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41

  五反田把“奔驰”沉入海里后的第四天,我给雪打去电话。老实说,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话。惟独同雪不能不说。她萎靡不振,形单影只,且还是个孩子,而能庇护她的人又舍我无他。更何况她首先还在活着。我有责任使她活下去,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雪没在箱根家里。雨接起电话,说女儿前天便去了赤坂公寓。她大约刚从打盹中被叫醒,说话含糊不清。而且话语不多,对我正中下怀。我便往赤坂打电话。雪大概正在电话机旁,马上接起。

  “你不在箱根能行吗?”我问。

  “不知道啊。反正我想一个人呆些时间。怎么说妈妈都是大人吧?我不在她也完全过得了。我想多少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也到了认真对待这类问题的时候了。”

  “差不多。”我同意道。

  “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朋友死了。”

  “嗯。被诅咒的‘奔驰’,如你所说。”

  雪一阵沉默。那沉默如水一样浸满我的耳朵。我把听筒从右耳换到左耳。

  “不出去吃点东西?”我问,“没吃什么像样东西吧?两人去吃点好些的。说实话,这几天我也没怎么吃喝。一个人吃上不来食欲。”

  “两点有个约会,那之前可以的。”

  我看手表:11点刚过。

  “好,这就收拾一下去接你。20分钟后到。”

  我换上衣服,从冰箱取出橙汁饮料喝罢,将车钥匙和钱夹装进衣袋。刚要出门,又觉得忘了一件什么事。对,是忘了刮须。我走进卫生间,仔仔细细把胡须刮净。边照镜子边想:我这模样说是二三十岁还有人信吧?应该有人情。不过我像二三十岁也罢不像也罢,这等事怕是没人关心的。像不像都无所谓。刮完须我又刷了遍牙。

  外面天朗气清。夏日已光临此地。只要不下雨,倒是个蛮舒服的季节。我身穿半袖衫和薄布裤,戴着太阳镜,往雪住的公寓驱动“雄狮”。甚至吹起口哨。

  正好,我想。

  夏季。

  我边开车边想起林间学校。林间学校规定3点午睡。而我怎么也睡不成什么午觉。叫睡也睡不成。但一般人都睡得很香。于是这一小时我一直眼望天花板,一直望的时间里,竟感觉天花板是个独立的世界,仿佛走去那里,便可进入一个与此处不同的天地,一个价值相反上下颠倒的世界,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一般。我一直如此思来想去。因此想到林间学校时能想得起来的只有天花板。正是。

  后面的赛德力克①按了3次喇叭。信号已变为绿色。要冷静!急也没用,急也去不成什么好地方不是?我慢慢把车开起。

  ①日本产汽车牌名。

  到公寓一按门铃,雪即刻下来。她身穿格调清雅的半袖印花连衣裙,脚上是凉鞋,肩上挎着深绿色皮包。

  “今天焕然一新嘛!”我说。

  “不是说两点有约会吗?”

  “十分得体,飘逸脱俗。”我说,“很有成年人风度。”

  她只是淡然含笑,并不做声。

  我们迈进附近一家饭店,吃了鲑鱼佐味的细面条、鲈鱼和色拉,喝了汤。由于不到12点,店里很空,味道也够纯正。12点过后公司职员们拥上街头时分,我们已出店上车。

  “去哪儿?”我问。

  “哪也不去,就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存心同社会作对,浪费汽油!”我说。但雪不予理会,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也罢,我想,反正这一带本来就一塌糊涂,即使空气再污染一点,交通再混乱一点,又有谁会介意呢!

  雪按下汽车音响的键子,里面放有Talking Heads的磁带,大概是《音乐博览会》。到底谁放进去的呢?很多事都从记忆中失落。

  “我,准备请家庭教师。”她说,“今天去见那人,女的,爸爸给物色的。我对爸爸说想学习,他第二天就给找好了,说是很负责的人。说来奇怪,看了那部电影后就有点想学习。”

  “哪部电影?”我反问,“《一厢情愿》?”

  “是的,是它。”雪有点脸红,“连自己也觉得滑稽。总之看完那部电影就一下子产生了学习的念头。大概是因为看到你那位朋友在上面演教师的缘故吧。那人么,看的当时觉得他傻气,但还是像有一种感召力,想必有才能的。”

  “是啊,有某种才能,的的确确。”

  “嗯。”

  “当然那是演技,是虚构,和现实不同。明白?”

  “知道。”

  “牙医也演得出色,惟妙惟肖。但那终究是逢场做戏,惟妙惟肖不过是看时的感觉,是图像。实际上干一件事是非常辛苦非常折腾人的,因为没有意思的部分太多。不过你想干什么毕竟是好事,没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活得充实自如。五反田听了恐怕也会高兴的。”

  “见他了?”

  “见了。”我说,“见了交谈了。他谈了很多很多,谈得十分坦诚,谈完就死了。和我说完话就把‘奔驰’开到海里去了。”

  “怪我?”

  我缓缓摇头:“不怪,任何人都不怪。人死总是有其相应缘由的。看上去单纯而并不单纯。根是一样的。即使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是一点点,但用手一拉就会接连出来很多。人的意识这种东西是在黑暗深处扎根生长的。盘根错节,纵横交织……无法解析的部分过于繁多。真正的原因只有本人才明白,甚至本人都懵懵懂懂。”

  他始终把手放在出口门扇的把手上,我想,他在等待时机。谁也怪罪不得。

  “可你肯定因此恨我。”雪说。

  “没什么恨的。”

  “就算现在不恨,将来也一定恨。”

  “将来也不恨,我不会那样憎恨别人。”

  “即使不恨,也必定有什么消失的。”她低声道,“真的。”

  我瞥一眼她的脸:“奇怪,你和五反田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吗?”

  “是的。他一直对将有什么消失这点耿耿于怀。其实何必那样呢?任何东西迟早都要消失。我们每个人都在移动着生存,我们周围的东西都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终究归于消失。这是我们所无法左右的。该消失的时候自然消失,不到消失的时候自然不消失。比如你将长大成人。再过两年,这身漂亮的连衣裙都要变得不合尺寸,对Talking Heads你也可能感到陈腐不堪。而且再也不想和我一起兜什么风。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管随波逐流,想也无济于事。”

  “可我会永远喜欢你的,这和时间没有关系,我想。”

  “这么说真让我高兴,但愿如此。”我说,“不过说句公平话,你还不懂得时间为何物,很多事情最好不要过早定论。时间同腐败是一回事。意料不到的东西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变化,任何人都无从知晓。”

  她沉吟良久。磁带A面转完,翻到B面。

  夏天。街头街尾,夏日风情触目皆是。无论警察还是高中生抑或公共汽车司机,全都换上了半袖衫。也有的女孩儿竟然只穿背心。喂喂,我想,前不久可还下雪来着!在纷飞的雪花中我曾和她同唱《救救我,琳达》!那时至今,也不过两个半月。

  “真不恨我?”

