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掌篇小说二十篇

 

  1、拾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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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谷里有两个池子。

  下面的池子光灿灿的,恍如蓄满一泓熔化了的银水。上面的池子却呈死一般的深绿,悄悄地把山影沉了下去。

  我脸上黏乎乎的。回过头来,只见我踩出一条路的草丛上、矮竹上滴了血。这一滴滴的血,仿佛都跃动起来。

  温乎乎的鼻血,后浪推前浪似的涌了出来。

  我慌忙把三尺长的腰带堵住鼻孔,仰脸躺了下来。

  日光不是直射,但承受着日光的绿叶的背面却令人晃眼。

  堵塞在鼻孔中间的血,令人不快地往回流淌,一呼吸就怪痒痒的。

  梨蜩漫山遍野,鸣个不停。昭的鸣声乍响,有点叫人吃惊。

  7月晌午前,仿佛落下一根针,又仿佛倒塌了什么。我似乎动弹不了。

  我躺着直冒汗珠子,只觉得蝉的喧嚣、绿的压迫、土的温馨、心脏的跳动,都凝聚在我脑子的焦点上。刚觉凝聚的时候,一下子又散发了。

  于是,我飞快地被太空吸走了似的。

  “少爷,少爷。喂,少爷!”

  从墓地传来了呼唤声,我猛然站了起来。

  葬礼的翌日上午,我来给祖父拾骨。在来回翻动尚微温的骨灰的时候,鼻血又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为了不惊动他人,我用腰带的一端捂住鼻子,从火葬场登上了小山。

  听到呼声,我跑下山去。像银光闪耀的池子,倾斜、摇曳消失了。去年的枯叶很滑。

  “少爷真是个乐天派啊。上哪儿去了?刚才我把尊祖父的骨灰都拾好了。请看看吧。”一个经常出入我们家的老太婆说。

  我把矮竹丛踩得蓬蓬乱乱的。

  “是吗,在哪儿?”

  我一边为大量出血后的脸色和黏乎乎的腰带而担心,一边走到了老太婆的身边。

  我的手掌就像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柿漆纸,在这手掌的白纸上盛着约莫一寸长的石灰质的东西,好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像是喉核。我强做如是想,似乎觉得它成了人的形状。

  “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唉,尊祖父也就是这么副模样。请把它装进骨灰盒里吧。”

  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我总是萦绕着祖父失明的眼睛里洋溢着喜色来迎我回家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不曾见过面的、自称姨母的女人身穿黑绉绸衣服站在那里。真是不可思议。

  身旁的骨灰盒里,杂乱无章地装着脚、手、脖颈的骨灰。

  这火葬场只挖了一个细长的洞穴,没有围墙,也没有顶棚。

  燃烧灰的热度很高。

  “走吧,去墓地吧。这里怪味儿太大,连阳光都是黄色的。”我说。

  我头昏脑涨,担心鼻血又要涌流出来。

  回首一看,一个经常出入我家的汉子已经抱着骨灰盒走了过来。火葬场上剩下的灰、昨日焚香后参加葬礼的人坐过的草席,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裹上银纸的竹子,也依然竖立在那里。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想起了这样一个传闻:据说昨晚守灵的时候,我祖父变成一缕蓝焰的鬼火,从神社的屋顶飞起,又从传染病医院的病房飞过,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臭味。

  我家的墓地不在村庄的坟场,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火葬场是在村庄坟场的一个角落上。

  我来到了墓碑林立的我家的墓地。

  我什么也无所谓了。真想一仰脸就躺在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经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把从山涧汲满水的一个大钢水壶卸在那里,说:

  “老爷遗嘱,要把他埋在最古远的先祖的墓碑下。”

  她非常认真地谈到了我祖父的遗言。

  老太婆的两个儿子,仿佛要抢在其他经常出入我家的村里人的前面,先将最高处的古老的墓碑弄倒,翻挖了下面的泥土。

  掘得相当的深。传来了骨灰盒落下去的声音。

  死后,虽说将那样石灰质的东西埋入先祖的遗址里,但人死一切皆空。他的生,将渐渐被人遗忘。

  墓碑照原样又立了起来。

  “来,少爷,告别吧!”

  老太婆向小墓碑上哗哗地浇上了水。

  线香缭绕,可是在强烈的日光下,没有一丝烟云的影子。花儿蔫了。

  大家闭目合掌膜拜。

  我望着人们黄色的脸,突然又浮想联翩。

  祖父的生——死。

  我像上了发条,有力地挥舞着右手。骨头嘎嘎地响。我端着一个小骨灰盒。

  归途中,村里人纷纷地谈论着祖父的事情,诸如老爷真可怜啦,真是个顾家的老爷啦,村里人难以忘怀啦之类。不用说。最悲伤的,恐怕只有我自己吧。

  留在家中的一帮人,对我失去祖父,今后孤身一人将怎么办,甚表同情。在同情中,令人感到也夹杂着好奇心。

  桃子从树上吧嗒地掉落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跟前。从墓地回家,我们是绕着桃山的山麓走的。

  这篇作品是18岁时(大正五年)写我虚岁16岁那年发生的事。现将文章稍作修改,抄写出来。我对自己51岁时整理抄写18岁时的作品,多少有点兴趣。光凭还活着,也就够有意思的了。

  祖父于5月24日辞世,但“拾骨”却在7月间进行。看来有些夸张。

  新潮社发行的《文章日记》里有所记述,中间有一页破损了。在“燃烧灰的热度很度”及“走,去墓地吧……”之间,日记本有两页脱落了。但是,脱落由它脱落,我还是抄写出来了。

  写这篇《拾骨》之前,还写了一篇《走向故乡》的文章。把祖父所在的村庄召唤为“你”,是从中学生宿舍寄出的书信体,是一种幼稚的感伤。

  现将连接《走向故乡》至《拾骨》的一部分摘抄如下:

  ……曾经向你那样坚决地宣誓过的我,前些日子在叔

  叔家里竟然同意把房地产变卖掉。

  还有,前些日子我把仓库、长方形大箱以及衣柜都交到

  商人的手里了,你大概也看见了吧。

  离开你以后,我家就变成贫穷的外乡人的旅舍,听说旅

  舍主人的妻子患风湿病作古后,这里就被用做关押邻居疯

  人的牢房。

  不知什么时候,仓库里的东西被盗了。墓山周围渐渐被

  削掉,划入了贴邻的桃山领地。祖父三周年忌展将临近,可

  佛坛上的灵牌却被耗子的小便弄倒了。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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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林金花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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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草公园最高贵的,是林金花的忧郁。可是最……最其次的,是要接着写什么自己也忘记了,我曾想这样开头写写江川蹬球戏棚的老板江川某的亲女儿的故事。她十六七岁,长着一张瓜子脸,是个身段修长的姑娘,在舞台上只表演哄小孩的魔术和哄小孩的舞蹈。但是父亲江川某看见舞台上女儿的衣裳和舞台的装饰,就感到不知多么爱这个女儿。他知道作为这些寒碜的节目和戏棚子的姑娘是多么的自豪。观众是多么的欢迎啊。可是女儿的性格不适宜在舞台上出现,她的成长过程尽管缺乏光明和喜悦,却是在爱中成长。这些节目同歌剧女演员河合澄子、高井尔美子、相良爱子等名角表演的节目毫不相似。她被邀到某家,这家人受疼爱的孩子也不是不想看看她带上几分害羞,茫然地表演刚学到的技艺。因为我想速写舞台上的女儿、父亲和节目,并且想写写这样的一种人情。但是,比起这个姑娘来,有些女人具有更加可怜、更加卑微的劣根性,似乎写写她所具有的劣根性和由于境遇所带来的情绪更有意思。

  这是三年前的故事。某出家人老丑角出现在蹬球戏棚里。每当这个丑角出家人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一次次地回首着舞台的右侧,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把身子藏在手拉的帷幕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出家人,感到十分担心。姑娘挂着一副好胜的面孔,她手指上缠着白色绷带还有那双赤脚,令人感到已是初秋了。看样子她觉得很冷。她多么认真专注地望着出家人。只有这个姑娘没有笑。出家人越逗观众发笑就越发一味回头望着姑娘。姑娘的眼神显得那么认真,不知怎的,大概是受不了吧,她显得心情焦躁,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生气。为此,丑角的表演越发出神入化,观众笑得死去活来。可是,唯独站在舞台一角帷幕里的姑娘始终没有泛起一丝微笑。

  出家人和姑娘究竟是怎么啦?他们显然不是父女关系。因此,如果能用一根线把他们联结起来的话,那么这就将成为一篇短篇小说。他这么想着。刚过了1月的某一天,在九段举办的招魂节上,我第二次见到了出家人。那时候正好是刚刚流行《八木小调》,他是在招魂节期间被八木小调戏棚的主人邀请来的吧。提供节日节目的戏棚为了招徕观众,不时把戏棚前的帷幕拉开,让过往行人可以瞧瞧里面的演技,还让外面瞧见后台的一部分。让行人可以从戏棚入口仰望到后台。群众的热烈氛围,使舞娘高兴得有点发疯似的,喧闹异常。出家人被姑娘们抱住、撒娇、恶作剧、逗乐,他整个人被姑娘们所包围。姑娘们时而把手巾绑在他脖子上,时而又缠在他头上。他敲着大鼓,脚步摇摇晃晃地追赶着姑娘们。他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手足仿佛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在这些姑娘们当中,有个出类拔萃的、姿色出众的17岁光景的姑娘。她不像那种仿佛飘落个不停的花瓣、就像训练得使它会戏要的小动物一般的艺妓颓废。这小姑娘具有艺人的典型的魅力。在那艳丽的波浪中,出家人就像天空放晴似的,不知有多么高兴。出家人高兴啦!出家人高兴啦!我不能离去,好几次返回看看出家人、姑娘和听听《八木小调》的喧嚣声。我想:如果写这个出家人,写这个阴阳两面的出家人的姿影就很好嘛。但却很难。要写蹬球,即使能写姑娘与节目,那就必须重新观看出家人的打浑逗笑的情景。并且把它记住。如果写八木小调的氛围,即使把周围的景物和出家人写下来,也写不出那姑娘的丰姿、做派和魅力。想写,但很难。在思索之中,忽然又去写八木小调戏棚贴邻的马戏棚了。当它稍受到读者欢迎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样写就行的话,何必不写那个出家人呢。于是心里不免感到遗憾。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那个出家人和姑娘们。不过,在大竹的姑娘马戏棚里,也不得不让马戏姑娘跳八木小调舞了。那时节,是江川的全盛期,一个名叫海和尚的出家人在江川唱八木小调,他是个敲大鼓的,声望很高。可是,今夏观世音的四万六千日这天,在驹入的大观音那里和秋节在根津权现那里,我看到一个遭冷落了的和尚。他装束像个艺人,罩着一件陈!日的紫色绉绸外褂,挂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却率领着一伙比乞丐还脏的男男女女,走出了表演节目的戏棚。在根津,从戏棚前拉起的帷幕缝隙里窥视,只见戏棚里有不足二十个脏兮兮的小观众、土间里的青草和舞台。

  自从我在江川初次看到的时候起,也许还不太会蹬球,技艺还不高明,演八木小调时有顾客出出入入,只是能够表演令人毛骨悚然的脚上功夫的女人和艺术家所演的艺术——准备打头阵的矮个子那番雄辩的开场白倒是很鲜见的。毋宁说,我在小田原看了地道的蹬球技艺。我本打算去伊豆温泉场旅行,而突然离开东京到了小田原,已是日暮时分,天下了雨,所以就在小田原歇宿。借了旅馆的雨伞,走出去散步,顺便走进戏棚里,看见一个挺可爱的小姑娘能表演蹬球技艺。一个约莫11岁的小姑娘蹬球闲暇时,一人演烟花女、一人扮男装当诸侯(大名)演古装戏,最后大名杀了烟花女,帷幕就落下来了。舞台后面仅距三尺,就是小田原的海。这次旅行头一夜的舞台场面,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这女孩子蹬球的脚下功夫真是巧妙极了。

  却说,我的恩人中国少女林金花的忧郁,俄罗斯的少女安娜·露波斯基的忧愁都是……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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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南方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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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条集中了许多古老房屋的街,有许多家作坊,盛产美浓纸雨伞和歧阜灯笼等名产。澄愿寺既没有山门,也没有围墙。

  “三千子在,在,站在那儿。透过梅枝的缝隙可以看见她。”

  朝仓站在路边,越过庭院的树木向内里招呼,他打起精神往寺院境内走去。

  “我帮忙和尚涂墙壁。”

  我连梅树都分辨不清。10月初的树木,依然呈现出几近一种色彩的绿。

  然而,连把和过的抹墙泥盛在小板上递给站在手脚架上的和尚的三千子的姿影,看都还没有看过,可我却感到心潮澎湃,仿佛落下了一珠水滴。

  我们从大雄宝殿的正面,踏着生木材似的登上新台阶,打开了新的格子门。可以说建筑中的大雄宝殿,只安装了瓦屋顶,里面空空落落,显得宽敞、虚空,看起来比没有住持的废寺反而更荒芜。墙壁的骨架是用竹子和木条编的,裸露了出来,只在墙外侧抹上粗灰泥,从那竹子的网眼处鼓出一粒粒小疙瘩。那灰泥还含着水分,呈黑色,房间里冷飕飕的。铺席没有包席边,十分简陋,就像是柔道的练武场。屋顶里首,既没有修饰,也没有天花板,当空没有抓头,高得很。在粗糙的临时白术台上安放着陈旧的赤身佛像,我们面对它而坐,仿佛坐立不安。

  只是在一个角落上孤零零地放置着三千子从东京带来的梳妆台。它格外醒目地发出了光泽,反而令人感到就像伤口一般。

  比这里低一个台阶的住持僧家属居室,只铺着草席子一直伸到铺地板处。三千子打赤脚踩着草席子走了出来。我没有想到她的脚会那么大,脚背瘦削,脚趾张开。现实的她首先从她的脚开始印入我的脑海里。

  她寒暄过后,从眼角到下眼帘微笑了。

  “你去名古屋了?”

