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玛丽安与威洛比分别后的当天夜里,倘若还能睡着觉的话,她就会觉得自己是绝对不可宽恕的。假如起床时不觉得比上床时更需要睡眠,她第二天早晨就没有脸面去见家里的人。正因为她把镇定自若视为一大耻辱,她也就压根儿镇定不下来。她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哭泣。起床的时候觉得头痛,不能说话,也不想吃饭,使母亲和姐姐妹妹时时刻刻都感到难过,怎么劝解都无济于事。她的情感可真够强烈的!
早饭过后,她独自走出家门,到艾伦汉村盘桓了大半个上午,一面沉耀于往日的欢乐,一面为目前的不幸而悲泣。
晚上,她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度过的。她演奏了过去常给威洛比演奏的每一首心爱的歌曲,演奏了他们过去经常同声歌唱的每一支小调,然后坐在钢琴前面,凝视着威洛比给她缮写的每一行琴谱,直至心情悲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这种伤感的激发天天不断。她可以在钢琴前一坐几个小时,唱唱哭哭,哭哭唱唱,往往泣不成声。她读书和唱歌一样,也总是设法勾起今昔对比给她带来的痛苦。她别的书不读,专读他们过去一起读过的那些书。
确实,这种肝肠寸断的状况很难长久持续下去。过不几天,她渐渐平静下来,变得只是愁眉苦脸的。不过,每天少不了要独自散步,沉思无言,这些事情也偶尔引起她的悲痛,发泄起来像以前一样不可收拾。
威洛比没有来信,玛丽安似乎也不指望收到他的信。母亲感到惊奇,埃丽诺又变得焦灼不安起来。不过,达什伍德太太随时都能找到解释,这些解释至少使她自己感到满意。
“埃丽诺,你要记住,”她说,“我们的信件通常是由约翰爵士帮助传递来、传递去的。我们已经商定,认为有必要保守秘密。我们应该承认,假如他们的信件传过约翰爵士手里,那就没法保密啦。”
埃丽诺无法否认这一事实,她试图从中找到他们为什么要保持缄默的动机。对此,她倒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觉得十分适宜,可以弄清事实真相,马上揭开全部谜底,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向母亲提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马上问问玛丽安,”她说,“看她是不是真和威洛比订婚了?你是做母亲的,对她那么仁慈,那么宽容,提出这个问题是不会惹她冒火的。这是很自然的,你这样钟爱她。她过去一向十分坦率,对你尤其如此。”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问这样的问题。假使他们真的没有订婚,我这么一问会引起多大的痛苦啊!不管怎样,这样做太不体贴人了。人家现在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事儿,我却去硬逼着她坦白,那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信任。我懂得玛丽安的心!我知道她十分爱我,一旦条件成熟,她决不会最后一个向我透露真情。我不想逼迫任何人向我交心,更不想逼迫自己的孩子向我交心,因为出于一种义务感,本来不想说的事情也要说。”
埃丽诺觉得,鉴于妹妹还很年轻,母亲待她也过于宽厚了,她再催母亲去问,还是徒劳无益。对于达什伍德太太来说,什么起码的常识、起码的关心、起码的谨慎,统统淹没在她那富有浪漫色彩的微妙性格之中。
几天之后,达什伍德家才有人在玛丽安面前提起威洛比的名字。确实,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并不那么体贴人,他们那些俏皮话曾多次让玛丽安心里痛上加痛。不过,有天晚上,达什伍德太太无意中拿起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大声嚷道:
“玛丽安,我们一直没有读完《哈姆雷特》。我们亲爱的威洛比没等我们读完就走了。我们先把书搁起来,等他回来的时候……不过,那也许得等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玛丽安大为惊讶地叫道。“不——好几个星期也不用。”
达什伍德太太悔不该说了那番话,可埃丽诺却挺高兴,因为这些话引得玛丽安作出了答复,表明她对威洛比还充满信心,了解他的意向。
一天早晨,大约在威洛比离开乡下一个星期之后,玛丽安终于被说服了,没有独自溜走,而同意与姐姐妹妹一道去散步。迄今为止,每当外出闲逛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别人。如果姐姐妹妹想到高地上散步,她就径直朝小路上溜掉;如果她们说去山谷,她就一溜烟往山上跑去,姐妹俩还没抬步,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埃丽诺极不赞成她总是这样避开他人,最后终于把她说服了。她们顺着山谷一路走去,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这一方面因为玛丽安心绪难平,一方面因为埃丽诺已经满足于刚刚取得的一点进展,不想多所希求。山谷入口处,虽然土质依然很肥,却并非野草丛生,因而显得更加开阔。入口处外边,长长的一段路呈现在眼前,她们初来巴顿时走的就是这条路。一来到入口处,便停下脚步四处眺望。以前在乡舍里,这儿是她们举目远眺的尽头,现在站在一个过去散步时从未到达的地点,仔细观看这里的景色。
在诸般景物中,很快发现一个活的目标,那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正朝她们走来。过了几分钟,她们看得分明,他是一位绅士。又过了一会,玛丽安欣喜若狂地叫道:
“是他,真是他,我知道是他!”说罢急忙迎上前去,不料埃丽诺大声嚷道:
“真是的,玛丽安,我看你是看花了眼,那不是威洛比。那人没有威洛比高,也没有他的风度。”
“他有,他有,”玛丽安嚷道,“他肯定有!他的风度,他的外套,他的马,我早就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往前走去。埃丽诺几乎可以肯定,来人不是威洛比,为了不让玛丽安过于亲昵,她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转眼间,她们离那位绅士不过三十码远了。玛丽安再定睛一看,不觉凉了半截,只见她忽地转过身,匆匆往回奔去。正当姐妹两人提高嗓门喊她站住的时候,又听到一个声音,几乎和威洛比的嗓音一样熟悉,也跟着恳求她止步。玛丽安惊奇地转过身,一见是爱德华.费拉斯,连忙上前欢迎。
