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第八章 又一个“狙击兵岭”

 




  常言说,“响鼓不用重槌敲”。自从团政委点出三连的问题之后,郭祥就立时召开了支委会,首先对自己打大仗的思想进行了自我批评。接着对“怕捅马蜂窝”的思想,也捎带着给了几炮。随后经过研究,选出了本连的特等射手,组成了步枪组,机枪组,还有六〇炮和祖国新来的无座力炮合编的冷炮组,区分了地段,划分了责任。第二天,狙击活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大家都憋足劲,要向“狙击兵岭”看齐。

  果然不出所料,狙击活动遭到了敌人强烈的报复。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很疯狂了一阵。但是都被他们硬顶过去。郭祥还特意把无座力炮秘密运到前沿,敲掉了无名山上敌人设置的那辆固定坦克,狙击活动就更顺利地开展起来。无名山下的每一条大路小路,敌人出没的每一个场所,都受到狙击手们的严密监视。只要敌人一露头,就会猝不及防地倒在狙击手们的枪弹之下。真是把敌人打得晕头转向,屁滚尿流,偶尔出来一次,就像老鼠出洞一般。开始敌人还去拖死尸,死尸拖不回,还得赔上三个五个,最后连死尸也不拖了。当时,我们的快板诗人毕革飞,曾写过一篇快板,专门记载此事。诗曰:

  狙击手,真活跃,你一枪,我一炮,不打死靶要打活目标。

  展开狙击大竞赛,个个都把战机找,敌人在工事一露头,叽地一枪应声倒。

  敌人出来拉尸首,又是射击好目标。

  你要愿意要尸首,我们负责给你造!零零碎碎吃喝你,最后把你全吃掉!在这场狙击大竞赛中,“创造杀敌百名狙击手”的口号,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青年战士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都想最先突破这个光荣指标。特别是那个16岁的小鬼杨春,简直着了迷。这匹刚刚戴上笼嘴的小马,在老保姆陈三得力的领导下,虽然进步不小,但是按陈三的说法,始终没有把他那种过剩的精力完全转化为建设的积极性。平时,不是到这个班偷偷拆卸机枪,就是到那个班摆弄别人的炮。这一下可好了,他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到这方面去了。每天天一亮,他把帽檐儿一歪,就抱着一支枪,伏在射击台上,用一双圆圆的猫眼搜寻着自己的猎物。有时候为了减小自己的目标,他甚至脱个光膀子,把帽子也染上黄泥,伏在交通沟沿上观察。远远看去,他那在庄稼地滚过的身体简直同黄黄的泥块没有两样。由于他这样不辞劳苦,今天打中三个,明天击倒五个,他的记录表直像响箭一般地直线上升。他本人也越打越上瘾,越打越来劲。每犬只嫌太阳落得早,只嫌天色亮得迟。就是夜间做梦,也不断地喊:“打中了!打中了。一边喊,手指头还在不断地扳动。选样,在一个月结束的时候,他的毙敌数已经达到58名,不要说在全连,就是在全营也遥遥领先了?有人分析说,他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戚绩,是由于他那精确的射击技术,确实不能否认,他从小就是一个玩弹弓的好手,到现在他那圆乎乎的小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疤痕,就是他的战友给他留下的光荣纪念!但是如果全面考察,他那善于捕捉战机的积极性,却是他克敌制胜的主要原因。例如他击毙的第30个到第33个敌人,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那一天,敌人对我对头天的狙击活动恼火透了,一早晨就来了四架敌机,在阵地上狂轰滥炸。这时候,大家都躲在洞子里防空,惟独找不见他,把郭祥和陈三急得什么似的。你猜他在哪里?他就在最前沿的山坡上,全身插满了松枝,伪装成一棵幼松,用跪射姿势屹立在漫漫的硝烟之中。因为平时敌人不敢露头,现在见他们的飞机正在施展威力,纷纷从地堡里钻出来观看,有的还鼓掌大笑。就在这时,小杨春举起枪来,叭,叭,叭,三枪打倒了三个敌人。吓得敌人又赶忙钻回到地堡里,这场热闹也投有看成。事后,郭祥责怪他说:“你这个家伙,怎么不防空呀?小杨春呲牙一笑说:“我要防空,还到那里去找这个好机会呀!”

