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第一炮打响了。接着,这激情的潮水便一整天沿着不断更新的河道呼啸奔腾下去。十点整,在她登山后饥肠辘辘地饱餐一顿,把篮里的面包一扫而空,还没有离开早餐饭桌的时候,埃尔金斯将军便身穿笔挺的运动服出现了,他是如约来邀她驱车出游的。他十分尊重地跟在她身后,伴送她来到他的卧车旁——一辆非常讲究的英国轿车,锃光瓦亮、光可鉴人,司机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俨然就是一位英国绅士;埃尔金斯将军先替她平整一下座位,铺上毛毯,然后才在她身旁就坐,坐下前还特地再次微微脱帽向她致意,这一番尊重的举动使克丽丝蒂娜有点惶恐不安,这个人对她这样异乎寻常的彬彬有礼,几乎到了恭顺的程度,使她觉得自己像是个骗子。我是什么人呀,她想,值得他这样敬重?天哪,他哪里知道我原来呆的地方呀:我被人紧紧地钉在邮局写字台后边的旧椅子上,像颗螺丝钉被拧紧在机器上,尽干些腻味的低三下四的小工活而永远不得脱身!但是,方向盘一动,汽车像离弦的箭一般倏地驶出,这乍猛增快的速度顿时把任何回忆的烟雾都驱散了。汽车驶过这疗养地小镇的几条狭窄街道,在这里引擎那巨大的潜力不可能充分发挥,于是她带着孩子般的得意心情,看着一群不相识的人啧啧称赞地围观这辆高级轿车,因为它的牌号即便在这里也高贵得引人注目,同时她也洋洋得意地看到,许许多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这个被误认为是车子女主人的她的身上,目光里充满了含蓄而又很明显的羡慕和敬畏之情。埃尔金斯将军熟谙地理,他给她讲解车外的风景、名胜,像所有的行家谈起他们在行的事来那样,讲得细致而具体,不过少女听他讲话时那种身子稍稍前倾、聚精会神侧耳谛听的神态,显然也使他谈兴倍增。他那略嫌光秃的、冷漠无表情的脸,逐渐失去英国人常有的那种冷若冰霜的严峻表情,每当听到她说“哦”或是“太美了”,看到她在出现新的景致时兴高采烈地扭头观看时,一丝和蔼的微笑便浮上他的脸庞,使得那略嫌干瘪的嘴唇显得比较柔和了。他带着一抹近乎伤感的笑意,不断从旁边偷觑她的侧面,渐渐地,她那奔放的热情使他变得不那么严肃、矜持了,司机开得越来越快。舒适安逸的卧车像在地毯上一般柔和无声地飞速滑行,上坡时也没有任何刺耳的声音从它那钢铁的胸膛里发出来而让人觉得它有那么一点点吃力,无论多险要的急转弯它都能机敏而灵巧地适应而安然行驶过去。惟有迎面扑来的愈来愈猛的气流,才使人感觉出车速在增加,而非常舒适的、万无一失的安全感同驱车兜风的乐趣糅合在一起,又着实令人心醉。他们向一个山谷驰去,光线越来越暗,威武峥嵘的岩石扑面而来。到了一个山口,司机终于停住了车。“这是马洛亚了。”埃尔金斯将军一面说着,一面同先前一样彬彬有礼地伴她下车。由此处向山下远眺,风景真是美极了;只见公路像一条急流,巧妙地拐了几个急弯就奔腾飞泻而下。看到这种景象,你会觉得:群山在此处已经感到疲乏了,它们没有气力继续升高,成为新的高峰和冰川,所以就在此戛然而止,急转直下,转瞬化为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川。“从这下面开始就是平原,就是意大利了,”埃尔金斯指着山下对她说。“哦,意大利!”克丽丝蒂娜惊叫起来,“多近呀,真的意大利离我们就这么近吗?”一声突兀的惊叹,表露出多少急切的、如饥似渴的欲望啊,因此埃尔金斯不由得脱口问道:“您没到过意大利吗?”“没有,从来没有。”这“从来没有”几个字她说的是那样重,那样充满激情和渴望,使人不难听出隐藏在其中的全部焦虑:我这辈子恐怕是永远、永远没有希望去了。话刚出口,她就觉出语气中那过于明显的弦外之音,从而感到一阵羞惭。她很窘,怕他猜到自己心灵深处的思想,窥出她由于贫穷而产生的难言隐衷——恐惧,于是就试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然而却相当笨拙地向她的这位旅伴问道:“您自然是去过意大利的啰,是吗,将军?”对方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几乎是凄楚的语调说:“我东跑西颠,哪里没有去过啊!我已经在全世界转了三圈了,您不要忘记,我现在是个老头子了啊。”“不,不!”