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发明家的苦难

上编 追偿债务的故事

 

  一 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①,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对他身心相许的那天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挣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为夏娃和吕西安,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配合妻子的身分,给她一个富裕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雄心壮志,这个计划在大卫眼中好象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事业,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动向,使纸张的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②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象乌弗拉尔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出品,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确是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要不断的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所以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智穷才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的物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配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称为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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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传说以牛为路加福音的作者圣路加的象征,代表力量。圣路加本是画家出身,故后世画家奉为祖师。

  ②有名的银行家乌弗拉尔(1770—1846),一度专收普瓦图和昂古莱姆纸厂的出品,囤积居奇。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用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笔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如此。为着结婚和筹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开销,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波斯泰尔手里,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栋发明的好处派作家用和经营印刷的资本。经济窘迫的情形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头脑才能应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忘恩负义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苦。一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不过是发挥他天赋的才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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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勇气十足的妻子

  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肉体和精神少不得有一番深刻的变动;倘是中产阶级,攀着一门小康的亲事,她还得研究一下从来没接触过的银钱问题,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因此必须经过一个袖手旁观的阶段。不幸大卫疼着老婆,耽误了她的教育;结婚的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不敢向老婆说出他的境况。尽管父亲的啬刻使他穷得一筹莫展,他还不忍破坏他的蜜月,要妻子学他那个不愉快的辛苦的行当,把做买卖人家的主妇应有的知识教给她。仅有的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场里。大卫满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里,这样过了四个月。等到醒过来,两人都大吃一惊。给波斯泰尔的票子到期了,家里没有钱;这零钱是怎么欠的,夏娃心中有数,只得卖掉一些银器和她新娘的首饰,拿去还债。款子付清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谈他的情形;她发觉丈夫为着从前谈过的那个问题,撇下印刷所不管了。婚后第二个月,大卫主要是在院子尽头的偏屋,浇墨棍用的小房间里消磨时间。他回到昂古莱姆三个月以后,就废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圆筒和石板调墨,拿硬胶跟糖浆做的棍子蘸墨。这是改进印刷的第一步,成绩卓著,库安泰弟兄看了立刻仿效。院子里那间象厨房一般的偏屋,半边靠在和邻居分界的墙上,大卫靠墙安放一个炉子,一个铜锅,推说浇起墨棍来省煤,其实墨棍的模子放在墙脚下生锈,统共也没浇过两回。他用橡木给小屋做了一扇厚实的门,里面钉着铁皮,木格子镶嵌的肮脏的玻璃窗也换了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前途,大卫便神色不安的瞧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亲爱的,你看见工场里冷清清的,我对买卖没精打采,你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全知道;可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卧室窗口,指着那神秘的小屋子说,“咱们的家业是在那里……还有几个月的苦日子,咱们得耐着性子熬过去,让我解决那个难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题解决了,咱们就不愁穷啦。”

  大卫这个人太好了,太真诚了,你听了他的话不能不相信;可怜的妻子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关心日常用度,决意不要丈夫再为家务操心。过去她守着蓝白两色的漂亮卧房,只做点儿针线,陪母亲闲话,这一下她走出房间下楼了。工场尽头有两个小小的木亭子,她去坐在一个亭子里,琢磨印刷生意的门道。有了身孕的女人肯这样做,不是英勇得很吗?最近几个月工场里无事可做,原有的工人一个个溜了。库安泰弟兄的业务应接不暇,不但本省的印刷工贪图日后多挣些钱,被他们诱了去,便是波尔多的工人也有投奔来的,尤其一般学徒自以为手艺高强,不愿意等到满师,受种种约束。夏娃查看赛夏铺子的家底,发觉只剩三个人了。先是大卫从巴黎带来的学徒赛里泽;其次是象看家狗一般忠心的玛丽蓉;最后是阿尔萨斯人科布。科布从前在第多印刷厂打杂,后来去服兵役,碰巧来到昂古莱姆,兵役快满期的时候,有一次被大卫在检阅的队伍中撞见了。科布来探望大卫,看中了胖子玛丽蓉。在他那个等级的男人眼里,女人的品质玛丽蓉可以说应有尽有:身体强壮,腮帮紫堂堂的;力气同男人不相上下,端起一盘铅字来轻而易举;一丝不苟的性格,阿尔萨斯人尤其看重;对主人的忠心证明她心地善良;她又很省俭,积蓄了一千法郎,还有内衣,袍子,零星衣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是外省派头。胖姑娘玛丽蓉三十六岁,看见一个身高五尺七寸,身体魁梧,象碉堡一般结实的装甲兵追求她,心里很得意,怂恿他做印刷工。阿尔萨斯人正式复员之后,被玛丽蓉和大卫训练成大熊,虽然一字不识,倒也做得挺好。那一季没有多少零活,赛里泽尽可应付。赛里泽又是排字工,又是拼版工,又是监工,做到康德所谓三位一体:他自排自校,写定单,开发票;大半的时间无事可做,待在工场尽头的小亭子里看小说,等顾客上门托印招贴礼帖之类。赛夏老头一手教出来的玛丽蓉负责整纸,浸纸,晾纸,切纸,帮科布印刷,同时兼管厨房,大清早上菜市。

  夏娃要赛里泽报出上半年的账,收入是八百法郎;开支一项,赛里泽的工资每天两法郎,科布一法郎,共计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花到一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卫结婚以后六个月,既赔了房租,机器生财和印刷执照的利息;也没有收回玛丽蓉的工资,油墨,更不用说印刷商应有的利润了。印刷业的行话管这些有关成本的项目叫做零料,因为印刷车上,在铁板和纸张中间,要用呢绒和绸衬,防绞盘压力太悉,损坏铅字。夏娃对印刷所的生意和盈亏大致有了一个眉目,知道这小厂在库安泰弟兄排挤之下很少办法。库安泰弟兄活跃得不得了:又造纸,又办报,又印刷,主教公署的买卖归他们独家承包,省公署和区公所也是他们的主顾。两年前赛夏爷儿俩得了两万两千法郎出让的报纸,此刻每年有一万八收入。夏娃看出库安泰弟兄表面上装做慷慨,骨子里别有用心;他们让赛夏印刷所多少有点买卖苟延残喘,而决不会生意兴隆,能够同他们竞争。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生财造好清册;再叫科布,玛丽蓉,赛里泽打扫工场,收拾整齐。然后有天晚上,大卫从野外散步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背了一个大布包;夏娃乘机告诉大卫,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独自照管,只是问大卫,赛夏老人留下的破烂家伙该怎么利用。赛夏太太听着丈夫的主意,把她清理出来而分好门类的存纸,统统印成彩色的民间传说,只用一张纸,排两栏,给农民买去粘在草屋的壁上,题目无非是《流浪的犹太人》,《魔鬼罗伯特》,《美丽的玛葛洛纳》之类,还有讲奇迹的故事。夏娃安排科布出门兜销。赛里泽立刻动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上俗气的图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玛丽蓉对付印刷。一切家务都由沙尔东太太照顾,夏娃管插图的着色。两个月功夫,多亏科布勤谨老实,赛夏太太在昂古莱姆周围四五十里方圆之内销掉三千份画片,卖两个铜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变了三百法郎。阿尔萨斯人不能到本省以外去兜售,等到画片贴满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该想法做别的买卖了。夏娃翻遍工场,找出一批专印一种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版,不用文字,内容只有符号,红,黑,蓝三色的图像和镂版画。不识字的赛夏老头当年给不识字的人印这本册子,赚过不少钱。全书用一个印张折成六十四页,钉成一百二十八面的小册,卖一个铜子。外省的小印刷所多半做单页印刷品的生意。赛夏太太看见上回买卖得手,很高兴,打算拿赚来的钱印一大批《牧羊人历本》。这种历本法国每年销到几百万,用的纸比《列日人历本》更粗糙,大约只要四法郎一令。印成历本,五百张一令的纸,按每张一个铜子计算,可以卖到二十五法郎。赛夏太太决计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册,销成了有两千法郎可赚。

  大卫虽则聚精会神忙着自己的事,对什么都不在意,偶尔也望望工场,听见一架水车格吱格吱响着,看见赛里泽在赛夏太太调度之下老在那里排字,感到奇怪。有一天他进去查看夏娃的工作;夏娃听丈夫说历本是桩好买卖,高兴非凡。历本的内容需要一见便明,印插图的彩色油墨该怎么应用,大卫答应亲自指点。他预备在秘密工房里把墨棍重新浇过,尽量帮老婆做好这笔大规模的小生意。

  他们正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吕西安来了几封令人泄气的信,向母亲,妹子,妹夫,报告他在巴黎的失意和苦难。不难了解,给宠惯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说来,是为诗人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血。夏娃听到那些消息大受打击,而且鼓足勇气干的活儿只赚到很少一点钱,觉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妇认为天大的喜事,倒反害怕起来。她看自己快要做母亲了,暗暗想道:“我生产的时候,要是亲爱的大卫还研究不出一个结果来,怎么办?……

  小印刷所才开场的事业交给谁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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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未来的犹大

  《牧羊人历本》早该在元旦以前出货,无奈全部排工只有赛里泽一个人做,他却慢条斯理的拖拉,叫人发急,尤其赛夏太太对印刷不大在行,没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动。赛里泽是巴黎育婴堂出身的孤儿,送在第多印刷厂当学徒。十四岁到十七岁那一段,他对大卫·赛夏唯命是听;大卫派他在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当做副手兼小厮。大卫看他聪明,对他很关切,又念他穷苦,不时让他有些娱乐,因此赛里泽对大卫颇有感情。他那张又小又狡猾的脸还好看,头发黄里带红,眼睛蓝得不清不楚。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昂古莱姆;仗着头脑灵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恶毒,叫人见了害怕。大卫在昂古莱姆对他不再管束,或许看他年纪大了,比较放心,或许认为外省的风气有感化人的力量。赛里泽却瞒着老师,搭上三四个年轻的女工,变做街头的唐璜,完全堕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唯一的原则是样样为自己着想。赛里泽第二年要服兵役,象俗语说的要轮到抽签了;他看到没有出路,便存心背债,算准六个月以后当了兵,随便哪个债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伙心上还多少服着大卫,原因不在于尊敬老师,也不在于受过关切,而是因为他是从巴黎来的,知道大卫的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赛里泽和库安泰厂里的工人混熟了,他们的上装,工衣,对他都是一种诱惑,还有同业观念在下层阶级也许比上层阶级更有影响。他同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卫给他的一点儿好教育丢得干干净净。尽管这样,他还护着大卫;大熊们带他看库安泰的宽敞的工场,十二架出色的铁车都在开动,仅存的一架木机只打校样,不派正用了;他们笑话赛夏父子的旧机器是烂木头;赛里泽站在主人一边,傲气十足的冲着他们说:“哼!你们的傻瓜①弄了些铁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印印祈祷本子;我的傻瓜凭着他的烂木头,才有发展呢!他正在找窍门,将来法兰西和纳瓦拉的印刷商都要让他捞一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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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印刷所的老板,参看本书第3页。

  人家回答说:“哼,你这个起码监工,只挣四十铜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服的!”

  赛里泽说:“她才漂亮呢,比你们两个牛头马面的东家看起来舒服多了。”

  “眼睛望着老板娘,肚子就不饿了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说的这些打趣的话,多少透露出一点赛夏铺子的情形,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他们听见夏娃做历本生意,认为必须彻底破坏,不让可怜的女人把事情做成功,从此发达起来。

  弟兄俩商量道:“咱们叫她撞得鼻青脸肿,不敢再做买卖。”

  专管印刷的库安泰遇到赛里泽,说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校对忙不过来,提议分一部分给赛里泽,按件计酬。赛里泽晚上替库安泰弟兄工作几小时,比着替赛夏整天干活挣的钱更多。库安泰弟兄便和赛里泽有了来往,他们夸他才能出众,只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两个库安泰中的一个对他说:“你满可以当一家大印刷所的监工,挣到六法郎一天;你这样聪明,将来还有希望在厂里搭股。”

  赛里泽答道:“做个好把式的监工有什么用?我是孤儿,明年轮到兵役,抽签抽中了,谁拿出钱来替我买壮丁?

  ……”

  有钱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出力,怎会不借钱给你免掉兵役呢?”

  赛里泽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个时候也许他研究的东西有了结果啦……”

  这句话有心叫听的人起坏主意。赛里泽带着探问的神气瞅着纸厂老板,看他一声不响,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反正他这种人不是在铅字架上发财的。”印刷商拿出六大张教区的经文递给赛里泽,说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进账。你瞧我们气量多大,让同行的监工挣钱!我们尽可让赛夏太太印《牧羊人历本》,把本钱赔得精光。你不妨告诉她一声,我们也在印这个册子,包管赶在她前面……”

  赛里泽为什么把历本排得这样慢,现在我们明白了。

  夏娃听说库安泰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吓了一跳;赛里泽假仁假义的报告同行的竞争,她还以为是忠心;可是不久发现她的独一无二的排字工形迹可疑,不能单用年轻人的好奇心来解释了。

  有天早上她说:“赛里泽,你常常站在门口等先生走过,想看他干些什么;你不赶紧排咱们的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浇墨棍的工房的时候望着院子。这些行为都是不对的。你明明看见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让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费时间,历本早已完工,科布早已拿去发卖,不怕两个库安泰捣乱了。”

  赛里泽道:“哎唷!太太,我在这里每天拿四十铜子工钱,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铜子,还不够吗?晚上要没有库安泰弟兄的校样,我只好吃糠了。”

  夏娃听着心里很难受,主要不是因为赛里泽抱怨,而是他声调粗野,带着威吓的态度和恶狠狠的眼神。她说:“你年纪轻轻就没有良心,看你将来有出息吗?”

  “跟的老板是个女流,当然不会有出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一定能维持三十天。”

  夏娃觉得女性的尊严受了伤害,气冲冲瞪了赛里泽一眼,上楼了。大卫来吃饭,夏娃问道:“朋友,你对赛里泽那小子信得过吗?”

  他回答:“赛里泽吗?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铅字架,哪一样不是我提拔他的?

  你这话好比问一个做父亲的是否信得过他的孩子……”

  夏娃告诉丈夫,赛里泽帮库安泰弟兄看校样。

  大卫好象师傅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说道:“可怜的孩子!

  他也得活命啊。”

  “对;可是朋友,你瞧瞧科布和赛里泽的分别吧;科布每天赶七八十里路,只花十万到二十铜子,替我们把单张的印刷品卖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开支,只问我要他一法郎的工钱。科布再苦也不会帮库安泰弟兄掌车;你扔在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有人许他一千银洋也不会瞧上一眼;赛里泽却统统捡去,瞧个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总不大肯相信人家会作恶,会无情无义;直要受到残酷的教训才恍然大悟,知道人心败坏到什么田地;而且他们受了教训也只用宽大来表示他们的痛心。

  所以大卫回答说:“呕!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请你上工场去查查你的小厮一个月来排的东西,告诉我是不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不能完成咱们的历本……”

  吃过晚饭,大卫查了一下,认为历本只消一个星期就应该排完;又听说库安泰弟兄也在印同样的历本,便来帮助老婆,叫科布不用再去兜售图片,工场的事都由大卫调度。他亲自拼了一版,让科布和玛丽蓉两人印刷;自己和赛里泽印另外一版,同时照管彩印的工作。每种颜色要分开印,四种不同的油墨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高,只有外省印刷所仗着人工不值钱,不需要计算资金的利息,才能生产。尽管是粗货,印精美图书的大厂却无法上手。从老赛夏退休之后,破旧的工场里第一次开动两架印刷车。夏娃的历本印得极好,却只能卖两生丁半,因为库安泰弟兄的批价是三生丁。夏娃发给货郎担的历书只收回成本,科布直接卖给用户的才有赚头;结果夏娃的买卖失败了。赛里泽发觉自己在漂亮老板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对,私下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气不可!”巴黎的顽童就是这种脾气。赛里泽拿着人家有心多给的外快,每天晚上到库安泰办公室领校样,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两个库安泰的谈话一天天的多起来,混得挺熟;人家拿免除兵役引诱他,他觉得大有希望。大卫研究的东西和赛里泽的刺探,用不着库安泰弟兄花钱收买,赛里泽自动一言半语的漏出来。

  夏娃眼看赛里泽没法信托,又找不到第二个科布,心中忧急,决意把她独一无二的排字工歇掉。富于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别犀利,她看出赛里泽是个奸细。没有人排字,印刷所只好停业,夏娃发了一个狠,写信给梅蒂维埃。他是巴黎的纸商,和大卫·赛夏,库安泰弟兄,以及本省所有造纸的人几乎都有往来。夏娃托他在巴黎的《书业公报》上登一条广告:“兹有印刷厂一所,设于昂古莱姆,营业发达;主人愿将机器连同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向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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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库安泰弟兄

  两个库安泰看见报上登出那条广告,彼此商量道:“这小女人倒还聪明,咱们要让她有些买卖维持下去,才能控制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话,来一个厉害的对手盘下大卫的工场,咱们就监视不了啦。”

  弟兄俩存着这个心思去跟大卫·赛夏谈判。两人先见到夏娃,也不隐瞒他们的计划,说是想请赛夏先生承包他们的印件: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机器忙不过来,甚至要到波尔多去招工人,他们保证大卫的三架车子不会闲着。夏娃看到她的计策很快就有效果,心里挺高兴。

  赛里泽进去报告大卫,有这两位同行来拜访。夏娃乘机对库安泰弟兄说:“我丈夫在第多厂认识一些出色的工人,又老实又干练;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里头挑一个来接手……把铺子出盘,两万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们欺压,每年蚀掉一千法郎强多吗?我们印历本只是挺可怜的小生意,也是我们一向做惯的,干吗你们要忌妒呢?”

