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是个希腊
词,意即没有的地方。
克维多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并不特别好奇地琢磨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在得克萨斯,还是在文人们称之为潘帕草原的地区。左右两面都不见一点灯光。像往常一样,我悠闲自得地背诵着埃米利奥·奥里韦①的诗句:
①奥里韦(1893—1975),乌拉圭医师、诗人、作家,作品有(从无航迹的海洋》、《象限仪之歌》等。
可怕的平原一望无垠,
接近了巴西边境。
诗句中平原的形象有增无已,越来越大。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开始下雨了。我看见两三百公尺外一座房屋的灯光。房屋是长方形的,很矮,四周栽有树木。应声为我开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得几乎使我害怕。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我觉得他是在等人。门没有安锁。
我们走进一个木板墙的长房间。天花板下挂着一盏发出黄光的灯。不知什么原因,屋里的那张桌子使我感到奇怪。桌上有一台计时的滴漏,除了在铜版画上见过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实物。那个男人指点一把椅子让我坐。
我尝试了几种语言,但对方听不懂。他开口时说的是拉丁语。我拼凑早在大学时代学过的拉丁文,同他交谈。
“从你的服装看来,”他对我说,“你是另一个世纪来的。语言的多样化带来了民族以至战争的多样化;世界已回到拉丁语的时代。有人担心它会退化到法语、奥克语或者帕皮亚门托语①,不过这种危险不会马上发生。此外,我对过去和将来的事都不感兴趣。”
①奥克语,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方言;帕皮亚门托语,西印度洋群岛中库拉索岛使用的方言。
我没有答腔,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讨厌看别人吃东西,你陪陪我好吗?”
我明白他注意到我的不安,便说好的。
我们穿过一道有边门的走廊,到了一个小厨房,里面的器皿全是金属制的。我们端了一大盘晚餐回去:一碗碗的玉米花,一串葡萄,一只不知名的、味道像无花果的水果,一大罐清水。我印象中好像没有面包。主人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有些怪。那张严肃苍白的脸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但再也忘不了。他说话时毫无表情。
我难以用拉丁语表达自己的思想,但终于对他说:
“我突然出现不使你感到惊奇?”
“不,”他回说。“这类访问每个世纪都有。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你最迟明天就到家了。”
他蛮有把握的口气使我安心。我觉得应该向他作个自我介绍;
“我是欧多罗·阿塞韦多。我1897年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已经七十岁了。我是英美文学教授,还写幻想故事。”
“我看过你写的两篇幻想故事,”他说,“印象不坏。一篇是《勒缪尔·格立佛船长航行记》,许多人认为实有其事,另一篇是《神学集成》。但是我们不谈事实。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它们只是虚构和推理的出发点。学校里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尤其是遗忘个人和地方的一切。我们生活在有连续性的时间内,但我们试图在永恒的状态下生活。过去给我们留下一些名字,但语言却有把它们遗忘的倾向。我们回避无用的精确记叙。没有年表,历史,也没有统计数字。你说你名叫欧多罗;我无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因为人们只称呼我某人。”
“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什么都不叫。”
我看到一面墙壁上有搁板。我随便翻开一本书;里面的字母是手写的,笔画清楚,但是无法理解。那些刚劲的线条使我想起北欧古老的卢纳字母,但卢纳字母只用于碑铭。我想未来的人非但身材比我们高大,并且比我们能干。我本能地瞅瞅那人细长的手指。
他说:“现在给你看一件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本莫尔的《乌托邦》①,那是1518年在瑞士巴塞尔印刷的,书中缺一些书页和插图。
①莫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作家,曾任众议院议长、大法官。他最著名的作品《乌托邦》宣扬了空想社会主义,分上下两部,上部揭露了英国君主统治下当时社会的黑暗,下部描写了一个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美好社会,消灭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以及城乡对立。原著用拉丁语写成,1516年出版,1551年出现了拉尔夫·罗宾逊的英译本。
我不无卖弄地说:
“这是印刷的书。我家里有两千多本呢,尽管不如这本古老贵重。”
我高声读出书名。
对方笑了。
“谁都看不了两千本书。我活了四个世纪只看了五六本。再说,重要的不是看,而是温故知新。印刷这一行业已经取缔,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没有流传必要的书籍数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程度。”