她慌忙否认道,“您怎么能这样说呀?”少女的惊叫是这样自然,她的否认是这样情真意切,以致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不觉蓦地心动,脸上发热。他暗想:这样热烈、这么深情的话语,恐怕以后再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禁变得柔和起来:“您有一双年轻的眼睛,凡·博伦①小姐,所以您看谁都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些,但愿您说得对,也许我真的还不像这一头灰白头发给人的印象那样老吧。可是,要想这辈子再有一回初次到意大利,只能是做梦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突然出现上了点年纪的男子在少女面前常常感到的那种惶恐、局促、自惭形秽的神情,似乎在请求对方宽恕自己已经不是青年人了,克丽丝蒂娜被这一目光深深打动,不知怎的她竟一下子想起了她的父亲,想起她有时喜欢轻轻地、怀着近乎虔敬的感情捋捋老态龙钟的父亲的满头白头:当时自己看到的也是同样充满感激的、和善的目光。在返回宾馆的路上,埃尔金斯勋爵很少说话,看来是陷入了沉思,心潮在暗暗起伏。当他们的车子重又开到宾馆门口时,他以几乎是惹人注目的轻捷动作首先跳下车去,以便抢在司机前面亲自为她打开车门。“这次郊游十分尽兴,我非常感谢您,”她还没有来得及启齿向他道谢,他就先开口了,“这是我很久以来最愉快的一次郊游了。”
①克丽丝蒂娜到达这里以后,人们一直把她误认为是凡·傅伦先生的侄女(德语中外甥女和侄女是一个词,姨父叔叔和姨母婶婶也分别是一个词,这种误解是容易产生的)。
午饭时,她兴高采烈地向姨妈叙说,埃尔金斯将军一路上多么和气,多么可亲,姨妈关切地点头说道:“你使他心情稍微愉快了一点,这太好了,他遭受过很多不幸。当他还在西藏探险的时候,妻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是他还每天写信给她,一直写了四个月,因为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一大堆信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他的独生子驾驶着飞机在苏瓦松①附近被德军击落,而就在同一天他自己也负了伤。现在他独自一人在诺丁汉②郊区自家的一座偌大的公馆里过日子。我理解他为什么经常外出旅游,他是在不断地躲避这些不愉快的回忆啊。你不要让他觉察你知道他这些往事,不要同他谈这些,一提起这些事他会马上掉眼泪的。”克丽丝蒂娜听着,心中万分激动。她一点没有想到,在这里,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居然也有不幸。从她自己的亲眼所见,她以为这里每个人一定都是幸福的。此刻她恨不得马上站起来去同这位老人握手,他是多么有涵养,把自己这些隐痛藏在心底啊。她情不自禁地向餐厅另一头看去。在那里,埃尔金斯保持着军人风度,挺直胸膛,孤孤单单地坐着。碰巧这时他也抬头顾盼,当遇上她的目光时,他微微欠身致意,看着他在这间宽敞高大、灯火辉煌、豪华阔绰的厅堂里竟如此孤单寂寞,她非常感动,顿生怜爱之心。确实,这样好的一个人,真应该好好安慰安慰他啊。
①苏瓦松,法国城市,位于埃纳河畔。
②诺丁汉,英格兰中部诺丁汉郡首府。
可是,在这儿哪里有什么工夫去考虑某一个人呢?时间在飞快地流逝,一桩桩意外的喜事像急速翻腾的波浪,把她卷入它们的急流之中:这真有点叫她应接不暇,简直可以说,没有哪一分钟不在它那一滴晶莹的时间水花中映衬出一件新的赏心乐事。午饭后,姨妈和姨爹回房去稍事休息,克丽丝蒂娜打算在这里阳台上一把柔软、舒适的安乐椅上静坐片刻,以便好好思考、回味一下,再仔细品尝一下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她刚刚靠定椅背,正准备悠闲地、从容不迫地把到达此地后这十分紧凑的一天里接遗而至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一遍时,昨天那位舞伴、目光犀利的德国工程师又早已站在她面前,一边叫着“起来,起来!”