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两个男人和骡
骡:第一基地沦陷后,骡的统治中有益的方面开始显露出来。在第一银河帝国无可挽回地解体之后,骡首次在宇宙中建立了一个统一的、专制的政权。已沦陷的第一基地在此之前所建立的商业帝国,尽管得到了心灵历史预言无形的支持,但是它包罗庞杂、结构松散。
它根本无法与骡统治下的“世界联盟”相比。世界联盟虽占据了银河系十分之一的体积,拥有银河系十五分之一的人口,但是却受到严密的控制。尤其在所谓的“搜索”时期,……
——《银河百科全书》
此处引文已获出版者同意,均摘自《银河百科全书》,银河百科全书出版社,基地纪元1020年,第116版,特米尼斯(Terminus)星球。
关于骡和他的帝国,《百科全书》有很多不得不说的地方,但是几乎所有内容与我们眼前这件事都毫无关系,而且其中大部分内容也索然无味。该条目所讲述的主要是导致“联盟第一公民”(骡的正式头衔)崛起的经济条件,以及由此产生的经济后果。
骡在五年之内从一无所有到占据大片疆域,其速度之快,想必会让该条目的作者感到有点惊讶,不过他并没有提及此事。想必他也更加惊讶于骡突然中止扩张,转而用了五年的时间巩固自己的领土,不过他同样对此避而不谈。
因此,我们还是把《百科全书》放在一边,言归正传,按照我们的方式继续讲述第一和第二银河帝国之间那段大分裂的历史。我们的故事就从那五年的“巩固时期”行将结束时开始。
就政治而言,世界联盟是平静的。就经济而言,它是繁荣的。几乎没有人愿意舍弃骡铁腕控制下的和平,而重蹈过去的动荡岁月。在五年前被称为“基地”的那些星球上,或许人们会有些怀旧和惋惜,但也仅此而已。至于基地的领导人,没用的都死了;有用的,则被“强制皈依”(Converted)了。
在被“强制皈依”的人中,最有用的则是汉·普利切尔,现任舰队中将。
当基地还存在时,汉·普利切尔是一名船长,也是秘密组织“民主反对派”的成员。当缪尔兵不血刃地占领基地时,普利切尔同骡展开了战斗,直到他被“强制皈依”。
普通的皈依不过是被更高的理性说服,而“强制皈依”并不是那种普通的皈依。汉·普利切尔对此非常清楚。骡是一个人类的变种,天生具有异能,他的精神力量能够转变常人的心理状态,让他们顺从自己。普利切尔就曾经被骡转变过,不过他对此事感到非常满意。这也并不奇怪。“强制皈依”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人们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强制,而会觉得自己是在心甘情愿地服从骡。普利切尔对自己的这种感觉早已司空见惯。
眼下,普利切尔结束了对世界联盟之外茫茫银河系空间的第五次远征,正在归途之中。
这位老宇航员及情报员想到即将觐见“第一公民”,心中感到一种迫切的、自然而然的欣喜。
普里切尔的脸极为粗糙,象从一块黑黑的、纹理杂乱的木头上刻下来的一样,似乎笑一笑就会裂开。从这张脸上看不到内心的欣喜,不过对骡来说,表露在脸上的东西并不重要。骡能看到人们内在的情感,而且洞察入微,就象常人能够察言观色一样。
普利切尔将他的飞车停在原总督官邸的停车坪上,按照规定步行进入官邸的广场。他在标有指示箭头的干道上步行了一英里,四周空空荡荡,悄无声息。普利切尔知道,在这偌大的官邸广场上,没有一个侍卫,没有一个士兵,没有一个手持武器的人。
骡不需要任何保护。
骡就是他自己最好的、最强有力的保护者。
普利切尔的脚步轻轻地敲击着地面,他眼前耸立着官邸闪耀着光辉的金属围墙,无比地明亮和坚固。那令人目眩的、夸张的、富丽堂皇的拱门,体现出前帝国的建筑风格。整座官邸森然静默地矗立在空旷的广场上,庞大的身影映照着远处喧闹的城市。
骡就住在这官邸之中,独自一人。他超乎人类的精神力量维系着世界联盟新的统治阶层和全部的政治结构。
随着普利切尔将军走近,官邸那巨大、光滑的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他走了进去。他踏上一条宽宽的传送坡道,向上滑动。传送带无声无息地上升。很快,他便到达了官邸顶部最显耀之处,站在骡本人的房间之前。这扇房门小而简单,毫无装饰。
门开了——
贝尔 ? 卡尼思很年轻,而且贝尔 ? 卡尼思没有被“强制皈依”。简单地说,就是他的情感结构没有被骡改变,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状态,仅受到先天遗传及后天环境的影响。与普利切尔一样,贝尔 ? 卡尼思对自己的这种状况也感到满意。