  “当然!”我说,“当然不恨,何至于那样。在这一切都真假莫辨的世界上,惟独这点我可以保证。”

  “绝对?”

  “绝对,百分之两千五。”

  她微微一笑:“就想听这句话。”

  我点点头。

  “喜欢五反田吧?”雪问。

  “喜欢呐!”说着,突然喉头哽咽,泪水在眼窝里打转,我好歹忍住没让流出。接着深深吸了口气,“每见一次,喜欢程度就加深一层,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尤其到我这等年纪之后。”

  “他杀了她?”

  我透过太阳镜注视一会街景。“这个谁都不知道。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

  他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

  雪凭依车窗,手托脸颊,边听Talking Heads边张望外面的景色。她比第一次见面时,看上去多少老成了一点。不过这很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觉,毕竟才仅仅过去两个半月。

  夏天!我想。

  “这往后有什么打算?”雪问。

  “怎么说呢?”我说,“还一切都没决定。做什么好呢?但不管怎样,我都要回一次札幌,明后天。有件事必须回札幌处理。”

  我务必找到由美吉,还有羊男。那里有为我保留的场所,我包含在那里,那里有人为我哭泣。我必须返回那里把卸掉的轮子上紧。

  到代代木八幡车站附近时,雪要在这里下车:“乘小田急线去。”

  “开车送你到目的地,反正今天下午闲着。”我说。

  她微微笑道:“谢谢。不过可以了,挺远的,还是电气列车快。”

  “怪哉!”我摘下太阳镜,“你说‘谢谢’是吧?”

  “说也没什么不行吧?”

  “当然。”

  她看着我的脸,看了10至15秒。脸上终未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她居然是个没有表情的孩子,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许变化。嘴唇略略噘起,眼睛敏锐地忽闪着,透出灵气和生机。这双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夏日里尖锐地刺入水中而又摇曳着闪闪散开的光照。

  “只是有点感动。”我说。

  “怪人!”说罢,雪躬身下车,砰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目送着雪苗条的背影,直至在人群中消失。消失后,我不由十分伤感。颇有失恋的意味。

  我一边用口哨吹着“爱之匙”的《都市之夏》,一边沿表参道开至青山大街,准备在纪国屋采购。刚要开进停车场,突然想起明后天去札幌,没有必要做饭,更没必要采购食品。于是我当下无事可干,至少没有该干之事。

  我重新漫不经心地在街上兜了一圈,而后返回住处。房间显得格外空荡。罢了罢了!想着,一头倒在床上,眼望天花板。这种心态可以取个名字——失落感。我出声说了一次,发觉这3个字并不令人欣赏。

  正是,咪咪说道,其声音在这空空的房间里朗朗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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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梦遇喜喜)

  我梦中遇到了喜喜。我想那应该是梦。不是梦也是类似梦的状态。“类似梦的状态”又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总之有这么回事。在我们意识的边缘地带,有很多东西是无法命名的。但我决定将其简单称之为梦。因为我想还是这一说法最为接近实体。

  我在黎明时分梦见了喜喜。

  梦中的时间也是黎明。

  我打电话。国际电话。我拨动电话号码——貌似喜喜的女子留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个房间窗框上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咔嗒咔嗒的接线声。接上了,我想,一个数码一个数码依序连接。稍顷,铃声响起。我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数点那沉闷的铃声:5次、6次、7次、8次。数到12次,有人接起。与此同时我也置身于那个房间——个火奴鲁鲁商业区中空荡冷清的死的房间。时间仿佛白天,阳光从天井采光孔中直直地泻下。光线恍若几根粗大的柱子拔地而起,其问飘浮着细微的尘埃。那光柱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将南国强劲的日光注入屋内。没有光照的部分则阴冷幽暗,恰成鲜明对比。大有置身海底之感。

  我坐在房间沙发上,耳贴听筒。电话的拉线长拖拖地穿过地板延伸开去。它穿过昏暗,穿过光照,消失在隐隐约约的淡影之中。拉线极长,我还没见过如此之长的拉线。我把电话机放在膝头,四下打量房间。

  家具放的位置仍同上次一样。床、茶几、沙发、椅子、电视机、落地灯,杂乱无章地安放着,显得很不谐调。房间的气味也一如上次。一股房间久闭不开的气味。空气沉淀浑浊,夹杂着霉气味。只是6具白骨已不复见。床上的沙发上的电视机前椅子上的以及餐桌旁的全无踪影。餐桌上刚被伸筷的餐具也已消失。我把电话机放在沙发上欠身立起。头隐隐作痛,似乎一声巨响引起的脑弦震颤。于是我又落下身来。

  恍惚间,最远处笼罩在淡影中的椅子上仿佛有什么在动。我凝目细看,但见已悄然立起,带着那种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喜喜!她款款地走出昏暗,穿过光照,坐在餐桌旁椅子上。她仍是从前那身打扮:蓝色连衣裙加白色挎包。

  喜喜坐在那里定定地注视我,表情分外柔和。她坐在既非光照又非昏暗——恰恰介于二者之间的位置。我很想起身走过去,但又怯怯地作罢。加之太阳穴仍有余痛。

  “白骨去哪里了?”我开口道。

  “这个——”喜喜微微含笑,“大概消失了吧。”

  “你搞的?”

  “不,自行消失。你怕不是也消失了?”

  我倏地看一眼身旁的电话机,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穴。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那6具白骨?”

  “是你本身呀,”喜喜说,“这里是你的房间,这里所有的都是你本身,所有一切。”

  “我的房间!”我说,“那么海豚宾馆呢?那里是怎么回事?”

  “那里也是你的房间,当然是。那里有羊男,而这里有我。”

  光柱岿然不动,硬挺、均衡。只有其间的空气微微浮动。我不经意地看着那浮动。

  “到处都有我的房间。”我说,“哎,我总是做梦,梦见海豚宾馆,那里有人为我哭泣。天天晚上做同样的梦。海豚宾馆细细长长,那里有人为我哭泣,我以为是你。所以我才动了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你的念头。”

  “大家都在为你哭泣。”喜喜说。她的声音十分沉静,仿佛在抚慰神经。“因为那是为你准备的场所嘛!在那里,任何人都为你哭泣。”

  “可是你在呼唤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跑到海豚宾馆找你见面。于是从那里……好多事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和从前一样。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人死了。喂,是你呼唤我吧?是你在引导我吧?”

  “不是的。呼唤你的是你本身。我不过是你本身的投影。你本身通过我来呼唤你,来引导你。你将自己的影子作为舞伴一起跳舞,我不过是你的影子。”

  “我掐她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五反田说,“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诸事如意。”

  “可为什么大家都为我哭泣呢?”