  “昨晚在静冈住了一宿。今天在名古屋参观游览,我同伊原君分手就来了。”朝仓按照同我商定好的说法撒了一个谎。

  三千子在东京咖啡馆工作,我们只是那里的顾客,只因为这个缘故,仅在半个月之内两次来到岐阜见她,心里总觉得不安,因此我们就给她事先去信做了说明,为了关照一下养父母的生活,我们去名古屋修学旅行,顺便到岐阜来。因此,头天夜里,在火车上服了安眠药。

  昨晚在火车上,真正修学旅行回来的女学生团体,有两间学校的女生同乘一列车,我们两人仿佛混入了女校包下的车厢里,满车厢净是少女。连过道上都铺满了报纸,身子无法动弹。少女们有的背靠着背,有的把脸颊靠在贴邻少女的肩上,有的把下巴颏落在膝盖的行李上,在旅行疲劳的熟睡中,我一个人睁着眼,寻觅三千子的面影。时值妙龄的健康少女,睡眠是一种自然的化妆吗?不经修饰的皮肤柔嫩而又白皙,头发显得格外亮丽。从总体来看,和歌山的女学生与名古屋的女学生都很漂亮。不过,名古屋少女的头发比较丰厚。她们都比三千子大一两岁吧。但是,比她们年纪小的三千子,却没有那样孩子气。车厢里仿佛摞满了她们的一张张睡脸,我从这些睡脸中寻觅形似三千子的面孔寻腻了,心情有点焦灼。良久,我紧闭上眼,任凭脑子想象。愈发涌起急不可奈的情绪。因为非亲眼看见就不能捕捉到,所以我急于寻觅。可是凭心力又做不到。在东京的一个月里也是如此。

  而今,我看到穿着破旧的布单衣的三千子坐在我的眼前,心想:这是三千子吗?宛如患热病般的空想顿时消失,我颇感惊讶。我终于从想入非非的兴奋中,如释重负似的平静了下来,但却像令人沮丧的浮世无常。最初的一眼,我仿佛只看到她脸上的缺点,无法判断这个姑娘究竟是美还是不美。我觉得她同我在东京时脑海里所描绘的三千子似乎没有任何联系。不过,三千子好歹就在这里。就是这张脸吧。而且还是个小孩呢,不是吗?联系到要同这个小孩子结婚,不免觉得滑稽。她远比刚才所看到的女学生更带孩子气。腰身纤小,跪坐起来显得膝部长得很不自然。我一言不发,甚至想回家。然而呼吸却觉得轻松,心情平静了下来。

  她是个小孩子的这种感觉,使我想起去年看到三千子的裸体……在东京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我因轻度目眩,商家方面让我躺在置有梳妆台的三铺席的房间里。三千子刚从街上的澡堂洗完澡归来,她在我身旁化妆,用刷白粉的刷子吧嗒吧嗒地敲打梳妆台,天真地笑个不停。不一会儿,房间忽地明亮起来,我抬眼望去,只见赤身裸体的三千子那修长的姿影亭亭玉立在贴邻的茶室里。她突然把浴衣脱掉扔在一旁,腰身缠绕着新的颜色。那颜色映在空气里。浅蓝色的单衣马上从她斜斜高举的右胳膊上滑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脊背。尔后在夏天傍黑时分,她出现在店里,骑在桌子上,一边唱歌,一边亮电灯。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她竟是个孩子。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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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少男少女和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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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男少女四五人一组并排地分坐在路旁板车的两端,把板车当做跷跷板玩了起来,弄得车轴咯吱作响。他们连晚饭也忘记吃了。男孩儿紧紧搂住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把手扶在男孩儿的膝上或车上,每次脚着地的时候就使劲地蹬,让跷跷板一起一落。——夏天傍晚昏暗的光线,让这小小的景物隐约地浮现了出来。行人稀疏,而且脚步是急匆匆的。

  “咯噎,咯噎——上面是老爷,下面是乞丐……”板车上的孩子们随着跷跷板的一上一下,不停地和唱着。

  那个眉清目秀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冷不防地把搂着两个女孩儿肩膀的双手松开,回过头来喊道:

  “把小组换换吧!”

  “干什么?不换也挺好嘛。来,跷快点!”背靠背另一方的一个孩子答道。

  “不换换,太没意思啦。这样,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跷不高嘛。”

  “瞧你!胡说,胡说。不信,你瞧,不是跷得一样高吗?”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女,甩了甩她的披肩发,转过头来说。

  “百合子,你别说啦。背靠背的伙伴是不知道高低的。可我看见了。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

  “就说龙雄吧,他也不知道嘛。”

  “不换,我可就不干啦。”

  “坐在车把上的人也不亏嘛。换来换去多麻烦呀。还是加快蹬吧。”

  “不干!”

  “不干就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干。噢,你是想同百台子一个组嘛。”一边搂住百合子的肩膀、一边同龙雄争辩的少年恶口伤人地说。

  龙雄从车上蓦地跳了下来,双手抓住车把。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视线迅即同回过头来的百合子的视线碰在一起,脸上倏地鲜红了,他那潇洒的眉宇间透出了明显的敌意,回答说:

  “就说你吧,你也想同百合子一个组,你才不愿意调换的嘛。”

  百合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满脸通红地站立在那里。她不甘示弱,意外地断然冲着与龙雄争吵的对方说:

  “我讨厌春三这样说!算了,让我同龙雄一组吧。”

  “什么?女孩子家,玩什么跷跷板,真是好出风头。”春三转过身来说。

  “不行吗?”

  “不行。车主一来,女孩子家逃脱不了。挨打,我可不管。”

  “谁打?是车铺的叔叔吗?他经常来我家呐。”

  “什么,什么来过你家,我也坐车来过呢。”

  “哟,真的?什么时候?”

  龙雄对春三和百台子的对话毫不在意,他心情平和,像还没玩够似的平静地说:

  “怎么组合都行,重玩一遍,来!”

  “嗯,好。好是好,不过我要编在龙雄一组。”

  百台子真讨人嫌,男孩儿春三的自尊心被她伤害了,而且完全被她压垮了。

  “什么呀,我才不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呢。没有哪个男孩儿是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的。对吧,龙雄,咱们男孩儿组成一组,好吗?”

  “怎么都行,快点编组吧!”龙雄老老实实地听从了春三的意见。

  “好吧。我不同龙雄编在一起,随便跟谁一组都行。”

  “可是,男女都分开,恐怕不行。女孩儿太轻,没意思。”春三脱口而出。

  百台子把眸子里的火花投向龙雄,仿佛在说:瞧!这不是吗,春三这笨蛋!可是,龙雄并没有给这位少女回报投其所好的眼色。所以,百合子说:

  “女孩儿也不轻嘛。”

  “你说什么,就是轻嘛。熊蛋包就是轻嘛。”再次受到伤害的春三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不轻呀。那样就算沉了吧。”

  龙雄平和地插进了一句。

  “百合子太逞强。算了吧,你肯定要输的。”

  “龙雄你这个熊蛋包,我才不会输呐,对吧。”

  说罢,百合子回头看了看其他女孩子。数了数,少男五人,少女五人,除了三人以外,其他孩子都比她小二三岁。

  “吹牛。那么,玩吧,玩吧。好吧?龙雄。玩吧。看哪边沉嘛。”

  百合子非常可爱地眯缝着眼睛,稍想了想,突然天真地微微一笑,兴高采烈地摇晃着身体说:

  “好嘛,好嘛。我不会输的,瞧着吧……嘿,快来呀!”

  百合子跑了过去,紧紧攥住车把的前端。然后,她咬着招来的女孩儿的耳朵,吃吃地笑个不停。

  “滑头,滑头。百合子耍滑头可不行呀。攥住车把的一头,太滑头啦。得攥住车身呀。”龙雄仿佛忘却一切似的叫喊着。

  “可不是吧,不这样就会输的啊。我倒无所谓,其他孩子都大小了嘛。”

  春三再也沉默不了了。

  “耍滑头就算了吧。女人真滑头。”

  “男人才滑头呢,不是吗?这样就赢不了吧。你们是男子汉还是熊蛋包?”

  “当然能赢。别逞能,你这个人真好出风头啊。”

  春三虽然没有输,但是攥住车尾的男孩们的脚,不费劲地离开地面跷了上去。远离车轴的在车把这一端的百台子和女孩子们都喜不自禁。

  “赢了,赢了!瞧啊,男熊蛋包,男熊蛋包!”

  “输个屁。我们是决不会输的!”春三破口骂了一声,就冲男孩儿嘀咕了几句,冷不防地发了一声号令:

  “听着!一、二、三!”五个男孩儿的胳膊和腹部一齐使劲,一下子就把车子猛压了下来。

  于是,百合子攥住车把的手被强推了上去,受到一股弹力的冲击,手松开了,她四脚朝天地摔然倒落在地上。她那漂亮的单和服下摆像是被风掀开了,她赶紧合拢起来,一古脑地翻过身子,用两只袖管捂住了脸面,抽抽嗒嗒地哭起来,趴在地上不起了。

  其他女孩儿没有松开手,幸免没有摔落下来。

  “嗳呀!”

  吃惊的少男少女跑到摔倒的百合子的身边。春三偷偷瞧了一眼百合子的脸,认定她只是摔倒以后,说道:

  “就爱哭!所以说女孩子就是熊蛋包嘛。动不动就哭。”

  百合子听了这些话,立即站立起来,可她依然用两只袖管掩住脸面,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好,等着瞧。我告诉爸爸去……妈妈早就说了,别跟春三那孩子玩……龙雄你也太狠了,太狠了。”

  于是,她转过身去,跑到种着许多梧桐树的半洋式房子的门前,把脸贴在门扉上,轻轻地抽动着肩膀。

  “你说什么!家吗?你的家吗?土包子。我家嘛,不认识你的父亲。”

  春三说着似乎在鼓励其他孩子要么继续玩跷跷板,要么开始玩别的新游戏。可是,龙雄和少男少女们都惦挂着靠在门上哭泣的百合子,并且想家了。

  满脸不悦的春三大概看透了靠在门上却不想开门的百合子的心思吧,他抽冷子跑到了她的身边,把嘴贴近她的耳朵。少女扭身把脸转了过去。他紧跟着转过去,要把少女抱住似的,一味附身窃窃低语。

  百合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同春三正面相遇,目光碰在一起。她有点羞答似的笑了笑,尔后又再次点了点头。于是,春三和百合子又返回板车所在的地方。

  这回是龙雄、春三、百合子和另一女孩儿组成一组,板车的另一边则坐着比他年少的六个孩子。龙雄和春三把胳膊搭在百合子的肩上,又开始蹬起跷跷板来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突然间,大粒的雨点飘落在花落后长出嫩叶的樱树上,点点洒落在大地上,敲打在板车上。这之前,孩子们忘记仰望一下黑压压的天空。

  “嗳哟,雷阵雨哩。凉飕飕的。打湿了,打湿了。”

  “雨点算什么。打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少年们用胳膊使劲地按住想要站起来的少女的肩膀,挤来挤去,加快了跷跷板上下的速度。

  “不干啦,我说不干了嘛!太冷了。会挨骂的啊!”

