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打破的声音,使酒廊上的客人一同回过头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新来的女侍应收咖啡杯之际,托盘倾斜了,打破其中一个杯子而已。
“对不起,失礼了。”领班大声说。
几秒钟后,所有客人回复原状,继续交谈。不过,只有三谷的反应有点不同。因他独自坐着,没有谈话的对象。
不仅如此,刚才听到茶杯打破的声音时,令他联想起八年前,那个闷热夜的事。
当他说出财产总额时,邻家主妇听了,惊愕得茶杯掉在地上。不是没道理。
数十亿的款额,可以实在地想像得到的人并不多。仓冈恭子是其中一个。
“八年了……”三谷喃语。
八年不是短时间。三谷也四十四了。生活平稳下来的同时,年纪也大了。
仓冈恭子呢?今年四十八岁了。
恭子正向酒廊走过来。看起来比八年前更年轻。步伐轻快,背脊挺直,穿着外国制的外销套装。
完全无从想像,她就是八年前那个失去儿子时,无力地呆坐在照片前的女人。
三谷站起来,鞠躬致意。
恭子一言不发地坐下。她让三谷等了半小时,可是三谷一点也不介意。
“红茶。”叫茶后,恭子转向三谷。“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呢?”三谷说。
“K搬运公司,有个名叫伊东猛夫的职员。”
“‘K搬运公司’吗?”三谷点点头。“你拥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吧!”
“是的。替我安排一下,不要开除那个伊东猛夫。”
“不要开除他?”三谷不由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社长准备开除他。我要你阻止这件事。”
“他引起什么麻烦吗?”
“你一查就晓得了。其他的事不要问。”
“知道。”三谷也习惯了。通常所谓的有钱人,总会提出奇妙的请求。“我可以说出你的名字吗?”
“尽量不提的好。”恭子马上搭腔。
“好的。”
“明白吗?只要教他不被开除就行了。”
无论恭子委托三谷办任何事,他一概不问动机。因为知道内情后反而不容易处理。
“明白了。我去安排一下。”
“赶快哦。”
“今天之内马上办好。”
“拜托了。”
红茶端来了。恭子终于宽心一些,拿起茶杯。
“时间过得好快。”三谷说。“一下子八年过去,一眨眼而已。”
“是吗?”恭子说。“对我而言,八年好长哪。”
“说的也是。”三谷说。
不要反对有钱人的意见。这是三谷的人生哲学。
“对了。”三谷转换话题。“关于收购S化学厂的事如何?”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恭子说。
“是吗?”三谷觉得有点意外。“我想现在是收购的时候哪。”
“上次你也这样说。”
“那是真的。”三谷苦笑不已。
上次收购的企业公司因经营内容一塌糊涂,结果破产了。
“还有,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恭子轻轻叹息。“我拚得太厉害了。”
“也好。目前每一间公司都经营顺利。不如旅行世界一周如何?”
恭子笑一笑。“我没那份精力。而且,去外国旅行应该趁年轻时。到了我这种年纪,还是躲在家里悠闲渡日比较适当。”
“你还年轻得很。”
“是吗?”恭子摇摇头。“总之,我想在家一段时候,不然,就到街上闲逛……有事的话,给我电话吧!”
“遵命!”
“只限有急事的时候。其余时间让我静一静。”
“知道了。”
恭子把红茶饮尽后说:“太太好吗?”
“嗯。托福。”
“青山的她也好吗?”
三谷呆住了。恭子嘿嘿一笑。
“我见过你们出入好几次了。对方是著名的模特儿吧!小心,别传进太太耳朵哦。”
“失敬了。”三谷抹去额头的汗水。“什么也瞒不住恭子女士啊!”
“不错。停止糟蹋才是明智之举──再见啦。”
恭子迅速起身离去。
三谷吁一口气。
他妈的!不管怎样小心谨慎,恭子还是识穿了三谷的秘密。近乎恐怖!
那是怎样的女人啊!
八年前,只是一个沉默地听三谷讲述有关庞大遗产的女人。
自从接管祖父留给她的几间公司,逐一检讨之后,恭子逐渐改变,成为运筹帷幄的女强人了。
当她告诉三谷“我想经营公司”那一刻,已经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了。
大概有血缘关系吧!纵然遇到各种抵制和障碍,对她完全不成问题。
天生的企业家──新闻界的记者这样称呼她。
有时无情,有时人道。外表温柔,背面冷酷无情……
拥有双重性格的双面人。
恭子却很灵活地分别使用性格,将祖父的遗产,在八年间增加了一倍。
可是,仓冈恭子的私生活却充满谜团。喜欢孤独,从没有谣传她有情人或再结婚。
平日在东京都内的酒店生活,周末回去独居的郊外豪邸。年复一年重复那样的日子。
休息──对恭子来说是稀罕的事。
随着形势发展,三谷成了恭子的顾问律师。不能否认,三谷之所以能建立今天的地位,全是拜她所赐。
跟八年前相比,虽然舍弃了高言大志,取而代之的是得到优裕的生活。可以说,没有恭子说没有三谷。
突然想到,恭子是不是有了男人?