  两兄弟中的一个,大家叫做长子库安泰的,挺客气的回答:“哎!太太,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一声呢?那我们就不同你抢生意了。”

  “得了吧,先生。你们听赛里泽说我排印历本,你们才跟着印的。”

  夏娃一边气愤愤的说,一边瞪着长子库安泰,库安泰不由得低下眼睛。这么一来,赛里泽出卖主人的勾当被夏娃拿到了真凭实据。

  这个库安泰名叫鲍尼法斯,专管造纸跟营业,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冉精明得多。冉管理印刷所很有本领,但才干只抵得一个上校,鲍尼法斯却是将军,冉也愿意他哥哥当总司令。鲍尼法斯清瘦干瘪,脸上布满红斑,皮色黄黄的象教堂用的蜡烛,嘴巴老是抿紧,眼睛象猫一样,从来不发脾气,哪怕用最粗野的话骂他,他也赛过虔诚的教徒,若无其事的听着,回答的声音很软和。逢到望弥撒,忏悔,领圣体的日子,他无有不到。面上装做和颜悦色,近于懦弱,其实他的顽强的野心不下于教士,在生意上贪得无厌,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阶级在一八三○年革命中到手的种种好处,长子库安泰从一八二○年起就想要了。心里痛恨贵族,也不关心宗教,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加入山岳党,完全是投机。当着贵族和官府的面,他的腰背特别软,自然而然会弯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还有一个特点可以描写这个人物,做惯生意的人听着也更能体会其中的奥妙。他戴一副蓝眼镜隐蔽眼风,说是当地地势太高,阳光强烈,地面和白色建筑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护眼睛。他的身材只是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因为清瘦而显得很高,而清瘦又说明这个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动。一张假作善良的脸,长长的灰色头发紧贴在脑壳上,象教士的款式;七年来的装束始终是黑裤子,黑袜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为了分清两兄弟,管鲍尼法斯叫做长子库安泰,称他的兄弟胖子库安泰,这样的称呼也说明他们的身量和才干的差别,——其实两人都是厉害角色。冉·岸安泰一身肥肉,心情开朗,面团团的象弗朗德勒人;皮肤被昂古莱姆领地的太阳晒成古铜色,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大肚子,好比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嘴角上经常带着笑意,肩膀厚实,和他的哥哥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冉不仅长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张也不一样:他的言论近于自由党,属于中间偏左的一派,只有星期日才去望弥撒,同一般自由党的商人十分投机。乌莫镇上有些做买卖的说,两兄弟意见不一致是有心做出来的。长子库安泰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面上的朴实,拿他当棍子用。冉惯说粗暴的话,使出不客气的手段,他哥哥天性宽厚,不喜欢用这套办法。冉专做炮手,脾气急躁,提出的条件叫人没法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议温和多了。他们就是这样一搭一档的达到他们的目的。

  女人自有女人的聪明,夏娃很快就看透两兄弟的性格,在两个厉害的对手面前格外小心。大卫从老婆嘴里知道了敌人的意思,听着他们的条件完全心不在焉。他走出装着玻璃格子的办公室,预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去,一面对两个库安泰说:

  “你们同我女人谈吧,她对我的印刷所比我还清楚。我干的事业将来比这个小铺子有出息,你们给我受的损失也好借此弥补……”

  胖子库安泰笑着问:“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瞅着大卫要他小心。

  大卫回答:“将来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诺阿-鲍尼法斯·库安泰道:“你在研究什么啊?”

  鲍尼法斯声气柔和,话说得很含蓄。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要造出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说完他走了,没看见两兄弟交换的眼风,他们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准是个发明家;有这副气派的人决不会闲着。”鲍尼法斯仿佛说:“让咱们来利用他!”冉好象问:“怎么利用呢?”赛夏太太道:“大卫对你们象对我一样。只要我问长问短,他就觉得我的名字很犯忌①,老是对我说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个方案罢了。”

  鲍尼法斯道:“你丈夫的方案成功了,发财当然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铺子,”他说着掉过头去望望空荡荡的工场,只见科布坐在一块木板上拿蒜头涂着面包②。“不过这印刷所落在一个勤谨,干练,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对我们也不大合式。或许咱们能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要是你愿意,不妨把机器租给我们厂里的一个工人,由他顶着你们的名替我们干活,象巴黎那种办法。我们给他的工作,尽够他付你们一笔可观的租金,还有些小小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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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夏娃引诱亚当吃禁果的基督教传说。

  ②穷人往往只有蒜头做饭菜。

  夏娃道:“那要看租金的数目了,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望着鲍尼法斯的神气表示她完全懂得对方的计划。

  冉·库安泰抢着说:“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鲍尼法斯声音怪软和的回答:“嗳,亲爱的太太,你刚才说的你的印刷所预备卖两万法郎。两万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过一千二。”

  夏娃愣了一愣,她这才觉得做买卖说话要多么谨慎。

  她道:“你们亲眼看到,我靠着机器和铅字还能做些小生意,现在要让给你们使用了;赛夏老先生也没有白送我们礼物,我们要付他房租呢。”

  争论了两小时,夏娃争到两千法郎半年,先付一千。条件都讲妥了,两兄弟告诉夏娃,他们的意思是叫赛里泽承租。

  夏娃不免表示诧异。

  胖子库安泰道:“交给一个熟悉场子的人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出,送走了两兄弟,决心亲自监视赛里泽。

  吃晚饭的时候,夏娃拿文件交给丈夫签字,大卫笑道:

  “敌人进了堡垒啦!”

  夏娃道:“不怕!科布和玛丽蓉两人赤胆忠心,我都信得过;他们俩一定会小心看守。那套机器本来要赔钱,现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计划要成功,我看还得等上一年!”

  大卫温柔的握着夏娃的手,说道:“你真是个发明家的妻子,当初你在水闸旁边说的话一点不错。”

  大卫夫妻俩有了过冬的生活费,却从此受着赛里泽监视,还不知不觉受着长子库安泰支配。

  管纸厂的哥哥走出去对专管印刷的兄弟说:“这一下可把他们抓住了!将来这些可怜虫拿惯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这笔进款,准会背债。六个月之后咱们不续订合同,看这个天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时趁他为难,咱们提议和他合作,把他的发明拿来共同经营。”

  如果有个精明的商人看见长子库安泰说出合作两字的表情,准会感到男女结亲还不及生意上的合伙来得危险。鸟兽被这些凶狠的猎人追踪,形势已经不妙了;大卫夫妻俩靠着科布和玛丽蓉的帮助,是否能抵抗鲍尼法斯·库安泰的奸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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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第一声霹雳

  临到赛夏太太分娩的时节,吕西安寄来五百法郎,加上赛里泽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项开销有了着落。大卫·赛夏,夏娃和她母亲,都以为吕西安把他们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欢天喜地,象听到诗人初期的成功一样;吕西安登在报上的头几篇文章,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

  大卫只道太平无事,放心了,谁知舅子来了一封无情的信,他看着大为震动。

  亲爱的大卫,我用你的签名出了三张本票,写我的抬头,向梅蒂维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张是一个月期的,其余是两个月三个月的。这件事一定使你很为难,无奈在借债和自杀之间,我只能采取这个不名誉的手段。我的窘况以后再谈;票子到期的时候我想法把款子汇给你。

  信阅后即毁,在母亲和妹子面前只字勿提。我素来知道你的牺牲精神,想你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绝望的弟弟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夏娃生产过后才起床,丈夫和她说:“你可怜的哥哥穷得一筹莫展,我寄去三张一千法郎的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你替我记在账上。”

  说完惟恐老婆盘问,出门往田野去了。夏娃六个月没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牵肠挂肚;当下同母亲两个把大卫那句凶多吉少的话揣摩了一会,觉得形势恶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个破除疑虑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儿子正回家小住,提到吕西安,说话很难听;那些巴黎新闻,以及传说的人的议论,被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听到了。夏娃就去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请她介绍,见到她的儿子,说出自己的忧虑,希望知道吕西安在巴黎的实在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关系,为了出卖阿泰兹的嫌疑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决斗,还有种种生活方面的细节,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个俏皮的花花公子说来,显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关心同乡,替大人物的前途担忧。他真心佩服昂古莱姆的子弟有这种才干,可惜吕西安自暴自弃。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失掉有权有势的靠山,叫人把准许改姓和使用吕邦泼雷纹章的上谕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点拨,今天早已坐享荣华,做了德·巴日东太太的丈夫……谁知他不但把她丢了,还侮辱她!她只得抱着一肚子委屈嫁给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其实她心里才爱吕西安呢。”

  赛夏太太道:“真的吗?……”

  “你哥哥好比一只初生的鹰,最初几道豪华和荣誉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了。老鹰一个斤斗栽下来,谁知道栽到哪儿为止?大人物总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听着最后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只是心惊胆战。她精神上最经不起打击的地方受了伤,在家一声不出,好几次抱着孩子喂奶,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和脑门上。对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也是与生俱来,极不容易放弃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要打听一个真正的朋友。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阿泰兹的地址;

  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阿泰兹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确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内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稿子,说他决不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情欲,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能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了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尊重吕西安,当他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代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诗意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允许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吕西安只要能炫耀聪明,痛快一下,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诚,——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的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声名,多大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象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懒惰,以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盼望名声的。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叫吕西安看着出神。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爱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轻易佩服人是性格软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对一个走绳索的和一个诗人等量齐观。我们劝吕西安接受战斗,不要用投机取巧的方法猎取声名,劝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乐队里当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们的勇气和节操,偏偏赏识文坛上的弄神捣鬼,招摇撞骗的勾当;我们为之都很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个怪脾气,对这等性格的青年特别宽容,还喜欢他们;看他们表面上有些才能和虚假的光彩,信以为真;对他们毫无要求,原谅他们所有的过失,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把人品完整的人应享的利益给他们,尽量的宠他们。反过来,大众对品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倒是严厉无比。这种世道好象极不公平,说不定也有深意在内。社会只拿小丑取乐,没有其他的要求,一转眼就把他们忘了;不比看到一个器局伟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圣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规律:历久不磨的钻石不能有一点儿瑕疵,一时流行的出品不妨单薄,古怪,华而不实。所以,吕西安尽管一错再错,仍旧能飞黄腾达,只消能利用好机会,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过万一撞在一个恶魔手中,他非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可。他这个人好比许多优美的东西缝在一块质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鲜艳的色彩褪尽了,只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质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烂的布条儿。只要吕西安还年轻,不怕没人欢迎,可是到了三十岁又是什么局面呢?真正爱护他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对吕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讳,使你听了伤心,无奈你的来信语气那么沉痛,问题提得那么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的回答,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太看重我了;并且我朋友中认识吕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见一致,因此我觉得说出真相是我责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么可怕。在好坏两方面,吕西安都样样做得出。这话可以概括我们大家的感想和这封信的内容。现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颠簸把这个诗人送回到你身边来,希望你利用你对他的影响,留他在家;在他立志不坚的时期,巴黎对他始终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常说你们夫妇俩是他的护身神,大概他过去把你们忘了;等到他受着狂风暴雨的打击,除了老家没处栖身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你们;那时,太太,你还得一片热情的对他,那是他需要的。太太,我素来钦佩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般的忧虑,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诚的敬意。

  你忠实的仆人 阿泰兹。

  看了这封信以后两天,夏娃奶水枯了,只得雇一个奶妈。她一向把哥哥当作神道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华去做坏事;在夏娃眼中,吕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外省的冷角落里还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旧传统的光辉,这个高尚的姑娘最重诚实,廉耻,以及家庭中培养出来的一切做人之道,绝对不肯妥协。她心上想,原来大卫竟有先见之明。爱情浓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静气,无话不谈,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脑门变得灰溜溜的伤心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夏娃痛苦之极,丰满的乳房长不出奶水,又为了不能尽为娘的责任而发急,大卫眼泪汪汪的瞧着她,一面安她的心,给她希望。

  “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为幻想太多。诗人渴望荣誉也不足为奇,只是追求快乐太性急了。他好比一只鸟,很天真的受着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的骗,社会指责他的罪过,上帝会饶赦他的!”

  可怜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们害苦了!……”

  “现在他害了我们,几个月之前寄回他的第一笔稿费,救了我们!”大卫知道老婆说的是气话,不免过火,不久仍会对吕西安回心转意。“差不多五十年前,梅尔西爱在《巴黎景象》中说过,文学,诗歌,科学,一切脑力活动的产物永远养不活人。吕西安凭着他的诗人气质不相信五个世纪的经验。用墨水灌溉的庄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种以后等上十年十二年;吕西安却把青草当作五谷。不过至少他懂得了人生。他上过一个女人的当,少不得还要受上流社会的骗,相信虚假的友谊。他的经验付的代价太高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咱们的老祖宗说的好:只要子弟回家耳朵不聋,保持清白,也就行了……”

  可怜的夏娃叫道:“清白!……吕西安哪一桩行为不是违反道德的?……昧着良心写文章!攻击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戏子的钱!……和她同出同进!把我们搜刮得一文不剩!

  ……”

  “噢!这不算什么……”

  大卫赶紧停住,差点儿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发觉他有话不说,隐隐然感到不安。

  她说:“怎么不算什么?咱们哪儿去张罗三千法郎来还人家?”

  大卫说:“第一咱们要跟赛里泽续订印刷所的租约。这半年他替库安泰做的活儿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处,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挣了五百。”

  夏娃说:“这件事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也许不会再订合同,他们要忌惮赛里泽,因为他不是东西。”

  大卫说:“没关系!再过几天咱们就发财啦!吕西安有了钱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噢!大卫,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什么话啊!难道吕西安穷了就不能不做坏事吗?你对他的看法和阿泰兹先生完全一样!软弱的性格不可能出人头地,而吕西安便是软弱的……

  一个经不起诱惑的天使算什么呢?……”

  “唉!他这种人要有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天地,才能显出他的美。吕西安天生不宜于斗争,我叫他不需要斗争就是了。我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方法告诉你听。你瞧!”大卫从袋里掏出几张八开大的白纸,好不得意的扬了一扬,放在他女人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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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造纸业一瞥

  他要夏娃上手试试样品,夏娃诧异的神气象小孩儿。大卫说:“这样的纸,大葡萄尺寸的①造价每令不超过五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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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65公分×50公分。法国纸张名称详见本书第111页。

  夏娃说:“这些试验怎么做的?”

  大卫说:“用玛丽蓉的一只旧棕筛做的。”

  夏娃问:“你还不满意吗?”

  “关键不在于制造,而在于纸浆的成本。唉!孩子,不少人走过这条艰难的路,我是最后一批了。早在一七九四年,玛松太太试验用字纸做成白纸,试验是成功了,可是成本浩大!一八○○年英国的德·萨利斯比里侯爵,一八○一年法国的塞甘,同时尝试用干草造纸。你手里这几张用的是咱们最普通的芦苇。我还想用荨麻和蓟草来做。要原料便宜,必须找一些出在沼泽区和土壤不好的地方的植物,那就不值钱了。整个秘诀在于怎样用那些草料做成纸浆。现在我的方法还不够简单。尽管事情很难,我有把握使法国的造纸技术和我们的文学同样领先一步,成为我们的专利,象英国人的钢铁,煤炭和家用陶器一样。我要做一个造纸业中的雅卡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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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人雅卡尔(1752—1834)曾发明一种纺织机,至今尚在使用。

  夏娃站起身子,被大卫的朴实的态度感动了,兴奋之下,张开手臂抱着大卫,把头倒在他的肩膀上。

  大卫说:“你这样对我,仿佛我已经成功了。”

  夏娃仰起头来望着大卫,漂亮的脸上淌满眼泪,一时竟没法开口。

  “我不是拥抱天才,是拥抱一个安慰我的人!”她说。“一颗星掉下去了,一颗星正在升起来。哥哥的堕落使我心酸,你却给我看到丈夫的伟大……是的,将来你一定和格兰多尔热,鲁韦,罗贝,替我们培养茜草的波斯人,①还有你和我提到的那些人一样伟大,他们改良一种工业,做了有益人类而并不显赫的事,至今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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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纪格兰多尔热祖孙三代发明并改进在布上织出花草的图样。鲁韦于一五四九年发明在河上编筏运木。罗贝办的织布厂出品超过弗朗德勒。十八世纪定居法国的波斯人阿丹(1711—1774)在法国播种茜草,成为主要染料之一。

  鲍尼法斯·库安泰和赛里泽在桑树广场上来回走着,望见窗纱上映着夫妇俩的影子,说道:“这个时候他们在干什么?……”赛里泽负责监视老东家的行动,长子库安泰每天半夜里都要来跟赛里泽谈一谈。

  赛里泽道:“大概他拿白天做的纸给女人看。”

  纸厂老板问:“用的是什么原料呢?”

  赛里泽回答:“猜不出来。我在屋顶上开了一个窟窿,昨天夜里爬上去,看见傻瓜用铜盆煮纸浆,堆在一边的原料,看来看去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只能说象苎麻一类……”

  鲍尼法斯声音很婉转的对他的奸细说:“到此为止吧,再进一步就不老实了!……赛夏太太快要叫你续订印刷所的合同,你回答她想自己开店,愿意出半价买下她的执照跟机器,要是她答应了,马上通知我。不管怎么样,你得尽量拖日子……他们没有钱了。”

  赛里泽道:“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长子库安泰应声说了句:“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心上想:

  “这一下可逃不出我手掌啦。”

  梅蒂维埃字号除了经营纸张以外,库安泰弟兄的铺子除了造纸和印刷以外,都兼做放款而不领执照。在巴黎领一张银钱业的执照要花五百法郎,税务机关还设想出办法来控制商业,逼那些私做银钱生意的人领执照。库安泰弟兄和梅蒂维埃,虽然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是地下银行家,在巴黎,波尔多,昂古莱姆的市面上,每季也有几十万往来。那天晚上,吕西安伪造的三千法郎票据正好从巴黎转到库安泰弟兄手里,鲍尼法斯立刻利用这笔债务,想出一条毒计来害那个耐心而可怜的发明家,但看下文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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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介绍一般的外省诉讼代理人,尤其是柏蒂-克洛

  第二天早上七点,鲍尼法斯沿着他纸厂的引水道踱来踱去;纸厂规模很大,水声使人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他等着一个二十九岁的诉讼代理人,六星期前才在昂古莱姆的初级法院登记,名叫皮埃尔·柏蒂-克洛。

  年轻的代理人被有钱的厂商约去谈话,当然不敢失约。长子库安泰同他打了招呼,问道:

  “你在昂古莱姆念中学可是和大卫·赛夏同一个时期?”

