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是头痛。”
“可不是吗?”
目黑警署的石津刑警坐在咖啡室里,听到后面座位传来的对话,忍不住想笑出来。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好笑,只是石津是个二十五岁的大男孩,个子粗犷,虽然不像那些掉筷子也大笑一场的女学生,可是总觉得有些滑稽……
“真是头痛。”
“可不是吗?”
又来了。石津拼命忍住笑声。由于背后的两个人坐了整整十分钟,说来说去就是这两句对话。石津为了打发时间随便算一下,总共重复了十二次,因此禁不住想笑。
说点别的吧!石津祈祷实现了。他们终于展开新的对话。
“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啊!”
“现在的相貌大概完全改变啦。”
“完全改变啦。”
“这么大的东京……”
“东京好大啊!”
“对于不知长相如何的人,怎样去找?”
“怎样去找才好?”
“不过,如果空手回去就会挨骂,甚至被赶出镇!”
“被赶出镇啊!”
“有没有好办法?”
“好办法?”
“真是头痛。”
“可不是吗?”
又回到原位。石津觉得好像是在听相声,可是他们谈话的语调十分认真,带了点地方口音。从“空手回去”这句话猜测,显然是从乡下地方上东京来的外地人。
听他们的谈话,好像是来找人。可是这里是东京,即使知道地址和名字都不一定找得着,何况漫无目标?
邻座的对话又有进展的征兆。
“而且,又不知道他们两个用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哇。”
“还有问题。究竟他们是否确实来了东京?”
“就是嘛。”
“即使来了,不一定还在嘛。”
“是呀,不一定在。”
石津心想,这个男人大概是鲤鱼的亲戚,喜欢死心不息地勇跳龙门。
“在此之前还有问题,现在根本不清楚是死是活!”
“不清楚是死是活的。”
“真是……头痛!”
“可不是吗?”
世上竟有这般无聊的人。要找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人海茫茫,找到了才是奇迹呢。如果找得着,不妨请他们当目黑警署的顾问,一定可以轻易地找到通缉犯!
“石津先生!你一个人在眯眯笑什么?”
不知何时,晴美站在他面前。
“晴美小姐,你来啦!”石津的脸立刻松弛下来,发射“恋爱中”的光芒。
“等了很久吗?对不起哦。”
“没有。我一点也不无聊哩。”石津由衷地说。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有哇!我绝对不敢……”
晴美笑起来。“说笑罢了!你的工作不要紧吧?”
“我今天休假。”
“每次都是遇到哥哥出差的时候,你就休假。”
“哦,片山兄出差出去了?”石津假装不知,其实事先调查得一清二楚才敢提出约会。
片山晴美,二十二岁。小个子,丰腴型,可爱得令石津之辈想一口吞下去。她在“新城市文教中心”负责文教讲座的事务。其兄片山义太郎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科的刑警。晴美所服务的文教中心发生过一连串的命案,遇到前来调查的石津,对她一见钟情。此后,晴美牵连到无数的凶杀案,石津都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左右。
“咱们一块儿吃晚饭吧!”
“好哇。不过,我想喝杯咖啡。”
“好哇。喝十杯都可以。”
石津就像十几岁的初恋少年,心跳得不知置身何处,完全没留意到邻座的相声什么时候沉默下来。
“福尔摩斯好不好?”
“好。他说很久没见你,十分想念。”
“那……真荣幸!”
石津露出生硬的笑容。福尔摩斯是片山家所养的三色猫,母的。它与一般的猫大不相同,不同之处稍后分解。
石津那么说,其实他患有极度的惧猫症。
“福尔摩斯的名字,在猫而言可真特别!”
“我觉得很好哇。”
“哦。不过,片山兄的名字也很少有……”
“是呀。义太郎,太严肃了,比较适合你。”
“石津义太郎吗?不错嘛。”石津点点头。“你叫石津晴美的话也不错。”
这是绕圈子求婚术。晴美若无其事地说:
“喝了咖啡就去吃饭。你要请我上哪儿去?”
“嗯……只要晴美小姐喜欢……”
“好极了!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烤蛋菜饼店。”
晴美和哥哥相依为命,她知道刑警的月薪有多少,所以没有非分要求石津带她上“美心”之类的高级餐厅。
“是吗?可是……不妨吃吃法国菜嘛。”
“算了。我今早刚吃过法国菜。”晴美一本正经地说。
“今早?”