在那个当口,爱德华是普天之下因为不是威洛比而能被宽恕的唯一的来者,也是能够赢得玛丽安嫣然一笑的唯一的来者,只见她擦干眼泪,冲他微笑着。一时间,由于为姐姐感到高兴,竟把自己的失望抛到了脑后。
爱德华跳下马,把马交给仆人,同三位小姐一起向巴顿走去。他是专程来此拜访她们的。
他受到她们大家极其热烈的欢迎,特别是玛丽安,接待起来甚至比埃丽诺还热情周到。的确,在玛丽安看来,爱德华和姐姐的这次相会不过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冷漠关系的继续。她在诺兰庄园从他们的相互态度中经常注意到这种冷漠关系。尤其是爱德华一方,他在这种场合完全缺乏一个恋人应有的言谈举止。他慌里慌张的,见到她们似乎并不觉得高兴,看上去既不狂喜也不快活。他少言寡语,只是问到了,才不得不敷衍两句,对埃丽诺毫无特别亲热的表示。玛丽安耳闻目睹,越来越感到惊讶。她几乎有点厌恶爱德华了,而这种反感与她的其他感情一样,最终都要使她回想到威洛比,他的仪态与他未来的连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惊异、寒暄之余,大家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玛丽安问爱德华,是不是直接从伦敦来的。不,他到德文郡已有两个星期了。
“两个星期!”玛丽安重复了一声,对他与埃丽诺在同一郡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而一直没有见面,感到诧异。
爱德华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补充说,他在普利茅斯附近,一直与几位朋友待在一起。
“你近来去过苏塞克斯没有?”埃丽诺问。
“我大约一个月前去过诺兰庄园。”
“最最可爱的诺兰庄园现在是什么样啦?”玛丽安高声问道。
“最最可爱的诺兰庄园,”埃丽诺说,“大概还是每年这个时节惯有的老样子——树林里、走道上都铺满了枯叶。”
“哦!”玛丽安嚷道,“我以前见到树叶飘零时心情有多激动啊!一边走一边观赏秋风扫落叶,纷纷扬扬的,多么惬意啊!那季节,秋高气爽,激起人们多么深切的情思啊!如今,再也没有人去观赏落叶了。它们只被人们望而生厌,唰唰地一扫而光,然后刮得无影无踪。”
“不是每个人,”埃丽诺说,“都像你那样酷爱落叶。”
“是的,我的感情是人们不常有的,也不常为人们所理解。不过,有时候确有知音。”说话间,不觉陷入了沉思遐想,过了一阵,又觉醒过来。“爱德华,”她说,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眼前的景色上,“这儿是巴顿山谷。抬头瞧瞧吧,好样的别激动。看看那些山!你见过这样美的山吗?左面是巴顿庄园,坐落在树林和种植园当中。你可以望见房子的一端。再瞧那儿,那座巍然屹立的最远的山,我们的乡舍就在那山脚下。”
“这地方真美,”爱德华应道,“不过,这些低洼地到了冬天一定很泥泞。”
“面对着这样的景物,你怎么能想到泥泞?”
“因为,”他微笑着答道,“在我面前的景物中,就见到一条非常泥泞的小道。”
“好怪呀!”玛丽安边走边自言自语。
“你们在这里和邻居相处得好吧?米德尔顿夫妇惹人喜欢吗?”
“不,一点也不,”玛丽安答道,“我们的处境糟糕极了。”
“玛丽安,”她姐姐喊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不公平?费拉斯先生,他们是非常体面的一家人,待我们友好极了。玛丽安,难道你忘记了,他们给咱们带来了多少令人愉快的时日?”
“没有忘记,”玛丽安低声说道,“也没忘记他们给咱们带来了多少令人痛苦的时刻。”埃丽诺并不理会这话,只管把精力集中在客人身上,尽力同他保持着谈话的样子。话题不外乎她们现在的住宅条件,它的方便之处等等,偶尔使他提个问题,发表点议论。他的冷淡和沉默寡言使她深感屈辱,不由得既烦恼又有点气愤。但她决定按过去而不是现在的情况来节制自己的行动,于是她尽量避免露出忿恨不满的样子,用她认为理应对待亲戚的态度那样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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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达什伍德太太见到爱德华,只惊讶了一刹那工夫,因为据她看来,他来巴顿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的欣喜之情和嘘寒问暖,远比惊讶的时间要长得多。爱德华受到她极为亲切的欢迎。他的羞怯和冷漠经不起这样的接待,还没进屋就开始逐渐消失,后来干脆被达什伍德太太那富有魅力的仪态一扫而光。的确,哪个人若是爱上了她的哪位女儿,不可能不进而对她也显出一片深情。埃丽诺满意地发现,爱德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似乎对她们大家重新亲热起来。看得出来,他对她们的生活又发生了兴趣。可是,他并不快活。他称赞她们的房子,叹赏房子四周的景色,和蔼亲切,殷勤备至。但他依然郁郁不乐。这,达什伍德母女都看得出来。达什伍德太太把它归咎于他母亲心胸狭隘,因而她坐下吃饭时,对所有自私自利的父母深表愤慨。
吃完晚饭,大家都围到火炉前,只听达什伍德太太说道:“爱德华,费拉斯太太现在对你的前途有什么打算?你还不由自主地想做个大演说家?”
“不。我希望我母亲现在认识到,我既没有愿望,也没有才能去从事社会活动。”
“那你准备怎样树立你的声誉呢?因为你只有出了名,才能叫你全家人感到满意。你一不爱花钱,二不好交际,三没职业,四无自信,你会发现事情很难办的。”
“我不想尝试。我也不愿意出名。我有充分的理由希望,我永远不要出名。谢天谢地!谁也不能逼着我成为天才,成为演说家。”
“你没有野心,这我很清楚。你的愿望很有限度。”
“我想和天下其他人一样有限度。和其他人一样,我希望绝对快乐。不过,和其他人一样,必须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做大人物不能使我自得其乐。”
“如果能,那才怪呢!”玛丽安嚷道。“财富和高贵与幸福有什么关系?”
“高贵与幸福是没有多大关系,”埃丽诺说,“但是财富与幸福的关系却很大。”
“埃丽诺,亏你说得出口!”玛丽安说。“财富只有在别无其他幸福来源时,才能给人以幸福。就个人而言,财富除了能提供充裕的生活条件之外,并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也许,”埃丽诺笑笑说,“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我敢说,你所谓的充裕生活条件和我所说的财富非常类似。如今的世界假如缺了它们,你我都会认为,也就不会有任何物质享受。你的观点只不过比我的冠冕堂皇一些罢了。你说,你的充裕标准是什么?”
