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利走进去的时候,嘉迪娅正站在一间长长的房间对面的尽头。她本人几乎就是一幅印象派的画像,淡装素裹,质朴无华。
她杏唇微红,弯眉淡抹,耳垂略呈蔚蓝色;脸上没有涂脂粉,看上去面色苍白,有点不安,但显得非常年轻。
她棕褐色的头发向后梳着,她那灰蓝色的眼睛微含羞涩;她穿着的衣服蓝得近乎黑色,四周镶着白边;衣服的袖子很长。她手戴白手套,脚着平底鞋。除了脸部外,没有一寸皮肤露在外面,甚至她的头颈也用衣服凸出的褶边围裹着。
白利马上停住脚步,问:“这么近行吗,嘉迪娅?”
嘉迪娅说:“你不用站那么远。”
“我走近些行吗?”
“可以,走到哪儿停下我会告诉你的。”
白利一步步地向嘉迫娅走近,她则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她突然说:“想看看我的力场色彩画吗?”
这时白利离她还有6英尺,他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她。她娇小玲拢。白利竭力想象她这样纤弱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什么东西呢?),猛地向她丈夫的头颅打去。他试图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她怒不可遏、愤恨交加地杀人的图画。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完全可能的。即使是一个只有105磅重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如果她愤怒已极,手中又有适当的武器的话;完全可以敲碎一个男人的头颅。在地球上,白利也碰到过这样的女凶手;在平时,这种女人简直胆小如鼠。
白利问:“什么叫力场色彩画,嘉迪娅?”
“是一种艺术。”她说。
白利点了点头:“很高兴能欣赏一下。”
“请跟我来。”
白利小心地与她保持着6英尺的距离。这还不到克劳丽莎所要求的距离的三分之一。
欣赏完她的力场色彩画之后,嘉迫娅看着白利沉思起来:“你想出去一下吗?和我一起去散步?”
白利本能地想说:“上帝,我不想去!”
她说:“我从来没有直接和人一起散步。现在天还没有暗,天气也很凉爽。”
白利感到空气在他周围飘动,寒意逼人,他禁不住发抖起来。
嘉迪娅说:“你冷吗?”
“刚刚好象没这么冷啊。”白利喃喃地说。
“现在近傍晚了,但其实并不冷。你要穿大衣吗?叫一下机器人马上可以拿来。”
“不必了,这没什么。”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向前走去。他说:“这就是以前你与利比格博士经常散步的地方吗?”
“唔,不,我们走得远多了,我们在田野里散步,那儿你偶尔可以看到一个机器人在工作,你还可以听到动物的叫声。你和我这次只在房子附近散步,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唔,万一你要进屋去。”
“或者万一你不想再直接接触下去了,是吗?”
“这没什么。”她毫不在乎他说。
头上,树叶在瑟瑟作响,四周是一片黄色和绿色。周围的空气中响着尖厉的叫声,中间还夹杂着一种刺耳的嗡嗡声。地上还有不少隐隐约约的影子。
他知道,在他背后是索拉里亚的太阳;他小心翼翼,尽量不去看那太阳。但他知道,太阳还在他背后的天空中照耀着。
白利不知不觉地走近嘉迪娅,他俩之间相距只有两英尺了,然后白利突然看到她惊恐的脸色。
“真对不起。”白利说着立即走远了。
嘉迪娅气喘吁吁他说:“没关系,请这边走好吗?那儿有几个花坛,也许你会喜欢的。”
她所指的方向正好在阴影里,白利一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
嘉迪娅说:“接近年尾就好了。天气温暖,我常到湖里去游泳。或者在田野里奔走,直到我想躺下来休息才罢休。”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但穿这种衣服可不成。穿这种衣服只好散散步。你知道穿了这种衣服是不能做什么事情的。”
“那你喜欢穿什么衣服呢?”白利问。
“最多穿件三角背心和短裤。”她大声说,同时举起双臂,好象在她的想象中感到了穿着单薄是多么自由自在。“有时穿得还要少。有时候只穿拖鞋,这样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充分感受外界的空气——噢,对不起,我又冒犯了你。”
白利说:“不,那没什么。你与利比格博士散步时也穿得那么少吗?”
