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零位座开始从地面上升。这是个光滑的六角形柱子。它顶端红色,柱身白色,上边承载着一英寸宽的《海神号》。当顶端离开地面四英尺的时忙,它停了下来。
“第二阶段准备就绪,长官,”传来了一位技师的话音。
卡特迅速地向里德看了一眼,里德点了点头。
“第二阶段。”卡特说。
一块镶板滑开了,一台装卸机器(是一台巨大的“沃尔多”——有人曾经对卡特说过,这是那些早期核技术人员,根据四十年代一本科学幻想小说里某个人物命名的。在无声的气垫支撑下开了进来。这机器有十四英尺高,由装在一个己脚架上的一些滑轮组成,这些滑轮控制着悬挂在一根水平延伸杆上的直臂。直臂本身分成几节,从上往下,一节比一节短些而且细些。这台机器的直臂有三节,最下面的一节有二英尺长,它上面装着一些四分之一英寸粗的钢丝,弯成钩形,可以彼此接触,相互联锁。
机器底部针有《CMDF》的徽章,下面刻着一行字:精密微缩装卸器。
三个技师随着装卸器进入室内,后面跟着一个穿制服的护士,显然等得不耐烦了。她那护士帽下面的棕色头发看来梳理得很匆忙。好象单单在这一天,她心里牵挂着别的事。
其中两个技师把沃尔多上的直臂,调整到正好悬在缩小了的《海神号》上空。为了进行微调,三股头发丝粗细的光束,从悬臂的支架上,射到零位座的表面。各股光束与零位座中心的距离,被转换成了不同的光强度,在一个小小的圆形荧光屏上显现出来,后者在中心相交分成三段。
当第三个技师调整旋钮的时候,这些有明显差别的不同光强度,产生着细微的变化。他用熟练的手法,在几秒钟之内,就把这三段不同的光强度调成一样,而使彼此间的界线消失。然后这个技师撤下一个按钮,把沃尔多的位置固定了。那些向中央集中的光线消失了,探照灯的较粗的光束通过间接反射把《海神号》照得通亮。
他又进行另一项调节工作,直臂向《海神号》降下来。它缓慢而平稳地往下降,那个技师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处理过的微缩物也许比这个国家,或甚至世界上其他任何人要多(虽则当然没有人能详细了解那边在干些什么),但今天这事却是没有先例的。
他将把一件东西提起来,这东西的正常质量,要比他以前处理过的任何东西大好多倍,而且他将往上提的东西里面还装着五个活生生的人。而且,哪怕是几乎看不到的一点点微弱的颤抖都足以致人于死命。
下面的齿尖张开了,同时慢慢滑到《海神号》的上方。这个技师使它们停住了,试图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他那些仪表告诉他的情况是正确的。齿尖已经精确地对准了中心。慢慢地,它们一点一点地合拢,直到在舰身下面咽合,形成了一个密合的经过精确调整的吊架。
零位座随即往下落,让爪子吊架托着《海神号》悬在空中。
零位座在降到地面高度时,没有停下,它还在往下沉。在几分钟之内,悬挂着的舰艇下面空荡荡地只剩下一个空洞。
接着,一圈透明的玻璃围墙从零位座留下的空隙向上升起来。当这圆柱形透明的围墙升到一英尺半高的时候,一种清澈液体的弯月面露出来了。在零位座重新升到与地平齐以后,这才看出来,在上面立着的原来是一个一英尺宽、四英尺高的圆筒,三分之二的空间灌满了液体。圆筒被一个圆环形软木底座托着,底座上写着:生理盐溶液。
沃尔多的直臂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本来纹丝未动,现在已经悬在溶液的上空了。船被托着悬在圆筒里面的上都离液面启出一英尺的地方。
直臂现在在往下降,速度缓慢,越来越慢。当《海神号》几乎接触到溶液的时候,它停了一会儿,然后把速度减到原速的万分之一,又开始下降。在技师直接操纵下的齿轮飞快运转,但船却以人眼觉察不到的速度下降。
接触液面!船一步一步往下降,直到一半沉了下去。技师让这种状态保持了一会儿,然后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极开尖爪,在确保哪一股钢丝都不会接住船体的情况下,把它们提出了溶液。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你这粗汉子,”把直臂升了上去,解开了沃尔多。他对分立在两旁的那两个人说“行了,咱们把它弄走吧。”接着他想起一件事来了,改变了语气,用打报告的腔调大声说:“船已进入安瓿,长官!”