一边向她伸出他的大手。他说他是来邀请她到他们那张桌子去的,他的朋友们希望他介绍他们同她认识。克丽丝蒂娜有点迟疑,她心中仍然怀着对一切新鲜事情的恐惧,但是害怕别人说自己不懂礼貌的思想占了上风,于是她答应了,跟他一起走到那异常活跃的一桌来。在这里,十来个年轻人正在高声谈笑。使她惶恐万分的是,工程师竟向在座的每个人介绍她是封·博伦①小姐,而且,姨父荷兰姓氏变成了德国贵族姓氏以后,看来人人都肃然起敬了——这一点她从各位先生都客气地起立看得明白。显然,他们听到这个姓氏时是禁不住联想起德国最富有的家庭克虏伯·博伦②来了,克丽丝蒂娜感觉自己的脸刷地红起来:我的天,他这是在说些什么呀!可是,她没有力排众议的勇气和冷静的头脑来纠正这个错误,难道在一大群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生人面前,竟可以揭他们当中某个人的短,指责他胡说八道,宣称:不对,不对,我不姓封·博伦,我是姓霍夫莱纳?就这样,她带着良心的不安,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容忍了这场出于无意的骗局。所有这些年轻人:一个来自曼海姆的年轻活泼的姑娘,一个维也纳的医生,一个法国银行经理的儿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的美国人,还有几个人的名字她听不懂,他们每个人都在力图傅得她的青睐,每个人都问她话,实际上这场谈话的中心只是她,谁都只同她一个人说话,都只讲给她一个人听,头几分钟克丽丝蒂娜还感到有些拘束。每当有人称呼她为“封·博伦”小姐时,她就会猛然全身一震,每次都仿佛有一根针扎在她身上的敏感部位,但逐渐地她也被卷进了这伙年轻人欢快活跃的谈笑中,为自己能很快同他们打成一片而感到高兴,最后则完全无拘无束地同他们说东道西了;是呀,这里每个人不都对她非常热情吗?你还害怕什么呢?过一阵,姨妈来了,她看到自己的被保护人如此得宠,很是高兴,听到别人在她头上冠以“封·博伦小姐”这一美称,则宽厚地微笑着向她挤挤眼睛。最后,她提醒说她俩该一起去散步了,而姨爹是整个下午都要打扑克的。来到外面一看,哟,这还是昨天那条街吗?或者仅仅因为自己的心胸由狭小变为开阔,所以看什么都更明亮、更喜气洋洋了呢?不管怎么说,克丽丝蒂娜觉得眼前完全是一条新的路。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一遍,然而当时似乎是两眼蒙着纱,现在则觉得景色更加绚丽多姿、更加充满节日气氛,仿佛群山又升高了许多,草地也更加葱郁翠绿,或者更加汁液饱满,空气更加晶亮洁净,而所有的人也都变得更加美丽,眼睛更加明亮,对她更为和颜悦色、更加亲密无间了。从昨天以来,一切都不再那么陌生了;自从她得知这里的旅馆没有哪一家比她住的这家更漂亮以来,她看这些高大的旅馆建筑群对就总带着一定的自豪感,看商店的橱窗陈列时,也开始带着一种行家里手的眼光;自从她自己也乘坐过一辆十分华贵的小轿车以来,她就感到街上小轿车里那些身材修长、满身香水的太太们不再是那样高不可攀,不那样完全属于另一个更高的等级了。她已不再觉得自己置身她们之中矮了一截,而是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身材健美的少女们那轻捷、洒脱、矫健的步子来。在一家甜食店里她们稍事休息:在这里,姨妈再次对克丽丝蒂娜竟那样饕餮大嚼感到惊异。这究竟是因为这特别消耗体力的山区空气呢,还是因为人的激越感情真是一种化学上的燃烧反应,那烧尽的力量需要重新得到补充?不管怎么说,她毫不费力地就着巧克力大口大口将抹满蜂蜜的三四个面包一扫而空,接着又把一大堆巧克力糖果和白花花的奶油点心吃个精光。她有一种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不停地吃下去、说下去、看下去、享受下去,似乎她在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之后,现在得用这种狼吞虎咽地满足肉体需要的方式来弥补几十年积累下来的饥饿,填炮多年来食不果腹的辘辘饥肠,时不时她感到邻近几张桌旁有些男人用善意的、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她,这使她下意识地挺起胸,昂起头,对于这种好奇的探询,她报以嘴边挂起的一丝微笑,那神态也似乎在好奇的询问着:你们这些对我有好感的人都是些什么人?我自己又是什么人啊?