  “是的,先生,”柏蒂-克洛说着,凑着长子库安泰调整步伐。

  “近来有来往吗?”

  “他回来之后,我们至多碰上两回。这也是必然的,平时我不在事务所就在法院;星期天和节日又得用功,想法进修,我是样样要靠自己的……”

  长子库安泰点点头。

  “我们见了面,大卫问起我的情形。我说我在普瓦捷念完法律,在奥利韦先生手下当首席帮办,希望有一天能盘进他的事务所……我跟吕西安·沙尔东比较熟,现在他改称吕邦泼雷,勾上了德·巴日东太太,变了大诗人,跟大卫·赛夏是郎舅。”

  库安泰道:“你何妨去看看大卫,说你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的话可以替他出力。”

  年轻的代理人回答:“那使不得。”

  “他从来没打过官司,没有相熟的代理人,为什么使不得?”长子库安泰回答,他借着绿眼镜做隐蔽,打量柏蒂-克洛。

  皮埃尔·柏蒂-克洛是乌莫镇上一个裁缝的儿子,过去受同学们轻视,心底里憋着一股怨气。不干不净,乌七八糟的面色,说明他害着长期的病,生活艰苦,睡眠不足,几乎经常心绪恶劣。用俗话来说,两句话就可以形容这个汉子,叫做又强横又尖刻。破嗓子同他生硬的脸色,憔悴的神气,说不出颜色的喜鹊眼,正好配合。据拿破仑的观察,喜鹊眼决不是老实人的相貌。他在圣赫勒拿岛和拉斯-卡斯提到他的一个心腹,偷了他的钱被他赶走了,说道:“你瞧某人,明明是喜鹊眼,不知怎么我会长时间相信他的。”长子库安泰把那清瘦的起码代事人细细端详了一番,只见他一脸麻子,几根稀剌剌的头发,额角和头顶已经分不清界限,手插在腰里拿腔作势,不由得想道:“我正用得着这样的人。”柏蒂-克洛受尽轻侮,心里急煎煎的只想向上爬,虽然没有产业,胆敢出三万法郎盘进东家的事务所,指望攀一门亲事来拔清这笔债;并且按照惯例,他相信老东家会代他物色一个老婆,因为前任为自己着想,应当帮后任娶亲,保证他收回出盘事务所的代价。不过柏蒂-克洛最相信的还是他自己;他有些长处,在外省的确高人一等,而他主要的力量还是从怨恨来的。

  一个人越恨,干起事来越有劲。

  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和外省的诉讼代理人大有分别。长子库安泰太精明了,看见这些起码代理人受着卑鄙的欲望支配,哪有不利用之理?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在巴黎为数不少,都有点儿外交家的本领;他们业务忙,收入多,案子牵涉的范围广,用不着把诉讼程序当作生财之道。作为攻击的武器也罢,作为防守的武器也罢,诉讼程序对于巴黎的代理人不再象从前那样是个赚钱的项目。相反,凡是巴黎的事务所认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外省的代理人用来大做文章,利用规定的手续,消耗许多贴印花税的纸张,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大宗费用都开在当事人的账上。外省的诉讼代理人注意这些无聊的细节,当做一宗收入,不比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只重视公费。公费是当事人在讼费之外付给代理人的酬劳,不管替他办案子的手段是高是低。讼费一半是国库的收入,公费是代理人独得的进款。老实说,当事人付的公费,跟一个有本事的代理人所要求而应得的酬报,难得相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医生,律师,好比交际花同一个临时情人打交道,最不相信当事人会知恩感德。官司未打以前和结束以后,当事人的两副面孔值得梅索尼埃①画两幅精彩的风俗画,拿公费的诉讼代理人见了包管叫好。巴黎和外省的代理人还有一点不同。巴黎的代理人难得辩护,遇到紧急申请的状子才偶尔出庭。可是一八二二年代,大多数的省府律师很少(过后却大批涌现),诉讼代理人都兼做律师,出庭辩诉。担任这个双重的角色势必有双重的工作,使外省的代理人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师的毛病,而并不减轻诉讼代理人的重担。外省代理人因此说话很多,丧失了办案子必不可少的冷静的判断。这样一分化,一个高手往往变做两个庸人。在巴黎,代理人不出庭发言浪费精神,不大替当事人主张是非,尽可保持正确的见解。他即使用法律做战术,利用判例中的矛盾作武器,想法打赢官司,他对案子的看法还是照旧。总括一句,思想麻醉人的力量远不如言语那么强。一个人话说多了,会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其实我们尽可以行动与思想抵触,而不歪曲思想,尽可使理屈的案子胜诉,而不必象辩护律师那样坚持理直。因此,老资格的巴黎代理人可以比老资格的律师成为更好的法官。可见外省代理人的庸碌无能,原因不止一端:他同当事人的琐碎无聊的欲望打成一片,办的多半是小案子,平时靠讼费过活,滥用诉讼法,还要亲自出庭辩护!总而言之,他的弱点有一大堆。万一在外省遇到一个杰出的代理人,那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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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画家梅索尼埃(1815—1891),长于风俗画及战争场面。

  柏蒂-克洛回答说:“先生,我本以为你约我来有事商量,”他为了表示话中带刺,朝库安泰的莫测高深的眼镜望了望。

  “咱们不用拐弯抹角。你听着……”鲍尼法斯·库安泰暗示有许多机密话要说,过去坐在一条凳上,要柏蒂-克洛一同坐下。

  他凑着代理人的耳朵轻轻说道:“一八○四年,杜·奥图瓦先生到瓦朗斯去当领事,经过昂古莱姆,认识了德·塞农什太太,那时还叫做泽菲丽娜小姐,和她生了一个女孩子……”库安泰看见柏蒂-克洛身子一震,接着说:“是的,泽菲丽娜小姐偷偷的生了孩子,赶快和德·塞农什先生结婚。女儿寄在乡下,托我母亲抚养。德·塞农什太太照例做了孩子的干妈,照顾孩子,那就是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我母亲是泽菲丽娜小姐的祖母德·卡达内太太的佃户,因为她知道卡达内和塞农什家大房的独一无二的女承继人的底细,杜·奥图瓦先生给女儿的一笔小款子托我负责调度。一万法郎如今变了三万,我也靠着那一万法郎挣起家业来。将来德·塞农什太太会替干女儿置办出嫁的衣服被褥,银器,家具。小伙子,我能帮你娶到那姑娘。”库安泰在柏蒂-克洛膝上拍了一下。“你和弗朗索娃·德·拉埃一结婚,昂古莱姆的大部分贵族就是你的主顾。这门高攀的亲事可以使你前程远大……诉讼代理人兼律师的身分大概够得上了,他们的要求不过如此,我知道。”

  柏蒂-克洛来不及的问道:“那么该怎么办呢?……你的诉讼代理人向来是卡尚先生……”

  长子库安泰很有含蓄的说道:“就因为此,我不能突然撇开卡尚来请教你,那要等将来再说。朋友,你问我该怎么办吗?嗳,你去把大卫·赛夏的案子接下来。那穷光蛋有三千法郎期票在我们手里,决计付不出来;你帮他挡住官司,想法叫他背上一大笔讼费……你不用怕,放手干下去,尽管横生枝节。我托我的执达员杜布隆进行控诉,①杜布隆由卡尚调度,决不手下留情……明人不需细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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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的执达员除了代法院向当事人送达公事以外,也可接受当事人委托,代办追偿债务等等的诉讼。

  他意味深长的停了一会,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库安泰又道:“你只做咱们俩从来没见过面,我什么也没告诉你,有关杜·奥图瓦先生,德·塞农什太太,德·拉埃小姐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两个月之内,时机成熟了,你向那位小姐求婚。咱们要见面,夜晚到这儿来。千万不能写信。”

  “那么你是要毁掉赛夏了?”柏蒂-克洛问。

  “不能说毁掉,只是要他在监狱里住几天……”

  “什么目的呢?”

  “你当我傻瓜,会告诉你吗?你要有那点儿聪明猜得出,就该有那点儿聪明免开尊口。”

  “赛夏老头可有钱呢,”柏蒂-克洛说,他已经明白鲍尼法斯的意思,觉得事情还有一些阻碍。

  “老头儿只要活着,决不给儿子一个钱;并且退休的印刷所老板还不预备叫人印他的讣文呢……”

  柏蒂-克洛马上打定主意,说道:“行,就这样吧!我不要你给我保证,我是诉讼代理人,受了骗会向你算账的。”

  库安泰和柏蒂-克洛作别,私下想:“这小子将来一定大有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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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给付不出款子的出票人义务上一课

  他们谈过话以后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派人带着吕西安冒名代签的三张本票中的第一张去收款。不幸票子送在可怜的赛夏太太手里,她认出丈夫的签字是吕西安的笔迹,便唤丈夫过来,劈面问道:“你没有签这张票据吧?……”

  他说:“没有!你哥哥等不及,代我签了……”

  夏娃把票子还给库安泰铺子的收账员,说道:“我们付不出。”

  她觉得要晕过去了,上楼回到卧房,大卫跟着她一同进去。

  夏娃有气无力的说道:“朋友,赶快去见两位库安泰先生,他们不会对你不客气;你要求他们宽限一下;再提一句,赛里泽续订租约的时候,反正他们要付你一千法郎。”

  大卫马上去见敌人。印刷监工尽可以做老板,印刷专家却不一定是精明的商人。大卫不大懂得生意上的门道,他心儿乱跳,喉咙抽搐,向长子库安泰结结巴巴的道了歉,说明来意。对方回答:“这件事跟我们不相干,票子是梅蒂维埃给我们的,梅蒂维埃自会和我们清算。请你和梅蒂维埃先生接洽吧。”几句话说得大卫哑口无言。

  夏娃听见这个答复,说道:“只要票子退给梅蒂维埃先生,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第二天,代表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的执达员,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基德·杜布隆,下午两点,正当桑树广场上最热闹的时候,跑来立了拒付证书①;虽然他很体贴,躲在大卫家走道门口同玛丽蓉和科布两人说话,退票的消息当晚在昂古莱姆的生意场中照样传开去了。长子库安泰嘱咐杜布隆千万顾着对方体面,可是夏娃和大卫付不出款子,难道靠着杜布隆虚情假意的做作,就好在生意场中不受耻笑吗?那真是天晓得了!写到这里,作者的话再多,听的人也只会嫌少。下面一段解释,一百个读者准有九十个听得津津有味,当做怪有趣的新闻。“应当人人知道的法律,我们偏偏知道得最少!”

  这句至理名言在此又证实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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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照法国民法规定,凡债务人不能偿付到期的票据,必须由执达员或公证人当着债务人的面立一个文件,叫做拒付证书,有了这个文件,债权人才能向法院控诉。

  银钱业的各种业务都有一套经营的方法,单单挑出其中一项来好好描写,绝大多数的法国人就会觉得象读一章外国游记一样有趣。在甲地开店营业的商人,开一张本票给一个居住乙地的人,例如大卫要帮助吕西安而出的本票,那票子的性质便不同于当地商人为了做交易而出的普通票据,而是和寄往外埠的汇票差不多。梅蒂维埃拿着吕西安的三张本票,只能寄给和他有往来的库安泰铺子去兑现。这样一来,吕西安先受到一笔损失,除了贴现的利息,每张票子要另加百分之几的费用,名目叫当地的汇水。而那些票据也得按照银行规矩办理了。你们万万想不到,威风十足的债权人一朝兼有银行家的身分,能够把债务人的处境改变到什么地步。在银行界(这三个字的分量不知你们能不能透彻领会?),只消一张从巴黎转到昂古莱姆的票子没法兑现,银行与银行之间就得立一张文书,法律上叫做退票清单。且不提谐音的笑话,①这张清单内容离奇,无论哪个小说家都造不出来,便是在舞台上以刁钻闻名的马斯卡里尔玩的手法也不过如此;可是商法上确有一条规定,允许人这么做。你们看了下面的说明,便知道好厉害的合法二字隐藏着多少狠毒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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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中的账单或清单(compte)与寓言或小说(conte)读音完全一样。

  杜布隆把拒付证书向主管部门登记完毕,亲自送给库安泰弟兄。杜布隆和昂古莱姆这两个银钱老虎素有往来,放给他们六个月期的款子,长子库安泰有本领拖到一年,每个月问一声小老虎:“杜布隆,你可要用钱?”事情还不止这一点!杜布隆给这家资力雄厚的商号一个回扣,让他们在每份文书上赚一笔钱,数目微乎其微,不过是每份拒付证书抽一法郎五十生丁!……当下长子库安泰消消停停在书桌前面坐下,拿起一小张贴好三十五生丁印花的纸,一边跟杜布隆闲扯,打听当地一般生意人的底细。

  “喂,怎么样,你对小迦讷拉克满意不满意?……”

  “他做得不错。运输生意……”

  “他不是有些麻烦的事吗?听说他女人叫他花了很多钱……”

  “叫他花钱?……”杜布隆带着冷笑的神气说。

  银钱老虎在纸上划好格子,用圆体字写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标题,开出一篇账来。(我们引用的是真实文件,务请注意!)

  退票清单及费用

  兹有期票一纸,票面一千法郎整,出票人大卫·赛夏,一八二二年二月十日立于昂古莱姆;持票人吕西安·沙尔东,又称德·吕邦泼雷。该票由吕西安·沙尔东转让与梅蒂维埃,又由梅蒂维埃转让与本公司。出票人于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不付,已由执达员杜布隆于一八二二年五月一日出立拒付证书。

  本金1,000

  拒付证书费12,35

  手续费0.5%5.00

  经纪人佣金0.25%2.50

  退汇汇票及本清单印花1.35

  利息及邮费3.00

  以上共计1,024.20

  上款应另加本地汇水1.25%13.25

  合计1,037.45

  上款一千零三十七法郎四十五生丁整,本公司另开退汇汇票一纸,委托乌莫镇迦讷拉克先生向巴黎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收取。

  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二日。

  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

  长子库安泰一边和杜布隆谈谈说说,一边象老公事一般写好清单,在清单下面又批了一行:

  证明人昂古莱姆乌莫镇药剂师波斯泰尔,运输商迦讷拉克,兹特证明本地与巴黎之间的汇水确系百分之一·二五。

  证明人……

  ……

  昂古莱姆,一八二二年五月三日。

  “杜布隆,劳驾你上波斯泰尔和迦讷拉克那儿走一遭,请他们在批语底下签个字,明儿早上送还给我。”

  杜布隆走了,他把事情看得稀松平常,这套折磨人的手续在他是太熟悉了。拒付证书象在巴黎一样装着封套送交债务人,昂古莱姆的人却照样知道可怜的赛夏情形不妙。他的没精打采的作风引起不知多少批评。有的说他事情弄糟是为了溺爱老婆,有的说他对舅子太好了。从这些前提出发,还有什么好听的话?是啊,一个人万万不能顾着家属的利益!赛夏老头对儿子狠心是有道理的,值得佩服!