“一年一千八百到两千镑,不能超过这个数,”
埃丽诺哈哈一笑。“一年两千镑!可我的财富标准只有一千镑,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个结果。”
“然而,一年两千镑是一笔十分有限的收入,”玛丽安说,“再少就没法养家啦。我想,我的要求实在并不过分。一帮像样的仆人,一辆或两辆马车,还有猎犬,钱少了不够用的。”
埃丽诺听见妹妹如此精确地算计着她将来在库姆大厦的花销,不由得又笑了。
“猎犬!”爱德华重复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养猎犬?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打猎呀。”
玛丽安脸色一红,回答说:“可是大多数人都打猎呀。”
“我希望,”玛格丽特异想天开地说,“有人能给我们每人一大笔财产!”
“哦,会给的!”玛丽安嚷道。她沉浸在幸福的幻想之中,激动得两眼闪闪发光,两颊一片红润。
“我想,”埃丽诺说,“尽管我们的财产不足,我们大家都怀有这样的希望。”
“哦,天哪!”玛格丽特叫道,“那样我该有多快活呀!我简直不知道拿这些钱干什么!”
看样子,玛丽安在这方面毫无疑虑。
“要是我的孩子不靠我的帮助都能成为有钱人,”达什伍德太太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花费这么一大笔钱。”
“你应该先改建这座房子,”埃丽诺说,“这样你的困难马上就会化为乌有。”
“在这种情况下,”爱德华说,“尊府要向伦敦发出数额多么可观的订单啊!书商、乐谱商、图片店简直要走鸿运了!你呀,达什伍德小姐,一总委托他们,凡是有价值的新出版物都邮你一份。至于玛丽安,我知道她心比天高——伦敦的乐谱还满足不了她的需要。还有书嘛!汤姆生、考柏、司各特——这些人的作品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买下去。我想可以把每一册都买下来,免得让它们落入庸人之手。她还要把那些介绍如何欣赏老歪树的书统统买下来。不是吗,玛丽安?我若是言语冒犯的话,请多多包涵,不过我想提醒你,我还没有忘记我们过去的争论。”
“爱德华,我喜欢有人提醒我想到过去——不管它是令人伤心的,还是令入愉快的,我都喜欢回想过去——你无论怎样谈论过去,我都不会生气。你设想我会怎样花钱,设想得一点不错__有一部分,至少是那些零散钱,肯定要用来扩充我的乐谱和藏书。”
“你财产的大部分将作为年金花费在作家及其继承人身上。”
“不,爱德华,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呢。”
“那么,也许你要用来奖赏你那最得意的格言的最得力的辩护士啦。什么一个人一生只能恋爱一次呀一—我想你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还没改变吧?”
“当然没改变。到了我这个年纪,看法也算定型啦,如今耳闻目睹的事情不可能改变这些看法。”
“你瞧,玛丽安还像以往那样坚定不移,”埃丽诺说,“她一点也没变。”
“她只是比以前变得严肃了一点。”
“不,爱德华,”玛丽安说,“用不着你来讥笑我。你自己也不是那么开心。”
爱德华叹息了一声,答道:“你怎么这样想呢?不过,开心历来不是我的性格的一部分。”
“我认为开心也不是玛丽安性格的一部分,”埃丽诺说,“她连活泼都称不上。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都很性急——有时候话很多,而且总是很兴奋——但她通常并不十分开心。”
“我相信你说得对,”爱德华答道,“然而我一直把她看成一位活泼的姑娘。”
“我曾屡次发现自己犯有这种错误,”埃丽诺说,“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上完全误解别人的性格,总是把人家想象得同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不是过于快乐,就是过于严肃;不是太机灵,就是太愚蠢。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怎么会引起这种误解的。有时候为他们本人的自我谈论所左右,更多的是为其他人对他们的议论所左右,而自己却没有时间进行考虑和判断。”
“不过,埃丽诺,”玛丽安说,“我认为完全为别人的意见所左右并没有什么错。我觉得,我们之所以被赋予判断力,只是为了好屈从别人的判断。这想必一向是你的信条。”
“不,玛丽安,决非如此。我的信条从来不主张屈从别人的判断。我历来试图开导你的只是在举止上。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我承认,我经常劝你对待朋友都要注意礼貌。但我什么时候劝说你在重大问题上采纳他们的观点,遵从他们的判断?”
爱德华对埃丽诺说:“这么说,你还没能说服你妹妹接受你的要普遍注意礼貌的信条啦。你还没有占上风吧?”
“恰恰相反。”埃丽诺答道,一面意味深长地望着玛丽安。
“就这个问题而论,”爱德华说,“我在见解上完全站在你这一边,但在实践上,恐怕更倾向你妹妹。我从来不愿唐突无礼,不过我也实在胆怯得出奇,经常显得畏畏缩缩的,其实只是吃了生性欠机灵的亏。我时常在想,我准是天性注定喜欢结交下等人,一来到陌生的上等人之间就感到局促不安。”
“玛丽安没有羞怯可言,不好给自己的不注意礼貌作辩解。”埃丽诺说。
“她对自己的价值了解得一清二楚,不需要故作羞愧之态,”爱德华答道,“羞怯只是自卑感引起的某种反应。倘若我能自信自己的仪态十分从容文雅,我就不会感到羞怯。”
“可是你还会拘谨的,”玛丽安说,“这就更糟糕。”
爱德华不由一惊。“拘谨?我拘谨吗,玛丽安?”
“是的,非常拘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爱德华红着脸答道,“拘谨!我怎么个拘谨法?你叫我对你说什么?你是怎么想象的?”
埃丽诺见他如此激动,显得很惊讶,不过想尽量一笑了之,便对他说:“难道你不了解我妹妹,还去问她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她把所有说话没有她快、不能像她那样欣喜若狂地赞赏她所赞赏的东西的人,一律称之为拘谨?”