  她没有回答。她倏然立起,带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到我面前站定。然后双膝跪地,伸出乎,把指尖贴在我嘴唇上。手指又滑又累。接着又抚摸我的额角。

  “我们是为你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哭泣。”喜喜低低地说,像在嘱咐我似的说得一字一板,“我们是为你不能为之流泪的东西流泪,为你不能为之放声大哭的东西放声大哭。”

  “你耳朵还那样?”我问。

  “我的耳朵——”她粲然地一笑,“还是那样,老样子。”

  “能再给我看一次?”我说,“我想再品味一次当时的感触,品味一次你在饭店里让我看耳朵时那种仿佛世界都为之一变的感触。我始终怀有这个愿望。”

  她摇摇头。“另找时间吧。”她说,“现在不成。那并非随时都可以看的。真的,那只能在合适的时候看,当时便是。但现在不是。早晚会再给你看的,在你真正需要看的时候。”

  她又站起,走进天窗笔直射进的光柱,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在刺眼的光尘之中,其身体看上去似乎即将分解消失。

  “我说,喜喜,你死了吗?”

  她在光柱中飞快地朝我转过身。

  “指五反田?”

  “是的。”

  “我想是五反田杀的我。”喜喜说。

  我点头道:“是吧,他是那样认为的。”

  “或许他杀了我,对他来说是那样。对他来说,是他杀的我。那是必要的,他只有通过杀我才能解决他自己,杀我是必要的。否则他走投无路。可怜的人!”喜喜说,“不过我并没有死,只是消失而已,消失。转移到另一个世界上去,就像转乘到另一列并头行驶的电车上。这也就是所谓消失。懂吗?”

  我说不懂。

  “很简单,你看着!”

  说罢,喜喜横穿地板,朝对面墙壁快速走去,直到墙壁跟前也没放慢脚步,随即被吸入墙壁消失了。鞋声也随之消失。

  我一直望着将她吸入其中的那部分墙壁。那只是一般的墙壁。房间里间无声息。惟独光柱中的尘埃依然缓缓飘浮。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用手指按住,仍旧盯住墙壁不放。想必当时——火奴鲁鲁那次——她也是这样被吸入墙壁之中的。

  “怎么样,简单吧?”喜喜的声音传来,“你不试试?”

  “我也能行?”

  “我不是说简单吗?试试嘛!径直往前走就行,那样就会走到这一侧来。不能怕,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拿着电话机从沙发站起,拖着软线往将她吸入其中的那块墙壁走去。接近壁面时我略有犹豫,但没有放慢速度,兀自将身体朝墙壁碰去,不料却无任何碰撞感,不过是穿过一堵不透明的空气隔层,而仅仅觉得其空气的构成有点异样而已。我提着电话机再次穿过那隔层,返回我房间的床前。我在床边坐下,把电话机放在膝头。“是简单,”我说,“简单至极。”

  我将听筒贴在耳朵上,电话已经挂断。

  莫非是梦?

  是梦,多半是梦。

  然而又有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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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走进海豚宾馆时,总服务台里站着3个女孩子。她们同样是那身装束:绝无任何皱纹的天蓝色坎肩和雪白的衬衣,同样向我转过可人的笑脸。但里边没有由美吉。我深感失望,甚至可谓绝望。我一心以为一到这里即可理所与然地见到由美吉。因而我不禁瞠目结舌,连自己姓名的发音都吐不清楚,以致接待我的那女孩儿的笑容失控似的僵在脸上。她不无怀疑地审视着我的信用卡,将其插进计算机,确认是否为盗窃物。

  我迈进十七楼一套房间,放下行李,去卫生间洗过脸,又转回大厅。我坐在松软的高级沙发上,装做翻阅杂志的样子不时地往服务台里打量一眼,我想由美吉或许只是小憩。但40分钟过后她还是没有露面,仍是那3个梳同样发式、相互难以分辨的女孩儿忙个不停。等了差不多1小时,只好作罢。看来由美吉不会是小憩。

  我上街买了份晚报,走进一家饮食店,边喝咖啡边看。我看得很细,以为可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报道。

  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无论五反田还是咪咪,都一字未提,只有别的杀人和自杀方面的报道。我边看报纸,边心想这回返回宾馆时由美吉大概——也应该——站在服务台里了。

  但1小时后由美吉仍未见影。

  我不由思忖:莫非她由于某种原因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犹如被墙壁吸进去一样?想到这里,我心里七上八下,便给她住处打电话,没有人接。接着给服务台打电话,问由美吉在不在。另一个女孩儿告诉说由美吉昨天开始休假,明后天才能上班。我暗暗叫苦,为什么来之前不给她打个电话呢?为什么就没想到打电话呢?

  当时我脑袋里装的只是快快飞来札幌,并深信来札幌便可见到由美吉。荒唐可笑!如此说来,这以前何时给她打过电话来着?五反田死后一次也未打,不,那之前也没打的。自从雪吐在沙滩上,五反田对我说他杀了喜喜时就一直未曾打过。时间相当之长。这已经把由美吉抛开很久了。不晓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而且发生得十分容易。

  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实际上什么都不能说。雪说五反田杀了喜喜。五反田把“奔驰”扎进大海。我对雪说“没关系,这不怪你”。喜喜对我说“我不过是你的影子”。而我到底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来。我首先想见到由美吉,然后再想应该向她说什么。电话中什么也说不来。

  我还是心神不定。难道由美吉已被吸入墙壁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吗?是的,那白骨是共有6具。有5具已明白是谁,此外只剩1具。这具是谁呢?想到这里,我陡然变得坐立不安,胸口里突突跳得几乎透不过气,心脏也似乎在急剧膨胀,几欲穿肋而出。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心情。我爱由美吉?不知道,见面之前我什么都想不成。我往由美吉住处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手指都打痛了,但就是没有人接。

  我无法安然入睡,汹涌的不安感几次打断我的睡意。我擦汗睁眼,开灯看表:2点、3点15、4点20,4点20分后,我终于失眠了。我坐在窗前,边听心脏的跳动边凝视渐亮的街景。

  喂,由美吉,别再让我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没有你,我就像被离心力抛到了宇宙的终端。求求你,让我看到你,把我连接到什么地方,把我同现实世界维系在一起。我不想修炼成仙,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34岁男子。我需要你。

  从早晨6点半,我便开始拨她房间的电话号码。每隔30分钟就坐在电话机前拨一次,每次都没人接。札幌的6月委实是美妙的季节。冰雪早已融尽,几个月前还冰封雪裹的大地现在一片乌黑,充盈着柔和的生机。树木缀满青翠的叶片,在徐来清风的吹拂下轻摇微颤,长空寥廓,一碧万里,云朵倩影分外清晰。这景致使得我感到骚动不安。但我还是关在宾馆房间里不动,只管拨动她住处的电话号码。每隔10分钟我便自言自语一次:明天她就会回来,等到明天即可。然而我等不到明天,谁能保证明天一定到来呢?我坐在电话前连续拨号。拨得累了,便躺在床上打盹,或无端地盯视天花板。

