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莫泽尔,埃托—— ……毫无疑问在皇帝克里昂一世在位的大部分时期,埃托·德莫泽尔是帝国政府真正的权力中心,然而历史学家们却在探讨其统治性质时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传统的观点认为他是银河帝国尚未分裂之前的最后一个世纪中诸多残忍无情的强权统治者中的一员,然而有些修正者的观点则认为这种说法流于表象,他们强调德莫泽尔即便是个专制主义者至少也是个仁慈的专制主义者。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与哈里·谢顿的关系,尽管这种关系维持得相当暧昧,特别是在拉斯钦·乔若南如流星般崛起的非常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以上引自《银河百科全书》第116版,极星银河百科全书出版公司基地历1020年出版,出版商授权引用。
·1·
“我再说一遍,哈里,”尤果·阿玛罗尔说道,“你的朋友德莫泽尔麻烦大了。”他说这话时略微强调了一下“朋友”这个词,语气显然颇为不屑。
哈里·谢顿听得出言下之意但并没有在意。他从三维计算机上抬起头说道:“那我也再说一遍,那是胡说八道。”然后——略带一丝厌烦,仅仅一丝而已——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又何必跑来说这种无聊话浪费我的时间呢?”
“因为我认为这很重要。”阿玛罗尔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那意思是说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发走了。既来之,则安之。
八年前,他还是个达尔区的热槽工——处于社会的最底层。是谢顿把他从那里带了出来,使他成为了一个数学家,一个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了一个心理历史学家。
他从来没有忘过本,更深知要饮水思源。这也就是说,当他为了谢顿的好处不得不对谢顿说些不中听的话时,他一定会直言无忌,而决不会考虑这么做是否有损于对这位老爷子的敬爱或是这么做对自己的前途有何不利影响。这些逆耳忠言是他欠谢顿的——他欠谢顿实在太多了。
“你看,哈里,”他在空中挥舞着左手说道,“或许出于某些超出我理解力的理由吧,你对德莫泽尔评价甚高,但我对他却没什么好感。事实上我所敬重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对他有正面评价的——除了你。就我个人而言,我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哈里,但只要你在乎,我就别无选择,只有把这些告诉你,提醒你注意了。”
谢顿莞尔,一半是感谢对方的热心,一半是明白他的关心于事无补。他很喜欢尤果·阿玛罗尔——应该说远远超出了喜欢。尤果是他早年在行星川陀上短暂的逃亡时期所邂逅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埃托·德莫泽尔、朵丝·范娜碧丽、尤果·阿玛罗尔、还有锐奇——他再也没找到过和他们四个类似的人物。
特别是他们四个在不同的方面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以尤果·阿玛罗尔来说,是因为他对心理历史学原理的迅速领悟力以及在新领域中的非凡洞察力。这令谢顿深感欣慰,因为他知道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而心理历史学的数学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天晓得这进展有多慢,障碍有多大——至少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优秀的头脑可以继续这项研究。
他说道:“对不起,尤果。我不是嫌你烦,也不想辜负你的好意,不管你这么急着想让我明白什么。但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当好一个系主任——”
这次轮到阿玛罗尔忍俊不止了:“对不起,哈里,我不该笑的,但你在这个职位上可实在算不得有天份。”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学着干。我必须干一些看上去与世无争的事情,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当斯特尔林大学数学系主任更与世无争的了。
我可以用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我的整个工作日程,那样就没人会来打听关于心理历史学的研究进展了,可糟糕的是,我的确被无关紧要的琐事填满了我的整个工作日程,以致于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他的眼光扫视一下整个办公室,最后落到了那些存储在计算机里的材料上,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加密成一套独创的象征符,只有他和阿玛罗尔拥有密钥,其他人即便看到也搞不懂。
阿玛罗尔说道:“当你深入掌握了你的工作之后,你完全可以委派给别人去做,那样你就有时间了。”
“但愿如此,”谢顿迟疑地说道,“但告诉我,关于埃托·德莫泽尔的什么事这么重要?”
“简单地说,那个埃托·德莫泽尔,我们伟大的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正忙着制造一场起义。”
谢顿皱了皱眉:“他为什么想要干那种事?”
“我没说他想要这么干。但他确确实实就在这么干——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而他的政敌们显然也正乐成其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你知道。
称我的心意,最好是趁此机会把他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但你却对他评价甚高,我刚才说过了,所以我来提醒你,因为我怀疑你对目前的政治局势恐怕是隔膜得很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谢顿温言道。
“就象心理历史学。这我同意。但我们若对政治一无所知,我们发展心理历史学又有几分成功的希望呢?我指的是当前的政治。现在——现在——就是指从当前走向未来的时间。我们不能仅仅只研究过去。我们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只有通过研究当前和近期的未来,我们才能检验我们的计算结果。”
“似乎,”谢顿说道,“我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论调。”
“你以后还将继续听到这样的论调。看来我是对你白费口舌了。”
谢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里,面带微笑注视着阿玛罗尔。这年轻人可能尚需磨砺,但他对待心理历史学则是完全认真的——这已不负他苦心栽培了。
阿玛罗尔仍然保持着早年作为一个热槽工所遗留的痕迹。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强健的肌肉,那是曾经从事过强体力劳动的人所特有的。他也从来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变得松弛,而这确实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同样激励谢顿抵制住了将所有时间花在办公桌上的诱惑。虽然他没有阿玛罗尔那种绝对强壮的体魄,但他仍有自己曾经作为一个角斗士的天赋——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不可能永远这样保持下去。但至少现在,他还将继续保持一段时间。多亏了他每天的体育锻炼,他如今腰杆依然笔挺,肢体依然坚实。
他说道:“你如此关注德莫泽尔不可能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还有其他动机吧。”
“那是毫无疑问的。只要你还是德莫泽尔的朋友,你在大学里的职位就稳如泰山,你就可以继续进行心理历史学的研究。”
“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的确有很好的理由要成为他的朋友。看来这也并没有超出你的理解力嘛。”
“如果你的兴趣仅仅在于笼络他,那我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友谊——那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无论如何——一旦德莫泽尔失势,其结果将可能直接影响到你的职位。然后克里昂将自己掌权统治帝国,而帝国衰落的速率也将因而大增。无政府状态可能在我们推导出心理历史学的所有关联之前就降临到我们头上,而使用这门科学来拯救整个人类的希望将成为泡影。”
“我明白。——但你也知道,老实说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可以及时完成心理历史学以阻止帝国的崩溃。”
“就算我们不能阻止崩溃,至少我们可以减小其影响,不是吗?”
“也许。”
“这次轮到你一语中的了。我们在和平环境下工作的时间越长,我们阻止崩溃,或者至少改善其影响的机率也就越大。而现在例子就是现成的,从长远来说,也许我们有必要拯救德莫泽尔,不管我们——或者至少是我吧——是不是喜欢这么干。”
“你刚才还说很乐意见到他被赶出皇宫,赶出川陀,甚至赶出帝国呢。”
“是的,称我的心意,我是这么说的。但我们毕竟不能称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们需要我们的首相,即便他是一台用来镇压反抗与推行暴政的工具。”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你认为罢免一个首相会令帝国更趋向于分崩离析呢?”
“心理历史学。”
“你用它来做预测吗?我们甚至连个构架都还没有呢。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预测?”
“人是有直觉的,哈里。”
“人总是有直觉的。可我们多少还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不是吗?我们需要一个数学处理模式,能够在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下给出我们某些特定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如果光凭直觉就足够了,那我们干脆不要心理历史学好了。”
“这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哈里。我说的是两者:两者结合,它也许比任何一个孤立的都要好——至少在心理历史学完善之前。”
“就算是吧,”谢顿说道,“但告诉我,德莫泽尔的危险来自哪里?是什么样的危险将可能对他不利或者把他赶下台?我们是在谈有人要颠覆德莫泽尔吧?”
“是的,”阿玛罗尔一脸严肃地说。
“那么告诉我吧。可怜可怜我的无知。”
阿玛罗尔倒是脸红了:“你太谦虚了吧,哈里。你应该听说过‘乔乔’乔若南吧。”
“当然。他是个煽动家——等等,他是从哪来的?尼夏亚,对吗?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世界。牧羊的,我想是。出产高品质的干酪。”
“对了。但他并不仅仅是个煽动家。他指挥着一支强大的追随者队伍,并且他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中。他的目标,据他说,是为了社会公正以及让人民更多地获得政治影响力。”
“是的,”谢顿说道,“我也听说过这话。他的口号是:‘政府属于人民。’”
“不全对,哈里。他说的是:‘政府就是人民。’”
谢顿点点头:“对,你知道,我对这话也颇有同感。”
“我也是。如果乔若南真是这么想的话,我会全力支持。但他不是,他只是把那当作一块垫脚石。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条途径,而不是一个目标。
他想要铲除德莫泽尔。然后他就可以轻易地把克里昂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再往后他将自己登上宝座,而他自己就成了人民。你自己告诉过我,此类事件在帝国历史上曾发生过很多次——而在那些时候帝国比往常更为衰弱更不稳定。一场在早几个世纪仅能轻轻动摇一下帝国的打击,现在则可能彻底摧毁它。帝国将陷入内战而永远无法恢复,而我们则没有心理历史学在适当的时机指导我们该做些什么。”
“是的,我明白你的观点,但德莫泽尔显然并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人铲除的。”
“你不知道乔若南已经发展到多强大了。”
“他发展到多强大都没关系。”一道深思的阴影掠过谢顿的眉头,“我真奇怪他父母干吗给他起名叫‘乔乔’。那名字听上去实在有点幼稚。”
“他父母与此事无关。他的真名叫拉斯钦,一个在尼夏亚很普通的名字。
他自己选了‘乔乔’这个名字,想来是取自他姓氏的第一个音节。”
“这让他看起来更傻,你说是不是?”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追随者们吼起他的名字——‘乔…乔…乔…乔’——一遍又一遍。颇具催眠作用。”
“好,”谢顿说着,回到他的三维计算机前,调整了一下它所显示的多维模拟像,“我们看看会发生些什么。”
“你怎么还能那么漫不经心?我告诉你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不,不是这样。”谢顿说道,他双目坚毅,声音也突然变得生硬起来,“你并不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不了解什么真相?”
“这个问题我们留待以后讨论,尤果。现在回去继续你的工作吧,把德莫泽尔和帝国的现状留给我来操心好了。”
阿玛罗尔双唇紧闭,但服从谢顿的习惯力量还是强了些:“是,哈里。”
但这力量毕竟还不是压倒性的强。他在门口又转过身说道:“你正在犯一个错误,哈里。”
谢顿微微一笑:“我不这么认为,但我已经听到了你的警告,我不会忘记的。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当阿玛罗尔离开后,谢顿的笑容也褪去了。——真的,一切都会好吗?
·2·
谢顿没有忘记阿玛罗尔的警告,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他的四十岁生日匆匆而来,匆匆又去——与常人一样这对他颇有心理打击。
四十岁!他已经不再年轻了。生命对他来说已经不再象伸展在面前辽阔的未知荒原般茫无边际。时光飞逝,他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再过八年他就快要五十岁了。暮年将近。
而他在心理历史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连初现端倪都还谈不上。尤果·阿玛罗尔兴致勃勃地谈着所谓的定律,并根据建立在其直觉基础上的大胆假设推导出一系列的方程式。可谁又能验证那些假设呢?心理历史学并不是一门实验性的科学。进行完整的心理历史学研究实验将需要好几个世界的人群,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以及实验者对伦理道德的完全漠视。
这等于给他出了一道完全不可能解出的难题,而他又怨恨于不得不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处理系中的杂碎事务上,故而当他下班走在回家路上时,心绪着实郁闷。
通常情况下,他在穿行过校园时总能设法使自己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斯特尔林大学的穹顶很高,给人一种处于露天环境的感觉,而又使人不必遭受真正露天环境下恶劣天气的影响。这种天气谢顿曾在那回(仅此一回)去皇宫时领教过。校园中绿树成荫,草坪小道错落有致,使他仿佛置身于家乡海立肯星球上的旧时校园之中。
这是一个假想的多云天气,阳光(当然,没有太阳,仅仅是阳光而已)
时隐时现。气温有点凉,仅仅凉了一点点。
在谢顿看来,这种凉爽的天气似乎比以前来得更频繁了些。川陀在节省能源吗?还是能源利用率在降低?或者(想到这里,他暗自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他自己已经老了,血液变得稀薄了?他把双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耸了耸肩。
平常他并不会有意识地去认路。他的身体非常清楚从办公室到机房再从那里回公寓的路,反之亦然。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信步而走,但今天却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自我意识。一种毫无意义的声音。
“乔…乔…乔…乔…”
这声音相当微弱遥远,但却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对了,阿玛罗尔的警告。那个煽动家。他也在校园里吗?
谢顿的自我意识尚未做出决定,他的双腿已不由自主地转向,越过低丘,把他带向了大学体育场,那里平常是进行体操、运动、以及学生演讲的地方。
体育场的中央聚集着一群学生,正狂热地欢呼着那种单调的声音。演讲台上则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嗓门响亮,说起话来节奏分明。
然而这人并不是乔若南。他在全息电视上见过乔若南好几次。自从阿玛罗尔警告他以来,谢顿对此颇为关注。乔若南身材高大并且有着极具诱惑性的笑容。他长着浓密的沙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而这个演讲者则身材矮小,或者该说——瘦小,大嘴巴,深头发,外加一副大嗓门。谢顿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尽管他的确听到了诸如“还政于民”之类的措词,以及台下人群的叫嚣回应。
这话倒是不错,谢顿心想,但是他打算如何实现呢——还有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环顾四周寻找认识的人,一眼便看见了法南杰罗斯,一个超数专业的本科生。小伙子人不坏,长着一头毛绒绒的深发。
“法南杰罗斯,”他叫道。
“谢顿教授,”法南杰罗斯盯着谢顿看了一会儿才回应道,好象当谢顿的手指头下没有键盘时他就认不出来了。他赶忙跑了过来说道:“你是来听这家伙演讲的吗?”