贝尔?卡尼思年近三十,他在联盟的首都卡尔干星球人缘好得不得了。他长相英俊,头脑灵活,因此在社会上很吃得开。而他智力超群,处事镇定,也使他受到骡的青睐。卡尼思对自已这两方面的成功都颇为自得。
现在,骡第一次召他亲自觐见。
他沿着长长的、华丽的广场干道向前走着,干道笔直地通向银灰色的塔楼。卡尔干星球的总督曾住在这里,他奉银河帝国皇帝之命进行统治。后来,独立了的卡尔干亲王也住在这里,他以自己的名义进行统治。现在,联盟的“第一公民”住在这里,他统治着自己的帝国。
卡尼思自得其乐地轻轻哼着歌。他知道骡为什么召见他。第二基地,准没错!这个无处不在梦魇,就是因为它,骡才停止了无休止的扩张,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对此,官方的说法叫做“巩固政权”。
现在到处都是谣言——谁也无法制止谣言。据说骡就要再一次开始攻击,骡已经发现了第二基地的踪迹,要发动进攻。又据说骡已经和第二基地达成协议,要瓜分银河系。还据说骡已经确定第二基地根本就不存在,要独占整个银河系。
其实这些各式各样的谣言不听也罢。这类谣言到处流传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回它们显得更加煞有其事。所有那些厌恶羁束、追求扩张的人——他们在战争、军事冒险和政治动荡中飞黄腾达,在稳定、停滞的和平年代抑郁沉沦——现在都感到高兴。
贝尔 ? 卡尼思就是这样的人。他对神秘的第二基地并不害怕。他甚至也不怕骡,而且还以此自夸。他自恃聪明,经常公开拿骡的长相和独居生活开玩笑。可是没人敢接讪,也没人敢笑。有些人对这个花花公子年少得志颇不以为然,心怀叵测地盼着他因此倒霉。不过最终并没有什么祸事降临卡尼思头上,卡尼思更是因此名声大振。
卡尼思边走边给他哼唱的曲调加上自编的歌词。他胡乱编造并反复哼唱着:“第二基地,带来联盟危机,所有人都害怕得大喘气” 。
他走到了官邸门口。
随着他走近,官邸那巨大、光滑的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他走了进去。他踏上一条宽宽的传送坡道,向上滑动。传送带无声无息地上升。很快,他便到达了官邸顶部最显耀之处,站在骡本人的房间之前。这扇房门小而简单,毫无装饰。
门开了——
骡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叫做骡。他也没有别的头衔,只让别人称他“第一公民”。
他正透过一面单向透明的墙壁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明亮、高耸的城市。
在黄昏薄暮的微光中,星星开始出现了。所有这些星星都效忠于他。
所有这些星星都效忠于他——他想着,脸上浮出微笑,心中闪过一丝苦涩。它们效忠于一个人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人物。
骡长得很难看,每个看到他的人都忍不住想嘲笑他。他骨瘦如柴,身高五英尺八英寸,体重却只有一百二十磅;他干枯的四肢从瘦瘦的身躯上伸出来,非常难看地支愣着。在他的脸又瘦又小,却长了一张突出的肉喙,足有三英寸长;在这肉喙的衬托下,脸的其他部分几乎显得快要没有了。
只有骡的眼睛显出与他无比滑稽的外貌不相称的温和。在这位银河系最伟大的征服者眼睛里能看到这样的温和,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而在这温和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抹不去的忧伤。
卡尔干这个城市是一个繁华世界的繁华都城,在这个城市里可以找到任何享乐。在骡所征服的敌人中,“基地”是最强大的,他本可以把他的都城建在那里,不过那里远在银河系的边缘。而卡尔干更加靠近银河系的中心,多年以来就是贵族们的享乐之地,这地方更适合他。从战略上来说也是如此。
从未有过的繁荣烘托着历时日久的享乐,但他却不能从中得到安宁。