  凡是出立票据而由于某种理由忘了守信的读者,不妨留意一下,看看银行家用哪一些合法的手段在十分钟内使一千本金多出二十八法郎收入。

  退票清单上确凿有据,无可争辩的只有第一个项目。

  第二项包括国库和执达员的收入。国库供给印花税票,把债务人的伤心事登记入册,收进六法郎。既然政府有收益,这个陋规就会长期存在!并且上面说过,因为杜布隆给人回扣,银行家在这个项目上还有一法郎五十生丁的好处。

  第三项,百分之○·五的手续费另有一个巧妙的理由作根据:应收的款子没有收回,在银钱业中等于另外做了一笔贴现。事实虽是相反,没有收进一千法郎和付出一千法郎,性质的确很相近。做过贴现的人都知道,银行家除了收你法定的六厘利率之外,还用一个小小的名目,叫做手续费,另抽百分之几,那是他有本领放款而额外得到的利益。总之,银行家越会赚钱,越问你要钱。我们最好向傻子去做贴现,可以减少一些花费。可是银钱业中哪里会有傻子呢?……

  法律规定,银行家必须请汇兑经纪人证明汇率,遇到没有交易所的小地方,只能由两个商人抵充汇兑经纪人。经纪人应得的佣金规定为退票金额的百分之○·二五。按照习惯说来,这佣金是付给代替经纪人的商人的,事实上银行家干脆放进自己的钱柜。因为这样,漂亮的账上才有第三个项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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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文已经提到第三个项目,此处应是第四项;以下第四第五应是第五第六。作者把数字弄错了。

  第四项包括两笔费用,一是贴着印花税的那一小方纸的纸价,就是开清单用的那张纸;二是退汇汇票上贴的印花。所谓退汇汇票完全是巧立名目,其实只是银行家开给同行的一张追索欠款的条子。

  第五项包括信件的邮费,以及银行家在款子未收回以前应得的法定利息。

  最后一项汇水原在银行的业务范围以内,也是本地人向外埠收款时必须照付的费用。

  这篇账清理之下,好比拉布拉什唱的那不勒斯民歌,其中有个角色叫做波利希奈尔,算起账来十五加五老是变二十二!波斯泰尔和迦讷拉克两人的签字明明是卖情面:这回他们替库安泰弟兄作证,下回库安泰弟兄替他们作证,无非是老话说的有来有往。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同梅蒂维埃铺子素有银钱往来,不必另开汇票。他们之间交换的票据要是有一张退回的话,只消在账册的借方或贷方项下记上一笔就行。

  所以这张离奇的清单经过核实,只剩一千法郎本金,十三法郎的拒付证书费,延期一个月的利息百分之○·五,大概一共是一千零十八法郎。

  犹太人在十二世纪发明的银钱生意早已成为一股极大的势力,今日上至帝王,下至庶民,没有一个人不受控制。如果一家大银行平均每天有一张一千法郎的票据需要开退票清单,单靠上帝的保佑和银行的制度,每天可以赚进二十八法郎。换句话说,一千法郎本钱能替这家银行每天挣二十八法郎,一年挣一万零二百二十法郎。退票清单的平均数字倍上三倍,每年便有三万进款,那是靠莫须有的资本得来的利益。因此,退票清单对银钱业说来是多多益善。大卫·赛夏即使在五月三日,或者在立了拒付证书的第二天,赶去还掉一千法郎,哪怕原来的票子还放在库安泰弟兄的办公桌上,他们也要回答说:“你的票子已经退回给梅蒂维埃先生了!”立了拒付证书,退票清单当晚就算成立。这个例规,按照外省银钱业的行话来说,叫做:要大钱生小钱。凯勒银行同全世界都有书信往还,单单开在客户账上的邮费一年就有两万左右收入。德·纽沁根男爵夫人的衣着,车马,意大利剧院的包厢,没有一样不是靠退票清单开销的。所谓邮费更是借端勒索,可恶之至,调为银行家发出一封信至少要谈十几桩业务。说来奇怪,国库在这种乘人之危的勾当中间也有一份好处,生意人倒了霉,税收机关却借此自肥。至于银行家,他只要高高的站在柜台后面,理直气壮的问一声:“为什么你到期不付呢?”可怜你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可见退票清单上的项目全是可怕的神话,欠债的人看了这一段长进见识的文字想一想,也许从此对退票清单有所惧怕,会得到一些益处。

  五月四日,梅蒂维埃接到库安泰兄弟合营公司的退票清单,附着一个条子,要他在巴黎向吕西安·沙尔东,一名德·吕邦泼雷严厉追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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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一张五十生丁印花税票的射程和威力不下于一颗炮弹

  夏娃写信给梅蒂维埃,过了几天收到一封短短的复信,她看着完全放心了。

  致 昂古莱姆 赛夏印刷所 大卫·赛夏先生

  本月五日来函收悉。四月三十日未曾照付之到期票据,据尊处解释,原为解救令亲德·吕邦泼雷先生一时之急。令亲花钱撒漫,小号自当用合法手段令其偿还,此举想对尊处不无裨益。观其目前处境,诉讼谅亦不致拖延过久。倘令亲不能偿付,则宝号为多年老店,想必以信用为重。此复……

  梅蒂维埃。

  夏娃对大卫道:“好吧,哥哥受到控告,就知道我们没有力量付款了。”

  夏娃说出这句话来,显得她心情大变。她愈来愈认清大卫的品格,愈来愈敬爱,对丈夫的感情代替了手足之情。可是她不知放弃了多少幻想!……

  现在我们来瞧瞧退票清单在巴黎市面上经历的路程。一张本票从持票人手中转到第三者手中,第三者(在此是一家商号)根据法律,有权在票子上好几个债务人中挑出能迅速清偿的一个,向他单独提起控诉。因此吕西安被梅蒂维埃的执达员告上了。这控告其实毫无用处,却也经过许多程序。梅蒂维埃不过代人出面,躲在背后的是库安泰弟兄;梅蒂维埃明知吕西安无力偿付,但无力偿付的事实必须经过证明,在法律上方始成立。他们便用以下的程序来证明吕西安无力偿付。

  五月五日,代表梅蒂维埃的执达员把昂古莱姆的退票清单和拒付证书送交吕西安,附着巴黎商务法庭的传票,要他上堂去听一些难堪的话,以及若不缴清欠款,将以商人身分受到羁押的警告。等到四面受困的吕西安看到传票,商务法庭的缺席判决书又送来了。他的情妇柯拉莉不知底细,只道吕西安帮了妹夫的忙,欠下这笔债,她拿所有的文件一齐交给他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女演员在舞台上见的执达员太多了,看到贴着印花的文件并不当真。吕西安眼泪汪汪,觉得赛夏多么可怜,自己假造票据多么可耻,很愿意料清债务。他少不得去请教朋友用什么办法拖延时间。卢斯托,勃龙代,毕西沃,拿当告诉他,商务法庭只能管辖商人,诗人不必理睬;可是商务法庭已经派人来查封财产了。贴在门上的那张颜色逐渐褪淡的小黄条子,会使当事人信用扫地,叫平日给称赊账的小店老板大起恐慌;而有些诗人对于七拼八凑的木板,破烂的丝绸,染色的呢绒,所谓家具什物,非常重视,见了封条更是浑身冰冷。如今吕西安门上便贴着这种条子。等到柯拉莉的家具正式要搬走了,《长生菊》的作者去找毕西沃的朋友德罗什,那位诉讼代理人看见吕西安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张皇失措,哈哈大笑。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朋友,你是不是想拖时间?”——“拖得越长越好。”——“那么第一步对执行提出抗告。你去找我的朋友商事代理人玛松,把案卷交给他,让他接二连三的抗告,替你当全权代表,不承认商务法庭对你有管辖权。这一点毫无困难,你是相当出名的新闻记者。如果民庭出了传票,你马上通知我,那时才轮到我出场。你放心,谁要难为美人儿柯拉莉,我叫他们一齐滚蛋。”谁知对方逼得很凶,五月二十八日吕西安被民庭传去,判决的迅速出乎德罗什意料之外。财产遭到第二次查封,黄条子又贴在柯拉莉门上,家具又要搬走了。德罗什象他自己所谓受了同行暗算,有点不好意思,递了一张紧急申请的状子表示异议,凿凿有据的主张家具是柯拉莉小姐的。法院准了状子,发下重审,确定家具的产权属于女演员。梅蒂维埃不服,提出上诉,七月三十日判决下来,上诉驳回。

  八月七日,驿车带给诉讼代理人卡尚一大包文件,写着:

  梅蒂维埃控诉赛夏和吕西安·沙尔东的案卷。

  内中第一件是一份清账,内容照原件抄录,保证正确。

  本年四月三十日到期票据一纸,出票人大卫·赛夏,持票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结至五月二日为止,退票消单金额1,037.45法郎

  五月五日 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之送达费,连同巴黎商务法庭五月七日开庭之传票送达费8.75

  五月七日 商务法庭判处被告羁押之缺席判决费35.00

  五月十日 前项判决书送达费8.50

  五月十二日 催付命令费5.50

  五月十四日 查封笔录费16.00

  五月十八日 粘贴封条笔录费15.25

  五月十九日 登报公告费4.00

  五月二十四日 查封物品提取前之核对笔录费(并载明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对执行提出抗告)12.00

  五月二十七日 法院受理抗告声请,发交民庭审理费35.00

  五月二十八日 梅蒂维埃诉请责令被告委托代理人即日应诉费6.50

  六月二日 民庭判决费(判令吕西安·沙尔东照付退票清单金额,原告负担商务法庭诉讼费用)150.00

  六月六日 前项判决书送达费10.00

  六月十五日 催付命令费5.50

  六月十九日 查封笔录费(并载明柯拉莉主张家具所有权,反对查封,提出抗告)20.00

  法院裁定费(裁定本案按紧急程序开庭审理)40.00

  六月十九日 确定家具产权属于柯拉莉的判决费250.00

  六月二十日 梅蒂维埃提起上诉费17.00

  六月三十日 维持原判的判决费①250.00

  共计889.00

  五月三十日 到期票据一纸1,037.45

  向吕西安送达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费8.75

  共计1,046.20

  六月三十日 到期票据一纸1,037.45

  向吕西安送达退票清单及拒付证书费8.75

  共计1,046.20

  卷宗之外附有梅蒂维埃的信,嘱咐昂古莱姆的诉讼代理人卡尚使用一切法律手段向大卫·赛夏追诉欠款。七月三日②,维克托-昂热-埃梅内基德·杜布隆把大卫·赛夏传到昂古莱姆的商务法庭,责令偿付三张票据的欠款和一切费用,共计四千零十八法郎八十五生丁。催付命令由杜布隆送在夏娃手中,夏娃当然觉得数目惊人。同一天早上,她还收到梅蒂维埃的一封信,大为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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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上文称梅蒂维埃的上诉于七月三十日驳回,此处忽称六月三十日维持原判,等于提早一个月,显见作者前后日期错误。

  ②上文称八月七日驿车方将本案卷宗送与卡尚,此处忽称七月三日(等于提前三十五天)杜布隆在昂古莱姆传讯大卫,前后日期又有矛盾。

  致 昂古莱姆 赛夏印刷所 大卫·赛夏先生

  令亲沙尔东先生居心不良,竟将家具诡称为与其同居之女演员所有。台端早应将此种情形通知小店,免作不必要之控诉;而尊处对鄙人五月十日一信并未赐复。今请将票据三纸及小店垫付各款一并迅速归清为要。此致……

  梅蒂维埃。

  夏娃对商法完全不行,早先不听见票据的下文,以为吕西安已经补赎罪过,把三张假造的本票付清了。

  当下她对丈夫说:“朋友,先去找柏蒂-克洛,告诉他我们的处境,请教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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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所谓局势险恶

  可怜的印刷商急忙赴去,跨进老同学的办公室,说道:“朋友,当初你来通知我,你当了诉讼代理人,有事可以找你,没想到我这么快就需要你帮忙。”

  大卫坐在柏蒂-克洛对面一张靠椅上,把他的事详详细细说出来,柏蒂-克洛对案子比大卫更清楚,根本不听他的,只管瞧着那张英俊的思想家的脸,细细打量。他看赛夏神色仓皇的进来,私下想:“计策成功了!”这种场面在诉讼代理人的办公室内是常见的。柏蒂-克洛暗地里问自己:“库安泰弟兄干吗要难为他呢?……”代理人的习惯不但要摸透敌人的心思,还要摸透当事人的心思;凡是利用司法来陷害人的阴谋,代理人对正反两面都需要认识清楚。

  赛夏的话说完了,柏蒂-克洛道:“你是想拖延时间。你要拖多久呢?三四个月行不行?”

  大卫道:“噢!四个月我就有生路了!”他觉得柏蒂-克洛简直是救命恩人。

  柏蒂-克洛道:“好吧,我不让人家来动你的家具,三四个月以内逮捕不了你……可是你要花很大的代价。”

  大卫道:“那我不在乎!”

  “到时可有什么进款吗?你有把握吗?……”代理人看大卫这么容易上钩,竟有点惊奇。

  “再过三个月我就有钱啦,”大卫凭着发明家的信心回答。

  柏蒂-克洛道:“你父亲没有入土,还不肯离开他的葡萄园呢。”

  大卫道:“我何尝指望父亲的遗产!……我正在发现一项工业上的秘密,不用一丝一毫的棉料造出一种纸来,同荷兰纸一样结实,成本比现在的棉料纸浆低一半……”

  柏蒂-克洛这才懂得长子库安泰的用意,他说:“那倒是笔财产。”

  “大大的财产,朋友!不出十年,纸的消费量要比现在增加十倍。这个时代最走运的是新闻事业!”

  “没有人知道你的秘密吗?”

  “只有我女人知道。”

  “你的用意,计划,没有同人家谈过吗?……比如同库安泰弟兄?”

  “我跟他们提到的,只是说得很含糊,我记得。”

  抱着一肚子怨恨的柏蒂-克洛忽然动了一点善心,想把库安泰弟兄的利益,自己的利益,赛夏的利益,一齐照顾到。

  “大卫,你听我说,咱们是老同学,我一定帮你忙;不过你得明白,这场下风官司要花你五六千法郎!……我劝你不要拿你的财产去冒险。我看你有了发明,少不得要同一个厂商合作,分掉一部分利益。若要买进一个造纸厂或者设一个新厂,恐怕你也得三思而行,是不是?……此外还要领发明执照。这些事又费时间又费金钱。咱们尽管竭力招架,说不定执达员会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我的秘密决不放手!”大卫的口气象学者一样天真。

  柏蒂-克洛本是出于好意,打算劝大卫妥协,避免官司,既然大卫不听劝告,他就说:“好吧!你的秘密是你救命的法宝,我也不想知道;可是告诉你,你最好躲在地底下工作,不能让人看见或者猜到你的方法,要不你的法宝会给人偷走的……发明家往往骨子里是个傻瓜!你们一心一意想着自己的问题,顾不到别的。最后人家会猜到你研究的题目,别忘了你受着厂商包围!没有一个开纸厂的不是你的敌人!我看你赛过一只海狸,周围全是猎人,别让他们剥了你的皮……”

  大卫道:“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这些我都想到了,承你关切,想得如此周到,我很感激!……我干这桩事业不是为我自己。我一年有一千两百法郎进款就够了,父亲百年之后丢下的产业至少还比这个数目多三倍……我是靠爱情过日子的,靠思想过日子的!……这才是幸福的生活……我工作是为了吕西安和我的女人……”

  “行,你在委托书上签了字,只管去对付你的发明吧。法院要扣押你的时候,我会早一天通知你躲起来;因为样样都要防到。我再劝你一句,千万别让靠不住的人走进你的屋子。”

  “赛里泽不愿续订合同租我的印刷所,为此我们周转有点儿困难。这么一来,家里除了我女人和岳母,只剩玛丽蓉和阿尔萨斯人科布了,科布对我象狗一样忠心……”

  柏蒂-克洛道:“嘿!那条狗就该提防……”

  大卫道:“你不知道科布这个人。我相信他象相信我自己一样。”

  “让我试他一试,行不行?”

  大卫道:“行。”

  柏蒂-克洛道:“好吧,再见了。你请你的漂亮太太来一趟,你女人的委托书也是少不了的。朋友,你该知道你局势险恶。”这话是警告大卫,打官司的祸害一样一样都要临到他头上来了。

  柏蒂-克洛把大卫·赛夏送到事务所门口,回进去想道:“现在我一只脚在勃艮第,一只脚在香槟①,左右逢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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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勃艮第和香槟是法国葡萄品质最好的两个地区。

  大卫手头奇紧,心中烦恼,老婆被吕西安恶劣的行为气成这样,他也很难受;可是他照样想着他的问题,去看柏蒂-克洛的时候,一路心不在焉嚼着一根荨麻。他为了试用草杆做原料,在水里浸着一些荨麻要它腐烂。凡是变成纱线的东西,新新旧旧的料子,都要经过浸渍,织造,或是用旧穿旧,才能分解;大卫打算另外找一套办法来代替。他从事务所出来,走在街上想着和他朋友柏蒂-克洛谈话的结果,认为还满意,忽然觉得牙齿缝里有一颗丸子,拿出来放在手上,发现那一小块糊比从前试做的各种纸浆都强。用植物做纸浆,主要缺点是没有弹性,例如干草做的纸就特别脆,近乎金属,拈在手里发出金属声。象他那种偶然的发现只有大胆探索自然规律的人才会碰到。

  “我要用机器和化学品来代替这个无意识的咀嚼作用,”大卫这样想着,自以为必定成功,一团高兴的回去见老婆。

  他发觉夏娃哭过了,便说:“噢!亲爱的,不用发愁!柏蒂-克洛保证咱们可以清静几个月。当然要多些开销,可是柏蒂-克洛送我出来的时候说的好:每个法国人都有权利叫债主等些时候,只要临了把本钱和利息,还有一切费用,统统归清!……咱们将来全部照付就是了……”

  可怜的夏娃却想得周到,她说:“可是怎么过活呢?

  ……”

  “啊!不错,”大卫说着搔搔耳朵,一个人为难的时候几乎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

  她说:“咱们的小吕西安交给母亲照管,我再去做活。”

  大卫紧紧搂着老婆,叫道:“夏娃!噢,我的夏娃!离此不远的‘圣女’城里,十六世纪有个法国最伟大的人物,叫做贝尔纳·德,帕利西,不但发明了瓷器的釉,还是布丰和居维埃的显赫的远祖,这个老天真在他们之前就研究地质学了。他最大的嗜好是探求自然界的奥妙;不幸他的女人,孩子,全村的人都跟他作对。他的老婆把他的工具卖了……他在乡下流浪,没有人了解!……到处受人驱逐,轻视……而我却是有人怜爱……”

  “是啊,爱得很呢,”夏娃神态安详的回答,足见她的爱情坚定。

  “那我即使受尽帕利西的苦难也无所谓了。他制成了埃古安珐琅,受到查理九世的保护,没有在屠杀新教徒的惨案中牺牲,老来富贵双全,名震欧洲,公开演讲他的所谓泥土之学。”

  “只要我拿得动熨斗,包你生活没有欠缺!”可怜的女人说话的口吻显出她对丈夫死心塌地。“当初我在普里厄尔太太手下当领班,有个挺规矩的女孩子和我很好,她是波斯泰尔的表妹,名叫巴齐讷·克莱热。巴齐讷最近替我送内衣来,告诉我普里厄尔太太的铺子由她盘下了;我可以到她那儿去做活!……”

  赛夏回答说:“你做活的时期不会久的。我找到了……”

  发明家全靠一股了不起的信心支持,才有勇气在不可知的天地中前进。夏娃破题儿第一遭对这种信心凄凉的笑了笑。

  大卫神态沮丧,低下头去。

  美丽的夏娃扑在丈夫脚下,叫道:“噢!亲爱的,我不是笑你,也不是不相信你。我只觉得你把你的试验,你的希望,瞒得紧紧的,太有道理了。发明家的光荣是拿痛苦换来的,这个过程的确不应该让人家知道,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女人到底是女人。我一个月之内听你说到第十七遍:我找到了!