  似前这里有座老海豚宾馆来着,我想,那宾馆的确破旧不堪。但那里有很多东西滞留下来。人们的思绪、时间的残渣,全部融入一声声床铺的吱呀声中,粘附于墙壁上的一条条污痕。我深深坐进沙发,抬腿放在茶几上,闭目回想老海豚宾馆里的光景:门口的形状,磨损的地毯,变色的钥匙,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窗框。我可以沿走廊前行,开门进入室内。

  老海豚宾馆早已消失,但其阴影其气氛仍然留在这里。我可以感觉出它的存在。老海豚宾馆潜伏于这座庞大的新“海豚宾馆”之中,我闭眼便可以闪身入内,便可以听见老犬一般发出呼噜呼噜响声的电梯。它在这里。无人知晓,但仍在这里。这里是我的连接点。我对自己讲道:不要紧,这里是为我而设的场所,她必定返回,耐心等待就是。

  我让服务员把晚饭送来房间,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喝着。8点钟又给由美吉打电话,仍没人接。

  我打开电视,看棒球比赛的现场直播看到9点。我消掉声音,只看画面。比赛大失水准,而且我原本也无甚兴致,不过想看一看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动作。羽毛球也好水球也好,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注意比赛的进展,只看运动员的投球、击球和跑动。我把它当作某个与己无关的人的生活片断,一如观看空中飘逝的流云。

  9点,我又打了次电话。这回铃声只响一次她便接起。我一时很难相信接电话的竟会是她,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波将我同世界之间的纽带冲为两段。四脚瘫软无力,硬硬的空气块儿涌上喉头。由美吉在那里!

  “刚刚旅行回来。”由美吉十分冷静地说,“请假去东京来着,住在亲戚家里。给你打了两次电话,没有人接。”

  “我到札幌来了,来后一直给你打电话。”

  “失之交臂。”

  “失之交臂。”说罢,我紧握听筒,盯视电视画面,半天想不起词语,脑袋乱成一团。说什么好呢?

  “喂,怎么了?喂喂!”由美吉呼唤道。

  “好端端在这里呢!”

  “声音好像有点怪。”

  “紧张的关系。”我解释说,“说不好,除非见面谈。我一直紧张,电话中放松不下来。”

  “明天晚上我想可以见面。”她停了一下说。我想像她大概用手指碰了一下眼镜框。

  我耳贴听筒在床边坐下,背靠墙。“我说,明天好像迟了些,想今天就见。”

  她发出否定的声音——其实尚未出声,不过是带有否定意味的空气传来。“今天太累了,筋疲力尽,我不是告诉你刚刚回来么?今天实在不行。明天一早就得上班,现在只想睡觉。明天下班后见,可以吧?或者说明天不在这儿了?”

  “不,我要在这住些天。我也知道你很累,可说句老实话,我总有些担心,担心等到明天你怕已经消失。”

  “消失?”

  “就是说从这世界上消失。失踪。”

  由美吉笑道:“哪里会那么简单地消失呢!不要紧,放心!”

  “跟你说,不是那样的,你并不明白。我们在一刻不停地移动,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们身边各种各样的东西随着这种移动而归于消失。这是无可奈何的,没有一样会滞留下来。滞留也是滞留在我们的意识里,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我就是对这点担心。喂,由美吉,我需要你,非常现实地需要你。我几乎从没有如此迫切地需要过什么。所以希望你不要消失。”

  由美吉沉吟片刻。“好个怪人!”她说,“向你保证:我不消失,明天肯定同你见面。请等到明天。”

  “明白了。”我不再坚持,也不能再坚持。我对自己说道:知道她尚未消失就已经很不错了。

  “晚安!”说罢,她放下电话。

  我在房间里四下转了一会,然后去二十六楼酒吧喝伏特加。这是我同雪初遇的地方,里边人很多。柜台前有两个年轻女郎在喝酒,两人衣着甚为华丽,且都很得体。其中一个腿形长得动人。我坐在桌旁一边喝伏特加,一边并无其他意味地打量这对女子。随后欣赏夜景。我用手指按住额角,尽管并不痛。继而开始摸索头盖骨的形状,我自己的头盖骨。良久确认完毕,转而想像柜台前那两个女子的骨骼:头盖骨、脊椎骨、肋骨、骨盆、四肢和关节,以及动人双腿里的动人白骨。其骨洁白如雪,绝无杂质,且毫无表情。腿形动人的女子一闪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察到了我的视线。我很想向她说明,就说我不是看她的躯体,而只是在想像她的骨骼。当然我没有这样做。喝完3杯伏特加,回房间睡觉,或许由于由美吉已得到确认的缘故,我睡得很香。

  由美吉来到时是凌晨3点。听得门铃响,我拧亮床头灯,看了看表。然后披上睡衣,未加思索地把门打开。此刻睡意浓,也不容我思索。我只是机械地起床、移步、开门。开门一看,见是由美吉站在那里。她身穿天蓝色坎肩,仍像上次那样从门缝闪身溜入。我关上门。

  她站在房间正中,深深吁了口气。接着悄然脱去坎肩,整齐地摆在椅背以免弄出皱纹,动作一如上次。

  “怎么样,没有消失吧?”她问。

  “是没消失。”我声音有些迟疑。我还把握不好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线,甚至惊讶都无从谈起。

  “一个人不至于那么简单地消失的。”由美吉一字一板地说。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无论什么。”

  “反正我在这里嘛,反正我没消失。你不承认?”

  我环视四周,深吸口气,又看看由美吉的眼睛。是现实!“承认。”我说,“你是好像并未消失。可半夜3点怎么会跑到我房间来呢?”

  “睡不着,睡不稳。”她说,“放下电话就马上睡了,但1点钟一下子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心里总想你说的话,怕弄不好真的就这么消失掉。所以就叫辆出租车到这儿来了。”

  “半夜3点你来上班,人家不觉得蹊跷?”

  “不怕的,没人发现,这时间都在睡觉。说是说24小时服务,但毕竟是深夜3点,没什么事要做。坐而待命的只是总服务台和房间服务方面的。从地下停车场通过职工专用门上来,没有人会发觉。即使发觉也无所谓,因为这里职工多,值班的和不值班的不可能一一搞清。况且只要说一句来小睡室里睡觉,也就蒙混过去了,毫无问题。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几次。”

  “以前也?”