他们害怕他,服从他,也许——甚至还尊敬他,彬彬有礼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但是有谁在看他的时候心中不怀着轻蔑?只有那些他强制皈依的人。可他们那虚假的忠诚有什么价值?索然无味。他本可以接受一大堆头衔,制定一大堆礼仪,对自己的威仪大加装饰……但是即便那样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就简单地叫做“第一公民”,让自己离群索居。这样更好些,至少也不会坏到哪儿去。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而粗野的反抗的冲动,想让整个银河系都承认他。五年了,他不敢张扬,死一般地被埋没在卡尔干,都是因为那萦绕不散的、神秘的、深藏在宇宙中威胁,都是因为那个看不见、听不见、也没人知道的第二基地。他三十二岁了。还不老,但是他觉得老了。不管他的奇特的精神力量多么强大,他的身体却是虚弱的。
每颗星星!他能看到的每颗星星,还有他不能看到的每颗星星——都必须属于他。
报复所有的人吧。报复人类吧,因为他并不是他中间的一个。报复银河系吧,因为他并不属于这个星系。
头顶的警示灯闪烁起来,发着冷冷的光。他能感到那个进入官邸的人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方。与此同时,似乎苍凉的暮色使他的超感觉更加敏感,他觉察到那人的情感象潮水般地冲击着他的脑神经。
他很容易地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那是普利切尔。
前基地的普利切尔船长。那个腐败政府的官僚们不放在眼里、置之不理的普利切尔船长。那个被他打败过的小间谍的普利切尔船长。那个被他从卑微中提拔起来的普利切尔船长。
那个他先任命为上校,后又任命为将军的普利切尔船长;那个他派去搜索整个银河系的普利切尔船长。
现在他该叫做普利切尔将军了。当年他叛逆成性,如今却无比忠诚。而且这种忠诚不是出自受惠,也不是出自感恩。这种忠诚不是用什么东西交换而来,只不过是由“强制皈依”造成的。
骡很熟悉普利切尔的意识层,那顽强的、充满忠诚和爱的意识层。这个意识层中涌动着汉·普利切尔情感中的每个波澜。五年前,正是他改变了这个意识层,让自己成为普利切尔忠诚和挚爱的人。深深地埋在这个意识层之下的,则是普利切尔本来的个性:桀骜不驯、蔑视规定、理想主义。不过这些个性已变得如此模糊,连他自己也快分辩不出来了。
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去。透明的墙壁慢慢地变成不透明的,挡住了窗外紫色的黄昏,明亮的白色原子能灯光照着室内。
汉·普利切尔依照骡的示意坐下。人们私下里觐见骡时,不需要履行鞠躬、跪下、念颂词这些礼仪。骡仅仅是“第一公民”。他只不过被称为“阁下”。你甚至可以当他的面坐下;如果你碰巧恰好背对着他,也不算失仪。
在汉·普利切尔看来,这正说明骡确实有令人信服的强大力量。普利切尔自己也为之感到一种热切的自豪。
骡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你最后的报告。我不得不说这报告有点令人沮丧,普利切尔。”
将军皱紧了眉头:“是的,我想是这样。但是我无法得出其他结论。根本就没有什么第二基地,阁下。”
象往常一样,骡默然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依卜林·弥斯说有第二基地。
别忘了,依卜林·弥斯说有第二基地。”
依卜林·弥斯说有第二基地——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所以普利切尔直截了当地说:“弥斯也许是基地最了不起的心灵历史学家,但是他和哈利 ?瑟顿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当他研究瑟顿的工作时,正好处在您的精神控制之下,因此受到了人为的刺激。你可能把他引导得太远了。他可能弄错了。阁下,他肯定弄错了。”