  傍晚的雷阵雨把市街点缀得更加美了。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色彩……”春三高呼着跳了起来。男孩子一溜烟似的都跑散了。

  “嗳呀,太狠了!”百合子高声呼喊。

  在倾盆大雨中的板车上,仅剩下孤身只影的百合子。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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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生命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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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陌生的学生从遥远的城里,前往积雪颇厚的深山老林中的牧师馆,造访了馆中的勤杂工,突然向他提亲,请他把私奔的女儿嫁给他们。勤杂工显然不知所措,甚至狼狈得无法判明这三个求婚者中,究竟谁最想娶自己的女儿。这桩上门提亲的事,使他听到私奔三年杏无音信的女儿的消息。而且有事可以与之商量的牧师,为了避寒住在遥远的海边。

  我出示了我和他女儿两人合影的照片,以兹证明我与她已经商定好了。父亲贪婪般地看着照片的时候。A说:

  “她长得好大了对吧。”

  “是的。”

  老人小声地应了一声,眼里噙着泪珠。他着实难为情地垂下了头。突然有一种感情渗透到我的全身,这种一味气盛的强烈兴奋,获得了反省式的宁静。把女儿交给我吧,几乎是一种带有强迫性般的心情,受到了挫折,我感到有点伤心。

  A开始说明我的身世。

  “既没有婆婆,也没有小姑子,西田没有父母和兄弟,他小时候就失去双亲了。”

  B仿佛把A的话头抢过来似的,赶忙补充说:

  “他的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战死的。”

  “对,是战死的……”A也这么说。

  我打了个冷战。不过,大概是由于这位父亲在我的头脑里搅得我思绪混乱,使我没有余力听清他人的话的缘故吧,我漫不经心地只应了一声:

  “是的。”

  谈话结束后,一走出牧师馆,B立即就说:

  “真糟糕,一说双亲年轻轻的就都死了,人家就会认为他们的孩子的身体肯定很衰弱的呀。所以我就说是战死的。”

  B对自己的机智,有点自鸣得意。可是,我接触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很难过。凭借夜间积雪反射的光亮,我望了望自己的手。这里有我那狡猾的卑屈。我的衬衫袖口直茸拉到双手的半截手掌处。冷,固然是原因之一,不过更重要的,是自己不想让姑娘的父亲看见自己过分瘦削的胳膊。我暗自高兴的,与这位父亲会面是在层层套着臃肿棉袄的隆冬季节。

  对方的女儿年纪很小,甚至还不懂得拒绝主动向自己搭话的男子。她只具备唯一的条件,那就是选择最初向她求婚的男子。她心扑通扑通地跳,像做梦一般地只顾点头。因此自己也就自认为比较出色地做了种种思考。忘却了对方的健康等问题。即使党察到了,也不懂得拒绝。相反,毋宁说连父母的模样都不知道的孤儿,是说服女孩子的好武器。她“呀!”地一声,那惊讶的眼神,给我投来了女人多么浓重的慷慨的感情啊!也有很多女人是悄悄地给父母或丈夫零花钱的。如果我倾诉苦衷,她就会马上露出噙住泪珠的神情。年轻女子同情年轻男子而哭泣,这是完全抛弃理性而近乎把感情放置在男于掌心上的情影。这瞬间闪过早丧双亲的孤儿也许会早死之类的想法,在很大程度上不像个姑娘而是个强女人。我没有运用向牧师馆勤杂工的女儿倾诉自己的境遇以博得她落泪的策略。我只是说声“我想(与你)结婚。”她简单地回应一句“好”,事情就成了。再说,我也没有说“我可能早死你也认了吗?”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说,对她仿佛是一种诈骗。我把这种诈骗的辩解,留待将来再说。凭借一种努力,虚弱者也可能成为健康者,不一定不能把寿命延长十年、二十年。而且,我没有勇气坚决认定自己是个不能结婚的人,就像自己不能坚决相信自己会早死这种思绪渗透到心灵的每个角落一样。这两种东西,都以几许阴暗的自我宿命的感情,沉湎在忧郁的游戏中。但是,自己对待姑娘抱有自责的念头,这种心情让自己没有一时舒畅过。我把这种心情对A或B都隐藏了起来。因此,当B说“是战死的”时候,我心想:“果然谁都这样认为吗?”从而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推下深深的峡谷里。

  第二天早晨,姑娘的父亲答复我同意这桩婚事。他一边高兴地听我说,再过不多久,过年时我带着他女儿来探望他,一边慢慢腾腾地迈下雪山道,一直把这个多半会早死的未来女婿送到了车站。

  回到城里两三天后,我同大医院的副院长走在岁暮的大街上。是深更半夜时分。医生带着醉态说:

  “我看你怪寂寞的。有时望着,总觉得实在受不了。总觉得你孤身只影,太寂寞。影子是畸形的呀。心灵的影子啊,从小时候起,境遇就不好。是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结婚吧。要不然就没法救了。我来关照你,给你出学费,让你成立家庭,保证你的生活。我关照前来医院看病的患者之家有的是。总觉得影子是畸形的啊,影子。”

  “你是个医生,能说这样的话吗?医生……”

  “你这个人真傻啊……”他竟发出出奇的声音,向我扑了过来。那股猛劲险些使我掉进沟渠里。

  “医生说了,医生说你是个迷信家呐。是迷信家呀……而我是个医生。”

  “你妻子好像在街头迷失了方向。”

  “死不了。”

  “不知道。”

  “她不是说,要是她死了,我就可以讨个有钱的姑娘吗。”

  “嗨,在街角巷口捡个穷姑娘得了。”

  “那也不错嘛,有生命保险呀。”

  “果然,参加保险呀。”

  我仿佛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生命保险这种东西就浮现在我脑海里。然而,还是个年轻学生的身份,竟认真地思考着这种事,自己不免感到很不光彩。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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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蝗虫与金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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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大学的砖瓦墙步行,一来到远离砖瓦墙的高等学校前面,就听见从围着白色篱笆的校园里传来了虫声。这是从校园的黑叶樱下的幽暗草丛中传送出来的。这虫声,使我稍稍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我很喜欢这种鸣声,不忍离开高等学校的校园,便往右然后又往左拐。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篱笆,而是一道栽着拘桔的河堤。在左侧拐角处,啊,我不禁把闪烁的目光投向前方,匆匆地小跑过去。

  前方河堤的尽头,一簇簇可爱的五彩灯笼的火光在摇曳,好像寂静的村庄在庆祝五谷神节。不到近处,也可以明白那是孩子们在河堤的草丛中捕捉虫子。足有二十个灯笼。一个个灯笼,不仅放出红黄蓝绿紫的光彩,而且每个灯笼都可以放出五光十色。有些小巧的红灯笼,像是在商店里买来的。但是,更多的可爱的四方灯笼都是孩子们自己精心设计,亲手制作的。二十个孩子聚集在这静悄悄的河堤上,摇晃着美丽的灯笼。此情此景,多么像一篇童话啊!

  一天夜里,镇上一个男孩在河堤上听见了虫声,第二天晚上,他买了一个灯笼,打着它去觅寻鸣虫的所在。第三天,就来了两个孩子。新来的孩子买不起灯笼,找来个小纸盒,将前后剪掉,糊上薄纸,在盒底立了一根蜡烛,顶上系上一根绳子,自制了一个“灯笼”。孩子增至五人,后来又增至七人。他们学会了在剪好的纸盒上糊上采光薄纸,画了绚丽多彩的画。这些聪颖的小美术家们还在纸盒上开了许多小洞,有圆的、三角的、菱形的,还有树叶形的。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亮洞,涂上了不同的颜色。还有的孩子在同一个灯笼上装饰了圆的、菱形的、红的、绿的花样。买灯笼的孩子扔掉了店里可以买到的没有特色的灯笼,提着自制灯笼的孩子也扔掉了设计简单的灯笼。昨晚提过的灯笼是透亮的花样,第二天孩子们就不满足了。白天他们又找来纸盒、纸、画笔、剪刀、小刀和浆糊,一心创作日新月异的灯笼。大概他们心中在想:我的灯笼啊,做得最珍奇、最美丽的!夜间他们踏上捕虫的征途了吧。我眼前不就出现二十个孩子与美丽的灯笼了吗!

  我伫立在那儿瞠目而视。四方灯笼剪成古代灯笼的式样。不仅剪出花样,而且在上面刻上诸如“吉彦”、“绫子”等制作者的名字。这与在红灯笼上画画不一样,它是把厚纸盒挖了小洞,然后贴上薄纸,一烛光只能透过这些挖开的花样小洞照射出来,造成花样的色彩和形状。这二十个灯笼,照亮了草丛。孩子们一个个蹲在河堤上,专心致志地搜索着虫声。

  “蝗虫!谁要蝗虫?”一个男孩儿跷着脚站起来,冷不防地说。只有他一人站在离其他孩子约八九米远的地方窥视着草丛。

  “给我!给我!”

  六七个孩子簇拥过来。一个个摞在那个发现虫子的孩子的背上,他们也在窥视着草丛。然后,那孩子扒拉开这些跑过来的孩子伸出的手,张开双臂,摆好姿势,守住有虫子的草丛。他右手摇晃着灯笼,冲着离八九米远的彼方的孩子们又喊了一声:

  “蝗虫,有人要蝗虫吗?”

  “给我!给我!”

  四五个孩子又簇拥过来。好像再也捕捉不到比蝗虫更好的虫子了。男孩儿又第三次喊道:

  “有人要蝗虫吗?”

  两三个孩子又簇拥过去。

  “我要!我要!”刚跑过来的女孩儿站在发现虫子的男孩儿的后面说。

  男孩儿灵巧地回转身子,老老实实地弯下腰来,将灯笼倒到左手,然后把右手伸入草丛中。

  “是蝗虫啊!”

  “行啊,我要!”

  男孩儿旋即站起来,说了声“给你”,便把攥住的拳头伸到女孩儿的面前。女孩儿将左手拎着的灯笼绳挂在手腕上,用双手攥住男孩儿的拳头。男孩儿轻轻地将拳头松开,虫子转移到女孩儿的拇指和食指缝间。

  “哎哟,不是蝗虫,是金琵琶啊!”女孩儿望着褐色的小虫,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孩子们扬起了一片羡慕的欢呼声。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女孩儿用那双明亮而智慧的眼睛,向给她虫子的男孩儿瞟了一眼,然后解下挂在腰间的笼子,将虫子放了进去。

  “啊,是金琵琶!”

  “是金琵琶!”捕到金琵琶的男孩儿喃喃地说。

  女孩儿把虫笼子举到眼前,看得入了神。男孩儿举起自己的五彩缤纷的灯笼,为女孩儿照亮,他悄悄地望着女孩儿的脸。

  原来是这样!我不免讨厌那男孩儿,同时也悲叹自己竟这般愚蠢。我现在才明白方才那男孩儿的所作所为。后来,我更是吃惊。瞧,那女孩儿的胸脯!连那个给她虫子的男孩儿、接受虫子的女孩儿,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两人的所有孩子们也都没有觉察这一点。

  可不是吗?映在女孩儿胸脯上的绿色的微光中,清晰地幻化出“不二夫”三个字来。原来男孩儿在举起笼子的女孩儿身边,打着剪成透亮花样的灯笼,靠近了女孩儿的白色单衣。灯笼上剪成男孩儿名字“不二夫”三个字的地方贴上了绿纸,它的形状和色彩原样地映在女孩儿的胸脯上。女孩儿的灯笼仍然挂在她的左腕上,松弛地耷拉下来。虽然不像“不二夫”三个字那样清晰,但在男孩儿腰间附近却摇曳着红色的亮光,细看可以辨出“清子”二字。这绿色的亮光和红色的亮光在戏要——可能是戏耍吧——不二夫和清子却全然不知道。

  即使不二夫把金琵琶的事,清子把接受金琵琶的事永远记在心间,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段往事是无从回忆的。不二夫哪会想到自己的名字透过绿光映在清子的胸脯上,清子的名字透过红光映在自己的腰间呢?同样,清子哪会料到自己的胸脯上透过绿光映出的不二夫的名子,不二夫的腰间透过红光映出的自己的名字呢?

  少年不二夫啊,当你迎来青春期的时候,愿你也能对姑娘说声“是金琵琶啊”,然后将金琵琶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之后,露出喜悦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或是你说声“是金琵琶啊”,然后将金琵琶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之后,露出哀伤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

  再有,就是你有智慧,独自在远离其他孩子的草丛中觅寻虫子,也不能总是找到金琵琶的呀。也许是你捕住的是蝗虫般的女人,而却完全相信她是金琵琶。

  最后,因为你的心蒙上了暗影,你会把真正的金琵琶也看成是蝗虫。有朝一日当你感到人世间到处都充斥着蝗虫的时候,我也许会遗憾的认为:那时候,你自己压根儿就无从回忆起今宵你那美丽的灯笼的绿光在少女胸脯上幻化出光的游戏吧。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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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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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姑娘想梳头。

  是在深山的一个小村庄里。

  这姑娘来到梳头铺,大吃了一惊。村姑娘都已聚集在那里了。

  姑娘们梳理着样式一般的桃瓣型发髻,刚刚齐集的当天晚上,一中队的士兵开到这个村庄来。村公所把他们分派在各家各户泊宿,总之,全村无一户没有客人。接待客人,简直成了新鲜的事。姑娘们总是惦记着把头发梳妆一番。

  当然,姑娘们和士兵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翌日一大早,中队就开拔,离开村庄,越过山头了。

  然而,梳头妇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她以为有四天可以完全空闲了。劳动过后,心情愉快,与军队开拔的同一早晨,她乘马车越过同一山头,和她的男人幽会去了。

  “啊,真高兴。你来得正好,帮个忙吧。”

  这里也聚满了村姑娘。

  她在这里也为别的姑娘梳起桃瓣型发髻来,傍晚时分才到她的男人劳动所在村庄的小银矿山去。一见她的男人,就说:

  “要是我跟着大兵走,准会赚大钱的。”

  “跟着走?别开玩笑。你以为那帮穿黄色军服的小毛孩子好吗?混蛋!”

