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那一年,令我一筹莫展地想起了泥沼。那是仿佛每跨出一步,鞋子就会完全脱落的黏性泥沼。我在那样的泥泞中非常艰苦地艘步。前前后后什么也看不见,无论走到何处,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泥沼在延续着。
甚至连时间也配合我的步伐瞒珊而行。周围的人早已跑到前方,只有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泞中拖沓看爬来爬去。在我周遭的世界发生很大的变化。例如约翰柯特连这些名人都死了。人人呼吁改革,仿佛看见改革就在不远的地方到来。然而那些变故,充其量只不过是毫无实际又无意义的背景昼。我几乎没台起脸来,只是日复一日地过日子。映现在我眼前的只有永无尽头的泥沼。右脚往前踏出一步。举起左脚,然后又是右脚。我无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无法确信是否往正确的方向前进。只知道必须往前走,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踏入二十岁,秋去冬来,而我的生活丝毫不起变化。我继续不感兴趣地上大学,每周做三天兼职,偶尔重读《大亨小传》,到了星期天就洗衣服,写长长的信给直子。有时跟阿绿见见面。吃吃饭,跑跑动物园,看看电影。出售小林书店的事进展顺利,阿绿和姐姐就在茗荷谷一带租了一间两房一听的公寓单位合住。阿绿说,如果她姐姐结了婚,她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我曾受邀去那里吃过一次午餐,那是一间向阳的漂亮公寓,阿绿看起来比起住在小林书店时生活开心得多。
永泽几次邀我去玩,每次我都以有事为理由推辞了。我只是嫌麻烦。当然我不是不想跟女孩子睡觉。但一想到只是在夜市里喝酒,找个适合的女伴搭讪,然后上酒店的过程,我便觉得厌倦起来。对于永远乐此不疲的永泽这个人,使我重新涌起敬畏之心。也许受到初美那番话影响。令我觉得与其跟陌生又无聊的女孩上床,不如回想直子的事更快乐。那天直子在草原中引导我射精的手指触觉,比任何事都鲜明地留在我心中。
十一月初,我写信给直子,问她冬暇时,我可不可以去那里见她。玲子回信给我了。她说很欢迎我去。由于目前直子还无法顺利地写信,所以由她代笔。不过,直千的病情没有恶化,只是像波浪一样有起有伏,不必担心。
大学一放假,我就把行李塞进背襄,穿上雪鞋去京都。就如那位奇妙的医生所言,被雪环绕的山中情景的确美不胜言。我和上次一样,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间住了两晚,度过跟上次差不多一样约三天。入夜后,玲子弹吉他,我们聊天。白天没去野餐,而是三个人玩越野滑雪。穿上滑雪鞋在山里走了一小时,不由气喘喘地汗流颊背。空闲时间里,我也帮帮大家除雪。那叫官田的怪医生偶尔加入我们的餐桌,告诉我们“为何人的中指比食指长,而脚适得其反”的事。看门的大村依然谈起东京的猪肉话题。玲子非常喜欢我带去当礼物的唱片,她把其中几首写成乐谱,用吉他弹奏。
直子比起秋天时沉默寡言得多。三个人在一起时,她几乎没开口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微笑。玲子代替她说了许多。“不要在意。”直子说。“现在就是这样,听你们说话比我自己说更开心嘛。”
当玲子借口有事外出时,我和直子就在床上拥抱。我轻吻她的脖子、肩膀和乳房,她跟上次一样用手指引导我。射精之后,我抱看直子,告诉她说这两个月来,我一直记得你的手指触觉,而且一边想她一边手淫。
“你没跟别人睡过?”直子问。
“没有。”我说。
“那么,这个也记住吧。”说看,她的身体往下移,轻轻吻我那话儿,然后温存地里住它,用舌头舐来舐去。她的直发散落在我的下腹,配合她的嘴唇动作来回摆动。然后我再度射精。
“你会记住吗?”事后直子问我。
“当然,我会永远记住。”我说。我把直子搂过来,手指伸进内裤里而去碰她的阴道,干的。直子摇摇头,推开我的手。我们暂时一言不发地拥抱着。
“这个学年结束后,我想搬出宿舍,另外物色房子。”我说。“我对宿舍生活渐渐生厌,而且只要打工,生活费不成问题。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生活?就如上次所说的。”
“谢谢。听你这样说,我好高兴。”直子说。
“我也搅得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既安静,环境又好,玲子也是好人。可是不宜长居。因为这里太特殊了,住得愈久愈不容易离开。”
直子不说话,眼睛望向窗外。窗外只能看见雪“雪云阴沉沉地低垂看,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和天空之间,只露出些许空间。
“你可以慢慢考虑。”我说。“无论如何,我会在三月以前搬家,若是件想到我那里去,随时欢迎你来。”
直子点点头。我像捧住一件容易打破的玻璃工艺品般阵阵拥住她的身体。她的手臂绕看我的脖子。我赤裸看,她只穿看一条白色的小内裤。她的身体很美,怎么看都看不厌。
“为何我不会湿?”直子小小声说。“我真的只湿过那么一次。在我四月的二十岁生日那天。那个被你占有的夜而已。为何我不行呢?”
“那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过些时候就会很顺利,不必急。”
“我的问题全是精神力面的。”直子说。“倘若我一辈子都不湿。一辈子都不能做爱,你还会永远爱我么?你能永远忍受只有手和嘴唇的性爱么?抑或你跟别的女人上床来解决性问题?”
