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间官中尉的长话

 

  “我到满洲是1937年初的事,”间官中尉开始说道,“我是作为中尉到新京关东军参谋本部报到的。因我在大学学的是地理,被分配到专门搞地图的‘兵要地志班’。对我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我受命负责的工作,坦率地说,作为军事勤务是相当舒服的那一类。

  “而且,当时满洲的形势比较安稳,或者说算是稳定的了。‘日支事变’的发生使战争舞台从满洲移往中国内地,投入作战的部队也由关东军变为中国派遣军。扫荡抗日游击队的战斗虽然还在继续,但大多是在比较边远的地区,总体上大的难关已经过了。关东军把精锐部队放在满洲,以便一边监视北部边境,一边维持独立不久的满洲的稳定与治安。

  “虽说安稳,毕竟是战时,演习还是时常有的。但我没有参加的必要。这也是值得庆幸的。在零下40度甚至50度的冰天雪地中演习,可不是闹着玩的,演习中弄不好都可能没命。每演习一次,都有几百士兵冻伤,或住院或送往温泉治疗。新京虽说还称不上是了不得的大城市,但富有异国情调,很有意思,想玩还是可以玩得相当尽兴的。我们新来的单身军官住的不是兵营,而是集中住在类似公寓那样的地方。快活得莫如说是学校生活的继续。我天真地想,要是这样的安稳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平安无事服完兵役可就再好不过了。

  “无须说,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和平。离开这块避风港马上就是正在进行的残酷战争。中国战场必然成为进退不得的泥沼——我想大多日本人都明白这点,当然这里指的是头脑正常的日本人。纵使局部打几个胜仗,日本也是没有可能长期占领统治那么大的国家的。这点冷静考虑一下就不难明白。果不其然,仗越拖越久,伤亡数量有增无减。同美国的关系也像滚下坡似地急剧恶化。即便在日本国内也感觉得出战争阴影正一天天扩大。1937。1938年就是这样的黑暗岁月。然而新京的军官生活却过得悠然自得。老实说,甚至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只管通宵达旦地喝酒,嘴里胡说八道,去有白俄姑娘的酒吧寻欢作乐。

  “不料有一天,大约是1938年4月末吧,我被参谋本部一个上司叫去,让我见一个叫山本的便服汉子。此人短发,仁丹胡,个头不怎么高,年龄三十五六岁。脖子上有一道刀砍过似的伤疤。上司介绍说:山本是民间人士,受军方委托正在调查满洲国境内蒙古族人的生活习俗。这次要去呼伦贝尔草原同外蒙接壤的边境地带调查,军方准备派几名护卫随行,你也作为一员同去。但我不相信这番话。因为山本这个人固然身穿便服,但怎么看都是职业军人,眼神说话方式和举止都说明这点。我猜测是高级军官且是情报方面的,大概出于任务性质而不便公开军人身分。这里边透出凶多吉少的预感。

  “与山本同行的连我共三人。作为护卫来说未免过少,但增加人数,势必相应引起国境附近外蒙军队的注意。看样子少而精,实际并非如此。因为就唯一身为军官的我来说就根本没有实战经验。计算战斗力,只有深野军曹一人。深野是参谋本部里的士兵,我也很熟悉,可说是行伍中滚爬出来的,还在中国战场立了战功。此人胆大,关键时刻能顶得住。但我不晓得一个姓本田的伍长何以参加进来。本田和我一样都刚从国内派来不久,当然也谈不上实战经验,看上去人很老实,沉默寡言,打起仗来不像能有多大用处。再说他属第七师,就是说,是参谋本部为执行此次使命特意把他从第七师选拔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具有这个价值。而真正明白个中缘由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所以被选为这次护卫的指挥,是因为我主要负责满洲西部边境和哈拉哈河流域的地理情况,充实这方面的地图是我的主要任务。曾坐飞机在那一带上空飞行过几次,所以想必上司认为我去多少方便些。此外还交我一项任务,就是在护卫的同时详尽地搜集该地区的地理情报,提高地图准确度,即所谓一举两得。我们当时手中关于呼伦贝尔草原与外蒙交界一带的地图,老实说是相当粗糙的,不过是把清代地图多少加加工罢了。关东军自满洲建国以来勘察好几次,准备绘制准确些的地图。无奈国土过于辽阔。加之满洲西部全是沙漠般漫无边际的荒野,国境线有也等于没有。况且那里原本住的是蒙古牧民,他们几千年来从不需要国境线,也没那个概念。

  “此外政治上的原因也推迟了准确地图的绘制。因为,如果单方面擅自划定国境线搞正式地图,很可能引起大规模军事纠纷。与满洲接壤的苏联和外蒙,对犯境极为神经质,以前就已围绕国境线发生过几次激烈战斗。在当时那个阶段,陆军不愿意同苏联交火。陆军已将主力投入到中国战场。没有分兵大规模对苏作战的余力。不但师团数量不足,坦克、重炮、战机数量也不够。军部认为当务之急是使建国不久的满洲国的国体稳定下来,而北部、西北部国境线的明确划分不妨推迟一步。目的在于暂且糊涂着以争取时间。风头正劲的关东军也大体等重这一见解,采取静观姿态。于是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搁置下来。

  “问题是无论用心如何,一旦打起仗来(实际上诺门坎第二年就打起来了),我们没有地图是无法作战的。并且普通民用地图还不行,而需要作战用的专门地图。比如适合在何处构筑何种工事,重炮置于何处最有效,步兵步行到彼处需几日时间,何处可取得饮用水,马匹粮草所需多少——需要包括这些详细情报的地图。没有这样的地图,打现代战争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的工作同情报部的工作有相当多交叉部分,同关东军情报部和设在海拉尔的特务机关频繁交换情报。人员也大致相互认得。但山本这个人却是第一次见。

  “经过五天准备,我们乘火车从新京往海拉尔进发。再从海拉尔转乘卡车经过有一座叫坎杜尔庙的喇叭寺院的地方,来到哈拉哈河附近满洲国军国境监视所。准确数字记不清,作为距离我想有300至500公里。一眼望去,真个是什么也没有的空荡荡的荒野。出于工作性质,我一直在卡车上拿地图同地形对照。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堪称标志的东西可以利用。长满蓬蓬荒草的丘陵绵延不断,地平线无限扩展开去,唯独天空有云片飘浮。在地图上根本没办法搞清我们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只能通过计算行进时间来大体判断方位。

