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寻常。
国友之所以这样想,是当整个套餐上到一半的时候。
“喂——拿面包来。”室田春代喊住侍应。
“是,对不起。”侍应急急走向厨房方向,很快又拿着盛了好几种面包的篮子回来。
“失礼了。”他递出篮子。
春代从中取出三个面包,放在面包碟上。
“好了。”她支开了侍应。“刚刚烤好的面包,味道好香啊。”她说。
“不错。”国友点点头。同时在心中思量,春代全部吃完这三个面包后,到底总共吃了多少个面包。
“最初好像是拿了三个——两个吧?”两个是合理的。若是三个的话,他会记得才是。
然后“添食”,又拿了三个——套餐的汤还是刚刚端上来而已。
然后吃掉那三个,现在又拿起新出炉的第二个面包了。
总共——八个?而且,以这个速度来看,光是这些她不会收手的。
这种吃法……当然,世上就有许多身材瘦小食量却很大的人。
可是,春代的吃法,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在她吃到告一段落以前,根本不和国友交谈一句。
“好宁静的餐厅。”国友说。春代刚刚吃完第二个,准备拿起第三个。
春代的表情好像有点骇然。
“嗯。可以好好聊天的好地方。”她说,把面包悄悄放回碟子上。“抱歉,是我邀请你的,自己却吃个不停。”
“不,没什么……菜十分美味呀。”
“谢谢。”春代道谢。
对国友而言,那句话听起来含有多种意思。
本来约好在星期四的晚餐,却因春代突然“必须去”纽约一趟,而延迟了一个多星期。
今天是星期六,周末的餐厅居然又少人客又安静。多半是因为价钱很贵,几乎都是公司接待贵宾时光顾的。两人的位子在深处的角落,附近的桌子没有客人,侍应也站得远远的。
“你来,我好开心。”春代说,“这种应酬,上司会不高兴吧?”
“还好,因为是上班时间以外的事。”
“不过,以刑警先生来说,即使在非上班时间找到杀人犯的话,也必须拘捕吧。”
“说的也是,但不知道能不能说是正式的拘捕。”
“听你说话……”春代托腮。“好想被你拘捕看看。”
“我又不是英俊小生。”国友苦笑。
“你有恋人了吧?在那间餐厅时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女孩。”
“嗯?”
“毋须吃惊,我对那种事的嗅觉很敏锐。”春代自负地说,然后喝光葡萄酒。“——噢,空了,再叫一瓶好吗?”
“不……今天最重要的还是听你讲话,这样就差不多了。”
其实国友几乎没喝,全是春代一个人喝光的。
“哦——我是为什么事请你来的?忘记了。不过,没关系,跟如此出色的人吃饭就够好了。”
“多谢。”国友无奈何地。“要事方面,是你被什么人恐吓的事吧。”
“恐吓——噢,对呀。”春代有点醉了,脸色发红。“那种事不管它吧。”
“那种事?”
“没啥大不了的。”
“上次见面时,你说你猜得到寄那些恐吓信的是谁啊。”
“嗯——我知道是谁做的。”
“是谁?”国友问。
回答之前,春代拿起剩下的面包,撕了一口,用牛油刀涂满牛油在面包上。怎么看,都是牛油比面包大。
放进嘴巴后,春代向侍应瞄了一眼。
在她出声之前,侍应拿了面包篮走过来,春代又拿了三个,碟子都快放不下了。
“还是停止的好。”国友禁不住说,“吃那么多,对身体不好。”
春代有点意外地望住国友,然后扬声娇笑起来。
“你真是好人,但好可惜。”
“为什么?”
“因为即使我引诱你,你也不会背叛你那位年轻的恋人吧。”笑容从春代的脸上消失。“你是无法拘捕恐吓我的人的。”
“怎么说?”
“因为想袭击我的,乃是死神的缘故。”
无论怎么看,春代都是认真的。国友注视侍应把菜摆在桌面后离开的情形。
主菜是牛扒,怎么看都是春代的比国友的大一倍。春代又开始默默进食。
国友当然也吃了,他已有点饿了,而且他不是胃口小的人。
可是——见到春代的吃法时,国友几乎失去了食欲,却又不能停手。
她的刀不停地把肉切开,她的叉不住地在嘴巴和碟子之间来来去去。不知道她是怎样吞下去的,总之,她的碟子很快就空了。
当国友吃完最后一口时,春代静静地放下刀和叉。
“——死神袭击你,是怎么一回事?”国友问。“这是某人的外号吗?”
“不——也许我表达得不太好。死神并不是想杀我,而是看上了我。”说着,春代轻轻一笑。“你以为我失常了?也许是吧。不过,假如把你放在我的处境,我想你也一定会变得有点古怪的。”
侍应来收碟子。
“室田女士需要甜品吗?”
“当然要吃啦。”春代立刻回答。“来一个甜品拼盘,起码要有五种款式。”
“遵命。这位客人也……”
“我——三种可以了。”他答。
那已相当足够的了,国友只是觉得叫一两种似乎不太好意思罢了。
“我的亲生父亲很早就过世了,继父和我的关系又不太好,我是在相当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春代说,“继父因病入院时,我在当高中教师。我之所以当老师,可能是为了逃避和继父打照面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继父拥有许多资产,不过十分吝啬——即使他自己病倒住院时,明明有的是钱。却说‘住单人房太浪费’,宁愿住六人房。”
春代喝一口水,叹一口气。
“继父心脏不好,他需要一部维持生命的装置,以保持心跳正常。如果他继续住院的话。有完全康复的机会。但继父却叫我辞去教师职,令我十分苦恼。”
“为何叫你辞职?”