  ……忍不住笑起来。”

  大卫也很天真的笑他自己,夏娃不禁握着他的手亲吻。这一刹那是最甜蜜的时间,仿佛在贫穷潦倒的荒凉的路边上,或是在万丈深渊之下,忽然出现几朵象征爱情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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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父亲和两个仆人

  局势越险恶,夏娃越鼓足勇气。丈夫的伟大,发明家的天真,有时还撞见这个重感情,多幻想的男人噙着眼泪,种种因素加强了夏娃的抵抗力。她又使出过去用得很成功的办法,写信给梅蒂维埃,说她愿意卖掉印刷所来还债,但求勿增加大卫不必要的讼费,加重他损失。梅蒂维埃对这封恳切的信置之不理,只叫掌柜答复,说梅蒂维埃出门了,做伙计的不敢作主停止控诉,东家做事素来不是这样的。夏娃要求票据展期,一切费用由她负担;掌柜表示同意,只要大卫·赛夏的父亲肯做保人,加一个背书。夏娃叫母亲和科布陪着,走往马萨克。她大着胆子去见公公,竭力巴结,哄得老人家笑逐颜开。可是等她战战兢兢提到背书的话,酒鬼的脸马上变色。

  他嚷道:“让我儿子碰到我的钱柜,他要不翻箱倒箧,掏个精光才怪!没有一个孩子不剥削老家的。我吗,我可从来没叫爹娘花过一个子儿!你们的印刷所里看不见人,只有耗子在那里打架……你长得漂亮,我喜欢你;你做事巴结,用心,不象我儿子!……大卫是什么东西,你知道没有?……是个贪吃懒做的学者。我要让他自生自长,跟我小时候一样,一字不识,或者跟他老子一样做大熊,那他早有了积蓄……唉!他是我心上的一块疙瘩,这家伙!糟糕的是他脾气古怪,象他这种人,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再说,他害得你好苦啊……”他看夏娃摇头,坚决否认,便道:“怎么不是?你急得奶水都没有了,只好雇一个奶妈。得了吧,我样样知道。你们被人告在法院,变了城里的话柄。不错,我只是大熊,不是学者,我不曾在印刷界的明星第多手下做过监工,可从来没收到法院的公事!每逢我下葡萄园做活,收割,或者料理我的小事情,你知道我想些什么?……我对自己说:哎!可怜的老头儿,你辛辛苦苦,一个钱一个钱攒起来,留下多好的产业,到头还不是便宜了执达员,诉讼代理人……再不然被儿子拿去乱花,……他想入非非的念头才多呢……——孩子,你如今有了这娃娃……我跟沙尔东太太抱着他受洗那天,看见他的鼻子长得象他爷爷……好吧,你还是少操心大卫,多想想这个小家伙吧……我只相信条……将来只有你保得住我的产业……我的可怜的产业……”

  “可是,亲爱的爸爸,你儿子会替你增光,早晚挣起一份家业来,纽孔上挂着荣誉勋位的勋章……”

  “凭什么?”老赛夏问。

  “你等着瞧吧!再说,眼前你拿出三千法郎,难道会倾家荡产吗?……有了三千法郎,官司就好了结……你要不相信儿子,就借给我吧,我一定还你,我拿我的陪嫁,拿我赚来的工钱做抵押……”

  种葡萄的老人先以为儿子被控的消息是人家造谣,如今听说是真的,觉得很奇怪,嚷道:“大卫被人告上了?这就是会签名的好处!那么我的房租呢?……噢!孩子,我要进城去办手续,同我的诉讼代理人卡尚商量……你今天来得好极了……一个人消息灵通就不会吃亏!”

  相持了两个钟点,夏娃只得回去;“女人不懂生意经”这句话,她没法批驳。夏娃来的时候多少抱着希望,从马萨克走回昂古莱姆累得精疲力尽。回家正碰上法院送判决书来,责令大卫·赛夏清偿梅蒂维埃的款子。家里有执达员上门在外省本是一件大事,近来杜布隆来的次数这么多,更引起街坊上的议论。夏娃甚至不敢出去,怕听见人家在她背后嘁嘁喳喳。

  可怜的夏娃冲进走道,奔上楼梯,说道:“噢!哥哥,哥哥!我不能原谅你,除非你……”

  赛夏迎上来说:“唉!就是啊,当时要不那么办,他只好自杀。”

  “那么从此不提了,”夏娃轻轻的回答,“带他到巴黎那个陷人坑去的女人真是十恶不赦!……再说,大卫,你父亲心肠也真硬!……咱们就不声不响的受罪吧。”

  大卫正要说几句体己话安慰女人,忽然听见门上轻轻敲了一下,玛丽蓉带着又高又胖的科布穿过外面一间屋子走进来。

  玛丽蓉说:“太太,我跟科布知道先生太太心里着急,我们俩一共有一千一百法郎积蓄,觉得存在太太这儿再妥当没有……”

  “再妥当没有,”科布很热情的重复了一句。

  大卫说:“科布,咱们一辈子也不分手的了。你拿一千法郎去交给诉讼代理人卡尚存起来,要一张收据;余下的我们留着。科布,不论人家用什么方法打听我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出去,带什么东西回家,你一个字都别提;我派你去收草料,别让人看见……你知道,科布,有人会千方百计引诱你开口,许你成千上万的钱……”

  “许我几百万,我也不泄漏一个字!部队里的命令,我不是服从惯的吗?”

  “好吧,我的话交代过了。你把钱送给卡尚先生,请柏蒂-克洛先生到场做个见证。”

  阿尔萨斯人回答说:“是,先生。我只希望将来有了钱,把这个讼师揍一顿!我讨厌那副嘴脸!”

  胖子玛丽蓉道:“太太,这个人真好,身子结实得象土耳其人,脾气和顺得象绵羊。做他老婆才福气呢。把我们的工钱——他叫做私蓄,——存在太太这儿,是他想出来的。他口齿不清①,转的念头可挺好,反正我听得懂他的话。他还想到外边去干活,不花我们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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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尔萨斯人的法语一般都发音不准,上面几段科布的谈话,作者原文故意把读者写得似是而非。

  大卫望着他的女人说:“单单为酬劳这些好人,咱们也该挣一份家私。”

  夏娃觉得事情很简单,她遇到和自己心地相仿的人不以为奇。她这种态度,便是笨蛋或者完全不相干的人看了,也不难体会到她品性的纯洁。

  玛丽蓉道:“先生,你将来一定有钱,现成的家私摆在那里。你家老先生新近买下一个农庄,他替你攒的钱可不少呢……”

  在当时的情形之下,玛丽蓉这几句话等于表示她的行为不足挂齿,用心这样细到的确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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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两个代理人怎样放火,杜布隆怎样从旁帮助

  象一切的人事一样,法国的诉讼程序有不少弊病,不过好比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既可用来攻击,也可用来自卫。此外还有一点妙处,两造的代理人不必交谈,只要在诉讼程序上采取某个步骤,就能成立默契。遇到这个情形,官司就象第一位比隆元帅①的作战;他围攻鲁昂的时候,儿子向他献计,能在两天之内攻下城市;父亲回答说:“怎么,难道你急于回家种菜吗?”奥地利的军人有本领使战争旷日持久,而不受日耳曼军法会议的责备,说他们让士兵虚耗粮饷,贻误军机;任何对垒的将领用了这个办法,就可以相持不下,保全实力,把仗永远打下去。卡尚,柏蒂-克洛和杜布隐的行事比奥地利的将军更高明,他们奉一个古代的奥地利人,CuncAtator②的非比阿斯③做模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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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隆一家三代有三个元帅,这是指最早的一个,阿芒·德·龚多男爵(1524—1592)。

  ②拉丁文:静待时机。

  ③非比阿斯,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大将。

  柏蒂-克洛象骡子一般刁猾,很快看出自己的优势。讼费既有长子库安泰保证,他就决意同卡尚斗法,尽量的节外生枝,跟梅蒂维埃作梗,借此向纸厂老板卖弄才华。可惜这位年轻的司法界费加罗①的功业,写历史的人好象见了炭火一般害怕,只好轻轻带过,不再替他扬名。对当代的风俗史来说,仅仅一张讼费清单,象巴黎的那一份,材料也够了。为了容易了解,这段纯粹法律性质的文字还是仿作战公报的文体,把柏蒂-克洛的行动写得越简单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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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博马舍喜剧中的角色,是个聪明伶俐,刁钻捉狭的仆人。

  七月三日昂古莱姆商务法庭传讯大卫,大卫没有出席;八日宣判。十日,杜布隆送达催付命令,十二日准备查封财产;柏蒂-克洛提出抗告,要求法院在十五天内传梅蒂维埃重审。梅蒂维埃认为时期太长,第二天进了状子,请求提早审理;十九日宣判,大卫的抗告驳回。二十一日送出判决书,宣告二十二日发催付命令,二十三日发人身羁押状,二十四日立查封笔录。这一阵雷厉风行的措施被柏蒂-克洛挡住了,他向高等法院上诉,七月十五日再递一张状子,把梅蒂维埃带往普瓦捷。

  柏蒂-克洛心上想:“到了这一步,总得拖些时候。”

  他转托一个在普瓦捷高等法院登记的诉讼代理人,把主意交代清楚;风暴便移到普瓦掩去了。接着柏蒂-克洛以双重代理人的身分,代表赛夏太太申请法院克日传讯大卫,要求析产。用司法界的行话来说,柏蒂-克洛急如星火的下手,七月二十八日弄到准予析产的判决,通知了有关方面,在《夏朗德邮报》上登了公告。八月一日,公证人替赛夏太太算清在夫妇共有财产中优先部分的账目,确定赛夏太太是丈夫的债权人,大卫在婚书上写明给妻子的一万法郎赠与,决定以印刷所和家里的动产抵充。

  柏蒂-克洛保住夫妻俩的财产,同时在普瓦捷的上诉也得胜了。他认为在巴黎控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的讼费,塞纳省初级法院既已判令梅蒂维埃负担,大卫当然没有承担的义务。高等法院承认这个主张有理,一方面维持昂古莱姆商务法庭的原判,责令大卫偿付债款,一方面剔除六百法郎的巴黎讼费归梅蒂维埃负责;此外鉴于迫使大卫上诉的事故,裁定上诉费用由两造分摊。八月十七日,判决书送达大卫,十八日送达催付命令,责令偿付本息及一应费用;二十日立查封笔录。于是柏蒂-克洛以赛夏太太的名义出来干涉,声明夫妇财产已经正式分开,家具属于妻子所有。此外,柏蒂-克洛经过一番部署,又做了赛夏老头的代理人。

  原来葡萄园主在媳妇下乡以后第二天,赶往昂古莱姆找他的代理人卡尚,说儿子与人涉讼,损害他的房租,要代理人保护他的权益。

  卡尚回答:“我不能一边控告儿子,一边接受父亲的委托。你还是去请教柏蒂-克洛吧,他很能干,替你办起事来也许比我更得力……”

  卡尚在法院里对柏蒂-克洛说:“我把赛夏老头介绍给你了,别忘了礼尚往来……”

  不论巴黎外省,诉讼代理人都有这一类互相帮忙的事。

  赛夏老头委托柏蒂-克洛做代表以后的第二天,长子库安泰去看他的同党,说道:“你得想法叫赛夏老头吃些亏!他这种人只要为儿子损失了一千法郎,就一辈子恨死儿子;儿子在遗产项下预支了这笔钱,老人即使要软心肠也软不下来了……”

  柏蒂-克洛对他的新主顾说:“你还是回去照料你的葡萄园,你儿子心境不好,别再盘剥他,在他家吃饭了。必要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进城的。”

  于是柏蒂-克洛代老赛夏出来主张,印刷机和墙壁相连,明明是房屋的定着物①,以用途而论,那所屋子从路易十四时代起便是印刷工场。梅蒂维埃在巴黎查封吕西安的家具,家具变了柯拉莉的;在昂古莱姆查封大卫的家具,家具又是妻子和父亲的(关于这一点,代理人在庭上说了不少俏皮话);卡尚代表梅蒂维埃表示愤慨,要求传父子二人一齐到庭,驳斥他们的主张。他说:“我们要揭穿这些人的骗局,他们居心不良,一味耍无赖,利用法律上最正当最明确的条文做抵抗的武器,不肯偿付三千法郎!……三千法郎是哪儿来的?……从可怜的梅蒂维埃银箱里拿的。他们还胆敢说贴现人的坏话……请问还成何世界!……请问是不是要鼓励大家抢劫?……这种目无法律,败坏人心的要求,庭上决不能允许!……”昂古莱姆法院被卡尚精彩的辩诉打动了,经过两造辩论以后,判决只有家具的产权属于赛夏太太,赛夏老人的要求遭到驳斥,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讼费由他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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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定着物是法律名词,房屋及其定着物在法律上都是不动产。

  好些诉讼代理人笑着说:“这是赛夏老头活该,他想来捞一把,偏偏要他惠钞!……”

  判决书八月二十六日送达,以便二十八日查封印刷所的机器及其附属物。封条贴上了!……法院根据原告请求,裁定就地拍卖。报上登出拍卖的广告。杜布隆很得意,以为九月二日就能办查封物品的复核手续,接下来就拍卖。按照判决和执行命令,那时大卫欠梅蒂维埃五千二百七十五法郎二十五生丁,利息在外;欠柏蒂-克洛垫付讼费一千二百法郎,再加公费;柏蒂-克洛好比卖足气力而完全信任顾客的马夫,公费的数目让大卫自己斟酌。赛夏太太大约欠柏蒂-克洛三百五十法郎,公费在外。赛夏老头欠四百三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讼费,柏蒂-克洛还要他三百法郎公费。三个人总共欠到上万法郎。

  以上的材料不无用处,除了外国人可以明白在法国打官司的内幕之外,立法的人也应当知道,假定他有时间看书的话,诉讼程序能被人滥用到什么程度。我们不是应当赶快订一条法律,规定在某种情形之下,诉讼代理人不得使讼费超过诉讼的目的吗?为了一分一厘的土地,和价值上百万的产业办同样的手续,岂非笑话?这一段枯燥的叙述说明了诉讼的各个阶段,让大家懂得手续,司法,讼费三个名词的重要,这是绝大多数的法国人万万想不到的。司法界所谓叫一个人的局势恶化,就是这么回事。印刷所的五千斤铅字,照铸铁的价钱值两千法郎。三架印刷车值六百法郎。其余的东西只好当废铁和旧木料卖。两夫妻的家具至多卖到一千。大卫·赛夏的家私一共值四千左右,卡尚和柏蒂-克洛要他花到七千法郎讼费,而将来两个代理人还有别的油水可捞,看下文就知道。当然,法国从南到北办案子的人,对柏蒂-克洛没有一个不敬重不佩服;可是有良心的人对于科布和玛丽蓉不能不洒一滴同情之泪。

  在那场战斗中,科布只要大卫不使唤他,老是坐在走道门口一张椅子上当看家狗。法院派人送公事来,除了柏蒂-克洛的帮办在场监视之外,都归科布收下。拍卖印刷机和生财的广告一贴出来,科布马上撕掉,还去扯下街上的广告,嘴里嚷着:混账东西!……欺侮这样一个好人!……还说是大公无私的法律!玛丽蓉白天替一家造纸厂掌车,挣十个铜子做家里的日常用度。沙尔东太太不哼一声,重新去熬夜,干那劳累的看护工作,每星期把工资交给女儿。她已经托人念了两回九日经,觉得上帝对她的祷告听而不闻,对她点的蜡烛视而不见,好生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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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控诉的高潮

  九月二日,夏娃收到吕西安一封信。吕西安自从报告妹夫签了三张本票,被大卫把信藏起,不让老婆知道以后,不曾和家里通过消息。

  可怜的妹妹拿着倒霉的信不敢就拆,私下想:“这是他出门到现在写给我的第三封信。”

  她为了节省,奶妈已经歇掉,那时正在用奶瓶喂孩子;她叫起大卫一同看信,发明家隔天通宵造纸,天亮才睡觉。夫妻俩看过信以后的感触,我们不难想象。

  亲爱的妹妹:

  两天以前,清晨五时,我眼看一个最好的好人儿断气。世界上只有这女子能象你,象母亲,象大卫那样爱我;除了毫无私心的感情之外,她还给了我母亲和妹妹不能给我的幸福,爱情的幸福!可怜的柯拉莉为我牺牲了一切,也许是为我死的!我可一文不名,没有力量把她埋葬……她在世的时候使我生活得到安慰;她的死只有你们能安慰我,亲爱的天使们!我相信这纯洁的姑娘必定得到上帝的宽恕,她临死之前忏悔过了。唉!巴黎!……告诉你,夏娃,法国所有的光荣和耻辱都集中在巴黎,我多少幻想在此破灭了!如今要去募化一点儿钱把这个天使的遗体还给圣洁的土地,恐怕我还有更多的幻想要破灭!