  “在这荒凉风景中默默行进起来,有时会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这个人正失去轮廓而渐渐淡化下去。周围空间过于辽阔,难以把握自己这一存在的平衡感。明白吗?只有意识同风景一起迅速膨胀、迅速扩散,而无法将其维系在自己的肉体上。这是我置身于蒙古大草原正中的感觉。多么辽阔的地方啊!感觉上与其说是荒野,倒不如说更像是大海。太阳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缓缓跨过中天,在西边地平线沉下。这是我们四周所能看到的唯一有变化的物体。它的运行使我感觉到某种或许可以称为宇宙巨大慈爱的情怀。

  “在满洲国军监视所,我们下卡车骑马。除供我们骑的四匹马外,那里还另备了两匹马驮运粮食、水和装备。我们的装备比较轻便。我和那个叫山本的只带手枪,深野和本田手枪加三八枪,各有两颗手榴弹。

  “指挥我们的,实质上是山本。他决定一切,向我们下达指令。他公开身分是民间人士,按军队规则本应由我任指挥官,但谁也没对归山本指挥这点怀有疑问。因为无论在谁眼里指挥官都非他莫属;而我军衔是少尉,实际上不过是全无实战经验的科室人员。军人这东西一眼即可看出这种实力,自然而然听命于有实力人的指挥。况且出发前上级已再三交待我要绝对尊重山本的指示。总之就是要破例听山本的。

  “来到哈拉哈河后,我们沿河南下。雪化了,河水上涨。可以看到河里边很大的鱼,有时还可发现远处有狼。不是纯种狼,大概是狼和野狗的混血。但不管怎样无疑都有危险。夜里为保护马不受狼害我们必须轮流站岗放哨。还有鸟,大多像是返回西伯利亚的候鸟。我和山本就地势交谈了很多。两人一边用地图确认大致的行军路线,一边把眼睛捕捉到的零碎情况——一记录下来。但除了同我交换这类专门情报之外,山本几乎不开口。他默默策马前进i吃饭时一人离开,睡觉时一声不响躺下。给我的印象是这一带他并非第一次来。关于这一带地形、方位,他具有惊人准确的知识。

  “往南平安无事走了两天后,山本把我叫过去,说明天黎明过哈拉哈河。我大吃一惊:哈拉哈对岸属外蒙领土!我们现在所在的河右岸其实也是有国境纠纷的危险地带。外蒙宣称是本国领土,满洲国坚持说为满洲国所有,不时发生武装冲突。但在这边我们即使被蒙军俘获,只要是在右岸,由于两国各持己见,尚属有情可原。加之正值雪融时节,一般没有蒙军过河而来,同其遭遇的现实危险不多。但若发生在河左岸,事情可就另当别论了。那边肯定有外蒙军巡逻队,一旦被其抓住,势必无言可辩。因为显然是犯境,弄不好就成政治问题。当场被击毙也无话可说。再说我并未接得上级可以越过国境线的指示,接受的是服从山本指挥的指示。但我一来无法当场判断这里边是否包含属于犯境这样的严重行为,二来刚才也说过了,此时正值哈拉哈河涨水,而且势头很猛,不易过河。何况又是雪水,凉得不得了。就连牧民们这时期也不愿过河。他们过河大多选在结冰期,或多少水流减缓气温上升的夏季。

  “我这么一说;山本盯住我,会。随后点几下头。“你对犯境的担心我很理解’,他以肯切的语气说道,‘身为带兵的军官,你理所当然要表明自己责任的所在。将部下性命无谓地置于危险境地不可能是你的本愿。但这点还是请让我负责好了。我对这次行动负完全责任。因立场关系我不能告诉你更多情况,总之军部最上层都知晓此事。关于渡河,技术上不存在问题。完全有足以渡河的地点,想必你也知道的。以前我从那里越境过几次。去年也在同一时期同一地点进入过外蒙,不必担心。’

  “的确,熟悉这一带地理情况的外蒙军即使在融雪期也曾往哈拉哈河右岸运送过几次部队,尽管人数不多。只要有意,哈拉哈河确实存在可以部队为单位渡河的地点。既然他们可以渡河,山本这个人当然可以,我们渡河便也不是不可能。

  “看情形那是外蒙军构筑的秘密渡河地点,伪装得很巧妙,一眼很难发现。板桥沉在浅滩之间的水下,系有绳索以免被急流冲走。显而易见,如果水势稍减,运兵车装甲车和坦克即可顺利通过。由于桥在水中,飞机侦察也极难发现。于是我们抓着绳索过河。山本先过,确认没有外蒙军巡逻队之后,我们接着过去。水凉得几乎使脚失去感觉。但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连马一起站到了哈拉哈河左岸。左岸比右岸高得多,右岸横亘的沙漠一收眼底。这也是诺门坎战役中苏军始终占据优势的一个原因。地势的高度差同大炮的着弹精度有直接关系。这且不说,总之记得当时觉得河的这边与那边光景竟那样不同。在冰冷冷的河水中浸过的身体,神经久久处于麻痹状态,甚至声音都发不自如。但想到自己不折不扣置身于敌方阵地,老实说,早已紧张得忘了寒冷。

  “之后,我们沿河南下。哈拉哈河蛇一样在我们的左眼下弯弯曲曲流淌不止。走了一会,山本对我们说最好把军章摘下。我们按他说的做了。被敌人捉住时暴露军衔恐怕不合适。想着,我把军官穿的长筒靴也脱下换上绑腿。

  “渡过哈拉哈河那天傍晚,我们正在做野营准备时,来了一个汉子。是蒙古人。蒙古人的马鞍比一般马鞍高,远远即可看出。深野军曹发现后刚端起步枪,山本喝令‘不许打’。深野于是不声不响慢慢放下步枪。来人背上挎着苏制步枪,腰间别一把毛瑟手枪。满睑胡须,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衣服虽脏得跟牧民一个样,但其举止马上告诉我们这是个职业军人。

  “来人跳下马,对山本说话。估计说的是蒙古语。俄语和汉语我都大致听得懂,而他说的两种都不是。所以我想定是蒙古语无疑。山本对来人同样讲蒙古语。这使我确信来人同是情报部军官。

  “‘间官少尉,我跟他一道出去。’山本说,‘去多长时间还不知道,你们原地等着别动。我想这就不用交待了——一定得有人坚持放哨。如果我36小时后还不返回,就向司令部报告,并派一人过河去满军监视所!’我说明白了。山本当下上马,同蒙古人一起向西跑去。

  “我们三人做好野营准备,简单吃了晚饭。不能煮饭,不能生火。一眼望去,除了低矮的沙丘,再无任何掩蔽物。弄出烟来转眼就会给敌人捉住。我们在沙丘阳坡低低支起帐篷,大气不敢出地嚼了饼干,吃了冻肉罐头。太阳落下地平线后,黑暗马上压来,空中数不清的星星闪闪烁烁。狼不知在哪里嚎叫,叫声随着哈拉哈河滔滔的流声传来。我们躺在沙土上驱除白天的疲劳。

  “‘少尉,’深野军曹对我说,‘情况凶多吉少啊!’

