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夕里子说。
“怎么可能没事?”
绫子依然是花魁的装扮,疲倦地坐在榻榻米上,两脚伸出来。
实在不方便给人看的姿态。
她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否则会栽下去。
“口渴了。”
“等等。”
夕里子走出后台时,照代来了。
“姐姐怎么样?”
“还好——已经可以脱下戏服了吧?”
“不必出场了。不过,必须由专人去做,万一绳子纠结一团就麻烦了。”
“没问题。她自己是绝对不做的。”夕里子保证,“有卖饮品的地方吗?”
“前面有自动售卖机。”
“谢谢。”夕里子欲行又止,“那名被压在下面的演员怎样了?”
“町田三奈子?她没事。她晕倒了,肋骨折断一根吧。用救护车运走了。”
从那个高度纠缠着跌下去,这算是幸运吧。
夕里子在自动售卖机那里买了冰冻的乌龙茶,放在纸杯里,回到后台。
可是——几分钟之间,后台的情形变了样子。
挤了一群人,拼命喊着别推我别推我的,实在不可以拿着纸杯饮料走进去。
“转向这边!”
“笑一个!”
听见上述声音,从里面发出刺眼的闪光。
“夕里子小姐。”
照代拍肩膀。
“啊,这是……”
“发生刚才的骚动,摄影记者们蜂拥而至,说要拍绫子的照片和做访问。”
“要拍照?”
夕里子脸都白了。绫子以刚才那个姿态上镜?
“没关系。我让她坐在矮椅子上了。”
“好极。”夕里子暂时安下心来,“但我不放心,还是进去——”
“那个纸杯交给我。”
照代把手上的纸杯高高举起。
“对不起——开水来了——借过一下!”
她灵巧地穿过记者的包围圈。
夕里子大表钦佩。
有个秃头的中年男人站在绫子身边,专门回答问题的样子。
“发掘这位新人的,乃是沢木浩市本人!”他的手搭在绫子肩上,“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有素质!”
曾经听过的声音。
“是他。”
据说是绫子和他签了约法三章的戏剧监制生野。
绫子已经是快要窒息的样子。
她喝了照代递过来的乌龙茶后,这才复活似的叹一口气。
“我们会召开记者招待会。”生野说,“当事人还未从今天的事件所造成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目前不能置评。”
为何这个人只说方便自己的话?夕里子皱起眉头。
总之,大家再度按起快门,终于全体从后台撤退。
“夕里子!我不行了!”
绫子咚地倒在榻榻米上。
“我马上叫戏服组的人过来。”
照代跑了出去。
“姐姐!再忍耐一会。”
夕里子抱起绫子。
“你是那个打电话来的女孩吧。”生野说。
“我是她妹妹夕里子。你是生野先生吧。”
“对。谁也不知道首演会发生什么,这种首演是第一次。”生野心情大好,“明天的娱乐新闻一定全盘报导这宗事件。这是最棒的宣传。”
“姐姐差点儿死掉哦。”
“不过,她不是没有任何伤势吗?结果才重要。”生野咧嘴一笑,“没有任何演技,却能引起轰动的话题,这样的新人史无前例。”
“姐姐是外行,她不准备当职业演员。从明天起她不来了,请物色替代的人选吧。”
“喂喂。你在生什么气?对你姐姐来说,这是机会啊!”
“下次再从那里跌下来的话,也许折断脖子。她永不再上舞台的了。”夕里子说。
“那个伤脑筋。我有你姐姐签了名的合同书。”
“那又怎样?赔你钱好了!”
夕里子的气焰使生野有点招架不住。
这时,照代回来,因为要叫人帮绫子脱戏服,所以生野被赶出后台。
“没关系,交给你们。”夕里子说。
捆住身体的绳子一条一条被解开,衣裳一件一件被脱下来时,绫子渐渐回复生气。
“活过来了!”
“这样足够了。当作是好经验就好了。”
夕里子用冷毛巾替姐姐擦脸。
“化妆也要好好卸下才行。”照代说,“你去叫师傅来。”
“是。”戏服组的人出去了。
——绫子照照镜子。
“好可怕!我是这种脸孔的吗?”
