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坏日子。
抵达目的地后,三谷这样想。
非常难受的一日。昨晚回家已是凌晨二时,今早六时起床,把八点钟来事务所的委托人要协商的资料过目一遍。
三谷还不是有资格选择客户的律师。虽然这桩案子不怎么赚钱,不过,客人毕竟是客人。
那次协商拖长了。好不容易结束时,已近晌午。在附近的面店吃完午饭不久,电话来了。就是刚才协商完毕的委托人,他说找到其他更好的律师,要取消协议。
开什么玩笑!他想怒吼,把算忍住了,而且亲切地说,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联络。说话时脸部肌肉痉挛。幸好不是电视电话。
气得心绪大乱,无法集中精神做事。最后收拾一切,就这样跑了出来,决定处理一件放了好久的个案……
热气逼人的残暑天。无风状态,树梢上晒焦的叶子没有摇晃的影儿。
车子发生故障,搭电车出门又是不便。职业上的关系,三谷最拿手的就是找地址,可是这次完全迷路了,本来不大出汗的他,顿时汗流浃背。于是脱掉外套搭在腕上,松了领带,打开衬衫纽扣走着。
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加上目的地全是拥挤的廉价公寓或古老的房子,令人倍觉酷热。
“对不起──”
三谷终于放弃了,喊住一名用熟练的手势在门前洒水的老妇。
“唔?”对方用狐疑的眼神回望三谷。
“仓冈女士的家是不是在附近?”
“不知道。”
老妇大概以为三谷是来推销的,不加考虑就摇摇头。
“四十左右的女人,我想她是一个人生活。”三谷不罢休,补充说明。“说不定是公寓房子。”
“不知道。我要洒水啦。”
对方好像要赶人似的打打水。
三谷也气上心头,回头就想走──
“等一等。”老妇突然喊住他。“刚才你说仓冈?”
“嗯。她叫仓冈恭子──你认识她?”
“有人姓仓冈的。但不晓得是不是叫恭子。”
“是吗?”
仓冈的姓并不常见。多半是她吧!
“那么,她的家在──”
“那边不是有个小公园吗?你穿过公园,走进里面小路就是了。”
原来如此,难怪找不到。根本想不到要穿过公园走进去,外面看不出来。
“谢谢你。”
三谷不过三十六岁,头已有点秃了。他用手帕揩揩沁汗的额头,道谢一番。
正要迈步时,老妇又说:“她不是一个人哦。”
“嘎?”三谷转过头去。
“有个小孩──男孩子。”
“她的儿子吗?”三谷吃一惊。“那么,仓冈是她先生的姓了?”
若是那样,可能完全弄错了。
老妇摇摇头。
“她没有丈夫。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显然含有轻蔑的语气。
“是吗?”
这一点,目前与自己无关。不过,只要那女人是自己要找的仓冈恭子就行了。
“总之,我去拜访看看。多谢你──”
“今天还是别去的好。”老妇说。
“怎么说呢?”三谷不解……
确实是个坏日子吗?
那个辞灵仪式,异样的不见人影。
房子不仅残旧,而且予人荒芜的印象。一帧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照片,在狭小的玄关前面俯视三谷。
外表看似十岁,再看一眼,令人感到他忧郁,而且他的眼神露出成年人一般的晦暗光芒。
除了念经的和尚,只有一名穿黑裙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站在接待处的男人没有隐藏他的不耐烦,早已脱掉外套,松了领带。然而见到三谷走过去时,慌忙重新绑好领带,站起来。
三谷上前致意一番。
“我想见见仓冈女士……”
“哦,是吗?”男人不起劲地说。“坐在那边的女人就是了。”
“什么人去世了?”三谷低声问。
“她的儿子──十岁左右吧!”
“哦?”
三谷有点迟疑,但总不能若无其事的回去。
“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所以没预备什么。”
三谷穿上外套,整理领带。
“没关系。”接待的男人摇摇头。“我是街坊会的工作人员,没法子才做这件差事。我并不认识这对母子。”
“是吗?相当寂寞的丧礼哪!”
男人耸耸肩。“母亲和儿子都是怪人──既然来了,烧个香吧!”
“好的。”三谷拿出名片,摆在桌面。“请你待会把这个交给仓冈女士,好吗?”
“知道。”
三谷不起劲地进去烧香。
烧完香,转向坐着不动的母亲鞠个躬。
“节哀顺变──”
三谷抬起脸来,遇见仓冈恭子那带刺的憎恶视线,打了个跄踉。
他没时间去分辨对方是怎样的女人。只知道她有一双充血的大眼睛,像在咒诅他。
以口才见称的三谷这时话也说不下去。
女人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你也是他们那一伙人吧!”
“他们?”
“杀人凶手!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女人露出凄厉的脸容,三谷大吃一惊。
“对不起──我改天再来!”