“在我古怪的昨天,”我说,“有一种普遍的迷信,认为从每个下午到第二天早晨之间总要发生许多事情,不了解它们仿佛是不光彩的。地球上充斥集体的幽灵,加拿大、巴西、比属刚果和欧洲共同市场。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以前的历史几乎谁都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最近一次教育家代表大会,迫在眉睫的两国断交由秘书的秘书起草的、一律谨慎而含混的总统文告。
“这些文件的目的是让人看了忘掉,因为不出几小时就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它们抹掉。在各行各业中间,政治家的工作无疑是最显眼的。大使或者部长仿佛是残疾人,到东到西都有招摇的长车队,由摩托车手和随行人员包围,有急切的摄影记者等候。我母亲常说,这些人像是断了腿的。印在纸上的图像和文字比事物本身更真实。唯有出版的东西才是真的。存在是被感知,这是我们独特的世界观的原则、手段和目的。在我经历的昨天,人们很天真;制造商说商品好,并且一再重复,他们便信以为真。抢劫是经常发生的事,尽管谁都知道有了钱并不带来幸福和安宁。”
“钱?”他接口说。“贫穷是难以忍受的,富有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形式,现在谁都不受贫富之罪了。人人各司其事。”
“像犹太教博士一样,”我说。
他仿佛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城市也没有了。我曾好奇地去勘察勃兰卡湾,从那里的废墟来看,湮没的东西不多。既没有财产,遗产也就不存在。一个人活到一百岁,已经成熟时,便准备面对自己,面对孤独。他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一个儿子?”我问道。
“对,只生一个。鼓励人类繁殖是不恰当的。有人认为神才具有宇宙意识,但谁都不能肯定神是否存在。我听说目前在讨论全世界的人逐渐或同时自杀的利弊。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
我同意了。
“满了百岁之后,人就能摆脱爱情和友谊。病痛和不由自主的死亡对他已不是威胁。他从事一门技艺,研究哲学、数学,或者独自下棋。他愿意时可以自杀。人既然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当然也可以主宰自己的死亡。”
“这是引语吗?”我问他。
“当然。我们只剩下引语。语言本身就是系统的引语。”
“我那个时代的壮举,宇宙航行又怎么样?”我说。
“我们几世纪前就已放弃了那种航行。宇宙航行固然奇妙,但我们无从逃避此时此地。”
他微微一笑补充说:
“此外,任何旅行都属于宇宙范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和从这里到对面的农场并没有不同。你进入这个房间时也是一种宇宙航行。”
“确实如此,”我回说。“人们还谈到化学物质和动物。”
那人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外面的平原一片白雪,在月光下静悄悄的。
我鼓起勇气又问:
“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吗?”
“没有。除了写挽歌以外,我们要忘记昨天。纪念活动,一百周年,去世的人的塑像都没有了。各人需要的科学文学艺术都得由自己创造。”
“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他自己的萧伯纳、耶稣基督和阿基米德。”
他点头同意。我又问:
“政府呢?”
“根据传统,政府逐渐废弃不用。政府举行选举,宣布战争,征收税款,充公财产,下令逮捕,实行新闻检查,但是世界上谁都不听它的。新闻界不再发表政府要人的文章和相片。他们不得不寻找诚实的职业;有些成了优秀的丑角演员,有些成了好郎中。当然,现实比我说的要复杂。”
他声调一变说:
“我盖了这座房子,同别的房子一模一样。我制作了这些家具和器皿。我耕种田地,别人我没有见过,可能种得比我好。我给你看些东西。”
我跟他走进隔壁一个房间。他点燃一盏也是挂在天花板下的灯。角落里有一架只剩几根弦的竖琴。墙上挂着长方形的画布,色调以黄为主。
“这是我的作品,”他宣布说。
我察看那些画布,在最小的一幅前站停,画布上的图形大概是日落景色,意境无限深远。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作为一个未来的朋友的纪念,”他平静地说。
我向他道了谢,但是别的画布使我觉得别扭。我不能说它们是空白的,但和空白相差无几。
“你用老眼光是看不出上面的颜色的。”
他细长的手指拨弄竖琴琴弦,我几乎听不出什么声音。
那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高大的妇女和三四个男人进了屋。可以说他们是兄弟,或者年龄相仿,我的主人先对那妇女说话:
“我料到你今晚准来。你见过尼尔斯没有?”
“有时见见面。你还老画画。”
“但愿比你父亲画得好一些。”
手稿、图画、家具、器皿;家里什么都不留下。
那个女人和男人们一起搬运。我没有气力,帮不了他们的忙,觉得惭愧。谁都没有关门,我们搬了东西出去。我发现屋顶是双坡的。
走了十五分钟后,我们朝左拐弯。远处有一座塔形建筑,圆拱顶。
“那是火葬场,”不知谁说道。“里面有死亡室。据说发明者是个慈善家,名字大概是阿道夫·希特勒。”
守门人的身材并不叫我吃惊,他为我们打开铁栅栏。
我的主人嘟哝了几句话。他进去之前举手告别。
“雪还没有停,”那个妇女说。
我的坐落在墨西哥街的办公室里保存着那幅几千年后某个人画的画布,画布和颜料是当今世界通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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