  男人狠狠地揍了一下梳头妇。

  梳头妇累得身心交瘁,浑身软瘫。她以娇媚的目光把那男子瞪了一眼。

  ……大兵像是从山上行军下来了,他们那嘹亮的充满力量的喇叭声,响彻了笼锁在薄暮中的村庄。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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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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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丑陋的人——这么说未免太失礼。不过,惟其丑陋;才成为诗人。诗人曾经这样对我说。

  我讨厌相片,难得想到照相。仅在四五年前与情人合拍过一张订婚纪念相。对我来说,她是我所珍爱的情人。因为在这一生中,我没有信心还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位女子。缘此,至今这张相片成了我的一个美好的纪念。

  可是,去年一杂志社的人来说要刊登我的照片。我从一张和情人、情人的姐姐三人的合影剪下我的像,给杂志社寄去了。最近,一家报社的记者又来要我的相片。我有点迟疑,最后还是把我和情人的合影剪下一半,交给记者了。我叮嘱用毕务必归还,可最终却没有归还给我。嘿,也就算了。

  虽说就算了,可看见剩下的另一半、情人独自的部分相片,我实在感到意外。这就是那位姑娘吗?……我声明一下,这张相片上的情人的确可爱,美极了。虽然她当年年方17,并且在谈恋爱,可是,我看见分开以后留在我手里的她那部分的相片,就蓦地觉得:什么呀,她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乏味儿的姑娘吗?过去我一直看做是一张最美的相片的啊!——长年的梦顿时索然寡味地惊醒了。我珍爱的宝物全毁了。

  这样一来……诗人更加压低嗓门儿说。

  倘使她在报上看到刊登的我的照片,也一定会这样想道:同这样一个男人谈过恋爱,纵令是短暂的,自己也是暗自悔恨的吧。——至此,一切都宣告完结了。

  然而,我想:假使报上将两人的合影原封不动地刊登出来,她会不会从某处飞回我的身边,嘴里念叨:啊,他真是……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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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静静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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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望着废墟。这是造纸厂的废墟。他站在父亲家门前,造纸厂就坐落在父亲家的河对岸。

  工厂失火,失去了工作的职工,让女工乘上小艇顺着那条河流开走了。他微笑了。

  在7月阳光的照耀下,火烧过后的废墟上一摞摞纸的灰烬,显得疲惫不堪。焚烧过后尚未遭受雨淋,都是些崭新的灰。

  他脑海里描绘出一幅纸火苗降临父亲家引起火灾的情景。他想象着:如果父亲还健在,他看到火苗从自己的工厂烧到自己的家,不知会多么惊慌。于是,他微笑了。

  去年父亲辞世了。然而,他阔别三年从远方回到家里来,既不是为了前来探视火灾过后的情景,也不是为了前来吊丧父亲之死。他的心情仅只路过而已。

  “报上看到失火的消息,原来还是我们家前面的工厂呀。”

  他无所谓地边笑边说着,径直迈进了大门。

  他没有理睬出来通报的女佣,只顾把那顶旧鸭舌帽往正门边一扔,然后快步地往屋里走。

  “喂。”

  “哟!”

  哥哥从办公奥面的账本上抬起眼睛,回过头来,吃惊地应了一声。

  “你在那儿做什么事呢?风尘仆仆的。跟你嫂子说说,让她给你换身衣服,再来谈谈吧。”

  “造纸公司的账目吗?”

  “唔。”

  “损失了多少?”

  “准确的数目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家拥有公司一半以上的股份啊。”

  “纸着了火,火势很猛吧。父亲要是健在,不知会多么惊慌哩。”

  “不过,比起近处来,一千多米以外的地方反而落下了许多火灰呢。公司那伙人尽力做了许多防备,这房子才不至于被烧掉呐。我倒觉得,烧掉了也好。因为烧掉了,说不定反而有机会搬到海边别墅区去呢。我早就想过,父亲过世了,还要什么工厂呢。”

  “人嘛,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宽大的美德。尽管父亲是个十足的守财奴,但也会有宽宏大量的地方。我虽然是妾房生的孩子,却能作为哥哥母亲的孩子让我上了户籍。而且不知道真是父亲的孩子还是谁的孩子。”

  “好歹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实在脏得没法说了。”

  他穿过厨房那宽阔的铺地板房间,正要到浴室去,嫂嫂从他后面追了上来。

  “不是那边。自从父亲过世后,有些地方都重新改建了。”

  他尾随嫂嫂走去。

  原来的女佣房间现在已经改成化妆室。在一面大镜台前,飘逸着嫂嫂的身上的香味儿。父亲健在的时候,嫂嫂身上是没有这股气味儿的。

  他本想从那里打开浴室的玻璃门。嫂嫂从旁说:

  “请在这个地方把衣服脱了吧。”

  她简直想说出“别什么都太任性了”,他把身上穿的衣服逐一脱下来,几乎是扔到了嫂嫂的脚下。

  哥哥坐在餐桌的对面一边望着已换上新浴衣的他,一边说:

  “这样,就不难看了。我们来谈谈遗产分配的事吧。不过,希望挂上一副与自己的财产相适称的面孔,否则就不好办了。”

  “你是不是说首先要停止搞社会运动呢?”

  “对,你很懦弱呀。有钱人家的孩子搞社会运动是很懦弱的啊。”

  “什么懦弱呀,勇敢呀,我不认为这种话有多大的价值。”

  “父亲去世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呢。”

  “我正去支援佃户,解决与地主的纠纷。”

  “这一带的工农,能讲出点道理的家伙,大多都知道你的名字。”

  “是嘛。”

  “可是,你打算接受父亲的遗产吗?”

  “如果给我,我就不会客气的。”

  “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只是,想在今天之内拿到手。”

  “今天之内?”

  “是的。”

  “这样吧,因为不动产比校麻烦,就用股份来算吧。父亲没有留下遗嘱,给你多少才好呢?”

  “给我家中财产的三分之一怎么样?”

  “是说整个财产吗?”

  “如果舍不得的话,那么给多少都可以嘛。”

  “三分之一嘛……好,就给你三分之一。各种公司的全部股份和银行支票可以吧?总共八十万圆。”

  “给什么都行,希望今天就给。”

  “也好。不过,有两个条件:一是一月份要在这个家里;二是以后要住在这个镇上。”

  “住在这个镇上?”

  “这也是作为股东,作为资本家所必需的嘛。你将成为烧夷的造纸公司的社长。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解救一下失业职工的问题可以吧?”

  “就这些条件嘛?”

  “就这些。我流着眼泪拜托你了。腾出这房子给你,我在别处另盖房子也可以。所以希望你能在这里安居下来,我流着泪拜托你了。”

  “我想看看你的眼泪。”

  “好,就让你看好罗。”

  话音刚落,只见哥哥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在一旁目睹这一情景的嫂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当天夜里,他睡在二楼的房间里。这房间原本是父亲的房间。早先父亲总在这房间里,锁上房门,闷在里面,净是思考积攒金钱的事。他的枕头下面放着八十万圆。

  “你不关灯睡觉吗?”

  突然,嫂嫂挂着一副刷白的面孔,打开了房门,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在卧铺上坐了起来。

  “你最终还是要到远方什么地方去吧。”

  “岂止这样,还是八十万圆的资本家呢。”

  “只分点钱,是不足以把你拴在家里吧。”

  “为什么呢?”

  “把我送给你呀。我是要把我献给你才来的,就请你留在家里吧。”

  “是哥哥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来的。”

  “是嘛。”

  “那么,你可以留下来吧。”

  “谢谢。那我就接受了。”

  他蓦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拥抱了嫂嫂。

  第二天早晨,他等待门口的开门声,之后离家走了。哥哥和嫂子还在梦中。昨日的女佣挂着一副惺忪的睡眼目送着他。

  “我要了一件雨衣,我走了。”

  他对女佣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是一个静静的雨天。

  他站在门口望着废墟。堆积起来的纸灰吸足了雨水的滋润,静静地死去了。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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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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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古以来,这个镇子把狗当做不吉利的动物,忌讳它,讨厌它。有这样一个传说:犬就是“死神的御使”。一只狗被某人家饲养,这家若死了人,这只饲养的狗就一定被当做殉葬品,这是这个镇上形成的习惯。然而,狗是具有那样可爱性格的动物。爱抚狗这是人类更古老的习惯。这个镇上,也只有饲养主家有人死了,才会给狗带来无可奈何的命运。这个镇上深情的人顾忌喂养这种动物,只好忍耐着饲养猫或白兔。对自己的红运有信心的人,反而饲养两三只,仿佛夸耀着他们家庭幸福的象征,连死神也没有靠近窥视的缝隙,被镇上的人赞赏说:他们养那么多只狗都……这家颇感得意。

  相信狗是“死神的御使”的原因是很单纯的。狗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声,来表现它凭嗅觉所感到的不安。弥留之际的病人越接近死亡,无疑就越会发出一种异样的臭味儿。特别是患热病的人,就可怕得更加厉害了。尸臭就更不用说了。临死前后也难怪狗要吠吼不止。再说遇上一个人的死,这种臭味一度渗入鼻子,第二次再遇上,比前次更觉难以忍受,这是很自然的。镇上的人是不是知道这种情况呢。他们一度在某死人家里看见狗,就像遇见恶魔般地害怕,决定要把它杀掉。虽然不知道从前,是谁说出“死神的御使”这句话,不过凶猛的热病一流行,镇上的狗群就会吠叫起来,使镇上本来的恐怖景象更增加了昏暗。

  村头有个狗坟。坟冢上放置着一尊狗的石像,那似乎是向村社临时借来的狮子狗石像。充当牺牲品的狗都葬在这里。而且滑稽的事是,镇上的人竟然在狗坟前祈求保佑病体康复,他们合十并供奉香花。

  可是,与大都会相距八公里多的这个市镇,直至二三十年前膨胀了起来,眼看着变成一片工厂地带,许多外地人都迁到这里来,狗数当然也增加了。把狗当做死神的这种信仰和权威也都丧失了。不过,死了人的人家,则依然默守着让狗殉葬的旧习。有时候为了这种事,旧居民和新来者之间还发生过冲突。让倒霉的狗活下去,总之是件可怕的事,这是这个镇上的人们自古以来的想法。总之参拜“狗坟”的人也是源源不断的。

  二

  “待天黑再烧才好呢。让家属看见真受不了。”傍晚,桥上一个纳凉的客人眺望着火葬场的烟云说。

  “可是,某个大都会的火葬场也是亮着电灯点火的嘛。”

  “可能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真臭啊!”

  听见这些对话的纳凉客,都望了望烟云。

  “是谁死了呢?”

  “不知道。”

  “要是给邮购,狗准挨杀吧。”

  “多亏现今人都变成傻瓜,狗也就能轻松地活着。死一两个人,有的狗连‘汪’都不叫一声。你说像这样的狗没必要杀吗?”

  不一会儿,母亲牵着一个刚剃了头的脑袋蛮大的五六岁的男孩过桥来了。母亲回家比往常晚,孩子到工厂接她来了。

  过桥的半道上,孩子说:

  “妈妈,我总觉得嗅到了一股香味儿。”这男孩缩缩小鼻子,把烧尸的臭味深深地吸满了一口。把脚步停了一会儿。

  疲惫的母亲没有理会他,使劲地拽着他的手,催促他快快走。

  三

  “今天某某有葬事,据说那家人觉得狗怪可怜的,想拜托邻居悄悄地将狗存放在亲戚那儿。”

  “哎哟。”

  “可是被人发现了。于是,正是争执着交不交出狗来的时候,关键的狗逃跑了。真荒谬啊。”

  方才那位母亲听了,脸上微微地露出了忧郁的神色……她和孩子回家,吃过晚饭,洗了澡,清爽地在家门口纳凉。她和丈夫以及脑袋硕大的孩子一家三口,住在每天去上班的公司的简陋住房里。这说话的对方,是个邻居姑娘。

  数栋并排的简陋住房前面,从这头到那头的屋檐下,铺着长长的一道红砖廊道,已经显得有点发黑。蝙蝠无序地飞来飞去。

  男孩握住母亲的双手,把自己的脚放在母亲双腿之间,昂首挺胸,将体重托在母亲的手上,左右地荡悠着身子。不一会儿,停止了摇晃,又把那个大脑袋向后仰,与身体形成直角,眺望着傍晚通红的天空,眺望方才走过来的桥的上游的河边芦苇,眺望小桥、桥畔随着微风摇曳的垂柳,以及在傍晚的天空下格外显眼的高高的钟楼。由于把头弯得太厉害,血液不流通,视野蓦地仿佛变得模糊了。他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委于母亲的双手上,茫然地失去了自己。

  “真荒谬呀。前些时候有个女工跳河了吧,这种时候工厂的狗应该怎么处理,谁都不吭声。不吭声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

  母亲本想抗争的瞬间,忽然听到丈夫的叫喊声:

  “是个大畜生!”话音刚落,同时有个白东西像子弹似的从门口跳了出来,与母亲碰了个满杯。

  “啊!”母亲不由得把胳膊缩了回来,这当儿抓住她手指的孩子吧嗒一声摔倒在地上,脑袋沉重地撞在砖地上,哭不出声来。

  狗飞跑过桥,冲着白色的街道魔鬼似的逃掉了。这就是刚刚成为问题的那只狗。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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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处女作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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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高的《校友会杂志》刊登了题为《千代》的小说。这是我的处女作。

  那时候,一高的文科生之间流行到三越和白木屋的餐厅去争女招待之风。我们每天都到这些百货公司的餐厅喝喝咖啡,吃吃粘糕小豆汤,泡上两三个钟头。在难呆的地方偏要呆时间长些,来“试试胆量”。我们按一个不知其名的女招待的胸前号码,用德语呼唤了她。我们把这个大眼睛、体质虚弱、脸色苍白的少女比做花牌,称呼她“青丹”。三越的十六号(茜契)和白木屋的九号(奈恩)是最受我们欢迎的中心人物。我对友人松本这么说道。

  “只要我拎着书包,她就会以为我放学回家,以为我们的家是同一方向,这也不奇怪。而且,我一直跟着她走到她家,也安然无事。”

  头一天,我拎着书包等候白木屋的下班时间。我和九号同乘了一辆电车。她在金杉桥下了车。我看见她换乘开往目黑的电车,就乘了下一辆开往天现寺的。前一辆电车消失以后,我不知该在什么地方倒车。待观察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已是在秋日夕阳映照下的郊区奔驰了。

  翌日,我当然也去日本桥看看,只见一个拎着书包的一高学生呆然伫立在白木屋前。原来是松本。我哈哈大笑,跌跌撞撞地绕到后街,上九善书店看新书去了。

  我焦灼地等待松本回到宿舍,就把他拽到茶点部去。据说他和九号在同一地方下车后,与她攀谈起来。她说着请到我家和家母去说吧,就让他钻进了自己的雨伞下。她家原来是麻布十号后街的那家肮脏的饼干铺。有母亲和弟弟。她母亲说,我女儿已经订婚,未婚夫上医学院走读。据说她名叫古村千代子。

