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在格里鲍耶陀夫①之家

 

  ①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剧作家。他的诗体喜剧《智慧带来痛苦》(或译《聪明误》)对俄国当时的社会现实进行了尖锐的讽刺,被别林斯基称为“第一部俄国式的喜剧”。

  一座古老的乳白色两层小楼坐落在花园环行路旁一个凋敝的庭园深处,高高的雕花铁栅栏把整个庭园和环行路的人行道隔开。小楼前有块不大的场地,铺着沥青,冬季这块柏油地上堆着积雪,还插着铁锹。但是,每当夏季来临时,这里便搭起帆布遮阳伞,成为夏季餐厅的极其美好的一角了。

  这座小楼有个名称,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这是因为据说它曾是作家格里鲍耶陀夫的姑母亚历山德拉·谢尔盖耶夫娜·格里鲍耶陀娃的财产。但是,它究竟是否曾经属于作家的姑母,我们并无确切把握。我甚至记得,格里鲍耶陀夫似乎根本没有过什么拥有房产的姑母之类……然而,不管怎样,小楼毕竟还是取了这个名字。不仅如此,有位莫斯科谎话大王还硬说什么就在这里的二层楼上,在有圆柱的圆形大厅里,那位姑母还曾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听这位名作家给她朗读《智慧带来痛苦》的片断。其实,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真朗读过吧。反正这一点并不重要!

  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眼下这座小楼属于“莫文联”,也就是属于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来到牧首湖公园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单位。

  实际上,连“莫文联”的会员们也都不把这所房子叫做“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家都简单地称它为“格里鲍耶陀夫”。比如,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谈话:“我昨天在格里鲍耶陀大那儿挤了两个小时呢!”“结果怎么样?”“捞到一张去雅尔塔①的,一个月!”“你真有两下子!”或者会听到这样的谈话:“我得去找柏辽兹。今天是他的接待日,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在格里鲍耶陀夫那儿。”

  ①苏联克里米亚半岛南岸著名的海滨疗养旅游胜地。这里指去该地的疗养证。

  “莫文联”把“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布置得既舒适,又幽雅,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任何一个走进这座小楼的人,首先便不由自主地要看到各种体育团体的海报和通知,还会看到“莫文联”会员们的集体照片和个人照片——这些人(的照片)一个个都吊在通往二层的楼梯两旁的墙上。

  登上二楼,你会看到头一个房间的门上钉着一块小牌子,上写“钓鱼别墅组”几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条已经上钩的鲫鱼。

  第二间屋子的门上的字有些不大好懂:“一日创作旅行证。负责人:玛·弗·波德洛日娜娅①”。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假的”、“伪造的”。

  下一个房;司门上只写着“佩列雷基诺”几个字,这就叫人完全不知所云了①。再往前走便可以看到“波克猎夫金娜签证登记处”、“现金出纳”、“短剧作者个人结算”……等等,作家姑母这座小楼的各扇核桃术门上钉的牌子五花八门,使得格里鲍耶陀夫的偶然访客目不暇接。

  ①佩列雷基诺:苏联欧洲部分中部河流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一个别墅区。别墅主要由文艺工作者使用。

  有一扇门的牌子上写着“住房问题”。这个门前的队伍最长,一直排到楼下传达室。这里每秒钟都有人拼命往门里挤。

  经过“住房问题”室再往前去,眼前展现出一幅豪华的大宣传画,上部画的是陡峭的山崖,崖顶上有一位骑士身背马枪,正骑着栗色骏马奔驰,下部画的是棕桐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个头发蓬松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神气十足地凝望着天空。画下面写着:“全包制创作休假。两周(短篇小说、故事)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乌克苏①、波罗沃耶②、齐希吉里③、马欣扎乌里④、列宁格勒(冬宫)”。这个门前也排着长队,但不像“住房问题”室门前那么长,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