“是的。我吃了法国面包!”
邻座两个男人伸长脖子,目送石津和晴美走出咖啡室以后,其中一名秃头的小胖子说:“你……你有什么看法?”
另一名中年男子长得又高又瘦,身上穿的是不称身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他说:
“你认为呢?”
“我想不是巧合。义太郎、晴美……”
“但是她自称兄妹……”
“也许是伪装的。”
“也许是的。”
他们的对话终于回复正常状态。
“他说是片山。会不会是取自片冈义太郎的‘片’和山波晴美的‘山’……”
他们恍然大悟地对看一眼。
“跟踪他们两个!”
你推我让他付帐之后,一肥一瘦急忙冲出咖啡室,悄悄跟在漫步行走的石津和晴美背后。
(二)
“怎么找得到呢?”
片冈秀二郎端起威士忌杯,一饮而尽。
“你怎知道?”
“那还用说。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呀!”
“听你的口气,似乎不希望找着他们呢!”
女人裸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流露做爱之后的慵懒。
秀二郎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后,一下子拉开窗帘。
“不要这样!”女人慌忙拉起—条毛毯遮住身体。“被人看到怎么办?”
“这里是酒店的三十楼,怎看得见?”秀二郎笑道。
二十五岁的片冈秀二郎,典型的有钱二世祖,生活态度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皮肤晒得黝黑,然而眼神极不健康。由于自命不凡,并不太受女性欢迎,属于自负过剩的花花公子。
“那是你的亲兄弟,你不想见他么?”女人问。
秀二郎嗤之以鼻。“血浓于水这句话,在我身上并不实用。问题是钱。如果老哥还活着,他会把老爹的财产全部拿去。”
“属于你该得的那一份总不会少吧!”
“钱当然是愈多愈好。不对吗?”
“当然罗。”女人点点头。
田所久子刚满二十岁,是大学生。她上大学的宗旨是“猎男人”,这个想法始终如一。父亲是独资公司的社长,她是独生女,标准的女玩家,跟秀二郎不分高下。
“有人从乡下出来找他,不对吗?”
“嗯。我家来了一个,山波家来了一个。不过,在东京不可能找得着。”
“假如当事人自己出现呢?”久子说。
“怎么可能?”
“他们两个离家出走,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吧!现在几岁?”
“这个……”秀二郎苦苦思索,他不擅于使用脑筋。“十二年前,老哥好像是十七岁……”
“那就二十九啦。”
“哦,是吗?”
“真没出息,这也算不出来。女的呢?”
“山波晴美?她呀……那年大概十四岁吧!”
“十四?这么小就有勇气离家出走。了不起!”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
“有何不可?那就二十六了。”
“年龄有什么相干?”
“一个二十九、一个二十六,知道金钱的好处了。不妨在报上登个寻人广告看看,一定亲自出现,如果加上‘父亲病危’的字眼,肯定奏效。一定会来要求分财产!”
“出现就糟了。家里干嘛故意出来找他嘛!”秀二郎的表情索然,埋进沙发里,拿起酒瓶正想倒在杯里,被久子一把抢走酒瓶,面有愠色地俯视秀二郎。
“你该适可而止了。是不是想做酒鬼?现在酒店底下的地下道躺了一堆流浪汉。你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吗?”
秀二郎被她的气势压倒,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撒娇说:“知道啦……”
“我呀,喜欢的是有钱的你,若是被我发现你躺在地下道,我会踢你一脚,然后扬长而去!”
“别说得那么难听!”
“你怎不想个办法,靠自己去找找看有什么头绪?”
“我自己去找?”
“对呀。你说一定找不到什么的,万一找到了怎么办?”
“找到的话……那也没法子呀。”
“你愿意眼睁睁把财产送给两个离家出走的人?”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不然怎办?”
久子裸体坐在床边,拉起毯子里住身体之后说道:
“你要先把那两个人找到!”
秀二郎以为听错了。“胡说八道!”
“有办法呀。刚才我不是说过,登个寻人广告么?你试试看,不会白白做的。”
“可是……”
“难得来到东京,怎能令两个乡下佬先找着?”
“不一定找得到!”
“不一定找不到!”久子说,突然有所省悟。“对了,那两个乡下佬现在住哪儿,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他们就住在我的公寓里!”
“什么?”
“不然今天为什么约你来酒店?”