“我在本质上是个乐观的人。”我说。
直子从床上坐起来,套上T恤,穿上法兰绒衬大和蓝色牛仔裤。我也穿回大衣。
“让我好好想一想。”直子说。“你也好好想一想吧。”
“我会的。”我说。“还有,你吹笛子的技巧不错。”
直子有点脸红,嫣然一笑。“木月也这样说。”
“我和他在意见和兴趣方面十分相投哪。”说看。我笑起来。
然后我们在厨房的桌子相对而生,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往事。她逐渐可以谈一点木月的事了。她零零星星地选择词语来说。雪时下时停的。三天里从末见过晴空。分手之际我说我三月会来,然后隔看厚大衣抱看吻她。“再见。”直子说。
1970年翩然来临,我的十多岁年代完全打上休止符,走进二十年华。然后我又踏入新的泥沼。期末考试,我比较轻松地通过了。因我无所事事,天天上学,不需要特别用功就轻睡松松地通过考试了。
宿舍内部发生几件纠纷。加入学派活动那伙人在宿舍里藏起头盔和铁棒,为这件事而跟舍监锺爱的体育系学生互相冲突,造成两人受伤,六人被赶出宿舍。那件事留下很长的手尾,几乎每天都有小冲突。宿舍内笼罩看一股沉重的空气,大家都神经过敏起来。我也因此受到牵连,差点被体育系那班家伙打一顿,幸好永泽进来调停才解决了。不管怎样,这是我搬出宿舍的时机。
考试告一段落后,我开始认真地找房子。花了整个星期时间,终于在吉祥寺郊外找到一间便宜的房间。虽然交通不太方便,庆幸的是烛立一间,可以说被我捡到便宜货了。这间类似守院子小屋的房间孤零零地养在一大片它的角落上,跟正堂之间隔看一个相当荒芜的庭院。屋主使用正门,而我使用后门出入,可以保留隐私。一房一小厨房和厕所,还附设一个超乎想像的大壁橱。甚至面向庭院有个套廊。房租相当便宜,条件是房东的孙儿明年可能上东京来,到时我得搬走。屋主是一对脾气很好的老夫妇,不会挑剔什么,叫我随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永泽帮我搬家。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部小货车,替我载行李。又照承诺把冰箱、电视和大热水瓶送给我。对我而言。正是求之不得的礼物。两天后他也搬出宿舍。搬到三田的公寓房子去。
“我想我们暂时不会见面了,保重吧。”分手时他说。“不过,就如我以前讲过的,我总觉得将来我会在某个奇异的地方突然遇见你。”
“我期待看。”我说。
“对了,说起上次交换女伴的事。我觉得还是长得不美的那个好。”
“我有同感。”我笑看说。“不过。永泽,你还是好好珍惜初美的好。像她那样的好女孩不易找了,而且她的内心比外表更容易受伤。”
“嗯,我知道。”他点点头。“说句真心话,要是你能在我离开之后照顾她就最好不过了。我觉得你和初美会相处得很好。”
“别开玩笑。”我哑然。
“开玩笑的。”永泽说。“祝你幸福:虽然问题很多,不过你也相当顽固,我想你会应付有加的。让我给你一句忠告如何?”
“好哇。”
“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我会记住这句话。”我说。于是我们握手告别。他向他的新世界进发,而我回到自己的泥沼世界。
搬家三天后,我写信给直子。我写下新居的模样。想到从此脱离宿舍的乌烟障气,不必再受那些无聊家伙的无聊想法搅扰时,我就非常开心,而且松一口气。我想在这个地方以更新的心情开始新生活。
“窗外是个大庭院,成为附近猫儿们的聚会所在。我一有空就躺在套廊上看猫。我不晓得究竟有多少只,总之很多就是了。于是大伙儿一同躺在那里晒太阳。他们似乎不太喜欢我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住下来,但是当我放下过期的乳酪片时,其中几只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吃了。也许不久以后我会和他们感情融洽。其中有一只半边耳朵断掉的斑纹公猫,居然很像我住饼的宿舍的舍监,令我觉得仿佛现在唾院里将会开始升起国旗的样子。
这里距离大学颇远,不过进入专门课程时,早上的课也减少很多,我想上课不成问题。在电车上可以慢慢看书。反而是好事也说不定。剩下的事是在吉祥寺附近找个星期三四两天的轻松兼职,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恢复每天“发条的生活”。
我并不急着得到结论,然而春天是个适合开始新行动的季节,我觉得若是我们从四月起住在一起的话,那是最好不过的了。顺利的话,你也可以复学。若是住在一起有问题,我也能够在这附近为你找房子。最要紧的是我们就在附近,随时可以见面。当然不一定非在春季不可。若是你觉得夏天好,那就夏天吧,没问题。关于这件事你的意见如何?可以答覆我吗?
等我安顿一切后,我准备再去打工,除了赚回搬家所花的费用,开展个人生活总是要花一笔钱,起码必须买齐锅子餐具之类。不过,到了三月就会空闲。我一定会去看你。可以告诉我几时最方便吗?我将配合你的时间去京都。我期盼见你的面,等候回音。”
两三天后,我到吉祥寺街上逊件逐件买齐日常杂货,在家做点简单散食。又到附近的木材店买木板,用来造了一张书桌,同时案作鼓桌。也造了一个架子,买齐调味品,一只出生仅半年均白色雌猫开始接近我,在我那里吃饭。我替那猫取名叫“海鸥”。
大致上安顿之后,我在街上找到一份漆行的兼职,连续两星期当漆工师傅的助手。薪水不错。可是相当劳力,稀释剂的味道令我头昏脑胀。工作完毕吃过晚饭喝了啤酒,我就回家和小猫玩,然后睡得像死尸一样。两星期过去了,直子始终没有回音。我在揉漆途中突然想起阿绿。仔细一想,我已三星期没跟她联络,甚至没通知她我已搬家。我曾向她提过我准备搬家,当时她“哦”一声,从此没有联络。
我走进公共电话亭,拨了阿绿的公寓号码。她姐姐接的电话,当我报上名字后,她说“请等一下”,可是等来等去。阿绿都没来听电话。
“阿绿很生气,她说不想跟你讲话”她姐姐说。“你搬家时没有跟她联络对不对?连搬去哪儿也不告诉她,一声不响地走了,是不是?所以她气得冒烟。那孩子一旦生气起来就很难平复。跟动物一样。”
“我曾向她解释,请您替我叫她来听好吗?”
“那我现在解释好了,对不起,麻烦您向阿绿转告好不好?”