  “‘是啊。’我回答。

  “那时我同深野军营、本田伍长已相当谈得拢了。我是个军历几乎空白的新军官,本应受到深野这样久经沙场的兵油子的抢白愚弄,可是他和我之间却没发生这样的事。我是在大学受过专门教育的军官,他对我怀有类似敬意的心情;我则不介意军衔,有意尊重他的实战经验和现实判断力。而且他家在山口,我家在同山口相邻的广岛,自然有亲近感,说话投机。他向我讲起这场在中国进行的战争。他虽然不过小学毕业,命中注定的小兵,但对在中国大陆这场无休无止的糟糕战争怀有自己的疑问,并坦率道出这种心情。自己是个兵,打仗倒无所谓,他说,为国死了也没关系,这是我的买卖。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打的这场战争,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地道的战争,少尉!这不是有战线、同敌人正面交锋的正正规规的战争。我们前进,敌人不战自退。退逃的中国兵脱去军装钻到老百姓堆里。这一来,我们连谁是敌人都分辨不出,所以就口称什么剿匪什么收拾残兵把很多无辜的人杀死,掠夺粮食。战线迅速推进,给养跟不上,我们只有掠夺。收容俘虏的地方没有粮食给俘虏,只好杀死。这是错的。在南京一带干的坏事可不得了,我们部队也干了。把几十人推下井去,再从上边扔几颗手榴弹。还有的勾当都说不出口。少尉,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大义,什么都没有,纯粹是互相残杀。遭殃的说到底全是贫苦农民。他们没什么思想,国民党也好张学良也好八路军也好日本军也好,都无所谓,只要有口饭吃就行。我是穷苦渔民的儿子,最懂穷百姓的心情。老百姓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到头来只能湖口,少尉!把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个接一个杀死,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对日本有好处。

  “相比之下,本田伍长不愿多谈自己。总的来说人比较沉默,总是听我们讲而不插嘴。但他的沉默不属于沉闷那一类,只是自己不主动开口罢了。所以,觉得这个人不好捉摸的时候的确也是有的,但并不因此感到不快。莫如说他那沉静之中有一种使人安然放心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为从容不迫吧,反正不管遇什么事都几乎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老家在旭川,父亲在那里经营一间小印刷厂。年龄比我小两岁,初中毕业后就和哥哥一起给父亲当帮手。兄弟三人没有姐妹,他是老末。最上边的哥哥两年前在中国战死了。喜欢看书,有一点点自由时间也歪倒在那儿翻看佛教方面的书。

  “前边说过,本田虽然没有实战经验,只在国内受过一年训练,但作为士兵却相当出色。每个小队里必然有一两个这样的士兵。他们吃苦耐劳,从不发牢骚,一丝不苟地履行义务。有体力,直感也好,能够即刻领会上边交待的事情,做起来不出差错。他就是这样一个士兵。还作为骑兵受过训练。四个人中他对马最熟悉,六匹马照料得很好。那可不是一般照料,我们觉得他恐怕对马的情绪都了如指掌。绿野军曹也马上看出本田伍长的能力,不少事都放心托付给他。

  “这么着,作为临时拼凑的小组,我觉得我们之间沟通起来相当顺利。由于不是正规分队,也就少了死板板的清规戒律。说起来,很有~种萍水相逢亦是缘的轻松感。所以沃野军曹也能不受官兵间框框的限制,得以畅所欲言。

  “‘少尉,你怎么看山本那个人?’深野问我。

  “‘大概是特务机关的吧,’我说,‘蒙古语都会说,可算是相当够格的专家,又很了解这一带详情。’

  “我也那么看。一开始以为是讨得军部上层欢心的什么一旗组马贼或大陆浪人,但不是。那类人我很清楚。那帮家伙只会煤煤不休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动不动就想露一手好枪法什么的。可是山本那个人没那种轻狂的地方。胆子好像很大,有股高级军官味儿。我也是稍微听得一点消息——军部这回大约是想网罗兴安军出身的蒙古人组建一支间谍部队,并为此招了几名专门搞间谍的日本军官。说不定山本和这个有关。

  “本田伍长在稍离开一点的地方拿步枪放哨。我把白朗宁手枪放在身旁地上,以便可随时抓在手里。洪野军曹解开绑腿揉脚。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深野继续道,‘说不定那个蒙古人是内通日军的反苏派外蒙军官。’

  “‘是这个可能。’我说,‘不过在别处尽量别多说,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也没那么傻,在这里才说的。’深野笑嘻嘻应道。随即神情肃然,‘不过,少尉,如果真是这样,眼下可就不是儿戏,说不定捐出一场战争。’

  “我点了下头。外蒙虽说是独立国家,其实也就是完全被苏联捏着脖子的卫星国,这点同实权掌握在日军手里的满洲国是半斤八两。只是外蒙内部有反苏秘密活动,这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以前反苏派就同满洲国日军里应外合,搞过几次叛乱。叛乱分子的骨干是对苏军飞扬跋扈心怀不满的外蒙军人、反对强制实行农业集体化的地主阶级和超过川万之众的喇嘛。这些反苏派能够依靠的外部势力只有驻满洲的日军。而且较之俄国人,他们似乎更对同是亚洲人的日本人怀有好感。前年也就是1937年大规模叛乱计划暴露后,反苏派在首都乌兰巴托遭到大规模清洗,数以千计的军人和喇嘛被以通日反革命罪名处以死刑。但即使这样,反苏感情也没消失,而在各个方面潜伏下来伺机反扑。所以,日本情报军官越过哈拉哈河偷偷同外蒙军官联系也就无足为奇了。外蒙军也加强了警戒,派警备队频繁巡逻,将距满蒙边界线10至20公里地带辟为军事禁区。但毕竟国境地带广大,没办法布下天罗地网。

  “显而易见,即使他们叛乱成功,苏军也将当即介入镇压反革命。而若苏军介入,叛军必然请求B军增援。这样一来,作为关东军就有了进行军事干预的所谓正当理由,因为占领外蒙无异给苏联西伯利亚战略从侧腹插上一刀。就算国内大本营从中掣肘,野心勃勃的关东军参谋们也不可能这样坐失良机,果真如此,那就不是什么国境纠纷,而成为日苏间真正的战争。一旦满蒙边境日苏正式开战,希特勒很可能遥相呼应,进攻波兰和捷克——深野军普所要说的即是这个意思。