①封·博伦(Von Boolen),这里,德国工程师将荷兰普通姓氏中的“凡”(van)误解为德国贵族姓氏的“封”(von)了。
②克虏伯·博伦(1870-1950),德国钢铁工业垄断资本家,全名为克虏伯·封·博伦·翁德·哈尔巴赫。
六点钟,她们在又买了一些日用品之后回到了宾馆。原来姨妈发现她还缺不少零碎东西。这位和蔼可亲的施主,一直很开心地看着少女身上从拘谨胆小、畏首畏尾到落落大方、热情奔放这一令人吃惊的变化,现在她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手说道:“现在你可以帮我解决一个难题了!你有勇气吗?”克丽丝蒂娜笑了。这个地方会有什么难题呢?在这个云雾之中的人间乐园里,哪件事情不是轻而易举的?“唔,你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这是去闯龙潭、入虎穴呢,你得小心翼翼地设法把他给我从巴克拉①中拽出来。你可得记住,要小心谨慎,要是惹恼了他,他会咕哝个没完的。不过我不能惯着他,大夫嘱咐过,饭前一小时他必须吃他那些丸药的。再说,闷在屋子里从四点到六点打两个钟头扑克也足够了。他们在二楼一百一十二号,那是沃尼曼先生住的一套房间,他是一家生产汽油的大托拉斯的股东。你到那里敲敲门,进去后只用对安东尼说是我派你来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他会先顶你一句——啊,不会的,他不会对你使性子!对你他还是给面子的。”
①巴克拉,欧洲流行的一种纸牌赌博。
克丽丝蒂娜接受这个任务并不太乐意。姨爹打扑克这样着迷,为什么偏偏让她去打搅他呢!但她不敢违抗姨妈。走到那里,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就推门进去了。埋头打牌的先生们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看她,看来年轻姑娘闯进这间屋里来是相当稀罕的事情。克丽丝蒂娜看见抽板拉出、呈长方形的桌子铺着绿色的台布,上面摆着一长串奇怪的方块和数字。姨爹见了她先是一惊,随后就哈哈笑起来。“Oh,I see①,准是克莱尔教唆你来干这份差事的!她拿你当枪使呢!先生们——这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派她来叫我们收摊子了;我建议,”(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再来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超过,这你批准吧?”克丽丝蒂娜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唔,好吧,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好了,”安东尼为了在诸位在座的绅士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洋洋得意地说,“现在你什么话也别讲了!快坐在我后面,给我增加点牌运。今天我的牌风有点不顺呢。”克丽丝蒂娜怯生生地在他侧后方坐了下来。对他们玩的这一套她是一窍不通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件有点像铲子又有点像雪橇的细长玩意儿,从这里面抽出牌来,嘴里说了句什么,于是白色、红色、绿色、黄色的赛璐珞圆筹码便从这里跑到那里,又从那里跑回这里,一个小耙子把它们拢成一堆,这真够没意思的。克丽丝蒂娜暗想:这样有钱、这样高贵的人,还为了赢这些小圆片而赌博,真是可笑;可是同时她又感到自豪:自己能坐在姨爹身后,在他那宽大的身影下观牌;能坐在这些肯定是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身旁!