  ①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克里米亚半岛南岸。

  ②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哈萨克共和国科克契塔夫州。

  ③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阿扎里自治共和国首都巴统附近。

  ④苏联旅游疗养胜地,位于格鲁吉亚共和国的黑海海滨。

  顺着这座设计得意趣横生的格里鲍耶陀夫小楼的起伏回转的走廊再往前去,便可以看到:“莫文联理事会”、“第二、三、四、五会计室”、“编辑委员会”、“莫文联主席办公室”、“台球房”以及各种附属设施和机构。最后便来到那个圆柱大厅,也就是据说作家的姑母曾经欣赏她那天才侄儿朗诵喜剧《智慧带来痛苦》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当然,只要他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踏进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后的头一个想法必然是:这些幸运儿,“莫文联”的会员们,生活得多好啊!随之他会立即受到卑劣的忌妒心的折磨,会马上痛苦地向苍天发出责难,埋怨上苍没有在他降生时赐予他文学禀赋,既然没有文学天赋,当然便休要梦想取得“莫文联”的会员证——那散发着贵重皮革的气味、压着宽宽的金边儿、整个莫斯科无人不知的褐色会员证!

  谁会为忌妒心辩护呢?!忌妒无疑是一种极其卑鄙龌龊的感情!但是,我们也该设身处地替这位来访者想想:要知道,他在二层楼上看到的还不是这里的一切,还远远不是一切呢!要知道,姑母这座小楼的下层还办了个“格里鲍耶陀夫餐厅”呢!多好的餐厅啊!它当之无愧地被誉为莫斯科最佳餐厅。这不仅因为它很有气魄,占着两个圆屋顶大厅,大厅的拱形天花板上画着千姿百态的古代亚述式鬃毛的淡紫色骏马;不仅因为这里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盏蒙着轻纱的台灯;也不仅因为这个内部餐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来的;而且还因为这个餐厅的菜肴确实物美价廉——质量胜过莫斯科任何一个大饭店,而价钱又是最最低廉的,那几个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无怪乎本书这些真实描述的笔者有一天在格里鲍耶陀夫的铁栅栏外曾亲耳听到下面这样的谈话。这不过是个例子:

  “安姆夫罗西!你今天晚上在哪儿吃?”

  “亲爱的福卡,这还用间,当然在这儿。刚才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①悄悄告诉我,今晚供应整条鲜鲈鱼,随叫随烧,手艺好极啦!”

  ①这里指“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营业厅总管事。

  “安姆夫罗西!你真会生活!”瘦削而衣着不整、脖后生着个痈的福卡对唇红齿白、金发闪亮、满面红光的诗人安姆夫罗西说。

  “我没什么特别的本领会生活,”安姆夫罗西表示自己的不同看法,“只是有个普通人的愿望——要过像个人样的日子而已。福卡,你是想说‘大马戏场’餐厅也供应鲈鱼?可是‘大马戏场’的鲈鱼一份卖十三卢布十五戈比,而咱们这儿只收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大马戏场’的鲈鱼是放了三天的。这还不算,在那儿还保不住让哪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给你一记耳光,这种人随时可能从戏院街闯进那里。不,我决不去‘大马戏场’吃饭!”讲究吃喝的安姆夫罗西大声嚷嚷着,整个林阴道上都能听到,“不,福卡,你可别劝我去那儿!”

  “我倒不是劝你去那儿,安姆夫罗西,”福卡尖声尖气地说,“其实,晚饭也可以在家里吃嘛。”

  “这也碍难从命!”安姆夫罗西用洪钟般的声音说,“我能想象出来你太太在公寓楼公用厨房里用小锅烧出的鲈鱼是什么味道!嘿嘿!……不行啊,福卡,奥列武阿尔①!”安姆夫罗西哼起小曲,匆匆向帆布遮阳伞下走去。