“她说她不想听你解释。”
“我才不干哪。”她姐姐爱理不理地说。“那种事你亲自向她解释吧:你不是男子汉?应该自己负起责任去做。”没法子,我只好道谢一声收了线。之后觉得,阿绿生气也不是没道理。我为了搬家和赚钱安顿新居,完全没去想阿绿。连直子也几乎没想。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一旦专心做某件事时,对于身边的事就完全不顾了。
然后反过来想,假如阿绿也一声不响地搬了家,不通知我搬去哪里,就这样三个星期不跟我联络,我会怎样想?多半觉得受伤吧。而且伤得相当厉害。怎么说,我们虽然不是情侣,然而在某方面,我们比情侣更亲密,而且彼此接纳对方。想到这里,我就非常难过。我最痛恨的就是无意义地伤害别人,尤其是伤害自己所珍惜的人。
放工后,我回到家里,对看新桌子写信给阿绿。我把自己所想的老老实实写下来。我不说藉口也不解释。只是为自己粗心大意的事道歉。我说:“我很想见你。希望你到我的新家来看看。”然后贴上快递邮票,投进邮筒。
然而左等右等的,始终等不到回音。
奇妙的初春来临。春假期间,我一直在等回信。不去旅行,不回老家,连打工也不大愿意。因为直子可能随时来信叫我去看她的关系。白天我到吉祥寺的街上看两套同时上演的电影,在爵士咖啡室看了半天书。不见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然后继续每星期写信给直子。我没提起要她答覆的事,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催逼她。我写下漆行打工的事,“海鸥”的事,庭院开桃花的事,豆腐店的亲切阿姨和食品店的坏心眼阿姨的事,以及我每天做些什么菜的事。然而还是没有回音。
我对看书和听唱片也觉得厌倦时,开始慢慢整理庭院。我向屋主借来扫帚、竹把子、篱箕和剪刀,拔掉杂草,适当地修剪丛生的树木。只是稍微整理一下,庭院就变得相当美观了。当我在修剪时,屋主问我要不要喝茶。我坐在正堂的套廊上,和他喝茶吃煎饼,闲话家常。屋主说他退休后,在一间保险公司担任董事,两年前把董事之位也辞掉在家悠闲度日。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来的,孩子都自立了,所以可以悠悠闲闲地度晚年。又说他夫妇俩经常出外旅行。
“那真好哇。”我说。
“才不好哪。”他说。“旅行一点也不好玩,不如工作来得好。”
他说他之所以荒置庭院不理,是因这一带很难找到花匠,本来自己可以慢慢动手整理的,可是最近鼻敏感严重起来。无法护花弄草。喝完茶后,他带我去看储藏室,又说没什么好酬报的,里头全是不用的东西,如果有合用的,尽管拿去用好了。储藏室里的确堆满各种杂物。从洗澡盆、儿童用的泳圈到棒球棍都有。我找到一部旧单车、一张不太大的饭桌、两张椅子、一面镜子和一支吉他,问他可不可以借给我,他说只要你喜欢就用好了。
我花了一天时间把单车上的锈刮掉,注上油,替轮胎打气,调好齿轮,又到脚踏车店换上新的离合器和纲线。这样子,单车漂亮得差点认不出来了。我把饭桌的灰尘清洗干净。重新上过漆。吉他的弦全部换过新的,松掉的板用强力胶黏紧。再用钢刷把锈除净,调紧螺丝。虽然不是很好的吉他,大致上还可以发出正确的音调了。回心一想,开始拥有吉他,乃是念高中以后的事。我坐在套子上,一边回想以前练过的流浪者乐队的“屋顶上”,一边慢慢试弹。不可思议地,我居然还记得大部分。
其后,我用剩下的木板做了一个信箱,涂上红漆,写上名字,竖在门前。可是,在四月三日以前,信箱里的信件只有转寄过来的高中同学会通知而已。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参加同学会的活动了,因为那是木月和我念过的班级之故。我立刻把它扔进字纸篓。
四月四日下午,有一封信放进我的信箱,那是玲子寄来的信。信封背后写着“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剪开封口,坐在套廊上读信。从一开始我就预感那封信的内容不会太好,读了果然不出所料。
“首先,玲子为迟延覆信的事致歉。她说直子一直为了回信给你而内心苦苦斗争,然而始终无法完成。我好几次说要代她写,我说不能太迟回信,可是直子坚持那是私人的事,必须亲自动笔,因此拖延至今。玲子说。也许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希望你原谅。
也许你这一个月来等信等得好苦,对直子而言,这一个月也是相当痛苦的一个月。这点请你了解一下。老实说,目前她的状况不太乐观。她想设法靠自己的力量康复过来,可是目前尚未出现效果。仔细一想,最初的征兆是无法顺利地写信。大概是从十一月尾或十二月初开始的,接着开始幻听。当她企图写信时,就有许多人跟她说话来干扰她。因此她在选择词语上受到搅扰。在你第二次来访以前,这种状况比较轻微,坦白地说,我也没有深刻去想它,因为我们多少都有这种周期性的症状。可是当你回去以后,她的症状变得严重起来。现在她连日常会话也觉得困难。她不能选择用词,因此她现在非常混乱。我们每天跟专科医生讨论。直子、医生和我三个人无所不谈,企图正确地找出她内心亏损的部分。我提议可能的话,不妨请你加入讨论。医生也表示赞成,可是直子反对。照她的意思,理由是“我要以最美丽的身体来见他”。我拚命说服她。问题不是这个,必须尽快康复才是,但她不肯改变想法。
我以前向你解释过,这里不是专科医院。虽然也有专科医生进行有效治疗,但不容易进行集中性治疗。这里的设备,目的在于为病人型造自我治疗约有效环境,并不包括医学上的治疗。因此,万一直子的病情恶化下去,只好把她转去其他有医疗设备的医院了,我也觉得很不好受,可是逼不得已。当然,这样做等于为了治疗而暂时‘出差’,再回来这里也是可能的。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因此完全治好而出院。无论如何,我们会尽全力,直子也是。请你为它的康复祈祷,而且照过去那样写信给她。
石田玲子
三月三十一日”
看完信后,我继续坐在套廊上,注视春意盎然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樱树,樱花开得十分茂盛。风很柔和,阳光转成蒙胧不清的奇异色调。过了一会,“海鸥”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在套廊的木板上咯吱咯吱地挠了一阵子,然后在我身边很惬意似地伸伸懒腰睡觉。
我知道必须想一想,但不晓得应该想什么才好。说实在的,我什么也不愿意想。虽然不得不想的时候很快就会来到,到时才慢慢想好了。起码现在我什么都不愿意想。
我在套廊上抚摸着“海鸥”,靠着柱子看庭院看了一整天。仿佛全身气力用尽了的感觉。终于夜幕低垂。微蓝的黑夜包围庭辟。“海鸥”早已不知去向,而我还在眺望樱花。在我眼中的樱花,仿佛是从皮肤迸裂出来的烂肉一般。庭院里充满许多烂肉的腐臭味。然后我想起直子的恫体。直子那美丽的恫体横卧在黑暗中。从她的皮肤冒出无数植物的芽,那些绿色的芽儿被不明来历的风吹动而轻微颤抖。为何那么美丽的身体会生病呢?为何他们不能该直子安静一下呢?
