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论古史说名分
东汉初年有一位隐士名叫严光,原来与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建立东汉王朝后,派人把严光从他所隐居的齐国(今山东北部)某处大泽中找来,请他做朝中的谏议大夫。严光不肯答应,又跑到浙江一带仍旧当他的隐士去了。至今在桐庐县南的富春江边,仍留有一座严子陵钓台(严光字子陵),据说是他当年钓鱼的地方;台下有专为纪念他的祠堂,也就是本诗要说的“严先生祠”了。
大泽高踪不可寻,古碑祠木自阴阴。长江万里元无尽,白日千年此一临。我已醉中巾屡岸,谁能梦里足长禁?一加帝腹浑闲事,何用傍人说到今。
头两句仿杜甫《蜀相》的首联,意思加以翻新。“大泽高踪”指严光最初隐居于齐国的行迹,“古碑祠木”指严光再度隐居富春江畔和后人对他的尊崇与怀念。然后转到自己的登临凭吊。“长江”是说富春江。江水滔滔不绝,时光也流淌不尽,隔着千年的历史,自己又来到这里。前四句,以祠堂为中心,将严光一生主要事迹和千古以来对严氏高风亮节的怀想统括在内,笔力显得很雄健。但这还是常见的写法,其作用主要在交代背景和渲染气氛。后四句专论一事,才是重心所在。
严光有一桩著名的传闻:他入京时曾与刘秀共寝,把脚搁在皇帝的肚子上,次日,负责观察天文星象的太史奏告:“客星犯御座(代表皇帝的星座)甚急。”这事正式载入《后汉书》,表明古人对此是很认真的。它告诉人们:天命所系的皇帝是何等神圣,凡人的脚搁上皇帝的肚子,就在天象上反映出来!但徐渭不仅不相信那个神话,还对人们津津乐道于此提出责疑:我现今喝醉了酒,就已经屡屡“岸巾”(头巾戴不正,露出额头。这是一种率意放任的姿态),谁还能在梦中管住自己的脚?偶然把脚搁在皇帝肚子上,完全是一桩琐碎小事,哪里用得着当作一件大事,从古说到今?
这里,诗人论说古史,首先是从自己说起,等于是说:若换了我,也难免有此一搁。由此将一桩历史故事变成一个与现实相关的问题。末句的责问,更包涵了深刻的言外之意:千余年来,人们对这么一件小事说个没完,实在是一种荒谬的心理。这又把问题引申得更远了。
徐渭的思想,有些是相当深刻而尖锐的。他在《论中》一文中说:所谓“圣人”并不是那么几个人,从君主到马医、铁匠,“凡利人者,皆圣人也”。这实际是否定了超于常人的“圣人”的存在。他又在《赠礼师序》一文中说: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美德,只是儒家学说中粗浅的东西,这也是变相的否定。孔子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社会不同等级与不同身份的人,要各守本分、各尽其职的“名分”观念,原本是传统政治制度、伦理道德的基础,徐渭竟也投以蔑视,可以说是很大胆的了。《严先生祠》,正是借议论古史,批判“名分”观念,表述平等意识,所以这诗才写得如此豪放而英锐。
在徐渭所生存的环境中,公然对现实中的君臣名分问题提出怀疑是危险的,因而他只能用借古讽今的办法。不仅是这首《严先生祠》,在其他许多咏史诗中,都有类似情况。不妨再读一首凭吊伍子胥的《伍公祠》:
吴山东畔伍公祠,野史评多无定时。举族何辜同刈草,后人却苦论鞭尸。退耕始觉投吴早,雪恨终嫌入郢迟。事到此公真不幸,镯镂依旧遇夫差。
伍子胥原是春秋时楚国人。他的父亲伍奢得罪于楚平王,遭灭族之祸,伍子胥只身投奔吴国。他帮阖闾夺得吴国王位,又发展了吴国的军事力量,受到重用。后率军队攻破楚国,开棺鞭笞楚平王尸骨以泄仇恨。最终却被吴王夫差疏远,以致被迫自杀。
徐渭此诗围绕伍子胥复仇和入吴后最终仍遭不幸两件事开展议论,辞锋十分犀利。伍子胥复仇一事,在早期似乎并未受到严厉的指责,至少在屈原的作品中还是把他当作正面人物看待的。但随着君主专制的强化,伍子胥的行为越来越受到非议。因为按照严格的“名分”观念,不管君主有什么过错,臣子都不可表示不敬,何况鞭尸?徐渭针对这种意见,把“举族何辜同刈草”与“后人却苦论鞭尸”两桩事实对举,以事实本身揭示后者的荒谬:难道伍氏一族的性命,竟不如楚王的尸骨重要吗?下面他更进一步代伍子胥着想:“雪恨终嫌入郢迟!”意思是:要论报仇雪恨,本该生擒平王才能满足,开棺鞭尸,实在已经太迟了!这一句说得很“辣”。
至于伍子胥投吴,始受任于阖闾,末受害于夫差(“镯镂”即属镂,剑名,夫差以此剑赐伍子胥死),说明为臣不易,无论在楚在吴,终究都是一样,也深涵着历史的感叹。
还有好些例子可以作为旁证。譬如关于项羽的诗,徐渭强调他杀死反秦义军名义上的领袖义帝根本不足为过,以此指责项羽是一种酷吏判狱式的作法;关于韩信的诗,又说韩信早该背离刘邦自立等等,都表明徐渭在君臣名分问题上的特殊敏感和强烈的批判态度。
怀古、咏史一类诗篇,大多有些议论,做翻案文章也很常见。但是,只有当诗人站在新的高度上,以新的历史意识衡量古人古事时,这种议论、翻案才格外有生气,给人以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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