“没别的,只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噪声。他是谁?”
“他名叫纳马提,教授。他在为‘乔乔’演讲。”
“这我已经听到了,”人群的单调欢呼声又一次传进谢顿的耳朵,显然每当那个演讲者抛出一个论点时,人群中就会爆发出那种声音。“但这个纳马提又是谁?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我们大学的人,教授。他是‘乔乔’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们大学的人,那么没有许可证他是无权在此地做演讲的。
他有许可证吗?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教授。”
“那么好,就让我们来看看。”
谢顿正要冲进人群,法南杰罗斯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别冲动,教授。
他带着打手。”
那个演讲者背后有六个小伙子,位置站得很开,双脚微分,双臂环抱胸前,怒目而视。
“打手?”
“就是那种当有人想要他们好看时,用来行使暴力的家伙。”
“那么他肯定不会是我们大学的人了,即便他有许可证也不可能容许他把那种你称之为‘打手’的家伙带进来。——法南杰罗斯,快去向学校保安报警。即使没人报警他们现在也完全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我猜他们是不想惹上麻烦,”法南杰罗斯嘀咕道。“拜托,教授,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要我去叫保安,我这就去叫,但你千万要等到他们来了后再行动。”
“也许在他们到来之前我就可以把这里全搞定了。”
他从人群中挤过一条道。这并不难,因为其中有些人是认识他的,而其他人则看到了他的教授肩章。他来到演讲台前,双手一按台面,轻轻哼了一声便跃到了三呎高的台上。然而他心中却不无懊恼,十年前他靠单手就能跳上去了,而且也不必哼那一声。
他站直了身子。那个演讲者也停止了演讲,正用警惕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
谢顿沉声道:“请出示你的演讲许可证,先生。”
“你是谁?”演讲者问道。他说得很大声,声音传得老远。
“我是这所大学里的教员,”谢顿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道。“你的许可证,先生?”
“我认为你无权过问。”演讲者背后的小伙子们逐渐聚拢过来。
“如果你没有许可证,我奉劝你还是快些离开这所大学的好。”
“如果我不走呢?”
“那么,告诉你个事,学校保安马上就要来了。”他转身面对人群,叫道,“同学们,在校园里我们有自由演讲和自由集会的权利,但这种权利可能会被剥夺,如果我们允许外来人员在没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发表未经认可的——”
一只重重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肩膀上,谢顿退了一步。他转过身,发现是一个法南杰罗斯称之为“打手”的家伙。
那人操着一种谢顿无法立即辨认出是哪里人的浓重口音说道:“滚出去——快。”
“那样做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谢顿说道,“反正保安马上就要来了。”
“在那种情况下,”纳马提带着一丝野性的冷笑说道,“将会爆发一场骚乱。那种事吓不倒我们。”
“当然吓不倒你们,”谢顿说道,“因为你们显然很乐意见到骚乱,但这里不会有什么骚乱。你们都给我快点离开。”他又转身面对学生,抖开肩上的手掌。“我们将会为此负责,对不对?”
人群中有人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说得对!不要打他!”
谢顿感觉到了目前人群中的正反情绪并存状态。按常理推断,他知道人群中有一些是很希望跟学校保安起一场冲突的。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有另一些从个人立场来说是爱戴他的,或者虽不认识他,但并不想以暴力方式来对待一位学校教员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叫道:“当心,教授!”
谢顿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那些彪形大汉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行,他的反应是否还够快,他的肌肉是否还够强,甚至他的体力是否还适合进行角斗。
一个打手向他逼近过来,想当然的没把谢顿放在眼里。他的动作不快,这给了谢顿渐趋衰老的身体以必要的可乘之机。打手又直挺挺地探出手臂,这下就更容易对付了。
谢顿抓住他的手臂,急转,弯腰,抡臂(美中不足的是哼了一声——为什么他一定要哼一声呢?),打手在空中飞过,很大程度上是被他自己的动量带出去的,接着重重地摔在演讲台的外沿,右肩脱了臼。
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顿时令观众哗然,一股同仇敌忾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干掉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叫道。接着其他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谢顿向后掠了掠头发,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气喘吁吁。然后用脚将那个倒地呻吟的打手踹下了演讲台。
“还有人想试试吗?”谢顿欣然问道,“还是你们就此乖乖地离开?”
纳马提和他的五个同党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谢顿又道:“我警告你们。
现在群众是站在我这一边了。如果你们打算一拥而上,他们会把你们撕成碎片的。——好了,下一个是谁?来吧。一个一个上。”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嗓门,并且用手指做了个“过来”的小手势。
众人哄然大笑。
纳马提麻木地站在那里。谢顿纵过去,用臂弯勒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学生们也爬上了演讲台,叫嚷着:“一个一个上!一个一个上!”把保镖们跟谢顿隔了开来。
谢顿则勒紧纳马提的气管,在他耳边低声道:“如果你敢动一动,妄图挣脱的话,我就弄碎你的声带,让你以后只能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话。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纳马提,而我恰好是个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并且浸淫此道多年。如果你还珍稀你的大嗓门,就照我说的去做。当我把你放开时,你就叫你那帮欺软怕硬的同伙离开。如果你敢说些别的话,那将成为你用大嗓门说的最后话语。另外如果你敢再回到这所学校,也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我会干完今天没干完的事。”
说完他松开了手。纳马提沙哑着喉咙说道:“所有人,跟我撤。”扶着受伤的同伙,他们迅速撤离了现场。
当学校的保安人员在几分钟后赶到时,谢顿油然道:“对不起,先生们。
一场虚惊。”
然而当他离开体育场,继续往家走时,心情却更郁闷了。他暴露了自己不想暴露的另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暴虐成性的角斗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沮丧地思量着,朵丝也会听说这事的。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免得她听到另一个版本的说法,使事情看上去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恐怕是不会高兴的。
·3·
她果然不高兴。
朵丝一手插腰,正以一种非常轻松的姿势倚在公寓单元门口等他。她看上去跟八年前谢顿在这同一所大学里首次遇见她时没什么两样:身材苗条,剔透有致,一头金红色的卷发——在他眼中美若天仙,虽然以客观的眼光来看,她还算不上美若天仙。但谢顿在与她相识的最初几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以客观的眼光评价过她。
朵丝·范娜碧丽!这是他看到她那平静的面容时所想到的。在很多世界,甚至在川陀的很多区域,她通常可以被人称作朵丝·谢顿。但他总觉得那有点象在她身上标注他的所有权,而他不希望如此。尽管这是如茫茫迷雾般的前帝国时代就遗留下来的风俗。
朵丝面带忧色,轻摇螓首,柔声道:“我都听说了,哈里。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吻我总不会有错的。”
“好吧,也许,不过只有当我们把这件事谈清楚以后才行。进来。”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知道,亲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课程和研究项目。
我仍在研究那讨厌的川陀王国史,你对我说那研究对你的工作至关紧要。
我是不是该把手头的工作全放下,整天围着你转,来保护你呢?这仍然是我的工作,你知道的。而且现在这工作比平时更重要了,你正在心理历史学方面取得进展。”
“取得进展?我倒是希望如此。而且你也不必保护我。”
“不必吗?我刚才叫锐奇出去找你。毕竟你回来晚了,我要担心的。你平常要是晚回家总会事先告诉我的。如果你觉得我听上去象是你的监护人,那我很抱歉,哈里,但我确实是你的监护人。”
“难道你从没想到过吗,监护人朵丝大人,其实我每时每刻都想挣脱我的链条?”
“可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德莫泽尔交代?”
“我是不是回来太晚没饭吃了?我们点菜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你。只要有你在,就由你来点。你在食物方面可比我挑剔多了。别试图岔开话题。”
“锐奇有没有告诉你我安然无恙呢?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当他找到你时,你已经控制住了局面,所以他就先回来了,没比你早多少。我还没听到事情的细节。告诉我——你——在——干——什——
么?”
谢顿耸耸肩:“那儿有个非法聚会,朵丝,我把它给搅了。如果我不这么干,那会给学校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阻止这种事难道还是你所能胜任的吗?哈里,你已经不再是个角斗士了。你已经是个——”
他冒然插嘴道:“老头?”
“对一个角斗士来说,是的。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觉得你身体如何?”
“很好——只稍微有点僵硬而已。”
“我可以想象得到。当哪一天你试图假装自己还是个年轻的海立肯运动员,你一定会弄断你的肋骨。——现在继续说细节。”
“好吧,我告诉过你,阿玛罗尔曾警告我由于‘乔乔’乔若南到处煽风点火,使得德莫泽尔颇有些麻烦。”
“‘乔乔’。是的,这个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说。问题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时在体育场有个集会。一个名叫纳马提的‘乔乔’党徒正在当众演说——”
“纳马提的全名是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他是乔若南的左膀右臂。”
“你看,你知道得比我还多呢。不管怎么说,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演说,但他并没有许可证,我认为他其实是想制造某种骚乱。
他们惟恐天下不乱,如果他能借此事令大学临时关闭,那么他就可以控诉德莫泽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一定会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所以我立即阻止了他们。——在尚未引发骚乱前就把他们赶走了。”
“听上去你倒是自豪得紧。”
“为什么不呢?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我干得不坏。”
“那恐怕才是你这么干的真正原因吧?测试一下你四十岁的状态。”
谢顿深思熟虑地点了晚饭的菜单,接着道:“不。我是真的担心学校会陷入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担心德莫泽尔。恐怕是尤果关于危险的叙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超出了我的意识。我真蠢,朵丝,因为我其实是知道德莫泽尔有自保之道的。而这一点我无法向尤果或其他任何人解释,除了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但我至少可以跟你谈,这种愉快的感觉真令人惊异。你知道,我知道,德莫泽尔也知道,而其他人却不知道——
至少据我所知——德莫泽尔是无可动摇的。”
朵丝按了嵌在墙上的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客厅里的用餐区顿时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桃红色光芒中。两人一起走向餐桌,上面已经放置好了亚麻餐巾,水晶杯,和餐具。当他们双双坐下,晚餐也开始送上来了——
晚上这种时间向来不会有什么太长的耽搁——谢顿对此也处之泰然。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使他们不必俯就于教工餐的社会地位。
谢顿津津有味的品尝着他们在麦克根区暂住时学会享用的调味料——这也是在那个古里古怪男尊女卑宗教至上食古不化的区域里唯一不令人憎厌的事物。
朵丝柔声道:“你所说的‘无可动摇’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可以改变人的情绪。你不可能忘记的。如果乔若南当真成为危险人物,他可以被”——谢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改变;改变他的思想。”
朵丝看上去心绪不宁,晚餐在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气氛下进行着。直到晚餐结束,残余物——包括垃圾、餐具、所有一切——被漩涡式地卷进餐桌中央的处理滑道(然后一切又平复如初),她才说道:“虽然我是不太想跟你谈这个话题的,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你的无知所蒙蔽。”
“无知?”他皱了皱眉头。
“是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我也从来没想过这个话题会被提出来讨论,德莫泽尔是有弱点的。他并不是无可动摇的,他是会遭受损坏的,而乔若南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危险。”
“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你不了解机器人——特别是象德莫泽尔这么复杂的,你就更不可能了解了。而我却了解。”
·4·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那仅仅是因为思潮本身是无声无息的。而谢顿的内心此刻正思潮澎湃。
没错,这是事实。他的妻子确乎对机器人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了解。谢顿对此已困惑多年,最后不得不将这念头弃置脑后。如果不是埃托·德莫泽尔——那个机器人——谢顿也不会遇到朵丝。因为朵丝是为德莫泽尔工作的,而正是德莫泽尔在八年前将朵丝“分配”到了谢顿身边,在谢顿逃亡于川陀的各色区域时保护他。尽管她现在是他的妻子,他的贤内助,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会不时困惑于朵丝与机器人德莫泽尔之间的奇异联系。谢顿真切地感受到这是朵丝生命中唯一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进入的区域。而这通常会在他脑海中引出一个最最痛苦的问题:
朵丝究竟是为了服从德莫泽尔的命令,还是因为真的爱上谢顿才跟他长相厮守的呢?他很想要相信后者,然而……
他与朵丝在一起生活得相当幸福,但那是有代价的,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也远非严苛所能形容,那并不是经过讨论或协商而确立的,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谢顿明白他可以在朵丝身上找到一个妻子所能给予的一切。当然,他没有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有,说实在的,他也不是很想要。他已经有了锐奇,从感情上来说,锐奇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似乎继承了谢顿家族的全盘基因——或许还更多些。
他对朵丝的唯一顾虑,是害怕这个维系了他们这么多年和平安宁生活的默契遭到破坏。对此他感到一丝微弱但正在不断滋生的怨恨。
但他马上又把这重重疑虑统统给抛开了。对于她作为自己的保护人的角色,他早已习以为常,继续这样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跟朵丝分享着同一个家庭,同一张饭桌,同一张床的人是他——而不是埃托·德莫泽尔。
朵丝的声音把他从遐想中唤了回来。
“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哈里?”
他微微吃了一惊,朵丝的声音听来竟然有些回音,他意识到自己是过度沉缅于思绪中,有些忽视了她的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生气。——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我只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你的话。”
“关于机器人?”她漠然道。
“你说我对于机器人没你知道得多。教我如何回答呢?”他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他知道有点冒险),“我说这话可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如果你打算引用我的话,拜托你原话原说。
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相信你对于机器人知道得挺多,或许比我还多些,但知道跟了解是两回事。”
“好了,朵丝,你故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可真令人生气。似是而非总是来自有意无意的含糊其词。我在科学研究中不喜欢似是而非,同样在日常交谈中也不喜欢,除非是为了说着好玩,可我相信这会儿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朵丝巧笑倩兮,抿嘴而乐:“显而易见,似是而非会令你气急败坏,而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很好玩。好了,听我慢慢解释。我不是故意要你生气的。”她上前拍拍他的手,谢顿这才惊觉(颇感尴尬)他的手竟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头。
朵丝续道:“你老是跟我谈心理历史学,那么我们就拿心理历史学来说好了,这你总是知道的吧?”