  ①法语“再见”的俄语拼音。

  啊哈,哈……对,不错,有过这回事!……莫斯科的老住户都记得有名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清炖整条鲈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菜一碟,可爱的安姆夫罗西!那鲟鱼呢?银锅烧鲟鱼和虾仁鱼于烧鲟鱼段呢?小盘蘑菇浇汁蛋卷呢?鸫鸟肉丝您不喜欢?配上地菇的呢?热那亚式烤鹌钨呢?才卖十个半卢布!而且有爵士乐队演奏,服务殷勤!到了七月,您的家属到别墅避暑去了,紧急的文学活动却把您拴在城里。当这种时候,您坐在荫凉的凉台上,在茂密的葡萄架下铺着自台布的餐桌旁,从金光闪闪的盘子里喝阳春汤的滋味怎么样?安姆夫罗西,记得不?何必问呢!一看您那嘴唇的样子,我就知道您记得。您那些小鲑鱼、小鲈鱼往哪儿摆!还有那大鹬、小鹬、田鹬、应时的山鹬、鹌鹑和蛎鹬呢?还有喝下去在嗓子眼儿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不过,够了,亲爱的读者,我扯得太远了!还是请您随我来吧!……

  柏辽兹在牧首湖公园外丧生轮下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二层楼上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屋里坐着十二位赶来开会的文学家。他们正在疲倦地等待着主席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

  在这间“莫文联”理事会办公室里,人们坐在椅子上,桌子上,甚至窗台上,但还是感到憋闷。窗子都开着,却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莫斯科城的柏油路正把它一天内积蓄的全部热量散发出来,看样子到深夜也不会轻松些。姑母小楼的地下室里飘来阵阵炒洋葱味(那里现在已改作餐厅的厨房)。所有等待开会的人都想去餐厅喝点什么,都很焦急,很生气。

  老成持重、穿着讲究、两只眼睛流露出认真而又不可捉摸的神色的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正向十一爬去。他用一个手指敲敲表蒙子,把它拿给身旁的诗人德武布拉特斯基①看,坐在桌子上的诗人正无聊地把两只穿着黄胶鞋的脚荡来荡去。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两面兄弟”。

  “可真是的。”德武布拉特斯基嘟哝说。

  “这家伙想必是在克利亚济玛河畔耽搁了。”娜斯塔霞·鲁基尼什娜·聂普列梅诺娃①用浑厚的女低音搭腔说。这位出身于莫斯科商人家庭的女作家现已父母双亡,近来常常用“领航员乔治”的笔名发表些海战题材的故事。

  ①姓氏字面意义为:“肯定无疑”。

  “哼,对不起!”通俗喜剧的作者扎戈里沃夫也大胆地讲话了,“我巴不得到别墅凉台上去喝喝茶呢,谁高兴在这儿受罪!原来不是定在十点开会的吗?”

  “这种时候呆在克利亚济玛河畔倒是不错!”领航员明明知道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作家别墅村佩列雷基诺是谁都非常向往的地方,她偏要刺激大家的情绪,“这时候想必该有夜莺叫了。我一般是不住在城市的时候容易写出东西来,尤其是春大。”

  “我妻子患突眼性甲状腺肿大。为了能让她去那个天堂疗养,前两年和今年我都交了款,可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短篇小说作家耶罗尼姆·波普利欣也伤心地诉起苦来。

  “这种事就得看谁走运。”坐在窗台上的评论家阿巴勃科夫瓮声瓮气地评论着。

  领航员乔治的两只小眼睛闪现出快活的火花,她尽量柔和地用女低音说:

  “同志们,咱们用不着忌妒人家。别墅总共二十二套,正在建筑的也不过七套,可咱们‘莫文联’的会员有三千呢!”

  “三千一百一十一人!”不知谁从角落里订正说。

  “就是嘛,你们看,”领航员继续说,“有什么办法呢?很自然,只能是给我们中间那些最有才华的人……”

  “都是些大将嘛!”剧作家格卢哈列夫也直接加入了战团。

  别斯库德尼科夫故意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出房间。

  “在佩列雷基诺别墅村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的背影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呢!”杰尼斯金嚷嚷道,“连厨房的墙都镶了柞木护墙板!”