我走进房间拉起窗帘,室内也弥漫着春的香气。虽然春天的香气充满了地表,但是现在只有令我联想到腐臭而已。我在拉紧窗帘的室内强烈地憎恨起春天来。我恨春天带给我的一切。也恨它唤醒了在我体内深处的痛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憎恨某种东西。
此后三天,我过的是宛如在海底漫步的奇妙日子。有人对我说话,我听不清楚,我对某人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明白。就像自己的周围贴了一层薄膜的感觉,使我无法顺利地接触外界,同时他们也无法碰到我的肌肤。我本身软弱无力,他们对我也是这样。
我靠看墙壁茫茫然注视天花扳,肚子饿了就抓现有的东西来吃,悲哀起来就喝威士忌睡觉。不洗澡也不刮胡子,就这样过了三天。
四月六日,阿绿寄来一封信。她说四月十日选课登记,提议那天我们在大学中庭碰头,一起吃午饭。又说它是故意延迟回信的,就这样打成平局,和好如初吧!因为见不到我,她也很寂寞。阿绿的信这样说。我把她的信重看了四遍,依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到底这封信的意义何在?我的脑袋十分含糊,无法找到句子和句子之间的接触点。为何“选课登记”那天见她就“打成平局”了?为何她要和我一起吃“午饭”呢?我觉得自己的脑筋也开始不正常起来,意识迟缓,像黑暗植物的根一般无力。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必须做点什么。然后突然想起永泽的话:“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做的事。”
呜呼,永泽,你真了不起。于是我叹一口气,站起来。
我很久没有洗衣服了,现在又开始洗衣服、去澡堂洗澡、刮胡子、清扫房间、购物、做了一顿像样的饭、喂“海鸥”吃东西、不喝啤酒以外的酒、做了三十分钟体操。刮胡子时照镜子,这才知道自己的脸骤然消瘦。眼睛大得很难看,好像是别人的脸似的。
翌晨我骑单车稍微走远一点,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后,再度重读玲子的信。然后沉下心来思考今后应该怎样办是好。玲子的信之所以带给我莫大的冲击,最大理由是我以前乐观地预测直子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预测完全相反的缘故。
直子本身说过它的病谤很深,玲子也表示她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我见过直子两次,给我的印象是她逐渐好转,唯一的问题是怎样使她恢复勇气,回到现实社会罢了,我以为只要她恢复勇气,我们同心合力,一定可以处理所有问题。然而我那建筑在脆弱假设上的幻想之城,却因玲子的信而骤然崩溃。其后留下的只是无感觉的平面而已。我必须重新打起精神。直子再度康复,大概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纵使康复了,她会比以前更衰弱,更加失去信心。我必须让自己适应那种新状况。当然我很清楚,我的坚强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不管怎样,我所能做的只是提高自己的士气,然后继续等待她的复原而已。
我想到木月。木月啊,我和你不同,我决定活下去,而且照我的方式好好活下去。你一定很痛苦,我也一样痛苦。真的。这都是你留下直子而死去的关系。不过,我绝不会抛弃她不理的。因为我爱上了她,而且我比她坚强的缘故。我会活得比现在更坚强,然后成熟。我将成为大人,我必须这样做。过去我希望永远停留在十七或十八岁,如今不这么想了。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我感觉到什么叫责任了。木月,我已不是当年跟你在一块的我了。我已经二十岁啦。为了生存下去,我不得不好好的付出代价啊!
“你怎么啦?渡边。”阿绿说。“怎么瘦得那么厉害?”
“是吗?”我说。
“是不是跟别人的妻子做太多了?”我笑看摇摇头。“从去年十月起,我就没跟女人睡过。”阿绿吹了一下嘶哑的口哨。“你已经半年没干那回事了?真的?”
“是呀。”
“那你为何瘦成这个样子?”
“因为长大了嘛。”我说。阿绿抓住我的肩膀,一直凝视我的眼睛。眉头皱了片刻,终于灿然一笑。
“真的。跟以前一比,好像的确有点不同了。”
“因为长大了嘛。”
“你真棒,竟然有这种想法。”阿绿钦佩地说。“吃饭去吧,我饿了。”
我们决定去文学院后面的小餐厅吃饭。我叫了当天的定食套餐,她也要了。
“渡边,你在生气?”阿绿说。
“气什么:”
“气我为了报复而不肯回信的事呀。你认为我不应该是吗?因为你已好好道歉了。”
“是我不对,没办法。”我说。
“但是这样子报复,是不是消气了?姐姐说我不应该那样,说我不够宽容大量,太过孩子气。”
“嗯。”
“那就好了。你真是宽容大量。”阿绿说。“喂,渡边,真的已经半年没做爱了?”
“没有。”我说。
“上次哄我睡觉时,其实很想跟我干一次的,对不?”
“也许吧。”
“但你没干吧?”
“因你是我现在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的关系。”我说。
“当时如果你硬来,大概我无法抗拒的。当时我真的软弱到极点!”
“但我那个又大又硬呀。”
她笑一笑,轻轻碰一碰我的手腕。“在那之前,我就决定相信你了。百分之百相信。所以当时我很安心地呼呼入睡。我知道跟你在一起没问题,可以放心。我是不是睡得很熟?”
“嗯。的确是的。”我说。
“还有,若是反过来,你对我说:‘阿绿,跟我做爱吧?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我想我多半会跟你做。虽然我这样说,你可别以为我在引诱你,或者开玩笑刺激你哦。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感受老老实实地转告你而已。”
“我懂。”我说。
我们一边吃午餐,一边把选科登记十拿给对方看.发现我们有两堂课是相同的。即是我每星期可以见她两次。然后她谈起自己的生活。她说她和姐姐起初不能适应公寓生活。因为跟过去的生活比起来,现在太过轻松的缘故。阿绿说,她们习惯了轮流照顾病人,帮忙做生意,每天忙进忙出的日子。
“不过,最近开始觉得这样生活不错了。”阿绿说。“这是为了我们本身幸福的生活,因此不必顾虑任何人。喜欢怎样就怎样。可是心情无法平静下来呀,好像身体离地两三公分飘在空中的感觉。觉得这不是真的,如此轻松的人生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我们很紧张。唯恐突然完全颠倒过来。”
“劳碌命的姐妹花!”我笑看说。
“过去实在太艰苦了嘛。”阿绿说。“不过没关系,今后我们会完全赎回所失去的一切的:”
“我相信你们办得到。”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些什么?”
“她的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间饰物店,她每星期去帮忙三天。此外就是学学烹饪,跟末婚夫约会,看看电影,或者发发呆,总之她在享受人生。”
阿绿问我的新生活状况,我把房子的布置、大庭院、叫“海鸥”的猫和屋主的事说了出来。
“愉不愉快?”
“还不坏。”我说。
“可是,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阿绿说。
“可是,春天了。”我说。
“可是你穿着她为你织的好看毛衣啊。”
我吓了一跳,望望自己穿在身上的葡萄色毛衣。“你怎知道是她织的?”
