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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老板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移过。太阳光从椐木窗的回文格眼里射进来,二老板的手指映耀得赭红油亮,就好像一根上好的香肠。这“香肠”的中段有一个金黄的箍,豌豆大的一颗钻石在闪闪放光,耀得老胡的眼皮只管发跳。
  二老板的肥手指忽然停住在账簿的一行上,嘴里轻轻念道:
  “赵三保——民国廿一年欠租米五石;——廿二年,八石;廿三年,十一月十日收过一石五斗,廿二日收过八斗,尚欠十四石七斗。什么!(二老板的嗓子突然爆发了)什么!老胡!本年份赵三保户下竟是全欠么?太不成话!”
  “催过两次,割肉似的拿了他们二石三斗来;可没有去第三次。”
  老胡一面回答,一面他的眼光总离不开二老板手指上那颗宝光四射的大钻石。
  “怎么没有去第三次?”二老板的声音尖而带冷了。
  “太太叫我不要去了。赵三保的女人来求了太太,说他们是二三十年的老佃户了,还是老太爷手里做起的,一向不欠租;本年份实在是旱得厉害,他们实在没法,求太太开恩;赵三保那女人真会说话,——太太……太太就叫我不要去催了。”
  “放屁!——哎!哎!太太真糊涂!搁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喂,老胡,——哦哦,我想起来了,这赵三保他家上代给老太爷当过轿夫,凭这一点小意儿,哄得老太爷欢喜,本该是一石租的上等田只收他们八斗。我也为的是老太爷手里那么办了,不便改动,哪里知道他们真黑心,还要欠租!真真刁猾!”
  二老板的钻石手指就移到砚台前,拿起笔来在赵三保户名上打了两个圈子,一面说道:
  “老胡!勒令他们退租!这样的好田一石二斗起租还怕没有人要么!”
  “是,是。不过太太——”
  “不关太太的事!你关照小王,以后不许放赵三保的女人进来!”
  二老板弹了弹雪茄灰,揭过了一页,皱着眉头先看第一行,接着看第二第三第四行,接着把左右两面全都飞眼扫过,就摇了摇头说道:
  “太不成话了!没有一户不欠的!陈租,新租,欠的比还的多一倍也不止!照这样下去,我还要田地来干么?喂,老胡——”
  “二老板,这里的两图,一百多亩田,十三户,还算是好的呢!下边有几图,简直抗租!他们说今年天旱,粒米无收,——”
  “没有那样的事!”二老板快刀似的斩断了老胡的话。“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方是真真不得了,有的地方却比上年还好些。我的田全是靠近大港大河,哪会有粒米无收的事。这些刁民,非办几个不行!老胡,你说,哪几个最刁?”
  二老板提起了笔,便歪着头看定了老胡的面孔。
  老胡是一副为难的面孔。他迟疑地伸过手去,把账簿边轻轻地翻了两翻,便揭开一页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二老板,这里是——××乡十七十八廿三图的佃户,他们——他们才是最刁不过的浑蛋!路又远,我去了一次,他们,他们几个村坊的佃户一哄而来,七嘴八舌不容我说半句话。他们,他们倒说,租米一粒也不交了,老板要田,他们全伙退租!”
  “好!好!好!”二老板奋然把寸把长的雪茄烟头也丢在痰盂里了。老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雪茄烟头也钻进了痰盂去!他知道二老板吸的这种雪茄烟一元多钱一枝,也不过四寸来长,一个寸把长的烟头就值大洋三角多。二老板又吐了一口痰,这才接着说道:
  “退租?好,好,好!叫他们清了欠就退租!”
  “是呀,我也这么对他们说的呢,二老板!可是他们怎样回答!他们说:只有一条命,要——就来拿!这一伙,真是亡命之徒!”
  二老板听着就哼了一声,却也不说话。他低头看着账簿,他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扫过,他好像在计数,但随即又不耐烦起来了,把账簿一推,阴沉沉地问道:
  “那边一共有多少亩?多少户?”
  “将近二百亩,倒有四五十户。”
  “陈租和新租一总算来是多少呢?”
  “大概有二百石光景罢。不过今年那边确是旱了,本来就定六折收租。”
  “好,好!哼!老胡,你明天带几个警察再去一趟。谁要敢说一声退租,我就收田;看他们还说不说退租?我二老板拚着二百石租米不要了,赶这班杀胚滚!我们姓唐的放租田也有三四代了,碰到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不过,二老板,那边的田,放租也实在不大容易。多下几天雨,就闹水大;多晴了几天,又怕没有水。二老板——
  还是……”
  “不,不!我宁可让田荒起来,不给那班杀胚沾点儿好处!”
  二老板说着脸色都青了,把账簿一拍,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吩咐道:
  “我还有事呢!老胡,你去扎出几个最刁不过的来。抄一张横单给我。明天我去拜会公安局长,办他们一个抗租!”
  “那——就怕要得几十罢,似乎太多?”
  “你抄了名单来再看罢。哼!——这年成,有田也不够味儿。米价又贱,佃户又要欠,正税,附税,——附税比正税还重,一亩田收了租米完税还嫌不够,有什么意思!”
