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23:56

  眼睛看到的是一座都市。

  通过空中高飞的夜鸟的眼睛,我们从上空捕捉着都市的姿影。在广阔的视野中,都市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或者犹如若干生命体纠结形成的一个集合体。无数血管一直伸到无从捕捉的身体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环,细胞因此得以不断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旧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费,回收旧的消费。送出新的矛盾,回收旧的矛盾。身体随着脉搏节奏而四处明灭、发热、蠕动。时近午夜,活动的高潮到底已经过去,但维持生命的基础性新陈代谢仍在不屈不挠地持续着。都市发出地呜呜声作为通奏低音就在那里。没有起伏的、单调的、然而含有某种预感的呜呜声。

  我们的视线特别选定光亮集中的一角对准焦点,朝着那个点静静下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洋。被称为繁华街区的地段。大楼外墙安装的几个巨型数字屏幕虽以午夜为界陷入沉默,但店铺的扩音器还在以夸张的低音无所顾忌地播放着hip-hop音乐。挤满年轻人的大型娱乐中心。刺耳的电子音。似乎刚刚聚饮归来的一帮大学生。染着艳丽金发、从超短裙下面光溜溜地露出健美双腿的十几岁女孩们。为赶末班电车而匆匆穿过十字路口的公司职员。尽管已是这个时间,但卡拉OK馆仍在大张旗鼓地招揽客人。一辆外观醒目的黑色面包车以俨然鉴赏市容的架势缓缓驶过,窗玻璃上贴着漆黑的胶卷,令人想起深海中栖息的长有特殊皮肤和器官的生物。两个年轻警察以紧张的神情在同一条街上巡逻,但几乎没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此时此刻的街头正以其自身原理运转着。季节是秋末。无风,但空气凉飕飕的。再过一点点时间,日期就要变更。

  我们位于“丹尼兹”饮食店内。

  虽无情调但很充分的照明,呆板冷漠的陈设和餐具,有经营工学的专家们精细计算过的布局,以低音量流淌的无害的背景音乐,训练有素的店员。“欢迎光临丹尼兹”。无论看哪一点,这家店都是由可以交换的匿名性事务构成的。店内近乎满员。

  我们环食一遍后,目光落在窗边坐着的一个女孩身上。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其理由不得而知。但不知何故,这个女孩偏偏吸引了我们的视线——极其自然地。她坐在四人席地餐桌旁看书。一件带帽子的灰色风衣,一条蓝色牛仔裤,看样子不知洗过多少回的褪色的黄色旅游鞋。旁边椅背上搭一件运动夹克,这个看上去也绝不是新的。年龄像是大学新生。不是高中生,但某处仍带有高中生遗韵。头发又黑又短又直。几乎没化妆,类似饰物的物件也没戴。细长小巧的面庞,架一副黑边眼镜。眉间不时聚起显得一本正经的皱纹。

  她看书看得相当入神,眼睛几乎不从书页上移开。厚厚的硬皮书,但因为包着书店送的书皮,不晓得书名。从她看书的严肃神情看来,有可能是一本内容艰涩的书。并非跳着读,而像是一行一行细嚼慢咽。

  餐桌上有咖啡杯,有烟灰缸,烟灰缸旁边有深蓝色棒球帽,帽上有个波士顿红袜队(Boshon RedSox,美国棒球队名称,大本营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B标记。戴在她头上或许稍大了一点。相邻座位上放着一个褐色皮革挎包,胀鼓鼓的,估计在短时间里随手塞了好多东西。她定时把咖啡杯送往嘴边,但又不像喝得津津有味,无非因为眼前有咖而做为任务喝喝罢了。她突然想起似的把烟叼在嘴里,用塑料打火机点燃,眯细眼睛,漫不经心地朝上喷出一口烟,旋即放在烟灰缸上。然后用指尖抚摸太阳穴,仿佛在消除头痛的预感。