“你可真够坦白,那是瞎猜的,还用说。”阿绿仿佛吃了一惊,“但你真的没精神哦。”
“我正在设法提起精神来。”
“不妨把人生当作饼干罐好了。”
我柠柠头,望看阿绿的脸。“大概我的头脑不好吧,有时我不了解你在说什么。”
“饼干罐里不是塞满各种饼干,包括喜欢的和不太喜欢的么?若是先把喜欢的吃掉,剩下的全景不太喜欢的了。当我觉得难受时,总是这样想。目前虽不太如意,但往后就好了,先苦后甜啊。人生就像饼干罐一样。”.
“这也算是一种哲学吧!”
“确实是的。我是从经验学来的嘛。”阿绿说。
喝咖啡时,两个像是阿绿班上同学的女孩走进店内,跟阿绿交换选课登记卡,谈起去年的德文成绩如何,怎么件在内闹时受伤啦,那双好看的鞋子在哪儿等等不着边际的话题。我心不在焉地听看,感觉那些话题好像是从地球的另一端传来似的。我喝着咖啡眺望窗外的风景。一如往常的大学春天景色。天空云雾芜羁,樱花盛开,看似新生的抱看新课本在路上走看,望看望看,我又觉得茫然起来。我想到今年仍然不能复学的直子。这家店的窗旁摆看一只插了银莲花的小玻璃瓶。
女孩们说声再见,回到自己的桌子后,我和阿绿走出咖啡室,在街上散步,到旧书店绕一绕,买了几本书,又走进咖啡室喝咖啡,然后到游戏中心玩弹珠,跟看坐在公园的板凳上聊天。大部分时间是阿绿在说,而我嗯嗯声应她。阿绿说她口渴,我就到附近的糖果店员了两瓶可乐。在那期间,她用原子笔在报告用纸上写。我问她写什么,她说没什么。
三点半,她说她要走了,因她和姐姐约好在银座碰头。我们走路到地铁站,在那里分手。分手之际,阿绿把一张折成四析的报告用纸塞进我的外套口袋里,叫我回家才看。我在电车上就打开来看了。
“前略。
现在你去买可乐,我趁这段时间写这封信。写信给一个坐在旁边的人,对我而言乃是第一次。但若不这样做,我就不能把我要说的话传达给你了。其实,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几乎没听进去。对不?
你知道吗?今天你对我做了一件残忍的事。你根本没察觉我的发型改变了,是不?我辛辛苦苦地把头发留长,好不容易在上星期才能换了一个有女人味的发型。而你竟然浑然不觉。这个发型肯定好看。而且我们好久不见了,我以为你见到我会吓了一跳才对,但你完全当我透明,是不是太过分?大概你连我穿什么衣服也想不起来吧。我也是女孩子。不管你有什么心事都好,起码应该好好看我一眼吧:只要你说一句‘你的发型好可爱’,其后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会原谅你。
因此我向你撒了谎。我说我和姐姐约好在银座碰头是骗你的。我本来打算今天到你家过夜,连睡衣也带来了。不错,我的袋子里面有睡衣和牙刷。哈哈,我好傻。因你根本没邀我到你家去。不过算了,你似乎觉得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你像是希望一个人独处的样子,我就让你独处好了。请你尽情去胡思乱想好了。
不过,我也不是十分气你。我只是觉得寂寞极了。因你对我百般亲切,而我好像不能为你做什么。你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我咚咚咚地敲门叫渡边,你仅仅抬抬眼,又马上回到自己的世界。
现在你拿看可乐走回来了。好像一面走一面想心事,我希望你摔一跤就好了,但你没有。如今你坐在我旁边,咕咕声喝看可乐。我期待你买可乐回来时会发现,然后说‘哦,你的发型改变啦。’毕竟希望落空了。若是你察觉到了,我会把这封信撕碎,告诉你说‘哎,到你那儿去吧!我为你做一顿好吃的晚餐,然后亲亲热热地一起睡觉。’然而你就像铁板一般粗心大意。再见了!
P.S.下次在教室见面时,请不要跟我讲话。”
我在吉祥寺车站打电话去阿绿的公寓,没人接。由于无所事事,我在吉祥寺的街上闲逛,看着能不能找一份半工读的兼职。我周六、周日全天有空,周一、三、四从下午五点开始可以工作,但要找到一份完全配合那个日程表的工作并不容易。我放弃了,买了晚餐的喂菜回家,又尝试打电话给阿绿。她姐姐接电话,说阿绿还没回家,何时回来不太清楚。我道谢了就收线。
晚餐后,我想写信给阿绿,改了几次不能写成,结果转而写信给直子。
我说春天到了,新学年又开始,见不到你,非常挂念,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好,我很想见你,和你聊天。我已决定坚强起来,因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了。
“还有一个我的问题,对你而言也许无所谓,就是我不再跟别人睡觉了。因我不想忘记你碰我身体时所留下的感觉。对我而言,那种感觉比你想像中更重要。我永远记得当时的事。”
我把信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坐在桌前注视它片刻。这封信比平时写的短很多,但我觉得这样反而能够把意思传达给对方。我在玻璃杯里斟了三公分左右的威士忌,分两口喝掉,然后上床睡觉。
翌日,我在吉祥寺车站附近找到一份只有星期六日两天的兼职。在一间规模不大的意大利餐听当侍应,条件差强人意,附午餐,也给交通费。如果周一、周三、周四的晚班休假他们时常拿假期我可以代替他们上班,这对我实在很恰当。做满三个月加薪,经理叫我这个星期六开始上班。跟新宿唱片行那个不长进的店长比起来,这位经理看起来能干得多。
我打电话到阿绿的公寓,又是她姐姐接电话,她说阿绿从昨天起一直没回家,她也想知道阿绿的行踪,她用疲倦的声调问我有无头绪。我所知道的只是她的袋子里有睡衣和牙刷而已。
星期三的课,我见到了阿绿。她穿一件草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天常戴的深色眼镜。她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跟一个以前见过一次的戴眼镜女孩聊天。找走过去。告诉阿绿待会有话对她说。戴眼镜的女孩先看看我,然后阿绿看看我。阿绿的发型的确比以前有女性韵味了,看起来成熟许多。
“我约了人。”阿绿侧一例头说。