三谷口吃地说着,忙不迭逃了出来。
“太太,镇定一些。”
传来接待的男人劝慰的声音。
“畜牲!”三谷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
那女人是什么?突然喊自己是杀人凶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必须设法弄掉体内涌出的汗水。他冲进前面的咖啡室。
脏兮兮的旧店子。幸好开了冷气,使他松了一大口气……
当天晚上,三谷再访仓冈恭子。
为什么?
三谷本身也不太清楚。不过,冷静下来后,他对仓冈恭子的怒气消除了则是事实。
失去心爱的十岁独生子。母亲之所以变得半狂乱,可以说是正常反应。
反过来,藏起悲哀装平静的母亲,三谷反而讨厌。
况且必须谈“公事”。他希望今天之内就处理掉。
当晚依旧闷热。三谷之所以重访仓冈恭子的家,肯定不排除好奇心──她儿子的死、为何她叫自己“杀人凶手”以及为何没人参加儿子的辞灵仪式等等谜团。
“有人在吗?”
三谷站在玄关前,多少有点顾忌地喊。
“来啦!”意外地传来开朗的声音。
女人出来了。不是仓冈恭子。而是三十多岁,身材结实的女人。从外表想像不到她年轻时是怎样的。
“哪一位?”
女人仿佛是从厨房溜出来的样子,用狐疑的眼光注视三谷。
“小姓三谷。我想见见仓冈女士。”
“哦……”女人迟疑着。“今天她挺忙碌的──”
话没说完,屋里有声音说:
“没关系。靖代,请他进来吧!”
听过的声音──仓冈恭子的声音。
三谷走进屋里。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三谷觉得那个男孩的照片又在瞪着自己。
“今天下午十分无礼,对不起。”
仓冈恭子深深一鞠躬。
“那里那里,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搅……”
“后来看到名片,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正在想着明天去电向你说抱歉的。”
仓冈恭子跟白天宛若两人,变得十分稳重。
三谷不由重新估量,这人当真是仓冈恭子吗?应当有四十了,但是不见老。也许是服装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年轻。
略圆的脸型,大大的眼睛,含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不错,那双大眼睛跟她祖父的一模一样。
“我去泡茶!”
她想站起来时,那叫靖代的女人说:“让我来。”然后走向厨房。
“麻烦你,靖代。”仓冈恭子喊一声,转向三谷。“她是邻家太太,过来帮忙。”
“是吗?今天令郎大殓,而我不合时宜到访,实在过意不去。”
“不。”恭子摇摇头。“克哉没死哦。”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却是非常有自信,令人不寒而栗。
也许做母亲的心情就是这样。
“他叫──克哉吗?”
“是的。非常老实、乖巧的孩子。”
三谷循着恭子的视线,望向男孩的照片,发现照片前面摆了一件衬衫。
短袖的廉价衬衫,上面的印花图案,因洗涤多次之故褪色了。
其上散落的发暗污迹是……不是血迹吗?
三谷暗自决定,非要查一查,那个孩子是怎样死的。
“对了。”恭子说。“找我有什么事?”
“抱歉。”三谷回到现状,打开自己的公事包,从中取出文件。“你是仓冈恭子吧!令尊令堂是仓冈哲也和顺子。”
“是的。他们已经过世了。”
“你祖父是仓冈市藏。”
“对。我想爷爷还健在。”恭子点点头。“双亲过世时,我有苦衷离家出走了……”
“我晓得。”三谷说。“我是受市藏老先生之托而来的。”
“爷爷之托?”恭子的脸浮现一丝笑意。“原来这样。请你转告他,我不想回去。谁会回去那个老顽固那里……”
最后一句话是低沉的嘀咕。
“很遗憾,我不能替你转告。”三谷说。“市藏老先生死了。”
恭子楞然望着三谷。然后如释重负似地说:“是吗?爷爷也死啦。”
“半个月前的事。市藏老先生在生时委托我,在万一的时候,一定要把你找到。”
“找我?为什么找我?”
“为了继承市藏先生的财产。继承人只有你一个。”
“可是,叔父和婶母在呀。”
“你不晓得吗?”三谷说。“两年前,他们一家在别墅里开圣诞派对。大家彻夜狂欢,将近天亮呼呼入睡之际,发生火灾──”
“火灾?”
“所有人都逃得太迟。结果只有市藏先生平安无事,因为前一晚他有事回东京了。”
“噢,那么他们全体……”
“剩下唯一有血缘的人只是你了。”
恭子完全没有表示激动。但也并非毫不关心,从她两手紧握的情形可看得出来。
“那么,由我继承爷爷的财产?”
“正是如此。”
恭子顿了一会,然后抬眼直视三谷的眼睛,问:“他有多少财产?”
“继承税是个十分大的数目。股票、证券、房地产等全部合起,数字总值有十数位吧!”
当啷一声,茶杯打破的响声。回头一看,只见靖代手里托着空盘子,楞然站立。
两只打破了的茶杯在地面旋转,发出嘎啦嘎啦的相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