“待会儿会帮你卸妆卸得很干净的。水是擦不掉的嘛。”照代说。
说的也是。每次流汗就把妆卸掉可麻烦了。
“你做得很好。”
照代按摩绫子的肩膀。
“我忘记了一切……”
“你很漂亮哦。”
“是吗?”
“不过,不想再做第二次了吧?”夕里子问——
绫子没有马上回答。不祥的预感。
“姐姐……”
“假如我突然不演的话,沢木先生会为难的。”
“那种事算得了什么!舞台演员都是这样的,一年到头有人生病或受伤而找人代演。像姐姐的角色,又没有台词,代演者要多少有多少。”
“或许吧……”绫子含糊地说。
“姐姐,你想演下去?”
夕里子已经知道答案。
“也不是的……既然签了约——哎,必须遵守承诺的,是不?”
夕里子叹息。
如此一来,绫子干劲十足。
万一姐姐认真地提出“我要当演员”的话,那该怎么办?
还有比这更叫人担心的事。
绫子好像被沢木浩市吸引住了——如果每天持续下去,对沢木来说,他要“吃掉”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女,可说易如反掌。
“明白。”夕里子说,“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时刻跟在你身边,每天接送。”
“当然啦。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每天睡懒觉起不来。”
——哎哟。
公演还有几天?
夕里子早已苦不堪言……
“水是干净的,放心吧。”
阿翔为珠美端上红茶。
茶杯很漂亮。
“从哪儿偷来的?”
“胡说。不是偷的。”角雄一郎说,“除了你的汉堡包以外。”
“这种东西现在哪儿也不缺,这是个可以把漂亮的茶杯丢去垃圾场的时代。”阿翔说,“啊,放心喝吧。洗干净了的。”
“嗯……好喝。”
用毛毯隔开的地方,摆着沙发,被唤作“会客室”。
“这里的孩子都是同样的命运。”阿翔盘腿而坐,“他们并没有做错事。有些被父母遗弃,有些硕果仅存……如果生长在普通家庭的话,他们也会正常生活。”
“像角雄一郎的孩子多不多?”
“角雄一郎是双亲都死了,这里的孩子有些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私奔,把视为障碍的孩子在途中丢在车站月台,或是被亲生父母虐待用烟头烫在身上,因不幸遭遇而逃出来的孩子等等……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
珠美说不出话来。
虽然自己死了母亲,却有慈父和温柔的姐姐……
“可是,几百人那么多……怎样生活?”
“这里是已停止建设的大楼地库。”角雄一郎说。
“在偶然机会下发现的。”阿翔点点头,“眼前盖了高楼大厦,这里不会再盖什么,而上面是停车场——水电是从高楼内白白得来的。由于租户太多,即使水电费不太对劲也不会被发现。”
“我们有在店里做过水喉工程的孩子。”角雄一郎指着四处都有的水管,“冷水热水都是免费拉来的。也有淋浴室和厕所,还是水洗的呢。”
“问题是食物。”阿翔说,“我们盯上了便利店和快餐店的过期食品,可是有许多大人流浪汉,我们抢不过他们。”
“我能做些什么?”珠美问。
“从现在起是最寒冷的时期。”阿翔说,“尤其是年末年初那一星期,全部大厦停止暖气供应。大家不得不冷得打寒颤。”
“五百人之众……怎么办?”
“所以找你商量的。”角雄一郎说。
“等等,角雄一郎——这是一有差错就有危险的工作啊。”阿翔说。
“话虽如此……”
“你有听说‘街童’吧。”
“嗯。”珠美点点头,“听说贫穷的国家有好多——”
“贫穷也有一部分人可以生活得很奢侈的。在城市的地下道生活的就是街童——不过,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怎么回事?”珠美被可怕的预感抓住,有一瞬的颤栗。
正在谈话时,珠美察觉那块隔着这个“会客室”的毛毯悄悄掀开一条缝,露出女孩子的脸。
“什么事?我们正在跟客人谈话。”阿翔说。
“对不起……”
她是上松幸子。
“有什么事?说说看。”
阿翔的说法干脆利落,令人觉得温馨。
幸子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呃……”她忸忸怩怩地。
“怎么了?”