  你的 遭难的哥哥吕西安。

  八月二十九日于巴黎

  我的轻率的行动使你受累不浅,经过情形你终有一天会知道,会原谅我的。你放心:一个为着我受过剧烈刺激的商人,好心的卡缪索先生,看见我和柯拉莉为难之极,答应料理这件事。

  “信纸上眼泪还没干呢!”夏娃望着大卫说;大卫看了她同情的神气,也流露出他从前对吕西安的好感。

  他说:“可怜的孩子,既然那女的那么爱他,他一定伤心得不得了。”大卫自己可是一个幸福的丈夫。

  听着痛苦的呼号,丈夫同妻子都忘了自身的痛苦。那时玛丽蓉奔进来说道:“太太,他们来了!……他们!……”

  “谁?”

  “杜布隆和他手下的人,该死的!科布正在跟他们打架,他们要来拍卖……”

  柏蒂-克洛在卧室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嚷道:“不会,不会,拍卖不成的,你们放心!我才送出上诉的状子。这回的判决指责我们居心不良,我们不能接受。我不预备在这儿辩诉。为了替你们争取时间,我特意让卡尚信口开河,我有把握在普瓦捷再打一次胜仗……”

  “这胜仗要花多少钱呢?”赛夏太太问。

  “赢了,你们给我一笔公费;输了,你们花一千法郎。”可怜的夏娃叫道:“我的天哪!挽回不是比不挽回更糟吗?

  ……”

  象夏娃这样的老实人也被官司的炮火照亮了眼睛。柏蒂-克洛听着这话,同时觉得夏娃美不可言,怔住了。

  赛夏老头接到柏蒂-克洛通知,刚好赶到。老人在儿子媳妇的卧房中出现,孩子在摇篮里对着家庭的不幸微笑,可以说这一幕的角色到齐了。

  年轻的代理人说:“赛夏爸爸,你出头告了一状,欠我七百法郎;这笔钱你将来和房租加在一起,向你儿子去要吧。”

  柏蒂-克洛的神情口吻挖苦得厉害,种葡萄的老人也领会到了。

  夏娃离开摇篮,过去拥抱老人,说道:“你要肯替儿子作保,倒花不了这许多……”

  科布和杜布隆的助手争吵,惊动了街坊;大卫看见屋前挤满着人,好不难受,只是向父亲伸出手去,没有向他问好。

  老人问柏蒂-克洛:“怎么我会欠你七百法郎?”

  “第一,我替你当了差。既然是为你的房租,你和你的债务人应当对我负连带责任。你儿子要不付这笔费用,就归你付……这还是小事,再过几小时,人家要送大卫进监狱了,你是不是让他去呢?”

  “他欠多少?”

  “五六千法郎,欠你和欠他老婆的不算在内。”

  蓝白两色的卧房中间,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摇篮旁边掉眼泪,大卫痛苦不堪,再加上一个说不定是来诱老人上钩的代理人;老头儿望着这个动人的场面大起疑心,只道他们想挑动他做爷的感情,敲他一笔钱。他走过去瞧着孩子抚弄,孩子向他伸着小手。家里把小孩儿当作英国贵族的儿子一样照顾,给他戴着一顶绒布里子的绣花帽子。

  老祖父说:“嗳,让大卫自个儿去对付吧。我只关切这个孩子,——他妈妈不会不赞成。大卫本领大得很,自有办法还债的。”

  代理人含讥带讽的说道:“你的心思,我来替你痛痛快快说了吧。赛夏爸爸,你忌妒你的儿子。说老实话,大卫今天的局面是你造成的,你的印刷所卖了他二倍的价钱,你要他付这笔高利贷式的款子,把他弄穷了。是的,你别摇头,你印刷所里真正值钱的东西是卖给库安泰弟兄的那份报纸,卖来的钱统统进了你的腰包……你恨你儿子,不但因为你剥削了他,还因为你给他受了教育,比你高了一等。你假装疼孙子,遮盖你对儿子媳妇的冷酷,原因是儿子媳妇hicetnunc①就要花你的钱,而你对孙子的感情要等你inextremis②才兑现。你喜欢这小家伙,表示你在骨肉中间也有喜欢的人,免得人家说你硬心肠。赛夏爸爸,你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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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此刻。

  ②拉丁文:身后。

  “难道你要我听这些话才叫我来的吗?”老人说着,把代理人,媳妇,儿子,一个个瞧过来。

  夏娃对柏蒂-克洛说:“先生,你认为我们非倾家荡产不可吗?我丈夫从来没抱怨过父亲……”种葡萄的很狡猾的瞧着媳妇,媳妇发觉老人起了疑心,便对老人说:“大卫不知和我说过多少回,说你爱他另有一种方式。”

  柏蒂-克洛按照长子库安泰的意思,挑拨父子的感情,不让老人帮助大卫过关。

  隔天长子库安泰对柏蒂-克洛说:“等咱们把大卫关进监狱那一天,我介绍你去见德·塞农什太太。”

  对丈夫的感情使赛夏太太特别机灵,上回她看出赛里泽变心,这时又猜到柏蒂-克洛对赛夏老人的反感是假装的。大卫很诧异,不懂柏蒂-克洛对他父亲和他的业务怎么会看得这样清楚。忠厚的印刷商既不知道他的辩护人和库安泰弟兄有勾结,也不知道库安泰弟兄躲在梅蒂维埃背后。当时大卫的沉默在种葡萄老人的眼中便是一种侮辱。代理人趁他主顾发怔的当口脱身了。

  “再见,亲爱的大卫,我通知过你了:羁押的命令不因上诉而失效,债权人目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他们非走不可。你快快溜吧!……再不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去找库安泰弟兄谈谈倒是个办法,他们有的是资金,你的发明要是已经成功,符合你的期望,不妨同他们合作;他们很好说话……”

  “什么发明?”赛夏老头问。

  代理人道:“你知道你儿子是傻瓜,放弃了印刷所,什么念头都不转吗?他说他有办法用三法郎成本,造出现在卖十法郎一令的纸……”

  赛夏老头叫道:“又来哄我了!你们象集市上的骗子,都是串通的。大卫要有这个秘诀,还要我帮忙吗?他早已变了财主了。小朋友们,再会。”

  老人说完走下楼梯。

  “你想法躲起来吧,”柏蒂-克洛和大卫说着,急急忙忙去追老赛夏,再要逼他一下。

  葡萄园主在桑树广场上一边走一边咕哝,被柏蒂-克洛追上了。他陪老人一直走到乌莫,分手的时候威吓说,本星期内不付讼费,就请法院强制执行。

  赛夏老头回答:“要我付也可以,只消你替我剥夺儿子的继承权,不损害我的孙子和媳妇!……”说完突然走开了。

  代理人回到昂古莱姆,心上想:“长子库安泰把他的对手看得再清楚没有!……他明明告诉我,要老头儿付七百法郎,等于拦着他不替儿子还七千法郎的债。不过纸厂老板是个老狐狸,我不能上他的当,此刻不是听他空口说白话的时候了。”赛夏老头和代理人走了,夏娃问丈夫:“大卫,我的朋友,你打算怎办呢?……”

  大卫望着玛丽蓉道:“你把最大的锅子放在火上,这一下我有把握了!”

  夏娃听了,性急慌忙拿起帽子,披肩和皮鞋,吩咐科布:“你去换了衣服,陪我走一遭;我要知道是不是还有一条生路……”

  夏娃出了门,玛丽蓉说道:“先生,别一相情愿,叫太太急坏了。先挣起钱来还了债,再消消停停找你发财的门道不好吗?……”

  大卫答道:“别多嘴,玛丽蓉;最后一关快攻下来了。发明执照和改良执照可以一齐到手了。”

  在法国,改良执照是发明家的致命伤。一个人花了十年心血摸索出一项工业上的秘密,或是造出一架机器,或是发明随便什么东西,领到一张执照,满以为发明的东西抓在自己手中;谁知他要想得不够周到的话,会撞出一个同行来加上一只螺丝,把他的发明改良一下,专利权就给抢走。光是发明廉价的纸浆,造纸问题并没全部解决。别人尽可把你的方法推进一步。大卫·赛夏因此要考虑周密,免得经过不少阻难,好容易才找到的生财之道被人抢去。荷兰纸(纯粹用旧麻布做的纸虽则荷兰已经不再制造,至今保持这个名称)都薄薄的上一层胶,并且是用手工一张一张上胶的,所以成本很高。若能用一种便宜的胶水在煮纸浆的锅内上胶,——如今就用这办法,可是还不十分完善,——他的发明就没有什么需要改进了。最近一个月,大卫正在研究锅内上胶的方法。

  他要把两个秘诀同时找到。

  夏娃出去是看她母亲。沙尔东太太服侍的产妇碰巧是首席署理检察官的太太,那太太才替讷韦尔的弥洛家生下一个儿子,未来的继承人。夏娃对一切吃公事饭的人都不敢相信,想拿她的处境去请教孤儿寡妇的法定保护人,问他能否牺牲她妻子的权利,出让她的产权,代大卫还债;同时也想知道柏蒂-克洛那种暧昧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官看赛夏太太长得这样漂亮,大出意外,对她不但象对一般女性那样有礼,还特别客气,那是夏娃难得遇到的。法官眼睛里的表情,夏娃出嫁以后只有在科布眼中见到,而象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往往用这个criterium①观察男人。青年对妇女自会流露出一种绝对服从的表情,倘若为了某种私欲,某种利害关系,或者年龄关系,男人眼中没有这表情,女人就要提防,注意这个男人。库安泰弟兄,柏蒂-克洛,赛里泽,夏娃心目中所有的敌人,都用淡漠冰冷的眼光瞧她;在署理检察官面前,她却感到身心舒泰。检察官一面殷勤相待,一面寥寥几句就指出夏娃的计划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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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标准。

  他说:“太太,你丈夫放弃全部财物,抵充你在共有财产中的优先部分,家具包括在你丈夫放弃的财物之内,这个判决将来高等法院未必会变更。你的优先权不应当包庇一项诈欺行为。日后你以债权人资格可以分到查封财物的售价;你公公因为大卫欠他房租,也有优先权。在这个情形之下,高等法院一朝裁定之后,为了法律上所谓分配问题,还可能引起别的争执。”

  夏娃说:“那么柏蒂-克洛先生是不是要断送我们呢?”

  法官回答:“柏蒂-克洛的做法同你丈夫的委托书完全符合,因为你丈夫的目的,据代理人说来是要拖延时间。我看还是放弃上诉,你和你公公两人不妨在拍卖的时候买下你业务上最需要的生财机器,你以不超过你应得的部分为限,你公公以不超过积欠的房租为限……不过这个目的一时也谈不到,那些代理人还想盘剥你们呢……”

  “那么我是完全落在公公手里了,我欠他房租,又欠他生财用具的租费;梅蒂维埃先生几乎拿不到什么①,我丈夫还得被梅蒂维埃控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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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民法规定,妻子在共有财产中的应得部分,以及债务人欠缴的房租,都比一般的债务占有优先权。大卫的印刷所拍卖所得,或许还不够偿付妻子和父亲。

  “一点不错,太太。”

  “这么说来,我们以后的处境比现在还要糟……”

  “太太,归根到底,法律是支持债权人的。你们收过三千法郎,应当归清……”

  “噢!先生,难道你以为我们……”

  夏娃忽然停住,觉得替自己洗刷不免泄漏哥哥的秘密。

  法官说:“噢!我知道事情有点蹊跷:债务人明明规矩老实,爱惜名誉,还有些了不起的表现……而债主只是代人出面……”

  夏娃心中害怕,傻支支的望着法官。

  法官意味深长的瞧了她一眼,说道:“告诉你,我们在庭上听着律师滔滔不绝的辩诉,尽有时间考虑案子。”

  夏娃回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伤心得不得了。晚上七点,杜布隆送来羁押债务人的公事。官司到了高潮。

  大卫说:“从明天起,我只能夜里出门了。”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直掉眼泪。在她们心目中,一个人躲起来是大大丢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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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为什么羁押债务人在外省 是绝无仅有之事

  科布和玛丽蓉久已认为主人是忠厚长者,听说他自由受到威胁,不由得大为惊慌;他们替主人提心吊胆,进去看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问问可有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出力。他们俩进去,三个人正在流泪,他们一向过着简单的生活,想不到现在要把大卫藏起来。说不定有些暗探已经在注意大卫的行动,象他这样心不在焉的人,怎么逃得过他们的监视呢?

  科布说:“如果太太肯等一等,我可以到敌人的阵地上去侦察一下。别看我模样儿象德国人,这个差事我是内行;我是地道的法国人,乖得很呢。”

  玛丽蓉说:“太太,让他去吧,他一心想保护先生。科布不是阿尔萨斯人,是……是一条真正的看家狗!”

  大卫说:“行,科布,你去吧。究竟怎么办,咱们还来得及考虑。”

  科布赶往执达员家。大卫的敌人正在那里骤会,商量如何抓他。

  在外省,逮捕债务人的事即使发生,也是一桩过火的,出乎常规的事。第一,大家素来相熟,谁也不敢使出人人厌恶的手段。债权人和债务人一辈子都得见面。其次,尽管外省人痛恨破产(他们叫倒账)这种合法的盗窃,一个做买卖的要是有心来一次大规模的倒账,尽可溜往巴黎。巴黎好比外省的比利时①,有些藏身之处叫人不得其门而入,而执达员手中的逮捕状过了法定期限就失效。此外,还有其他的阻碍几乎使逮捕无从执行。住宅不得侵犯的法律在外省始终受到尊重,没有例外;执达员不能象在巴黎一样进入第三者家中逮捕债务人。立法的人认为巴黎应当除外,因为巴黎一幢屋子经常住着许多人家。在外省,就算要走进债务人自己的屋子去抓人,执达员也必须请治安法官协助。治安法官是管辖执达员的上司,他是否同意和执达员合作,多半可以自由决定。治安法官有一点值得称赞,他觉得逮捕债务人这个义务不好随便承担,他不愿被盲目的情欲或者私仇利用。还有另外一些困难同样不容易解决:象人身羁押这种严酷的法律本是不必要的,而风俗习惯的影响还能改变法律的性质,甚至使法律不生效力。大城市中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光棍流氓,甘心替人做奸细;小城的居民彼此都熟悉,不可能受执达员雇用。万一最穷苦的阶层中有人干了这种卑鄙的勾当,在当地就要立脚不住。在巴黎或者别的人口稠密的地方,逮捕债务人是商务警察的独行生意,在外省却是一桩极其棘手的事,债务人和执达员为此互相斗法,各显神通,有些异想天开的玩意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提供的材料,有时竟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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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过去法国的政治犯及其他罪犯往往以比利时为逋逃薮。

  长子库安泰不愿意出面;胖子库安泰自称为受梅蒂维埃委托办这桩案子,带着赛里泽到杜布隆家。那时库安泰已经雇用赛里泽做印刷所监工,另外许他一千法郎,要他帮着对付大卫。杜布隆有两个助手可以调派。因此库安泰弟兄有三条猎狗监视他们的目的物。逮捕的时候,杜布隆还能调动宪兵;按照判决书规定,遇到执达员要求,宪兵应当出来协助。杜布隐的事务所设在屋子底层,事务所里面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当下五个人正在那儿集会。

  事务所外边有一个宽敞的走廊,铺着石板,象一条过道。临街的门不大不小,两旁挂着司法人员的金漆招牌,中间刻着执达员三个黑字。事务所临街的两个窗洞装着粗大的铁栅。办公室朝着园子。执达员对园艺女神极有感情,靠墙的花果架上,果树种得出色,而且是他亲自种的。厨房正对事务所,厨房背后是楼梯。屋子在一条小街上,坐落在一八三○年后才完工,而当时还在建造的新法院后面。要了解科布那天的遭遇,以上的细节不能说没有用处。阿尔萨斯人打算见执达员,假装出卖主人,探听对方的圈套,好回去防备。厨娘出来开门,科布说要见杜布隆先生。女用人正在洗碗,被人打搅,不大高兴,她打开事务所的门,叫陌生人进去等着,说先生在办公室里和人谈话。她报告主人有一个汉子找他。杜布隆听见汉子两字,知道是乡下人,吩咐说:“叫他等着!”科布便靠着办公室的门坐下。

  胖子库安泰道:“喂,你打算怎么进行?最好明儿早上就逮住他,省点时间。”

  赛里泽道:“那容易得很,他名副其实是个傻瓜。”

  科布一听库安泰的声音和那两句话,马上猜到里面就在谈他东家的事;等到他听出赛里泽的口音,愈加诧异了。

  他毛骨悚然的想道:“那小子还吃过他的饭呢。”

  杜布隆道:“朋友们,我看应当这样:从美景街和桑树广场起,咱们一路布置人马,距离远一些,可是各个方向都要照顾到,才能监视傻瓜,——这绰号我很喜欢,——一直监视到他躲进一幢他自以为安全的屋子;让他太太平平住几日,然后有一天在日出或日落之前可能碰到他。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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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执达员不得闯入债务人家中,详见上文:他只能等债务人于清晨或傍晚偷偷出外时逮捕。

  胖子库安泰道:“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说不定会跑掉的。”

  杜布隆道:“他在家里;他要出门,我准知道。我派了一个司法人员守在桑树广场,另外一个站在法院的拐角儿上,还有一个离开我屋子三十步。那家伙一出门,我手下的人立刻吹口哨为号;他走不到三十步,我就靠这个电报式的通讯知道了。

  一般执达员都把助手冠冕堂皇的称为司法人员。

  科布想不到运气这么好,轻轻走出事务所,对女用人说:

  “杜布隆先生一时还不得空,我明儿清早再来。”

  当过骑兵的阿尔萨斯人物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立刻实行。他赶到一家相识的马行,挑了一匹马,叫人配好坐鞍等着;然后急急忙忙回到主人家里。赛夏太太正在伤心绝望。

  大卫看阿尔萨斯人脸上又惊又喜,问道:“什么事啊,科布?”

  “你们被坏蛋包围了。最好把先生藏起来。太太可想出什么地方吗?”