爱德华没有回答。他又完全回到严肃和沉思的情态,呆滞地坐在那里,半天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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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埃丽诺看到她的朋友闷闷不乐,心里大为不安。爱德华的来访给她带来了非常有限的一点欢快,而他自己似乎也不十分快乐。显而易见,他并不快活。她希望,他能同样显而易见地依然对她一往情深。她一度相信自己是能够激起他的这种深情的。可事到如今,他是不是仍然喜爱她,似乎非常捉摸不定。他刚才的眼神还是脉脉含情的,转瞬间却又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她冷淡起来。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其他人下楼,他就同埃丽诺和玛丽安一起走进了餐厅。玛丽安总想极力促进他们的幸福,马上离去,留下他们两个。但是,她上楼还没走到一半,便听到客厅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是爱德华走了出来。
“既然早饭还没准备好,”他说,“我先到庄上看看马,一会儿就回来。”
爱德华回来后,又对四周的景致重新赞赏了一番。他往庄上走时,山谷很多地方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村庄本身所处的地段比乡舍高得多,周围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使他为之心醉神迷。这是个玛丽安肯定感兴趣的话题,她开始叙说她自己对这些景色如何赞赏,同时详细询问哪些景物给他的印象最深。不料爱德华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要细问,玛丽安——别忘记,我对风景一窍不通,要是谈得太具体了,我的无知和缺乏审美力一定会引起你们的反感。本来是险峻的山岭,我却称之为陡峭的山岭,本来是崎岖不平的地面,我却称之为奇形怪状的地面;在柔和的雾蔼中,有些远景本来只是有些隐约不清,我却一概视而不见。不过,对于我的诚挚赞赏,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我说这地方非常优美——山高坡陡,佳木成林,峡谷幽邃,景色宜人——丰美的草地,零零散散地点缀着几幢整洁的农舍。这正是我心目中的美景,因为它将优美和实用融为一体——这里大概还称得上是风景如画吧,因为连你也称赞它。不难相信,这里一定是怪石嶙峋,岬角密布,灰苔遍地,灌木丛生,不过这一切我概不欣赏。我对风景一窍不通。”
“这恐怕是千真万确的,”玛丽安说,“但你为什么要为之吹嘘呢?”
“我怀疑,”埃丽诺说,“爱德华为了避免一种形式的装模作样,结果陷入了另一种形式的装模作样。他认为,许多人喜欢虚情假意地赞赏大自然的美丽,不禁对这种装模作样产生了恶感,于是便假装对自然景色毫无兴趣,毫无鉴赏力。他是个爱挑剔的人,要有自己的装模作样。”
“一点不错,”玛丽安说,“赞赏风景成了仅仅是讲些行话。人人都装作和第一个给风景优美下定义的人一样,无论是感受起来还是描绘起来,都情趣盎然,雅致不凡。我讨厌任何一种行话,有时候我把自己的感受闷在心里,因为除了那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形容。”
“你自称喜欢美丽的景色,”爱德华说,“我相信这是你的真实感觉。然而,反过来,你姐姐必须允许我只具有我所声称的那种感受。我喜爱美丽的景色,但不是基于风景如画的原则。我不喜欢弯弯扭扭、枯萎干瘪的老树。它们要是高大挺拔、枝繁叶茂,我就更赞赏它们了。我不喜欢坍塌破败的乡舍,不喜欢荨麻、蓟花、石南花。我宁愿住在一座舒舒适适的农舍里,也不愿住在一间岗楼上——而即使天下最潇洒的歹徒也没有一伙整洁、快活的村民使我更喜爱。”
玛丽安惊异地望望爱德华,同情地瞧瞧姐姐。埃丽诺只是哈哈一笑。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谈论下去。玛丽安默默沉思着,直至一个新玩意儿突然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她就坐在爱德华旁边,当爱德华伸手去接达什伍德太太递来的茶时,他的手恰好从她眼前伸过,只见他一根指头上戴着一只惹人注目的戒指,中间还夹着一绺头发。
“爱德华,我以前从没见你戴过戒指呀,”她惊叫道,“那是不是范妮的头发?我记得她答应送你一绺头发。不过,我想她的头发更黑一些。”
玛丽安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心里话——可是,当她发现爱德华给她搞得不胜难堪时,她又对自己缺少心眼感到恼火,简直比爱德华还恼火。爱德华满脸涨得通红,不由得瞥了埃丽诺一眼,然后答道:“是的,是我姐姐的头发。你知道,由于戒指框子的投光,头发颜色的浓淡程度看起来总有变化。”
埃丽诺刚才触到了他的目光,同样显得很尴尬。霎时间,她和玛丽安都感到十分得意,因为这头发就是她埃丽诺的。她们的结论的唯一区别在于:玛丽安认为这是姐姐慷慨赠送的,而埃丽诺却意识到,这一定是爱德华暗中耍弄什么诡计,偷偷摸摸搞到手的。不过,她无心把这看成一种冒犯,只管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立即转换了话题。但她暗中却下定决心,要抓住一切机会仔细瞧瞧,以便确信那绺头发和她的头发完全是一个颜色。
爱德华尴尬了好一阵工夫,最后变得越发心不在焉。整个上午,他都一本正经的。玛丽安严厉地责怪自己说了那番话。然而,假如她知道姐姐一点也没生气的话,她会马上原谅自己的。
还没到中午,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便听说乡舍里来了一位绅士,连忙赶来拜见。约翰爵士在岳母的帮助下,不久便发现:费拉斯这个姓的头一个字是“费”,这就为他们将来戏虐痴情的埃丽诺提供了大量笑料。只因刚刚认识爱德华,才没敢立即造次行事。然而,事实上,埃丽诺从他们意味深长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们根据玛格丽特所提供的线索,已经洞察内情了。
约翰爵士每次来访,不是请达什伍德母女次日到府第吃饭,就是请她们当晚去喝茶。这一次,为了盛情款待她们的客人,他觉得自己理应为客人的娱乐做出贡献,于是便想两道邀请一起下。
“你们今晚—定要同我们一起喝茶,”他说,“不然我们将会寂寥寡欢——明天你们务必要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因为我们要有一大帮客人。”
詹宁斯太太进一步强调了这种必要性。“说不定你还会举行一次舞会呢!”她说。“这对你就有诱惑力啦,玛丽安小姐。”
“舞会!”玛丽安嚷道。“不可能!谁来跳舞?”
“谁?噢,当然是你们啦,还有凯里府上的小姐们,惠特克斯府上的小姐们。怎么!你认为某一个人(现在且不说出他的姓名)不在了,就没有人能跳舞啦!”
“我衷心希望,”约翰爵士嚷道,“威洛比能再回到我们中间。”
一听这话,再见到玛丽安羞红了脸,爱德华产生了新的怀疑。“威洛比是谁?”他低声向坐在旁边的埃丽诺问道。
埃丽诺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玛丽安的面部表情更能说明问题。爱德华看得真切,不仅可以领会别人的意思,而且还可以领会先前使他迷惑不解的玛丽安的面部表情。等客人散去后,他立即走到她跟前,悄声说道:“我一直在猜测。要不要告诉你我在猜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我告诉你吗?”