“有一点——”
幸子欲言又止地,突然跑向珠美,凑近她耳边,悄悄地咬耳朵。
“哦——那么,以前没有过?”
幸子红着脸点点头。
“好极了。”珠美说,“小雄,幸子长大了,变成了女人。”
“啊?”角雄一郎大吃一惊,“是吗?明白了。”
她十四岁,终于开始生理周期。大概营养失调的关系。
“还有,她们说卫生用品几乎用完了。”
“糟糕。”阿翔着急,“男人不行啊,时常忘记那种事。”
“小雄,有钱买吗?”
“现在嘛……但总不能等下去的。”
“有没有办法削减其他开支?”
“嗯……”角雄一郎沉思。
“我从家里带来好了。”珠美说,“我们家有三个女生,买了好多。”
“可是人数不算少哦。”
“暂时总有办法应付的。”
“抱歉——明天卖掉可以再循环的垃圾,应该有钱进来了。”
“那我待会儿去拿过来。”
“谢谢。”
幸子鞠了个大躬,走了出去。
那种惴惴不安的态度消失了,令人感觉到某种“找到自己”的喜悦。
“每天在走钢索。”阿翔说,“因为人数越来越多。起初顶多二三十人而已。”
“他们愿意来,总不能不让他来。”角雄一郎点点头。
“然后——”阿翔言归正传,“有街童存在的事,乃是国家政治不稳定的证据,所以不想让外国人瞧见。”
“为什么会消失?”珠美问。
“各种原因——联合国、UNESCO、红十字会之类的组织会来调查,到时,城市里的街童就会突然消失掉。”
“那种事——”
“我们国家主张国内没有街童,为了隐藏国家的阴暗面,做出‘一切都发展顺利’的样子给人家看。为了吸引外国企业进入,得到援助,所以街童是障碍。”
“消失了的孩子会怎样?”
“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永远不再出现。”
珠美瞪大了眼。
“不可能……被杀了?”
“警察和车队也会做那种事。”角雄一郎说。
珠美愕然——应该负责保护公民的警察,竟然会杀孩子们?
“好过分的事情。”
“世界上,挨饿的孩子多得很。”阿翔说。
珠美看着角雄一郎,说:
“小雄。你要和我商量什么?”
“嗯……这个‘国家’已到了。孩子能做的事太有限,可是离开这里的话,他们没有地方可去。”
“也是。”
“我希望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阿翔说,“即使突然把这里的事暴露出去,而传媒只是半带趣味性地报导一下,不会认真处理。”
珠美觉得阿翔很冷静地看事情,大表钦佩。
“因此,有必要做点安排,布置一下。”角雄一郎说,“可以帮助我们吗?”
平时吝啬成性的珠美,绝不免费替人做事,然而想到如此庞大数目的小孩子,以及好像很信赖她的上松幸子的事时,实在无法拒绝。
“明白了——我有两个比一般人独特十倍的姐姐。我可以把这里的事坦白地告诉她们吗?”
“交给你办。”阿翔点点头。
“总之,等我到明天——明天我会再来的。”
角雄一郎咧嘴一笑。
“你从小就很容易上当。”
“在说什么?!你不认识现在的我,才会说那种话。”珠美反唇相讥。
“角雄一郎,好好送行。”阿翔说。
珠美也没自信一个人能离开这个“国家”。
角雄一郎率先走在地下道前面。
“那位翔君好有型啊。”珠美说。
“啧,每次都是那小子受欢迎。”
角雄一郎发着牢骚,却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出到外面,你能回家吗?”
“当然,我已经中三了。”
“也是。”
地下道的盖子好重,珠美一个人的力气抬不起来。
“谢谢。”出到外面时,珠美叹息,“已经没问题了。那么,明天见。”
她向洞穴中的角雄一郎挥挥手。
“嗯。不好意思。麻烦。”
临走前,珠美说:
“小雄也相当有型哦。”
“傻瓜。”角雄一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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