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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前桴鼓忆金山

  妇女从戎,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民间流传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说她是一位娇弱的女子,却女扮男装,像刚强剽悍的男子汉那样投身战场,历尽艰辛,凯旋而归。这可歌可泣的事迹,无疑是妇女界的骄傲。但遗憾的是,木兰的形象仅是理想的化身,是文艺作品中的人物,现实生活中是否实有其人,乃是一个大疑团。
  宋代的梁红玉就不同了,她妓女出身,后为名将韩世忠的妻子,封杨国夫人。据《宋史·韩世忠传》载,元宵之夜,韩世忠于秀州(治所在今浙江嘉兴)张灯高会,然后出奇兵急赴镇江。待金兵来到之前,韩军已先声夺人,屯驻金山寺。“兀术遣使通问,约日大战,许之。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两军在黄天荡相持四十八日,兀术挖渠三十里,才得逃脱。韩世忠在金山大战金兀术和梁红玉临阵击鼓的故事,早已家喻户晓,传为佳话。
  明崇祯十四年(1641),钱谦益携柳如是共游镇江,回想金山寺(江苏镇江)当年韩世忠和梁红玉戮力抗金的情景,不禁思潮起伏,写下组诗《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七云:
  柁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诗从眼前景色落笔,极力渲染气氛,“画角声飘江北还”,“风前桴鼓忆金山”,仿佛声声画角、阵阵战鼓随风在江面上飘荡,令人回想起当年战斗之激烈。整首诗洋溢着对韩世忠、梁红玉的仰慕之情。其实作者在这里呼唤古代的幽灵,与其说是怀古,不如说是现实生活的需要。明代末年,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都十分尖锐,时代需要像韩世忠这样智勇双全的名将出来挽救危局。而钱谦益本人当时也颇有这样的志向和抱负,以致欲磨剑一试。“追思贳酒沦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秋夕燕誉堂话旧有感》)。这些诗句表明钱、柳两人平时曾在一起慷慨谈兵,对国运之兴衰甚表关心。直至弘光朝时,钱谦益还上疏请求赴扬州支援史可法,表明他想做当世的韩世忠。至于柳如是,她确是一位奇女子,据《孤忠后录》载,顺治四年,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常熟钱谦益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艘多飘没”。可见柳如是曾参与反清斗争,她无疑也想充当梁红玉这样的角色。
  金山寺(江苏镇江)
  但是,钱谦益却有言无行,仅是一介懦弱的书生。他虽以知兵自许,却缺乏军事实践,即使他有机会领兵作战,恐怕也未必能成为韩世忠。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因为要做当代的韩世忠,除了有此志愿外,更重要的是要为实现这个志愿而身体力行,甚至作牺牲自己的准备。而钱谦益并非这样的人,他的降清至少可以说明他是无法肩负这一历史重任的。所以有人对钱、柳作了这样的评断:一个欲当韩世忠不成,一个欲做梁红玉不能。
  这次金山之游,给作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三年之后,即明崇祯十七年(1644)二月,为了却“他日灵岩访碑版”的宿愿,作者前往邓尉观梅,顺道去灵岩山西麓凭吊韩世忠墓,“扫积叶,剔苍藓,肃拜酹酒而去”之后又写了《韩蕲王墓碑记》,详细追述当日写此诗的经过:
  杨国起家北里,慷慨择配,识英雄韎韦之中,遂能定国难,奏肤公。丰碑青史,于今为烈,岂不伟哉!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的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瓶,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
  这一段文笔,对梁红玉的身世,韩、梁的结合,以及金山击鼓的情景作了生动的描述。所谓“慷慨择配,识英雄韎韦之中”,是说韩、梁在军旅中相识而婚配。关于韩、梁的婚姻,颇有传奇性,罗大经《鹤林玉露》有段记载:
  韩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庙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齁齁然。惊骇亟走出,不敢言。已而人至者众,往复视之,乃一卒也。因蹴之起,问其姓名,为韩世忠。心异之,密告其母,谓此卒定非凡人。乃邀至其家,具酒食,至夜尽欢,深相结纳,资以金帛,约为夫妇。
  这段记述,或有某些事实作根据,但艺术加工的痕迹也极明显。梁为一娼女,却能慧眼识英雄,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她大胆泼辣的性格特征。
  还有一点,原诗“剩水残云俯仰间”,《碑记》却改为“剩水残山俯仰间”,虽一字之差,却反映出作者对时局的判断。前面说到,作者凭吊韩世忠是在崇祯十七年二月,这时明王朝已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无疑“剩水残山”更能反映出当时危急而动荡的现实。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过零丁洋》)。钱谦益虽然敬仰韩世忠,但当强敌兵临城下之际,在生死考验面前,他既不能像韩世忠那样领兵抗击清兵,也没能像文天祥那样保住民族大节,以身殉国,终于走上屈膝投降的道路,使他抱恨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