“当然。”
“那好,我猜威洛比先生爱打猎。”
玛丽安吃了一惊,显得十分狼狈,然而一见到他那副不露声色的调皮相,她又忍不住笑了。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
“哦!爱德华!你怎么能这么说?不过,我希望那个时候会来到……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对此我并不怀疑,”爱德华回答说,对玛丽安的诚挚和热情大为惊讶。他本来只是想根据威洛比先生和玛丽安之间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关系,来开个玩笑,以便让大伙开开心,否则他是不会冒昧提起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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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爱德华在巴顿乡舍逗留了一个星期。达什伍德太太情真意切地挽留他多住几天。怎奈他好像一心想做苦行僧似的,偏偏在与朋友们相处得最愉快的时候,执意要走。最后两三天,他的情绪虽说依然时高时低,却有很大改观——他越来越喜爱这幢房子及其环境——每当提起要离开总要叹息一声——声称他的时间完全是空闲着的——甚至怀疑走后不知到何处去——但他还是要走。从来没有哪个星期过得这么快——他简直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他反反复复地这么说着,也还说了其他一些话,表明他感情上起了变化,先前的行动都是虚假的。他在诺兰庄园并不感到愉快,他讨厌住在城里,但是他这一走,不是去诺兰庄园,就要去伦敦。他无比珍惜她们的一片好心,他的最大幸福就是同她们呆在一起。然而,一周过去他还是要走,尽管她们和他本人都不希望他走,尽管他没有任何时间限制。
埃丽诺把他这些令人惊讶的行动完全归咎于他的母亲。使她感到庆幸的是,他能有这样一位母亲,她的脾性她不甚了解,爱德华一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可以到她那里找借口。不过,虽然她失望、苦恼,有时还为他待自己反复无常而生气,但是一般说来,她对他的行为总是坦率地加以开脱,宽宏大量地为之辩解。想当初,她母亲劝说她对威洛比采取同样的态度时,可就费劲多了。爱德华的情绪低落、不够坦率和反复无常,通常被归因于他的不能独立自主,归因于他深知费拉斯太太的脾气和心机。他才住了这么几天就一味地坚持要走,其原因同样在于他不能随心所欲,在于他不得不顺从他母亲的意志。意愿服从义务、子女服从父母的冤情古已有之,根深蒂固,实属万恶之源。她很想知道,这些苦难什么时候能结束,这种对抗什么时候能休止--费拉斯太太什么时候能张望改邪归正,她儿子什么时候能得到自由和幸福。不过,这都是些痴心妄想,为了安慰自己,她不得不转而重新相信爱德华对她一片钟情,回想起他在巴顿逗留期间,在神色和言谈上对她流露出来的任何一点爱幕之情,特别是他时时刻刻戴在手指上的那件信物,更加使她洋洋得意。
最后一个早晨,大家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达什伍德太太说:“爱德华,我觉得,你若是有个职业干干,给你的计划和行动增添点兴味,那样你就会成为一个更加快乐的人儿。的确,这会给你的朋友们带来某些不便--你将不可能把很多时间花在他们身上。不过”(微笑地说)“这一点起码对你会大有裨益--就是你离开他们时能知道往哪里去。”
“说实在的,”爱德华回答说,“我在这个问题上考虑了好久。我没有必要的事务缠身,没有什么职业可以从事,也不能使我获得一点自立,这无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永远是我的一大不幸。遗憾的是,我自已的挑剔和朋友们的挑剔,使我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不能自立的人。我们在选择职业上从来达不成一致意见。我总是喜爱牧师这个职务,现在仍然如此。可是我家里的人觉得那不合时尚。他们建议我参加陆军,可那又太衣冠楚楚了,非我所能。做律师被认为是很体面的职业。不少年轻人在法学协会里设有办公室,经常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乘着十分时鬓的双轻轻便马车在城里兜来兜去。但是我不想做律师,即使像我家里的人主张的那样不求深入地研究一下法律,我也不愿意。至于海军,倒挺时髦,可是当这事第一次提到议事日程上时,我已经年龄太大。最后,因为没有必要让我非找个职业不可,因为我身上穿不穿红制服都会同样神气,同样奢华,于是,整个来说,无所事事便被断定为最有利、最体面。一般说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并不真想忙忙碌碌的,朋友们都劝我什么事情也别干,我岂能拒不接受?于是我被送进牛津大学,从此便真正无所事事了。”
“我想,这就会带来一个后果,”达什伍德太太说,“既然游手好闲并没有促进你的幸福,你要培养你的儿子和卢米拉的儿子一样,从事许多工作、许多职业和许多行业。”
“我将培养他们,”他带着一本正经的口气说道,“尽量不像我——感情上、行动上、身份上,一切都不像我。”
“得啦,得啦,爱德华,这只不过是你目前意气消沉的流露。你心情抑郁,以为凡是和你不一样的人一定都很幸福。可是你别忘记,有时候与朋友离别的痛苦谁都感觉得到,不管他们的教养和地位如何。你要看到自己的幸福。你只需要有耐心——或者说得动听一些,把它称之为希望。你渴望独立,你母亲总有一天会成全你的。这是她的义务,现在是,将来还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不让你忧郁不乐地虚度青春视为她的幸福。几个月的工夫会带来多大的变化啊!”