  店里流淌的音乐是柏西·菲斯管弦乐团的《别傻了,女孩!》。当然没有人听这玩意儿。形形色色的人在深夜的“丹尼兹”吃饭喝咖啡,而单身女客仅她一人。她不时从书上扬起脸看一眼手表。但时间的进展似乎并不如意。也不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一不四下打量,二不注意门口,只是独自看书,时而点一支烟,机械地端起咖啡杯,期待时间多少快一点推进。然而不用说,到天亮还有不少时间。

  她不再看书,目视窗外。从二楼窗口可以俯视热闹的街道。这一时刻上仍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处可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无目的的人。想留住时间的人,想推进时间的人。她望了一阵子如此杂乱无章的街头光景,而后调整呼吸,目光重新落回书页,朝咖啡杯伸出手。烟只吸了几口,以好端端的形状在烟灰缸上化为灰烬。

  入口的自动门开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年轻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条皱巴巴的橄榄绿粗布裤,一双褐色工作靴。头发相当长,乱蓬蓬的,大概这几天偏巧没有洗发的机会,也可能刚从某个茂密的灌木丛中钻出,或者这种乱七八糟的发式对于他乃是自然而舒心的状态亦未可知。很瘦,但与其说是时尚,给人的印象更像是营养不良。肩上挎一个大大的黑色乐器盒。管乐器。此外提一个肮脏的坤包,估计里面塞着乐谱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右脸颊上有引人注目的很深的伤——似乎被利器剜过的短短的伤疤。除去这点,并无特别显眼之处。极普通的青年。感觉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温和但不太机灵的杂种狗。

  负责导座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把他领到里面的座位。走过看书女孩的餐桌旁。已经走过之后,年轻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像倒胶卷一样缓缓后退,返回女孩桌旁,歪起脖子,饶有兴趣地注视女孩的面孔。他在脑袋里搜索记忆,而这需要时间。此人无论做什么都似乎需要时间。

  女孩觉察到动静,从书上扬起脸,眯细眼睛,看着站在那里的年轻男子。对方长得高,须仰视。两人视线相遇,男子微微一笑。一种表示没有恶意的笑。

  他开始打招呼:“哎,错了别见怪——你莫不是浅井爱丽的妹妹?”

  她不作声,看着对方的脸,眼神犹如打量院子一角过于茂盛的灌木。

  “以前见过一次的,”男子继续道,“唔——,记得你的名字叫尤丽,和你姐姐一字之差。”

  她小心地保持着视线,简洁地纠正错误:“玛丽。”

  男子朝上竖起食指:“是了是了,是玛丽。爱丽和玛丽,一字之差。你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玛丽微微歪起脖子。不知是Yes还是No。她摘下眼睛放在咖啡杯旁边。

  女服务生折回询问:“二位是一起的?”

  “嗯,是的。”他回答。

  女服务生把食谱放在桌上。男子弓身坐在玛丽对面,把乐器盒放在相邻座位上,随后突然想起似的问:“稍微坐一会可以么?吃完马上走,别的地方有人等我。”

  玛丽微微蹙起眉头:“这种话,难道不该最先出口?”

  男子思索此语的含义。“你在等人?”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

  “那就是作为礼节问题?”

  “不错。”

  男子点头:“是啊,的确应该先问是否可以同坐,抱歉。不过,店里很挤,我也不会打扰很久。可以?”

  玛丽轻轻做了个耸肩动作,仿佛在说请便。男子打开食谱过目。

  “饭吃过了?”

  “肚子不饿。”

  男子苦起脸大致扫视了一遍食谱,“啪”一声合上,置于桌上。“实际上没必要打开食谱,无非装装样子罢了。”

  玛丽一声不吭。

  “在这里只吃鸡肉色拉,早已定下了。若让我说,在‘丹尼兹’有吃的价值的只有鸡肉色拉。食谱上的东西倒是大致试了一遍。你在这里可吃过鸡肉色拉?”

  玛丽摇头。

  “不坏!鸡肉色拉,加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在‘丹尼兹’只吃这两样。”

  “那为什么一条条看食谱?”