谢顿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对你是知无不言。这项计划是秘密的——
这是由其本质决定的。心理历史学只有当其所作用的人群对心理历史学一无所知时才会有效,所以我只能跟尤果和你谈这个话题。对尤果来说,心理历史学纯粹是直觉。他才华横溢,然而过于冒进,容易误入歧途,因此我就只好扮演谨小慎微的角色,不时地把他拉回来。但其实我也是有冒进思想的,这就让我把问题看得更全面了,甚至”——他不禁失笑——“我猜我说的话你大概一句也没听懂吧。”
“我知道我是你的传声板,我不介意。——我是真的不介意,哈里,不要为此而刻意改变自己的举止习惯。我不懂你的数学理论,这很正常。
我只是个历史学家——甚至算不得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学家。经济变化在政治发展上的影响才是我现在的研究课题——”
“是的,在历史课题上我就是你的传声板了,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时机成熟,我将需要借助你的学识来完善心理历史学,所以我认为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好极了。这下我们弄明白为什么你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了——我就知道不会仅仅是因为我虚有其表的美貌——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一旦你的论题脱离严格的数学问题范畴,看来我还是能听懂一些的。有好几次,你提到一种你称之为最小限度必要性的理论。我想我多少还是听得懂点的。你的意思是说——”
“我知道我的意思。”
朵丝看来很受委屈。“拜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哈里。我并不是在解释给你听,我是在解释给我自己听。你说你是我的传声板,那就请扮得象一点。回合游戏应该是公平竞争的,不是吗?”
“回合游戏是没错,但若仅仅因为我说了几句,你就打算指控我高高在上——”
“够了!闭嘴!——你曾告诉过我最小限度在心理历史学的应用中,在试图改善未来的行动中,都是至关紧要的。你说过这种改变最好是尽可能的细微,越小越好。”
“是的,”谢顿急道,“那是因为——”
“你别说,哈里。听我来解释。你很明白这个最小限度,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必须要有最小限度,因为所有的改变,任何改变,都会产生无数不可逆料的副作用。如果改变过于巨大,副作用过多,那么毫无疑问其结果将远远偏离你的计划目标,变得全然不可预测。”
“没错,”谢顿说道,“这就是浑沌效应的本质。现在问题在于,有没有一种改变方式可以小到令其结果是可被适度预测的,还是人类历史在任何情况下都将无可避免地陷入浑沌无序状态。而正是这个问题,令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历史学并不——”
“我知道,可我话还没说完呢。有没有这么小的改变方式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任何大于这个限度的改变都将导致浑沌。这个必要的最小限度也许是零,也可能不是零,但无论如何肯定非常小——
如何找到这些微乎其微但又明显大于零的改变方式将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课题。我猜,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小限度必要性吧?”
“差不多吧,”谢顿说道,“当然,这问题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达得更简洁严谨些。你看——”
“饶了我吧,”朵丝说道,“既然你知道关于心理历史学这方面的问题,哈里,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关于德莫泽尔的问题。看来你这人虽有学问却没悟性,因为很显然你从来没想过要将心理历史学的法则应用到机器人定律上。”
谢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德莫泽尔同样也需要遵循最小限度原则,不是吗,哈里?根据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这是寻常机器人所必须遵守的基本法则,但德莫泽尔是个不寻常的机器人,对他来说,第零定律更具本质意义,其优先级更高于第一定律。第零定律规定了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社会整体。而这使他受到了你在心理历史学研究中遇到的同样的约束。这下你明白了吧?”
“好象开始有点明白了。”
“但愿如此。尽管德莫泽尔能改变人的思想,但他必须避免由此带来的各种副作用——然而他又是帝国首相,他所要担心的那些副作用着实为数不少。”
“那么现在他是怎么做的呢?”
“想想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当然,除了我——德莫泽尔是个机器人,因为他调整过你的思想使你不会那么做。但这调整的程度有多大呢?
你想不想将他是机器人的事公诸于众?想想看是谁在为你提供保护,提供研究经费和环境支持,你想不想破坏这一切?当然不想。他所做的改变是极其细微的,仅仅是防止你在极度兴奋或漫不经心的情况下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种改变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副作用。而德莫泽尔通常也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经营帝国的。”
“那么乔若南的情况呢?”
“显然他的情况与你完全不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是坚决反对德莫泽尔的。勿庸置疑,德莫泽尔可以改变他的思想,但代价是这将严重扭曲乔若南的本性,而其结果是德莫泽尔所无法预见的。与其冒险伤害乔若南,并导致可能伤害其他人,甚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副作用,他只得对乔若南放任自流,除非他能找到一种微小的改变方式——微乎其微的改变——既可改善处境又无伤大雅。所以说尤果是正确的,德莫泽尔确实危在旦夕。”
谢顿听了默然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如果德莫泽尔对此束手无策,那么就得由我来采取行动了。”
“连他都无能为力,你又能干什么?”
“我们情形不同。我不受机器人定律约束,不必强制自己考虑最小限度问题——而首先,我得见见德莫泽尔。”
朵丝略怀疑虑:“一定要见吗?当众宣扬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恐非明智之举。”
“如今这世道,早就没什么清流人物了。我自然不必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地去见德莫泽尔,但我要见他却是肯定的。”
·5·
谢顿对时光的蹉跎感到忍无可忍。八年前,当他初到川陀时,行事了无挂碍。当时,他除斗室一间外身无长物,可以随心所欲地走遍川陀上的各个区域。
而现在他不得终日面对冗长的系间会议,繁琐的公务决策以及无尽的研究工作。想要抽出时间去见德莫泽尔决非易事——就算他有空,德莫泽尔的工作日程同样也排得满满的。要找个两人都有空的时间会面就更非易事了。
而最不易应付的则莫过于朵丝对他大摇其头了。“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哈里。”
谢顿不耐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我意欲何为,朵丝。我打算等见到德莫泽尔后再找这答案。”
“你的首要之务是心理历史学。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也许吧。我会找到答案的。”
就当他约好了在八天之后与首相的会面时间,他在系办公室的墙屏上突然收到了一条字体略显古朴的消息。与之相应的是其更显古朴的措辞:
冀图哈里·谢顿教授见赐一面。
谢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消息。即便是皇帝陛下的遣词用句也没有如此古意盎然的。
同样的,署名也不象常人那样清晰易认。而是写得龙飞凤舞,颇似艺术大师的即兴之作。署名是:拉斯钦·乔若南。——是“乔乔”本人,要求“见赐一面”。
谢顿不禁哑然失笑。他明白了对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措辞——这样的笔迹。很显然这是为了激起他的好奇心而使的小小伎俩。谢顿并不是很想见这个人——至少兴趣不大。但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又用意何在呢?他倒是想一探究竟。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见的时间和地点。当然是在他的办公室,不会是在家里。公事公办,那是没有含糊的。
约见的时间定在与德莫泽尔会面之前。
朵丝道:“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哈里。你打伤了他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左右手;你搅散了他组织的一次小小集会;你让他在他的支持者面前看起来象个傻瓜。他当然想要看看你是何许人也,我想我最好还是跟着你。”
谢顿摇摇头:“我带着锐奇就行了。他已经学会了我教他的所有格斗技巧,而且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棒小伙子。况且我肯定这次会见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你凭什么肯定?”
“乔若南是到大学里来见我。附近多的是年轻人。而我在学生中人缘也还不坏,我相信乔若南事先是做过功课的,该知道我在自家的地盘上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我肯定他会表现得彬彬有礼——极其友好。”
“哼!”朵丝嘴角轻轻一撇。
“这点毫无疑问。”谢顿下了结论。
·6·
谢顿面无表情,礼节性地点头致意。对乔若南各式各样的全息像他早就看得烦了,然而,正如通常那样,实体总是或多或少会应环境的变迁而有所改变,不会跟精心准备的全息像一模一样。谢顿寻思,或许是旁观者对“实体”的反应才令其看来有所不同吧。
乔若南是个高个子——跟谢顿不相仲伯(译者注:这里是个小小的错处,在《基地序曲》中曾提到谢顿身高一米七三,跟他“不相仲伯”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高个子”,阿西莫夫也有写糊涂的时候)——但却魁梧得多。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定长得五大三粗肌肉发达的样子,事实上他的体形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而且并不显得很胖。一张圆脸,一头与其说是黄色不如说是沙褐色的浓密头发,以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连裤工作服,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给人一种亲切友善的感觉,当然,说穿了,那仅仅是一种错觉。
“谢顿教授”——他的嗓音深沉且控制得相当得体,演说家的嗓音——
“很高兴见到您。您肯拨冗赐见令我深感荣幸。我今天还带了个同伴来,他是我的得力助手,很抱歉事先没跟您提到这事,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介意的吧。他名叫甘勃尔·迪恩·纳马提——三个名字,如您所见。我相信您已经见过他了。”
“是啊,我见过他。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谢顿用讽刺的眼光打量着纳马提。上此遭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体育场里做演讲。而现在谢顿则可以轻轻松松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了。纳马提中等身材,脸形削瘦,面有菜色,发色深黑,阔口裂腮。他脸上没有乔若南那种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任何其它明显的表情——除了一脸慎之又慎的神色。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拥有古文学博士的学位——是自己要求前来”乔若南说着,脸上的笑意更甚了,“道歉的。”
乔若南迅速瞟了纳马提一眼——起先紧闭着双唇的纳马提开口念经般说道:“对不起,教授,我为发生在体育场的事向您道歉。我不太清楚在大学集会所要遵守的管理规定,我有点被自己的狂热冲昏了头脑。”
“这就情有可原了,”乔若南说道,“而且他当时也没完全搞清楚您的身份。我想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了吧。”
“这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谢顿说道,“我没有很想要记住那件事的意思。这是我儿子,锐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带了个同伴。”
锐奇蓄起了小胡子,黑而且浓——这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第一次遇见谢顿时他还没长胡子,那时他还是个街头小孩,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身材矮小,但却灵活精悍,并且有意无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似乎想要借此在精神上拔高几吋,以弥补肉体高度上的不足。
“早上好,小伙子。”乔若南说道。
“早上好,先生。”锐奇应道。
“请坐,先生们。”谢顿道,“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
乔若南摆手婉拒。“不了,多谢款待。不过今天我们不是来作客的。”
他在指定的位子坐下。“当然我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常来作客。”
“如果是谈公事,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谢顿教授,蒙您宽宏大量,答应不计前嫌,不过当我刚听说那次小误会的时候,我有点奇怪您为什么会冒险那么干。您当时那么干确实有点冒险,这点您承认吧。”
“事实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是。所以我去图书馆查了有关您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发现,你来自海立肯。”
“没错,我是在那儿出生的。记录上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待了八年。”
“那都是公开记录。”
“而您当初由于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而名声大振——那个您称之为什么来着?——心理历史学?”
谢顿暗自摇头。当初的轻举妄动一直令他懊悔不已。当然,当初他也没想到那是“轻举妄动”。他说道:“那只是年轻时的一时冲动,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成。”
“是吗?”乔若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如今您是一所川陀第一流大学的数学系主任,才四十岁,我相信——顺便说一句,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在我看来您的资历实在算不上老。您能有如今的地位说明您必定是位相当杰出的数学家。”
谢顿耸耸肩:“换了我可不会如此轻下断言。”
“或者你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
“我们都很乐意有些位高权重的朋友,乔若南先生,不过我认为你在我这里恐怕是找不到的。大学教授是鲜有位高权重的朋友的,或者,如我所料,是鲜有任何朋友的。”他含笑说道。
乔若南也报以微笑:“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将皇帝当做一位位高权重的朋友呢,谢顿教授?”
“我当然乐得如此,但又哪里来得如此殊荣?”
“但在我印象中皇帝是您的朋友。”
“我相信记录会清楚地告诉你,乔若南先生,我只在八年前拜见过皇帝陛下一次。那次晋谒为时不到一小时,而且当时我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显示陛下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况且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缘跟他说过话——也没见过他——当然,除了在全息电视里。”
“不过,教授,成为皇帝的朋友并不一定要亲自与他见面或交谈的。跟皇帝陛下的首相大人埃托·德莫泽尔见面或交谈也就够了。德莫泽尔是你的保护者,而且既然他是,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皇帝也是。”
“那么你有没有在记录中找到德莫泽尔首相为我提供的你所说的保护?
或者任何足以推导出那种所谓保护的证据?”
“既然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广为人知,又何必再去查什么记录呢?你知我知。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好了。请”——他举手示意——“不要再枉费心机试图否认了。那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事实上,”谢顿说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想要保护我。
到底为了什么?”
“教授!你是不是真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我已经提到了你的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要的就是这个。”
“可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到头来一无所成。”
“随你怎么说都行,教授。可我没必要相信你说的话。得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拜读过你最初的论文,并在我手下那些数学家的帮助下试着理解它。可他们告诉我那是白日做梦,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赞同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我有种感觉,德莫泽尔正在等待心理历史学的发展完善,然后将其付诸实用。既然他能等,那么我也能等。而两者之中对你更有用的,谢顿教授,是我的等待。”
“为什么?”
“因为德莫泽尔在他的位子上已经坐不了多久了。民意已经逐渐转而反对他了。指不定哪天皇帝就会厌弃一个不得人心的首相,害怕他会拖累自己丢了宝座,那时他就会找个替任者。而届时区区在下或许会被皇帝陛下圣意相中。而到那时你仍会有个保护者,可以为你提供和平的工作环境,充裕的研究经费,以及研究所需的设备和人员。”
“而你会成为那个保护者?”