“干嘛不早说麻。”久子微怒,接着笑起来。“那也好,假如他们找到了,你会马上知道。”
“是啊。不过,他们一定先打电话告诉乡下的老爹。”
“所以要做点什么。他们在东京住到几时?”
“听说找不到就不准回去。”
“哟,好可怜。”久子笑了。“看来真是要帮忙了。”
“寻人广告?”
“这点钱不要吝啬。你出钱,联络地点是我家。”
“你家?”
“是的。那就不必担心被两个乡下佬知道了。”
“万—……万一老哥真的出现,怎么办?”
“唔,怎么办呢?”久子站起来。“我去淋浴,一边洗一边想。”
说完,她全裸着走进浴室。听到花洒的声音后,秀二郎迫不及待地倒满威士忌酒,一口气干掉,这才松一口气。
(三)
“唉,终于是白走一趟!”
下到东京车站的月台时,根本刑警边伸懒腰边说。
“可是,毕竟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呀!”片山说得十分开朗。他很容易患思乡病,虽然不过出差几天。,
“明天还是当作出差,在家好好睡一觉!”
“根本兄!你不是说明天一早就上班吗?”
“算了。在家里也是被老婆呼来喝去的,上班去吧!”
“你家不是有好太太和可爱的孩子……”
“孩子啊,不开口的时候才可爱,平时野蛮得很!”
“原来这样的呀!”
“你也快点娶个老婆吧!”他们开始下楼梯。“你是不是跟妹妹一起生活?”
“是的——”
“家事都是你妹妹做的吧!那就难啦。”
“什么事?”
“娶老婆的事呀,如果一个人住,就会希望有人照顾自己,尤其是生病的时候,凄凄惨修地躺在冷冰冰的棉被里,那时更会想到结婚,起码有人说句好话安慰自己。对不对?”
“说的也是。根本兄也是因此结婚的吗?”
“是啊。可是结婚之后,我感冒躺在床上,老婆却趁机外出逛街去了!”根本苦着脸说。片山禁不住笑起来。
“不过,你们看来很幸福啊!”
“还好吧!我和我老婆其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根本咧嘴一笑。
“喂,赶快把你妹子嫁出去吧!”
“为什么?”
“有你妹子在,你就不会想到结婚。一旦剩下你一个人时,尝到不方便和寂寞的滋味,你就自然想娶老婆啦。”
“可是妹妹说,我不结婚的话,她就不放心嫁人!”片山苦笑着说。
不觉间,他们来到检票处。根本望望片山,奇怪地问:“你的手提箱呢?忘了拿是吗?”
“呃!”片山大叫一声。“糟糕。放在列车上……”
“赶快去拿回来呀!”
目送片山慌张地冲上楼梯的背影,根本不住摇头叹息。“我现在了解他妹妹不放心嫁人的理由了……”
片山义太郎,二十九岁,东京警视厅搜查一科的神探——之子。生来性情温和,喜欢和平,与世无争,自觉不适合吃刑警这行饭。外形高瘦,女性化的斜肩膀,长着一张柔和的娃娃脸。
由于自称刑警却不能获得对方信任的关系,有时反而产生好处,但他本身却因此丧失自信心。他是遵从殉职了的父亲留下的遗言而成为刑警的,认为做了几年已经尽了义务,曾向顶头上司栗原警长提出辞呈……然而一直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只好无奈地天天赴任。
“你没事吧,石津先生!”
走下计程车时,晴美担心地问。
“我没什么……”石津也下了车,左眼圈肿了一块。
“对不起,我只是想喝一杯……”
晴美的酒量很好,不像她哥哥一点酒也不能喝。这晚石津请她吃过蛋菜饼之后,她不想马上回家,提议喝点酒。刚好来到一家酒廊前面,不料跟一名正从里边出来的小伙子撞得正着。石津立刻站出来挡在晴美前面维护,对方以为他存心打架,卷起袖子跳开三四米外,使起架势。石津也准备应战,没留意到对方的伙伴从后面包抄过来。
“危险!”晴美大喊。石津一回头,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老拳。当然两秒钟后,对方也安眠在马路上。
“唉,真不好玩。身为刑警竟跟平民小卒打架,被上司知道准挨骂!”
“幸好那班流氓没带刀子,不然你现在可能躺在救伤车里面了!”
“棺材车也说不定!”
“不要乱讲!到了。进去一下,我替你治疗脸上的大红痔!”