“依我看,”爱德华回答,“再过多少个月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
他的这沮种丧心情虽然难以向达什伍德太太言传,却在接踵而来的分别之际,给她们大家带来了更多的痛苦。特别是给埃丽诺留下的痛苦,需要付出很大努力,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加以克服。不过,她决心克制住这预感情,在爱德华走后不要显得比其他人更难过,因此她没有采取玛丽安在同样情况下采取的审慎办法:一个人闷声不响、无所事事地呆着,结果搞得越来越伤心。她们的目标不同,方法各异,但都同样达到了各自的目的。
爱德华一走,埃丽诺便坐到画桌前,整天忙个不停,既不主动,提起他的名字,也不有意避而不提,对于家里的日常事务几乎像以前一样关心。如果说她这样做并未减少她的痛苦,至少没有使痛苦无谓地增长起来,这就给母亲和妹妹们免除了不少忧虑。
玛丽安觉得,就如同她自己的行为不见得错到哪里一样,她姐姐的行为纵使与她的行为截然相反,也不见得值得称赞。如何看待自我克制,她觉得是再容易不过的:若是感情强烈的话,这是不可能的;要是心情镇定的话,也没有什么好称道的。她不敢否认她姐姐的心情确实是镇定的,虽然她羞于承认这一点。她自己感情之强烈,已表现得十分明显,因为她仍然喜爱和尊重她那位姐姐,尽管这事有些恼人。
埃丽诺虽然没有把自己同家里的人隔离开来,没有执意避开她们独自走出家门,也没有彻夜不眠地冥思苦想,但她每天都有些闲暇思念一番爱德华,回顾一下他的一举一动,而且在不同的时间,由于心境不同,采取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温柔,有怜惜,有赞同,有责怪,有疑虑,真是应有尽有。也有不少时候,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和妹妹们不在跟前,至少是因为她们在忙碌什么要紧事,大伙儿不能交谈,那么孤独的效果就要充分显现出来。她的思想必然要自由驰骋,不过她也不会往别处想。这是如此富有情趣的一个问题,其过去和未来的情景总要浮现在她的眼前,引起她的注意,激起她的回想、遐想和幻想。
爱德华离去不久的一天早晨,她正坐在画桌前出神,不料来了客人,打断了她的沉思。碰巧只她一个人在家,一听到屋前绿茵庭院入口处的小门给关上了,便抬眼向窗口望去,看见一大伙人朝房门口走来。来客中有约翰爵士、米德尔顿夫人和詹宁斯太太;此外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她从未见过,她坐在窗口附近,约翰爵士一发觉她,便让别人去敲门,他径自穿过草坪,埃丽诺只好打开窗子同他说话。其实门口与窗口之间距离很近,站在一处说话另一处不可能听不到。
“喂,”爵士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两位稀客。你喜欢他们吗?”
“嘘!他们会听见的。”
“听见也没关系。只是帕尔默夫妇。我可以告诉你,夏洛特很漂亮。你从这里看去,能看见她。”
埃丽诺知道过一会儿就能看到她,便没有贸然行事,请他原谅。
“玛丽安哪儿去了?是不是见我们来了溜走啦?我看见她的钢琴还打开着。”
“想必是在散步。”
这时,詹宁斯太太凑了过来。她实在忍不住了,等不及开门后再叙说她的一肚子话,便走过来冲着窗口吆喝起来:“你好啊,亲爱的?达什伍德太太好吗?你两个妹妹哪几去啦?什么!只你一个人!你一定欢迎有人陪你坐坐。我把我另一对女婿女儿领来看望你啦。你只要想想他们来得多么突然啊!昨晚喝茶的时候,我觉得听见了马车的声音,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他俩。我只想到说不定是布兰登上校又回来了。于是我对约翰爵士说:‘我肯定听见了马车的声音,也许是布兰登上校又回来了——’
听她讲到一半的时候,埃丽诺只好转身欢迎其他人。米德尔顿夫人介绍了两位稀客。这时,达什伍德太太和玛格丽特走下楼来,大家坐定,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詹宁斯太太由约翰爵士陪伴,从走廊走进客厅,一边走一边继续絮叨她的故事。
帕尔默夫人比米德尔顿夫人小好几岁,各方面都和她截然不同。她又矮又胖,长着一副十分漂亮的面孔,喜气盈盈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的仪态远远没有她姐姐来得优雅,不过却更有魅力。她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整个拜访期间都是笑吟吟的(只有哈哈大笑的时候例外),离开的时候也是笑吟吟的。她丈夫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看那气派,比他妻子更入时、更有见识,但不像她那样爱讨好人,爱叫人奉承。他带着妄自尊大的神气走进房来,一声不响地向女士们微微点了下头,然后迅速把众人和房间打量了一番,便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一直阅读到离开为止。
帕尔默夫人恰恰相反,天生的热烈性子,始终客客气气、快快活活的,屁股还没坐定就对客厅和里面的每件陈设啧啧称赞起来。
“哦:多惬意的房子啊!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妈妈,你想想看,自我最后一次到这儿以来,变化有多大啊!我总认为这是一个宜人的地方,太太,”(转向达什伍德太太)“你把它装点得这么漂亮!你看看,姐姐,一切布置得多么可人意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座房子。你难道不希望吗,帕尔默先生?”
帕尔默先生没有理睬她,甚至连视线都没离开报纸。
“帕尔默先生没听见我的话,”她一边说一边笑,“他有时候一点也听不见。真够滑稽的!”
这事在达什伍德太太看来还真够新鲜的。她以前从没发现什么人漫不经心时也能这么富有情趣,因此禁不住惊讶地看着他们俩。
与此同时,詹宁斯太太放开嗓门谈个不停,继续介绍他们头天晚上意外地见到他们的朋友的情景,直至点滴不漏地讲完了方才罢休。帕尔默夫人一想起当时大家惊愕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一致表示了两三次:这的确令人喜出望外。
“你们可以相信,我们见到他俩有多高兴啊,”詹宁斯太太补充说。她向前朝埃丽诺探着身子,说话时声音放得很低,好像不想让别人听见似的,其实她俩分坐在房间的两边。“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路上不要赶得这么急,不要跑这么远的路,因为他们有点事儿,经由伦敦绕道而来。你们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拿手指着她女儿)“她身子不方便。我要她上午呆在家里好好歇歇,可她偏要跟我们一道来。她多么渴望见见你们一家人!”