  所以,我把没能交给她的写了十页稿纸的情书撕碎,写了一篇题为《千代》的小说。小说梗概是:

  ……田中干代松曾两次到中学宿舍来访我,让我用自己的名义将祖父的借款字据改写一份。还要我把迄今的利息加本金的归还期,限定在当年12月。我最害怕让同学们听见和看见,所以不能同他争辩,于是,我从舍监室拿来一张格纸,悄悄地立下了一张字据。不仅我的亲戚们,甚至连村里人都说:首先,让一个未成年的人立字据,无异于立一张废纸,何况追到学生宿舍里让孩子干这种事,未免太可怜了。还说千代松是个鬼。大概是出于道歉的意思吧,他对失去亲人的我,表示了种种敬意。

  千代松的女儿突然给一高学生宿舍寄来了一封信,说是遵照父亲的遗嘱,送上五十元钱。我想,干代松临终还为那件事苦怕吗?觉得他怪可怜的。

  我用这笔钱去伊豆旅行了。于是,恋上了巡回演出的舞女。她名叫干代。千代松和干代。千代松的女儿也叫千代。

  后来,回来东京,我又有了新的情人。这姑娘的名字也是叫千代。千代松的女儿依旧给我来信。我很害怕。我真想同不是叫千代的女子谈恋爱。可是,后来我先后曾同几个女孩子谈过恋爱,她们无一不自报:“我是千代子。”这是千代松的鬼魂在作祟……

  第三个千代的模特儿是白木屋的九号。她叫古村千代子。我不过写过一篇《千代》的小说而已。不料这篇处女作竟在作祟。

  《校友会杂志》刊出这篇作品不到一周,在学校图书馆里,我脸色刷白了。我看到《大阪新闻》的一个角落上出现了我的村庄的名字,我读了一遍。报道说:掘山岩男发疯,把妻子和儿子杀死以后,自己在小仓库里自缢身亡。岩男就是千代松的模特儿。那样一个稳重的男子竟然……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不曾诅咒过他。也不曾憎恨过他。”

  在小说里,我只是写了他因病与世长辞。

  其后,我回到村子里探询,才听说:

  “千代多亏手里拿着刀才得救,可四只指头散落在地上了。”

  12年后,我同一个新的少女恋爱了。她叫住山千代子。我同她订婚才两个月,这段时间里,不吉利的天变地异接踵而至。我本想去谈谈结婚的问题,可我乘坐的火车轧死人了。先前我和她相会的所在长良川畔的旅馆,也因暴风雨将二楼刮倒而停止营业。

  “前些日子,一个与我同龄、身世又相仿的姑娘从这里投河自尽了。”千代子倚在长良桥的栏杆上边说边凝视着河流。归途中,我因服用了近乎毒药的安眠药,从东京站的台阶上摔滚了下来。为征求她父亲的同意,我赶到了东北的市镇。到了那里,正遇上流行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伤寒病。小学校都放假了,回到上野站,出现了原敬在东京站遭暗杀的号外。原敬夫人的出生地就是千代子的父亲居住的这个市镇。

  “我家前面的伞铺姑娘。同店铺的一个年轻人相爱,可是一个月前这年轻人猝然死去,姑娘渐渐模仿这年轻人的口吻说话,她疯了,昨天也告别了人间。”千代子在信上写了这段话。歧阜市的六个中学男生和六个女生破天荒地抱团私奔了。我搬到为了迎她而租用的房间里,房东让我读了一份晚报。报上刊登:横滨扇町的千代子对自己生于丙午年悲观而自杀了,千代太郎在巢鸭自杀了。我把摆在房间壁龛里的日本刀拔了出来,看见闪耀的光,蓦然想起散落在地上的岩男的女儿的指头来。岐阜下了一场60年来未有的大雪。然后,然后……

  这种的事重重叠叠地出现,我的爱慕之情就越发炽烈,然而千代子逃跑了。

  不过,她来到东京当上了咖啡馆的女招待。在那里,她成了把咖啡馆搅得乌烟瘴气的暴力团动真刀枪的中心人物。每次来到这咖啡馆,我都泰然地遇见这样一些人:有的被刀砍得鲜血淋淋,有的被抛出去骨骼挫伤了,还有的被勒脖颈昏倒在地。千代子呆立着。此后她两三次从我的目光中消失了,还不可思议地两三次将她的住处告诉了我。

  两三年后,大地震时我目睹半个东京几乎被火海吞没,第一个念头就是:

  “啊,千代逃到哪儿去了?”

  我拎着水壶和饼于袋,在荒芜了整整一周的大街上行走,发现本乡区公所的门上张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佐山千代子,请到市外淀桥柏木三七一号井上先生家来。加藤。”

  我看完这字条,一阵钻心的痛,腿脚也变得沉重,就地蹲了下来。

  今年是住山千代销声匿迹的第三个年头,秋冬两季,我都住在伊豆山上,当地人前来给我做媒。对方是就读东京文光学园高等部的才女,她人品高尚,容貌平常,镶嵌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聪明伶俐,纯朴诚挚。是某造纸公司课长的长女。丙午年生,21岁。名叫住山千代子。

  “丙午年生的佐山千代子?!”

  “嗯,佐山千代子。”

  “要,当然要!”

  两三天后,东京的朋友来告诉我说:佐山千代又在咖啡馆里出现了。

  “如今千代子21岁,脸颊稍胖,高个子,简直像一个美貌的女王。你呀,得有勇气到大都会去再同她较量一番。”

  此后,她只读了我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或只看了我写的一部剧本拍成的电影,就这样那样地评头品足,一个劲地扇动我,尔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一生是很不幸的啊!”

  不幸是很平常的。她也让我的处女作作祟了。

  又过去一周,登上这座山的一个新作家抽冷子地说:

  “传闻找到了初恋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乘车返回东京了呢。”

  “哦?!成了这么个传闻吗?”

  我呆若木鸡。一忽儿,他又一本正经地说:

  “惟独处女作应该写得明朗些、幸福些,如同人应该祝福他的诞生一样。”

  我真想这么说。

  “那女子的事,在处女作中我早就预言过,仿佛把她的命运给拴住了。”

  好歹处女作作祟以来,我才懂得艺术创造的可怕。在作品里,我写的人物的名称、事件或地点的选择,犹如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一样,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纵令我成了一个略带宿命论的神秘主义者,也请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处女作在作祟的结果。因为我的笔,拥有不仅能够支配自己的,甚至也能够支配他人命运的魔力。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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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三等候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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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之所以坐在东京站的三等候车室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用一句话来说,就是因为她选定这儿作为与他见面的地点。他想:以她来说,她是过着与三等车无缘的生活,不是吗了所以,他反对了。

  “一二等车设有妇女候车室嘛c在三等候车室太显眼,不好办啊!”

  “你是说我吗?……我是个那么引人注目的女人吗?”

  仅凭这点,他只好诚挚地接受了她的彬彬之礼。

  但是,就是与她约会,他一来到东京站也不是径直走进三等候车室的。他确认还有十五分钟才到5点时,很自然地信步走到了一二等候车室。那里的墙上开出一块小银幕,正在放映松岛的风光片。他想起大阪的老朋友,便写了一封信,投入车站的邮筒里,然后来到了三等候车室。

  这里的墙上没有银幕。大概是以为坐三等车的客人无能力到松岛观光吧。像是休假旅行归来的成群农村女生,挤满了大厅,她们谈笑风生。他像要躲藏起来似的,坐在少女们的后面。眼前的长椅子上,放着一顶营草编的斗笠。

  奉四国八十八处灵地朝拜

  本来无东西

  千叶县印幡郡白井村

  何处有南北

  南无大师遍照金刚

  迷故三界域

  字富冢 川村作治

  同行人

  悟故十方空

  斗笠上的七行字墨香未消。朝拜者身穿黑色僧衣,里衬白棉布衫,入神地观看着摊放在送行的僧侣膝上的彩色印刷“四国朝山拜庙地图”,一边倾听僧侣的谈话,一边频频点头。对这老人来说,只有那副几乎连眉毛都遮盖了的墨镜是不相称的。

  他想起老人的新斗笠渐渐变旧的四国之旅来。虽说与“迷故三界城,悟故十方空”这些写在斗笠上的文字毫不相干,但老人能踏上多年夙愿的朝拜旅途,无疑是幸福的。不过,这种幸福同他想象中的幸福相距是多么遥远啊。回首再思想,他的祖父母不是也曾同行到四国朝拜了吗。眼下他沉湎在童年故乡的回忆之中,仿佛听见了朝山拜庙的铃声。

  这又怎么样?——他等候她等着不耐烦,不能再思想下去。

  ——在三等候车室里相会,反而比在一二等候车室更不引人注目,这是凭经验知道的,难道她经常幽会吗?

  ——她悄悄地将男性分类,分成在一二等候车室相会和在三等候车室相会的,难道她不是在嘲笑这些男人吗?

  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都是这样一些愚蠢的事。他大概觉得她此刻正同在二等候车室里的男人邂逅,就走到一二等候车室去观察。人群像雪崩似的前挤后拥,把茫然地折回来的他几乎挤倒在地。原来那个朝拜者和僧侣被刑警带走了。

  你以为我是坐二等车的女人。不过,这不是你的责任,

  而是由于我平素煞费苦心装成那样子。昨天我无意中说出

  了三等候车室,终于原形毕露。我在家里落入深思。对于把

  我看成是坐三等车的女人的先生,我已经感到厌倦了。

  他在东京站等候她等得疲惫不堪,一回到家里收到了她寄来这样一封信。

  她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寒伦,也许其实是嘲笑他。不管怎样,他目前还过着同三等候车室无缘的生活。因此,借助那朝拜者和僧侣的姿影,在他的脑海里三等候车室还将继续保持着浪漫的印象吧。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那个朝拜者竟是乔装打扮的罪犯。这与他无法相信她是坐三等车的女子一样……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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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穷人的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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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柠檬化妆,是她唯一著侈的嗜好。所以她的肌肤又白皙又细嫩,仿佛散发出一股清香。她把柠檬切成四片,用一片挤出一天量的化妆液。剩下三片,用薄膜纸将切口蒙上,珍惜地贮存起来。倘使不靠柠檬液的凉爽的刺激,让她的肌肤冰凉,她就感受不到是清晨。她背着恋人,把果汁涂抹在乳房和大腿上……接吻以后,男的说道:

  “柠檬。你是从柠檬河里游过来的姑娘……喂,我舔到柠檬就想吃橙子哩。”

  “是。”女子拿了一枚五分的白硬币去买小橙子。缘此,她不得不放弃浴后将柠檬液涂抹在肌肤上所感到的喜悦的享受。他们家中,除了一枚白硬币和柠檬的清香以外,一无所有。他连旧杂志也不能卖掉,因为恋人要摞起来当做桌子,而且在徒然地撰写长篇戏剧。

  “剧本里,有一幕是为你而写的。给你安排了柠檬林的场景。我没见过柠檬林,在纪伊却见过着色满园的蜜柑山。秋天宜人的月夜,还有许多游客从大阪一带前往参观。月光下,蜜柑恍如鬼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简直像是梦中的火海。柠檬的黄色,远比蜜柑的黄色更为明亮。还有更为温暖的灯火。在舞台上,倘使能表现出这样的效果……”

  “是啊。”

  “你觉得没有意思吗?……当然,我也不写这种南国式的明快的戏剧。要不是待到更出名、更发迹以后……”

  “人嘛,干么非得出名、发迹不可呢?”

  “不然,活不下去嘛。事到如今,我也没有指望出名、发迹了。”

  “什么出名、发迹,何必苦求呢。出名、发迹了,又有什么用?”

  “唔,光是这点,你也是属新潮派哩。如今的学生甚至连自己立足的根基是可恨还是不可恨都表示怀疑哩。他们知道必须摧毁,而且也将会摧毁这个根基。想要出名、发迹的家伙,必须在知道将会摧毁的基础上架起云梯。爬得越高,就越危险。明知如此,不仅周围的人,连他自己也是想硬往上爬的。再说,如今所谓出名、发迹就是昧良心。昧良心是时代的潮流。贫穷而暗淡无光的我是另一种老顽固。尽管贫穷,也许像柠檬般的明朗就是新潮呢。”

  “然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穷人的情侣罢了。男人大都认为只要出名、发迹就好,一心就是想出名、发迹……女人却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穷人的情侣,一种是富人的情侣。”

  “不要太夸张啦。”

  “不过,你一定会出名、发迹的。真的。我观察男人的眼光,犹如命运之神,是不会错的。你肯定会出名、发迹的。”

  “然后就将你抛弃吗?”

  “准会的。”

  “所以,你就不想让我出名、发迹罗。”

  “哪能呢。不论谁出名、发迹,我都是很高兴的。我自己就好像一个孵着出名、发迹之卵的鸟巢。”

  “别发牢骚,回忆先前的男人并不是一桩愉快的事。就说你吧,光从你用柠檬液化妆这一点来看,也够得上贵族哩。”

  “哟,瞧你说的。就算一个柠檬值一角钱,切成四半,每份只值二分五厘嘛。我一天只花二分五厘。”

  “那么,你死后,我在坟前给你种棵柠檬树好吗?”

  “好啊。我常爱幻想。我死后可能连石碑都不立,充其量立一块穷人的木牌。不过,可能会有些成名发迹的人物,身穿晨礼服,乘坐汽车来我的坟地参观吧。”

  “请不要提那些成名发迹的男人的事吧。把成名、发迹的幽灵统统赶出去!”