  他用手指按平眼角的皱纹。“这个嘛,想想好了——走进‘丹尼兹’,食谱看也不看开口就要鸡肉色拉,岂不太单调了?那一来,不等于说是为了贪吃鸡肉色拉才一次又一次来‘丹尼兹’的?所以装模作样大致打开一下菜谱,像是这个那个斟酌一番之后才定下来的。”

  女服务生拿水过来,他点了鸡肉色拉盒烤得咯嘣咯嘣的面包片。“要真正咯嘣咯嘣的,”他强调,“差一点点就烤焦那样的。”并且要了饭后咖啡。女服务生将其输入手里的电子器具,读了一遍确认。

  “再给他续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窄又黑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断脖子,拔毛也用机器。”

  “噢——!”他说。接着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英国小说家、评论家,著有《动物王国》和《一九八四》等讽刺极权体制的寓言、预言小说)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呦!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线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 date(两对男女一起约会,双重幽会)。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淋,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件件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又是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了,为了凑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的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玛丽没怎么理会。

  “不过,你姐姐可曾是个美人。”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玛丽抬起脸:“哦,为什么要用过去时⑥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说的是过去的事,所以才用过去时罢了,并不是说现在就不漂亮了什么的。”

  “现在也很漂亮。”

  “那再好不过。不过嘛,说实话,我对浅井爱丽并不怎么了解。高中时代倒是同班了一年,但那时没正经说过话,或者不如说没搭上话更合适。”

  “可是挺关心的吧?”

  男子把刀叉停在空中略加思考。“这关心嘛,也就类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浅井爱丽那样的大美人来一次幽会,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就是指这个。毕竟是可以当杂志模特那一类的女孩。”

  “这就是知性好奇心?”

  “一种。”

  “可是当时同爱丽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里塞的满满的,点了下头。他不慌不忙地花时间咀嚼。

  “总的来说,我这人属于低调的,闪光灯习惯不来,更适合陪同那样的角色——凉拌生菜丝啦炸薯片啦威猛乐队(上世纪80年代最成功的英国流行乐队,主要成员有乔治·迈克尔和安德鲁·维治利)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曾十分可爱。”

  “喂喂,你这人生来就喜欢用过去时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里,不是这个意思,仅仅是从现在这个时刻坦率表达那时的心情。十分可爱,真的,尽管你几乎没跟我说话。”

  他把刀叉放在盘上,喝玻璃杯里的水,用纸巾擦嘴角。

  “这么着,在你游泳的时间里,我问浅井爱丽:你妹妹为什么不太跟我说话呢?莫不是我存在什么问题?”

  “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你平时就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还说你有点与众不同,身为日本人,却中国话比日本话讲得还多。劝我不必介意,并非我有什么特殊问题。”

  玛丽默默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玛丽略一沉吟。“记不那么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太好了!相当耿耿于怀来着。当然我是有几个问题的,但那终究是我自身的内在问题,若是那么容易给人看出来可就麻烦了。特别是在暑假的泳池边。”

  玛丽确认似的再次看对方的脸:“我想我没怎么看出你的内在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玛丽说。

  “我的名字?”

  “嗯。”

  他摇头道:“忘了也无所谓,平庸到极点的名字,自己都时不时的想忘掉。但自家名字这东西,还真不容易忘掉。别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记不可的也转眼忘个精光。”

  他像寻找不慎失去的东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注视玛丽。

  “我一直百思莫解,为什么那时你姐姐一次也没有下水?尽管天气又热,又是好不容易才去了一次漂亮的游泳池。”

  玛丽做出那种事哪里晓得的神情。“因为不愿意弄掉化妆,还用说!再说穿那样的泳装怎么可能真的在水里游泳呢!”

  “是吗。”他说,“同胞姐妹,活法也相当不同的嘛!”

  “毕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说的琢磨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我们为什么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说,以你俩的情况为例,同一母亲所生,同一家庭长大,一样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调为什么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里出现的呢?一个是穿着像打旗语的小旗那么大的比基尼,只管魅力四射地躺在泳池边,一个是身穿高中泳装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游个不停……”

  玛丽看他的脸。“要我此时此地用不到两百字向你作出解释在你吃鸡肉色拉的时间里?”