  “现在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勃科夫又瓮声瓮气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人们纷纷哄起来,像在酝酿一场暴动。他们开始往可恨的佩列雷基诺村挂电话。电话接错了地方,挂到了拉夫罗维奇家里。听说拉夫罗维奇到河边去了,人们的情绪更是一落千丈。又不假思索地拨了文艺委员会的分机九三○号。当然,那里的电话没有人接。

  “他总该打个电话来讲一声嘛!”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部大声嚷嚷起来。

  唉,白嚷嚷!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不能再往哪儿打电话了。那个不久前还被称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躯体,此时此刻正被摆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小楼很远的一个极宽敞的大厅里,它被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台子上,好几只干瓦大灯泡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第一张台子上放着脱去衣服的躯干部分,身上的血渍已于,一只胳膊轧断,胸廓已挤坏;另一张台上放的是碰掉了门牙的人头,它的两只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经不再怕这里的强烈灯光了;第三张台子上放着一堆变得粗硬的衣服。

  站在无头尸体旁边的是: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和他的助手、尸体解剖专家及侦查机关的代表,还有柏辽兹在“莫文联”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刚从医院被侦查人员用电话从他患病的妻子身边叫来的。

  侦查人员用小卧车接走热尔德宾后,首先(大约十二点钟左右)把他带到了死者的住处。在那里他们共同封存了死者的所有文件,然后才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几个人正站在遗体旁磋商陈尸方案: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是把切下的脑袋缝到脖子上好,还是把尸体原样放在那里,只用黑市蒙住全身,一直蒙到下巴好?

  是啊,柏辽兹这时已不能再打电话了。所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以及别斯库德尼科夫等人气愤也罢,叫喊也罢,统统无济于事。十二位文学家等到十二点,便都下楼去用餐。进了餐厅,免不了又说上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这时已经真正是“座无虚席”了,他们只得在两个装饰漂亮、但却很闷热的大厅里找座位。

  午夜十二点整,第一个大厅里轰隆一声,接着便响起了金属的叮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还不停地跳跃。同时,一个男人随着音乐伴奏声扯起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阿利路亚!!”①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餐厅中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像是立刻变得精神焕发,连天花板上画的骏马也像活了起来,一盏盏台灯都似乎增加了亮度。于是,两个大厅的人像挣脱开锁链似的突然间都翩翩起舞,凉台上的客人也紧接着跳起来。

  ①阿利路亚(或:哈利路亚),原是基督教徒祷告时赞美上帝的用语。这里指苏联二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流行的一种狐步舞和这种舞的节奏明快的舞曲。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玛拉·波鲁梅霞茨一起跳,克万特也开始跳舞,长篇小说作者朱科洛夫和一个穿黄连衣裙的电影演员一起跳,德拉贡斯基、契尔达克奇、小个子杰尼斯金和身材魁梧的领航员乔治都跳起来。绰号“法国美人”的女建筑师谢梅金娜被一个穿白色斜纹布裤的不知姓名的男人紧紧搂着。总之,大家都在跳:有“莫文联”会员和邀请来的客人,有莫斯科人和外地人,有来自喀琅施塔得市的作家约翰,也有来自罗斯托夫市的维佳·库伏吉克(这人大概是导演,他的半边脸上布满紫红色皮癣)。“莫文联”诗歌组的几个代表人物也都在跳:有帕维阿诺夫、博戈胡里斯基、斯拉德基、施皮奇金以及阿杰尔芬娜·布兹假克①等。还有一些不知从事什么职业的年轻人,他们梳着博克式背头,上衣两肩用棉花垫得很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胡子里还夹着一根绿葱叶,同他跳的是个患严重贫血症的老姑娘,她的橙黄色绸连衣裙已经揉得皱皱巴巴。

  ①这些人的姓氏大都有一定含义,例如,最后这五个姓氏的字面意义分别为:狒狒(狮尾狒)、读神者、甜言蜜语者、狮子狗崽、胡闹者。

  一个个汗流满面的服务员高高举起蒙着水汽的大啤酒杯在餐桌中间穿来穿去,不住地用沙哑的嗓音恶狠狠地嚷着:“劳您驾啦,公民!”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里有个声音指挥着:“卡尔斯基,第一!祖布利克,第二!伙计们,好好侍候!!!”那个尖细的男声已经不是在喊“阿利路亚”,而是在悲号了。洗盘女工把餐具放在倾斜坡道上往厨房里滑送,杯盘撞击,一片乱响,然而爵士乐队的金钹的轰鸣还是时而盖过了它。总之,这里变成了一座地狱。