  “可是,你很快也会成名、发迹的啊。”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犹如命运似的信念,是不会动摇的。的确,她观察男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她不曾将无出人头地的才能的男人做她的恋人。她第一个恋人,是她的表兄。表兄原先有个富有的表妹做未婚妻。他抛弃了这个富有人家的小姐,同她住在一所简易公寓的二楼上,他们一贫如洗。大学毕业那年,他通过外交官考试,以名列第三的成绩被派往驻罗马大使馆,富有的表妹的父亲低头央求她,她就退出了情场。她的第二个恋人是一个学医的穷学生,后来他抛弃了她,与给他提供医院建筑经费的女子结婚了。她的第三个恋人,是一个穷收音机商,他说,从她的耳朵长相来看,他的钱财会流走的,于是他将坐落在背巷的店铺迁到大街上,而背巷的房子原来是他的小老婆的家。就这样她连同他当年的贫穷时代一起被搁置在背巷里了。她的第四个恋人……第五个恋人……

  她的恋人——穷戏剧家,自从一些激进派的社会科学研究家频繁进出他的家之后,他好不容易写完了一部长篇戏剧。他履行了诺言,写了柠檬林。写是写了,然而他在现实社会中无法找到明亮的柠檬林。柠檬林的全剧的尾声,在他所说的根基颠倒过来之后,理想世界中的男女才得以在这柠檬林中相会和倾谈。可是,他写了这部戏剧,同一话剧团的名演员坠入了情网。按照惯例,柠檬女又退出了情场。犹如她所预料的,他也出名、发迹了,爬上天梯了。

  她的又一个恋人,是一名经常到戏剧家家里高声大喊大叫的职工。但是,的确,但是,也许上帝赋予她观察男人的感觉到底太迟钝的缘故吧。这个男人没有出名、发迹。不仅如此,他作为扇动者,失去了职业。她也丧失了观察男人的感觉。对她来说,这是活生生的感觉。她完了。她是对出名、发迹感到厌倦了呢?还是犯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判断上的错误?

  为她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戏剧家的戏,堂堂皇皇地搬上了舞台。扮演女角是他的新恋人,从她的台词中,他感到她在模仿柠檬恋人的口吻。这出戏以辉煌的成功宣告结束的同时,他把这幕尾声的舞台上的柠檬果全部装上了汽车,向穷人的情侣的墓地疾驰而去。然而,在她的木牌前,大概有人上供了吧,点燃着层层叠叠似的柠檬光灿灿的灯火,恍如一层层摞起的十三日之夜的月亮。

  “原来在这种地方也有柠檬林啊?!”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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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日本人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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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兄妹两人,只有一个荷包。说得更确切些,哥哥经常借用妹妹的荷包。装零花钱的黑皮马蹄型小荷包,红线镶边,这是女子用品的标志。因此,安娜尽管有一只与这个一模一样的荷包,但他不仅没有怀疑,还觉得这个俄罗斯姑娘也赶女学生的时髦,怪可怜的……

  对了,他邀妹妹出来逛百货商店时,看见装饰着化妆品的玻璃柜上的篮子,用嘴指了指那上面挂着“每件一律五十分”的牌子,妹妹说:

  “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有这样的荷包呐。”

  那就买一个。荷包就是这样买下来的。

  安娜也有与它一样的荷包——像死蝙蝠的翅膀一样,挂在摆摊上的黑色技巾,长长地垂了下来,她买炒成豆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这个小荷包,正因为他知道她有与这相同的东西,就突然向前迈出一步,想同她搭话。安娜用黑色的翅膀搂着弟弟伊斯拉尔那副没有穿外套的肩膀。伊斯拉尔的弟弟达尼耶尔则把没有戴帽的脑袋,向老人的腰兜上蹭了蹭。

  浅草公园一间间小戏棚的后台门口,拥出一些艺人和售票姑娘,这是流浪者引人注目的时刻。尽管那样,俄罗斯音乐师们还是像乞丐一样,迈着缓慢的步子,踩着裸木上结了冰的影子远去。有个青年时而在后面,时而在前面,尾随着安娜,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公园后面的小客栈。于是,他为了能看到安娜在二楼的廊道上走的情景,就靠在马路对面的胃肠医院的白墙上——呆立不动。

  一个中学生像壁虎似的紧贴在白墙上,一边伸伸懒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客栈的二楼。毫无疑问,还是尾随着安娜来了。他原来是个高等中学的学生。两人像要哭出来似的互相避开对方诚实的面孔,冰凉的腿约莫站了十来分钟。突然,中学生猛地将斗篷从头上套了下来,然后像狗一般地跑了。他走进小客栈。客栈主管人把他带到安娜隔壁房间里,立即说道:

  “对不起,小店规定先付房费。”

  “是吗。是一圆三角钱吧。”说着他将手伸进了上衣兜里,可是兜里没有荷包。他慌忙地搜遍了全身的七个口袋,都没有找到。

  因为荷包刚才已经被安娜掏走了。

  安娜她们从N馆的后台门口出来,又在滑旱冰的小棚前驻步,并且钻进观看滑旱冰的人群里。他站在安娜的紧后头,让斗篷袖稍稍触到她的披巾。安娜想走开,猛回头的当儿,踩中了他的脚。

  他脱口说了声“对不起”,安娜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微笑了。她那瓜子脸上的眉梢和有点往上吊的嘴角,像一只凶猛的鸟似的微笑着瞪了他一眼,尔后又低下头来。他决意尾随她……大概荷包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掏走的吧。

  客栈主管人在走廊上,依然双手着地,抬着头来嘲笑似的望着他。

  “荷包可能是丢失了。明儿一早我让妹妹给送来不行吗?……真不好办,深更半夜的,即使往我的公寓挂电话……妹妹也无法来呀。”

  “先付款这是我们的规定,所以……”

  “就是说不能住宿罗。”

  “真对不起,不过……现在可能还有电车,住在本乡的话,即使步行也能走回去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娜那只扔在门口的舞鞋,一边走下小客栈的楼梯。一边用英语断断续续地唱起俄罗斯歌曲,向本乡的方向走去。

  “欢迎惠顾。”第二天晚上,客栈主管人佯作不认识似的欢迎他。他从隔扇的缝隙窥视安娜的房间。只见壁龛里放着安娜兄妹们的满是皱纹的贴身汗衫,两个又旧又脏的箱子,箱子上面放着炒成豆的袋子、生锈了的口琴,衣服架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花环,还有一具用木板组成的小木马——除此别无他物。倒下来的木马脖子上挂着一块似乎不是玩具的俄罗斯勋章。

  “少爷。”来铺床铺的女佣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名词招呼他,尔后嘎噔一声,把隔扇打开了。“如果您喜欢这里的那个外国姑娘,我可以帮您忙。”

  “啊。”

  “能出二十圆吗?”

  “可是,可是,那个姑娘才13岁呀。”

  “哦。13岁吗?”

  安娜她们回来之后,跟弟弟们说了两三句话,马上就入睡了。他在硬邦邦的卧铺上哆哆嗦嗦地发抖。

  第三天晚上,他从朋友那里筹借了二十圆钱。但是,到他房间里来的,是另一个女佣。

  父亲和弟弟入睡之后,安娜还在小声唱歌。窥视了一下,就见她坐着,只把两只脚伸进铺盖里坐着。她把裙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摊放在床铺下。膝盖上摞着一摞贴身汗衫。安娜用日本针缝了起来。

  传来了一阵街上的汽车声。再窥视一下,只见同伊斯拉尔搂在一起睡觉的安娜的头发。父亲和达尼耶尔睡在另一张床铺上。他悄悄地打开隔扇,像爬行似的爬了过去,将荷包——黑皮马蹄型红线镶边的小荷包放在安娜的枕边。这是他今天特地从百货店买来的、同上次一样的东西。

  他睁开哭肿了的眼睛,发现他房间的隔扇边上,竟并排摆放着两只相同的小荷包。新的荷包里装着昨夜的二十圆钱,旧的荷包里装着十六圆多钱—一这是安娜前些日子从他那里偷走的钱,她如数奉还了。隔壁房间里的衣服架上只剩下落满灰尘的花环。安娜他们逃走了。他尽了一片稚嫩的心,却反而吓住了安娜!他从花环上摘下一朵人造菊花装进荷包里,尔后急步向N馆走去。在节目单上没有安娜他们的名字。

  鲁波斯基姐弟被革命撵了出来,是漂泊无着的俄罗斯贵族的孤儿,住在N馆里。在电影幕间,13岁的安娜弹钢琴,9岁的伊斯拉尔奏大提琴,7岁的达尼耶尔演唱俄罗斯摇篮曲。

  他回到公寓里,对妹妹说:

  “前些日子丢了的荷包找回来了。我去了一趟浅草警察署,原来是可怜的俄罗斯少女给捡起来的。”

  “那太好了。是不是给那孩子一点谢礼?”

  “她是个流浪的姑娘,不知上哪儿去了。——以为丢了,本来已经死心……我想买点俄罗斯的什么东西送给她做个纪念。”

  “革命后,俄罗斯没有什么东西进口呀。进来的只有条纹呢绒。”

  “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奢侈的啊,买点耐用的东西吧。”

  他在那家百货店给妹妹买了一个红色皮革的化妆盒子。——三四年后,妹妹旅行结婚时,还带着那个化妆盒子呢。

  3月间的一个晚上,一群像是不良的少年,在银座人行道上撒开走了过来。他躲避到街村旁给他们让路。他看到这群人的后面有个像蜡偶人似的白皙的美少年。身穿久留米碎白花粗布的衣裳,眼窝深陷,头戴黑色旧吊钟帽子,身披下摆开叉的学生斗篷,光脚穿朴齿木履,美得令人真想咬上一口——是女子吗?擦肩而过时,他不禁脱口说出:

  “啊!是安娜,安娜。”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少年明确地说,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不是安娜。是日本人呀。”他喃喃自语,突然伸手摸摸西服内兜,荷包果然没有了。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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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厕中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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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岚山的一个春天……

  京都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花街柳巷的艺妓、妓女,她们身着华丽的服装,来到这山野观赏樱花。

  “对不起,借用一下洗手间好吗?”

  京都的女游客在肮脏的农家门口,羞红着脸,微微欠欠身子说了一句,绕到屋后,上了一间又;日又脏的小茅厕……春风摇曳着草帘,她的肌肤不由得拘挛起来。传来了孩子们哇哇的喧嚣声。

  看见京都仕女的这副窘态,贫苦农民便动脑筋,修盖了一间干净的厕所,挂上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黑油油的字:

  租用厕所

  一次三文

  赏花季节,游客拥挤,出租厕所非常成功,转眼间出租者发了大财。

  村里有个人忌妒八兵卫,对妻子说:

  “近来八兵卫出租厕所,转眼间就赚了一笔钱。今年春上,俺们也盖一间出租,要赚得比八兵卫还多,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好。即使俺们的出租厕所盖好罗,可八兵卫是老字号,人家有老主顾。俺们是新字号,游客不光顾,岂不是鸡飞蛋打,穷上穷吗?……”

  “胡扯什么呀。这回,俺所设想的厕所,不像八兵卫的那样肮脏。听说近来京城时兴茶道,俺打算盖个茶室式的厕所。首先是,四根柱子用吉野圆木不够气派,要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蛙形钉子,悬挂上吊锅的锁链替代使劲时候用的绳索。这主意不错吧。窗户开落地窗,踏板用榉树的如轮木,便池前挡用萨摩杉。便池四周涂黑漆,墙壁涂二遍油漆,门户用白竹夹扁柏制成的长薄板,房顶用杉树皮葺成,再用青竹子压住,系上蕨草绳,修成大和式。放鞋的石板用鞍马石做,旁边围上间中栽有青竹子的方眼篱笆,洗手盆用桥桩式的,装饰用的松树也配以多姿的赤松。不论哪个流派,诸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精华,都兼收并蓄……”

  妻子听呆了。

  “那么,租费多少呢?”

  经过一番艰苦的筹划,总算赶在赏樱时节之前把漂亮的厕所修建好了,连告示牌也是拜托和尚制作,是中国式的,非常庄雅。

  租用厕所

  一次八文

  就算是京都仕女,也觉得过分奢侈,钦佩之余,望而却步。你瞧见了吗?妻子敲着榻榻米说。

  “我早就叫你别盖,搭了这么多本钱,结局可怎么得了啊!”

  “不要唠叨嘛。明儿只要到客人那儿去转一圈,保证光顾的人会像蚂蚁成群而来。我明儿要早起,给我准备好盒饭。只要转上一圈。保你一定门庭若市。”

  丈夫非常沉着。可是第二天,他比平时都贪睡早觉,上午10点才醒过来,一把将后衣襟掖在腰带里,把饭盒挂在脖颈上,带着几分哀伤的神情,回头冲着妻子带笑地说:

  “孩子他娘,俺这辈子所作所为,你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我傻瓜,说我做梦、做梦的。今天要让你瞧瞧,俺只要到客人中转上一圈,保你顾客车马盈门呀。粪缸满罗,你就挂上个暂停用的牌子,拜托邻居次郎兵卫挑走一担两担的。”

  妻子纳闷。丈夫说到客人那里转转,是不是到京城去游说,宣传出租厕所、出租厕所呢?她一筹莫展的当儿,一个姑娘往钱箱里投放了八文钱,租用了厕所。尔后进进出出的,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妻子十分惊异,瞪大眼珠子看守着。不久,挂上暂停使用的牌子,忙着要把粪便挑走……终于到了傍黑时分,厕所租金达八贯之多,粪便挑走了五担。

  “莫非俺家老头子是文殊菩萨转世?真的,他所说的梦一般的事有生以来头一次变成了现实。”

  喜形于色的妻子买来了酒在等待着丈夫,不料哀伤地抬回来的竟是他的尸体。

  “他长时间蹲在八兵卫家的厕所里,可能是被臭气熏死的。”

  丈夫走出家门以后,立即缴付三文,走进了八兵卫家的厕所里,从里面上了锁,有人想推门进去,他就“咳、咳”地佯装咳嗽,连声音都咳嘶哑了。春天白日长,他蹲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京都人听了这个故事,议论纷纷:

  “真是风流人物的沦落啊!”