卡特说:“好!检查一下船上人员的情况。”
从零位座转移到安瓿这件事,从正常世界的观点来看是轻柔到家了,可是《海神号》内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格兰特发完了“一切良好”的回电,克服着零位座在上升时,突然向上一抬引起的头一阵恶心,他问道:“现在怎么了?要进一步微缩吗?有人知道吗?”
欧因斯说,“在进行下一阶段微缩之前,我们得下潜。”
“在哪儿下潜?”但格兰特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又向船外微缩室内的阴暗世界看去,这才初次瞥见了那些巨人们。
那是些男人,在向他们走来——在外面暗淡灯光下的塔似的人,越向下看缩得越短,越向上看也编得越短的人,就好象是在巨大的哈哈镜中看到的形象似的。衣带上的扣子是长宽都是一英尺的金属方块。下边很远的地方的一只鞋,简直可以用作火车车厢,上边很远的地方的头,看来就象是一座山样的鼻子,包围着鼻孔那两条隧道。这些人走动的速度慢得出奇。
“时间感,”迈克尔斯嘟哝着。他眯缝着眼向上看着,随即又看了一下表。
“什么?”格兰特问道。
“比林斯基的另一个想法,就是说,时间感随着微缩而发生变化。普通的时间似乎正在延长和伸展,因此就在现在,五分钟好象,我认为,可以延长到十分钟。这种作用随着微缩的程度而加强,但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我说不准。比林斯基需要我们现在可以给他的这种实验数据。瞧。”他把手表伸过来让他看。
格兰特看了一下,然后又看自己的表。那长秒针也的确象是在爬行。他把表放到耳边。他只听到表内微小的马达发出的飓飓声,但声音似乎变得深沉了。
“这是好象,”迈克尔斯说。“我们有一小时,但在我们看来,可能象有几个小时。也许是好几个小时。”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行动起来会快些吗?”
“对我们自己来说,我们的行动将是正常的,但是对外部世界的观察者来说,我想,我们的动作看起来会是很快的——好象是在往一定时间里挤进更多的行动。考虑到我们时间有限,那当然会是件好事罗。”
“但是……”
迈克尔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进行更详细的解释了。比林斯基的生物物理学我认为我是懂得的,但他的数学我就不明白了。欧因斯也许能告诉你。”
格兰特说,“我以后再问他——如果有以后的话。”
船又突然被照亮了,是普通的白光。格兰特的眼睛觉察到什么东西在动,他就抬起头来看。什么东西正在往下降,原来是两个巨大的叉尖,一边一个,在船两边降下来。
欧因斯大声叫道:“大家都检查一下安全带。”
格兰特没去费这个事。他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使劲拉他,他的身子就自动向前一挺,把带子拉得紧紧的。
科拉说,“我在检查你是不是被钩紧了。”
“仅仅是被安全带钩搂紧了。”格兰特说,“但还是谢谢。”
“别客气。”然后,她转到右边,关心地说,“杜瓦尔大夫,系上您的安全带。”
“好吧,系上你自己的。”
为了能够着格兰特,科技早把带子解开了。现在她把它系上了,正好,羞一点就来不及了。叉尖现在已经降到低于眼睛的地方,正在象一个能把人嚼得粉碎的巨颚逐渐合拢起来。格兰特浑身肌肉不由得都绷紧了。叉尖停下来,又动了,然后接触了。
《海神号》颠簸、颤抖起来,船上所有人员都被猛烈地抛到右边,然后稍稍轻一点,又被抛到左边。船内充满了刺耳的金属碰撞的回响。
接着是一片静寂,犹如悬挂在一片空虚之上的感觉。船在轻柔地摇摆着,同时甚至更加轻柔地颤抖着。格兰特往下礁,看到一个带着广阔的红色表面的什么东西,在向下沉,逐渐变得模糊、阴暗,然后消失了。
根据他们目前的大小比例,他无法知道离地面有多高,但他的感觉就象在一幢公寓房子的第二十层楼上,身子探出窗外的感觉一模一样。
象这条船现在这么小的东西,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是不应该遭受重大损害的。空气的浮力会使他们下降速度减缓到安全的速度。——至少会这样,如果体积小是他们唯一长处的话。