  男子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脑海的东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诉诸声音罢了。你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自己问自己。”他刚要吃鸡肉色拉,转念又继续道:“我没有兄弟姐妹,纯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么程度,又从哪里开始不同。”

  玛丽沉默不语。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子桌面上方的空间。

  他说:“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岛上。是个神话,过去的。小时候看的,准确情节忘了,大体是这样的——年轻的三兄弟出海打鱼,遇上风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长时间,漂到没人住的海岛岸边。岛很漂亮,长着椰子树什么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岛正中耸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里,神人出现在三人的梦里,说道:在前方不远的海岸上,你们会发现三块圆形巨石,随便你们把巨石推去哪里。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们分别生存的场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远。至于到底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

  男子喝着水打住了。玛丽的神情似乎漠不关心,但耳朵听得分明。

  “到这里听明白了?”

  玛丽点了下头。

  “想听下去?没兴趣就算了。”

  “如果不长的话。”

  “没多长,故事算是简单的。”

  他又喝了口水,继续下文。

  “神人说的不错,三兄弟在海岸上发现三块大石头,并按神人的吩咐滚动石头。石头非常大非常重,滚动都很吃力,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开口道:‘两位哥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离海边近,又能捕到鱼,完全过得下去,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没关系。’年长的两人继续前进。但来到山腰时,老二开口了:‘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到处有水果,生活完全没问题,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不碍事。’老大继续在坡路上爬。路很快变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一来他性格顽强,二来想尽可能往远一些看世界。他拼出浑身力气继续往上推石头。一连几个月几乎不吃不喝,终于把那石头推上了高山顶端。他在那里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远地纵览世界。那里既是他居住的场所。寸草不生,飞鸟不过。说起水分,只能舔食冰霜;说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藓。但他不后悔,因为可以将世界尽收眼底……如此这般,夏威夷那座岛的山顶至今日剩有一块孤零零的大圆石。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沉默。

  玛丽发问了:“故事里可有类似教训的东西?”

  “教训大概有两点。一点是,”他竖起一根手指。“人各自不同,即便是兄弟。另一点是,”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真的想知道什么,人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倒是觉得下面两个人选择的人生方式地道些。”玛丽述说意见。

  “那是。”他承认。“谁都不愿意跑到夏威夷舔霜吃苔藓活命,的确。但老大想尽量往远观看世界,他无法抑制这种好奇心,不管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玛丽思索着什么,一只手放在厚厚的书上。

  “就算我彬彬有礼地询问看什么书,想必你也不会搭理我的吧?”他说。

  “有可能。”

  “书看上去好重嘛。”

  玛丽默然。

  “书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时放进包里带着走的那种。”

  玛丽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问了,接着吃东西,这回一声不响地专心对付鸡肉色拉,吃的一点不剩,又花时间咀嚼,喝很多水,让女服务生添了几回。最后一片面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边吧?”他说。吃罢的碟盘已经撤下。

  玛丽点头。

  “那,末班车赶不上了。搭出租车倒也罢了,电车可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喽。”

  “那点事晓得的。”玛丽说。

  “晓得就好啊。”

  “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怕你也是没有末班车了吧?”

  “高圆寺。不过我一个人住,再说反正要一直练到早上,况且一旦需要,同伴有车。”

  他“咚咚”轻拍旁边的乐器盒,像拍爱犬的脑袋。

  “乐队在附近一座楼的地下室里练习呢。”他说,“那里出多大声都没人抱怨。暖气几乎不灵,这个季节是够冷的,但因为免费使用,所以也挑剔不得。”

  玛丽的目光落在乐器盒上:“那,可是长号?”