说他们是世界上的大人物,只要看看他们手指上的大钻戒,看看他们用的金光闪闪的铅笔,看看他们威风凛凛的面容,再看看他们那有力的拳头就行了,你可以清楚地想像出这些拳头在重要会议上像铁锤一般猛击桌子时的情景!克丽丝蒂娜怀着敬意,一个接一个细看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看他们玩的她根本就不懂的牌戏,所以,当姨爹突然回头问“我该不该应他”时,她一时瞠目结舌回答不出来,有一点她已经明白,这就是:有一个人是坐庄的,他同其余所有的人对赌,也就是说他的输赢是很大的。她应不应该给姨爹肯定的回答呢?从心里讲,她真想轻轻说一声:别,千万别应他!这样可以不担风险。但是她又羞于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于是就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就应吧!”“好,”姨爹乐呵呵地说,“成败全由你负责了,赢了我们两人对半分。”那莫名其妙的出牌、吃牌又开始了,虽然她对此一窍不通,但却似乎感到姨爹快赢钱了。他的动作变得利索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看他玩牌那劲头,真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最后,当他把那个雪橇样的东西传给下一个牌友时,转过身来对她说:“你给我出的点子太好了。我们说话得算数,对半分,这是你的一份。”说着便从面前的一大堆筹码中扒出一些来,共有两个黄的、三个红的和一个白的。克丽丝蒂娜笑着接过了筹码,什么也没有想。“还有五分钟时间,”表放在面前桌上的老先生说,“快打,快打,别借口累了就磨磨蹭蹭!”五分钟很快过去,大伙儿站起来,忙着扒拉、兑换筹码。克丽丝蒂娜把她的那些筹码放在桌上,然后就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等着了。这时姨爹喊道:“喂,你的筹码怎么放在那里?”克丽丝蒂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向姨爹走过去。“你倒是去兑换出来呀。”克丽丝蒂娜仍然不明白,于是他把她领到牌友中一位先生处,这位先生匆匆看了筹码一眼,说了声“二百五十五”,就把两张一百法郎券、一张五十法郎券和一块沉甸甸的银币递给她。克丽丝蒂娜惊呆了,怔怔地看着绿色桌子上这笔并不属于自己的钱愣了一会儿,然后踌躇不决地看着姨爹。“你倒是拿着呀,”他简直有点生气了,“这不是你的一份吗!快收起来走吧,我们得准时呢。”
①英语:呵,我明白了。
克丽丝蒂娜胆战心惊地把这几张钞票和那块银币攥在手里,她的手指痉挛着抽缩在一起,她还不能相信这件事。回到楼上自己屋里以后,她六神无主地盯着这两张突然自天而降的彩虹色长方纸片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二百五十五瑞士法郎,她迅速换算了一下,这大约合三百五十先令——在家里她须工作四个月,三分之一年,才能挣到这么些钱,她必须每天从八点到十二点、从两点到六点坐在办公室里,不得迟到早退,而这里呢,却不费吹灰之力,闲坐十分钟这些钱就流进自己的钱包了。这事竟然是真的,可能吗?这能说是公平合理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然而钞票明明在手上,货真价实,沙沙作响,确是属于她所有,姨爹说了,是她的,是属于她的新我的,是属于这个新人、她身上这个不可思议的新人的。这几张刷刷响的钞票啊,她还从来没有一下子占有过这么大一笔钱呢!当她又是心惊胆战、又是爱不释手地把这几张窸窣作响的钞票锁进箱子里藏起来时,一种半是惊恐、半是快乐的混合感觉便沿后脊梁嗖嗖地传遍全身,麻酥酥、凉飕飕的,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心里直发毛,仿佛这钱是偷来的一样。难怪啊,她的良知怎么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无法调和的两件事:这许多钱分量多么沉重,在家里是要靠节衣缩食、兢兢业业、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辛辛苦苦积攒才能获得的,而在这里,它们却呼啦啦一下子就轻飘飘地飞到你手心里来了;一种像罪犯作案一样的既心虚胆怯又蠢蠢欲动的心情,使她方寸顿乱,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这种心情一直延伸到她情感最深处那些下意识的领域。