  “嗯。半夜睡不着就悄悄到宾馆里来,一个人转来转去。转一会儿心情就稳定下来了。你觉得发傻?可我喜欢,喜欢这样。一进宾馆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次也没被发现过,放心好了。一来没人发现,二来发现也能随便搪塞过去。当然,如果被发现进这房间,问题是有点麻烦。此外万无一失。在这里呆到早上,到上班时间就蹑手蹑脚地出去。可以吧?”

  “我自然可以。你上班是几点?”

  “8点。”她看了看表,“还有5个小时。”

  她以有些神经质的手势从手腕摘下表,橐地轻声放于茶几。随即坐在沙发上,把裙角拉得笔直,抬脸看着我。我在床边坐下,意识已经有所恢复。

  “那么——”由美吉开口道,“你是说你需要我?”

  “强烈地需要。”我说,“好多事情转了一轮,整个转了一轮。而我需要你。”

  “强烈地?”说着,她又拉了拉裙角。

  “是的,非常强烈。”

  “转一轮后回到哪里了?”

  “现实。”我说,“花了好些时间,终于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从很多奇妙事件中脱身出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东西失去了,一切混乱不堪,而且仍未消除,估计将继续混乱下去。但我觉得我已转完了一轮,现在返回了现实。这一轮转得我筋疲力尽,浑身瘫软,但我好歹坚持跳个不停,一步也没踩错舞步。也正因如此,才得以重返这里。”

  她看着我的脸。

  “具体的我现在很难说得明白,不过请你相信我。我需要你,这对我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对你也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不骗你!”

  “那么我该怎样好呢?”由美吉不动声色地说,“难道我应该感动得同你睡觉不成?就说太好了,说你需要我是我的最大的幸福——是这样不成?”

  “不是,不是那样的。”我寻找合适的词句,当然寻找不出,“怎么说好呢?这其实早已定下,我一次也没怀疑过。一开始我就以为你可以同我睡的。但最初那次未能睡成,因为那时还不合适,所以也才等待转回一轮,并且已经转了一轮,现在并非不合适。”

  “你是说我现在应该同你睡?”

  “逻辑上的确不通,作为说服的方法也再糟不过,这点我承认,不过我是很想对你推心置腹,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而且也只能这样表达。在一般情况下,我也会循循善诱地说服你,那类方法我也是知道的。效果如何且不论,就方法来说我是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得心应手的。问题是情况不同,这件事单纯得很,简直不言而喻,所以只能如此表达,问题不在于能否进行得顺利,我同你睡,这是既定之事。我不想在既定之事上面没完没了地兜圈子,因为那样会毁掉其中关键的东西。真的,不是危言耸听。”

  由美吉久久看着自己放在茶几上的表。“不能说是地道啊!”她叹息一声,开始解上衣纽扣。

  “别看。”她说。

  我歪倒在床上目视天花板的一角。那里别有天地,但我现在置身此处。她不慌不忙地脱衣服,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每脱掉一件,便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什么地方。一会传来咯噔一声眼镜放在茶几上的声音,那声音让人心里痒痒的。接着,她走近前来,熄掉床头灯,上床,滑溜溜、静悄悄地钻到我身旁躺下,像闪身溜进屋时那样。

  我伸手搂抱她的身子,她的肌肤和我的肌肤贴在一起。其身子非常滑润,而且沉甸甸的,现实,与咪咪不同。咪咪的身子梦一般美妙,她生活在幻想之中,生活在她本身的幻想和包容她的幻想这种双重幻想之中。正是。但是由美吉的身体却存在于现实世界,其温馨其重量其颤动都是活生生的现实。我一边抚摸由美吉一边思绪联翩,五反田那爱抚喜喜的手指也在幻想之中。那是演技,是画面上光点的移动,是从一个世界滑向另一个世界的阴翳,然而此刻不同,这是现实,正是,我现实的手指抚摸着由美吉现实的肌体。

  “现实。”我说。

  由美吉把脸埋在我脖颈上,鼻尖的感触是那样的真切。我在黑暗中逐一确认她身上的每个部位:肩、臂肘、手腕、手心,直至十个指尖,哪怕再细小的地方也不放过。我用手指依顺摸去,并像按封印那样不住地吻着,我需要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

  是现实,我想。

  我什么也不说,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静静地呼吸,但她也同样需要我,我感觉得出。她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其呼吸温暖而潮润,将不成为语言的语言倾吐出来。

  “好厉害的。”稍过一会,由美吉说道。

  “所以我说早已定下了嘛。”

  由美吉在我怀中就势睡了过去,睡得十分恬静,我没睡,一来全然没有睡意,二来因为怀抱熟睡中的她实在惬意。不久,天空放亮,些许晨光淡淡透进屋内,茶几上放着她的手表和眼镜。我注视由美吉不戴眼镜时的脸,摘去眼镜时的她也自有千娇百媚。我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依旧搂着她的肩,观察房间里的变化,只见晨光逐渐涌满各个角落,幽暗后退消失。

  椅子上叠放着她的衣服。裙子、衬衫、长统袜和内衣,椅下整齐摆着黑色的皮鞋,是现实,现实的衣服现实地叠着,以免弄皱。

  7点时,我把她叫醒:

  “由美吉,该起来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再次把鼻子触在我脖颈上。“好厉害的。”她说。然后鱼跃下床,赤身站在晨光之中,竟如刚充过电一般生机勃发。我把一只胳膊支在枕头上,望着她的裸体——几小时前确认过的裸体。

  由美吉冲罢淋浴,用我的梳子理好头发,简洁而又认真地刷了刷牙,然后细心穿起衣服,我看着她穿衣服的光景,她小心翼翼地扣好白衬衫每一个纽扣,罩上坎肩,站在可以照出全身的衣镜前检查有无皱纹或污点,这一切她做得一丝不苟,从旁观看都甚觉快意,使人油然腾起清晨来临之感。

  “化妆品在小卧室的柜里呢。”她说。

  “这样就很漂亮。”

  “谢谢。不过不化妆要挨训的。化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站在房间正中抱了一次由美吉。抱穿制服戴眼镜的她同样妙不可言。

  “天亮后还需求我来着?”

  “非常需求,”我说,“比昨天还强烈。”

  “跟你说,被人这么强烈地需求还是第一次。”由美吉说,“我完全感觉得出来,知道自已被你需求,感觉到这点也是第一次。”

  “这以前谁也没需求过你?”

  “没人像你那样。”

  “被人需求是怎样一种心情?”

  “十分轻松。”由美吉说,“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觉得就像呆在充满温情的房间里似的。”

  “一直在这里好了。”我说,“谁也不出去,谁也不进来。只有我和你。”

  “在这里住下?”

  “是的,住下。”

  由美吉稍离开一点看着我的眼睛:“嗳,今天晚间来住也可以的?”

  “你来住我是没有问题。但对你来说我想过于冒险。一旦暴露,说不定被解雇的哟!相比之下,恐怕还是去你住处或其他旅馆好些,嗯?那样会更舒心吧?”