  “可是,二老板,我们这里还算是好的。前街林府上,田有两千多,听说去年净赔了七百。林翁翁借债过了年。今年端阳节债头逼拢来了,焕翁拿田单出去抵押,竟没有人要。他情愿吃亏,两年前还是八十元一亩的,对折让掉,竟也没有受主。田地会这么不值钱,许许多多大户人家都要变成穷光蛋了,这世界!嗨!”
  “莫说是田,什么都一样!”
  二老板叹着气说,慢慢地摸出一根雪茄来,慢慢地点着了,衔在嘴里,出神似的朝窗外看着。他现在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是四成生气,六成尴尬。
  “二老板。房租——今天不算了罢?”
  老胡轻声说,从身边摸出一叠纸来。
  “哦——哦!”二老板急转过身来,下意识地从嘴边拿下那雪茄来,又下意识地朝那雪茄看一眼;这雪茄的火头已经灭了,他就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火柴匣,可是伸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这当儿,老胡已经擦燃了一根火柴,送到二老板面前来了,二老板便凑过去吸着,他那拿着雪茄的手指上的大钻石又吸引了老胡的目光。老胡叹气似的低低哼了一声,丢掉了火柴梗,就揉揉眼睛。
  二老板那时就说道:
  “哦,房租么?你办得怎样了?我正要问你。横街上那几户——一个是裁缝铺,一个是剃头店,还有——还有一家是摆个花生摊什么的,都已经勒令迁移了么?”
  “刚才都去过。只有那家摆个什么花生摊的,说话不讲道理;——咳!二老板,那摆花生摊的,听说本来是华光绸厂里的工人,厂里停工以后,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强摆个摊子卖卖花生什么的,一天卖不到五六百个钱,房租欠了四个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板不耐烦了。提起华光织绸厂,他总觉得心烦。
  “是——后来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点,一定要让出。”声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并没知道房东就是你二老板。”
  “吓吓——还有那两家呢?
  “那两家都限他们到明年正月半。裁缝铺付了五块钱。剃头店付了四块。”
  “还欠了多少?”
  “一家是两个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个月。”
  “怎么!还有三四个月!喂,你再去催讨。这班人刁得很,也贱得很,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说一个钱也付不出么?要他们搬,就四块五块的塞老虎屁眼来了。蹩脚裁缝忙一冬,年关里剃头店哪有个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气坏,拖得动一文是一文罢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们再拔付两个月,两个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头店里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后天可就会热闹了。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钱的!哼哼!”二老板于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踱了几步,两手反剪在背后。
  “大街上和城外马路上的那些租户,我开了一个清单在这里。”
  当二老板踱到第二个圈子,正跟老胡面对面的时候,老胡就一边说一边递过那一叠纸去。这是两张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笺,写得满满的。二老板把雪茄衔在嘴里,接过那清单去,看了几行,眉头就皱紧了;他翻过去看后半页,草草瞥了几眼,再翻过去看第二页;末了,他又抡着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单,就说道:
  “真笑话!五六十家租户,越是那些大字号,越欠得多;平均算来统欠三个月!十几家大铺子竟有欠上四个月的,好像约齐了来和我开玩笑!哼哼!”
  “当真他们好像约齐了的。小铺子倒还说,‘求老板宽放半个月,过了年一定拔还些罢。’小铺子听说老板要收回房子,倒还存几分怕惧。大字号啊,哎!软来不中用,硬来呢,他们就像约齐了似的说,‘市面不好,几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个月呢!要是房东们都像你们二老板那样顶真起来,叫一声让房子,那还有什么市面!’二老板,——他们还说:‘叫官厅来封门罢,我们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干了廿多年的收租人,这还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话,笑话!”二老板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这才吐出这几个字来。他的脸上现在简直是晦气色了。刚才他对付佃户剃头店裁缝铺,乃至对付摆花生摊的租户,那种的威风,完全使不出来了。
  然而他的心里除了“尴尬”的感觉而外,还有点“气不过”的酸痛:他“气不过”这里(不是上海!)的大字号租户竟也学起上海那些租户的样来;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过的那种钉子竟也在“这里”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板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说道:
  “不过,二老板,这里比起上海来,还算是好的罢?二老板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载没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总得两三个月,这里到底没有空起来呢。”
  老胡虽然会凑趣,这一次却几乎弄巧成拙。二老板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闷气都借老胡身上来泄一泄;可是人在“尴尬”时候就是对于账房先生之类大概也不能不马虎点,所以二老板只瞪了一眼,倒反干笑了两声,摇摇头说道:
  “说它做甚!如今是欠债的反舒服罢了!总之是世道大变。”
  于是二老板举手搔着头,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却又被人欠,他到底是应该属于舒服的呢,还是不舒服的?
  这时有一条太阳光正射在二老板的钻戒上,闪闪的宝光反拨着老胡的眼睛,老胡觉得也是又舒服又难受。他想把眼光避开去,却又舍不得避开;正在为难,忽听得二老板说道:“老胡,你就赶快去把佃户里头最刁猾的抄个名单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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