她内心里也有一个愿望,想探索一下原因,然而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了,她现在必须穿衣服,必须从那三件高级连衣裙中挑选一件穿上,然后再下楼到大厅里纵身跳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挥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中,去享受、去体验、去陶醉。
人的名字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点石成金的力量,犹如手指上戴的戒指那样,起初它只是随意加在人身上,同人没有必然联系,也不向人提出什么要求,然而,在人还没有意识到它的神奇力量时,它就逐渐向人的内心伸展,钻进人的皮肉,最后同人的精神生命休戚与共地紧紧联结在一起了。在听到别人称呼自己“封·博伦”小姐的最初几天,克丽丝蒂娜还只是暗暗好笑(哈,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底细呢?),她戴着这顶桂冠,就像在假面舞会上戴假面具那样轻松愉快。可是不久之后她就忘记了这场原本无意的骗局,开始自己欺骗自己,居然心安理得地做起那个她在这里扮演的人物来了。最初听到人们用贵族姓氏称呼她,把她当成一位外地来的阔小姐,她还觉得有些尴尬,过了一天,这贵族姓氏在她耳朵里已经变成甜蜜蜜、美滋滋的,再过两天,听起来就完全习以为常,不感到丝毫异样了。有一次,一位男宾问起她的名字,她觉得克丽丝蒂娜(在家时甚至叫克丽丝特)未免小气,同现在加在自己身上的贵族头衔颇不相称,就大着胆子回答了一个“克丽丝蒂安娜”,这样一来,她就在每张餐桌上,在整个宾馆中以“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闻名了。人们这样介绍她、这样问候她,于是她逐渐习惯了这个名字,完全像她逐渐习惯了新房间,习惯了房里柔和的色调和光亮如镜的桌椅,习惯了宾馆中花钱无需多问的豪华而轻松的日子,习惯了这具有诱人魔力、令人陶醉的迷梦一样。这个富贵梦是一张网,由数百颗珍珠玉佩织成,将她摄在里面网住了。如果某个知情者现在突然称她霍夫莱纳女士,那么她是会像梦游者一样猛吃一惊,从屋脊上跌落下来的——这个新的姓名就这样同她完全血肉相连,而她也就满心确信自己成了另处一个人,成了她现在扮演的那个人了。
但是,难道她不也确实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变了样?难道这巍巍阿尔卑斯山的空气不是千真万确地向她的血管里输入了新的压力,这比往常更为丰富、更加充裕的养料不是更好地滋润了她血液中的细胞?不可否认,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同她那位灰姑娘姐姐女邮务助理霍夫莱纳相比,确实是不一样了,她更年轻、更富有朝气,而且几乎没有哪一点同原来相像了。高山的阳光,将她那久久不见太阳而十分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晒成印第安人一般的棕色,她脖颈昂然挺直,穿上新衣裳后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新的步履和体态,身上每个关节都变得灵活而轻巧,腰肢也变得柔软而富有青春的魅力,每走一步路都焕发出自信的风采。大量的户外活动,使她的身体出奇的精力饱满,跳舞又使身体灵活柔韧,于是,这新爆发出来的活力,这意外出现的第二次青春年华,总是跃跃欲试,处处想显一番身手,这是必然的,因为在起伏的胸脯下面,那颗心跳得异常猛烈,她无时不感到心潮激荡,汹涌澎湃,巨浪滔
