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号国道是一条产业要道,从伊拉克边境城布吉兹雷沿叙利亚边境笔直向西伸去。到达地中海后,从那里北去。此路的目的在于用卡车往北部运送从伊拉克进口的石油,别名叫“当心大道”。因为上面通行的几乎全是大型油罐车,车尾大大写有“当心!”字样,字旁用油漆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标记。
我们沿安纳托利亚东部尘土飞扬的山道一路仓皇逃窜,好歹逃到的柏油路便是这“当心大道”,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土耳其内陆的旅行总不肯让人轻松下来。
就24 号国道本身来看,算是一条像样的公路。路面铺了,也没塌陷,几乎笔直,又没有库尔德武装游击队。只是,24 号线最大的问题点在于路面只有一条车道。因此,若想超车,只能拐到反向车道。但是此路——前面也已提到——挤满油罐车。如往前赶,必须一连超过五六辆。而若不往前赶,就只好以四十公里时速慢慢行驶,所以不能不往前赶。然而反向车道油罐车辆鱼贯而行,需要见缝插针一样赶超过去。不仅如此,还时而有油罐车超另一辆油罐车。油罐车有较快的和较慢的两种。虽说快,但终究是油罐车,并非了不得的快速。所以,超车自然费时间。倘前面有两辆晃晃悠悠并排逼来,我们便无处可逃。若撞在一起,对方或许无所谓,我们则顿成肉饼。而且仔细观察,躲闪不及或方向盘打歪的油罐车和小汽车在路旁横躺竖卧,感觉上好像电影《斯巴达克思》鏖战后的场景。居然没发生大事故(也许发生了)。
不错,运输伊拉克进口石油还是内陆安全,路又近。可为什么不搞输油管道呢?我很难理解。从事故方面考虑,输油管道相对安全,又不花汽油钱,岂不便宜?让这么多杂乱无章的油罐车跑来跑去,空气都弄坏了,又危险。但从战略角度着想,输油管道一旦遭受攻击,即刻寿终正寝。所以,作为国策,纵使不经济且有危险,恐怕还是要用油罐车一一运输。可是,如若这样,将两侧分别弄成双车道岂不更好。实在是超乎想像的糟糕道路,说是恶梦我想都未尝不可。这丝毫也不夸张,在此“当心大道”上开车一个小时,身心俱已疲惫不堪。
这么说或许不好,土耳其的司机总的说来不守规矩。即使将风俗习惯考虑在内而相当出于好意来看——至少以我们的感觉——将他们的驾驶情况列入“好”这一档次也是相当让人有抵触感的。不说别的,脾气相当暴躁,哪怕情况不太允许也硬要往前冲。意大利、希腊、土耳其无不是开车横冲直撞的代表性国家,但在令人哑然失惊这点上,三国之中,我还是想把金牌授予土耳其。
24 号线的司机们也横冲直撞,上路你追我赶,我们若不踩闸很可能撞个满怀,所以要一个劲儿按喇叭或用闪光灯。这还不算,油罐车的司机们全都因超负荷劳动累得一塌糊涂。他们在这让人紧张的长距离公路上几乎到站就掉头,来回疲于奔命。一天二十四小时,车流从不止息。况且车况也不能说万无一失,上坡路段到处都有战死的油罐车横陈着恐龙般的尸体。称之为“土耳其最危险的公路”怕也当之无愧。至少我没有要紧事不会再跑这24 号国道。
另外,较之伊拉克边境多由军队检查,24 号线则大多由警察检查。到处都有警察把卡车拦在路旁查看货物——看有无毒品,这也为交通混乱火上烧油。不过我们同这种检查无关,见到我们,警察就摆手说一声通过。
最接近叙利亚边境一带拦了好几道铁丝网,军用岗楼栉比鳞次,空气甚为紧张。沿路排列着漂亮得不和谐的照明灯。但不是为了照射路面,而是为了防止贩毒分子和恐怖分子偷越国境。
24 号国道几乎不存在温情脉脉的元素。
24 号国道。
先看吉兹雷。从这里前行不远就同叙利亚接壤。伊拉克边境到处是崇山峻岭,而进入叙利亚,忽然现出无遮无拦的平原。风光变了,人们的服装、风貌也变了。中亚式风光渐渐带有阿拉伯色彩。阿拉法特戴的那种伊斯兰头巾开始增多,男人们身穿裤裆松垮垮下垂的裤子。携手杖的人也多了。沙漠映入眼帘,甚至可以见到骆驼。阿拉伯字增多,妇女的服装陡然艳丽起来,变成那种阿拉伯风格的金灿灿的服装。人们的肤色则有些发暗,眼神似乎更加锐利。而且军方检查明显减少。虽然没特别觉得天下太平,但至少渐渐有了逃离“戒严地区”的实感。