片山兄妹的公寓距离东中野站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一幢普通的双层公寓二楼。
“进来吧!”晴美开了玄关的门,催促石津。打开饭厅的灯后,照亮躺在里边房间的小狮子——不.三色猫。
“福尔摩斯,对不起啊。肚子饿了吧!待会烧鱼给你吃。先让我替这个人治疗一下!”
“嗨!晚安!”石津挤出亲切的笑容,向福尔摩斯挥挥手打招呼。对于有惧猫症的他而言,这是极其感人的表现了,然而眼前三色猫傲慢地漠视他的存在,对石津的友好态度不屑一顾,一股劲地钻到晴美的脚边去撒娇。
“好啦好啦,知道了。不过,这个人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的,让我优先替他治疗好不好?”
“晴美小姐,我没关系的。你先照顾福尔摩斯吧!”
石津把高大的身体尽量缩小,躲在屋角。他不是客气,而是担心引起福尔摩斯不快的话,会妨碍他追求晴美。
“好吧!我一下子就做好。”
“慢慢来,不用急。”
福尔摩斯虽然没说“这才像话”,不过已经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端坐在自己的餐具前,等候晴美烧鱼。
这只三色猫的芳龄不详,然而胡须笔挺,体型纤美,毛色柔软而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正值花月年华。轮廓分明,宛如小家碧玉型的美女,体毛是黑、白、褐三色组成,然而配色独特。背部是褐与黑相间,腹部全白,前肢是右黑左白,十足围棋模样。加上脸部是均匀的三色共分,好像三色冰淇淋似的,具有强烈的特征。
“好啦!”晴美把烤好的烧鱼放到福尔摩斯的饭碟里。“呼呼,好热。小心!”
石津出神地望着晴美为三色猫消除烧鱼热度的动作。心想:结婚之后,晴美对自己是否亦是如此温柔?
“小心汤很热,不要烫到哦!”
上班时送他到门口说:“早点回来哦!吻我一下。”
石津闭起眼睛做着甜蜜的梦……
“对不起。石津先生。好啦,现在我替你敷药……”
晴美趁福尔摩斯专心吃鱼的时候,到厨房把有鱼腥味的手洗干净之后回来,发现石津已经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傻瓜!”晴美不由噗嗤而笑,叉起手臂想该怎么办……
“已经十一点半了……”片山一边上楼梯一边看表。有位好心的乘客捡到他留在列车上的手提箱,交给列车员,那位列车员又将手提箱交给另一位列车员……结果,花了两小时才转到负责遗失物的部门。
不过,总算平安领回失物。片山觉得饥肠辘辘,又不忍心吵醒晴美。打算自己烤面包吃了就去睡觉。
片山开了门,摸黑进到屋里。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听到一声喵。福尔摩斯就端然坐在眼前。
“嗨!特地迎接我吗?”片山轻抚他的头。“晴美大概睡着了吧?”
进到饭厅后,片山脱掉上衣,解开领带,大叹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下,喃喃自语道:“累死了!”
福尔摩斯伸出不露爪的前肢,轻轻去叩片山的大腿。
“怎么?想喝水是吗?”
福尔摩斯走向用拉门隔开的另一个房间,然后望着片山叫一声。
“叫晴美起来?不好吧!你想吃什么,我来……”
福尔摩斯再高声叫,打断他的话,表示有事。
“好啦,什么事呢?”片山只好站起来,过去拉开隔门。“她不是睡了吗?你看,睡得烂熟……”
片山的嘴巴合不起来了。不错,晴美好端端地睡在棉被里,没有模仿玛莉莲梦露的裸睡。令片山目瞪口呆的是——他看到石津蜷曲着身子,发出比空调还响的鼻鼾声,睡在晴美的旁边。
饭厅的灯光弄醒了晴美。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回来啦?啊,那么早哇!”然后打着哈欠掀开棉被。
“早?已经太迟了!”片山怒吼。
“怎么啦?半夜三更哇哇大叫,邻居被你吓死了!”
“吓死的是我!那……那个是什么东西?”
“吓?”晴美回头一望,眼都大了。
片山用力一拉棉被,大喝一声“起来!”
石津被他踢个人仰马翻。
“片山兄!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趁我没把你从窗口丢出去之前赶快滚!”
片山怒不可遏,虽然那张娃娃脸生起气来也没有什么魄力,不过已经够瞧的了。
“我只是上厕所去了,四周太暗,结果……”
“结果钻进隔壁房间的晴美的棉被里去了?”