“当然——跟德莫泽尔出于同样的理由。我需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历史学技术,可以让我更有效地统治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复道:“如果当真如您所言,乔若南先生,那我又何必蹈这趟浑水呢?我不过是个穷学究,活得平静自在,只需埋首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及从事些教育活动。你说德莫泽尔是我目前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我只要太太平平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你大可去跟首相拼个你死我活。不管谁胜出,反正我总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口头上是这么说的。”
乔若南脸上固有的笑容似乎褪色少许。坐在他边上的纳马提把阴沉沉的脸转向乔若南,似乎想说些什么。乔若南微微摆手,纳马提干咳了几声终于没说话。
乔若南说道:“谢顿博士,你是不是个爱国者?”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爱国。帝国使人类社会安享了数千年的太平盛世——至少大体来说是太平的——并使其稳步前进。”
“确实如此——但在近一两个世纪里前进的步调却慢了下来。”
谢顿耸耸肩:“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
“你不必研究。你知道,从政治上来说,近一两个世纪是混乱时期。君权渐衰,且时常被暗杀严重削弱——”
“这么说话,”谢顿插嘴道,“可有点形同叛乱了。我希望您不要——”
“好吧。”乔若南把身体往座位背后一靠。“现在你看到你的处境有多不安全了吧。帝国正在衰落。我敢公然这样说。我的追随者们也都直言不讳,因为他们很清楚事实如此。我们需要有人来辅佐皇帝,这个人要有能力控制帝国,征服各地蜂起的叛乱,统御起全国的武装力量,领导经济——”
谢顿不耐地摆摆手。“而你就是这个人,对吧?”
“我确实有意一尽绵薄。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干这份工作的——当然是出于良好的动机。显然德莫泽尔就不胜任。在他的统治下,帝国的衰落呈加速之势,陷入全面崩溃。”
“而你能阻止崩溃?”
“是的,谢顿博士。在您的帮助之下,依靠心理历史学。”
“或许依靠心理历史学德莫泽尔也能阻止崩溃——如果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的话。”
乔若南沉声道:“心理历史学确实存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要装得好象它不存在似的。但它的存在对德莫泽尔毫无帮助。心理历史学只是一件工具。需要有良好的头脑去理解它,需要有强劲的臂膀去挥动它。”
“而你具备那些条件,你能掌握它?”
“是的。我知道我自己的优点。我需要心理历史学。”
谢顿摇摇头。“您要的话只管请便。可惜我没有您要的东西。”
“你有。我不想跟你争这点。”乔若南身子向前倾去,近得象是要亲自把声音送进谢顿的耳朵里,而不是由声波去传递。“你说你是个爱国者。
那么我告诉你,我必须取代德莫泽尔以避免帝国的毁灭。然而,取代的方式可能会无可避免地削弱帝国。那就非我所愿了。望先生有以教我,如何能够波澜不惊、兵不血刃地达成我的目标,不致造成无谓的伤害或损失——这也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谢顿道:“恕我无能为力。您这是强人所难了,我根本没有您所想要的知识。虽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但实在是爱莫能助。”
乔若南蓦地站了起来。“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也知道了我对你的期望。好好考虑一下吧。我恳请你能多考虑一下帝国的利益。也许你会觉得你亏欠了德莫泽尔的友谊——但与之相对的是数百万颗行星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利益。注意。你的所做所为将动摇整个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系亿兆人类的名义恳求您帮助我。考虑考虑帝国吧。”
他的声音转而变成一种震颤人心强悍有力的喑呜之声。谢顿觉得自己也禁不住颤抖起来。“我始终都会考虑帝国的。”他说道。
乔若南道:“那正是我所希望的。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相见。”
谢顿目送乔若南等人迈步离去,办公室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在他们经过时滑开。
他不由愁眉深锁。有些事情令他深感不安——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事情。
·7·
纳马提漆黑的双目紧紧盯着乔若南,他们此刻正坐在斯特尔林区一所严密屏蔽的办公室里。这间指挥部的设施还不够完善,毕竟他们在斯特尔林区的势力目前尚嫌薄弱,但相信不久就会逐渐壮大起来的。
群众运动的成长速度着实惊人。三年前,乔若南还是白手起家一无所有,如今其影响力已遍及整个川陀——当然,其势力的分布尚不均匀,在有些地方更为根深蒂固些。这次运动对外部世界几乎没什么影响。德莫泽尔竭尽所能安抚住了他们,但这也正是他的致命伤。发生在川陀这里的叛乱才真的要命。在其它地方,叛乱都会被镇压。而只有在这里,德莫泽尔才会被颠覆。奇怪的是德莫泽尔居然会没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乔若南坚信德莫泽尔只是虚有其名而已,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都会发现他只不过是具空壳子罢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安全也受到了威胁,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把他毁掉。
至少,迄今为止乔若南的所有预见均已应验。他目前的政途一帆风顺,除了在枝节问题上有些小麻烦,比如这次在斯特尔林大学被这个叫谢顿的家伙给搅散了的集会。
这或许也是乔若南坚持要见他的原因吧。即便是细末枝节,亦当谨慎从事。乔若南喜欢这种无往不胜的感觉,而纳马提也不得不承认制造无往不胜的前景是获取无往不胜的最佳手段。人们往往倾向于见风使舵地加入无往不胜的一方,即便政见相左也无所谓。
难道这次与谢顿会见也是一个胜机?还是这个枝节问题已经上升为主要问题?纳马提不喜欢被拖了去向人低声下气地道歉,他也没看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乔若南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正沉浸在思考中。他苦苦地咬着大拇指,似乎想从那里汲取某种精神食粮。
“乔乔,”纳马提轻声唤道。他是少数几个能在私下里叫乔若南小名的人之一。在公众场合群众可以无休无止地高呼那个小名,但那只是乔若南笼络人心的诸多手段之一。在私下里他要求绝对的尊敬,只有少数几个在他刚出道时就跟他一起打江山的死党可以这样叫他。
“乔乔,”他再次唤道。
乔若南抬起头:“干吗,阿甘,叫我什么事?”他听上去有些恼火。
“我们打算怎么对付这个叫谢顿的家伙,乔乔?”
“对付?不用着急。他可能不久就会加入我们的行列。”
“为什么要等呢?我们可以向他施加压力。我们可以在大学里玩点手段搞到他日子难过。”
“不行不行。迄今为止,德莫泽尔对我们还是放任自流。那个傻瓜现在是过度自信。我们要是在自己尚未准备好之前就把他逼上绝路,那就再傻不过了。毛手毛脚对谢顿采取行动很可能会招致这种后果。我怀疑德莫泽尔极其看重谢顿的价值。”
“为了那个你们俩所谈的心理历史学?”
“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可达到预言未来的目的。”
纳马提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乔若南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他发笑?纳马提从来搞不清楚人们何时以及为何指望他发笑。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他说道:“预言未来?怎么办到?”
“啊哈?我要是知道,我还要谢顿干吗?”
“老实说我根本就不信这一套,乔乔。你怎么可能预言未来呢?这跟占卜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但自从这个谢顿驱散了你的小小集会,我就派人调查过他。
彻头彻尾地调查。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数学家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心理历史学的论文,但此后整件事就沉寂了下来。再也没人提到过这件事。甚至连谢顿本人都没提到过。”
“这么听上去这件事似乎毫无进展。”
“哦,不对,恰恰相反。如果这件事是慢慢消沉下去的,或者是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不得已放弃的,那么我会说确实是毫无进展。但是突然完全被拦腰斩断,那只能说明整件事被人深深地冻结了起来。那也正是德莫泽尔对我们放任自流的原因。或许指导他这种行为的并不是其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历史学。心理历史学很可能预测到了些什么,可以让德莫泽尔在关键时刻取得优势。如果确是如此,那么我们很可能会一败涂地,除非我们自己也能用上心理历史学的武器。”
“可谢顿声称心理历史学并不存在。”
“换了你是他,你会承认吗?”
“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应该对他施加压力。”
“那没用的,阿甘。你听说过‘维恩之斧’的故事吗?”
“没有。”
“如果你来自尼夏亚,你就一定会听说的。那是一个在我家乡非常有名的民间故事。故事大意是说,有个叫维恩的伐木工,他有一把魔斧,只要轻轻一挥,就可以砍倒任何大树。那把斧头显然是件奇珍异宝,但维恩从来不必费心珍藏守护——而那把斧头也从来没有被人偷掉过。因为除了维恩本人,没人举得动那把斧头。
“而同样的,在目前情况下,除了谢顿本人,没人能操纵得了心理历史学。如果我们是强迫他加入我们这一边的,那我们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策划一些表面上看来是对我们有利的行动,而实则会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整垮。等到了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显然不行。他必须自动自愿地加入我们,他必须是欣然地为我们工作只因为他希望我们获胜。”
“可我们怎样才能把他拉过来呢?”
“谢顿有个儿子。锐奇,我想他是叫这名字。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没很在意。”
“阿甘,阿甘。如果你不注意观察每件事情,你会错过很多要点。从眼神中可以看出,那个小伙子在全心全意听我说话。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点我可以断言。对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是最有把握的了。我很清楚自己何时深深撼动了他人的心灵,何时潜移默化了他人的思想。”
乔若南露出了笑容。这并不是他的招牌公众形象中那种虚情假意迷惑人心的笑容。而是此刻真实的笑容——冷冷淡淡,莫测高深,而又暗藏祸心。
“我们可以见机利用利用锐奇,”他说道,“可能的话,再通过他去影响谢顿。”
·8·
在那两个政客走了之后,锐奇就一直看着谢顿,一手抚弄着自己的小胡子。这种摸胡子的感觉令他极为满意。在这里斯特尔林区,有些人也留胡子,但他们的胡子往往是疏疏落落五颜六色的——即便有些是黑色的,看上去也驳杂不纯。而更多人则根本不留胡子,上唇光秃秃的。比如谢顿就不留胡子,不过那也没什么。照谢顿的头发颜色来看,他留起胡子反而会显得很滑稽。
他凑近些看看谢顿,想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道:“什么事?”声音中颇有一丝思绪被人打断的不快,锐奇理会得。
锐奇道:“我觉得你实在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嗨,那个瘦子,他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你在体育场修理过的家伙。
他肯定会怀恨在心。”
“可他已经道歉了。”
“他根本就没什么诚意。而另一个家伙,乔若南——则是个危险人物。
要是他们带着武器怎么办?”
“什么?在这大学里?在我办公室里?当然不可能。这儿可不是匕里孛屯。再说,就算他们想要乱来,我一个人也足够收拾他们两个了。简直易如反掌。”
“这我可不知道,爸。”锐奇一脸疑惑地说道,“你已经——”
“不许说,你这小混蛋。”谢顿竖起手指训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你妈了,我已经受够她了。我还没老——至少还没老到抡不动胳膊。
再说,我还有你在身边,而你也是个出色的角斗士,技术已经与我不相上下了。”
锐奇皱皱鼻子:“角斗顶个鸟用。”(积习难改。锐奇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尽管已经脱离了达尓区的泥潭有八年之久,他仍会时不时的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简直象标签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底层社会的。兼且他又身材矮小,这令他时常都有一种挫折感。——不过好在他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小胡子,没人能处处都压他一头的。)
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
“就目前而言,一动不如一静。”
“呃,你看,爸。我在‘川陀视界’节目里见过乔若南好几次。我甚至还录了几盘他作演讲的全息录像带。——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看看他都讲了些什么。而,你知道,他言之有理。我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言之有理。他想让所有的区域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话他妈的一点也没错,是不是?”
“当然没错。是文明人都会这么认为的。”
“那我们咋不把这事给办了呢?难道皇帝不这么认为吗?德莫泽尔呢?”
“皇帝和首相需要考虑整个帝国。他们不能仅仅着眼于川陀本身。乔若南空口白话的平等说说是很容易。因为他没有责任。一旦他自己坐上了当权者的位子,他就会发现他的努力将被一个拥有两千五百万颗行星的帝国稀释得无影无踪。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这些区域本身搞到束手缚脚。
每个区域都想让自己获得更多的平等权利——却不想让其它区域获得太多的平等权利。告诉我,锐奇,你认为应不应该让乔若南获得当权的机会,仅仅为了让他显示一下他能做到些什么?”
锐奇耸耸肩:“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会当场掐断他的喉咙。”
“那说明你对我的忠诚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心。”
“那当然。因为你是我爸。”
谢顿亲切地看着锐奇,但在那深情的目光后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乔若南那种近乎催眠般的影响力究竟会起到多大的效果呢?
·9·
谢顿靠在椅背上,椅背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去,让他可以采取一个半躺的姿式。他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呼吸轻柔。
朵丝在房间的另一头,关上她的阅读器,把缩影胶片放回了原处。她适才正在潜心研究川陀早期历史中的弗罗瑞那事件,修正了一些早期的观点,此刻她发现偶尔闲下来揣摩揣摩谢顿的心事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他的心事不外乎心理历史学。他也许将耗尽他的余生,来探索这半浑沌技术的羊肠小道,并有可能在心理历史学尚未完成时便已撒手人寰,而不得不将这任务留待他人来完成(比如说阿玛罗尔,当然前提是他自己还没有被耗尽),他将为此心碎不已。
然而这又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巨大推动力。只要这个问题还彻头彻尾地困扰着他,他就会活得更长久些——而这令她深感欣慰。但她明白,终有一天她将失去他,这想法又令她感到噬心之痛。事情起先并不是这样的,当初她的任务仅仅是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他所知道的知识。
这是什么时候变成一种个人需求的?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个人需求呢?为什么当这个男人不在她的视野中时,她会感到如此的心神不宁?即使当她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以致深植在她体内的基本定律并没有起反应时,为何亦是如此?她所需要关心的应该只是他的安全问题而已,那其余的种种又是如何自行闯入她内心的呢?
很久以前,当她发现这种情绪已明确无疑时,就跟德莫泽尔谈过这个问题。
他相当严肃地对她说道:“你是复杂的,朵丝,而你所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单纯的答案。在我生命中曾经遇到过一些个体,他们的存在令我思维更舒畅,响应更愉快。我曾经试着比较过他们的存在和最终逝去对我产生的相对影响,想看看我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在这处理过程中,有一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明确。那就是他们的陪伴给我带来的愉悦多过他们的逝去给我带来的伤感。总体来说,曾经拥有好过一无所有。”
她心道:哈里终有一天将烟消云散,而现在每过一天就离那个日子更近了一天,我还是不要去想这个问题为好。
为了让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决定打扰一下谢顿:“你在想什么呢?