“不会花你太多时间,五分钟就够了。”我说。
阿绿摘下眼镜,眺起眼睛。宛如正在眺望一百米以外一间快要倒塌的废屋时的眼神。
“我不想跟你说话,对不起。”
戴眼镜的女孩用“她说她不想跟你说话”的眼神看我。
我坐在最前排右端的位子听课。一关于田纳西威廉斯戏剧的总论其在美国文学占有的地位一上宗课,我慢慢数二声,然后回头。已经不见阿绿的人影。
一个人度过的四月是个太过寂寞的季节。四月里,周围的人看起来都很幸福。人们脱下大衣,在阳光下聊天。玩投球,谈情说爱。而我完全的孤苦零丁。直子、阿绿、永泽,一个个都离开我所在的地点好远。现在的我连城“早安”、“午安”的对象也没有。我甚至怀念起“突击队”来。我在百无聊赖的孤烛中送走了四月。我曾次尝试去找阿绿,她的答覆总是一样。她说现在不想跟我讲话,从她的语调可以知悉,她是出自真心的。她通常和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在一起,不然就跟一个高个子短头发的男生在一块。那个男生的腿很长,每次都穿白色的篮球运动鞋。四月结束,五月来临。五月比四月更难过。到了五月,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深春里颤抖和摇动。那种颤动通常在黄昏时刻来临。在木莲花香轻轻飘荡的昏暗中,我的心莫名地被膨胀、颤抖、摇晃和痛楚所刺透。那时我就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等候那种痛楚过去。它在漫长的时间里过去以后,留下隐隐的痛楚。
那时我会写信给直子,我在信中只写美好和愉快的事物。关于草的香味、舒畅的春风、月光、电影、喜欢的歌、感动的书之类。当我重复那些内容时,我自己也觉得安慰。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何等美好的世界中啊:于是我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然而直子或玲子都没回信给我。
我在做兼职的餐厅认识一个叫伊东的打工学生。和我同年,我们时常在一起聊天。他在美术大学念油画系,为人老实,沉默寡言,我们认识了一段时间才开始交谈的。我们放工后,到附近的咖啡室喝喝啤酒,天南地北地聊。他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通常都聊这些。伊东长得硕长俊秀,对于当时的美术大学男生来说,他的头发算短了,而且衣着清洁。他说得不多,但有正当嗜好和想法。喜欢法国小说,偏爱乔治巴泰尔和波里斯维安的作品,音乐方面则常听莫札特和拉维尔。他和我一样,正在寻找在这方面意气相投的朋友。
他曾招待我去他自己的寓所。位于井之头公园后面的别致平房公寓,屋里放满画材和画框。我说我想看看他的画。他说不好意思,画得不好,不想让我看。我们喝着他从他父亲那里伦愉带来的芝华士威士忌,用炭炉烤鱼吃,听卡沙德修斯演奏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出生于长崎,把情人留在故乡出到东京来念书。每次回去长崎都会跟她上床,不知何故最近相处得不太融洽,他说。
“你也多少了解女孩子啦。”他说。“女孩子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时。突然开始具体地考虑许多事情,变得非常现实了。以前觉得她很可爱,现在看起来既庸俗又忧郁了。一见到我,通常亲热之后,就会问我大学毕业后怎么打算。”
“你打算怎样?”我也问。
他一边啃鱼一边摇头。“我能怎样打算?没得打算呀,油画系的学生。如果考虑前途的话,谁也不会念油画了。因为读完油画系出来的人,连饭也没得吃。于是她叫我回长崎当美术老师。她准备当英语教师哪。哀哉!”
“你已经不那么爱她了,是不?”
“大概是吧。”伊东承认了。“何况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美术老师,我不想像猴子般教那些吵吵闹闹又没教养的中学生,然后这样终了一生。”
“为了双方看想。是不是跟地分手比较好?”我说。
“我也这样想,可是说不出口呀。我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她认定要跟我结婚。如果对她说我们分手吧,我已经不受你了之类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我们不加冰块,干喝芝华士威士忌。吃完烤鱼,就把黄瓜和西芹菜切细,沾味当来吃。吃黄瓜时发出沙沙声,令我想起阿绿的父亲。接看想到失去阿绿,我的生活变得何等无味可厌,不由难过起来,不知不觉间,原来她的存在已在我心中逐渐膨胀。
“你有没有情人?”伊东问。
我作个深呼吸才答说:“有是有的,但有一些隐情,她现在离我很远。”
“可是心灵相通,是不?”
“但愿如此。若不这样想就没得救了。”我半开玩笑地说。伊东很平静地说起莫扎特的长处。就如乡下人熟知山路一样,他也熟知莫扎特音乐的精华所在。他说他父亲很喜欢莫扎特,所以他从二岁起就听了。我对古典音乐所知并不详细,但是一边听他解释“这个部分”、“怎样?这里”之类,一边倾听莫札特的协奏曲时,的确觉得心平气和起来。这是很久已没有的感觉。我们望着浮在井之头公园上空的上弦月,喝完最后一滴芝华士威士忌。美味无比的酒。
伊东叫我留下来过夜,我以有事婉拒了他,谢谢他的威士忌之后,九点以前离开他的公寓,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阿绿。
稀罕地,阿绿亲自接电话。
“对不起。现在不想跟你讲话。”阿绿说。
“我知道,因为听过好多次了。可是,我不想就这样结束我和你的关系,你真的是我少数的朋友之一,不能见你真的好难受。我几时才能跟你说话?至少应该告诉我这个吧!”
“到了适当时候。我会主动找你的。”
“你好吗?”我问。
“还好。”她说,然后挂断电话。
五月中旬,玲子寄来一封信。
“谢谢你定时来信。直子欢欢喜喜地读了,我也借来看了。我看你的信,不介意吧?