不过说实话,这吉兹雷也是个差到极点的城市。我们是晚上七点到达的,找宾馆开罢房间,因口渴要外出买啤酒,不料被宾馆服务台告知:“一过七点就买不到啤酒了,哪里都没有卖的。”遂问“那么可有能喝啤酒的地方?”“没有。”又问“为什么?”结果没有给予回答。气氛似乎是说懒得同七点以后还喝啤酒那种家伙说话。本想大声吼道难道七点以后就不能喝啤酒,但毕竟是别人的国家,只好忍气吞声。“那里有水,喝那个好了!”他指着大厅(就面积来说称为大厅令人颇有抵触感)里的饮用水冷却机说。在土耳其旅行了三个星期,见到冷水机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猪圈般的小蚌馆里何以有冷水机这劳什子呢?我至今都想不明白。然而就是有,毫不含糊。我渴得火烧火燎,这冷水机看上去极具魅力,遂用那里的杯子咕嘟咕嘟连喝两杯。经过一定时间之后,堪称悲剧的腹泻开始了。我这人肠胃算是强韧的,喝水一般不坏肚子,然而这里的水终究抵挡不住。水把我无情打翻、勒搅、摇撼,根本不是其对手。这场腹泻——细节从略——着实厉害。全是因为吉兹雷人七点后不允许卖啤酒。如弄到啤酒,当然不会喝什么冷水机里的水,绝对不会。
为慎重起见,在此写下这家宾馆的名称:”吉涅希宾馆。“住宿费每人三百五十日元。一人一个房间,便宜至极。这是一家相当奇妙的宾馆。首先,服务台后面是伊斯兰教礼拜堂,三张榻榻米大小,在这里脱鞋上去,头触地板做礼拜。有如此名堂的宾馆还是头一次见到。土耳其这个国家在伊斯兰教信仰方面并不怎么严格,而这里也许是接近叙利亚的关系,伊斯兰教色彩非常浓厚。不能喝啤酒估计也是这个原因。穿短裤行走,满城的人都射出深恶痛绝的目光,甚至有人看见我而往地上”呸“一声吐了一口。进店买苏打饼干和矿泉水,店里问道”你是伊斯兰教徒吗?“我说不是的一瞬间还担心不卖给我,好在卖还是卖了。不过对外来者绝对不是友好城市。和西西里半斤八两。
对了,这家宾馆的礼拜堂的最里头是俨然中庭的开放式空间。一楼有淋浴室(难以置信的是,这里的淋浴红龙头是冷水,蓝龙头是热水。而我在最后一瞬间才明白过来,以致一直气呼呼地用冷水淋浴)。而且,周围有一股不折不扣的大便味。但毕竟三百五十日元,牢骚发不得的。城里还有一家不难推测比这里更差劲的宾馆。选哪家是个人自由,尽管不是多么开心的自由。
宾馆前面是24 号国道,油罐车鬼哭狼嚎地一辆接一辆呼啸而去,彻夜不息,清晨都不中止。想喝酒再睡,却又没酒。窗扇被公路振得瑟瑟摇颤不止。而且凌晨时分几乎所有的油罐车通过时都毅然决然地按响喇叭。就像某种暗号:噢噢噢——!我实在疲劳至极,好歹入睡,但还是被一再吵醒,不由一阵心头火起,恨不得像《兰博2 号》那样用火箭炮把这里的一切炸个粉身碎骨。
除24 号国道以外,城中所有的路都脏兮兮黑乎乎。刚进城时,主干道上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像被野外放养似的晃晃悠悠走来走去。此牛在我睡觉前还在走,早上出去外面牛仍悠然漫步。或者城里没有收容老牛的窝棚也未可知。反正是个哭笑不得的地方。我散步当中,一个老伯问我是不是荷兰人。我到底哪里像是荷兰人?
对了,吉兹雷正好由这条老牛漫步的主干道分成两部分。这是因为,此城有两大家族,这两大家族世世代代进行血腥对抗。这方面也同西西里相似。两派居民从不说话,住的地方也不同。他们以这条主干道为界左右分开居住,绝不混杂。这边有邮局,那边有药店。但是,这边的人不去那边的药店,那边的人不来这边的邮局。无论怎么看都是路易斯·卡劳尔式超现实主义荒唐无稽的事情。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城镇,就不评头论足了。
吉兹雷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得清清楚楚。晚间快十一点时我去洗脸间刷牙,旁边洗脸台一个年轻男子在刷皮鞋,这倒也罢了。虽说不大卫生,但并非很不自然。问题是此人是把鞋穿在脚上刷—— “嘿哟”一声抬腿插进洗脸盆连脚整个刷洗,作为姿势相当辛苦。况且袜子也穿着。这的确是——不亲眼看见怕是很难明白——异乎寻常的光景。反正我是匪夷所思。因为互相瞧见了,我说了声“晚上好”,对方也极为正常地回道“晚上好”。接着我刷牙,他继续刷鞋。何苦非那么做不可呢,晚间十一点连鞋带脚一起洗,或者把脚插进洗脸盆刷鞋?我至今理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