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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力的驱迫

  人是在多方面的限定中生活的。社会规范、习俗,是人们不能不接受的东西;人们怎样选择人生目标,也受到社会共认价值的约制。如果是一个缺乏敏感的人,他会觉得人生本该如此,无所谓外力的驱迫。相反,如果是一个敏感而个性强烈的人,他会处处与外界力量相对抗,这非但造成许多痛苦,而且往往导致悲剧的命运。
  文征明则代表了另一种情况。他很随和,并不是一个常常与外界力量相对抗的人;但又很敏感,总是在寻常的生活事件中意识到为外力所驱迫的无奈。随和其实是他对驱迫的顺应。所以,在文征明的诗中,常以淡淡的笔调,夹着几分幽默,几分自嘲,抒写人生的不得已。虽然无法断语这是不是一种可取的处世态度,但可以说是一种颇为微妙的人生体验。
  《元日书事》共二首,其中一首说拜年的习俗: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刺朝来满弊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
  “元日”即旧历新年正月初一日。明人陆容《菽园杂记》载:“京师元日后,上至朝官,下至庶人,往来交错道路连日,谓之拜年。如东西长安街,朝官居住最多,至此不问识与不识,望门投刺。有不下马,或不至其门,令人投刺者。”这可能是关于拜年习俗的最早记载。不过,当时的习俗与现在不同,似乎大多并不与主人见面,只要把名刺(相当于今之名片)投到主人家中就行。据陆容所说,投刺的人有的与主人根本不相识,这显然是拉关系了。
  文征明的诗由此而发。这一个元日,又有许多人送来拜年的名片,几乎满屋都是。其实这不过是风行的习俗,常人也就随例而行罢了,他偏偏要想:这许多“不求见面惟通谒”的人,有几个是出于真情?人世间总是假客套虚礼节居多。那么,既想到此,便做个真人如何?却又不妥,因为“世情嫌简不嫌虚”,虚情假义不要紧,礼节上有所怠慢却是得罪人的,免不得“我亦随人投数纸”。
  其实不只是拜年的事,人生世间,免不了扮笑脸跟人应酬,免不了违背本愿而依从习俗,说到深处,就是社会对个人的驱迫。任性而行,便是率简成狂,反添许多麻烦,人趋亦趋,想来又是可笑可怜。
  下面一首是《行色》:
  秋山马前空复横,马蹄不作看山行。悠然回首何处所,先心已到他州城。灯火匆匆鸡一声,贵贱贫富俱有程。相看一语出不得,细雨欲落空江明。
  记述行旅的诗在中国由来已久,通常总要说明从何处到何处,描绘沿途风光,抒发思乡之情。这诗却特别,只说一路匆匆之色。开首写马前秋山重叠,但马蹄却走得疾,不容细细观景,从事理说,是人鞭马,马蹄才疾。但人又何尝是主动的?他也是被世事所驱,所以马蹄作为一种外力的象征,反而是主动的了。回首望去,来路悠长,方才所经的村落或市镇,已不知在何处,因而此时心情,又只想着快到前方的州城。到了又如何?又是一个夜晚,又是一声鸡鸣,又是一天路程。看看周围,无论贫富贵贱,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令人无话可说。只有眼前的江水,是那样的澄明,人来人往,都与它无关。
  说起来,人活一世,也是这一般“行色”。不知从何处来,又不知到何处去,就那么急急地赶:读书做工,生儿育女,求名求利,忽忧忽喜,便老死成灰。不过是贫富贵贱,各有一段路罢了。并不是人们真的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不走不行。从前阮籍常驾车漫游,到无路可走,便痛哭而归,留下个成语,叫作“穷途而泣”。那是因为他在精神上不肯随和,总觉得人应该有一条完全由自己选定的路,可是他不知道那条路在哪里,所以他痛苦,他痛哭。文征明则不然。所谓“贫富贵贱各有程”,人生的路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但也要那么匆匆地赶吧!
  最后要说的是《金陵客楼与陈淳夜话》:
  卷书零乱笔纵横,对坐寒窗夜二更。奕世通家叨父执,十年知己愧门生。高楼酒醒灯前雨,孤榻秋深病里情。最是世心忘不得,满头尘土说功名。
  这诗大约写在文征明四十四岁那一年。陈淳是文氏世交之家的子侄辈(所以说“奕世通家”而自称“叨父执”),又是他的门生,中国艺术史上一位成就杰出的画家。师生两人在金陵(南京)的客楼上作长夜之谈,直到二更天,而他们最关切的话题却是“功名”。这一年是文征明第六次参加应天府乡试,仍旧未能中举,心里很不平静。“满头尘土”,并不是写实,而是以行路为比喻,写出自己差不多有二十年为一个举人头衔而奔波,却仍归失败之后的萎顿情态。其实,文征明对举业没有很大兴趣,性情也算淡泊,并且,他在绘画、书法上的成就,在今人看来应足以自慰,绝对比一个举人的功名有价值。但他仍旧不能忘怀于此。因为什么东西最有价值,根本上是由社会决定的。在他那个时代,功名代表最高的价值,不获得功名即意味人生的失败。“满头尘土说功名”,是自嘲,也是自悲,同时又是接受社会价值观对自己的驱迫,并没有就此决绝的意思。
  随便从文征明的文集中找出了以上三首诗,却能够从几个不同方面反映出诗人对外力驱迫的感受,他对这一种驱迫的随和态度,以及在随和之中的无奈与辛酸。可以想见,这些内容的诗他是写了不少的。他正是生活在一个自由意识逐渐强化的时代,所以他具有对不自由处境的高度敏感。只是他知道对抗并没有出路,只好顺着走,一面写下这些淡淡自伤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