中国月亮照外国
祝允明的《关山月》是一首用乐府古题写作的诗,初读起来,好像面目陈旧,细细品味,却颇有新意:
明月度关山,中天照胡汉。十万良家子,嫖姚甲待旦。胡儿秋牧马,天子晓射雁。亦有王明君,独抱穹庐叹。
值得注意的是,这诗不像传统的边塞之作,完全站在单方的立场。它主要是写双方的军事对立,并通过王昭君这个历史人物,抒发对无穷尽战争的悲哀。诗的头两句,就有些异样。“明月度关山,中天照胡汉”,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包涵了这样的意思:在中国之外,别有一个广大的世界。另一首乐府古题诗《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更明白地说:“汉月亦胡没”,可为佐证。原来,在祝允明的诗歌世界中,月亮虽从中国升起,却在异国落下去。简而言之,是中国月亮照外国。
读者也许就要问:何处来专属中国的月亮,知道月亮不仅照中国,也值得一提吗?这样反问是因为受了现代教育的关系。在重视“华夷之辨”,文化上持自我中心立场的古人看来,华夏以外的地方,都是没有文明的荒蛮之地,根本就不值得注意。所以,尽管他们不是不知道中国以外还有人群生活着,但在习用的语汇中,“天下”就是中国,中国的边缘,就是“天涯”了。至于月亮,在中国文学中有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常常是客子与故乡、与思妇之间的媒介。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典型的中国诗歌情调。诗人们不会想像它会照耀异邦。再说月宫里住着嫦娥、吴刚,他们跑到外国的天空上干什么?传统的边塞诗常写到月亮,即月亮已经到了边陲,却仍然只属于中国和中国人。陈后主《关山月》说:“秋月上中天,回照关城前”,显然是不想出关的样子。至于唐人沈佺期“汉月生辽海”,翁绶“徘徊汉月满边州”,更是明确贴上了专用标志。王昌龄的名句“秦时明月汉时关”,也隐隐有这样的意思。在这样的传统中,祝允明的诗显然有些异样。问题不在于是否知道月亮也照外国(这是前人也知道的),而是其中所透露出的某种世界意识。
这并非强拉硬扯。明以前的元朝,是个异族统治的、疆域极其广大的政权,与外界的交往十分频繁。明永乐时,中外交往仍然很多,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距祝允明出生只有半个世纪。跟随郑和下西洋的费信著有《星槎胜览》,巩珍著有《西洋番国志》,马欢著有《瀛涯胜览》,这使国人对异域的知识,不再那么空洞疏漠。从祝允明个人来说,他所作《前闻记》,专门记载了关于郑和航海的某些史实,又曾为黄勉之《西洋朝贡典录》作序,均可证明他对外部世界的兴趣。
另外,祝允明与日本人也有个人交往。钱谦益《列朝诗集》引沈润卿《吏隐录》说,日本使者来华朝贡,经过苏州,其中有一位名叫左省(系“省佐”之误)的僧人,曾特意拜访祝氏而未遇,与沈氏兄弟相逢。这位日本僧人不会说汉语,但懂汉文,能作笔谈。笔谈中说到他十年前就到过祝允明家。省佐还当场为沈氏作诗一首:
二月天和乍雪晴,见君似见祝先生。醉中不觉虚檐滴,吟作灯前细雨声。
在祝允明的文集中,则保存着有关的诗二首。一首题为《和日本僧省佐咏其国中源氏园白樱花》,一首题为《答日本使》,下注“姓橘名省佐,相国寺僧”。诗如下:
日边来处几何时?闻说占申复到寅。遥仰北辰趋帝座,却经南甸驻行麾。诗名愧动鸡林客,禅谛欣参鹫岭师。回首山川浑渺邈,只有明月慰相思。
根据原注,第二句是指从日本航海来华,指南针在刻盘上方位的变化。第五句可以看出,当时祝允明在日本也有名声。末句的写法,同“汉月亦胡没”亦有些相似。
以上的事实,大约可以证明祝氏确实是一个对外部世界颇为关切、有所了解的人,《关山月》与传统边塞诗的差异,也确实存在微妙的心理背景。至少,他并不认为中国以外的世界毫无价值和意义,也不会认为“天下”就是中国。
但是,深入探究,就可以发现,明朝统治者以及士大夫(包括祝允明)那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他们抛弃了对外界冷漠的态度,却只是停止在好奇以及宣声威于海外、令诸国朝贡所带来的满足。至于怎样更广泛、更深刻地了解世界,以致引入异族的文化来改进自身的文化,却是完全谈不上。祝氏《西洋朝贡典录序》说到郑和下西洋的意义,是“飞星舶于天池,耀皇华于鳌极”,这代表了当时人普遍的认识。从象征的意义上说,这恰是“中国月亮照外国”。
那么,中国以外的地方,又怎么样?祝允明所生活的15世纪后半期至16世纪初期,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达·芬奇、马基雅维利、马丁·路德、哥白尼、哥伦布,都是跟祝允明年代相仿的人物。欧洲历史正在酝酿着深刻的变化,思想家们正有力地向中世纪的权威发起强有力的冲击,探险家乃至海盗集团正在政府的支持下拼命向海外扩张。但在中国,像祝允明这样的先行者仍然没有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处于焦虑和彷徨之中,民间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人受到政府无情的抑制。于是,就从这个时代起,中国开始落后于西方。这种差距经过清朝三百年愚昧的统治(从总体上说是如此)越来越大。终于,有人说“外国月亮比中国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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