  这座地狱里自然也有幽灵。午夜时分,一位身穿燕尾服、蓄着短须的黑眼珠美男子出现在凉台上,他用统率一切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自己这块领地。据某些神秘主义者说,此人当年并不穿燕尾服,而是腰系大宽皮带,皮带上插着两校手枪,那乌黑的头发是用红丝带扎住的。他曾率领一艘双桅方帆船,挂起绣着骼髅的黑色死亡之旗,在加拉伊布海①上漂游。

  ①无知者的胡诌,这里显然指加勒比海。

  啊,不对,不对!这都是那些相信神秘主义的骗子在故弄玄虚。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加拉伊布海,也没有什么亡命徒在海上走私,更谈不到三桅海防舰对这些海盗的追逐和弥漫在汹涌波涛上空的炮火硝烟。总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眼前凉台旁的老椴树、周围的铸铁栅栏和里面的小小花园……只看到大高脚盘里漂浮的冰块在融化,只看到邻桌旁有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虎视眈眈,使人感到可怕,真可怕……啊,诸神啊,诸位神明!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突然,“柏辽兹!!”这三个字从一张小餐桌旁迸了出来,立即腾空而起变成巨响。登时,爵士乐队瓦解了,像是吃了谁的一记老拳,立即无声无息了。“什么?什么?什么?!!”“柏辽兹他!!!”人们纷纷站起,纷纷叫喊起来……

  是的,关于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的可怕消息卷起了悲伤的狂潮。有人慌张地跑来跑去,有人嚷嚷着应该当场拟一封集体慰问电,并且刻不容缓地发出去……

  可是,我们不禁要问:电文怎么拟?往哪儿拍?真的,为什么要发慰问电?拍给谁?现在,不论拟出多么动人的电文,对他来说,难道还需要吗?他的后脑勺被压扁了,这时正被紧紧捧在尸体解剖专家戴着胶皮手套的手里,他的脖颈正由医学教授用曲针缝合呢!他已死去,再不需要什么电文了。一切都已完结,我们不必给电报局增加负担了吧。

  是的,他死了,完了!……可是,可是我们还活着呀!

  是的,卷起了一阵悲伤的狂潮。但它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便开始消退了。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旁,而且开始偷偷地,接着便大大方方地继续喝起酒,吃起菜肴来。其实,这倒也有理,总不能把好端端的鸡肉饼白白扔掉吧?!扔掉它又能对柏辽兹有什么帮助?我们饿上一顿就能帮助他吗?我们还活着嘛!

  不言而喻,大钢琴锁上了,爵士乐队走散了。几位新闻记者匆匆赶回编辑部去起草悼念死者的文章。大家这时又得知热尔德宾已从停尸房赶了回来。当热尔德宾在二层的柏辽兹办公室里落座之后,马上又传开了小道消息:柏辽兹的主席职务将由他接任。热尔德宾把理事会十二名成员从餐厅叫到楼上,在柏辽兹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几个刻不容缓的问题:如何布置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圆柱大厅,如何从停尸房往大厅移送尸体,开始向遗体告别的时间,以及其他与这次不幸事件有关的善后问题。

  餐厅又恢复了它正常的夜生活。这种生活照例要一直继续到停止营业的时间——凌晨四点。没想到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比柏辽兹之死更使餐厅顾客惊奇的事。

  首先被惊动的是几个守候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门口的马车夫。一个车夫忽然从马车前座上直起身来高声喊道:

  “嘿!大伙儿快瞧!”