但是格兰特对欧因斯在介绍情况时谈到的那点记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他本人是由一个足尺码的人的全部原子构成的,而不象一个与他现在的实际体积相同的东西那样,可能只包含少数几个原子。相应地他要比原来脆弱,这艘船也是一样。从这种高度掉下去是会把船摔个粉碎,把船员摔死的。
他看着装载着船的吊架。在正常的人看来,它们是个什么模样,格兰特没有去想它,对他本人来说,它们是弯曲的钢柱,直径有十英尺,利落地互相啮合,形成一个连在一起的金属吊架。暂时,他感到安全了。
“它来了。”欧因斯大声喊道,由于兴奋,嗓子都变粗了。
格兰特迅速地朝四周看了一遍,才弄清楚“它”是什么。
闪烁的亮光是从光滑透明的一圈玻璃板上反射过来的,这个玻璃圈大得足以把一所房屋围起来。它平稳地、飞快地往上升,下面——正下方——很远的地方,是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彩虹色闪烁的反射光波。
《海神号》被悬挂在一个湖面上了。这时圆筒的玻璃围墙在船体四周上升,湖面看来在他们下面不超过五十英尺的地方。
格兰特把身子紧靠在椅背上。他一下子就能猜到下一步将发生的事。因此他已经有所准备,而当他的椅子好象从他底下面往下掉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恶心的感觉。他的感觉同他曾经在海面上的一次动力俯冲的过程中所经历过的很相象。进行那次演习的飞机,后来根据原来意图,撤出了演习,然而这艘突然成了空运潜艇的《海神号》,却不准备这样办。
格兰特混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然后又试图放松下来,好让安全带,而不是自己的骨头,来承当这次打击。
它们撞上了,这一震几乎把他的牙齿震出了牙床。
原来格兰特料想在窗外将看到的是浪花,是一扇往上涌的水墙。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种宽阔而粘稠的余波,形成均匀的圆圈,象油似地飞快地向外扩散。然后,当他们继续往下降的时候,一个接着一个地涌来了。
吊架的爪子松开了,船只狂乱地颠簸着,然后停止了,浮在水中,慢慢地转着圈。
格兰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们是在一个湖面上,这点不会错,但是象这样的湖面,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迈克尔斯问道:“你曾料想会看到波浪,格兰特?”
“是啊。”
“我得承认,我自己也这样。格兰特,人类的头脑,是个有趣的东西。它总是期望看到它过去看到过的东西。我们被微缩了,被放到一个盛了水的容器里面,它就象一个湖泊,因此,我们期望看到波浪、泡沫、碎浪,等等,等等。谁知道还有些什么!但是不管这个湖我们看来是什么样子,它却并不是湖,而只是一个盛了水的容器;它有涟漪,却没有波浪。而且不管你把涟漪放大多少倍,它也不会象波浪。”
“不过这还是很有意思的,”格兰特说。粗大的滚滚流体波纹——按照普通比例,本来是会引起一些纤细的涟漪——不断地向外涌的。它们从远处的墙壁反折回来,形成一些干涉波,把波纹分割成座座山峦,与此同时《海神号》按着剧烈的节奏,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降。
“有意思?”科拉愤怒地问道。“你能说的就是这句话吗?这简直是太壮丽了。”
“上帝亲手制造的东西,”杜瓦尔补充道,“按照任何星等标度都是雄伟的。”
“好吧,”格兰特说:“我同意,壮丽、雄伟。——行,就这样吧。——就是也有点使人想吐,你知道。”
“哦,格兰特先生”科拉说,“你总有办法对什么事情都泼冷水。”
“对不起。”格兰特说。
无线电响了,格兰特又发回“一切良好”的电文。他按捺住了发出“均感晕船”电文的冲动。
然而,就连科拉也开始显出不舒服的神色。也许他本来就不应该把这个想法装进她头脑里去。
欧因斯说:“我们得靠人力下潜。格兰特,松开你的安全带,去把第一号和第二号阀门打开。”
格兰特蹒跚地站了起来,对于能有行走的自由而感到高兴——即使这种自由是有限度的,他走向能壁上标有“一号”字样的蝶形阀门。
“我去开另外那个。”杜瓦尔说。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的眼光相遇了,杜瓦尔犹豫地笑了笑,好象由于突然觉察到还有另外一个人就在眼前,感到有点窘。格兰特也报以一笑,同时忿忿不平地想道:她怎么竟然对这位麻木不仁的货色动了感情?