帕尔默夫人哈哈一笑,说这并不碍事。
“她二月份就要分娩,”詹宁斯太太接着说。
米德尔顿夫人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谈话了,因此便硬着头皮问帕尔默先生:报上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一点没有,”他答道,然后又继续往下看。
“噢,玛丽安来了,”约翰爵士嚷道,“帕尔默,你要见到一位绝世佳人啦。”
他当即走进走廊,打开正门,亲自把玛丽安迎进房来。玛丽安一露面,詹宁斯太太就问她是不是去艾伦汉了。帕尔默夫人听到这句问话,禁不住纵情大笑起来,以表示她明白其中的奥妙。帕尔默先生见玛丽安走进屋里,便抬起头来凝视了几分钟,然后又回头看他的报纸。这时,四面墙上挂着的图画引起了帕尔默夫入的注意。她起身仔细观赏起来。
“哦!天哪,多美的画儿!嘿,多赏心悦目啊:快看呀,妈妈,多惹人喜欢啊!你们听我说吧,这些画儿可真迷人,真叫我一辈子都看不厌。”说罢又坐了下来,转眼间就把室内有画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米德尔顿夫人起身告辞的时候,帕尔默先生也跟着站起来,搁下报纸,伸伸懒腰,然后环视了一下众人。
“我的宝贝,你睡着了吧?”他妻子边说边哈哈大笑。
做丈夫的没有理睬她,只是又审视这房间,说天花板很低,而且有点歪。然后点了下头,跟其他客人一起告辞而去。
约翰爵士一定要达什伍德母女次日到他家作客。达什伍德太太不愿意使自己到他们那儿吃饭的次数,超过他们来乡舍吃饭的次数,于是她自己断然谢绝了,女儿们去不去随她们的便。但是,女儿们并无兴致观看帕尔默夫妇如何吃晚饭,也不指望他们能带来任何别的乐趣,因此同样婉言谢绝了,说什么天气反复无常,不见得会晴朗。可是约翰爵士说什么也不依——他会派车来接的,一定要她们去。米德尔顿夫人虽然没有勉强达什伍德太太,却硬叫她的女儿们非去不可。詹宁斯太太和帕尔默夫人也跟着一起恳求,好似一个个都急切希望不要搞成一次家庭聚会,达什伍德家小姐们无可奈何,只好让步。
“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们?”客人们一走,玛丽安便问道。“我们的房租据说比较低。不过,要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两家来了客人,我们都要到他家去吃饭的话,那么住在这里条件也够苛刻的。”
“和几周前我们接受他们的频繁邀请相比,”埃丽诺说,“现在,他们不见得有什么不客气、不友好的意图。要是他们的宴会变得越来越索然乏味,那变化倒不在他们身上。我们必须到别处寻找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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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天,当达什伍德家三位小姐从一道门走进巴顿庄园客厅时,帕尔默夫人从另一道门跑了进来,和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她不胜亲呢地抓住她们的手,对再次见到她们深表高兴。
“见到你们真高兴!”她说,一面在埃丽诺和玛丽安中间坐下,“天气不好,我还真怕你们不来了呢,那样该有多糟糕啊,因为我们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一定要走,因为韦斯顿夫妇下礼拜要来看我们,知道吗?我们来得太突然,马车停到门口我还不知道呢,只听帕尔默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道去巴顿。他真滑稽!干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很抱歉,我们不能多呆些日子。不过,我希望我们能很快在城里再见面。”
她们只得让她打消这个指望。
“不进城!”帕尔默夫人笑着嚷道。“你们若是不去,我可要大失所望啦。我可以在我们隔壁给你们找个天下最舒适的房子,就在汉诺佛广场。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来。如果达什伍德太太不愿抛头露面的话,我一定乐于随时陪着你们,直到我分娩的时候为止。”
她们向她道谢,但是又不得不拒绝她的一再恳求。
“哦,我的宝贝,”帕尔默夫人对恰在这时走进房来的丈夫喊叫道,“你要帮我劝说几位达什伍德小姐今年冬天进城去。”
她的宝贝没有回答。他向小姐们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抱怨起天气来。
“真讨厌透顶!”他说。“这天气搞得每件事、每个人都那么令人厌恶。天一下雨,室内室外都一样单调乏味,使人对自己的相识全都厌恶起来。约翰爵士到底是什么意思,家里也不辟个弹子房?会享受的人怎么这么少!约翰爵士就像这天气一样无聊。”
转眼间,其他人也走进咨厅。
“玛丽安,”约翰爵士说,“你恐怕今天没能照例去艾伦汉散步啊。”
玛丽安板着面孔,一言不发。
“嗨!别在我们面前躲躲闪闪的,”帕尔默夫人说,“说实在的,我们什么都知道了。我很钦佩你的眼光,我觉得他漂亮极了。你知道,我们乡下的住处离他家不很远,大概不超过十英里。”
“都快三十英里啦,”她丈夫说。
“哎!这没有多大差别。我从未去过他家,不过大家都说,那是个十分优美的地方。”
“是我生平见到的最糟糕的地方,”帕尔默先生说。
玛丽安仍然一声不响,虽然从她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她对他们的谈活内容很感兴趣。
“非常糟糕吗?”帕尔默夫人接着说,“那么,那个十分优美的地方准是别的住宅啦。”
当大家在餐厅坐定以后,约翰爵士遗憾地说,他们总共只有八个人。
“我亲爱的,”他对他夫人说,“就这么几个人,太令人扫兴了。你怎么今天不请吉尔伯特夫妇来?”
“约翰爵士,你先前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难道我没告诉你不能再请他们了?他们上次刚同我们吃过饭。”
“约翰爵士,”詹宁斯太太说,“你我不要太拘泥礼节了。”
“那样你就太缺乏教养啦,”帕尔默先生嚷道。
“我的宝贝,你跟谁都过不去,”他妻子说,一面像通常那样哈哈一笑。“你知道你很鲁莽无礼吗?”
“我不知道说一声你母亲缺乏教养,就是跟谁过不去。”
“啊,你爱怎么骂我就怎么骂我好啦,”那位温厚的老太太说道。“你从我手里夺走了夏洛特,现在想退也退不了。所以,你已经被捏在我的掌心里啦。”
夏洛特一想到她丈夫摆脱不了她,不由得纵情地笑了起来,然后自鸣得意地说:她并不在乎丈夫对她有多粗暴,因为他们总得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可能像帕尔默夫人那样绝对和和气气,始终欢欢乐乐。她丈夫故意冷落她,傲视她,嫌弃她,都不曾给她带来任何痛苦;他申斥她、辱骂她的时候,她反而感到其乐无穷。
“帕尔默先生真滑稽!”她对埃丽诺小声说。“他总是闷闷不乐。”
埃丽诺经过一段短暂的观察,并不相信帕尔默先生真像他想表露的那样脾气不好,缺乏教养。也许他像许多男人一样,由于对美貌抱有莫名其妙的偏爱,结果娶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女人,这就使他的脾气变得有点乖戾了__不过她知道,这种错误太司空见惯了,凡是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没完没了地痛苦下去。她以为,他大概是一心想出人头地,才那样鄙视一切人,非难眼前的一切事物。这是一心想表现得高人一等。这种动机十分普通,不足为怪。可是方法则不然,尽管可以使他在缺乏教养上高人一等,却不可能使任何人喜爱他,只有他的妻子例外。
“哦!亲爱的达什伍德小姐,”帕尔默夫人随后说道,“我要请你和妹妹赏光,今年圣诞节来克利夫兰住些日子。真的,请赏光——趁韦斯顿夫妇在作客的时候来。你想象不到我会多高兴!那一定快乐极了!我的宝贝,”她求情于她丈夫,“难道你不希望达什伍德小姐们去克利夫兰?”