“正是这样。不愧是片山兄,深明大义!”
这时候说奉承话完全无效。
“快滚!不然我叫福尔摩斯咬你一口!”
此言一出,石津脚都软了,慌忙跳起来。“我知道了!失陪了!”然后踢拉着鞋子冲出大门外。
“哥哥!你呀!”晴美好像也生气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是清白的,你何必那么生气?”
“你在袒护他吗?”
“也不是的……”
“即使真是睡昏了头才钻进你的棉被,表示他在潜意识里对你……”
“你又不是佛洛伊德,胡扯什么嘛。你说是不是?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摆出不理人间事的姿态,静静安睡去了。
另一方面,石津离开片山的寓所,在夜路上蹰蹰独行,一边嘟囔着道:“搞得乱七八糟的……”
就在那时,背后有人把他叫住:“请问……”
“你是谁?”
被人殴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又被片山赶出公寓,石津心情极其不佳,因此粗暴地反问。回头一看,这才发觉是一肥一瘦两个陌生男人。
“有点事情向你请教……”胖的那个说。石津觉得他的声音在哪儿听过似的,不由扭扭头。
“不会打扰您太多时间。”
“对,不会太久。”
一唱一和的两个声音,使石津即刻省起,他们就是下午在咖啡室邻座表演“相声”的那两个人。这么晚了,叫自己干嘛?看样子又不像是拦路打劫的强盗。
“好吧!什么事?”石津说。
(四)
“事情麻烦透了!”古川巡警叹一口气,交替望望那两具尸体。然后对站开一边发抖的少女说:
“喂,麻烦你去叫医生来吧!”
少女吓得缩起身体。抖着声音问:
“是不是请仓持医生?”
“镇上除了他还有谁是医生?”古川粗鲁地说,接著有点悔意。“你告诉他,请他到桥下的河边来一趟,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是!”少女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不必走得太匆忙。”古川说。“已经半夜了。这个时间在城里赶路,反而引人注意,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要讲出来,知道吗?”
“哦……”
“只能告诉仓持医生,然后回家睡大觉。知道吗?”
“知道了!”
少女冲上河堤,过了桥,匆匆忙忙地走开。
“不要走得太快!”古川大喊,不知少女听不听得见?除了河水的奔流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古川在不远的岩石上坐下,望着倒在河边的两具死尸。
一具是片冈公三郎,另一具是山波干造。同样是二十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刚才那位发抖的少女叫小烟千惠子,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看来事情因她而起。
两具死尸的手里各拿一把刀,不偏不倚地插中对方的心脏,任何著名外科医生都无法下刀下得这么准!
这是年轻气盛造成的结果。为了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而自相残杀,证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悲复可叹!也许对方只在灵前献一炷香就了事……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就能解决。一个是片冈家的小儿子;一个是山波家的小少爷。对于双方父母而育,都是最钟爱的幼子。然而两个世家世代不和……
古川还在望着尸体感叹时,桥上传来脚步声,月色之下,出现仓持医生穿旧西装的身影。
“医生!来得好快!”古川走上河堤去说。
“千惠子冲进我家来,吓我一跳,醉意被她吓醒了!”
仓持发着牢骚。五十多岁的他,打扮有点邋里邋遢的,却是镇上公认的医生,颇得人缘,而且富有人情味,称得上仁心仁术。
“听说是公三郎?”仓持问。
“还有千造啊!”古川说。
“真是作孽!”仓持唠叨一句。“先让我看一看。”
“在河边。您下得来吗?”
“笑话!比起你来,我还精神多呢!”
古川不由苦笑,他才刚满四十五岁。
“那么,请您小心,留意脚下。”
仓持踏着令人心跳的步伐从河堤下去,终于平安下到河边,一面喘气一面神气地说:
“看!我还挺管用的吧!”
古川跟着下去,仓持立刻开始检验那两具死尸。
“两人互刺而死的吧!”
“真是愚昧!”
“可不是吗!不过,事情不会就这样了结。”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古川点点头说。“最近,片冈和山波的对立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现在又来了。”
“晤。年轻一辈又趁机制造骚乱了!”
“片冈家的泷川,以及山波家的村内,一起上东京去了。”
“我听说了。是不是去找义太郎和晴美?现在才派人去找他们,为的是什么?”仓持似乎不吐不快似的。“如果要找他们回来,当初何必拆散他们呢?”