  “正是。蛮懂行的嘛!”他略显吃惊。

  “长号的形状是知道的。”

  “唔。不过么,连世间存在长号这种乐器都不知道的女孩也是相当不少的。啊,也是难怪。米克·贾格也好埃利克·克拉普顿也好,都不是靠吹长号当上明星的。若问吉米·亨德里克斯和皮特·汤森是不是在台上弄坏过长号,不至于。弄坏的肯定都是电吉他。弄坏长号只能招来嘲笑。”

  男子往女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加入奶油,啜了一口。

  “上初中的时候,偶然在旧唱片店里买了一张名叫《布鲁斯女人》的爵士乐唱片,很旧很旧的密纹唱片。何苦买那么一张东西呢?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以前听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反正A面第一支曲是《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好得叫人喘不过气。吹长号的是卡蒂思·弗拉。最初听的时候,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想是的,这就是自己的乐器。我和长号,命运之约。”

  男子哼出《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最初八小节。

  “知道的,那个。”玛丽说。

  他满脸困惑:“知道?”

  玛丽哼出下面的八小节。

  “你怎么知道?”他问。

  “知道了不行?”

  男子放下咖啡杯,轻轻摇头:“哪里是什么不行……不过么,总有些难以相信,如今居然有知道《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的女孩子……啊,也罢,总之给卡蒂思·弗拉迷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开始了长号练习。向父母借钱买了一把二手乐器,加入学校的吹奏乐俱乐部,从高中时代就搞起了乐队那样的玩意儿。一开始做的像是摇滚乐队的伴奏,类似过去的‘神奇发电厂’(20世纪70年代著名的放克乐队)那样的角色。‘神奇发电厂’知道的?”

  玛丽摇头。

  他说:“无所谓。过去搞那种东西来着,现在专门搞地地道道的爵士乐了。我上的那所大学没什么了不得的,但乐队不坏。”

  女服务生来加水,他谢绝了,随即扫一眼手表:“到时间了,得走了。”

  玛丽无语,表情像在说又不是有人留你。

  “可谁都不会准时的。”他说。

  玛丽对此也未置一词。

  “喂,替我向你姐姐问好可以的吧?”

  “那个,自己打电话不就行了?我们家电话不是知道的么?再说,问好也好什么也好,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嘛!”

  他略一沉吟。“问题是往你家打电话你姐姐接起时,到底说什么好呢?”

  “商量开高中同学会啦……随便什么都想得起来的吧?”

  “不太善于说话,本来就。”

  “和我像是说了相当不少。”

  “不知何故,和你能说。”

  “不知何故和我能说。”玛丽复述对方的话,“面对我姐姐却说不来?”

  “怕是。”

  “可是因为知性好奇心太强烈了?”

  是不是呢这样的暧昧神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他刚要说什么,又转念作罢,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拿起桌面上的帐单,在脑袋里计算款额。

  “我这份放下,过后替我一起付没关系的?”

  玛丽点头。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的书上,迟疑了一下说道:“跟你说——也许我多管闲事——发生什么了不成?例如跟男朋友闹别扭啦和家里人吵翻啦……我是指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待到早上。”

  玛丽戴上眼镜,定定地向上看对方的脸。位于那里的沉默是紧密的、冷冷的。男子举起双手,朝她摊开手心,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早上五点来钟,我想我还会来这里吃点东西。”他说,“反正要填肚子,但愿还能遇上你。”

  “为什么?”

  “这——,为什么呢?”

  “不放心?”

  “也是有的。”

  “希望我替你问候我姐姐?”

  “那或许也是有的。”

  “我姐姐肯定分不清楚长号和面包烤炉的区别。GUCCI和PRADA(均为意大利产高档手提袋、衣服等流行商品的商标名)的区别倒是一眼就看得出。”

  “人各有战场。”他淡淡一笑,随即从大衣袋里取出手册,用圆珠笔写了什么,撕下那页递给她。“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往这里打电话。呃——你有手机?”

  玛丽摇头。

  “就有那个感觉。”他钦佩似的说,“直觉悄悄告诉我的:这个女孩肯定不喜欢手机。”

  男子拿起长号盒站起,穿上皮大衣,脸仍留有笑影。“再见!”

  玛丽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的纸片看也不正经看就放在帐单旁边。然后调整呼吸,手托下巴,回到书上。店里低声流淌着巴特·巴恰拉克(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词作家、指挥家)的《四月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