  “天亮山本也没返回。站最后一班岗的是我。我借了深野军营的步枪,坐在略微高些的沙丘上,一动不动凝望东边的天空。蒙古的黎明实在美丽动人。地平线一瞬间变成一条虚线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然后静静向上提升。就好像天上伸出一只巨手,把夜幕一点一点从地面剥开,十分瑰丽壮观。前面已说过,那是一种远远超越我自身意识的壮观。望着望着,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正这么慢慢稀释慢慢消失。这里边不包含任何所谓人之活动这类微不足道的名堂。自从全然不存在堪称生命之物的太古这里便是如此光景,业已重复了数亿次数十亿次之多。我早已把站岗放哨忘到九霄云外,只顾忘情地对着眼前黎明的天光。

  “太阳完全升上地平线后,我点燃一支烟,吸口壶里的水,小便。我想起了日本。想故乡5月初的风景,想花的芳香、河水的涟漪、天上的云影,想往日的朋友和家人,还想软乎乎的柳叶年糕。我其实不大喜欢甜食,但这时却想柳叶年糕想得要死。要是能在这儿吃上那年糕,我宁可花去半年津贴。想到日本,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彻底抛在了天涯海角。为什么要豁出命来争夺这片只有乱蓬蓬的脏草和臭虫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争夺这片几乎谈不上军事价值和产业价值的不毛之地呢?我理解不了。如果是为保卫故乡的土地,我也万死不辞。可现在却是要为这片连棵庄稼都不长的荒土地抛弃这仅有一条的性命,实在傻气透顶。”

  “山本回来已是第二天亮天时分了。那天早上也是我站最后一班岗。正当我对着河发怔的时候,听得背后有马嘶鸣、慌忙回过头去。却一无所见。我朝传来马鸣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架起步枪。咽口唾液,竟咕咚发出很大的声响,大得自己都陡然一惊。钩住扳机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在那以前我还没向任何人开过枪。

  “但几秒钟后,摇摇晃晃从沙丘出现的,是骑在马上的山本。我仍手扣扳机环顾四周,除山本没发现其他身影。没见到前来接

  他的蒙古人,也没见到敌兵。只有又白又大的月亮如不吉祥的巨石是在东边的天空。看样子他左臂负伤,臂上缚的手帕给血染红了。我叫醒本田伍长,叫他照料山本骑回的马。马大概跑了很远的路,大口大口喘气,满身是汗。洪野代我放哨。我取出药品箱给山本治疗臂伤。

  “子弹穿过去了,血也不再出了。’山本说。的确,子弹恰好利利索索一穿而过,只在那里剜了一个肉洞。我解下代替绷带的手帕,用酒精给伤口消毒,缠上新绷带。这时间里他眉头没皱一下,仅上唇上边那里细细沁出一层汗珠。他用水壶里的水润润嗓子,然后点支烟,十分香甜地把烟吸入肺去。继而掏出白朗宁手枪插在腰间。‘间官少尉,我们马上撤离这里,过哈拉哈河去满军监视所。’

  “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匆匆收拾野营用品,骑马赶往渡河地点。至于到底那里发生了什么,遭到什么人枪击,我一句也没问山本。一来以我的身分不应向他问起,二来纵然我有资格问他也未必回答。总之当时我脑袋里的念头只是争分夺秒撤离敌方地带,渡河开到较为安全的右岸。

  “我们只顾在草原上默默驱马前进。依然谁也没有开口,显然大家脑袋考虑的都是同一问题——果真能安全渡河么?仅此而已。倘若外蒙军抢先到达桥头,我们就一切休矣,无论如何也无望获胜。记得我腋下汗出得厉害,一直就没干过。

  “‘间官少尉,这以前你遭过枪击吗?’经过长时间沉默,山本从马上问我。我答说没有。

  “‘开枪打过谁吗?’

  “‘没有’,我重复同样的回答。我不知道对这样的回答他作何感想。也不晚他问的目的究竟何在。

  “‘这里有文件必须送交司令部。’说着,他把手放在马鞍一个袋子上。‘万一无法送到,必须坚决处理掉。烧理都行,千万不可落入敌手,千万千万!这是头等优先事项,你一定要牢记在心,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明白了。’我说。

  “山本定定注视我的眼睛。‘如果情况不妙,首先朝我开枪!毫不犹豫地!’他说,‘自己能开就自己开。但我手臂负伤,情况可能不允许我顺利自绝。那时就要开枪打我,务必打死!’

  “我默默点头。日落前到达渡河地点时,证明我路上的疑惧不是没有根据的。外蒙军已在那里布置了小股部队。我和山本登上稍高些的沙丘,交替用望远镜窥望。对方人数并不多,八个。但以国境巡逻队来说装备却相当可观。带轻机枪的一个人,稍高些的地方架一挺重机枪,旁边堆着沙袋。机关枪无疑是封锁河面的。看来他们在此安营扎寨的目的就是不让我们渡往对岸。他们在河边支起帐篷,打桩拴了十多匹马。估计不抓获我们他们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渡河地点此外没有了么?’我试着问。山本眼睛离开望远镜,看着我摇头道:‘有是有,但有些过远。从这里骑马要两整天,而我们又没有那么多时间。冒险也只能从这里过。’

  “‘就是说夜间偷渡了?’

  “‘是的,别无他法。马留在这里。只要干掉哨兵就行,其他人恐怕睡得死死的。一般声响都全被水流声吞没,不必担心。哨兵我来干。干之前没什么可做,趁现在好好睡觉休整。’

  “我们渡河作战时间定在后半夜3点。本田伍长把马背上的东西全部卸下,领去远处放了。剩下的粮食弹药挖深坑埋了。我们身上只带一天用的粮食、枪和少量弹药。万一同火力占绝对优势的外蒙军交火,弹药再多也绝对不可能获胜。接下来我们准备在渡河时间到来前睡上一觉。因为如果渡河成功,往下一段时间很难有睡觉机会,要睡只有现在睡。安排本田伍长放第一班哨,再由洪野军曹换班。

  “在帐篷里一倒,山本马上睡了过去。大概此前他基本没睡过。他把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放在了枕旁。一会儿洪野也睡了。我们都累了。但我由于紧张,久久没能入睡。困得要死,偏偏睡不成。想到杀死外蒙军哨兵以及重机枪朝渡河的我们喷吐火舌的情景,神经愈发兴奋起来。手心汗湿淋淋的,太阳穴一剜一剜作痛。我已经没了信心,不知自己能否在危急关头做出无愧于军官的行动。我爬出帐篷,走到站岗的本田伍长那里,挨他坐下。