“这要看气候,有时我也穿得很少,但你知道这是通过电视联络的,我想你能理解吧。”
“我明白。利比格博士怎么样?他也穿得很少吗?”
“乔森穿得也很少?”嘉迪娅对白利微微一笑。“唉,不,他总是非常一本正经的。”她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模仿利比格的模样,稍稍眨了眨眼睛,白利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这是他讲话的样子,”她说。“我亲爱的嘉迪娅,考虑第一条守则对正电子流潜在的效果——”
“他就是跟你谈这些吗?谈机器人学吗?”
“这是主要的谈话内容。你知道,他对此是十分认真的,他一直想教我机器人学。他从不气馁。”
“你学会什么东西吗?”
“什么也没学会,真的,一点也没有学会。对我来说,机器人学太错综杂乱。他有时还要训斥;但他教训我时,如果我们正好在湖边,我就跳到湖里去用水泼他。”
“用水泼他?你们不是过电视散步的吗?”
她哈哈笑了起来。“你真是地球人。我用水泼他站的房间或农庄,水碰不到他,但他还得躲避。看这个。”
白利看了看。他们在树丛中的小径上走了一圈,现在走到了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是一个人工装饰的池塘。一堵小小的砖墙穿过空地,把空地一分为二,很多花排列得整整齐齐。白利因为看过电影书,所以才知道那些是花。
那些花有些象嘉迪娅搞的光线图案。白利想,嘉迪姬的那些图案是根据这些花创作的吧。他小心地摸了摸一朵花,又看了看周围,发现大部分是红花和黄花。
在白利转身向四周张望时,他一下子看到了太阳。
他不安他说:“太阳在天空中很低。”
“快要到傍晚了。”嘉迪娅大声地回答说。她已走到了池塘旁边,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到这儿来!”她挥舞着手叫着。“你不喜欢坐在石头上就站着吧。”
嘉迪娅指了指石凳的另一头示意白利坐下。
白利说:“这不是离你太近了吗?”
她双手一摊,手掌向上,说:“我也渐渐习惯了,真的。”
白利坐了下来,面对着嘉迪娅,以免看到太阳。
她向后面的水池挪动了一下身子,采了一朵杯子形的小花。花朵外面的花瓣是黄色的,里面的花瓣上有一条条的白线,这花看上去一点也不艳丽。她说:“这是在索拉里亚土生土长的花。这儿大部分的花都是从地球上移植过来的。”
嘉迪娅战战兢兢地把花递给白利,水正从折断的花枝上滴下来。
白利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接花。“你把它弄死了。”白利说。
“这只是一朵花。这儿有成千上万朵花。”突然,在白利的手刚要接花的时候,嘉迪娅把拿着花的手缩了回去,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你是暗示说,我既然会弄死一朵花,就会杀死一个人,是吗?”
白利温柔地表示和解说:“我什么也没暗示。我可以看一下吗?”
她说:“你可以闻一下嘛!”
白利立即闻到了花里散发出来的香气。他低下头闻了一下,说:“好象女人用的香水味,”
嘉迪娅高兴得拍起手来。“你啊,真是个地球人。应该说,女人用的香水和这花的香味差不多。”
白利沮丧地点了点头。他开始对户外厌倦起来。影子变得越来越长了,大地也变得越来越阴郁了。但是,他决心坚持下去。他想要把那包围他自己画像的蓝灰色围墙移掉。这是一种堂·吉何德式的思想,但白利却无法摆脱这种念头。
嘉迫娅从白利手中拿回那朵花,白利求之不得,高高兴兴地还给了她。她慢慢地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掰下来,说:“我想,每一个女人的气味都不同的吧!”