  说到这儿,我们不妨揭破这小鬼的一件秘密。它甚至已经到了绝密的程度,以至使得料事如神的郭祥、工作深入的老模范以及朝夕相处的陈三都摸不清底细。

  那还是今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从祖国寄来了大批的“慰问袋”,小杨春也理所当然地分到了一个。这个袋子里装了几十块水果糖.还有一封短短的信。从信上看,来信人年纪很小,字迹稚嫩.一笔一画,像足刚会挪步的孩子,比杨春那打飞脚的字好不了多少。信上写道:

  亲爱的志愿军叔叔:

  我妈妈每天给我一分钱买糖。我没有吃,现在我给叔叔寄去。希望叔叔吃了我的糖,多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我要向叔叔学习,长大了,也要击抗美援朝。

  李毛毛当时,接到慰问袋的这位16岁的“志愿军叔叔”,不用说是颇受感动的。冈为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作为一个人民的战士:受人尊敬。他当时就在自己的小本上写了一首诗:

  慰问袋,六寸长,慰问糖在里面装。

  昨天我吃一块糖,糖儿对我把话讲:

  你吃糖,想一想,祖国人民的心意可记上?按照小杨春原来的计划,这糖本来是准备立功之后才吃的。但是,毕竟我们这位“志愿军叔叔”修养方面还有些不足,今天一块儿,明天一块儿,也就吃完了。只剩了个空空的小口袋还包在包袱里。这次支部号召“创造杀敌百名狙击手”,小杨春忽然想起这个慰问袋来,如果打死一个敌人,就把一枚小石于装进去,装满了 100枚,将来寄给这位小朋友,岂不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这样就暗暗下了决心。但是,这小鬼鬼心眼不少:一来这计划还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即使能完成,事先透露出去。还是会被人传为笑柄。他自己这样那样的“漏子”已经够多了,何必再给人增加一份谈话的资料呢?于是就把这事定为“绝密”一级,对人绝口不谈。只是在打死一个敌人后,才选一枚晶莹可爱的小红石子,乘夜深人静,悄悄丢到那个未曾见过面的朋友的口袋里。

  事物的发展过程总是曲折的。最初几天,他的冷枪不算得手,接着就跨入胜利的坦途,每天都可以打死一两个甚至两三个敌人。有天,这是多么值得回忆的一天,他竟然创造了打死五个敌人的最高纪录。应该说,连里给他分工负责的地区也是比较理想的;从无名山右后方到前面地堡的一条通道,是敌人每天往前边送饭送水、运输弹药的必经之路。那天中午,小杨春正光着膀子伏在交通沟沿上察看,从无名山后出来了三个敌人,前面一个人抱着碗碟,中间一个挑着大锅,后面一个人提着帆布桶。这小鬼颇有算计,他想,如果先打前面的,后面两个就会跑掉;如果先打中间的,两头的也容易逃脱。他仟细看了一下地形,第一个人的前面是一个较陡的山坡,跑过去有点费事;中间的那个挑了很重的东西,也容易收拾;只有最后那个回头跑很容易溜掉。主意一定,他就首先瞄准那个提帆布桶的。这小鬼的枪法确实高明,只听“叭”的一声,那家伙已经应声而倒。中间那个挑大锅的见事不好,仓皇回顾,究竟是往前跑还是往回跑,一时拿不定主意,等到他刚刚撂下挑子,小杨春的枪弹已到,他就打了一个趔趄,趴到他的大锅上了。这时候,前面那个敌人正在“哼哧”“哼哧”地往坡上猛爬,刚要爬上坡顶,被小杨春“叭”地一枪.就一个倒栽葱倒了下来,在山坡上打了十几个滚,滚到了山坡底下。小杨春料到敌人要来拉尸,就静静地等着。过了半个小时,敌人见没有动静,才从地堡里钻出二个人来。杨春故意不理睬他。等他们把尸体的脚套上绳子刚往回拉,杨春突然开枪,接连又放倒了两个,只剩下一个仗着脚杆子长跑回到洞里去了。杨春虽然不免有些惋惜,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儿,选了五枚最好看的红石子,投到那个慰问袋里。

  但是,紧接着就产生了日益增多的困难。因为敌人的浅近纵深的每一条道路都被我控制起来,干脆不出来了。白天不换哨,不值勤,不送伤员,不拖死尸,甚至也不送饭,这一切都被迫地改在夜间进行。这时候,冷炮组及时地改变了手法,对敌人的必经之路,事前测好距离,实行夜间封锁。但是对于杨春这个步枪手却失去了用武之地。他心中暗想:“你把送饭改在夜间,这可以;但是你吃了饭不拉屎总是不行!”于是杨春就提前起床,专们封锁敌人的厕所。正好这厕所在一座高坡上。这天早起天似亮不亮,敌人陆续不断地从地堡里钻出来到厕所里去,杨春没有管他。单等敌人从厕所里出来,就一个一个地点名。有一个敌人刚钻进厕所就提着裤子往外跑,等到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杨春就叫他一命呜呼了。光这一次就打死了敌人四名。事情传开,其他狙击手也纷纷学习杨春的先进经验。谁知这样一来,敌人连拉屎撒尿都用罐头盒子装着往外扔,这不能不说是朝鲜战场上的一种创造。

  看来,事情已发展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神枪手,即使能百发百中,没有目标,又到哪里去射击呢?这不能不给杨春和他的伙伴们带来一定的苦恼。确实的,在狙击运动临近第-个月的末尾,也就是杨春把第95个红石子丢进小口袋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进货”了。

  在这关键时刻,郭祥来找杨春,一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笑着说:

  “小机灵鬼,怎么不高兴了,买卖开不了张啦,是不?”