无时不觉得浑身筋骨在伸展,肌肤在绷紧,每根神经都触了电似地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直至指尖发痒——这是一种生疏的、崭新的、强烈的乐趣。安安静静地坐着,慢条斯理地做事,对她来说突然变得异常困难了。她老是需要驱车出游,需要欢蹦乱跳;她总是像一阵风似的在房间里穿梭,老是忙个不停;她不断被好奇心驱使着,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出出进进、上楼下楼,并且永远不是一步一级,而总是一步跨三级,总觉得似乎慢一点就会耽误了什么事,总是被内心深处一股猛烈的风暴驱策着东奔西突。一种极为强烈的活动欲望、一种对别人施予爱抚、报以感激的内心需要,是那样迅猛地从她身上迸发出来,使得她的双手、她的手指总要不断地抓住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才能解气;有时她不得不使出全身最大的气力攥紧拳头对着空中打呵欠,以免憋不住纵声欢笑、大声喊叫起来。她那狂放不羁、异常迅猛的青春活力,向周围输送出电压般的巨大能量,那强烈的电波不断传向四面八方:谁走近她,谁就立刻被卷入那狂欢的漩涡。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快的爽朗笑声,不论谁来都立即被感染而一同欢笑;任何一场谈话,只要她一加入进来——她永远是那样兴高采烈、欢天喜地——沉闷的空气立即为之一扫,气氛便登时活跃起来。不光是姨爹和姨妈,就是素不相识的客人,在每次同她分手后都笑眯眯地目送着她那热情奔放的身影。她常常像一块飞石击穿窗户那样赫然冲进宾馆大厅,身后,被猛力推开的旋转门呼呼转动着;她总是笑吟吟地用手套拍拍奉命前来禀报事情的小厮的肩;一进大厅,她就一把扯下帽子,再刷地脱去卫生衣,唔,什么都压抑着她,都限制着她那暴风雨般的行动。然后,她轻松愉快地来到穿衣境前收拾收拾:整整衣裙,将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甩到脑后。于是,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披散着,山风扑打后的脸蛋还红啧啧、热乎乎的,她就径直朝饭桌走去了。不管去哪张桌子都一样,因为她已经认识所有的人了。一坐下,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总有点什么可讲的,总是又有什么新的见闻,每件事又都总是非常有趣,美妙得无以复加、精彩得难以形容,她那奔放的热情,把每件事都描绘得有声有色,就连对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听她说话时也会产生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激情充满胸臆的人,她已经无法承受这过于饱和的激情的巨大压力,只好把这种情绪往别人身上输送了。她看见一条狗也得抚摩抚摩,遇见每个孩子都得抱在怀里亲吻他的小脸蛋,对每个侍女、侍者也总是一见面嘴里就会冒出一句中听的话。谁要是愁眉苦脸或者冷冰冰地坐着不动,她就马上用一句善意的玩笑去打动他。每件连衣裙她都欣赏,每只戒指、每个照相机、每个香烟盒,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要拿过来,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观赏一番。每句玩笑话都能引得她大笑,每样菜肴她都觉得可口,每个人她都觉得心眼好,每次谈话她都觉得怪有意思:总之,在这个飘浮在云端的举世无双的仙境里,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比美好的!她那善良的心地、奔放的热情发出不可抗拒的威力,谁同她在一起都会被这激情所感染。就连坐在圈手椅里、老是一脸不高兴的枢密顾问夫人,拿起单柄眼镜看她的背影时,眼里也会闪出快活的光芒。门房向她请安特别殷勤,穿着笔挺号衣的侍者,小心翼翼地为她把座椅摆正,而恰恰又是那些年长一些、比较刻板的人们,看到她这样喜气洋溢、亲切随和,心里也感到非常高兴。尽管也有人对她某些过于天真放纵的言谈举止摇头表示颇不以为然,但总的说来,克丽丝蒂娜遇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热烈欢迎的目光,三四天之后,从埃尔金斯勋爵到最后一名宾馆听差和电梯侍者,所有的人都对她有了一致的评语:这位封·博伦小姐真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可爱姑娘,a charming girl。她呢,感觉着这些善意的目光,享用着人们对她表示的欢迎之情,把这看作是比她在这里生活、有权参加这里的活动更大的幸运,由于大家都对她有好感而愈加觉得自己是幸福之中的幸运儿了。