“这要看她们所用的香水是什么味道。”白利心不在焉地说。
“想一下吧,有人离得你那么近,以至可以闻到香味。我不用香水,因为没有人会离我那么近;当然,现在例外。不过,我想,你经常会闻到香水味的吧。在地球上,你的妻子经常与你在一起,是吗?”她皱起眉头,集中思想小心翼翼地把花瓣一片一片地掰下来。
“她并不总是与我在一起,”白利说,“不是每一分钟都在一起。”
“但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的吧。你什么时候想——”
白利突然问:“你想,为什么利比格博士非要教你机器人学呢?”
“他对你讲过这事吗?我想,他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不过,他问过我,是否有兴趣搞机器人学。很自然我告诉他,我认为没有比机器人学更索然无味的了。为此,他非常生气。”
“此后,他就不再与你散步了。”
她说:“你知道,我想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大概伤了他的感情。不过,说真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你告诉他你与德尔马拉博士吵架的事是在此以前罗。”
她立即双手紧握起拳头,身子好象僵住了,一动也不动;她低下了头,并向一侧歪着。她的嗓音提高了,显得颇不自然。“吵什么架?”
“你与丈夫的吵架。就我所知,你恨你的丈夫。”
她的脸都变了样,而且皮肤上出现了小斑点,她眼睛瞪着白利。“谁告诉你的?是乔森?”
“利比格博士提到了这件事,我相信他的话。”
嘉迪娅大为愕然。“你还是在企图证明,是我杀了德尔马拉。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朋友,而你——你只是个密探。”
她举起了拳头,而白利则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他说:“你自己也知道,你不能碰我。”
她把手放了下来,开始无声无息地抽泣起来。她把头转了过去。
白利也低下头,闭起了眼睛,想驱走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长长的影子。他说:“德尔马拉博士是一个不懂感情的人,是吗?”
她用窒息的声音说:“他是个忙人。”
白利说:“而你的感情是非常丰富的。你对男人感兴趣。你明白这意思吗?”
“我——我自己也无法自制。我知道这不好,但我没有办法。如果谈论这类事,那就更下流了。”
“你确实对利比格博士谈起过吵架的事,是吗?”
“我总得发泄一下啊!乔森就在附近,而他对我发牢骚似乎无所谓,这就使我好受多了。”
“这就是你与丈夫吵架的原因吗?是因为他冷漠无情,不懂感情,因此引起你的不满吗?”
“有时我恨他。”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他是个模范的索拉里亚人;我们还没有被分配孩——孩——”她说不下去了。
白利等待着。他感到肚子里很冷,外界的空气使他窒息得难以忍受。当嘉迪娅逐渐停止抽泣而平静下来时,他尽可能温柔地问:
“是你杀了他吗,嘉迪娅?”
“不——不!”然后,好象她全部的抵御力量一下子全部垮下来似的,她说:“我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对你说。”
“唔,那就请现在告诉我吧。”
“那次,他死的那次,我们又吵架了。还是以往的那种吵架。我向他大喊大叫,但是他从来不回嘴。他往往一言不发,这就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勃然大怒,大发雷霆。后来的事我就记不起来了。”
“上帝啊!”白利感到有点头晕,他想看看那石头凳子。“你说你记不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死了,而我在惊呼高叫,后来机器人来了——”
“是你杀了他吗?”
“我记不起来了,艾利亚。如果我杀了他,我应该记得起来的,是吗?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一直以来我害怕极了,真太可怕了。请你帮助我吧,艾利亚。”
“别担心,嘉迪娅。我会帮助你的。”白利的头旋转起来,但他还是竭力想着那杀人的凶器。那凶器哪儿去了呢?一定被转移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只有凶手才可能转移它。而凶杀案一发生,就发现嘉迪娅在现场,因此,她不可能把凶器转移。那么,凶手一定是别人。不管索拉里亚人对此会有什么看法,凶手一定是别人。
白利感到一阵恶心难忍。他想:“我该回屋去了。”
然而已经迟了,他感到天旋地转。石凳在他下面倾斜了,天空变幻不定,蓝色、深蓝色;太阳消失了,树顶和大地直向他冲来,白利模模糊糊听到嘉迪娅的惊叫声,然后,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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