骡叹了口气,伸直细细的脖子,向前探出他那滑稽的脸。“如果他能多活一分钟就好了。话就在他的嘴边上,他就要告诉我第二基地在哪里了。我告诉你,他知道在哪。我本来不用退缩的。我本来不用等了又等的。这么多时间都浪费了。五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普利切尔不可能挑剔责难他的统治者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因为他受到控制的心理结构不允许他产生这样的想法。相反,他自己困惑起来,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不安。他说道:“但是我们能提出什么其他可能的解释呢,阁下?我已经出航五次了。是您亲自策划的路线。我把所有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连一颗小行星也没有放过。三百年前,据说前帝国的哈利 ?瑟顿建立了两个基地,以这两个基地为核心将会产生一个新的帝国,取代正在衰亡的老帝国。在瑟顿死后一百年, 在帝国的边缘地带,人们知道了我们所熟悉的第一基地。在瑟顿死后一百五十年,第一基地与老帝国打了最后一仗,名声遍及整个银河系。现在瑟顿都死了三百年了,这个神秘的第二基地会在哪儿呢?银河系的每个角落都对它一无所知。”
“依卜林·弥斯说它把自己隐藏起来了,只有隐藏的东西才能把自己的弱点变成力量。”
“隐藏得这么深是不可能的。这只能说明它根本不存在。”
骡仰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目光锐利而机警。“不。它确实存在。”他狠狠地比划着干瘦的手指。“我们的策略将做点小小的改变。”
普利切尔皱起眉头。“您打算亲自去吗?我想最好别这样。”
“不,当然不。你要再出航一次,最后一次。不过和另一个人共同指挥。”
一阵沉默,普利切尔的声音有点生硬:“是谁,阁下?”
“卡尔干本地的一个年轻人。贝尔 ? 卡尼思。”
“我从没听说过他,阁下。”
“是的,我想你没有。不过他头脑灵活,很有野心。而且,他没有被强制皈依。”
普利切尔长长的下颚颤抖了几秒钟。“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优点。”
“还是算一个优点。普利切尔,你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你把我交待的事办得很好。可是你被强制皈依了。你做事的动机很简单,就是对我的忠诚。这种忠诚是强迫的,你别无选择。不过,当你失去了你原有的行为动机时,你也失去了某种东西——某种微妙的本能冲动。
而这是我不能替你恢复的。”
“我不觉得,阁下。”普利切尔闷闷地说道。“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当年与您为敌时是什么样子。我不觉得自己的能力降低了。”
“当然不会觉得。”骡咧开嘴微笑起来。“你对这件事的判断不可能是真实的。这个卡尼思现在出于自己的目的而野心勃勃。他完全值得信任,不是因为对我忠诚,而是为了他自己。他知道他是靠着我发迹的,因此他愿意做任何事来加强我的力量,这样他才能飞黄腾达。
如果他和你一起去,那么他就为这次搜索加上了新的动力——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产生的动力。”
“那么,”普利切尔仍然固执地说道:“如果您觉得取消强制皈依可以提高我的能力,为什么不取消它呢?您现在总不会还对我有所怀疑吧?。”
“我决不会取消对你的强制皈依,普利切尔。只要你在可触及我的范围内,或者在你激光枪的射程内,你都会被“强制皈依”牢牢地控制着。如果我现在把它解除,转眼之间我就会被你打死。”
将军有些激动:“您竟然这么想,我很难过。”
“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不过你不可能明白:要是让你的本性自由作主的话,你会有什么感受。人类的心灵憎恨受到控制,所以只要一个人不愿意,普通的人类催眠师都不能强迫他进入催眠状态。我能控制人的心灵,那是因为我不是催眠师。相信我,普里切尔。你无法表达你的憎恨,甚至你不知道有这种憎恨,但它确实存在。我不想面对它。”
普里切尔低下了头,一种无能的感觉袭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内心苍白憔悴。他费劲地说道:“但是您怎么能相信这个人呢?我是说,象相信我一样完全相信他?”
“是啊,我想我不能完全地相信他。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和他一起去。你看,普里切尔,”骡深深地坐在巨大的扶手椅中,在沙发靠背的衬托下象一根细细的活动的牙签。“如果他碰巧发现了第二基地,如果他觉得和他们合作比和我合作更有好处——你明白了吗?”
