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听了父亲的话,大里佑子眨眨眼,然后笑起来。

  “写会议录,那么可笑吗?”大里和哉稍觉受伤似的瞪了女儿一眼。

  “可是,爸爸——你会写文章么?”

  “别当我是傻瓜,我的小学作文还受赞扬过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而且。大家一致评语,我做的报告书易读易懂。”

  无论怎样,这些对于写回忆录不太有帮肋。佑子想。不过,当事人想做的事,别人没理由阻止。

  “那就试试看如何?也许对防止痴呆有好处。”

  “我可没痴没呆!”大里勃然大怒。

  佑子觉得作弄父亲,令到他生气很好玩。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父女。

  大里佑子现年二十七岁,单身白领丽人,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容貌出众,精明能干,却是世事不会完美的象征。母亲在三年前逝世。如今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加上家事由她一手包办,可称生活忙碌。

  父亲大里和哉在警视厅服务多年,升到警司阶级,前年退休。

  由于佑子没有兄弟姊妹,俨然“父女家庭”。

  那一晚,工作拖晚了,佑子回家已近九时。

  “爸爸一定肚子饿扁啦……”

  佑子在北风中缩起脖子,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并不一定因为寒冷的缘故。

  作为一名警司。大里称得上是优秀人才,曾经受到无数的表扬。但一离开工作岗位时,他就等于小孩一样笨手笨脚,属于连开水也不会煮的旧式男人。

  佑子常说:

  “万一我在路上遇到车祸死了,爸爸大概坐在家里等我等到饿死为止吧!”

  佑子赶在打烊之前,冲进市场买好食品。她知道,父亲绝不会在她回家之前吃点东西等她。

  佑子急急忙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终于到啦……”

  平时从车站走十五分钟才到的距离,今天七分钟就到了。

  这是父亲退休前一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买下的房子。

  为了喜欢侍花弄草的父亲,他们选了一间庭院较大的房子,虽然两个人住起来不太方便,却是小而精致的建筑。

  当她见到玄关而加快脚步时,大门却嘎啦一声打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走了出来,佑子停下脚步。

  男人出来后。转一个圈。回头大声说:

  “懂吗?我绝不让你写那种东西!”

  然后让门开着,走两三步,又再转身,怒冲冲地喊:

  “即使你写了,我也会干扰你!甚至杀了你!”

  佑子大感震惊。父亲因工作上的关系。曾经受过多次威胁恐吓,但都不严重,所以不为所动,可是这人的话就像短剑一般直刺过来。

  男人大踏步走过来,差点跟佑子相撞,他也吓一大跳似的看着佑子的脸。于是乎,两人在极短距离彼此对视。

  意料之外的年轻人,大概不到三十吧。也许激动的关系,满脸涨红,眼睛睁得老大,可是外表看来不是凶恶的长相。

  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知识分子的风度。

  当然,彼此对视只有一瞬间。年轻男人粗暴地将手插进大衣口袋,大步离开了。

  佑子关好玄关的门进到屋里时,但见大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难看地沉思。

  “——你回来啦。”他终于发现佑子,故作轻松地说。“肚子好饿,怎么办?”

  “我马上烧饭。”佑子脱掉大衣,摆在沙发上。“刚才那个人是谁?”

  “哦?啊,那个呀!是以前认识的人。”

  这样说着,大里站起来。

  “外边好像很冷哪。”

  大里定出客厅,回到里头的房间去了。

  大概他不愿意被佑子详细的问这问那吧。

  佑子虽然心里有所不安,但她不想勉强问些什么。

  晚饭吃得迟,冼过澡出来休息时,已近十二点钟。

  佑子从浴室出来时,大里少见地在喝威士忌。由于最近医生叮嘱过,大里一度远离酒精。

  “怎么啦?爸爸。”

  “怎么这副打扮?穿睡衣比较好吧!”

  “这件睡袍很暖哦。”佑子说。“宽宽松松的,身体比较舒服。”

  大里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然后喝光杯酒,问。

  “你有没有结婚对象?”

  “目前还没遇上。”

  “再不趁早了结终生大事,爸爸死不瞑目啊!”

  “说这种话的人,可以多活三十年。”佑子更加开朗地说。

  “刚才来过的男人是——”大里说。

  “他是谁?”

  “他叫草田俊一。”

  “草田?好像听过。”

  “从前是我的伙伴。”

  “唤,想起来啦!”佑子点点头。“是不是自杀那个?”