  “‘本田,我们有可能死在这里。’我说。

  “‘是啊。’本田回答。我们沉默片刻。但我对他那声‘是啊’所含有的什么有点不悦。里边带有某种犹疑意味。我不是直感好的人,但也听得出他有所隐瞒而含糊其词。我叮问他有什么只管说出,再不说怕没机会了,肚子里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本田双唇紧闭,手指摸弄了一阵子脚旁的沙地。看得出他内心有什么相持不下。‘少尉,’稍顷他开口道,他紧紧盯视我的脸,‘我们四人当中,您活得最久,将死在日本,要比您自己预想的活得长久得多。’这回轮到我紧紧盯视他的脸了。

  “‘您大概纳闷我何以知道吧?这我自己也解释不了。只是知道就是。’

  “‘就是所谓灵感什么的?’

  “‘或许。但灵感这个说法不符合自己的心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刚才也说来着,只是知道、如此罢了。’

  “你这种倾向,以前就有?’”

  “‘有。’他声音果断,‘不过自懂事开始,我就一直向别人隐瞒这点。这回讲出来完全是因为处于生死关头,而且是讲给您。’

  “‘那,其他人怎么样?那你也知道吧?’

  “他摇头道:‘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作为您恐怕还是不知道为好。您大学毕业,我这样的人向您说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话,未免有些犯上,人的命运这种东西,要在它已经过去之后才能回头看见,而不能抢先跑到前面去看。对此我已差不多习惯了,可您还没有习惯。’

  “‘总之我不死在这里是吧?’他抓起一把脚边沙粒又从指间使之沙沙拉拉地漏下,‘这一点可以断定:在此中国大陆,您不会死。’

  “我还想说下去,但本田伍长就此缄口,似已沉入自己的思索或瞑想之中。他拿着步枪,目不转睛瞪视旷野。我再说什么看来也不会传进他的耳朵。我返回沙丘阴面低低拉开的帐篷里,躲在深野身旁闭上眼睛。这回睡意袭来。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脚把我拖进大海深处。

  “把我惊醒的是来复枪咋喳一声卸下保险柱的金属声响。战场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听漏这样的声响。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特别声响,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几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边白朗宁手枪,但太阳穴被谁用鞋底踢了一脚,刹那间眼前一黑。待我喘过气来微微睁眼一看,一个怕是踢我的人正弯腰拾起我的白朗宁手枪。慢慢抬头,见两支来复枪口正对着我脑袋。顺枪口可以看见蒙古兵。

  “昨天晚上应该是在帐篷里。不知什么时候帐篷被拆除了,头上满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轻机枪对准旁边山本的头。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无济于事,以一种简直像在节约体力的姿势静静躺着不动。蒙古兵都穿着大衣,戴着作战用的钢盔。有两个人手拿大电筒,照定我和山本。一开始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因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动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脸的时间里,终于明白了事态:原来他们抢在我们渡河之前发现了我们的帐篷。

  “接着挂上心头的是本田和深野情况如何。我缓缓转头张望四周,哪里也找不见这两人。不知是已死于蒙古兵之手,还是逃之夭夭了。

  “看来他们是我们来到时在渡河地点看到的巡逻队。人数不多,装备也就是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指挥的是大个头下级军官,唯独他一人穿着像样的皮靴。最初踢我脑袋的即是此人。他弯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开往里看,然后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动。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烟。我一惊,因为我亲眼看见山本把文件塞进皮包。他从马鞍袋里取出文件,装进这手提包放在枕边。山本也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没有放过他表情开始崩溃的一瞬间。文件何时何故不见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这对他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如他对我所说,我们的头等优先事项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

  “蒙古兵把我们的物品全部翻过来巨细无遗地检查了一遍,但里边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接下去让我们脱去所有衣服,一个一个衣袋检查,并用刺刀划开衣服和背囊,还是没找到文件。他们没收了我们身上的香烟、钢笔、钱夹、手册和手表,揣进自己腰包,还轮流试穿我们的鞋,将号码合适的据为己有。为了谁该拿什么,士兵之间争得面红耳赤,下级军官则佯装不知。大概没收俘虏和敌方战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当然的事。下级军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表,其余任由士兵们瓜分。最后剩下军用品和我们的手枪弹药地图指南针望远镜等一应物件,一古脑儿装进一个口袋,想必要送往乌兰巴托的司令部。

  “然后,他们把赤身裸体的我们用又细又结实的绳子紧紧捆了。蒙古兵靠近时,身上发出一股就跟长期没清扫的牛棚羊圈一样的气味,军装也粗糙不堪,脏得一塌糊涂,处处是泥巴、灰尘和饭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么颜色都辨不出了。鞋也破破烂烂满是窟窿,眼看要分崩离析似的,难怪想要我们的鞋。多半人的脸甚是粗野,牙齿污浊,胡须乱蓬蓬的,乍看与其说是士兵,莫如说更像盗贼,惟独手上的苏制武器和带星的衔章表示他们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正规部队。不过在我眼里,他们作为战斗集体的整体意识和士气并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劳,作为士兵相当厉害,但不大适合集团作战的现代战争。

  “夜间冷得能把人冻僵,蒙古兵呼出的气在黑暗中不断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断消失。看到这个光景,我无法马上作为现实接受下来,就好像自己被阴差阳错地纳入一场噩梦的片断之中。也的确是噩梦,但是后来才明白只是巨大噩梦的开端。

  “这时间里,一个蒙古兵从黑暗中吃力地拖着什么走来,奸笑一下‘通’一声甩在我们旁边。是滨野的尸体。滨野的鞋不知落入谁手,光着脚。随即他们将滨野尸体扒光,把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检查,手表钱夹香烟被没收了。分罢香烟,喷着烟查看钱夹。里边有几张‘满州国’纸币和大约是他母亲的女性照片。负责指挥的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拿走纸币,母亲照片则被扔在地上。

  “料想滨野是放哨时被蒙古兵从背后摸上来用匕首割了喉咙。就是说,他们先下手干了我们想干的事。鲜红鲜红的血从豁然张开的刀口流出。但现在血已似乎流干了,刀口虽大,从中流出的血并不是很多。一个蒙古兵从腰间拔出一把刃长十五厘米左右的弯刀给我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式样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这个蒙古兵用来比划一下割喉咙的手势,‘咻’地带出一声响。几个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计不是部队发的,是他的私有物,因为其他人全都腰挎长刀,插着弯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来,割滨野喉咙用的便是这玩意儿。他在手中‘骨碌骨碌’灵巧地转了几圈后,把匕首插回皮鞘。