“因为继父不想请人照顾自己。一方面他怕花钱,另方面是他不信任别人。”
“于是你辞职了?”
“嗯。是不是很傻?我喜欢教师的工作。确实,我想躲开继父也是事实,但我想一辈子当老师……真的这样想。”
“然后呢?”
“我十分苦恼,开始期待继父早点死掉。这样一来,我就自由了!继父是个自我中心的人,假如我故意说话刺激他,有可能使他气得心脏病发作,但我最终也没有正面反抗他的意思。”
春代叫侍应:“给我咖啡,和甜品一起。”
“结果,他真的去世了。”
“是的。他叫野添广吉——我准备死了心,照他的话去做。可是,他突然死了。”
“毕竟是心脏病发作?”
“有人关掉他的生命维持装置。”春代平静地说。“六人病房中,明明有其他病人在,居然谁也没察觉。总之,装置的开关关掉了。”
“不知道是谁干的吧。”
“嗯。医院方面,大概想到万一我投诉起来会很为难吧。他们向我解释说,护士在照顾其他病人时,不小心碰到开关,没察觉关掉了什么的——”她嘲讽地笑。“投诉?!我差点想送感谢信哪!因为我得以逃出继父的魔掌,而且继承了他的财产,突然富有起来。”
春代然后想起似的说:“对对对。院方还给了我几百万的所谓‘抚恤金’,真是一笔意外之财。”
“那么,你的教师工作呢?”
“结果,我辞职了。”春代耸耸肩。“并不是有了钱的关系。的确,扣去税金后也留下许多,不必做事也能生活……”
“有些什么辞职的理由?”
“死。”春代说,“我有个学生,什么都坦白告诉我的,名叫木下伸子,是个高一学生,十六岁。她在我继父死去那天,从学校跳楼自杀了。”
“原因呢?”
“不晓得。”她摇摇头。“那天我休假,可是有点事要做,就去学校了。木下好像迟到了,我在走廊见到她一下,当时,觉得奇怪。可是自此不再见到她……过了不久,整个学校大骚动,我才知道出事了。”
——甜品来了。
春代没有马上碰它,继续说下去。
“太大打击了。对我无话不说的木下同学,突然自杀了——我对那件事毫无头绪。”她说,“我失去了继续当老师的自信,在继承财产的同时辞去教职。”
“原来如此。”
“吃吧——甜东西是令你充满朝气的元素。”
“啊……”国友也开始吃起来。
室田春代的话还没完。她很快就把甜品吃光,对端咖啡来的侍应说:“我不是说一起来吗?”
“万分抱歉。”
“算了,帮我斟满它。”
春代轻叹一声。
“其后的事,你也知道吧。我跟室田结了婚。朋友问:干嘛嫁给老头子什么的,其实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后来,你先生也过世了。”
“对。居然是被崛江杀死的……他向来很尊敬我丈夫的。”
国友吃完甜品,拿起自己的咖啡杯。
“我想请教一下。”国友说,“关于崛江杀死你先生的动机。确实,受害者和凶手都很明显而且两个都死了。事到如今,调查也没有,但是毕竟令人在意。”
“我明白的。”春代目不转睛地看着国友。国友今晚第一次感觉到,春代的眼神含有某种力量。
“怎么说?”
“你以为是我吧?我和崛江有关系,因而酿成那种悲剧?!”
“是吗?”
“不是。”春代摇摇头,“不管你信不信,那是错的。”
“可是——你知道有些谣言吗?”
“嗯。崛江在我丈夫手下工作了二十年,我丈夫把相当重要的事都交给崛江去做。而我也告诉我丈夫说‘想学做生意’,我从崛江处获得不少指点。当然,我们两个在办公室留到很晚的机会也多了,而我却渐渐觉得帮我丈夫做事没意思。然后,开始有人说崛江和我之间什么什么……不过,我丈夫相信我。”
“可是,崛江和妻子分手了。”
“嗯,我知道,崛江和某位女性在一起的事。”春代点点头。“不过,那不是我。”
“那么——是谁?”
“不晓得,我想我不能干涉崛江的私生活。”
“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他那个人从来不说多余的话。特别是在工作的时候。”
“工作以外的时间呢?”
“我没和他私下交往。”春代坚定地说,“崛江的女儿有来找过我,她以为是因为我的关系,她父亲才离家的,而我无法举出别人的名字,只能告诉她说‘小孩子是不懂的’……”春代慢慢啜着咖啡。“继父、木下伸子、室田,以及崛江……短短的期间,死了四个人。你明白吗?跟我有关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你认为这是巧合吗?”
“呃,的确……”
“我感到好害怕。好像是给人带来死神似的。非常——可怕。”
“可是,那些事与你本身无关呀。”
“嗯。可是,谁会相信我?”
国友也无言以对。
然后突然想到——这女人采取那种吃喝的方式,或许是她自己“想死”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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