在宾馆所有对她表示好感和亲切、力图博得她的青睐的客人中,表露得最明显的恰恰是一个她最不敢希冀得到这样的倾慕的男子:埃尔金斯将军。他带着老年人的畏惧心理,抱着一个早已过了危险的五十大关的男人特有的那种温柔而动人的拘谨态度,一再寻找不大引人注目的机会接近她。连姨妈也注意到他现在穿起比较浅色的服装,系上颜色比较鲜艳的领带,打扮得更像年轻人了。她还似乎看到(也许是看错了吧?)他那两鬓的自发又恢复了浅褐色,看来是染过了。他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到姨妈坐的这一桌来,次数多得引人注目,为了不至于太显眼,他每天给两位女士送花到房里,另外还给克丽丝蒂娜送些书来,其中包括德文书,有的是特意买了送她的,如关于攀登切尔维诺峰①的书,仅仅是因为她在一次谈话中偶然问起是谁最初登上了这座高峰而买的;另外还有关于斯文·黑丁②西藏之行的书。一天上午,因突然下起大雨无法外出,他就同克丽丝蒂娜坐在大厅一角,拿出他的照片来给她看:这里有他的房子、他家的花园和他的几条狗。这是一座异常高大的古代城堡式建筑,也许是诺曼底时代的遗物吧。一个个威武的圆形塔楼赫然在目,城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另几张是室内照片:几间宽敞的厅堂,有老式壁炉,挂着装了相框的全家福照片,摆着各种船舶模型和大本地图册。独自一人在这样一所房子里生活一定是很凄凉的吧,她想。他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指着几张有猎犬的照片说道:“要是没有它们,我在那里就完全是孤孤单单的了。”这是他第一次向她透露他妻子和儿子已经死去。当她看到他那偷偷向她瞟来的目光(一遇上她的目光,他立刻就扭头去看照片了)时,不觉全身微微一颤: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东西呢?为什么他用那么奇怪的怯生生的语气问我喜不喜欢住这样的英国式房子,他,这个富有的贵族,难道是在暗示……啊不,她不敢想下去了。她还太缺乏经验,不能理解这位勋爵、将军是在等待她的一星半点暗示、一句半句鼓励的话语;在她心目中,他是属于云天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物,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怀着那些日趋衰老、不知自己是否还中用的男人们常有的胆怯心情,又羞于启齿,生怕自己的追求会显得十分可笑,便暗暗期待着她的反应;可是,连自己也没有勇气相信自己的她,又怎能理解他这种心情呢?她感到他这些暗示表明他对自己有着特殊好感,这使她又害怕又高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他呢,则在对她这种羞怯的回避进行痛苦的思索,力图找出正确的解释。每次同他谈天之后,她总是神思恍惚地站起来,有时她似乎在他那畏缩的偷觑中觉察出他确实在追求她,可是随后他又突然正色,使她摸不着头脑(其实将军是在竭力抑制自己,只是她不懂得这一点罢了)。唉,是得好好思考一番了:他对我究竟是什么用意?可能吗?唔,需要好好把这个问题想透,耐着性子把它想个明白。
①切尔维诺峰,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境内的著名山峰,海拔四千四百七十八米。
②斯文·黑丁(1865-1952),瑞典探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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