哈里。”
“什么?”谢顿的双目会过神来。
“心理历史学,我想是吧。我猜你大概又摸进一条死胡同了。”
“哦不,我根本没在想心理历史学。”谢顿蓦地笑道,“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头发?”
“现在来说,是你的。”他柔情万种地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不是该换个颜色染一染?还是说,过了这些年,应该变灰白了?”
“别傻了。谁会想要你长灰白头发。——不过这又让我想到一些其它问题。比如说,尼夏亚。”
“尼夏亚?那又是什么?”
“这与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无关,所以你没听说过我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世界,一个小小的世界。遗世孤立,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我知道关于它的事是因为我费了好大工夫去调查它。在所有两千五百万个世界中,很少有几个能做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而我怀疑还有哪个世界会象尼夏亚那样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的。你明白了吧。”
朵丝把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边,说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似是而非的话题感兴趣了?你不是经常告诉我你最讨厌似是而非的吗?什么叫无关紧要而又至关重要?”
“哦,我自己说话似是而非时,我是不介意的。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下你明白了吧。”
“啊哈,你关心的是乔若南。”
“是的。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锐奇坚持的。讲得不是很有条理,但整体效果却颇为蛊惑人心。锐奇就对他印象至深。”
“我猜想任何一个出身自达尔区的人都会受他蛊惑,哈里。乔若南对区域平等的不断呼吁自然而然会得到广大被践踏在社会最底层的热槽工的响应。你还记得我们在达尔区时的事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然我不是责备那些小家伙们。我仅仅是对乔若南来自尼夏亚这件事感到困惑。”
朵丝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乔若南总得有个出身之处,而反之,尼夏亚,跟任何其它世界一样,也总有把人送到其它世界的时候,包括送到川陀。”
“没错。但是我先前说过,我费了好大工夫调查尼夏亚。我甚至设法跟当地的一些小官员进行了超太空联系,那得花很多钱,我都不太好意思在系里报销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点什么事让你觉得这钱花得并不冤枉的?”
“我想是有的。你知道,乔若南经常会讲些小故事来强调他的观点,那些故事据说都是他家乡行星尼夏亚的民间传说。这令他在川陀大行其道,显得象个民间哲人,充满着朴素的哲学智慧。那些小故事给他的演说做铺垫。使他看起来象是来自一个微不足道的世界,在穷乡僻壤间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长大。民众喜欢这种传奇,特别是川陀人,虽然他们若是真的被拖去一个穷乡僻壤,他们会宁可死掉,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梦想那种环境。”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可奇怪的是跟我谈话的那个尼夏亚人并不熟悉其中任何一个故事。”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哈里。尼夏亚也许是个小小的世界,但它毕竟是个世界。在乔若南出身的区域流行的东西并不一定在你那个小官员出身的地方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版本,但通常会在整个世界流行。除此之外,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理解那家伙说的话。他说银河标准语时带着一口很重的地方口音。我还跟那个世界的其他人谈过话,仅仅为了验证一下,而他们确实都带着同样的口音。”
“那又如何?”
“但乔若南没这种口音。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川陀话。事实上,说得比我还好得多。我念字母‘r’时有点海立肯口音。而他没有。根据记录,他十九岁时来到川陀。依我之见,如果在你生命的前十九年中一直说着一口刺耳的尼夏亚版银河标准语,那来到川陀后是根本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不管他在川陀待了多长时间,总有些口音痕迹会被保留下来的——
看看锐奇你就知道了,他说话时不时还溜出几句达尔人的土腔。”
“你根据这些又能推理出些什么呢?”
“我的推论是——要知道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象个推理机器般地在推理——乔若南根本不是尼夏亚人。事实上,我认为尼夏亚是他信手捻来作为出身地的,仅仅因为那里太荒凉太偏僻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去验证一下的。他肯定在计算机里做了彻底的搜索才找到这样一个世界,使他谎言被戳穿的机率可以降到最低。”
“可这简直荒谬,哈里。他为什么要假装来自另一个世界呢?那意味着他得大费手脚去篡改记录。”
“他或许正是这么干的。他在民政部门或许有很多信徒,足以让这种篡改工作成为可能。更可能所有那些参与篡改的人都只改了记录中的一小部分,而他们都过于盲从,不会跟其他人谈起这事。”
“可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改?”
“我怀疑是因为乔若南不想让人们知道他的真实出身。”
“可为什么呢?在帝国中所有世界都是平等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惯例上来说都是如此。”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理论上的高调不知何故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你又有何高见?”
“低见倒是有一些的。这又回到那个头发的问题上来了。”
“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乔若南坐在那里,看着他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当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不自在。最后我才意识到,是他的头发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那是他头发中的某些特质,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一种我从所未见的尽善尽美。于是我明白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人造头发,精心培植在一张原本应该是一清二白的头皮上。”
“原本应该是?”朵丝眯起了眼睛。显然她立刻就明白了:“莫非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来自川陀上那个以过去岁月为中心,充斥着宗教神话的麦克根区。那正是他尽力想要隐瞒的事情。”
·10·
朵丝冷静地思考着问题。这也是她唯一的思考方式——冷静。因为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瞑目凝思。八年前,她和谢顿造访过麦克根区,但在那里待的时间并不太长。那地方除了食物之外着实乏善可陈。
那些景象又浮现到她脑海中。那是一个清规森严男尊女卑的社会,所有人都沉缅于过去之中。他们除去全身的体毛,那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痛苦历程,为的是让他们有别于他人,从而“知本”。他们的传说,他们的记忆(或者该说是幻想)围绕着一个过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他们曾经统治着整个银河系,拥有长生之术,并且还有机器人。
朵丝睁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
她不认为谢顿关于麦克根区的记忆会比她更详细,事实上,她知道他肯定没她记得详细,不过他的头脑却比她好——当然,也有异于她。她的头脑仅仅适合于记忆,并且根据一条精确的演绎线索推导出一些明显的结论。而他的头脑却有着令人无从琢磨的跳跃性思维。谢顿老是喜欢假装直觉仅仅是他的助手阿玛罗尔的特权,但朵丝并不受他愚弄。谢顿还喜欢假装是一个不通世故的数学家,以无尽迷惘的眼光审视着世界,朵丝同样不受他愚弄。
“为什么他要装作不是来自麦克根区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因为她发现谢顿正视而不见地坐在那里,而这种姿态总令她以为他在绞尽脑汁地榨取心理历史学的点滴概念。
谢顿终于开口道:“麦克根区是一个清规森严诸多限制的社会。在那里总有些人会厌倦于那种行规蹈矩行尸走肉的生活。总有些人想要挣脱枷锁,到广阔自由的外部世界去闯荡一番。这不难理解。”
“所以他们强行植入人造头发?”
“不,通常并非如此。一般的脱逃分子——麦克根人这样称呼那些逃亡者很明显有轻视之意——是戴假发的。虽然比较简便,但也比较容易被识破。真正紧要的逃脱分子则植入人造头发,我听说的。过程相当复杂而且代价昂贵,不过好处是几可乱真。我以前也从未亲眼见过,虽然曾经听说过。我化了多年心血研究川陀上所有八百个区域,试图建立起心理历史学的基本定律与数学基础。虽然很不幸在这方面毫无建树,但多少学到了些东西。”
“可是,为什么那些逃脱分子要隐瞒他们来自麦克根区的事实呢?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受到迫害。”
“是的,他们没有受到迫害。事实上,公众也并不认为麦克根人是劣等民族。但情况更糟。没人把麦克根人当回事。他们聪明——这点人人都承认——受过高等教育,品格高尚,举止文雅,精于烹调,治理区域的能力更令人啧啧称奇——但没人把他们当回事。他们的信仰在麦克根区之外的人看来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滑稽可笑,愚不可及。这种观念令那些被称为逃脱分子的麦克根人也受了池鱼之殃。一个想要在政府中擭取权力的麦克根人将被嘲笑声所粉碎。被人害怕没关系。被人轻视也不算太要紧。但被人嘲笑——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乔若南想要成为首相,所以他必须要有头发,而为了高枕无忧,他必须把自己装扮成来自一个与麦克根区八辈子也挨不上边的偏远世界。”
“但也有人确实天生就是秃头的。”
“但不会象麦克根人去除毛发那样彻底。在外部世界,那没什么关系。
麦克根对外部世界来说不过是遥远的传言。麦克根人过于固步自封,他们中若有谁离开过川陀,那简直就成了稀有动物。但在川陀这儿就不同了。人们可能秃头,但在鬓角边缘通常还有些头发,可以昭示他们不是麦克根人——至不济还有眉毛胡子。而那些极少数完全不长毛发的——
多半是一种病态——就实在是不走运了。恐怕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带着医生签的证书证明他们不是麦克根人。”
朵丝皱眉道:“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敢肯定。”
“你不会把他是麦克根人的事宣扬到尽人皆知吗?”
“恐怕没这么容易办到。他一定会把他的痕迹隐藏得很好,而且就算办得到——”
“怎么样?”
谢顿耸耸肩:“我不想引起反对种族偏见的浪潮。那种激情的宣泄一旦引发,没人再能控制得了,即便不发生这种事,川陀目前的社会情形也已经够糟了。就算我要以非常手段去处理那个关于麦克根的问题,那也仅仅是最后的手段。”
“所以你也要以最小限度原则采取行动。”
“当然。”
“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我已经约了德莫泽尔见面。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做。”
朵丝瞪视道:“哈里,你该不会糊涂到指望德莫泽尔为你解决所有问题吧?”
“我没指望他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他不行呢?”
“那我就得另谋对策,不是吗?”
“如何另谋对策?”
谢顿脸上闪过一丝苦涩:“朵丝,我也不知道。你也不能指望我解决所有问题的。”
·11·
埃托·德莫泽尔并不经常被人见到,除了皇帝克里昂。他采取这种退居幕后的策略是出于种种原因的考量,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外貌在时间长河中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谢顿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而且除了他来到川陀的早些时候,再也没真正在私下里和他谈过话。
鉴于谢顿与拉斯钦·乔若南近来的那次临时会见,谢顿与德莫泽尔一致认同最好不要太过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哈里·谢顿径直造访位于皇宫之中的首相办公室,不可能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决定将会见安排在“穹边宾馆”里一间小巧而又不失奢华的指定套房中举行,地方恰在皇宫之外。
见到德莫泽尔令人痛苦地忆及旧日。而德莫泽尔一如往昔的事实令这种痛苦更显强烈。他的脸依然棱角分明。他依然高大健硕仪表堂堂,头发依然是乌黑中带着些许金黄。他并不英俊,然而气质高贵。他的长相几乎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理想的帝国首相应该的长相,但却与之前的历史上任何一个曾经居于此位的人都大不相同。谢顿暗忖,他的权力恐怕一半来自他的相貌,这种权力盖过了皇帝,凌驾于帝国朝廷,进而乃至整个帝国。
德莫泽尔向他走来,一丝温和的笑意令他的嘴唇向上弯去,却丝毫未损及他的面部平衡。
“哈里,”他说道,“真高兴见到你。我半信半疑,害怕你改变主意就此放弃呢。”
“我对你的担心可超过了半信半疑,首相大人。”
“叫我埃托吧——如果你害怕用我的真名。”
“不行。我说不出口。这你是知道的。”
“在我面前行的。说吧。我宁愿喜欢听你叫我真名。”
谢顿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唇能拼出那些字眼,声带能发出那些声音。“达尼尔,”他拖长了声音念道。
“R·达尼尔·奥利弗,”德莫泽尔道,“很好。与我共进一餐吧,哈里。与你一同进餐,我不必强迫自己吃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解脱。”
“荣幸之至。虽然独自踞案大嚼与我心目中的欢宴气氛相去甚远。当然多少吃一两口——”
“只要你高兴——”
“彼此彼此,”谢顿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我们在一起待得太久是否明智之举。”
“放心,此乃皇命。是皇帝陛下要我跟你见面的。”
“为什么,达尼尔?”
“两年之后又将举行‘十年大会’了。——你看上去吃惊不小。你没忘记吧?”
“没忘。我只是从没想到过这事。”
“你不打算参加吗?在上届大会上,你可是轰动人物呢。”
“是的。靠着心理历史学。略有些轰动。”
“你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从没有哪个数学家做到过。”
“最初被引起注意的人是你,不是皇帝。当时我只得逃亡,逃离皇帝的注意,直到时机成熟,我向你保证可以开始心理历史学的研究了,你才把我安顿到一个隐匿之所埋没起来。”
“当一所享誉帝国的大学的数学系主任算不得埋没吧。”
“当然是。因为埋没的是我的心理历史学。”
“啊哈,食物来了。不如暂时,让我们谈些别的吧,叙叙旧好了。朵丝怎么样?”
“妙不可言。忠实尽责的贤内助。整天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象猎犬似的死守着我。”
“那是她的工作。”
“她也如此提醒我——频频如此。说真心话,达尼尔,对于你把我们俩撮合到一起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你,哈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也并没有预见到你们俩的婚姻幸福,特别是对朵丝——”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感谢你赐予我的礼物,无论你实际上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我很高兴。不过这确是一件礼物,你以后会发现的,可能有着更深远的意义——我的友谊同样如此。”
对此,谢顿无言以对。见德莫泽尔向他比了个手势,于是埋首用餐。
过了片刻,他对着叉子上的一小块鱼肉微微颔首道:“我无法确切地认出这是什么肉,但我认得出这是麦克根人的烹调方式。”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麦克根人存在的理由。唯一的理由。不过他们对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不会忘记的。”
“这特殊的意义早已告一段落。他们的祖先,很久很久以前,居住在一颗名为奥罗拉的行星上。他们的寿命长达三百余岁,并且是银河系‘五十世界’的霸主。是一个奥罗拉人最初设计并制造了我。这我不会忘记的,我的记忆极少失真,我记得远比他们那些麦克根人子孙来得精确。
不过其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我离开了他们。我自行选择什么是对人类社会整体有益的行为,并尽我所能遵循之,直至现在。”
谢顿突然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们不会被窃听吧?”