  “你明明知道,还故意问我。”小杨春咕嘟着嘴说。

  郭祥摸摸他光着的小肩膀,笑起来:

  “都怪你没有学过辩证法嘛!一条道走到黑。你要敌变我变,高敌一着才行!”

  “敌人连拉屎撒尿都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不会想个办法引他出来?”

  这句话使杨春大大开窍。他在床上直翻腾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在他的交通壕里出现了一个草人,头戴军帽,身穿军衣,两条袖子在风里飘来荡去,潇洒自若,颇像一个大军官看地形的样子。他还专门邀请了罗小文做他的助手,在交通壕里掌握着这个草人,时而低一低头,时而挺一挺胸,装作向无名山贪馋地观看。而这个草人的主人,却依然光着膀子,歪披着黄泥帽,睁着一双圆圆的猫眼,悄悄躲在侧翼。果然,呆了不人一会儿,就从地堡里钻出一个人来,他首先探了探脑袋,看看没事,接着就又钻出了一个,架上了机枪。等到哒哒哒的机枪声还没有响完半梭,这两个可怜的生物已经倒下去了。这时候,就像连阴天忽然出现了明丽的太阳,许久不见的笑容,又出现在杨春那圆乎乎的脸上。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杨春正在搜寻猎物,忽然发现对面交通壕里站着三个敌人,都戴着明晃晃的钢盔。杨春不由喜上眉梢,正准备瞄准射击,觉得不对劲儿,定睛细看,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鬼东西也想学我哪!”他一面找他的助手罗小文向那几顶钢盔射击;一面在一侧静静地守候。果然小文的枪声刚响,一个敌人就露出头来,等他架好枪时,他的脑袋已经软软地搭在交通沟的沟沿上了。

  这时候,杨春的小红石子已经投到第98枚。可是,天底下的事就是这么巧,在只要两枚就要满百的情况下又被卡住。看来,敌人对我们阵地上出现的“大军官”一类,显然也丧失了兴趣。

  终于杨春忍受不住,在一个不眠之夜去找郭祥。

  “你是不是又开不了张啦?”郭样笑着问。

  “师长一天到晚说:‘把敌人给我压到地底下去!’现在可好,压是压下去了,可就是不出来了。”

  郭祥哈哈大笑着说:

  “那还是因为你不学辩证法嘛!把它压进去,还可以把它再抠出来嘛!”

  “抠出来?怎么就抠出来了?”杨春忽闪着一双猫眼,感兴趣地问。

  “你等着瞧!”郭祥眨眨眼,笑着说,“我保证明天八点钟以前给你抠出来,叫你打个痛快。”

  “你别说着玩了。”

  “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郭祥说,“一准的,至于说我把他抠出来,你打上打不上,那就在你了。”

  显然。郭祥是有准备的。当晚,他已经把两门无座力炮取下炮架,秘密地运到了前沿阵地,对冷炮组、机枪组和步枪组也都作了相应的布置。

  第二天拂晓前,郭祥又检查了一遍。天色刚一放明,他拿起五寸长的小喇叭嘟嘟一吹,两门无座力炮就向两个最近的地堡突然开火,连续打了三发,顿时,两座地堡存一团团黑烟里揭开了盖子,接着乱糟糟的敌人,就像蜂群一般钻了出来。有的向别的地堡跑,有的向山后跑。接着步枪组和机枪组的狙击手们也开了火。这些人都是本连的特等射手,弹不虚发,敌人顿时就倒下了一片。杨春一连几天没有开张,简直像个大肚饿汉遇到满桌的饭菜一般,撂倒一个,又是一个,一连就打死了五个。剩下的一部分敌人刚刚跑到山后,几门六〇炮按照事先测好的距离又向山后打去。两个地堡的敌人,大概剩下不了几个。等到敌人的炮火还击的时候,狙击手们早已进入坑道,在那里喝水抽烟了。

  郭祥一边卷粗大的喇叭筒,一边拍拍杨春光光的小肩膀,笑嘻嘻地说:

  “机灵鬼,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杨春呲着牙笑了,两个小酒窝也显露出来。因为他正在盘算着要选五枚最美最红的石子儿,投到慰问袋里。多日来的愿望已经实现:他可以向他未曾见面的朋友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