  “他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师啊!”

  “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的成年人自杀啊!”

  “厕中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不绝。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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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采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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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古色古香的镜子揩拭干净了。初夏的镜子真美。真想把那道山峡映在朱漆带把儿的小镜子里,这是一道艳丽的细细的峡谷,简直好像一条油画腰带似的。

  峡谷里古老的树林,一齐展开了新绿的阳伞。

  友子从马车厢里摇了摇合上的阳伞。友子那把阳伞的伞尖,活像公共马车别致的小尾巴,也许她是在和着舞曲《竹苑中》的旋律摇荡的吧。

  因为这里是竹林丛生的峡谷。昨天她去电影制片厂,她和导演相川在新到的那张唱片声中,翩翩起舞了。

  友子正跳舞的时候,发现了我。她那剪短了的披到肩胛骨上的头发,像扇子般在右脸颊上散乱地展开,她的头露在相川的肩膀上,稍歪了歪,跟我打了招呼。相川也就势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两人的舞步变得有点不自然,这哪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呢。

  这是美妙的弦乐器合奏的舞曲。舞曲终了,“呀,欢迎你来。”相川迈开特别的大步走近我身旁说,“明天将去农村采外景,一起去怎么样?”

  舞蹈教师抓住一个梳着裂桃式顶髻发型的柔弱的女演员,说:

  “狐步舞,洋鬼子味十足。不过情况不同,也没什么,也可以踏着《木曾小调》的旋律来跳嘛。你看着‘……木曾川,有撑橹的人,木曾川河里湍流急、水漫漫……’”他说着跳起木曾舞,舞场的人都笑了。

  所谓舞场,不过是镶玻璃的摄影棚的一角。

  “明天采外景是很悠闲的,去看看初夏的农村怎么样?”相川又说了同样的话。

  “去寻访初夏呀。”我说着,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感情。友子也说:

  “对,真的,请你来好吗?我准备新夏橙子做礼物,给你送到车站去。”

  “我只想摇摇那充满初夏气味的橙子。”

  “对不起,失陪了,快开拍了,我得请人给我梳梳头……刚才的舞曲《竹苑中》很有东方歌谣味,旋律也不错吧。”

  “对,在乐器店的月报上刊登了吧。”

  她拿着病房的道具、紫丁香的花瓶,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友子和相川为什么如此惊慌呢?

  拍摄,还是相川当导演。友子扮演一个艺妓,是女主角的妹妹,她坐在绯牡丹花样的床铺上写情书。其他艺妓和雏妓在里屋围圈而坐,等待接活儿。新闻片的电影记者和布景画家一边品评着这些女演员的优劣,一边站在布景之外。电影记者眼斜着友子,说:

  “她是本电影制片厂最标致的一个。她叫什么?”

  “看来谁都注意到她呀。她不久即将走红,现在是,哎,女配角和职工之间吧。”

  “个子不矮吗?”

  “她的肩膀太美,看着她的坐姿,谁都会这么想的,不过,丰姿也是第一流的。让她站起来看看。”相川说着向她招手,“友子,请你站起来看看。”

  友子站起身走了过来,在布景的一头屈膝蹲了下来。大伙的视线一齐集中了过来,她那施了厚厚一层白粉的脸颊倏地飞起一片红潮。连记者都不好意思地沉默了。手足无措的友子,漫不经心地微微点了点头,走到里面去了。背景画家一边目送着她,一边说:

  “她的线条本应更美的呀。和相川那个之后,体型走样了。”

  我如坐针毡似的逃了出去。好吧,明天我和相川俩人去农村,得把友子的事痛快的解决一下。

  那天清晨,车站上只有相川和友子两人。也许我没来正好吧。友子不是拿着橙子来送行……她在公共马车里,一边挥动阳伞,一边像是想起昨日的舞曲而欢闹似的。

  “夏天的风从山上来,吹动三百匹小牧马的耳朵。”她对清风吹拂十分高兴。

  我挖苦地说:

  “郁郁不乐淫荡心,棕榈花开时身变胖。”

  我一人受羞辱,在旅馆的温泉里用温泉水洗了洗几乎要哭的脸。友子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走进了澡堂。她把脱下的衣服乱扔在一边,在浴池边咕噜地转圈。

  “喏,请你好好看看我的身体,看看体型是不是走了样。昨天我的穿着太不好了。谣传你说要好好看看我清净的身子,这是好猜疑的人的坏心眼。”她愤愤地说着,泪水潸潸地滚落了下来。

  这正是初夏——犹如初夏一般充满朝气的处女的裸体,映照在洁净的镜面上。绿叶与白藤花一起——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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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爱犬安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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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来孕妇怀胎五个月时,干戌日就系保胎带。人们如此相信狗之易产。我自己曾好几次充当狗的接生婆。新的生命诞生是件好事。生产和饲育狗崽,这是养犬者的莫大喜事。可是,去年竟接连两次遭遇狗的难产,尝到了苦头。

  粗毛狐更和柯利牧羊犬都是初产。粗毛狐更下的第三只狗崽在产道里窒息了,第四只狗崽是兽医用钳子把它夹出来的。不过,先下的两只狗崽和母狗得救了。难以对付的是柯利牧羊犬。预产期都过了一周、十天,还生不下来。在狗来说,这是罕见的。总想着今晚可能会产吧,可能今晚吧,我无法成眠。请来了两个兽医,连我的朋友妇产科医生(给人看病的)也请来了。狗崽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动手术后是好还是坏呢?议论纷纷,最后还是施行剖腹产手术.从手术过程来看,母狗挺好的,可是当天夜里它就死了。一胎七只狗崽中有一半在胎中腐烂了。

  难产带来了两项损害,如果以金钱来计算,粗算也在千元以上。这另当别论,这只柯利母狗,连姿态都颇似撒娇的女孩子,它总陪伴在彻夜执笔的我身旁,把脸蹭在膝上。我上厕所,它也尾随着来。因此,它死了我感到很寂寞,于是迁居到樱木叮的家来。尽管如此,对比一下人的妇产科显著发达,就知道犬医生的产科太靠不住了。对于贵重犬的难产,希望人的产科医生也来会诊才好。

  却说粗毛狐更这次产崽是第二回。从深夜11点开始,凭它挠动产箱的稻草那副样子来看,就知道今晚它大概将下崽了。我给母狗喂了充足的蛋黄和麦片粥,并准备齐全助产用具,诸如脱脂棉、小剪子、细三弦线、酒精等。产箱就放置在我的办公桌旁。唯有今晚,妻子也穿着和服在我后面的被炉边打盹。因为这只狗总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一看不见它,一刻也踏实不下来。

  果然,它从产箱满不在乎地走出来,到了妻子的枕边,在妻子肩膀附近的被炉上团团转。似乎是想在那里下崽。妻子不知道她睡着了。不久,它的呼吸变得粗了,一边转动身子,一边呻吟。而且明明犯困,却睡不着,大概是腹痛吧。它不时打着哈欠,现出怪样子来。我一边阅读丹羽文雄的处女作《香鱼》,一边等待着。

  凌晨3点过后,终于来真的阵痛了。我检查了一下产道,觉得是时候了,就将它移到产箱里。它腹部朝天,憋足气使劲,这时候破水了,它舔着产箱底,不大一会儿,我无意中一瞧,它生产了。是4点正。

  “喂,生了。生了,起来吧,它生了。”

  妻子猛然坐起身来,可是她看见血手指尖就发颤,显得惊慌万状。它是个被包子,像软乎乎的腊肠又像胶皮气球。我习惯了,便用夹子捅破胞衣,把狗崽取了出来。

  当然母狗也拼命舔,试图把它咬破。狗崽浑身湿透,不一会儿它噗地一声张开嘴,动了起来。我用剪子剪了它的脐带,本想用线把它缝上后再剪掉,可又嫌麻烦,所以就这么剪掉了,只是先破胞衣后剪脐带。这顺序并没有错。然后,我把胎盘裹在脱脂棉里丢掉了。这是母犬要吃的东西。有两种说法;一说如果让它吃胎盘会伤它的肠胃;一说让它吃了,奶水会下得好。下几头崽就有几个胎盘,让它吃其中的一两个大概是可以的吧。母狗遍舔狗崽,狗崽仿佛从母犬的舌头那里获得了神秘的生命力,眼看着健康起来,已经开始爬行了。它寻找母犬的乳房。母犬把污秽物也给舔掉,忙得不亦乐乎。我也用脱脂棉给狗崽和母犬揩去它们身上的污秽。

  “总之,这一只总算活下来了。真是好毛模样。但是,总觉得它个子小了点啊。”我说着松了口气,揩去手上的血。妻子把产箱盖上,说:

  “小些好呀,比先前那只大的好下崽。大的怀崽太多,不是吗?我总觉得害怕,不敢去碰它。这只狗崽一点也没吸到奶嘛,不是吗?”

  她把它端在掌上,看看它的肚子,原来这狗崽是个雌性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到了4点4O分,第二只狗崽有点堵塞了产道,不过比第一只大,是个雄性的,很有精神,拦腰分为两种颜色,头部偏白色,有点招人讨厌。妻子把濡湿的狗崽子抱在怀里,用她的体温暖和它,并一边用脱脂棉给它措拭,一边像是安慰母犬似的说:

  “已经成活两个了,可以了。同上次一样。”这过程不到十分钟,第三只狗崽顺利地产了出来。偏黑,像带上假面似的,这也是只雄性的。这只的胎盘让母犬吃了。好不容易把狗崽揩拭干了,可它还是向产道那边爬去,身子又濡湿了,头部沾满了血。妻子依次把它搂在怀里暖和,她已经忘却起初的害怕了。

  “真讨厌,好像粘在怀里的什么地方,挺痛的。”

  再说,尽管母犬绝对信任妻子,可是怀里的狗崽在哭,很不可思议似的,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仰望。于是,旁边有个东西在不停地叫唤:

  “呼,呱呱呱……”原来是猫头鹰在叫。这只鸟仿佛极其不可思议地跷起脚望着母犬产崽的模样和听狗崽的哭声,它岂止歪着脑袋,还围着产箱团团转,一味地盯望着呢。

  “哦,你也在呀,我全给忘了。”我说着站起身来,给它喂了结草虫。

  第四只狗崽,5点20分产了下来,还是雄性的。妻子说:还有。6时,我让母犬站立,检查了一下,肚子里已经空荡荡。令人感到它很简单地就安产了。母犬呼噜呼噜地吃着蛋黄和麦片粥,还喝了清水。狗崽的小脚掌和嘴呈现纯洁的血色,幼嫩矫健。它的鼻头呈微黑。完成任务了的我,揩去手上沾的黏液,阅读晨报,想着去旅行的事,妻子却一如既往,一边抚挲母犬的侧腹,一边说:

  “太好了,啊!太好了,狗崽睡得真香呀。”她还历数了我的旧友的名字,诸如石滨金作、铃木彦次郎、尾崎士郎、武田鳞太郎等,她说她今后要依次去看看她还没见过面的他们的婴儿。她想更换一下狗窝铺垫的干草,便打开了木板套窗,暖和的朝阳洒满了房间。1月18日。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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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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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寒风。石榴树的叶子全落光了。

  石榴树下残留着一圈泥土,叶子散落在它的周围。

  纪美子打开挡雨板,看见石榴树变成光秃秃的,不由得大吃一惊。落叶形成一个漂亮的圆圈,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风把叶子吹落以后,叶子往往都凌散到各处。

  树梢上结了好看的石榴。

  “妈妈,石榴。”纪美子呼喊母亲。

  “真的……忘了。”

  母亲只瞧了瞧,又回到厨房里去了。

  从“忘了”这句话里,纪美子想起自己家中的寂寞。生活在这里,连檐廊上的石榴也忘了。

  那是仅仅半个月以前的事,表亲家的孩子来玩时,很快就注意到了石榴。7岁的男孩莽莽撞撞地爬上了石榴树。纪美子觉得他很生龙活虎,便站在廊道上说:

  “再往上爬,有大个的。”

  “唔,有是有,我摘了它,就下不来啦。”

  的确,两手拿着石榴是无法从树上下来的。纪美子笑起来了。孩子非常可爱。

  孩子到来之前,这家人早已把石榴忘了。而且,直到今早也不曾想起石榴。

  孩子来时,石榴还藏在树叶丛里,今早却裸露在半空中。

  这些石榴,和被落叶围在圈中的泥土,都是冷冰冰的。

  纪美子走出庭院,用竹竿摘取石榴。

  石榴已经烂熟,被丰满的子儿胀裂了。放在走廊上,一粒粒的子儿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透过一粒粒的子儿。

  纪美子似乎觉得对不起石榴。

  她上了二楼,麻利地做起针线活来。约莫10点,传来了启吉的声音。大概木门是敞着的,他突然绕到庭院,精神抖擞地快嘴说了起来。

  “纪美子,纪美子,阿启来了。”母亲大声喊道。

  纪美子慌忙把脱了线的针插在针线包上。

  “纪美子也说过好多遍,她想在你开拔之前见你一面。不过,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去见你,而你又总也不来。呀,今天……”母亲说着要留启吉吃午饭。可是启吉似乎很忙。