  忠心的科布说出赛里泽的叛变,屋子四周的埋伏,胖子库安泰的参与,还有那些人的设计划策,可知大卫的处境险恶极了。

  可怜的夏娃垂头丧气的说道:“原来是库安泰弟兄在逼你,怪不得梅蒂维埃态度这样强硬……他们开着纸厂,想抢你的发明。”

  沙尔东太太叫道:“有什么办法逃出他们的手掌呢?”

  科布道:“只消太太有地方藏起先生,我保证送他去,绝对没人知道。”

  夏娃道:“你们只能在夜里进巴齐讷家,我先去跟她讲好。

  遇到这种情形,巴齐讷同我一样可靠。”

  大卫头脑清楚了一些,说道:“暗探会跟着你的,最好想法通知巴齐讷而不用咱们亲自去。”

  科布道:“太太尽管去。我有个计策:让我陪先生出门,叫暗探跟着我们走。那个时候太太去看克莱热小姐,没有人钉了。我租好一匹马,等会叫先生坐在我背后;谁要追得上我们才算本事呢!”

  夏娃扑在丈夫怀里说:“好吧,朋友,再见了。以后我们都不能去看你,免得你被他们抓住。在你躲起来的时期,咱们不能见面,只好通信,巴齐讷替你把信送往邮局,我给你的信写巴齐讷的名字。”

  大卫和科布走出屋子,果然听见一阵阵的口哨,他们把几个暗探一直引到巴莱门下的马行。科布上了马,叫主人坐在背后,紧紧抱着他。

  “口哨尽管吹吧,好家伙!我才不怕呢!”科布嚷道,“你们休想追上我这个老骑兵。”

  老骑兵把马一夹,风驰电掣一般直奔田野,暗探没法跟踪,也没法知道他们上哪儿。

  夏娃先去找波斯泰尔,想出一个巧妙的推托,说要向他请教。她听了许多同情她的空话,跟侮辱差不多;然后辞了波斯泰尔夫妇,偷偷溜入巴齐讷家,说出自己的苦处,要求帮忙。巴齐讷特别小心,把夏娃让进卧房,打开一个相连的小间,里头只有一扇活动的天窗,外面绝对看不见。女工要烧烫斗,工厂的壁炉经常生火,烟囱和小间的壁炉烟囱并在一起。两个朋友打开壁炉的盖板,地下铺了旧被,怕大卫不小心闹出响声;放一张帆布床,一个作实验用的小风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让大卫能够坐,能够写东西。巴齐讷答应夜里送食物。巴齐讷的房间从来没人进去,大卫不用防敌人,也不用怕警察了。

  夏娃拥抱着她的朋友,说道:“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夏娃又去看波斯泰尔,说还有些疑问请高明的商务裁判解释,临了让波斯泰尔送回家,一路听他埋怨。小药房老板每句话都暗示:“你要嫁了我,哪会落到这个田地?……”波斯泰尔回去,发现老婆忌妒赛夏太太长得好看,又恼丈夫对客人太殷勤。直到药剂师说出棕色头发,高个子的女人好比漂亮的马,中看不中用,远不如红头发,小个子的女人,雷奥妮的气才平下去。大概波斯泰尔还有具体表现,证明他的话完全真诚,所以第二天波斯泰尔太太对丈夫很亲热。

  夏娃告诉母亲和玛丽蓉说:“现在咱们好放心了。”她们俩在家,照玛丽蓉的说法,还急得要命呢。

  夏娃不由自主望了望卧室,玛丽蓉说:“噢!他们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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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两桩试验,一桩成功,一桩失败

  科布在通往巴黎的大路上赶了四里多路,问道:“咱们上哪儿呢?……”

  大卫回答:“既然到了这条路上,就上马萨克吧。我想再试一试,打动我父亲的心。”

  “我看还是打冲锋,夺一个炮兵阵地容易得多;你家老先生没有心肝。”

  做印刷工出身的老头儿不信任儿子,象大众一样只用成绩来判断他。先是老人不承认剥削大卫;其次看不见时代变了,只是心上想:“我给了他一个印刷所,跟我开场的时候一样;他本事不知比我高多少,偏偏什么都干不出来!”他不了解儿子,当儿子没有出息,自以为比聪明的大卫强得多,他想:“还不是我替他留着一份口粮!”思想感情对利害关系的影响,伦理学家永远没法叫人完全了解。这个影响,同利害关系对思想感情的影响不相上下。一切自然规律都有双重的相反的作用。大卫不但了解父亲,而且气量很大,肯原谅他。科布和大卫八点钟赶到马萨克,老头儿快吃完晚饭,不久要上床了。

  父亲对儿子冷笑道:“你是遭了官司才来看我的。”

  科布愤愤的嚷道:“平时你们俩怎么能碰在一起呢?……他在云端里,你老是在葡萄园里……你还是拿出钱来还债吧,这是你做老子的责任……”

  大卫道:“别多嘴,科布,你出去,把马寄在库图瓦太太家,别让牲口给父亲添麻烦。你也应当知道,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科布叽叽咕咕的走了,好比一条狗因为谨慎,挨了主人的骂,一边服从一边抗议。大卫不说出自己的秘密,只建议提出真凭实据,证实他的发明,将来给父亲一份利润,只消他肯垫一笔款子让大卫应付眼前的急用,或者作为经营新发明的东西的资本。

  “嘿!你怎么证明你能不花本钱,平空白地造出好纸来?”退休的印刷商醉眼矇眬的望着儿子,又狡猾,又好奇,又贪心。那眼神可以说是一堆乌云中漏出来的闪电,因为老熊的习惯始终不改,睡觉之前定要灌两瓶陈年好酒,照他说是细细品尝。

  大卫回答:“那容易得很。我身边没有纸,我打这儿过是躲开杜布隆;走在马萨克路上,我想起跟放印子钱的人办得通的交涉,在你这里也许照样好办。我除了随身衣服,什么都没有。请你把我关进一间密室,谁也不能进去,谁也看不见我……”

  “怎么!”老人恶狠狠的瞪着儿子说,“你不让我看你动手……”

  大卫回答:“爸爸,你曾经给我证明,做买卖是没有父亲的……”

  “啊!我生了你出来,你还防我!”

  “不是防你,是防不让我活下去的人。”

  老人道:“你说的对,应当各管各。好吧,我让你待在酒窖里。”

  “我带科布进去,你给我一个锅子煮纸浆,”大卫说着,没有注意父亲的眼神。“再替我找些朝鲜蓟,芦笋的梗子,有刺的荨麻,芦苇,你可以到你小沟旁边去割。明儿早上,我带着上等好纸走出你的酒窖。”

  “要是真的……”大熊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不定我能给你……我可以考虑是不是能给你……比如说两万五千法郎,不过要保证每年对本对利……”

  大卫说:“你尽管考我就是了!——科布,你骑着马到芒斯勒去,问木工买一个大号的鬃筛,再上杂货铺买些胶水,速去速回。”

  老子在儿子面前放了一瓶酒,一些面包,吃剩的冷肉,说道:“你吃吧……吃饱了好干活,我替你找破布去,可是你的破布全是青的,我只怕太青呢!①”

  过了两小时,晚上十一点光景,老人把儿子和科布关进一间同酒窖相连的小屋子,顶上盖着瓦,屋内放着煮酒用的东西。大家知道,所谓科尼亚克②全是用这种昂古莱姆领地出的酒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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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纸浆都是用破布做的,故破布变为造纸原料的代名词;大卫想用植物纤维做原料,所以说是青的。

  ②法国的科尼亚克和英国的白兰地性质相仿。科尼亚克本是夏朗德省的一个首邑,以产酒著名。

  大卫道:“唔,这儿真象一个工场……木柴,铜盆,什么都有。”

  赛夏老头道:“好,明儿见,就要把你们关起来了,还要放出两条狗,我才放心没有人送纸给你。明天你给我看过样品,我跟你合伙;等事情落实了,咱们就来好好的干……”

  科布和大卫在小屋里用两块厚木板把草杆压碎,整理,大约花了两小时。火烧旺了,水也开了。清早两点,科布不象大卫那么忙,听见一声叹息,好象醉鬼的打嗝;屋内点着两支油烛,科布端起一支来到处搜寻。煮酒的小屋通往酒窖的门被空酒桶遮住了,门框上面有一个小方洞,正好露出赛夏老头那张紫红的脸。狡猾的老人带儿子进屋,走的是平日送货出去的门;从酒窖里把桶子推进煮酒的小屋,只消走里边的门,用不着绕过院子。

  科布道:“哎啊!老爹,这个太不象话了,你想偷儿子的秘密……你喝饱了酒干的什么勾当,你知道没有?简直下流。”

  大卫叫了声:“噢!爸爸。”

  “我来瞧瞧你们可需要什么东西,”老人说着,酒醒了一半。

  “你是关切我们,才端了一座梯子来,是不是?……”科布搬开空桶,打开门,发见老人站在一座小梯上,只穿着衬衣。

  大卫道:“你要闹出病来了!”

  老人不好意思的走下梯子,说道:“我大概是梦游。因为你不相信你父亲,我梦见你跟魔鬼打交道,做那做不到的事。”

  科布道:“你自己魔鬼上了身,才这样财迷心窍。”

  大卫道:“爸爸,去睡觉吧;你要关我们尽管关,可是不必再来,科布守在这儿,不会让你看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大卫把造纸的痕迹收拾干净,走出煮酒的小屋,拿三十来张纸交给父亲;纸张的细洁,白净,密度,拉力,都尽善尽美,还留着鬃筛上粗细不一的纹缕,象水印一般。老人伸出舌头舐样品,掌车工人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舌头试验纸张,成了习惯;他拿在手中捏啊,搓啊,折啊,凡是印刷工人察看纸张好坏的方法都用尽了,尽管没有什么好挑剔,他还是不肯认输。

  他不愿意称赞儿子,便说:“还要看印起来怎么样!

  ……”

  科布道:“这个人才怪了!”

  老头儿冷冰冰的摆着父亲的架子,装做三心两意,委决不下。

  “爸爸,我不愿意骗你,这种纸我还嫌成本太高,并且我要在锅子里上胶……现在需要解决的只有这一点了……”

  “啊!原来你想叫我上当!”

  “我不是老实告诉了你吗?我已经做到在锅子里上胶,只是到此为止胶水化在纸浆里不够匀,纸摸上去象刷子一般发毛。”

  “好吧,你改良了上胶的方法,再来问我拿钱。”

  科布道:“我看我的主人永远看不见你的钱的了!”

  老人夜里讨了没趣,想拿大卫出气,所以对他不仅仅是态度冷淡。

  大卫把科布打发开了,说道:“爸爸,我从来没怨你把印刷所的价钱估得异乎寻常的高,只按照你一个人的估价卖给我;我始终当你父亲看待,心上想:老人家吃过不少苦,给我受的教育也不是我这样的人受得到的;他劳力换来的果实,由他太太平平的去享受吧,爱怎办就怎办吧。——甚至母亲的一份财产,我也不问你要;你要我背债过日子,我哼都不哼一声。我立志不打搅你,要自个儿挣一份大大的家业。现在我秘诀找到了,中间受尽了磨折,家里饭都吃不成,为着别人的债弄得焦头烂额……真的,我耐着性子挣扎,直到精疲力尽为止。也许你应该扶我一把吧!……你不为我着想,也得看看眼前还有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说到这儿大卫掉了一滴眼泪)他们需要你帮助,保护。”大卫看见父亲脸上冷冰冰的,象印刷车上的石板,便道:“玛丽蓉和科布尚且把他们的积蓄借给我,难道你不如他们吗?”

  老人听了一点不觉得惭愧,嚷道:“你拿了他们的还不够……我看整个国家都会给你吃光的……算了吧,我一窍不通,不敢参加这种事业,上你的当。”他又借用工场的绰号说:“猴子吃不了大熊。我是种葡萄的,不是做银钱生意的……再说,爷儿俩合伙没有好收场,你不是看见了吗?来吃饭吧,你可不能说我对你一毛不拔吧?……”

  象大卫这种人,心胸特别宽大,能把苦水咽在肚里,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让知道;要不是为了无可奈何的呼吁,决不泄露痛苦。夏娃完全了解这种大丈夫的性格。可是做老子的看见大卫内心深处的痛苦浮到面上来,只道是儿女们欺哄父母的老把戏;等到儿子垂头丧气的时候,又认为他是欺哄不成,下不了台。父子俩终于不欢而散。大卫和科布半夜里回到昂古莱姆,象窃贼一般小心翼翼的摸进城。一点左右,大卫神不知鬼不觉的到了巴齐讷·克莱热小姐家,躲进老婆替他布置的密室。从此大卫全靠一个同情的女工保护了,女工哀怜人的时候,心思最巧妙。第二天,科布在外张扬,说他骑着马救出主人,送上一辆到利摩日近边去的小车。造纸的原料在巴齐讷的地窖内放好一大堆,科布,玛丽蓉,赛夏太太和她母亲,都不需要同克莱热小姐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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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利之所在,虎视眈眈

  老赛夏跟儿子吵架过后两天,为着贪心赶去找媳妇,好在离开收割葡萄还有二十日。他睡不着觉了,只想知道那桩发明是不是好发财,他要进城去,——用他的话来说——照顾庄稼。他在媳妇的房间顶上还保留两间阁楼,便住了其中的一间。儿子家中没钱开销,他闭着眼睛只做不看见。儿子和媳妇欠他房租,至少得供给他伙食!吃饭的刀叉换了镀锡的,他倒不以为奇。

  媳妇不能给他用银制的餐具,向他道歉,他回答说:“我就是这样开场的。”

  玛丽蓉只得自己出面向铺子赊账,供给家里的吃用。科布替泥水匠当下手,挣二十铜子一天。夏娃顾着孩子和大卫的利益,拿出最后一些积蓄来款待老人,不久只剩十法郎了。她对公公亲热,孝顺,百事忍耐,希望感动守财奴,他却始终心如铁石。夏娃发觉公公的眼神同库安泰弟兄,柏蒂-克洛和赛里泽的一样冷酷,很想摸清他的性格,探明他的心意,只是没用。赛夏老头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叫人莫测高深。酒醉是他双重的幕。老头儿有时真醉,有时假醉,借着酒意向夏娃打听大卫造纸的秘密,一忽儿软骗,一忽儿硬吓。夏娃回答说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说:“我要把产业统统存做终身年金,让我一个人吃光用光……”可怜的夏娃为了这一类不体面的斗争烦得要死,最后便一声不出,免得得罪公公。有一天逼得没有办法了,说道:“爸爸,你要知道这些事容易得很;

  只消替大卫还了债,让他回家,你们俩什么都好商量。”

  老人叫道:“你们就是打我这个主意,咱们走着瞧吧。”

  赛夏老头不相信儿子,却相信库安泰弟兄。他跑去讨教,他们有心逗他,说他儿子研究的东西可以发财发到几百万。

  长子库安泰说:“如果大卫能证明他的试验成功,我马上跟他合伙,把他的发明跟我的纸厂算作一样价值的股子。”

  多疑的老人和工人们一块儿喝酒,拼命打听,装着傻子盘问柏蒂-克洛,终于疑心库安泰弟兄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存心逼倒赛夏印刷所,拿大卫的发明引诱他代儿子还债。平民出身的老头儿万万猜不到柏蒂-克洛同对方勾结,暗中筹划要把这个工业上的秘诀抢过去。他看媳妇死不开口,连大卫躲在什么地方都不肯告诉他,气愤极了,有一天决计闯进浇滚筒的工场,因为他终于知道儿子的实验是在那间屋里做的。他老清早下楼,动手撬锁。

  玛丽蓉天亮起来预备到工厂去上班,一下子冲到浸纸的地方,叫道:“喂!老爹,你在这儿干什么?……”

  老头儿满面羞惭,回答说:“我不是在自己家里吗,玛丽蓉?”

  “怎么,你活了这把年纪做起贼来了?……你又没喝酒……我马上去告诉太太。”

  “别嚷,玛丽蓉,”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六法郎的银洋,说道:“拿去……”

  “要我不说也可以,只是千万不能再来!”玛丽蓉拿手指威吓他,“要不我叫全昂古莱姆的人都知道。”

  老人一出门,玛丽蓉赶到女主人屋里。

  “太太,我从你公公手里骗到十二法郎,你收起来吧!

  ……”

  “怎么的?”

  “他想看先生的铜盆,原料,找秘密。我明知小厨房的东西搬空了,却说他偷盗儿子,他害怕了,给我两块银洋要我不说出来……”

  那时巴齐讷高高兴兴捎来一封大卫的信,偷偷的交给夏娃,用的信纸漂亮极了。

  亲爱的夏娃,我用我制造的第一张纸给你写信。锅内上胶的问题解决了!即使我的原料要在上好的土地上特别种出来,纸浆的成本也只合到五个铜子一斤。十二斤一令的纸只消三法郎有胶的纸浆。我有把握把书籍的重量减轻一半。我用的信封,信纸,附给你的样品,做法各各不同。我拥抱你;咱们的幸福只缺少钱财,这个缺陷不久就能补足了。

  夏娃拿纸样递给公公,说道:“他成功了!要是你肯把今年的收成给你儿子,让他挣起家业来,包你借给他的本钱一个变十个……”

  赛夏老头立即赶去找库安泰弟兄。每张纸样都由他们试过,仔细检查:有的上胶,有的不上胶;标价每令从三法郎到十法郎不等;有的象金属一般纯净,有的象中国纸一样柔软,白也白得各色各样。两个库安泰和老赛夏目光炯炯的瞧着,不亚于犹太人鉴别金刚钻。

  胖子库安泰说:“你儿子的路走对了。”

  退休的印刷工说:“那么你们替他还债吧。”

  长子库安泰说:“行,只要他肯同我们合作。”

  大熊嚷道:“你们是烧脚党①!你们借了梅蒂维埃的名义告我儿子,想叫我拿出钱来。哼!我不这么傻,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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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帮土匪,专门烧人的脚,逼人说出藏金所在。

  库安泰弟兄俩对瞧了一眼。守财奴眼光这么厉害,他们吃了一惊,脸上可不露出来。

  胖子库安泰说:“我们还没有几百万家私好随便给人放款;有一天要能用现钱收买破布,我们就高兴了,现在我们还是付的期票。”

  长子库安泰说:“真要制造,还得做大规模的试验;用小锅子做成的东西,大量生产往往失败。你先恢复了儿子的自由再说。”

  老赛夏说:“儿子恢复了自由,肯不肯同我合伙呢?”