阀门打开以后,周围的液体流进潜艇的储水舱,四下里的水又一个劲儿地往上涨。
格兰特登上几级到气泡室的梯子问道:“情况如何,欧因斯舰长?”
欧因斯摇了摇头。“很难说啊。仪表上的读数没有什么意义,这些仪表是为了适应真实海洋的要求而设计的。真见鬼,我设计《海神号》根本就不是为了现在这种用途。”
“我妈把我设计出来,也不是为了这种用途,如果要这么讲的话。”格兰特说。现在他们已经完全下潜了。杜瓦尔把两个阀门都关掉了,格兰特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怀着一种近乎豪奢的感觉,再次系上了安全带。一旦到达水面以下,那种细小余波的古里古怪的上下起伏就消失了,而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满意足的静止不动的状态。
☆ ☆ ☆
卡特试图松开拳头。到目前为止,进行情况良好。从船内发出了“一切良好”的电报,这船现在是抱在生理盐溶液里,发出微弱闪光的一个小胶囊似的东西。
“第三阶段。”他说。
微缩器,它的光度在整个第二阶段始终保持着低水乎,现在又提高到了白炽状态,不过光是从蜂窝最中心的几格发出来的。
卡特热切地观察着。刚开始的时候,很难说他看见的是真正的客观存在呢,还是自己头脑牵强附会的产物。——不,它的确是又在缩小。
这个一英寸宽的甲虫的体积在缩小,紧靠船身四周的水也可能在缩。微缩光束的焦点紧密而准确,卡特又松了一口气。每个阶段都有它特殊的危险。
卡特偶然想到,如果光束只要稍有偏差,如果《海神号》一半很快地微缩了,而另一半,因为正好处在光束的边缘,微缩缓慢或者根本没有微缩,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但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他力图把这种想法置于脑后。
《海神号》现在是个在缩小的小点了,更小了,更小了,小到差不多看不见了。现在整个微缩器一下子突然都通明透亮了。使光束在小到看不见的东西上聚焦是不成的。
对,对,卡特想道。这回就干到底吧。
现在整个盛着液体的圆筒在缩小,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安瓿大小——两英寸高,半英寸粗,在它微缩了的液体中,有着不比一个大细菌大的、经过低微缩处理的《海神号》。微缩器又暗下去了。
“与他们联系,”卡特说,声音发抖。“让他们回话。”
他喉管发紧,呼吸急促,直到他们再度宣布“一切良好”,才恢复常态。四个男人和一个妇女,不过几分钟以前还足尺足码,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现在成了一艘细菌大小的舰艇里小不丁点儿的物质微末——而仍然活着。
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下,“赶快撤出微缩器。”
微缩器迅速移走的时候,它最后的微弱余光倏忽灭了。
卡特头部上方的墙上的空白圆形表盘现在亮光一闪,现出了黑色的数字60。
卡特向里德点点头。他说:“你来接替我,唐。从此刻起,我们有六十分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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