德莫泽尔看来饶为好笑:“如果你现在才想到,那也未免太晚了点。好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了必要的防范。既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进来,也不会有太多人看到你离去。即便那些看到你的人,也不会太过惊奇。
因为我早已尽人皆知是个眼高手低的业余数学家。这点对于那些非我朋辈的朝臣来说是个不错的笑料。我关注即将到来的‘十年大会’并为此做准备工作不会令这里任何一个人感到奇怪。而我也确实是为了有关大会的事想要请教你。”
“我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什么忙。在大会上我只有一件事可谈——而这件事偏偏又是不能谈的。就算我去参加大会,那也只有当听众的份。我无意发表任何论文。”
“这我理解。尽管如此,我还是再告诉你些有趣的事吧,皇帝陛下对你念念不忘呢。”
“是因为你经常在他耳边提起我吧,我猜。”
“错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皇帝陛下的行径时而也会令我感到莫测高深的。他知道即将到来的大会,而且显然对你上次的谈话记忆犹新。他对心理历史学的兴趣丝毫未退,甚或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我须得提醒你。他大有可能会再次召见你。朝廷无疑会将此视作一项无上尊荣——
一生之中竟蒙圣上两次召见。”
“你在开玩笑。我见他又有什么用?”
“问题是无论何时何地,皇帝的召见都是容不得你拒绝的。——你那两个年轻的被保护人怎么样,尤果和锐奇?”
“你这是明知故问。我相信你对于我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是的。但那只是关乎安全方面的事,并不包括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朵丝没向你报告吗?”
“关键时刻她会报告的。但平常就不会了。要她当个事无巨细一律上报的间谍怕是有些困难。”又是那种浅浅的笑容。
谢顿轻轻哼了一声:“小伙子们都干得不坏。尤果现在是越来越难驾驭了。他比我更象个心理历史学家,我猜他觉得我在拖他后腿。至于锐奇,则是个讨人喜欢的小无赖——他一向如此。当他还是个讨厌的街头顽童时,就已经深得我欢心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也深得朵丝欢心。我真的相信,达尼尔,如果哪天朵丝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她会因为无法割舍对锐奇的爱而留下来。”
德莫泽尔点点头,谢顿沉声续道:“当年要不是卫伸摩区的拉谢尔觉得他惹人喜爱,我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我早被一枪打死了——”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讨厌想到那件事情,达尼尔。那是个全然的意外,一个不可预测的事件。心理历史学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在最佳情况下,心理历史学也只能处理非常巨大的数量,从中得出概率,而对个体是无能为力的。”
“可万一这个体是至关重要的——”
“我怀疑你最终将发现没有一个个体是真正至关重要的,包括我——和你。”
“也许你是对的。我发现,不管我的工作是如何依赖于这些假设,我总是免不了把自己看作至关重要的人物,那是一种异乎寻常到不可理喻的妄自尊大。——而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我特地跑来这儿要跟你讨论的事情——坦率地说。我必须要知道。”
“要知道什么?”一位侍应收拾走了残肴,房间里的灯光黯淡了些许,使四周的墙壁看上去似乎靠近了些,更给人一种私下密谈的感觉。
谢顿道:“乔若南。”他惜字如金,好象认为只要提及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啊哈,怎样。”
“你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很好。我也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得了,达尼尔,别跟我玩游戏。他是不是危险人物?”
“当然是危险人物。你对此有什么怀疑吗?”
“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是不是危险人物?对你首相的职位?”
“那正是我的意思。也正是他危险的地方。”
“而你对此放任自流?”
德莫泽尔向前探身,左肘撑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桌上。“有些事情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哈里。让我们理性一点来看问题吧。皇帝陛下,克里昂,大帝一世,登基至今已经有十八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他的首席幕僚进而首相,而在他父亲统治的晚年我已经居于这种宰辅之职了。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很少有首相掌权如此之久的。”
“你不是寻常的首相,达尼尔,这你知道。在心理历史学发展期间你必须手绾大权。别对我笑。这是事实。在我们最初相遇时,也就是八年前,你告诉过我,帝国正在逐渐腐朽衰落。难道你现在改变了看法?”
“当然没有。”
“事实上,衰落的迹象现在已经更显著了,不是吗?”
“是的,尽管我在努力阻止。”
“如果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乔若南现在推动整个帝国反对你。”
“川陀,哈里。仅仅是川陀。外部世界牢靠得很,他们对我的努力感恩戴德,尽管经济正在衰退,贸易正在萎缩。”
“但川陀才是最要紧的地方。川陀——我们所居住的皇家世界,帝国首都,核心要地,行政中心——是可以把你推翻的地方。如果川陀对你说不,你就保不住你的职位了。”
“我同意。”
“如果你走了,还有谁来关心外部世界?还有什么能阻止衰落的加速进行以及帝国迅速陷入无政府状态?”
“当然,这是一种可能性。”
“所以你必须有所做为。尤果深信你岌岌可危,相位恐将不保。他凭的是直觉。朵丝也说了同样的话,她用术语解释,那个什么三大还是四大的——的——”
“机器人定律。”德莫泽尔插嘴道。
“小锐奇似乎对乔若南的学说颇为着迷——毕竟是达尔人的血统,你也明白。而我——我有些拿不准,所以跑来你这里寻求安慰,我想是这样。
告诉我目前情况都在你掌握之中。”
“要是行的话,我当然乐得这样告诉你。可惜的是,我没什么安慰好提供你的。我确实危在旦夕。”
“而你什么都不做?”
“不。我已经花了大力气在消除不满以及淡化乔若南的影响。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或许我早就被赶下台了。可是光这么做还远远不够。”
谢顿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我认为乔若南其实是个麦克根人。”
“是吗?”
“这是我的判断。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可我对释放种族偏见的力量又有些犹豫不决。”
“你的犹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来会产生许多我们不愿见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里,我不怕丢掉乌纱——只要继任者能继续贯彻我的原则,尽可能延缓帝国的衰落。另一方面,如果由乔若南来成为我的继任者,那么,依我之见,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么我们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对。即便乔若南被消灭而我保全了下来,帝国仍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消灭乔若南虽然势在必行,但如果这种行为会促进帝国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小限度原则。”谢顿嘀咕道。
“你说什么?”
“朵丝解释过你会被最小限度原则所约束。”
“的确如此。”
“那么看来,我造访你是失败的了,达尼尔。”
“你的意思是说,你跑来寻求安慰却一无所获。”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见你是因为我也同样在寻求安慰。”
“从我这儿?”
“从心理历史学那里。心理历史学应该可以预见到一条我所未见的安全路线。”
谢顿重重叹了口气。“达尼尔,心理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首相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你已经用了八年时间了,哈里。”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发展不到那种地步。这是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德莫泽尔道:“我并不指望技术发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该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则可供指导。可能并不完美,可总比纯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并不比八年前更多。”谢顿哀叹道,“这就是全部了。你必须继续掌权,乔若南必须被消灭,而同时帝国的稳定又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被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发展出心理历史学。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历史学。是不是这样?”
“看来好象是的,哈里。”
“于是我们在这个无聊的死循环中争论不休,而帝国正在毁灭。”
“除非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除非你能让一些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我?达尼尔,没有心理历史学,我又怎能做得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哈里。”
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怏怏而去。
·12·
其后的数日里,谢顿把他在系里的工作丢到一边,整日将他的计算机用于新闻收集模式。
能够处理每日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新闻的计算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这种计算机都在帝国总部,在那里是绝对必要的。而有些较大的外部世界首府同样有这种计算机,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要与川陀上的新闻发布中心建立起超太空连接就足以满足需求了。
一台重点大学数学系的计算机,如果足够先进的话,可以被改装成一个独立的新闻源,而谢顿正是小心翼翼这么做的。毕竟这是他进行心理历史学研究工作的必备资源,当然这台计算机的性能对外人会以极度含混的理由搪塞过去。
从理论上来说,这台计算机会报告发生在帝国境内任何世界的任何异常事件。一条经过编码不太惹人注意的警告指示会自行凸显,这样谢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下去。这种警告指示很少出现,因为“异常事件”
的定义极其严格,只有大规模的非常剧变才会被列入其中。
在没有异常事件出现的时候,谢顿就随机地在各个世界逛逛——当然不会是所有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不过数十个而已。这实在是个有点沉闷,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厌倦的工作,因为几乎没有哪个世界每天没有个把小小天灾人祸的。东一个火山爆发,西一个洪水泛滥,要么就是这样那样的经济崩溃,当然,还有暴乱。近一千年来,每天都有上百个或更多的世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发生暴乱。
自然而然地,这种事情并不受人重视。暴乱在人们看来跟火山爆发没什么两样,在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反倒是,如果哪一天没有任何地方报道有暴乱发生,那才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保证会引起人们最严重的关注。
谢顿自己同样也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混乱灾难之于外部世界,恰如波涛起伏之于汪洋大海——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从过去的八年甚至八十年中发生的事情里找到表明帝国正在衰落的明显证据。可是德莫泽尔(在德莫泽尔不在场的时候,谢顿即便在思考时也不会把他称作达尼尔)
说衰落正在持续,而他为帝国诊脉却是自帝国诞生时便已开始了,这种方式是谢顿所无法仿效的——除非到哪天他能得心应手地操纵心理历史学的力量。
可能这种衰落的幅度相当微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来临——好象一所正在慢慢腐朽衰败的豪宅,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直到某天晚上屋顶轰然倒塌。
可屋顶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呢?这是个谢顿无法回答的问题。
偶尔,谢顿也会查查川陀当地的新闻。在这里,新闻相比之下总是更丰富些。一来,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有四百亿人口。二来,川陀上八百个区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迷你帝国。三来,这里也总是充斥这各式各样冗长乏味的政府典礼和皇家社交活动。
然而,真正令谢顿注目的事情却是在达尔区。在达尔区议会选举中,乔若南党有五个人当选。根据背景资料介绍,这是乔若南党首次当选区域级公职。
这并不奇怪。如果说有哪个区域是乔若南党的根据地,那就一定是达尔区了。然而谢顿发现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征兆,预示着那位煽动家的野心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把这条新闻存入微芯片中,晚上带回了家里。
谢顿进门时,锐奇从计算机上抬起头,他显然觉得得为自己的存在做点解释。“我在帮妈整理她所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道。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做完了,爸。都做完了。”
“很好。——来看看这个。”他向锐奇晃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它塞进了显微投影器中。
锐奇瞥了一眼空中的新闻影像,道:“哦,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我经常关注达尔区的动向。你知道,那是我的家乡。”
“那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呢?川陀上的其它区域都把达尔区视作垃圾。他们又凭什么不去拥护乔若南的观点呢?”
“你也拥护这些观点吗?”
“这个——”锐奇若有所思地苦了苦脸:“我承认他说的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我。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错?”
“一点都没错——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是将这仅仅当作一种获取选票的策略的话。”
“对极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会这样想:我们投乔若南的票又有什么损失呢?既然我们原本就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尽管法律上是这么说的。”
“立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怕没什么事能让你冷静下来。”
谢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在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这问题了。
他说道:“锐奇,自从我和你妈将你带离达尔区之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是吗?”
“我记得还算清楚,五年前你去达尔时,我可是跟你一起去的。”
“对对”——谢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可那次不算。我们当时住在一家区际饭店里,那里根本算不得是达尔区。而且我还记得,朵丝当时根本不让你独自上街。毕竟,那时你才十五岁。现在你想不想去达尔区?
独来独往,自行其事——现在你已经满二十岁了?”
锐奇吃吃笑道:“妈恐怕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没说我喜欢让她给我脸色看,我根本没想要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心?当然。我也想去看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能在学习中腾出时间吗?”
“当然。我不会拉下一星期的课的。此外,你还能帮我录下讲课的内容,这样我回来就可以补上了。请假应该不难。毕竟,我的老头子是个系主任——除非你已经被解雇了,爸。”
“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把这看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行。”
“你要这么想我才感到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愉快的假日旅行,爸。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词,还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呢。”
“别扯不相干的话。当你到了那里,我希望你去见见拉斯钦·乔若南。”
锐奇看来有些震惊。“我又怎么做得到呢?我压根不知道他在哪旮旯。”
“他会去达尔区。他被邀请前往达尔区议会做演讲,那里有新进的乔若南党议员。我们会查到演讲的确切日期,而你可以在前几天去那里。”
“可我又怎么去见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敞开大门任人拜访。”
“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我把这事留给你自己去处理。在你十二岁那会儿,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希望你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磨尽了昔日的锋芒。”
锐奇傲然一笑道:“我想还不至于。但就算我见到了他。那又如何呢?”
“那,尽你所能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真实计划。什么是他的真实想法。”
“你真的认为他会告诉我吗?”
“他如果告诉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有一种向人灌输信任的特异功能,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商讨细节。如是者数次。
谢顿的心情相当痛苦。他无法确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他又不敢跟尤果·阿玛罗尔或是德莫泽尔商量这件事(更不用说朵丝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他这么做。也可能会证明他的主意是个馊主意,而他实在不想要这种证明。他的计划看来是挽救危机的唯一途径了,他不想让这计划胎死腹中。
但这途径是不是真的存在呢?在谢顿看来,锐奇是唯一的希望,他或许能设法骗取乔若南的信任。但锐奇适不适合当这项计划中的工具呢?他是个达尔人,并且也是乔若南的同情者。谢顿又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
这真是可怕!锐奇是他的儿子——而谢顿此前从未怀疑过锐奇的忠心。
·13·
也许谢顿曾怀疑过他的计策能否奏效,也许曾担心这会否弄巧成拙,也许曾对锐奇是否能够寄予重任怀有满腹疑虑,然而有件事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应该说是确信无疑——那就是当朵丝知道这一既成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
而他果然没有失望——也许这个词正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失望了,那就是朵丝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在惊怒交加中向他高声叫嚷,而他已经做好了抵挡这种攻击的准备。
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毕竟不同于普通女人,他从没见她真正地发过脾气。或许她体内本就没有脾气——或者他认为是脾气的那种东西。
她只是冷眼凝视着他,低声怨道:“你把他送去达尔区了?一个人?”