  “对,你倒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妈妈哭过,妈和他太太感情很好嘛。”

  “不错,刚才来的就是草田的儿子。”

  “原来这样。他来有什么事?”

  “为了我的回忆录。”

  “回忆录?——你真的要写?”

  “当然,我也找到出版的地方了。”

  “好意外!竟有如此好事之徒啊!”

  “这种腔调是什么意思?”大里苦笑。“草田的儿子是从出版社那边听闻我写回忆录的。”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大里摸一摸拔顶的秃头,说:

  “你记不记得他父亲为什么自杀?”

  “呃……好像是涉嫌受贿,为了表示抗议而自杀的吧!他太太随后也跟着自杀了……”

  “不错。”大里沉重地点点头。

  “他因你把那件事写成回忆录而生气?那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么?”

  “是的,只是真相尚未公开。”

  “真相?”佑子探前身体。“爸爸知道真相?”

  “当然了。”大里再斟威士忌入玻璃杯中。“我就准备写那个。”

  过了片刻,佑子才问:“真相如何?”

  大里看看她,缓缓地摇一摇头。

  “睡吧!晚上转冷啦。”

  然后举杯一饮而尽,走出客厅去了。

  年轻男人来过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佑子知道,父亲真心地想写回忆录。

  大里在院子里造了一间单独的装配式小屋,作为工作地点。

  他原本爱书如命,如今全部搬进来。二十平方米大的小屋,摆满整个墙璧的书架,也多买了一张书桌。

  由于是装配式的建筑,一天就装好,内部也在两三天内完成。大里在佑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天天到那里“上班”。

  “太勤劳会影响身体哦!”佑子在吃早餐时说。

  虽然天气很好,可是冷得透骨心寒。

  “昨晚几点睡?”拈子问。

  “晤……三点或四点左右吧!”

  “怎么那么拼命……没有必要那么急着出书吧!”

  “我想早点做完嘛。”大里说着,缀一口咖啡。“别担心,我当差时,可以连续几天通宵努力。”

  “年纪不同嘛,怎不想一想。”

  “这件事不重要。你也早点找个对象才是。”大里笑了。

  “应该多出去外面,趁著有阳光散散步。”

  “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快走吧,不然迟到啦!”

  “嗯,真的不要太勉强啊!”佑子再三提醒。

  她总有莫名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有点可笑,不过,佑子的确想过向公司请假的事。

  可是,今天有别人无法取代的工作在等着她。

  佑子带着不安的心情去公司。

  一名同事病倒了,那天的工作比预期的忙碌。途中想过打电话回家。然而一直抽不出时间。

  七点左右,工作终于做完。离开公司之前,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没有人接。

  父亲的工作室有电话,但不换掣就接不通。大里经常忘记换掣的事。

  希望父亲叫外卖回来吃就好了。佑子下班后直接踏上回家的路。

  家里没有亮灯,冷飓飓的。小屋的窗口有灯亮看。

  佑子先点了火水暖炉,出到院子,前去叩小屋的门。

  “爸爸,我回来啦——爸爸,你睡了?”

  没有回音。

  “爸爸……”

  佑子转动门钮,吓一跳,上锁了。

  “爸爸!怎么啦?爸爸!”

  佑子拼命叩门。

  就当此际,玄关方面传来说话声:“有人在吗?”

  佑子跑出去一看,呆立在那儿。

  草田俊一站在那里。

  “我姓草田。你是——大里先生的干金?”

  佑子默默地点头。

  “请问——大里先生在吗?”

  “应该在的……只是门打不开。”

  “哦?”

  “请你帮一帮忙。”佑子说。

  草田使劲地拉小屋的门。

  “这样不行。从窗口进去吧!”他说。“打破窗口可以吗?”

  “嗯,这样空手不能成事。”草田绕到窗口那边,捡起一块就近的石头,打破玻璃。但窗帘被拉上,看不见室内情形。他从裂口伸手进去开琐,窗口哗啦一声打开后,他越过窗框爬进屋内。

  “大里先生!”草田喊。“小姐!快来!”

  草田从里头开了门,佑子急急冲进去。

  大里趴在书桌上,闭起眼睛,脸色灰白。早已失去活气。

  “爸爸!”

  “我来打一一九。是不是这个电话?”

  “这是换掣式的。”

  “啊。接通了,我听见发讯声音。”

  佑子一边听着草田联络一一九,一边替父亲把脉,脉博已经完全停止了。

  一眼看出,大里死了。

  “爸爸……”

  佑子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种地方,真是说不出的憾事。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父亲头底下的稿纸上。

  那里一片空白,一个格子也没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