  由美吉摇摇头:“不,这里可以,我喜欢这个场所。这里既是你的场所,同时又是我的场所。我乐意在这里给你抱,只要你可以的话。”

  “我哪里都没关系,你喜欢就行。”

  “那好,今晚见,在这儿。”说完,她把门开条小缝,向外窥看一下,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门外。

  我刮完胡须,冲罢淋浴,出外在早晨的街上散步,并去“丹琴”炸饼店吃了油炸面圈,喝了两杯咖啡。

  街上到处是上班的人流。见此光景,我也觉得该开始工作了。如雪已开始学习一样,我也该开始工作才是。这是很现实的。在札幌找工作来做?也不错,我想。而且要同由美吉共同生活。她去宾馆上班,我做我的工作,做什么工作呢?别担心,总找得到,找不到也无所谓,几个月的吃喝还维持得了。

  写点东西怕是不错,我不讨厌写文章,我扫雪差不多连续扫了3年时间,往后应该为自己写点什么了。

  对,我需求的是这个。

  写普通文章,既非诗歌小说又非自传信函那样的普通文章,没有稿约没有期限那样的普通文章。

  不错!

  继而,我想起由美吉的肌体。她身体的任何部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曾一一确认,一一按以封印。我带着幸福的心情在初夏的街头漫步、吃午饭、喝啤酒。然后返回宾馆,坐在大厅里从盆栽树荫处看了一会由美吉工作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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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傍晚6点半,由美吉来了。仍是那身制服,但衬衣换成了另一种式样。她这次提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备换的内衣、洗漱用具和化妆品。

  “迟早要露马脚。”我说。

  “放心,绝无疏漏。”由美吉嫣然一笑,脱下坎肩,搭于椅背,我们在沙发上抱在一起。

  “嗳,今天一直考虑你来着。”她说,“我这样想:白天我每天在这宾馆里做工,晚上就悄悄钻到你房间里两人抱着睡觉,早上再出去做工。这样该有多好啊!”

  “单位住所合二而一。”我笑道,“不过遗憾的是,一来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长久地住在这里,二来如果天天如此,迟早必被发现无疑。”

  由美吉不服气似的在膝盖上低声打了几个响指。“人生在世很难称心如意,是不?”

  “完全正确。”我说。

  “不过你总可以在这里再住几天吧?”

  “可以,我想可以的。”

  “那么几天也好,两人就在这宾馆里过好了!”

  之后她开始脱衣服,又一件件叠好放好,习以为常。手表和眼镜摘下放在茶几上。我们亲昵了一个小时,我也罢她也罢都折腾得一塌糊涂,却又觉得极为舒坦和愉快。

  “是够厉害的!”由美吉说。说完便在我怀中昏昏睡去,显然是开心之故。

  我冲个淋浴,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独自喝了,坐在椅子上端视由美吉的脸。她睡得十分安然甜美。

  将近8点,她睁开眼睛说肚子饿了。我们查阅房间服务项目的莱谱,要了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她把衣服皮鞋藏在厕所里,男侍敲门时迅速躲进浴室。等男侍把盘子放在茶几上离开,我小声敲浴室门把她叫出。

  我们各吃了一半奶汁烤菜通心粉和三明治,喝了啤酒,然后商量日后的安排,我说从东京搬来札幌。

  “住在东京也那么回事,已经没有意思。”我说,“今天白天我一直在想,决定在这里安顿下来,再找一件我干得来的工作,因为在这里可以见到你。”

  “住下?”她问。

  “是的,住下。”我说,要搬运的东两估计不是很多,无非音响、书和厨房用具之类,可以一起装进“雄狮”用渡轮运来。大的东西或卖或扔,重新购置即可。床和冰箱差不多也到更新换代的时候了。总的说来我这人使东西使的时间过长。

  “在札幌租套房子,开始新的生活。你想来时就来,住下也可以。先这么过一段时间,我想我们可以相安无事。我已回到现实之中,你也心怀释然,两人就在这里住下。”

  由美吉微笑着吻了我一下,说是“妙极”。

  “将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不过预感良好。”

  “将来的事谁都不清楚。”她说,“现在可实在是美极妙极,无与伦比!”

  我再次给房间服务部打电话,要了一小桶冰块。她又躲进浴室,冰块来了后,我拿出白天在街上买的半瓶伏特加和番茄汁,调了两杯血色玛莉。虽说没有柠檬片和倍灵调味汁,毕竟也算是血色玛莉。我们暂且用来相互干杯,由于要有背景音乐,我打开枕旁有线广播的开关,把频道调至“流行音乐”。曼特瓦尼管弦乐队正在演奏《诱惑之夜》,声音优美动听,别无他求,我想。

  “你真是善解人意,”由美吉佩服道,“实际上我刚才就想喝血色玛莉来着,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准确呢?”

  “侧起耳朵就可以听见你需求之物的声音,眯起眼睛就可以看见你需求之物的形状。”

  “像标语似的?”

  “不是标语。不过把活生生的形象诉诸语言而已。”

  “你这人,要是当标语制作专家就好了!”由美吉哧哧笑道。

  我们分别喝了3杯血色玛莉,而后又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充满柔情地云雨一番,我们都已心满意足,抱她的时候,我恍惚听到一次老海豚宾馆那座旧式电梯哐哐当当的震动声响。不错,这里是我的连接点,说被包容在这里,这是最为现实的现实。好了,我再也不去别处,我已经稳稳地连接上了。我已重新找回连接点,而同现实相连相接,我寻找的就是这个,羊男将我同其连在一起。12点,我们上来困意。

  由美吉把我摇醒。“喂,起来呀!”她在耳畔低语。她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四下还一片昏暗,我大脑的一半还留在温暖泥沼般的无意识地带,床头灯亮着,枕边钟刚过3点。我首先想到的是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莫不是她来这里被上司发现了?因为由美吉摇晃我肩膀的神态极为严肃,又是半夜3点,加之她已穿好衣服,看来情况只能是这样,怎么办好呢?但我没再想下去。

  “起来呀,求你,快起来!”她小声说。

  “好的好的。”我说,“发生什么了?”