抱歉好久没写信给你了,老实说,我也有疲倦的倾向,而且没什么好消息可说的。直子的情形不太好。前些时候,直子的母亲从神户来,和我、直子、专科医生四个人一起交谈了许多,最后达成协议,暂时把她转去专科医院进行集中治疗,看看结果再回来这里。直子也希望留在这里治病,我也舍不得和地分开,而且担心她。可是坦白地说,在这里逐渐不容易控制她了。平时没什么事,但她经常情绪很不稳定,那种时候我们不能离开她半步,因为不晓得会发生什么。直子有严重的幻听,她把一切关闭起来,钻入自己的牛角尖。因此我也认为直子暂时进去适当的医院接受治疗是最好的事。虽然遗憾,但没办法。就如以前告诉过你的,耐心等待最要紧。不要放弃希望,把纠缠的线团逐一解开。不管事态看起来如何绝望,一定可以找到线头的。周围纵然黑暗,只好静观其变,等候眼睛适应那种黑暗了。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直子应该移送到那间医院去了。联络得太迟,我也觉得抱歉,可是许多事情都是匆匆忙忙之间定下的。新医院是一家有定评的医院,条件很好,也有高明的医生。地址写在下面,请往那边写信。我这边也会得到直子的情况,届时再告诉你,但愿有好消息可写。想必你很难过,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后,仍希望能给我写信来——即使不经常也好。再见。”
这年春天我着实写了好多信。每周给直子写一封,给玲子也写,还给阿绿写了几封。在大学教室里写,在家把“海鸥”放在膝头俯着桌子写,间歇时伏在意大利饭店的餐桌写,简直就像通过写信来把我几欲分崩离析的生活好歹维系在一起。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四月和五月。”我在给阿绿的信中写道,“如此凄楚寂寞的春天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早知这样,让2月连续重复三次有多好。现在对你说这话我想为时已晚——那新发型的确对你非常合适,非常可爱。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饭店打工。从厨师那里学会了做极细的面条,十分好吃,很想几天内请你品尝一次。”
我每天去学校,每周在意大利饭店做两三次工,同伊东谈论书和音乐,从他手里借来几本巴雷斯看,写信,同“海鸥”玩,做细面条,侍弄庭园,边想直子边取乐,一场接一场看电影。
阿绿向我搭话是6月快过完一半的时候。两人足有两个月没开口了。上完课,阿绿来我邻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没有吭声。窗外雨下个不停。这是梅雨时节特有的雨,没有一丝风,雨帘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湿漉漉的。其他同学全部离开教室后,阿绿也还是以那副姿势默然不动,一会儿,从棉布上衣袋里掏出万宝路街在嘴上,把火柴递给我。我擦燃一根给她点上。阿绿圆圆地噘起嘴唇,把烟缓缓地喷在我脸上。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真那样想?”
“真那样想。”
她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还要如释重负。阿绿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饭去吧,肚子贴在一起了。”阿绿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食堂。”
“干吗故意去那种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们乘地铁来到日本桥。也许从早上就开始下雨的关系,商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整个店内充溢着雨的气味,店员也因无所事事显出无聊的神情。我们走到设在地下室的食堂。细细看了一遍陈列的样品,两人都决定吃盒饭。虽是午饭时间,但食堂里人并不挤。
“在商店的食堂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食堂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阿绿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大人关怀下长大。”
“独生子嘛!”我说。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食堂饱饱吃上一顿。”阿绿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毛毛草草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地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
“这两个月好难熬啊!”我说。
“从你信上知道了。”阿绿面无表情地应道,“反正先吃饭吧,除此以外我现在考虑不了别的。”
我们把半圆形饭盒里的东西一扫而光,喝了汤,饮了茶。阿绿吸了支烟。吸罢,一言不发地迅速立起,拿伞在手。我也随之欠身,拿起伞。
“这回去哪里?”我问。
“来商店吃完饭,往下当然是去天台喽!”阿绿说。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爱畜用品柜台看不见售货员。小卖店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漉漉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阿绿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为她撑伞。
天台角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阿绿在里边一条歇脚凳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丽景。
“说点什么呀!”阿绿说,“总该有话说吧,你?”
“我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不过上次我确实心绪很糟,头脑本木的,对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说,“但见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识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坚持到现在。而失去你之后,我着实孤独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边君?由于不得见你,这两个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没想到。”我惊讶地说,“我以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见我。”
“你这人脑袋怎么这么简单?我肯定想见你的嘛!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这点你还看不出来?”
“那当然是那样……”
“不错,我是生你气来着,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脚。还不是,好久才见一次面,你却呆愣愣地只顾想别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这个气。不过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还是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为好,即使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关系。具体说来,我已经渐渐觉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较之同他相处。你不认为这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稳妥?当然我是喜欢他。虽然他多少有点固执、偏激,有点法西斯,但优点也多的是。而且一开始我也是经认真考虑才喜欢他的。但是,对我来说,你这人总像有些与众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再称心如意不过。我信赖你,喜爱你,不愿放弃你。一句话,自己对自己都逐渐没了主意。这样,我就去他那里开诚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别再找你,说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两断。”
“那怎么办了?”
“和他断交了,利利索索的。”说着,阿绿把一支“万宝路”衔在嘴上,用手找着划火柴点燃,猛猛吸了一口。
“为什么?”
“为什么?”阿绿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例,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吐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么?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说句什么,但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时未能出口。
阿绿把烟扔进水注:“喂喂,别阴沉着脸,叫我看着难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么都不指望。不过抱一抱我总可以吧?这两个月我也真熬得够呛!”
我们在娱乐场后头撑伞抱在一起。身体紧紧贴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拢。她的头发。她的牛仔布茄克的领口都发出一股烟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体是何等柔软何等温暖!隔着一层茄克衫,我胸口明显感到了她的乳房,觉得自己确实好久都未曾接触如此充满生机的肉体。
“上次和你见面那天夜里,我就跟他讲了,就此各奔东西。”阿绿说。
“我非常喜欢你。”我说,“打心眼里喜欢,不想再撒手。问题是现在毫无办法,进退两难。”
“因为那个人?”
我点点头。
“嗯,告诉我,和她睡过?”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后再没见面?”
“见了两次,但没干。”我说。
“那又为什么?她不是喜欢你么?”
“无可相告。”我说,“情况极为复杂,千头万绪,而且由于天长日久,实情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种责任,作为某种人的责任,并且我不能放弃这种责任。起码现在我是这样感觉的,纵使她并不爱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儿,”阿绿把脸颊擦在我脖颈上说,“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存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还不以为这是大拍卖?你要是不买,我不久就到别处去。”
“需要时间。”我说,“需要思考、归纳、判断的时间。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但现在只能说到这里。”
“但你是喜欢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当然是的。”
阿绿离开身子,动情地一笑,看着我的脸。“那好,我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她说,“只是,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说的意思?”
“明明白白。”
“还有,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千万别做伤感情的事。在过去的生活里我已经被伤害得够厉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搂过阿绿,吻着她。
“还不快把那破伞放下,拿两只胳膊紧紧抱住我。”她说。
“放下伞不淋成落汤鸡了?”
“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两个月了。”
我把伞放在脚下,顶着雨把阿绿紧紧搂在怀中。惟有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沉闷回响仿佛缥缈的雾霭笼罩着我们。雨无声无息、执着地下个不停,我们的头发已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般顺颊而下,她的牛仔布茄克和我的黄色尼龙风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说。
“去我家!家里谁也不在。这样非伤风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俩活像从河里游过来的。”阿绿边笑边说,“痛快!”