  “山本一声不响,只是转动眼珠一闪瞥了我一下。尽管只那么一闪,但我当下领会了他在向我说什么。他的眼睛在问:本田难道巧妙逃脱了?在这混乱与惊恐当中,其实我也在想同一问题:本田伍长我们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尽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个人又能做什么时,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机会总归是机会,毕竟比没有好。

  “我们两人背绑着躺在那个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轻机枪的蒙古兵和一个拿步枪的留下看守我们,其余的像是因为捉获我们而暂时放下心来,聚集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抽烟,说说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时值五月,但黎明时的温度仍然降至零下。两人浑身精光,直担心就这样冻死过去。不过较之恐惧,寒冷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我猜测不出下一步我们将被如何发落。他们仅仅是巡逻队,不会对我们自行处理,只能等待上级命令。所以,暂时我们还不至于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发展,就全然无法预测了。山本大约是间谍,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谋。总之不可能简单了结。

  “天亮后不久,天上传来飞机轰鸣的声响。接着,一架银白色飞机飞入视野。是带有外蒙军标志的苏制侦察机。侦察机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蒙古兵一齐招手。飞机上下摆动几下机翼,朝我们这边发出信号,之后扬起沙尘落在附近开阔的沙地。这一带地表结实,无障碍物,没有跑道也较容易着陆。或许他们以前便已同样利用过几次。一个蒙古兵骑上马,牵着两匹备用马朝那边跑去。折回时蒙古兵牵去的马上骑着两个高级军官模样的汉子。一个俄国人,一个蒙古人。我估计巡逻队的下级军官把抓获我们的情况用无线电报告给司令部,于是两个军官从乌兰巴托赶来审问。想必是情报部门的军官。听说几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时,背后操纵的便是GPU(原苏联国家政治保安部。)。

  “两个军官军装都很整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俄国人身穿有腰带的双排扣防雨大衣式样的外衣,从大衣底端探出的长筒靴闪闪发亮,一尘不染。就俄国人来说个头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龄三十四五岁,宽额头,窄鼻梁,皮肤几乎粉红色,架着金边眼镜。总的来说,长相并无堪称特征的特征。外蒙军官则同俄国人恰成正比,小个头,黑皮肤,敦敦实实,活活一头黑熊。

  “外蒙军官叫去下级军官,三人站在稍离开点的地方说着什么。我猜想怕是听取详细汇报。下级军官拿去我们身上缴获的布袋,给两个人看里面的东西。俄国人仔细查看一遍,稍顷又全部装回。俄国人对外蒙军官说了句什么,外蒙军官又对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随后俄国人从胸前掏出香烟,也劝外蒙军官和下级军官抽了。三人吸着烟商量什么。俄国人一边好几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边对两人说话。他像是有点焦躁。外蒙军官阴沉着脸抱起双臂,下级军官晃几下脑袋。

  “不一会,三人朝我们所在位置缓步走来。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烟吗?’他们用俄语问我们。我在大学学国俄语,前面说过,可以听懂基本会话。但我不愿节外生枝,便做出完全听不懂的样子。‘谢谢。不要。’山本用俄语回答。俄语说得相当地道。

  “‘好,’苏联军官说,‘能说俄语就省事了。’

  “他摘下手套,揣进大衣袋。左手无名指闪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们在寻找一样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地找,而我们又知道你有。怎么知道的你不必问,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这就是说,在逻辑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处,还没有——’说着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对岸,‘还没有送往那边。谁都还没有过河。信件应该藏在河这边一个地方。我说的你懂吗?’

  “山本点头道:‘你说的我懂,但关于信件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俄国人面无表情地说,‘那么问你一个小问题: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你们也十分清楚,这里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地。你们是以什么目的进入别人的地界的?把缘由讲给我们听听。’

  “我们是搞地图的,山本解释道,我是在地图社工作的民间人士,这个人和被杀的那个人是作为我的警卫跟来的。我晓得河这边是诸位的领土,对越境这点我感到抱歉。但我们没有犯境意识。作为我们,只是想从这边河岸的高处看地形。

  “俄国军官有些兴味索然地咧着薄薄嘴唇笑了笑。‘感到抱歉,’他缓缓地重复山本的话,‘原来如此,想从高处看地形?不错不错。高处视野开阔嘛!言之有理。’

  “他朝天上的云默默地望了一会,而后收回视线,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我想,如果能够相信你所说的那该有多好!如果我能拍拍你的肩膀说道明白了好啦过河去吧下回可得小心呦,那该有多妙!不骗你,我的确这样想。然而遗憾的是,我无法那样做。因为我充分了解你是谁,也充分了解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们在海拉尔有几个朋友,正如你们在乌兰巴托有几个朋友一样。’

  “俄国人从衣袋里取出手套,重新叠了叠又揣了回去。‘坦率地说,我对折磨你们或杀害你们并没有什么个人兴趣。只要交出信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可以作主使你们当场获释。你们可以直接过河返回对岸。对此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至于以后的事,属于我们国内问题,与你们无关。’

  “从东边天空射下的阳光,总算开始温暖我们的身体了。没有风,天空飘着几块有棱角的白云。长时间沉默。谁也没吐半个字。俄国军官也好外蒙军官也好巡逻队士兵也好山本也好,全都闷声不响。山本看上去被捕时即已做好了死的准备,脸上没有一丝称为表情的反应。

  “‘你们两人、都有可能、在此、送命,’俄国人一顿一顿劝小孩似地说,‘而且将是相当相当惨不忍睹的死法。他们——’说到这里,俄国人看了眼蒙古兵。端着轻机枪的蒙古兵看着我的脸龇着脏牙一笑。‘他们最喜欢采用繁琐而考究的杀人方法。可以说,他们是那种杀法的专家。自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蒙古人便对残忍至极的杀戮津津乐道,同时精通相应的方法。我们俄国人算是领教够了。在学校历史课上学过,知道蒙古人在俄国干下了什么。他们侵入俄国的时候,杀了几百万人,几乎全是无谓的杀戮。知道在基辅一次干掉几百俄国贵族的事吧?他们做了一块巨大的原木板,把贵族们一排排垫在下面,然后大家在板上开庆功宴会,贵族们就这样被压死了。那无论如何表示普通人都能想得出的,你们不这样认为?花费时间,准备工作也不比一般,岂非纯粹自讨麻烦?然而他们偏要这样做。为什么?因为那对他们是一种乐趣。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以前我曾亲眼看过一次。我自以为迄今为止见识过不少可怖场面。但那天晚上到底没了食欲,至今我还记得。我说的话可领会了?我讲得不是太快吧?’