  “别问,快起来穿衣服。”

  我不再发问,迅速穿起衣服。把半袖衫从头套进去,提上蓝色牛仔裤,登上旅行鞋,套上防风外衣,将拉链一直拉到领口。前后没用1分钟,见我穿罢衣服,由美吉拉起我的手领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两三厘米的小缝。

  “看呀!”她说。我从门缝向外窥看。走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黑得像果子冻一样稠乎乎凉丝丝,且非常深重,仿佛一伸手即被吸入其中。同时有一股与上次相同的气味儿:霉气味儿,旧报纸味儿,从古老的时间深渊中吹来的风的气味儿。

  “那片漆黑又来了。”她在我耳边低语。

  我用手臂拦住她的腰,悄悄搂过。“没关系,不用怕。这里是为我准备的世界,不会发生糟糕的事。最初还是你向我提起这片黑暗的,从而我们才得以相识。”不过我也没有坚定的信心,我也怕得难以自己。那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根深蒂固的恐怖,是一种铭刻在我的遗传因子之中、从远古时代便一脉相承的恐怖。黑暗这种东西纵使有其存在的缘由,也同样可怕可怖。它说不定会将人一口吞没,将它的存在扭曲、撕裂,进而彻底消灭,到底有谁能够在黑暗中怀有充分的自信呢?所有一切都将在黑暗中猝然变形、蜕化以至消失,虚无这一黑暗的祖护者在这里涵盖一切。

  “不要紧,没什么好怕的。”我说,同时也是自我鼓励。

  “怎么办?”由美吉问。

  “两人一起到前边去。”我说,“我回到这宾馆的目的是为了见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此人。他在黑暗的尽头,在那里等我。”

  “那个房间里的人?”

  “是的,是他。”

  “可我怕,怕得不得了。”由美吉的声音颤抖得发尖。没有办法,连我都战战兢兢。

  我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睑。“别怕,这回我和你在一起。让我们一直手拉手,不松手就没问题。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手,紧紧靠在一起。”

  我返回房间,从皮包里掏出事先准备的笔式手电筒和大型打火机,装进外衣口袋,然后慢慢开门,移步走廊。

  “去哪儿?”她问。

  “向右。”我说,“一直向右,向右没错。”

  我用笔式手电筒照着脚前沿走廊行走。如上次所感,这里并非海豚宾馆的走廊,而要陈旧得多。红色地毯磨得斑斑驳驳,地板凸凹不平,石灰墙壁布满老人斑样的无可救药的污痕,是老海豚宾馆,我想,准确说来又不是一如原样的海豚宾馆。这里是类似它的某一部分,是老海豚宾馆式的一处所在。径直走了一会儿,走廊仍像上次那样向右拐弯,我于是拐过,但与上次又有不同——见不到光亮,见不到从远处门缝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出于慎重,我熄掉手电筒,但同样没有光。完整无缺的黑暗犹如狡猾的水,悄无声息地将我们包容其中。

  由美吉猛地捏了下我的手。“看不见光亮。”我说。声音嘶哑得很,根本不像是我的声音。“那里的门透出光亮来着,上次。”

  “我那时也是,我也看见了。”

  我在拐角处伫立片刻。心里想道:羊男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睡着了不成?不,不至于。他应该时刻呆在那里时刻点灯才是,像守护灯塔那样,那是他的职责。即使睡着烛光也该常明不熄,不可能熄灭,我掠过一种不快的预感。

  “嗯,就这样回去吧!”由美吉说,“这回太暗了,回去另等机会吧。还是那样好,别太勉强。”

  她说的不无道理,的确过于黑暗,并使人觉得可能发生不测,但我没有回头。

  “不,我放心不下,想去那里看个究竟。他有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在寻求我,所以才把我们同这个地方连接起来。”我再次打亮电筒,细细的黄色光柱倏地划破黑暗。“走,拉紧我的手。我需求你,你需求我。不必担心,我们已经住下,哪里也不去,保证返回,放心好了”

  我们盯着脚下一步一步地缓缓迈进。黑暗中我可以感觉出由美吉头上隐约的洗发液味儿,这气味使得我紧张的神经得到甘美的滋润。她的小手又暖又硬,我们在黑暗中连在一起。

  羊男住过的房间很快找到了。因为只有这里开着门,门缝中荡出一股阴冷发霉的空气。我轻声敲门,仍像上次那样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回响,一如叩击巨大耳朵之中的巨大增幅器官。我通通通敲了三下,开始等待。等了20秒、30秒,但全无反应。羊男怎么了?莫不是死了?如此说来,上次见面时他就显得极度疲劳和衰老,使人觉得即使死去也并不反常。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但毕竟也要衰老,并总有一天死去,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想到这里,我陡然一阵不安。假如他离开人世,还有谁能够把我同这世界连接起来呢?谁肯为我连接呢?

  我推开门,拉着由美吉的手轻轻走入房间,用手电筒往地板上照了照,房间里边同上次见时一样。地上到处堆着旧书,空地所剩无几,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代作蜡烛台的烟灰缸,蜡烛已经熄灭,还剩5厘米左右。我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关掉手电筒,塞进衣袋。

  房间中哪里也见不到羊男的身影。

  他是去了哪里,我想。

  “这里到底有谁来着?”由美吉问。

  “羊男。”我回答,“羊男管理这个世界。这里是连接点,他为我进行各种连接,像配电盘一样,他身穿羊皮,很早以前就在这里住在这里躲在这里。”

  “躲避什么?”

  “什么呢?战争、文明、法律、体制……总之躲避一切不合他脾性的东西。”

  “可他已经不在了啊!”

  我点点头。一点头,墙上被扩大的身影便随之大摇大摆起来。“嗯,是不在了。怎么回事呢?原本是应该在的。”我恍惚觉得站在世界的尽头,古人设想的世界尽头,使得一切变成瀑布落入其中的地狱底层般的世界尽头。而我们两人——仅仅我们两人正站在这尽头的最边缘。我们前面一无所见,惟有冥冥的虚无横无际涯。房间里的空气彻骨生寒,我们仅靠对方手心的温度相互取暖。

  “他或许已经死了。”我说。

  “在黑暗中不能想不吉利的事,得把事情往好处想。”由美吉说,“很可能不过是到哪里买东西去了吧?也许蜡烛没有存货了。”

  “或许去取所得税的退款也未可知。”说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她的脸,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我熄掉电筒,在若明若暗的烛光中搂过她的身体。“休息日两人一起去好多好多地方,嗯?”

  “当然!”她说。

  “把我的‘雄狮’运来。车是半新不旧,式样也老,但还不错,我很中意。‘奔驰’我也坐过,不过老实说,还是我那‘雄狮’好得多。”

  “当然!”

  “有空调,有随车音响。”

  “无可挑剔。”

  “十全十美!”我说,“我们开它去好多好多地方,看好多好多景致。”

  “那自然。”她说。

  我们拥抱了一会,然后松开,我又打开手电筒。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是《关于约克夏绵羊改良的研究》,封面积了一层乳膜样的白灰。

  “这里的书全是养羊方面的。”我说,“老海豚宾馆里有个关于羊的资料室。经理的父亲是研究羊的专家,资料是他收集的。而羊男接他的班管理来着。本来已毫无用处,如今没有人读这个,但羊男还是保留下来。大概这些书对这个场所至关重要吧。”

  由美吉拿过我的电筒,翻开小册子,靠着墙读起来。我则一边看墙上自己的身影一边呆呆地想羊男。他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蓦地掠过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心脏一下子跳到喉咙。有什么阴差阳错有什么不妙的事即将发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对这什么集中起全副神经。旋即猛地一惊:糟糕,糟了!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把手从由美吉身上松开。本来是不能松开的,绝对不能。刹那间,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急忙伸手去抓由美吉的手腕,但为时已晚。在几乎与我伸手的同时,她的身体彼倏然吸入墙壁之中,一如喜喜被吸入死之房间的墙壁。由美吉的身体一瞬间无影无踪,她消失了,手电筒的光亮也消失了。

  “由美吉!”