柔声细语,略带疑惑。
这声音冷静得令谢顿感到一阵恐惧,半晌才断然道:“我也是不得已。
这是必要的。”
“那就让我理解理解。你把他送去那个盗窟贼窝?那个罪恶之园?”
“朵丝!你要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我以为只有冥顽不化者才会用那种陈腔滥调说话。”
“你否认我对达尔区的描述?”
“当然。达尔区确实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但达尔区并不全是这样的。其实每个区域都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包括皇城区和斯特尔林区。”
“但程度不同,不是吗?一跟十毕竟大不相同。就算所有的世界都犯罪猖獗,就算所有的区域都犯罪猖獗,那么达尔区也是其中最差的,不是吗?你有计算机。大可查查统计数据。”
“不用查我也知道。达尔区是川陀最贫穷的区域,而贫穷、困苦与犯罪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把他独自送去那种地方?你可以陪他一起,或者让我陪他一起去,再或者让他带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我肯定他们会乐意从紧张繁忙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一段时间的。”
“我要他办的事需要他一个人去办。”
“你要他办什么事?”
谢顿对此缄口不语。
朵丝道:“难道是这样?你不信任我?”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只敢独自一人去承受风险。我不能把你或者其他人陷进去。”
“可现在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你。而是可怜的锐奇。”
“他此行没有任何风险。”谢顿不耐道,“他已经二十岁了,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壮得象棵树——我说的可不是这儿川陀上那些长在玻璃盖下的小树苗。我说的是那些长在海立肯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是个角斗士,那些达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跟你的角斗术。”朵丝道,语气冷冰冰的丝毫未曾解冻,“你以为这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那些达尔人带着刀。每个人都有。还有爆裂枪,我肯定。”
“我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爆裂枪。法律上关于爆裂枪的管制还是相当严格的。至于刀,我肯定锐奇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里也带着刀,严格来说这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在达尔区会不带着刀吗?”
朵丝无言以对。
谢顿同样也陷入了片刻沉默,然后他决定该是时候安抚安抚朵丝了。他说道:“你看,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些内容。我希望他去见乔若南,那个人也将去达尔区。”
“哦?那你期望锐奇做什么?令乔若南痛改前非,把他送回麦克根区?”
“得了。真是的。如果你继续抱持这种讽刺的态度,那我们再讨论也没有用。”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穹顶下蓝灰色的天空。“我期望他做的”
——他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是拯救帝国。”
“确实。这件事更容易做些。”
谢顿的声音相当坚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这件事你束手无策。德莫泽尔也束手无策。他差不多是对我说这件事就靠我来出谋划策了。而这正是我现在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也正是我将锐奇派去达尔区要做的事。
毕竟,你知道他有激发他人友爱之情的能力。这在我们身上很有效,而我确信这对乔若南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所有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朵丝嘲弄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正在受心理历史学所指引?”
“不。我不打算对你说谎。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受心理历史学指引的地步,但是正如阿玛罗尔经常谈论到的直觉——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简单。直觉是人类头脑所特有的一门艺术,它能够从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数据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你得到了正确的答案?”
谢顿一口咬定:“是的。”
然而在他自己心中,却有着不敢告诉朵丝的疑虑。万一锐奇的魅力失效了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万一他作为一个达尔人的自觉变得太强了怎么办?
·14·
匕里孛屯就是匕里孛屯——肮脏不堪,胡乱蔓延,暗无天日,曲折蜿蜒的匕里孛屯——流淌着腐朽,却又充满着一种活力,锐奇确信他从没在川陀上其它地方发现过这种活力。这种活力或许是找遍整个帝国也无从寻觅的,尽管除了川陀之外,锐奇没有任何世界的第一手资料。
他最后一次看见匕里孛屯是在他十二多岁的时候,不过这里的人们看来还是一如既往,仍然是低贱之辈与无礼之辈的混合物,充斥着矫揉造作的倨傲和喃喃不平的怨恨,男人留着浓密乌黑的小胡子,女人则穿着布袋似的套装,这在锐奇如今已久经世故见多识广的眼光看来着实颇有些不自检点。
女人穿成那个样子还怎么能吸引男人呢?——不过这是个蠢问题。他在十二岁那会儿,就已经清楚地知道那种布袋装脱起来有多快多容易。
于是他矗立在那儿,沉浸于思潮与回忆之中,经过一条由商店橱窗组成的街道,努力想让自己唤醒对故地的记忆,他怀疑人群之中或许有人是他曾经认识的,不过已老了八年。其中或许还有他少年时代的伙伴——
然而令他深感不安的事实是,虽然他还记得一些彼此间互取的绰号,却已经记不起任何人的真名了。
事实上,他记忆中的缺口大得惊人。八年虽然算不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却是他生命中五分之二的岁月,再加上他离开匕里孛屯之后的生活又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之前的记忆已如无痕的旧梦般黯然褪色。
不过这里的气味依旧如故。他在一间面包店外停住了脚步,店面低矮而又邋遢,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椰子糖衣的味道——这是他在其它地方所闻不到的。他也曾经在其它地方买过涂着椰子糖衣的小烘饼,尽管广告上写着“达尔风味”,但那不过是味同嚼蜡的冒牌货——仅此而已。
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诱惑。对啊,干吗不进去呢?他身上有钱,况且朵丝又不在跟前,不必担心她会皱着鼻子大声抱怨这地方有多不干净。在从前的时候,谁在乎干不干净?
店里光线昏暗,锐奇的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店堂里放着几张矮桌,桌边各有几把破椅,毫无疑问人们通常在这里用些点心,诸如咖啡烘饼之类。有个年轻人坐在其中一张桌旁,面前放着一只空杯子,他身上穿着一件曾经是白色的T恤衫,在光线良好的时候或许会看来更脏些。
一位面包师,或许该说是一位服务员,从后间走了出来,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要啥?”
“来一焦炭冰。”锐奇同样粗声粗气答道(如果他表现得彬彬有礼,那就算不得是匕里孛屯人了),他说的是记忆中从前的市井行话。
看来这行话目前仍然通用,因为服务员给他拿来了他要的东西,直接用手拿的。这种做法在小时候的锐奇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的锐奇却略感难以接受了。
“要袋子吗?”
“不用。”锐奇道,“我在这儿吃。”他付了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焦炭冰,满满一口咬了下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这在他少年时代算是一顿丰盛的大餐了——有时是他在街头讨到足够的钱后去买的,有时是从某个临时的有钱朋友那里分享到的一口,更多的时候则是乘人不备顺手牵羊偷来的。而现在他可以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嗨!”一个声音叫道。
锐奇睁开双眼。有个男的坐在他桌前,向他怒目而视。
锐奇轻声道:“你在跟我说话吗?小弟弟。”
“废话。你他妈的在干吗?”
“吃焦炭冰。关你小子屁事?”自然而然地他就用起了匕里孛屯的方式跟人说话。毫无挂碍。
“我问你他妈的在匕里孛屯干吗?”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过是睡在床上长大的。不象你是睡在街上长大的。”损人的话脱口而出,就好象他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样。
“是吗?作为匕里孛屯人,你穿得也未免太考究了。吃软饭的小白脸。
在你身上闻得到香水味。”他竖起一根小指,暗示锐奇娘娘腔。
“你身上的汗臭味我可不敢恭维。老子周游过世界。”
“什么周游世界?拉迪达。”又有两个人迈进了面包店。锐奇眉头微微一皱,他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被召来的。桌前那人对两个新来的说道:
“这家伙周游过世界。却说自己是个匕里孛屯人。”
其中一个新来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故弄玄虚地敬了个礼,不怀好意地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这他妈的不是很棒吗?能见到一个周游过世界的匕里孛屯人总是件好事。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帮帮他们的穷老乡。比如说,钱。你总乐意分两个小钱给穷人的吧?嗨?”
“你有多少钱?先生?”另一个说道,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嗨!”柜台后的那位叫道,“你们这些家伙通统给我出去。别在我的店里惹麻烦。”
“不会有麻烦的。”锐奇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要走,可坐在他对面那人伸出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别走啊,朋友。我们还想要你陪陪呢。”
(柜台后的那位,显然生怕事情要糟,躲进了后间。)
锐奇笑笑,说道:“伙计们,曾经有一次在匕里孛屯,俺跟俺老爸老妈走在一起,当时有十个家伙拦住我们的路。十个,我仔细数过。最后我们只好收拾掉了他们。”
“是吗?”先前说话的那人说道,“你老爸收拾了十个人?”
“俺老爸?见你的鬼吧。他才懒得浪费时间。是俺老妈收拾的。俺在这方面可比她更在行。而你们才三个人。所以,识相的话,趁早滚开,别挡俺的道。”
“行。交出你所有的钱。还要扒下几件衣服。”
桌前那人站了起来,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刀。
“真是的,”锐奇道,“你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他已经吃完了他的焦炭冰,半转过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往桌上一靠,右腿猛地蹬出,足尖准确地命中持刀者的腹股沟。
那人一声惨叫便倒了下去。而锐奇则抓起桌子将第二个人撞到墙边,同时右臂闪电般挥出,掌缘狠狠切在第三个人的喉头,那人闷咳一声也倒了下去。
所有事情只用了两秒种的时间,如今店堂里只剩锐奇站在那里,双手各握着一把刀,说道:“现在还有谁想要活动活动筋骨的?”
他们瞪视着他,却一动也不敢动。于是锐奇道:“既然如此,那我可要走了。”
但是那个刚才退到里屋去的服务员一定是叫来了帮手,因为又有三个人走进了店堂,而那个服务员喊道:“捣乱分子!通统都是捣乱分子!”
新来的三个人衣着很相似,显然是某种制服——不过锐奇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制服。裤腿塞进靴筒里,宽松的绿色T恤束着腰带,再加上奇怪的半球形帽子扣在头顶,看上去颇为好笑。而T恤的左肩前方则印着字母JG。①
他们的长相是达尔人,但胡子却不太象达尔人。他们的胡子虽也乌黑浓密,但却仔细修理过,整整齐齐地保持在唇线上方,并不任其漫无节制地自然生长。锐奇心里暗自冷笑。他们的胡子缺乏他那种旺盛的活力,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胡子确实看起来整洁干净些。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说道:“我是昆勃下士。这里出了什么事?”
被打倒的三个匕里孛屯人陆续站了起来,显然被揍得够呛。一个还弯着腰,一个正揉着喉咙,第三个的样子象是扭了肩。
下士以贤明的目光审视了一下他们,他的两个手下知机地堵住了门。然后他转向锐奇——看来是唯一没受伤的人。“你是匕里孛屯人吗,小男孩?”
“土生土长,不过我在别的地方生活了八年。”他令自己的匕里孛屯口音淡化了少许,不过还是保留了一些,那个下士多少也有些口音,跟他相差无几也就是了。达尔区除了匕里孛屯之外的其它地区中有不少还是颇为向往文明的。
锐奇道:“你们是治安警察吗?我好象不记得你们这种制服——”
“我们不是治安警察。你在匕里孛屯是几乎找不到治安警察的。我们是乔若南卫队,现在由我们维护这里的和平。我们认识这三个家伙,他们也早就被警告过。我们会好好收拾他们的。不过你也是个问题人物,小鬼。你的名字。身份证号码。”
锐奇告诉了他们。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锐奇也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道:“这个。你有权力过问吗?既然你不是治安警察——”
“听着。”下士厉声道,“别问什么权力不权力的。我们这是在匕里孛屯,我们掌权,所以就有权力。你说你打倒了这三个人,这我相信。但是你不可能打倒我们。按法律的规定,我们是不允许携带爆裂枪的,不过——”下士说着,慢慢拔出一把爆裂枪。
“现在告诉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锐奇叹了口气。如果他当初安安分分直接去区政厅——如果他不曾节外生枝惹起了对匕里孛屯以及焦炭冰的思乡之情——
他说道:“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乔若南先生,既然你看来是他组织中的成员——”
“要见领袖?”
“是的,下士。”
“带着两把刀?”
“这是为了自卫。当我去见乔若南先生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你被拘留了,先生。我们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可能会委屈您一段时间,但我们会查清楚的。”
“可你没权力这么做。你们并不是合法的警——”
“呵呵,找别人去抱怨吧。在这之前,你是我们的。”
于是刀被没收了,而锐奇被拘留了。
————————
译注:
①JG——乔若南卫队(Joranum Guard)的缩写。
·15·
克里昂早已不是全息像中所描绘的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君主了。也许在全息像中他仍然如此——可惜他的镜子却告诉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他最近的那次生日庆典盛况依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已经是他的四十岁生日了。
这位皇帝对年届不惑并未感到任何不妥。他的健康状况相当良好。身体略有些发福,但还不算太过。如果不是定期做一些微量调整,他的脸看上去会更老一些,然而这种微量调整却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油光可鉴。
他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已是这个世纪中在位较为长久的君王之一了——而他觉得没什么事能阻止他继续在位个四十年的,或许结果会成为帝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帝王也说不定。
克里昂又照了照镜子,暗忖若不刻意展现第三维的话,他看上去或许会更帅些。
如今看看德莫泽尔——那个忠心耿耿,干练可靠,必不可缺,而又令人无法忍受的德莫泽尔。他倒是一成不变。他的外貌依然如故,而且,据克里昂所知,他也从没做过什么微量调整。当然,德莫泽尔对任何事都是三缄其口的。而且他从来没有年轻过。当他侍奉克里昂的父亲时,克里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皇太子,那时他看上去就不年轻了。而现在,他看上去同样不年轻。是不是一开始看上去老一点就会让人忽略掉其后的变化?
变化!