  话音刚落,车夫们便看见栅栏旁的黑暗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小的火星,正向凉台方向移动。凉台上就餐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往暗处观看,他们发现:火星旁边还有个白色幽灵在慢悠悠地朝凉台移动。及至白色幽灵移到凉台下花墙近旁时,就餐者不由得个个目瞪口呆,举在叉子上的鲟鱼片僵住了。这时,刚刚离开存衣室、到门口去偷偷抽两口烟的看门人急忙把烟头踩灭,快步朝白色幽灵走过去,显然是想阻上它。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阻拦,反而堆起笑脸,垂手站到了一旁。

  于是那幽灵穿过花墙缺口,径直登上了凉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哪里是什么幽灵,原来是最有名的诗人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他赤着两脚,下身穿一条白条布衬裤,上身穿着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灰白衬衫,前襟上别着一张圣像,由于年久变色已经看不清像上是哪一位圣徒了。他手里还举着一枝点燃的婚礼用蜡烛,右脸上有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痕。整个凉台上顿时鸦雀无声,笼罩在一片令人忐忑不安的沉默中。只见一个哑然呆立的服务员手里的大酒杯歪斜着。杯里的啤酒流到地板上。忽然,诗人高高举起蜡烛,大声说道:

  “朋友们,你们好!”打过招呼后,他往身旁一张餐桌底下看了看,又说,“不,他不在这儿!”

  旁边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个男低音说:

  “完啦,准是得了酒狂。”

  一个女人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警察怎么会允许他这种打扮在街上到处跑?”

  这句话被诗人听见了,他回答说:

  “他们抓了我两次,没抓着;一次是在斯卡捷尔特大街,一次是刚才,在铠甲街,所以我就翻围墙跳了进来,这不,把腮帮于也划破了!”接着,伊万高举蜡烛,大声喊道:“文学界的备位弟兄!(原来嘶哑的声音这时恢复了正常,显得热情而有力。)大家快听我说:他出现了!大家得快快把他抓住!不然他会造成莫大的、无法描述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人们纷纷询问。

  “顾问!”伊万回答说,“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湖边杀死了米沙·柏辽兹。”

  这时,里面大厅的顾客也都拥到外面的凉台上,伊万的蜡烛旁围了一大群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确切些,”一个文绉绉的声音对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耳边客气地说,“请您告诉我们,怎么是杀死的?谁杀死的?”

  “外国顾问,教授,特务!”伊万环视着周围的人回答说。

  “这人姓什么?”人们又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耳边问道。

  “说的就是嘛,姓什么?!”伊万愁眉苦脸地说,“知道他姓什么就好了!我没看清他名片上的姓……就记得第一个字母是‘B’,是个由‘B’字母开头的姓。什么姓是由‘B’字母开头的?”①伊万拍着脑门儿问自己,随即自言自语说:“维,维,维!瓦……沃……瓦什涅?瓦什涅?魏涅?维格涅?温特?”看样子他急得火烧火燎的。

  ①在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宗教书籍中,掌管地狱的魔鬼称为囗。,是专名词。这个词小写时作普通名词用,意为:鬼,魔鬼。

  “是武尔夫吧?”一个颤巍巍的女人声音说。

  伊万生气了。

  “蠢货!”他大声骂道,同时用眼寻找那个问话的女人,“跟武尔夫有什么关系?武尔夫没有任何过错!是沃,沃……哎呀,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各位公民,这么办吧:你们赶紧给民警局挂电话,让他们立即派出五辆摩托,带上轻机枪,追捕那个教授。还有,别忘了告诉他们,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家伙,一个是细高个儿,穿格子衣服……夹鼻眼镜打碎了……还有一只大猫,黑色的。我自己先搜搜格里鲍耶陀夫这儿……我觉得他像是在这儿!”

  伊万慌张起来,他三把两把推开众人,摇晃着蜡烛钻到每张餐桌下去看,蜡油淌在他身上。这时不知谁说了声:“快请医生来!”于是,伊万眼前出现了一个和颜悦色的面孔,它戴着一副角质镜框的眼镜,肥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

  “我说,无家汉同志,”这张和蔼的面孔用甜丝丝的声音说,“请您先镇静一下!您受的刺激太大了,因为咱们失去了大家敬爱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不,应该说是亲爱的米沙·柏辽兹。这一点我们都非常理解。您现在需要安静。同志们马上就安顿您上床休息,您先去睡一会儿吧……”

  “你这个人,”伊万忿忿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明白不明白?应该立即抓住那个教授!可你跑到我这儿来胡说些什么?!白痴!”