一种深深的满足出现在普里切尔眼中。“这样安排就好多了,阁下。”
“确实如此。但是记住,尽可能让他自由行动。”
“当然。”
“还有……唔……普里切尔。这个年轻人英俊、讨人喜欢,而且很有魅力。不要让他愚弄了你。他是个危险而捉摸不定的家伙。你如果要阻止他做什么事,要先想好怎么对付他。就这样吧。”
屋里又是骡独自一人。他熄灭了灯光,让面前的墙壁又变得透明。现在天空变成了紫色,城市变成了远处地平线上的一片灯光。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他真的成了所有星球的主人,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普里切尔会不那么高大、自信、强壮?贝尔?卡尼思会不那么英俊?难道他自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诅咒自己产生的疑惑。他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头顶的警示灯闪烁起来,发着冷冷的光。他能感到那个进入官邸的人已经走到了什么地方。他有点不情愿地感受着那人的情感潮水般地轻轻冲击着他的脑神经。
他很容易地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那是卡尼思。骡感觉到这是一颗未经驯服的强有力的心灵,充满着原有的多样性,未被触及,未被塑造,完全来自于宇宙那奇妙莫测的造化。意识的潮水在翻滚、涌动。表面上有一点谨慎,这薄薄的一层让人易于接近;而在深处的漩涡中则隐藏着玩世不恭和粗俗。更深层则流动着自私自爱的激流,偶尔在几处冒出残忍的幽默感。最深处则是静静的、野心勃勃的深渊。
骡感到自己能够触及并挡住那意识的水流,从最深处改变它的方向。让一处水流干涸,让新的一处开始流动。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能让卡尼思低下他不驯的头,对自己产生最深沉的崇敬,可难道这也能改变自己古怪的长相?自己还不是仍旧要躲避白昼而喜欢夜晚,还不是仍旧在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中离群索居?
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过身去。透明的墙壁慢慢地变成不透明的。黑暗褪去,明亮的白色原子能灯光照着室内。
贝尔?卡尼思轻轻地坐下,说道:“承蒙召见,十分荣幸。不过这并不太出乎我的意料,阁下。”
骡用四个手指揉按着他的肉喙,显得有一点点不高兴,他问道:“为什么呢,年轻人?”
“我想是一种直觉。当然我得承认,我听到了一些传言。”
“传言?现在传言实在太多,你指的是什么传言?”
“据说您又在计划在银河系发起新的攻击。如果这是真的,我希望我能为此效劳。”
“那么你认为第二基地是确有其事了?”
“为什么不呢?正因为有第二基地,事情才变得有趣多了。”
“你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当然。这件事越神秘就越有趣。如果要做点猜测和推理,你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话题了。最近,报纸的号外除了这事就不谈别的。当然,这事可能也很重要。《宇宙报》的一个专栏作家写了一篇古怪的文章,说第二基地有以纯粹意识状态存在的生物,它们的精神力量十分发达,其能量足以对抗任何已知的物理科学。可以摧毁好几光年以外的宇宙飞船,可以让行星偏离轨道……”
“是的,很有趣。不过你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你也相信这种意识力量?”
“我的老天,不!您认为象这样的生物会只是呆在他们自己的星球上?不,阁下。我认为第二基地之所以深藏不露,是因为它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强大。”
“这些事情我自己也能很容易地解释。我想让你率领一次远征,去找到第二基地。你意下如何?”
卡尼斯没料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有些发呆。他舌头打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骡干巴巴地说道:“怎么样?”
卡尼思扬了扬眉:“没问题。但是我去哪儿?您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普利切尔将军会和你一起去……。”
“那么并不是我领导这次行动?”
“等我说完你再自己想吧。听着,你不是基地的人。你是卡尔干本地人,是吧?是。好的。那么你对瑟顿计划可能并不很清楚。当第一银河帝国衰落之时,哈利 ? 瑟顿和一群心灵历史学家用数学方法分析了历史的未来趋势。这种方法在当今这衰落的时代已无人知晓。瑟顿等人在银河系的两端建立了两个基地,随着经济和社会力量的缓慢发展,以这两个基地为核心将产生第二帝国。哈利 ?瑟顿计划用一千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过程——如果没有这两个基地的话,这一过程将会需要三万年。但是瑟顿不可能想到我。我是个人类的变异。心灵历史学只能处理人类群体的普通行为,而我是心灵历史学无法预测的。你明白了吗?”