“他们是仇敌的孩子呀……假如还活着,年纪已经不小了吧!”
“义太郎有二十九了吧!晴美嘛,也有二十五六啦。可是他们被这样的浊流吞没掉,大概活不成罗。”
“尸体并没有浮上来呀。”
“那也不一定活得了。”
古川有点不相信地望着仓持。“医生!你想庇护他们两个吗?听你的口气,好似不希望他们活着!”
“我当然希望他们活着。”仓持用恳切的语调说。“如果他们在东京的一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不过,如果找到他们,片冈和山波两家都会感到高兴。因为其他孩子都不长进。只是,要他们回来继承这一带土地的财产,对他们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仓持摇头叹息。
“我想不是好事。假如他们没死,我宁愿他们静静地过日子,不要回来!”
“我很明白您的心情。”古川点点头。“不过,现在发生这种事情……”
“所以很麻烦。”仓持强硬地说。“假如他们在这个时候回来,你想会怎样?又要卷入两家的斗争里。”
“可是,假如他们回来,说不定从此结束两家的斗争。因为已经是闭门两家亲了呀!”
仓持愁眉苦脸地说:“会有这样的好结果吗?”然后耸耸肩说:“能够找到就是奇迹。来,当前之急是解决这次的事件……”
“当然,必须在传到他们耳朵之前通知县警……”
“不可能。千惠子已经讲出去了!”
“我会留在这里。你赶快去找救兵吧!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
“知道!唉,真是糟透了!”古川苦着脸说:“这里拜托您啦。”然后准备爬上河堤去。
就在那时,传来车子靠近的声音,正朝着河堤猛速开过来。不久,一部旧款的大轿车紧急刹车停了下来。一名六十开外的健硕男人,穿着和服,从河堤一口气奔到河边。
“我的儿子!公三郎呢?”
古川还来不及回答,片冈义一已经看到横卧在河边的尸首。
“公三郎!啊!”片冈义一奔过去,双手抱住泛白的头伤心欲绝。
古川跑上前去安慰说:“真是不幸!请您冷静……”
“住口!”片冈勃然大怒。“把你的枪借给我!”他冷不妨地用手去抓古川腰际的手枪。古川大吃一惊,伸手压住手枪不放。
“你想干什么?不行,放手!”
“我要打死他!我要让杀死公三郎的人吃一粒子弹!”
“镇定些!对方也死了呀!”
“我不管!这样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不能这样……”
二人正在激烈争论时,突然有人大声喝住:
“不准动我的儿子!”
抬头一望,桥上站着十名大汉,正在俯视河边。大声怒喝的是个跟片冈体型相反的瘦子,年龄也在六十上下。
“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手指,我就要你的命!”
山波幸造的话平静而冷淡,却有可怕的回响。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一直沉默的仓持介入他们之间,愤怒地说:“他们尸骨未寒,你们这样做简直是耻辱!除非你们也想陪死,不然就等自己儿子葬礼结束之后再吵吧!”
片冈和山波隔着一道桥彼此怒视一会,最终山波先开口说:“好吧。医生。一切遵照你说的去做。在葬礼期间,我答应不惹事。”
片冈还在气头上,不过也勉强点点头说:“好。为了儿子,我会好好忍耐,直到葬礼结束为止。不过……”
“够了!”仓持说:“你们都回去吧!”
“我要把我儿子带回去!”片冈走近公三郎的尸首。
“对不起,现在不行!”古川阻止他。
“什么?这是我儿子的遗体,为何不能……”
“你不懂吗?”仓持严肃地打断他。“这是凶手案,必须经过县警调查。调查完毕自然将遗体交还给你。你必须等候警方的联络!”
“好吧!”山波说。“我可以陪在儿子身边吧!”
山波下到河边,片冈也过来。他们一同站在儿子身边,带着憎恨的眼光彼此怒目相视。
“哎!”古川走到仓持所在的地方,脱掉帽子拭去额上的冷汗。“幸好有你帮忙,差点又有人死了!”
“真是愚昧的老顽固!”仓持无奈地感叹。“其实是他们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居然完全不知道!”
“葬礼之后又有骚乱了。能不能做点什么……”
“唔。”
“如果找不到义太郎和晴美,事情终究无法解决啊!”
“解决事情是你的义条啊!”
“话是这样说,可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古川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总之,先去县警局报案再说!”
“是!”
目送古川过桥离去之后,仓持医生站在河边,若有所思地凝望河边的流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