  “请您原谅,无家汉同志。”那张面孔羞得通红,并渐渐向后退去,看来已经后悔自己卷进这件事了。

  “不,别人我可以原谅,对你就不能!”伊万恶狠狠地小声说。

  一阵痉挛使他的脸变得十分难看,他迅速把右手的蜡烛换到左手,抡起胳膊,给那张表示关注的脸上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应该把伊万抓住,于是便一哄而上,蜡烛熄灭了。眼镜掉在地上被踩得粉碎。伊万可怕地吼叫起来,那声音连院外的林阴道上都能听到,使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他不仅喊叫,还拼命挣扎。桌上的餐具滑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妇女们一阵阵尖叫。

  几个男服务员忙着用长毛巾捆绑诗人伊万。这时,在餐厅存衣室里正进行着一场对话:当年的两桅方帆船的船长正在审问看门人:

  “你有没有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冷冰冰地问道。

  “可是,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您知道,我怎么能不让他进来呢?”看门人战战兢兢地辩解说,“人家是‘莫文联’的会员呀!”

  “你有没有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又重复了一遍。

  “请您饶恕这一回吧,阿奇霸德·阿奇霸道维奇,”看门人哀求说,脸都急红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知道,有不少女客在凉台上就餐……”

  “这跟女客没关系,妇女们才不在乎呢,”当年的海盗回答说,眼里射出两道凶光,恨不得要把看门人烧成灰烬,“可民警局对这些就不能不在乎!你知道不?只有在警察押送的情况下才可能穿着衬裤在街上走动,而且只能往一个地方走——去民警局派出所!你是看门的,你应该懂得,遇到这种人必须立即鸣警笛,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听见没有?”

  看门人呆呆地站着。他只听见凉台上传来的哎哟声、杯盘破碎声和妇女的尖叫声。

  “那么,这事该怎么处分你?”海盗问道。

  看门人的脸色蜡黄,像是得了伤寒病,两只眼睛完全失了神。他觉得眼前这梳成分头的乌黑的头发上又扎起了鲜红的丝绸巾,浆得平展展的白衬衣和燕尾服都不见了,只看见腰间的宽皮带上露出插着的手枪柄。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副自已被吊在桅楼上的情景,仿佛亲眼看见了自己那伸出的长舌头和耷拉到肩膀上的脑袋,甚至还像是听到了拍击船舷的海浪声。他只觉得两腿瘫软,再也站立不住了。但是,海盗这时对他发了慈悲,收回了那灼人的目光。

  “往后得当心点,尼古拉!饶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像这样的看门人,白给我们餐厅都不要!你最好去教堂里打更!”接着,他用简短、明确的语言迅速命令道:“叫茶点部的潘杰烈来!去报警2写份书面材料!找辆汽车来!送精神病院!”然后又补充说,“吹警笛!”

  一刻钟后,站在餐厅里、栅栏外的林阴道上和街对面大楼窗户里的人们都万分惊讶地看到:潘杰烈、看门人、民警、服务员,还有诗人柳欣等几个人,把一个像包洋娃娃似的用长毛巾包裹起来的年轻人抬出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门。被捆住的人泪流满面,不住地吐唾沫,而且尽量往柳欣身上吐,同时他哭喊,大骂:

  “败类!”

  大卡车司机气呼呼地把车发动起来。呆在大门口的马车夫抖起雪青色缰绳抽打着马屁股,激励着牲口,一边高声招揽顾客:

  “坐马车去吧,这马快着呢!我往精神病院拉过人!”

  四下里人声嘈杂,围观的群众纷纷议论着这起前所未闻的事件。总之,演出了一场丑恶、龌龊、使人不安、令人厌恶的闹剧,直到大卡车轰隆一声开动,把不幸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民警、潘杰烈、柳欣等人从格里鲍耶陀夫的门前带走,这才算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