  “真不好办啊……这是我们家的石榴,尝尝吧。”

  于是,母亲又呼喊纪美子。

  纪美子下楼来了。启吉望眼欲穿似的用目光相迎。纪美子吓得把脚缩了回去。

  启吉忽然流露出温情脉脉的眼神,这时他“啊”地喊了一声,石榴掉落下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微微一笑。

  纪美子意识到彼此正相视而笑时,脸颊发热了。启吉急忙从走廊上站了起来。

  “纪美子,注意身体啊。”

  “启吉,你更要……”

  纪美子话音刚落,只见启吉已转过身去,背向纪美子,同母亲寒暄起来了。

  启吉走出庭院以后,纪美子还望着庭院木门那边,目送了一会儿。

  “阿启也是急性子。多可惜啊,把这么好吃的石榴……”母亲说罢,把胸贴在走廊上,伸手把石榴捡了起来。

  也许是刚才阿启的眼色变得温柔的时候,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把石榴掰成两半,一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吧。石榴没掰开,露子儿的那面朝下掉在地上了。

  母亲在厨房里把这颗石颗洗净,走出来叫了声“纪美子”,便递给了她。

  “我不要,太脏了。”

  纪美子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脸颊急地变得火辣辣的。她有点张皇失措,便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启吉好像咬过上半边的石榴子儿。

  母亲在场,纪美子如果不吃,更显得不自然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石榴的酸味渗到牙齿里,仿佛还沁入肺腑。纪美子感到一种近似悲哀的喜悦。

  母亲对纪美子向来是不关心的。她已经站起来了。

  母亲经过梳妆台前,说:“哎哟哟,瞧这头发乱得不像样子。以这副模样目送阿启这个孩子,太不好意思了。”

  她说罢就在那里坐下来了。

  纪美子一声不响地听着梳子拢头的声音。

  “你父亲死后,有一段时间……”母亲慢条斯理地说,“我害怕梳头……一流起来,就不由得发愣。有时忽然觉得你父亲依然等着我梳完头似的。待我意识到时,不觉吓了一跳。”

  纪美子想起:母亲经常吃父亲剩下的东西。

  纪美子的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一种催人落泪的幸福。

  母亲只是觉得可惜而已。刚才也许仅仅是因为可惜,才把石榴给了纪美子的吧。或许是母亲过惯了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不知不觉间就流露出来的吧。

  纪美子觉得自己发现了秘密,感到一阵喜悦,可面对母亲,又感到难为情了。

  但是,启吉并不知道这些。纪美子对这种分别方式,似乎也感到满意了。她还觉得自己是永远等待着启吉的。

  她偷偷地望了望母亲,阳光射在隔着梳妆台的纸拉门上。

  对纪美子来说,再去吃放在膝上的石榴,似乎太可怕了。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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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五角银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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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母亲月初领到两元零花钱,她照例亲手将五角银币装进了芳子的小钱包。

  那时候,五角银币已经很少见了。这些看起来很轻、却很有分量的银币,满满地装在红皮小钱包里,这使芳子觉得钱包里面堂堂皇皇,洋溢着一种威严的气派。母亲给她五角银币,显然是希望她不要乱花掉。母亲常常把它装进小钱包,一直放到月底,然后再放在手提包里。

  工作单位的同事有时看电影,有时上茶馆。芳子虽然无意排除这种女孩子式的享受,但她却把它看做是自己生活以外的东西,从不问津。由于她没有经验,也就感觉不到这种享受有什么诱惑力了。

  芳子爱吃咸味长面包。除了每周一次从公司回家顺便去百货商店,花一角钱买一条这种面包以外,她从来不曾花过什么钱。

  有一天,她在三越百货公司文化用品部看见一只玻璃镇纸。那镇纸是六角形,上面雕有一只小狗。这狗太可爱了,她终于伸手拿起镇纸来,看了又看。那种突如其来的凉飕飕、沉甸甸的感觉,使她顿时产生一阵快感。芳子喜欢这种精巧的手工艺品,不由得被它吸引住了。她把镇纸放在掌心上来回端详,美美地欣赏了一番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悄悄放回了原来的盒子里。因为它要卖四角钱呐。

  第二天,她又来了。同样把镇纸看得入了迷。第三天,她又来看了。就这样一连看了十天,她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我要这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兴奋极了。

  她回到家里,母亲和姐姐挪揄地说:

  “买了这个像玩具似的玩意儿啊?……”

  可是当她们把镇纸拿到手里端详的时候,又不由地说:

  “是啊,做得倒是蛮漂亮的。”

  “工艺很精巧啊。”

  她们还在灯光下欣赏了一阵子。

  那磨得光亮的玻璃面和像毛玻璃般朦朦胧胧的浮雕,巧妙地调和起来。六角形的切法,也非常精巧,很有特色。在芳子看来,这是一件很精美的艺术品。

  花了八天的工夫,芳子才认定这件东西值得成为自己所有物。谁愿意怎么说都成。不过,得到母亲和姐姐的赞许,她也心满意足了。

  为了买一件只值四角钱的东西,她竟花了近十天的时间,这也许会被人耻笑为小题大作。但是,不这样做,芳子就不放心。她从来不只凭一时的冲动,觉得这件东西好,就马马虎虑地把它买下来,尔后又吃后悔药。17岁的芳子下决心买一件东西,本来是不需要花几天时间来仔细观察和考虑的。但是,她脑子里对金钱是重要的这一点有深刻的印象,便觉得随便花钱是非常可怕的。

  三年过去了,每当大家提到镇纸的事而大笑的时候,母亲总是深沉地说: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可爱啊。”

  芳子的所有东西,每一件几乎都有一段插曲,听了会令人发笑的。

  二

  星期天芳子难得陪母亲到三越百货公司去买东西。听人说,购买东西从最高一层楼依次往下走比较方便,她们也就乘电梯先到了五楼。

  那天买完东西,下到一楼,母亲自然而然地又到了地下室的特价部。

  “人那么拥挤,妈,我不想进去了。”芳子喃喃地说。

  母亲没有听见,她好像被特价部那种争先恐后的拥挤气氛吸引住了。

  特价部好像是特为让人浪费金钱而设立的。可是,妈妈怎么啦?芳子想看个究竟,便同母亲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这里冷气设备完善,并不那么使人感到闷热。

  母亲先买了三本二角五分钱的信笺。她回过头来瞧了瞧芳子,两人都会心地微笑了。近来母亲经常使用芳子的信笺,每次都遭到芳子的抱怨。这下子母亲买了信笺,彼此也将相安无事了。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下。

  出售厨房用品和贴身衬衣的柜台挤得水泄不通。越是这种地方,越能把母亲吸引过去。可是母亲却没有勇气拨开人群。她时而踮着脚探头窥望,时而从前边的人的袖缝中伸过手去摸摸。最后,她一件也没买。她觉得有点不痛快,不甘心似的向出口处迈步走去。就在出口的地方,母亲抓起一把阳伞说:

  “哎哟,这把伞只卖九角五分?啊……”

  母亲在一摞阳伞中挑来拣去,每一把都标上了九角五分的价目,她大吃一惊。

  “真便宜呀,芳子。这不是很便宜吗?”

  她马上变得神采飞扬,刚才那种烦闷、犹疑、依依不舍的心绪,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真的。”芳子拿起一把看了看。

  母亲自己也拿了一把打开来,说:

  “光买这伞架也上算。伞面嘛,虽是人造丝,也挺结实的,不是吗?”

  芳子忽然想道: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竟廉价出售呢?于是她心头反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反感,仿佛自己是个残废人被强迫去购买东西似的。母亲只顾拼命翻找着适合自己年龄的伞,有时还打开看看。芳子等了一会儿,便说:

  “妈妈,一般的伞,咱家里有嘛。”

  “噢,不过,那把……”母亲说着,只看了芳子一眼,“已经有十年,不,还长,可能有十五年了。都用旧了,而且式样很古老。再说,芳子,把这个让给人家,人家准会高兴的。”

  “是啊,让给别人那敢情好。”

  “无论是谁都会高兴的。”

  芳子笑了。母亲大概是给想象中的什么人挑选的吧。她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啊。要是有,她就不至于说不出具体人的名字来了。

  “喂,芳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芳子淡淡地应了一声。但她还是走近母亲身边,为母亲挑选合用的伞。

  身穿薄人造丝衣裳的妇女们都说便宜,一个个匆匆前来买了就走。

  母亲脸部僵硬,双颊发红。芳子觉得母亲很可怜,她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有点恼火。

  “随便挑一把,快点买算了。”芳子本来想这么说,可她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芳子,算了,不买了。”

  “啊?”

  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像要掉掉什么似的,把手搭在芳子的肩上离开了那里。这会儿,芳子反而好像有点留恋,走了五六步,心情才又爽快起来。

  她抓起母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紧紧握住绕了一大圈,然后跟母亲肩并肩贴得紧紧的,急匆匆地走出了出口。

  这是距今七年前,即昭和十四年的往事了。

  三

  芳子住在用战火烧过的马口铁临时搭起的小房子里,每逢下雨,她就觉得当时将那把阳伞买下来就好了。芳子忽然间想要跟自己的生身母亲开句玩笑:“现在买一把得花一二百元呢。”可是,这位母亲早已在神田被烧死了。

  那时即使将那把阳伞买下来,恐怕也早被烧掉了吧。

  那个玻璃镇纸幸存下来了。在横滨的婆家遭战火洗劫的时候,她拼命地将那里的东西都塞进了一只在紧急备用的口袋里,镇纸也夹了进去,这便成了她姑娘时代唯一的纪念品。

  从傍晚起,背胡同里就传来了附近姑娘们奇妙的声音,据说一夜之间她们就能赚上千元。芳子突然拿起镇纸——这是她同这些姑娘年龄相仿的时候,迟疑了七八天才花四角钱买下来的——欣赏欣赏刻在上面的那只可爱的小狗。这时她才注意到在城镇四周的废墟上,连一只狗也没有了。她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叶渭渠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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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竹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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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子把水桶摆在蜀葵旁边,摘了几片梅树下的小竹叶,做了几只竹叶舟,让它们在水桶里漂浮。

  “瞧,小船。多有意思。”

  一个小孩蹲在水桶前,望着竹叶舟。然后他抬头瞅着秋子,微微一笑。

  “多好的小船啊。阿弟很聪明,让姐姐给你做一只小船,陪你玩吧。”母亲说罢,返回了客厅。

  她是秋子未婚夫的母亲。她好像有话要同秋子的父亲谈,秋子便离席了。因为小孩子磨人,她把他带到庭院里来。这孩子是秋子未婚夫的小弟弟。

  孩子把小手伸进水桶里,搅和了一通,说:

  “姐姐,船开战了。”

  孩子看见许多竹叶舟晃来荡去,高兴极了。

  秋子走开,把洗完的单衣拧干,晾在竹竿上。

  战争已经结束了。然而,未婚夫却没有回来。

  “打听,再打呀!打呀,再打呀!”孩子一边叫嚷一边越来越使劲地搅起水来。水沫飞溅在他的脸上。

  “瞧你,这不行啊。你脸上净是水沫星子了。”秋子制止说。

  可是小孩却说:

  “不行了,船都不走啦。”

  那些船果真只浮在水上不走了。

  “对,对,咱们到后面的河边去吧。把船放在那里速度会快些。”

  小孩拿起竹叶舟。秋子把水倒在蜀葵树下,将水桶放回厨房。

  小孩蹲在河下游的踏脚石上,将一只只竹叶舟放走,高兴得拍起手来。

  “我的船最快。瞧,瞧。”

  小孩怕看不见最前头的竹叶舟,他顺着河水下游跑去了。

  秋子赶忙将剩下的竹叶舟全部放走,然后去追赶那孩子。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行走时使劲将左脚跟着地。

  秋子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脚跟够不着地,左腿小而松软。左脚背高高隆起。不能跳绳和远足。她本来打算独自一人,静静地度过一生。后来却意外地订了婚。她有信心用自己的心灵去弥补肉体上的缺陷,可她从来也没有这样认真地将左脚跟着地练习走路。左脚趾总不容易挂住木履带。不过,秋子还是继续刻苦练习。然后,战败后她完全停止这种练习了。留在脚上的那道被木履带磨破的伤痕,好像是严重冻伤的痕迹。

  小孩是未婚夫的弟弟。在他面前,秋子下决心用左脚跟着地走路。她已经好久不这样做了。

  河床狭窄,杂草低垂在水面上,把三四只竹叶舟挂住了。

  小孩在十多米远的前方停下脚步,他似乎没有发现秋子走近他的身旁,只顾目送着顺流而下的竹叶舟。他看不见秋子走路的样子。

  孩子的脖颈深凹处很像秋子的未婚夫。秋子真想把他抱起来。

  孩子的母亲走过来,向秋子道过谢,催促孩子回家。

  “再见。”小孩爽快地说。

  秋子思忖:她母亲可能是来谈她儿子战死的消息,或是解除婚约的事吧。愿意同一个跛姑娘结婚,大概也是战争期间的一种感伤的表现吧。

  秋子没有进屋,她去看了看邻居新盖的房子。那是这一带所没有的大房子,过往行人也总要驻足观望一番。战争期间,工程停了下来,放置木材的场地周围长满了高高的杂草。近来工程突然加快进度。门前还栽了两棵有点怪异的松树。

  秋子觉得这幢房子的外形并不典雅,而且显得很简陋。窗户却很多,客厅四周都是窗户。

  街坊邻里都在背地里议论:这房子会有什么人搬进来住呢?然而,谁也弄不清楚。

  (叶渭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