这让他想起他传召德莫泽尔是有一件要事相商,并不是仅仅要他站在那里恭候圣上“御思”的。德莫泽尔或许会把过多的“御思”看作是上了年纪的表现。
“德莫泽尔。”他唤道。
“陛下?”
“那个叫乔若南的家伙。我已经听厌他了。”
“您并没有非听不可的理由,陛下。他不过是适逢其会被抬到了新闻的表面,这只是一时现象,不久就会销声匿迹的。”
“可他并没有销声匿迹。”
“有时是需要一些时间的,陛下。”
“你怎么看待他,德莫泽尔?”
“他是个危险人物但颇具声望。而正是这种声望助长了他的危险性。”
“既然你觉得他危险,而我觉得他讨厌,那我们还等什么?难道不能把他关起来或是处决掉或是别的什么?”
“川陀上的政治情况,陛下,是复杂——”
“总是复杂。除了复杂之外你还能不能说些别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时期,陛下。对他采取强硬行动是没用的,那只会加剧危险性。”
“我不喜欢这样。我或许算不上博览群书——一个皇帝也没时间博览群书——可我至少还知道我这个帝国的历史。近几个世纪来不乏这种所谓民粹主义者掌权的先例。而在这些先例中,他们无一例外将皇帝削弱成傀儡一个。我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德莫泽尔。”
“您当傀儡皇帝是不可想象的,陛下。”
“你要再这样无所作为,这事怕也并非不可想象。”
“我正在努力采取措施,陛下,只是行事谨慎。”
“可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家伙,行事并不象你那么谨慎。差不多就在一个月前,有位大学教授——注意是位教授——单枪匹马地阻止了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他恰到好处地插了手,并成功地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确有其事,陛下。可您是怎么听说的?”
“因为他恰好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位教授。我还要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这件事呢?”
德莫泽尔几近谄媚地说道:“微臣又怎么好意思拿办公桌上每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来打扰陛下圣听呢?”
“无关紧要?那个采取行动的人是哈里·谢顿。”
“他确实叫这名字。”
“这是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不是在几年前发表过一篇论文,就在上次‘十年大会’上,那篇论文令我们深感兴趣?”
“是的,陛下。”
克里昂眉飞色舞。“你看见了吧,我也是有记性的。我并不需要靠幕僚来替我记每一件事。我为了那篇论文的事还亲自召见过这个名叫谢顿的家伙,是不是?”
“您的记忆真是完美无缺,陛下。”
“他的计划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算命的方案。我那完美无缺的记忆一时想不起他管那叫什么来着了。”
“心理历史学,陛下。那并不仅仅是个算名的方案,而是一种预测未来人类历史总体趋势的理论。”
“这件事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陛下。正如我当时就解释过的,这个计划的实行是全然不切实际的。这是个绚丽多彩的计划,但毫无价值。”
“然而他有采取行动阻止一场潜在暴动的能力。如果他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成功,又怎么敢这么做?这岂不正好证明了这个——什么?——心理历史学确实有效吗?”
“这仅仅证明了哈里·谢顿是个有勇无谋之辈,陛下。即便心理历史学理论是有实用价值的,它也无法产生关于某个单独的人或单独的行为的结果。”
“你不是数学家,德莫泽尔。而他是。我认为现在该是我再次垂询于他的时候了。毕竟,离下次‘十年大会’不是太远了。”
“这是毫无用——”
“德莫泽尔,朕意已决。你负责安排。”
“遵命,陛下。”
·16·
锐奇耐着性子聆听布道,尽量不使自己极度焦躁的情绪有所流露。他正坐在一间临时的单人牢房里,此地位于匕里孛屯的陋街深处,一路行来巷陌纵横,令他恍如隔世。(想当年,他对此地的街头巷尾无不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甩脱任何追踪者,如今却再也没这份能耐了。)
陪伴他的人,穿着一身乔若南卫队的绿色制服,即便不是个传教士或洗脑人,也多半是个半吊子的空头理论家。他自称名叫山德·尼,此刻正操着一口浓重的达尔乡音向他灌输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长篇大论。
“如果达尔人民想要享受平等的权利,他们首先必须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得这种权利。良好的纪律,文明的举止,得体的情趣都是必不可缺的要素。好勇斗狠以及公然持刀都将成为旁人对我们怀以偏见的口实。我们必须一正视听而——”
锐奇打断道:“我同意您的话,尼队长,句句同意。——可我必须去见乔若南先生。”
看守缓缓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的,除非有预约,获得许可。”
“你看,我是斯特尔林大学里一位颇具地位的教授的儿子,他是一位数学教授。”
“不认识什么教不教授的。——我记得你说过你出生在达尔区。”
“我当然是达尔区出生的。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而你有个当大学教授的老头子?听上去不太可能。”
“好了,他是我的养父。”
看守对此不置可否,继续摇头道:“你在达尔区有认识的人吗?”
“有位瑞塔大妈。她认识我。”(她当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现在可能已老到迈不动步了——死了都说不定。)
“没听说过。”
(还有谁?他认识的人里恐怕没有哪个能令眼前这人释疑的。他当年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名叫斯穆迪杰的少年——或者至少是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名字。即便再无计可施,他还总不至于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名叫斯穆迪杰的人?”)
最后他只得说道:“还有尤果·阿玛罗尔。”
尼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谁?”
“尤果·阿玛罗尔,”锐奇忙道,“他在大学里为我养父工作。”
“他也是达尔人?那所大学里每个都是达尔人?”
“只有他跟我才是。他曾经是个热槽工。”
“他怎么进的大学?”
“是我父亲在八年前把他带出热槽的。”
“好吧——我找个人去问问。”
锐奇只得坐等。就算他能越狱逃走,在巷道错综复杂的匕里孛屯又有何处可以藏身,不致立即被人逮到的?
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尼才姗姗来迟,跟他一起来的是那个当初拘捕锐奇的下士。锐奇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这位下士多少还算是有些头脑的。
下士问道:“你认识的那个达尔人叫什么名字?”
“尤果·阿玛罗尔,下士,他曾是个热槽工,是我父亲八年前在达尔区这儿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去了斯特尔林大学。”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父亲认为尤果当热槽工实在太屈才了,他可以干更为重要的工作,下士。”
“比如说呢?”
“数学。他——”
下士一摆手。“他当时在哪个热槽工作?”
锐奇踌躇片刻。“我那时还是个小孩,不过我想是C—2。”
“虽不中亦不远矣。是C—3。”
“那么说你认识他,下士?”
“在我个人并不认识他。不过那个故事在热槽倒是很有名的,而我恰好也在那里工作过。然而你也可能是道听途说的。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确实认识尤果·阿玛罗尔的?”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的办法。我在纸上写下我以及我父亲的名字。
然后我再写下一句话。你想方设法跟乔若南先生的访问团中的负责人取得联系——乔若南先生明天就会来达尔区这儿了——你告诉他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以及那句话。如果没什么动静,那就让我烂在这儿好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肯定他们会在三秒钟之内就把我从这里接出去,而你也将会因为传递了这个重要消息而获得晋升。如果你拒绝做这件事,那么当他们最终在这儿找到我时——我相信他们会的——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话说回来,既然你知道尤果·阿玛罗尔是跟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走的,那我不妨告诉你那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正是我父亲。他的名字叫哈里·谢顿。”
下士脸上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非毫无耳闻。
他说道:“你要写的那句话是什么?”
“心理历史学。”
下士皱皱眉头。“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与你无关。你只要把话带到,然后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下士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递给他。“好吧。写下来,让我们看看到底有什么好戏。”
锐奇意识到他在颤抖。他也很想知道会演成什么好戏。这将完全取决于这位下士会向谁上报,以及那句话会起到多大的魔力。
·17·
哈里·谢顿看着雨点打在皇家地行车的车窗上,一股无可名状的怀旧之情涌上心头。
这是他在川陀上的八年中第二次被传召到这个星球上唯一的露天地区来晋见皇帝——而两次天气都很坏。第一次的时候,他刚到川陀不久,那时的坏天气并不令他太在意。他觉得这没什么新鲜的。在他的家乡星球海立肯上暴风雨是家常便饭,至少,在他出生的地方是这样。
可如今他已在虚拟气候下生活了八年,在这里所谓的暴风雨只是计算机随机点缀的阴云,仅在人们入睡的时候井然有序地下上几滴毛毛细雨。
狂风暴雨被和风细雨所取代,而严寒酷暑更是闻所未闻——温差的幅度仅限于令你解开衬衫的前襟或是套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然而即便是这样温和的偏差,他仍听到有人在抱怨。
而现在谢顿看到了真正的雨水从苍茫的天空倾盆而下——他已多年未曾目睹这种情景了——面对此情此景,爱意油然而生。这让他回想起了海立肯,他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劝司机绕个远路去皇宫。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皇帝正等着见他,即便毫无阻隔地直线行进,这段旅程对地行车来说也够长了。当然没有要皇帝苦候的道理。
和八年前与谢顿初见时相比,克里昂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的体重增加了十磅左右,还多了一脸的愁容。尽管他眼圈及脸颊边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谢顿还是看得出这是做了过多微量调整的结果。谢顿不由地对克里昂心生怜悯——由于君权及帝国的动荡不稳,皇帝已日渐式微。
克里昂与哈里·谢顿又一次单独相处了——仍然是在他们初遇时那间布置奢华的房间。按照惯例,谢顿静候垂询。
略微打量了一下谢顿后,皇帝以平缓的声调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教授。我们就不必拘礼了,象上次见面时一样好了。”
“遵命,陛下。”谢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不必拘礼并不是真的不必拘礼,只不过是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之下命令你这么做而已。
克里昂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房间在自动控制之下顿时活了起来,餐桌自行架起,盘盏罗列其上。谢顿在困惑不解中,看得眼花缭乱。
皇帝随口道:“与我共进一餐吧,谢顿?”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知何故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谢顿道。他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他虽然很清楚从来没人(或者,至少是不应该)问皇帝问题,可又发现不得不问。
于是他说得很平和,尽量让这话听来不象是个问题:“首相不同我们一起进餐?”
“他不来,”克里昂道,“他此刻另有要务在身,而且我也希望与你私下交谈。”
他们默默地相对用餐,克里昂始终凝视着谢顿,而谢顿则时而报以一笑。
克里昂并不以残暴或无道而著称,但从理论上来说,他完全有能力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谢顿逮捕,只要皇帝愿意施加他的影响力,案子的判决根本就不必经过审讯。若能避免皇帝的注意想来总是好的,可惜此刻谢顿无能为力。
当然八年前的情况比现在更糟,那时他是被荷枪实弹的卫兵押到皇宫里来的。——然而这并没让谢顿轻松多少。
终于克里昂再度开口。“谢顿,”他说道,“首相是个很有才具的人,所以我对他委以重任,然而我觉得,有时人们或许会认为我是个毫无主见的君王。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从来没有,陛下。”谢顿从容道。急于辩白是没有用的。
“我不信。然而,我确实是有自己的主见的,我还记得你当初刚到川陀时提出过一个叫做心理历史学的玩意儿。”
“我相信您一定也还记得另一件事,陛下。”谢顿温言道,“我当时解释过那只是个没有实用意义的纯数学理论。”
“你的确是这么说过。你现在还是这么说?”
“是的,陛下。”
“自那以后,你还有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偶尔略有涉猎,可惜毫无建树。很不幸浑沌的干扰无可避免,可预言性并非——”
皇帝打断道:“我有个具体的难题,希望你能替我解决。——随意用些甜点吧,谢顿。味道很不错的。”
“是什么难题,陛下?”
“那个名叫乔若南的人。德莫泽尔告诉我——哦,说得相当婉转——他的意思是我不能逮捕这个人,也不能用武装力量去镇压他的追随者。他说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如果首相是这么说的,那么我猜想实情大概也确实如此。”
“可我不想要这个名叫乔若南的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当他的傀儡。
德莫泽尔对此毫无作为。”
“我相信他正在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陛下。”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有助于减轻问题,那他显然并没有向我通气。”
“也许,陛下,这是出于期望您超脱于争斗之外的考虑,这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首相或许觉得如果乔若南能够——如果他能够——”
“夺权。”克里昂叫破道,语气极度厌恶。
“陛下圣明。您若是在个人立场上表现得过于反对他恐怕并非明智之举。
为了帝国的稳定,您必须维持超然不动的身份。”
“我宁可将帝国的稳定建立在没有乔若南这个人的基础上。你对此有何高见,谢顿?”
“是说我吗,陛下?”
“就是说你,谢顿。”克里昂不耐道,“要我说,我根本就不信你所宣称的什么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之类的话。德莫泽尔一直与你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你以为我白痴到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想从你这儿得到某些东西。这东西叫做心理历史学,而我不是个傻瓜,我也想得到它。——谢顿,你是不是赞成乔若南?说实话!”
“不,陛下,我并不赞成他。我认为他对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威胁。”
“很好,我相信你。我听说,你曾在你那所大学里单枪匹马地阻止过一场潜在的乔若南党暴动。”
“那纯粹是我基于职责的一时冲动,陛下。”
“拿这话去骗傻瓜吧,别跟我说。我敢肯定你是凭心理历史学推算出的结果。”
“陛下。”
“不用狡辩。你打算怎么对付乔若南?如果你站在帝国的这边,你总得有所作为。”
“陛下,”谢顿小心翼翼地说道,吃不准皇帝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已经把我儿子派到达尔区去会见乔若南了。”
“为什么?”
“我儿子是个达尔人——他很精明。他也许会发现一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
“也许?”
“只能是也许,陛下。”
“你会与我通气?”
“是的,陛下。”
“好吧,谢顿,别再对我说心理历史学只是个游戏了,别告诉我说它不存在。我不想听这话。我期待你能对付乔若南。至于怎么做,我管不着,但你必须有所作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谢顿又回到了斯特尔林大学,心情却远比去时更为沉闷了。克里昂的话听来很有些只许成不许败的味道。
现在全靠锐奇了。
翻译:阿牛
整理: Lio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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