我们在毛巾柜台买了条大号毛巾,轮流进洗手间擦干头发。之后乘地铁来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阿绿马上让我淋浴,然后她才进去。我穿上她借给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干好。她自己换上马球衫和裙子。两人在厨房餐桌上喝咖啡。
“讲讲你的事。”阿绿说。
“我的什么事?”
“呃……你讨厌什么?”
“讨厌鸡肉、性病和饶舌的理发匠。”
“此外?”
“4月孤独的夜晚和镶花边的电话机罩。”
“此外?”
我摇摇头:“再想不起特别的。”
“我的他——以前那个他——讨厌的东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烟啦,每喝必醉啦,口出脏话啦,讲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讨厌的,尽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没有什么。”我想了一会说,“什么也没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说的,你的走路姿势,你的醉态我统统喜欢。”
“这样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让你怎么改好,索性就这样好了。”
‘嘻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阿绿问。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溶化成黄油。”
“嗯——”阿绿略显满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阿绿在她房间的床上相抱而卧。我们边听雨滴声边在被窝里亲嘴。接着从世界的构成一直谈到煮鸡蛋的软硬度,简直无所不谈。
“下雨天蚂蚁到底干什么呢?”阿绿问。
“不知道,”我说,“估计是打扫洞穴或整理贮藏物什么的吧,蚂蚁很勤快。”
“那么勤快为什么还不进化,为什么从古至今一直是蚂蚁?”
“说不清。大概身体结构不适合进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一问三不知。”阿绿说,“我还以为渡边其人大凡世事无所不通咧!”
“世界大无边。”
“山高海又深。”说罢,阿绿把手从我的浴衣下摆伸进去,屏息道,“喂,渡边,可别见怪,老实说真的不成,这么大!”
“开玩笑吧!”我叹息一声。
“是玩笑。”阿绿哧哧笑着,“不要紧,放心好了。”
阿绿缩进被里,摆弄了好半天。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动作相当不同。两者都充满温存,妙不可言,然而总有的地方相异,使我觉得是在经受迥然有别的另一种体验。
“喂,渡边君,又在想别的女人吧?”
“没想。”我撒谎道。
“真的?”
“真的。”
“这种时候可不许你想别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说。
傍晚时分,阿绿去附近买东西,做了晚饭。我们坐在厨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虾,最后是吃青豆饭。
“吃得饱饱的,造得多多的。”阿绿说,“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谢。”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开书店时从妇女杂志上学来的。跟你说,妇女怀孕时干不成那事,为了使丈夫那期间里不在外头胡搞,就搜集各种各样的处理办法。也确实有很多方式。感兴趣?”
“感兴趣?”我说。
离开阿绿后,我乘上电车回家。车中我打开从车站买的一份晚报。但我还沉浸在思虑中,一行也读不下去,读了也不知所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莫名其妙的版面,继续思索以后自己将何去何从,我周围的环境将出现何种变化。我不时感到世界的脉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动不已。我喟然长叹,旋即合上双目。对于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为,我丝毫不觉后悔;倘若能再过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拥抱阿绿,仍被浇成落汤鸡,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导出去。对此我不存任何疑问。我喜欢阿绿。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怀抱,使我感到乐不可支。若同她结为伴侣,想必能相安无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儿,那热乎乎的身体就在自己的怀中。作为我,何尝不想把阿绿剥得精光,分开下肢进到其温暖的缝隙中去——为克制住这种强烈的冲动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当她握住我的手指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实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们已经在相爱。有谁能制止得住呢?是的,我是爱阿绿。这点恐怕更早些时候就已了然于心,只不过自己长期回避做出结论而已。
问题在于我无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释这种局面的发展。若其他时期倒也罢了,而对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说我已喜欢上了别的少女。更何况我仍在爱着直子。尽管爱的方式在某一过程中被扭曲一难以思议,但我对直子的爱却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为直于保留了相当一片未曾染指的园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写一封毫无保留的信。我回到住处,坐在檐廊里,眼望夜幕笼罩下的雨中庭园,头脑中推出几排词句。于是我开始情案直书:
“我不能不向您写这封信——这封对我来说万般痛苦的信。”
写罢开头,我大致叙述了我同阿绿迄今为止的关系,以及今天两人间发生的事。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阿绿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其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阿绿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这点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别无他人。我贴上速递邮票,当天夜里把信投进了邮筒。
玲子信的到来是此后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报告好消息。
直子好转得听说比预想的快。我和她通过一次电话,听起来她说话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内返回这里。
其次是关于你的。
依我之见,你大可不必把许多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爱上一个人是难得的好事,倘若那爱情是真诚的,谁也不至于被抛入迷宫,要有自信。
我的建议非常简单。第一,如果你被叫阿绿的那个人所强烈吸引,你同她坠入情网便是理所当然的。这或许一帆风顺,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谓恋爱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一旦坠入情网,一切听之任之或许不失为自燃之举。我是这样想的,这也是真诚的一种表现形式。
第二,至于你是否同阿绿发生性关系,这纯属你自身的问题,我不便表态。最好同阿绿畅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第三,此事请瞒着直子。如果到了非对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届时再由你我两人考虑万全之策。所以你暂时不要透露给那孩子,交给我处理好了。
第四,过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对她怀有作为恋人的感情,你能为直子做的事也应当还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么严重。我们(这里的我们是对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统而言之的总称)是生息在不完全世界上的不完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而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对吧?
就我个人感情而言,阿绿倒像是个非常可贵的女孩儿。你为她倾心这点,从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对直子的一片痴情我也了然于心。这并非任何罪过,只不过是大千世界上司空见惯之事。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美丽的湖面,我们会既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么苦恼。纵令听其自然,世事的长河也还是。要流往其应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尽人力,该受伤害的人也无由幸免。所谓人生便是如此。这样说未免大言不惭——你也到了差不多该学习对待人生方式的年龄。有时候你太急于将人生纳入自己的轨道。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就连我这样孱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时都觉得人生是多一么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务必加倍追求幸福,为追求幸福而努力。
当然我很遗憾,遗憾未能得以参加你同直子的喜庆婚礼。然而归根结底,又有哪个人能明白什么?算是喜庆呢!因此你无须顾忌谁,如若你认为可以获得幸福,那就及时抓住机会!以我的经验来看,人的一生中这种机会只有两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辈子都将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没有任何听众的情况下弹吉他,这的确有点百无聊赖。也不愿过下雨的黑夜。真想什么时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间里边吃葡萄边弹吉他!
就此搁笔。
石田玲子
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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