因她突然提出想休息的事,还有那个伊东的事,虽然不太清楚原由……
不管她是否有了男人,总之她想做点什么是可以肯定的了。
K搬遵公司的伊东?查查看,他是怎样的来历吧!三谷想。
大木幸子闭了大厦的门。
站在走廊注视紧闭的门时,感觉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门上依然留着四方形的白色痕迹。
两天以前,那里放着小制作所的名牌。
当然,那只不过是无数“无名的”制作所之一,可是这八年来,确实受到相当的评价。
所谓制作所,不同一般艺能制作,而是承包杂志或特定版面的编排工作。
收入颇不稳定,其中不乏花了心血写成的独特报导,直接面对面的访问,从庞大的资料做出几行的问卷之类的有趣作业。
怎么说都好,同行增加太快,僧多粥少。像大木幸子这种不会偷工的制作所,收费自然偏高。
别人压价抢生意,幸子的制作所逐渐被逼得走上绝路。
决定歇业乃是半年前的事。但她不想半途而废,于是将手中承接的工作全部整理妥当,竟然花去不少时间。
有些小出版社邀她加入,却因经济不景气,不能当正式职员。
幸子累了。已经三十六了……
她想休息一下。
她往地库的停车场走下去。
事务所租用这所大厦的契约到今天终止。锁匙也归还了。
据说明天就有别的客户搬进来。
并非什么高级大厦,可是租金很贵。然而却很容易租出,多半是地点方便之故。
不过,幸子已经不需要它了。
头痛的是停车场。她用的是小型国产车,可是她所住的公寓没有停车场。马路很窄,又不能露天停车。
于是每个月花两万圆,在附近的出租停车场租车位。
“不如卖掉车子好了。”幸子边走边喃喃自语。
有工作才需要用车。一旦失去工作,没车也不会成麻烦。
大厦停车场在地库。空荡荡、暗沉沉的,脚步声会响起回音,不是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
幸子掏出车匙,打开车门。
就在那时,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脚步声。
吓得回头一看──有人躲在这里。
以前这里发生过妇女受强暴事件,她向管理员要求加强保安,结果不了了之。
可是──不可能吧!
幸子慢慢环顾停车场四周。
“谁?”她喊。“出来!”
不由说出命令的语调。
当教师时代的习惯一直改不了。
人影从柱子背后出现。
“大木老师……”
一个年轻人──不,男孩子。
“你是谁?”幸子问。
为何称呼自己“老师”?她已经不教书八年了。
“你是──大木老师吧!”那个大男孩走上前来。
“伊东君?”
她之所以认出男孩是伊东京一,乃因一年前在同学会上见过他。否则,一个从十岁小孩变成十八岁的少年,她不可能认出来。纵使她曾经是他的级任老师。
“是的……”伊东京一摇摇欲坠。
“怎么啦?”幸子吓了一跳,上前搀扶京一的身体。“振作些!”
“老师……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话一说完,京一已瘫跌在水泥地面上。
幸子呆了。“不是我干的”是什么意思?
总之不能置诸不理。幸子打开车门,费劲地把京一的身体推上车。
扶他坐在前座后,幸子已累得动弹不得。
可是,应该带他上哪儿去?
载去医院吗?但从他的话来推测,幸子感觉到他仿佛牵连到什么罪案似的。
若是那样,带他去医院不太妥当。
但我已经不是教师。没有必要为伊东京一考虑太多。
可是,京一是来求“大木老师”帮忙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没法子,把他带去自己寓所好了。幸子想。那里不是说不会惹人注意,但一时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
等了片刻,呼吸恢复平静后,幸子才发动引擎。
房门静静地打开了。
走廊的灯光照在椅子上的一件衬衫,以及少年的照片上。
恭子走上前,她的影子落在衬衫上。
“克哉……”
恭子跪在椅子前面,轻轻把脸靠在那件有血迹污垢的衬衫上。
“一个人死啦。看到没有?在你面前杀的……”恭子抬起脸,手指轻抚衬衫。“另外一个也因涉嫌杀人,被警方追踪哪。当然不是伊东京一干的。不过,他杀了你嘛。现在因那案件而被通缉。这是为了补偿八年前的罪过啊。”
恭子微笑。
“别急。时间多的是。钱也很多。这八年来我拼命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时候。”
恭子深深叹息,环视空旷的儿童房间。
“只要你在这里……无论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这个房间是每个小朋友都羡慕的……”恭子的手指抚摸着照片。
“开始下一个步骤好了。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下一个是谁?我已经决定啦。”
恭子站起来,对照片微笑。
“下一个是沉默地看着你被杀的级任老师──大木幸子。”
楼下传来电话响声。恭子回过头。
“克哉,我会再来看你。”
恭子吻吻照片,走出房间。
儿童房被关在黑暗里,深处像有什么在移动。
不是风。也不是小动物。
不过,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叹息似的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