  “山本摇了下头。

  “‘那好,’说着,他清清嗓子,停了停,‘这回是第二次,根据情况,晚饭前或可恢复食欲。不过,作为我来说,可能的话,也还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杀生。’

  “俄国人背过手,仰面望了一会儿天空,之后取出手套,往飞机那边看去。‘好天气!’他说,‘春天了。还有点冷,不过蛮好。再升温,蚊子就出来了,这些家伙可不饶人。较之夏天,春天好得多。’他再次掏出香烟,叼上一支,擦火柴慢慢吸了一大口,悠悠然吐出。‘再问一次:你是说真不知道信件吗?’

  “‘尼特(俄语:不,没有)。’山本简单回答。

  “‘好,’俄国人说,‘那好!’他转向外蒙古军官用蒙古语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向士兵们传达命令。士兵们不知从哪里找来木头,用刺刀灵巧地削尖一头,做成四根木桩样的东西,然后用步子量好所需距离,将四根木桩大致按等边四角形用石块牢牢打进地面。仅这项准备我想就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而往下将发生什么,我全然看不出来。

  “‘对于他们,好的杀戮同好的菜肴是同一回事,’俄国人说,‘准备的时间越长,快乐也就越大。若仅仅是处死,砰一声枪响就行了,转瞬即可。但那样一来——’他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光溜溜的下颚,‘毫不尽兴。’

  “他们解开山本身上的绳子,把他带到木桩那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将手脚绑在桩上。他呈大字形仰卧的身体上有好几处伤,全是血淋淋的新伤。

  “‘你们也知道,他们是牧民。’军官道,‘牧民养羊,吃羊肉,剪羊毛,剥羊皮。就是说,羊对于他们仅仅是动物。他们和羊一起生活,和羊一起活着。他们剥羊皮非常得心应手,用羊皮做帐篷,做衣服。你看过他们剥羊皮的情景吗?’

  “‘要杀快杀!’山本说。

  “俄国人合起手心,慢慢地搓着点头道:‘放心,杀是肯定杀的,无须担心。没有任何可担心的,不必着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什么也没有,惟独时间绰绰有余。况且,我也有很多话要说。对了,刚才提道的剥羊皮作业,任何群体中都有一个剥皮专家那样的人,行家里手!他们实在剥得巧妙,简直堪称奇迹,艺术品!转眼之间就剥完。纵使活剥,也剥得飞快,你几乎觉察不到剥的过程。可是——’说到这里,他再次从胸前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左手拿着,用右指尖敲得橐橐有声。‘你当然不可能觉察不到。活活剥皮,被剥的人痛步可耐,想象步到得痛,况且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流血过多致死,只是要花时间。’

  “他‘啪’得打了声响指。于是同他一起乘飞机来的外蒙古军官跨步上前。他从大衣袋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刀,形状同刚才做割喉手势的那个士兵拿的一模一样。他短刀从刀鞘中拔出,在空中划了个圈。钢刃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刷刷地闪着钝光。

  “‘他就是那方面的专家之一。’俄国军官说,‘看好了么?好好看看这刀。这是剥皮专用刀,做得好极了,刀刃如剃刀一般薄一般锋利。他们的制作技术极其高超,毕竟剥动物皮剥了数千年之久。他们将像剥桃子皮一样剥人皮,熟练,漂亮,完美无缺。我讲得太快吗?’

  “山本一声不响。

  “‘一点一点地剥。’俄国军官继续道,‘若想剥得完美无损,慢剥最好。剥的过程中如果你想说什么,可以马上停止,只管作声。那样即可免死。他以前剥过几次,而直到最后都不开口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的。这点希望你记住:如想中止,尽可能快些最好。双方都可轻松些。’

  “那个手握短刀的熊一样的军官,看着山本冷冷地一笑。我至今仍真切地记着那笑,至今仍梦见那笑,无论如何忘却不了那笑。随后,军官开始作业。士兵们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体,军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剥皮。他果真像剥桃子皮那样剥山本的皮。我无法直视。我闭上眼睛。而一闭眼,蒙古兵便用枪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睁开。但睁眼也罢闭眼也罢,怎么都要听见山本的呻吟。开始他百般忍耐,后来开始惨叫,很难认为是人世声音的惨叫。那个人首先在山本右肩‘刷’得划开一道口子,由上往下剥右肩的皮。剥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副不胜怜爱的样子。那手法确如俄国军官所说,不妨称之为艺术创作,假如不闻惨叫声,甚至不会让人觉得伴随有任何疼痛。然而惨叫声却在分明地诉说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不多时,右臂的皮被彻底剥下,成了一块薄布。剥皮人把它递给旁边的士兵,士兵用手指捏住打开给众人看。皮还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剥皮军官接着处理左臂,如法炮制。而后剥双腿,割下阳物和睾丸,削掉耳朵,在剥头皮、脸皮,不久全被剥光。山本昏迷过去,苏醒过来,又昏迷过去。昏迷时不再呻吟,苏醒时即惨叫不止。但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完全消失。这时间里俄国军官一直用长筒靴后跟在地面画着单调的图形。蒙古兵全都鸦雀无声,定定地注视着剥皮作业。他们均无表情。无厌恶神情色,亦无激动无惊愕,一如我们散步当中顺路观看某个施工现场那样看着山本的皮肤被一张张剥去。

  “我吐了好几次,最后再没东西可吐了,可还是吐个不止。熊一般的外蒙古军官最后把利利索索剥下的山本胴体的皮整张打开,那上面甚至连着乳头,那般惨不忍睹的东西那以前那以后我都没见过。一个忍拿起来像晾床单一样晾在一边。剩下的唯有被整个剥去皮肤而成为血淋淋血块的山本尸体骨碌碌倒在那里。最为目不忍视的是他是脸。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红肉中瞪得圆圆的。牙齿毕露的口仿佛呼叫什么似的大大张开。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

  “俄国军官往地面吐口唾液,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了。’说着,手帕又放回衣袋,声音较刚才有些木然,‘知道绝对招认。白要了条命。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专门干这个的,反正迟早不得好死,无可幸免。这且罢了。既然他不知道,你更是不可能知道的喽?’