  无人应答。惟有沉默与寒气主宰着房间,我觉得黑暗愈发深重。

  “由美吉!”我再次叫道。

  “喏,这还不简单!”墙的另一侧传来由美吉瓮声瓮气的话音,“实在简单得很,一穿墙壁就过到这边来了!”

  “胡说!”我大吼一声,“看起来简单,可一旦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那里不是现实,那是那边的世界,和这里的世界不同!”

  她没有应声,深重的沉默重新涌满房间,紧紧压迫我的身体,使我如置身海底。由美吉已经消失,伸手摸向哪里也触摸不到。我与她之间横着那堵墙壁。太过分了,我想。太残酷了,我感到浑身瘫软。我和由美吉是应该在这边的,为此我才一直努力不懈,我才踏着变幻莫测的舞步终于赶到这里。

  然而时间已不容我前思后想,已不容我犹豫不决。我迈步朝墙壁那边追赶由美吉,此外别无他法。因为我爱由美吉,我像遇见喜喜时那样穿墙而过。一切一如上次:不透明的空气层,粗糙的硬质感,水一般的凉意,摇摆的时间,扭曲的连续性,颤抖的重力。恍惚间,远古的记忆犹如蒸汽从时间的深渊中腾立起来。那是我的遗传因子,我可以感觉出自己体内进化的块体,我超越了纵横交织的自己本身巨大的DNA①。地球膨胀而又冷缩,羊潜伏于洞穴之中。海是庞大的思念,雨无声地落于其表面,没有面孔的人们站立岸边遥看海湾。无尽无休的时间化为巨大的线球浮于空中。虚无吞噬人体,而更为巨大的虚无则吞噬这个虚无。人们血肉消融,白骨现出,又沦为尘埃,被风吹去。有人说:彻底地完全地死了。有人说:正是。我的血肉之躯也分崩离析,四下飞溅,又凝为一体。

  ①脱氧核糖核酸,deoxyribonucleicacid。

  穿过这堵混乱而扑朔迷离的空气层之后,我竟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周围黑得不行,而又不是漆黑,却又什么也看不见。我孑然一身。伸手摸去,旁边谁也没有。我形影相吊,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世界的尽头。“由美吉!”我扯着嗓门喊道。但实际上并未出声,不过是一缕干涩的气息。我想再喊一次,不料竟听“咔”的一声,落地灯亮了,房间一片朗然。

  而且由美吉就在房间里。她身穿白衬衣西服裙脚穿黑皮鞋,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微笑着注视我。写字台前椅背上搭着的天蓝色坎肩,俨然她的化身。于是我紧张得发硬的躯体开始像螺丝松动一样一点点弛缓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右手正紧紧抓着床单。我把床单放开,擦了把脸上的汗,心想这里可是这边?这光亮可是真正的光亮不成?

  “喂,由美吉!”我声音嘶哑地喊。

  “什么?”

  “你真的一直在这里?”

  “那还有假。”

  “哪里也没去也没消失?”

  “没有消失,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消失。”

  “我做梦了。”

  “晓得。我一直看着你,看见你做梦并且喊我的名字,在一片漆黑中。知道么,如果真心想看什么,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真真切切。”

  我看表,时近4点,黎明前的片刻,正是思绪跌入深谷的时间。我身上发冷,尚未完全放松。那难道真的是梦?黑暗中羊男消失,由美吉也消失不见。我可以真切地回味起当时走投无路那种绝望的孤独感,回味起由美吉手的感触,二者都还牢牢地留在我的身心,比现实还要真实。而现实还没有恢复其充分的真实性。

  “我说,由美吉。”

  “什么?”

  “你怎么穿上衣服了?”

  “穿上衣服看你来着,”她说,“不知不觉地。”

  “再脱一遍可好?”我问。我想再确认一下,确认她是否真在这里,确认这里是否真是这边的世界。

  “当然好的。”说罢,她摘下手表放在茶几上,脱掉鞋整齐摆在地毯上。接着一个个解开衬衣纽扣,脱去长统袜,脱下裙子,一件件叠好放好。又摘下眼镜,像往次那样咯噔一声放在茶几上,然后光着脚悄然走过地毯,轻轻掀开毛毯躺到我身旁。我一把搂过她。她身上温暖而滑润,带有沉稳的现实感。

  “没有消失。”

  “当然没有,”她说,“我不是说了么,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消失的。”

  果真如此吗?我抱着她想道,不,任何事情都有发生的可能。这个世界既脆弱又危险,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很容易。况且那个房间里的白骨还剩1具。那是羊男的吗?还是为我准备的他人之死呢?不,也许那白骨是我本身的。它很可能在那个遥远的昏暗房间里一直等我死去。我已经在远处听见了老海豚宾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远远随风传来的夜班火车声,电梯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爬上来停住。有人在走廊里走动。有人开门。有人关门。是海豚宾馆,这我知道。一切都吱呀作响,一切声响听起来都很陈腐,而我便被包容在这个里面。有人为我流泪,为我不能为之哭泣的东西流泪。

  我吻了吻由美古的眼睑。

  由美吉在我怀中酣然入睡。我却难以成眠。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如桔井一样睁着双眼。我静静地继续抱住她,像要把她整个包拢起来。我不时地吞声哭泣。我为失去的东西而哭,为尚未失去的东西而泣。但实际上我只哭了一小会儿。由美吉的身子是那样的柔软,在我怀中温情脉脉地刻算着时间。时间刻算着现实。不久,天光悄然破晓。我扬起脸,定定注视着床头闹钟的指针按照现实时间缓缓转动。它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我胳膊的内侧承受着由美吉的呼气,也只有这部分温暖潮润。

  是现实,我想,我已在这里住下。

  不多会儿,时针指向7点。夏日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在地毯上描绘出一个略微歪斜的四角形。由美吉仍在酣睡。我悄悄地撩起她的头发,露出耳朵,轻轻吻了一下,怎么说好呢?我思考了三四分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和表达方式。我能够顺利发出声音吗?我的话语能够有效地震动现实空气吗?我试着在口中嘟囔了几个语句,从中选出一句最简练的:

  “由美吉,早晨到了。”我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