“非常明白,阁下。不过为什么这会涉及到我?”
“你等会儿就会明白了。我现在打算统一银河系,这样三百年就能完成瑟顿要用一千年去完成的目标。在我的统治下,一个基地——由科学家们组成的那个基地——仍然在发展。联盟为他们提供了繁荣和秩序,而他们所拥有的原子武器可以应付银河系中的任何东西。也许只是不能应付第二基地。所以我必须知道更多有关第二基地的事情。普利切尔将军坚信它根本不存在。而我认为刚好相反。”
卡尼思小心地问道:“您怎么知道呢,阁下?”
骡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十分恼怒:“因为受我控制的人的意识受到了干扰。微妙的干扰!不过,还没有微妙到我注意不到的程度。而且这种干扰在增加,我所器重的人在重要的时刻受到这种干扰的打击。这些年来,我出于谨慎而不敢有所作为。就是因为这个!现在你知道了吧。
“你的重要性正在于此。普利切尔将军是我最得力的人,而他现在对我来说并不安全。
当然,他不知道这一点。而你没有被强制皈依,因此也不会被马上认出是骡的人。与我的那些人相比,你能更久地欺骗第二基地,也许会足够地久。你明白了吗?”
“唔——唔。是的。不过请原谅,阁下。我想问您,您的这些人是怎么受到干扰的?这样万一有什么情况发生,我就能看出普利切尔将军身上的变化。他们的强制皈依被解除了吗?
他们变得不忠诚了吗?”
“不。我跟你说过,这干扰很微妙。它比不忠诚更令人不安,因为它很难看出来,有时候我在采取行动之前不得不等待,不敢确定某个关键的人物只是偶然失常,还是确实发生了改变。他们的忠诚依然没有变化,但是主动性和创造性则丧失殆尽。表面上看,留给我的还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但实际上已经彻底没用了。去年的一年里,六个人都这样了。我最好的六个人。”骡一边的嘴角抿紧起来。“这六个人现在负责训练任务,而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要发生紧急事件,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处理什么紧急事件。”
“也许,阁下……也许这不是第二基地干的。也许是另一个象您这样的人,另一个人类的变异?”
“这个策略执行得非常谨慎,范围也很广。如果只是一个人,他的行动会急躁得多,不可能象这样。这只可能是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而我要让你来对付它。”
卡尼思眼睛发亮,他说道:“我很高兴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骡感觉到了卡尼思突然产生的情感冲动。他说道:“是的,你自然会想到:你对我有特别的效劳,因此应享受特别的回报。也许甚至会成为我的继任者。确实如此。但是你知道,我也有特别的惩罚。我操纵情感的技巧并不只限于让人们产生忠诚。”
骡薄薄的嘴唇上浮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卡尼思惊恐万状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只是一瞬间,闪电般的一瞬间,卡尼思感到一阵心灵的剧痛向自己覆压过来,同时也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肉体的剧痛。这剧痛让卡尼思的意识变得漆黑一片,漆黑得无法忍受。剧痛随之又消失了,卡尼思的意识中只留下强烈的愤怒。
骡说道:“愤怒并没有什么好处……好,你现在正在掩饰你的愤怒,对吗?不过,这都瞒不过我。所以,要记住——我可以让刚才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而且延续不断。我曾用心灵控制的办法杀过人——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死法了。”
骡又沉默了片刻,说道:“就这样吧。”
屋里又是骡独自一人。他熄灭了灯光,让面前的墙壁又变得透明。天空已黑了下来,银河系的轮廓升起在天际,在宇宙那天鹅绒般的背景上撒下繁星点点。
所有那些朦胧的星云都是一群星星,它们是如此之多,彼此之间似乎挤得一点空隙都没有,看上去象是光点组成的云彩。
所有这些都会是他的——
现在只需安排这最后一件事,然后他就可以安睡了。
整理:Lion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