  胖子库安泰说:“那我们管不了。再说,老头儿,你以为给了儿子一万法郎,就百事齐备了吗?领一份发明执照要缴两千法郎,还要跑几趟巴黎;正式生产之前,为妥当起见,要象我老哥说的先试一千令看看成绩,拿一锅又一锅的纸浆去冒险。告诉你,世界上最要提防的就是发明家。”

  长子库安泰说:“我宁可做现成生意。”

  老人夜里左思右想,考虑他的难题:“替大卫还了债,他就自由了;一朝自由了,他用不着和我合作,让我分他的好处。他明知道我们第一回合伙,我叫他吃了亏;他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了。为我着想,还是让他不得自由,倒霉倒下去。”

  库安泰弟兄看透赛夏老头的性格,知道他同他们俩站在一条线上。

  那三个人都私下想:“要凭那发明来合伙,先要做试验;要做试验,先要放出大卫。大卫一放出来,就抓不住了。”此外还各有各的打算。——柏蒂-克洛心上想:“等我结了婚,尽可对库安泰客客气气;眼前却放松不得。”——长子库安泰心上想:“还是把大卫关起来的好,事情可以由我作主。”——老赛夏心上想:“我替儿子还了债,只落得他一声谢。”夏娃尽管被老人进攻,威吓,说要她搬出屋子,还是不肯透露丈夫的藏身之处,也不敢叫丈夫接受一份暂时解除羁押的许可证。她觉得下回未必能把大卫藏得象第一次一样妥当,所以回答公公:“你把儿子赎出来,就样样知道了。”四个利害攸关的人有如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谁也不敢动手,惟恐被人占先;大家怀着戒心,你监视我,我监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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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柏蒂-克洛的对象

  大卫·赛夏隐匿了几天以后,柏蒂-克洛到纸厂去看长子库安泰。

  他说:“我总算尽了我的力,大卫躲起来了,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准在安安静静的改良他的发明。你的目的没有达到,可怨不得我;你许的愿心兑现不兑现?”

  长子库安泰说:“只要事情成功,一定兑现。赛夏老头进城几天了,向我们打听造纸的问题;老吝啬鬼对儿子的发明得到一些风声,想沾便宜,合伙的计划大概有点希望。父子两个都是你做的代理人……”

  柏蒂-克洛微笑道:“那么你想法把父子俩一齐擒下不好吗?”

  库安泰道:“是啊。你如果能把大卫送进监狱,或者弄到一份合伙契约,把大卫交在我们手里,你和德·拉埃小姐的亲事保证成功。”

  柏蒂-克洛道:“这是你的ultimatum①吗?”

  库安泰道:“既然咱们说外国话,我就回答你yes(是)!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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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哀的美敦(最后通牒)。

  ②“说外国话”有一个双关的意思,暗示双方话不投机。

  “我的哀的美敦用的是地道的本国话,你听着,”柏蒂-克洛口气生硬。

  “倒要请教一下,”库安泰表示很想听一听。

  “要么你明天介绍我去见德·塞农什太太,履行你的诺言,让我的事情有个着落;要么我盘掉了事务所,替赛夏还债,跟他合股。我不愿意受骗。你对我说得挺清楚,我也一点不含糊。我已经有事实表现,此刻要看你了。你什么都抓在手里,我一无所有。你不保证你的真心实意,那我就把你的牌吃掉。”

  长子库安泰拿起帽子,雨伞,装着一副伪君子的神气,往外就走,要柏蒂-克洛跟他同去。

  他说:“好朋友,你等会瞧吧,我有没有替你作好准备……”

  精明厉害的纸厂老板立刻看出局势危险,觉得和柏蒂-克洛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能不公平交易。他为了未雨绸缪,也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推说要报告德·拉埃小姐的账目,已经向前任总领事露过口气。

  “我替弗朗索娃看中了一门亲事,今日之下,只有三万法郎陪嫁的姑娘,”库安泰微笑着说,“不应该过分挑剔。”

  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回答说:“慢慢再商量吧。自从德·巴日东太太走了以后,德·塞农什太太的地位大不相同,我们可以把弗朗索娃嫁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乡绅。”

  纸厂老板沉着脸说:“那她不会安分的。我看不如挑一个干练有为的青年,有你在背后撑腰,一定能使他女人爬上优越的地位。”

  “慢慢再说吧,”弗朗西斯重复了一句,“咱们先要听听干妈的意见。”

  德·巴日东先生去世以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托人出卖布雷街上的住宅。德·塞农什太太本来住的不够体面,劝丈夫买进巴日东的屋子,那是吕西安雄心壮志的发源地,也是这出戏开场的地方。泽菲丽娜·德·塞农什有心继承当年德·巴日东太太的声势,要在家里有个沙龙,做一个贵夫人。巴日东先生和尚杜先生决斗的时节,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是清白的,一派相信斯塔尼斯拉斯·德·尚杜说的是事实。德·塞农什太太袒护巴日东夫妇,先把巴日东派的党羽拉过去了。她后来搬进新屋,利用许多人在巴日东家多年打牌的习惯,每天晚上招待宾客,压倒她的对手阿美莉·德·尚杜。弗朗西斯·杜·奥图瓦自以为在昂古莱姆的贵族阶级中当了领袖,越来越存奢望,甚至想把弗朗索娃攀给德·赛佛拉克老先生,当初杜·勃罗萨尔太太没有能替她的女儿拉拢的人物。等到德·巴日东太太做了省长夫人回到昂古莱姆,泽菲丽娜对宝贝干女儿的期望更大了。她认为自己捧过伯爵夫人,此刻伯爵夫人有权有势,一定会帮助她,纸厂老板对昂古莱姆的内幕了如指掌,这些困难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决心用大胆的手法克服困难,那手法也只有答尔丢夫才使得出来。柏蒂-克洛发觉陷害大卫的后台老板对自己这样忠诚,大出意外,便让他一路转着念头从纸厂走往布雷街上的公馆。两个不速之客踏上台阶,被人挡住了:“先生和太太正在吃饭。”

  长子库安泰回答:“你只管通报就是了。”

  里面听见名字,马上请进。装腔作势的泽菲丽娜,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德·拉埃小姐,正在一块儿吃饭。打猎的季节才开始,德·塞农什先生照例到德·皮芒泰尔先生家去了。库安泰向泽菲丽娜介绍柏蒂-克洛。

  “太太,这位便是我和您提过的青年,律师兼诉讼代理人,他可以负责使您漂亮的干女儿脱离监护。”

  前任外交官打量柏蒂-克洛,柏蒂-克洛偷偷的瞧着漂亮的干女儿。泽菲丽娜诧异得把手里的叉都掉下了,库安泰和弗朗西斯从来没向她透露过一言半语。德·拉埃小姐的面相好象老是在生气,瘦削的腰身谈不上好看,淡黄头发黄得没有光彩,尽管装着一派贵族样儿,也极不容易有人请教。干妈和弗朗西斯为着感情关系,指望她进上流社会,无奈出生证上写着父母不明这几个字,使她进不去。德·拉埃小姐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一味挑剔,即使乌莫镇上最有钱的商人向她提亲,她也不愿接受。瘦小的代理人在德·拉埃小姐脸上引起一种古怪的,耐人寻味的表情,库安泰在柏蒂-克洛的嘴角上也照样发现。德·塞农什太太和弗朗西斯的神色似乎在彼此商量,想把库安泰和他保举的年轻人打发出去。库安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要求杜·奥图瓦先生单独谈几句话,同外交官进了客厅。

  库安泰直截了当的说道:“先生,你这是溺爱不明了。你的女儿不容易嫁掉;我顾着你们大家的利益,已经代为决定,让你没有退步的余地;监护人总喜欢受他监护的人,我也喜欢弗朗索娃。柏蒂-克洛什么都知道了!……他的野心正好保证令爱的幸福。第一,弗朗索娃可以支配丈夫;你有新任省长的夫人帮忙,尽可保举柏蒂-克洛当检察官。弥洛先生调往讷韦尔已经定局,一朝柏蒂-克洛盘掉了事务所,你不难替他谋一个署理检察的位置,不久升做检察官,接下去是法院院长,国会议员……”

  回到饭厅,弗朗西斯就对未来的女婿另眼相看。他瞧着德·塞农什太太的表情很特别。第一次会面结束的时候,弗朗西斯约柏蒂-克洛第二天吃饭,商量正事。商人和诉讼代理人告辞出来,弗朗西斯直送到院子,告诉柏蒂-克洛,既然有库安泰推荐,凡是德·拉埃小姐的财产管理人为小天使的幸福所作的种种安排,他和德·塞农什太太都能同意。

  柏蒂-克洛到了外边嚷道:“嘿!她多难看!我上当了!

  ……”

  库安泰回答说:“气派还是大方的;她要长得漂亮,会轮到你吗?……告诉你,朋友,小业主们看见三万法郎陪嫁,再有德·塞农什太太和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做靠山,还求之不得呢!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一辈子不会结婚的了,这姑娘便是他的继承人……你的亲事成功了!……”

  “怎么?”

  长子库安泰讲出他大胆的手法,说道:“我刚才就是这样说的。朋友,据说弥洛先生不久要调任讷韦尔的检察官;你盘掉事务所,十年之内好做到司法部长。你胆量不小,宫廷里无论要你出什么力,你都不会推却的。”

  代理人想着这些未来的希望,兴奋得了不得,回答说:“你明天下午四点半到桑树广场等着,我要跟赛夏老头见面,咱们想法弄上一份合伙契约,叫父子两个一齐听库安泰兄弟公司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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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神甫的一句话

  马萨克的老神甫攀登昂古莱姆的石扶梯,预备向夏娃报告她哥哥的情形的时候,大卫已经躲了十一天,躲的地方跟可敬的教士才走出的屋子只隔两道门。

  玛隆神甫走进桑树广场,瞧见赛夏老头,长子库安泰和瘦小的代理人。这三个各有千秋的角色,用尽全身之力压在那自愿幽禁的可怜虫身上,压着他现在的和将来的命运。三个人都贪得无厌,只是人物不同,贪心也不一样。一个是阴损儿子,一个是出卖当事人,长子库安泰是不花一个钱,收买了那些卑鄙龌龊的行为。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好些回家吃饭的人停下来对三个人瞧上一眼。

  最喜欢管闲事的人心上想:“赛夏老头跟长子库安泰有什么鬼话好说呢?……”

  有人回答说:“还不是谈那个叫老婆,丈母,孩子挨饿的倒霉鬼!”

  一个有见识的外省人说:“哼!你们再送孩子到巴黎去学生意吧!”

  玛隆神甫才进广场,种葡萄的老头儿就看见了,问道:

  “咦!神甫,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神甫回答:“为你的家属啊。”

  老赛夏说:“又是我儿子的主意!……”

  赛夏太太的俊俏的脸在窗帘缝中露了一露,教士指着窗子说:“你只要破费很少几个钱,一家人都安乐了。”

  夏娃因为孩子啼哭,抱在手里颠颠耸耸,唱着歌儿哄他。

  赛夏老头说:“你是告诉我儿子的消息,还是送钱来?送钱来才好呢。”

  玛隆神甫说:“不,我来替妹子传达哥哥的消息。”

  柏蒂-克洛说:“吕西安吗?……”

  教士回答:“是啊。可怜的小伙子从巴黎走回来。我在库图瓦家见到了,他精疲力尽,狼狈得很……唉!可怜死了!”

  柏蒂-克洛向教士点点头,挽着长子库安泰的胳膊大声说:“咱们要到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赶快去换衣服!……”走了两步咬着库安泰的耳朵说:“有了小的,就有老的。

  大卫逃不了啦……”

  长子库安泰假意笑了笑,说道:“我替你做了媒,现在要你替我做媒了。”

  “吕西安是我中学同学,我们熟得很!……要不了一星期,我就能向他打听消息。你想法让我的结婚公告贴出来,我负责把大卫送进监狱。他坐了牢,我的差事就完了。”

  “啊!”长子库安泰慢吞吞的说,“最好是发明执照用我们的名义去领!”

  代理人听着直打寒噤。

  那时夏娃看见公公和玛隆神甫走进屋子。玛隆神甫想不到他刚才说的一句话使案子进入结束的阶段。

  老熊对媳妇说:“喂!我们的本堂神甫来报告你哥哥的好消息。”

  可怜的夏娃又惊又急,叫道:“噢!他出了什么事啊?”

  这一声叫喊流露出多少痛苦,惊慌,和诸如此类的情绪;

  玛隆神甫急忙回答:“太太,你放心,他活着!”

  夏娃对公公说:“对不起,请你把妈妈叫回来,听神甫讲吕西安的事。”

  老人找到沙尔东太太,说道:“玛隆神甫有话跟你谈,他虽是教士,人倒挺好。晚饭大概要耽搁一些时候了,我过一个钟点回来。”

  老头儿只要不听见银钱的声音,不看见黄金发亮,对什么事都不会动心;他根本没注意沙尔东太太挨了他一记闷棍以后的神色。

  女儿女婿遭了难,对吕西安的希望归于泡影,素来认为刚强正直的人有这样出人意外的变化,加上一年半中间的事故,沙尔东太太变得面目全非,认不得了。她不仅出身高贵,心地也高尚,非常爱儿女,所以她最近六个月比整个守寡时期受的痛苦更多。吕西安曾经有机会得到王上特许,改姓吕邦泼雷,替外婆家重振门户,恢复原来的爵位和纹章,他自己也能飞黄腾达;谁知他一个筋斗栽在泥洼里!沙尔东太太对儿子不象妹子对哥哥那么宽容,一知道吕西安假造票据的事,就认为他不可救药了。为娘的有时想骗自己;无奈她们对于亲自哺育,心上从来没丢开过的孩子,知道太清楚了;每逢大卫夫妻俩为着吕西安在巴黎的遭遇争论,沙尔东太太尽管表面上同意夏娃对哥哥的幻想,骨子里很怕大卫的看法正确,因为大卫的话和她自己的良心告诉她的话完全一样。她知道女儿十分敏感,不敢向她吐露痛苦,只能不声不响的往肚里咽,这种隐忍也只有真会体贴儿女的母亲才能做到。

  夏娃看着母亲被忧伤侵蚀,好不害怕:母亲不但从衰老变为龙钟,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母女俩彼此休惜,不说真话,其实谁也瞒不了谁。对母亲来说,粗暴的赛夏老头的话好比在一杯苦水中再加上一滴,立刻漫出来了,沙尔东太太的内心受了打击。

  夏娃对教士说:“先生,这是我母亲!”教士望着那张象专做苦行的老修女式的脸,满头白发,神态又安详,又柔和,另有一番风韵,明明是个听天由命,所谓顺着上帝的意志活下去的女人。这一下教士才了解两个女子的全部生活,再也不哀怜刽子手吕西安;她们所有的苦楚,他都体会到了,不由得暗暗吃惊。

  夏娃抹了抹眼睛,说道:“妈妈,可怜的哥哥离我们近得很,就在马萨克。”

  “干吗不到这儿来呢?”沙尔东太太问。

  玛隆神甫把吕西安告诉他的路上的艰苦,在巴黎最后一个时期的种种不幸,从头讲了一遍。又描写诗人听到他做的荒唐事儿连累了亲人,如何悔恨,还担心回到昂古莱姆,不知人家怎样对他。

  沙尔东太太说:“难道他对我们都信不过了吗?”

  神甫说:“可怜的孩子是走回来的,一路忍饥挨饿,凄惨极了;他决意回来过清苦的生活,补赎他的罪过。”

  妹子说:“先生,尽管哥哥害得我们好苦,我仍旧爱他,象爱一个过世的人的躯壳;便是这样的爱,也还胜过许多妹子对哥哥的感情。他把我们弄穷了,可是只要他回来,我们剩下的一口苦饭,或者说他留给我们的一口苦饭,照样有他的份。唉!先生,他要不离开我们,我们最心爱的宝贝决不会丢失。”

  沙尔东太太说:“带他回来的还是那个从我们手中把他抢走的女人。他动身的时候搭着德·巴日东太太的车,坐在她身旁,回来却蹲在她车厢背后!”

  “眼前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好心的本堂神甫预备脱身了。

  沙尔东太太回答:“唉!神甫,老话说,金钱的伤口不会制人死命;可是我们的伤口只有病人自己能医。”

  赛夏太太说:“你要能劝我公公帮助他儿子,就救了我们一家。”

  神甫刚才听见种葡萄的咕哝,觉得赛夏的事好比一个黄蜂窠,插手不得。他说:“你公公不相信你们,我看他对儿子气恼得很呢。”

  神甫办完差事,到侄孙婿波斯泰尔家吃晚饭。波斯泰尔和所有的昂古莱姆人一样,帮着老子批评儿子,把神甫仅有的一点儿热心也打消了。

  矮小的波斯泰尔讲到最后,说道:“对付浪子还有办法,同一般做实验的人打交道只有倾家荡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