“当然希望,”丈夫讪笑着说,“我来德文郡别无其他目的。”
“你瞧,”她的夫人说道,“帕尔默先生期待你们光临,你们可不能拒绝呀。”
她们急切而坚决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说真的,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来。你们肯定会喜欢得不得了。韦斯顿夫妇要来作客,快乐极了。你想象不到克利夫兰是个多么可爱的地方。我们现在可开心啦,因为帕尔默先生总是四处奔走,作竞选演说,好多人我见都没见过,也来我们家吃饭,好开心啊!不过,可怜的家伙!他也真够疲劳的!因为他要取悦每一个人。”
埃丽诺对这项职责的艰巨性表示同意时,简直有点忍不住笑。
“他若是进了议会,”夏洛特说,“那该有多开心啊!是吧?我要笑开怀啦!看到寄给他的信上都盖着,‘下院议员’的邮戳,那该有多滑稽啊!不过你知道,他说他决不会给我签发免费信件的。他宣布决不这么干!是吧,帕尔默先生?”
帕尔默先生并不理睬她。
“你知道,让他写信他可受不了,”夏洛特接着说,“他说那太令人厌烦。”
“不,”帕尔默先生说,“我从没说过这么荒谬的话。不要把你那些凌辱性的语言都强加到我头上。”
“你瞧,他有多滑稽。他总是这个样子!有时候,他能一连半天不和我说话,然后突然蹦出几句滑稽话语来——天南海北的什么都有。”
一回到客厅,夏洛特便问埃丽诺是不是极其喜欢帕尔默先生,使埃丽诺大吃一惊。
“当然喜欢,”埃丽诺说,“他看上去非常谦和。”
“哦一—你喜欢他,我真高兴,我知道你会喜欢他的,他是那样和气。我可以告诉你,帕尔默先生极其喜欢你和你两个妹妹。你想象不到,你们若是不去克利夫兰,他会多么失望。我无法想象你们怎么会拒绝。”
埃丽诺只好再次谢绝她的邀请,并且趁机转了话题,结束了她的恳求。她觉得,帕尔默夫人与威洛比既然是同乡,或许能具体地介绍一下他的整个为人,而不只是米德尔顿夫妇那点一鳞半爪的材料。她热切地希望有人来证实一番他的优点,以解除她对玛丽安的忧虑。她开头先问他们是不是在克利夫兰常常见到威洛比,是不是与他交情很深。
“哦!亲爱的,是的,我极其了解他,”帕尔默夫人回答,“说真的,我倒没同他说过话。不过我在城里总是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去艾伦汉的时候,我一次也没赶上呆在巴顿。我母亲过去在这里见过他一次,可我跟舅舅住在韦默思。不过我敢说,若不是因为我们不巧一次也没一起回乡的话,我们在萨默塞特郡一定会常见到他的。我想他很少去库姆。不过,即使他常去那里,我想帕尔默先生也不会去拜访他的,因为你知道他是反对党的,况且又离得那么远。我很清楚你为什么打听他,你妹妹要嫁给他。我高兴死了,因为她要做我的邻居啦,懂吗?”
“说老实话,”埃丽诺回答说,“你若是有把握期待这门婚事的话,那么你就比我更知情了。”
“不要故作不知啦,因为你知道这是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的事情。说实在的,我是路过城里时听到的。”
“我亲爱的帕尔默夫人!”
“我以名誉担保,我的确听说了。星期一早晨,在邦德街,就在我们离城之前,我遇到了布兰登上校,他直截了当告诉我的。”
“你让我大吃一惊。布兰登上校会告诉你这种事儿!你准是搞错了。我不相信布兰登上校会把这种消息告诉一个与之无关的人,即使这消息是真实的。”
“尽管如此,我向你保证确有其事,我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你听听。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转回身和我们一道走着。我们谈起了我姐姐和我姐夫,一件件地谈论着。这时我对他说:“对了,上校,我听说有一户人家新近住进了巴顿乡舍,我母亲来信说她们长得很漂亮,还说有一位就要嫁给库姆大厦的威洛比先生。请问,是不是真有其事?你当然应该知道啦,因为你不久前还呆在德文郡。”
“上校怎么说的?”
“噢,他没说多少话。不过看他那神气,他好像知道确有其事,于是从那时起,我就确信无疑了。我敢断言,这是件大喜事!什么时候办呀?”
“我希望,布兰登先生还好吧?”
“哦!是的,相当好。他对你推崇备至,一个劲儿称赞你。”
“受到他的赞扬,我感到荣幸。他似乎是个极好的人,我觉得他异常可爱。”
“我也这么觉得。他是个可爱的人,可惜太严肃、太刻板了。我母亲说,他也爱上了你妹妹。说实话,他若是真爱上你妹妹,那可是极大的面子,因为他难得爱上什么人。”“在萨默塞特郡你们那一带,人们很熟悉威洛比先生吧?”埃丽诺问。
“哦!是的,极其熟悉。这并非说,我认为有许多人认识他,因为库姆大厦相距太远。不过我敢说,大家都认为他极其和悦。威洛比先生无论走到哪里,谁也没有他那样讨人喜欢,你可以这样告诉你妹妹。我以名誉担保,你妹妹找到他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倒不是说他找到你妹妹就不算极其幸运,因为你妹妹太漂亮、太温柔了,谁都难以匹配。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并不觉得你妹妹比你漂亮。我认为你们两人都很漂亮。帕尔默先生肯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昨晚我们无法让他承认罢了。”
帕尔默夫人关于威洛比的情报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不过任何有利于他的证据,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会使埃丽诺感到高兴。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相识了,”夏洛特继续说。“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你想不到我多么渴望见到你呀!你能住在乡舍里,这实在太好了!毫无疑问,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很高兴,你妹妹就要嫁个如意郎君!我希望你常去库姆大厦,大家都说,这是个可爱的地方。”
“你和布兰登上校认识好久了,是吗?”
“是的,好久了,从我姐姐出嫁的时候起。他是约翰爵士的挚友。我认为,”她放低声音补充说,“假若可能的话,他本来很想娶我做妻子。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很希望如此。可是我母亲觉得这门亲事不够如意,不然约翰爵士就会向上校提亲,我们当即就能结婚。”
“约翰爵士向你母亲提议之前,布兰登上校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向你表过钟情?”
“哦!没有,不过,假如我母亲不反对的话,我敢说他是求之不得的。当时,他只不过见过我两次,因为我还在上学。不过,我现在幸福多了。帕尔默先生正是我喜爱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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