  “俄国军官衔着支烟,擦燃火柴。

  “‘这就是说,你已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既无拷问使你开口的价值,又没有作为俘虏关押的价值。说实在话,作为我们,是打算秘密处理此次事件的,不想声张出去。所以,把你带回乌兰巴托不大好办。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朝你脑袋开一枪,埋在某处,或烧了让哈拉哈河冲走。这样一切就简单了结了。是这样的吧?’如此说罢,他死死盯住我的脸,但我继续装出不知所云的样子。‘看来你是听不懂俄语,再这么说下去也是白费时间。也罢,算我自言自语就是,你就当我自言自语听下去: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决定不杀你。不妨理解为这是我对意外误杀你朋友的一点点歉疚之心。今天一早大家尽情尽兴欣赏了杀生,这种事一天一次足矣。所以不杀你,而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如果幸运,将会得救。可能性诚然不大,可以说接近于无,但机会总归是机会,至少比剥皮强似百倍,对吧?’

  “他扬手叫来外蒙军官。外蒙军官刚刚用壶水精心洗罢短刀,拿小磨石磨好。士兵们把从山本身上剥下的皮摊开,在皮前议论着什么,大约是就剥皮技术的细节交换意见。外蒙军官短刀入鞘,插进大衣袋,朝这边走来。他看一会我的脸,又看了看俄国忍。俄国忍用蒙语对他简单交待一句,蒙古忍表情呆板地点头。士兵为他们牵来两匹马。

  “‘我们这就乘飞机返回乌兰巴托,’俄国忍对我说,‘空手而归固然遗憾,但无可奈何。事情这东西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愿晚饭前能恢复食欲的把握不大!’

  “两乘马离去。飞机起飞,变成一个小银点消失在西边的天空。于是仅剩下我和蒙古兵,还有马。”

  “蒙古兵巴我牢牢绑在马鞍上,列队向北进发。我前面的蒙古兵低声唱着旋律单调的小曲。此外听到的,便只是马蹄‘嚓嚓’刨扬沙土的枯燥声响。我猜不出他们要把我呆往何处,不晓得往下究竟会遭遇怎样的下场,我所明白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是我成了对他们毫无价值可言的对于存在。我在脑袋里反复推出那个俄国军官的话。他说不杀我。杀绝对不杀,却又几乎没有活命机会,他说。这具体意味什么呢?我不知道。他的话过于空泛。或者拿我搞一个什么恶作剧也未可知。可能并不一下子杀死我,而打算慢慢受用一场恶作剧。

  “尽管如此,我还是松了口气,毕竟没有在那里被当场处死,尤其没有像山本那样被活活剥皮。事既如此,自然难逃一死,可我不愿意死得那么惨。而且不管怎么说,至少我还这样活着,这样呼吸。如果对俄国军官的话完全信以为真,那么我不至于马上遇害,离死尚有若时间,因而也就有了延长性命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只能紧抓住不放。

  “之后,本田伍长那句奇妙的预言倏然掠过脑际:在此中国大陆我不会死。绑在马鞍上的我,一边任由沙漠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脊背,一边反复回想他当时的表情、声调的抑扬和语句的余韵。我宁愿打心眼里相信他的话。是的,自己不会在这种地方乖乖送命,一定要逃离这里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棗我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往被走了两三个小时,在一处有喇嘛教石塔的地方停下。这样的石塔被称为敖包,类似道祖神(日本立在岔路口或村边山顶的小石像,据说可以保护行路人的安全),在沙漠中起着路标的重要作用。他们在敖包前跳下马,解开我身上的绳索,两个士兵从两侧架着我,把我带到稍离开些的地方。我心想他们将在这里弄死我。我被带到的地方,地面开一口井,井围着一米多高的石墙。他们让我跪在井沿眼前,按着后颈让我往里看。并似乎很深,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穿长筒靴的下级军官拾来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投进井里,过一会儿‘橐’地传出一声干响。像是一口枯井,大约往昔发挥过沙漠水井的功能,后来由于地下水脉的移动而干涸了。从石头到达井底的时间来看,该有相当的深度。

  “下级军官冲我不怀好意地一笑,旋即从腰带皮套上拔出自动手枪,打开保险栓,‘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枪口对准我的脑袋。

  “但他久久没有扣动扳机,转而缓缓放下枪身,举起左手指着我背后的井。我舔着干巴巴的嘴唇静静地注视他的手枪。总之意思是说我可以从两种命运中任选其一,一是当即由他开枪干干脆脆地死去,二是自己主动跳进井去。井很深,碰得不得当很可能碰死;否则,就将在黑暗的井底一点点坐以待毖。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俄国人说的机会。接着,下级军官亮出现已归他所有的山本那块手表,伸出五个手指,表示给我五秒钟考虑时间。待他数到三时我脚一蹬石墙,猛地扎入井中。此外我别无选择。我本想抓着井壁顺壁下滑,但实际上我没有那样的时间。我抓了个空,直接跌落下去。

  “井是很深,感觉上身体接触地面好像花了很长时间。当然事实上顶多几秒钟,绝对谈不上‘很长时间’。不过我确实记得在黑暗中跌落的过程里想了许多许多。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想起了仅在出征前亲热过一次的女子,想起了父亲母亲。我很感激我有个妹妹而不是弟弟。我在这里死了,至少还有她留在父母身边而不至于被抓去当兵。我想起了槲叶年糕,随即身体摔在干地上,刹那间人事不省,就好像身上所有的气立时排泄一空。我的身体重重摔在了井底。

  “但我觉得摔得不省人事仅是一瞬间。苏醒过来时,有什么水点样的东西溅在我身上。起始我以为下雨,但不是。是尿。一直向上望去,他们站在圆形井口轮流撒尿的身影犹如剪影般小小地浮现出来,在我眼里恍若虚拟舞,简直与戏毒产生的幻觉无异。然而那是现实。我伫立井底,他们朝我洒射实实在在的尿液。全部洒完之后,一个用手电筒往我身上照。有笑声传来。旋即一切都陷入深深的沉默。

  “好半天我脸贴在那里纹丝不动,观察他们是否返回。二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也过去了(当然没表,大致估计),他们没有返回,大概撤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了沙漠当中的井底。知道他们再不返回,我首先检查自己身体如何。摸黑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十分困难的事。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无法用眼睛确认处于何种状态,只能通过感觉来把握。问题是处于黑暗中弄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否真的正确,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愚弄被欺骗了似的。委实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但我还是一点一点、慢而又慢地逐一把握了自己的处境。首先弄明白而且对我幸运之至的是:井底是较为柔软的沙地。否则以井深来说我的大多数骨骼都应在触地之际摔碎或摔断才是。我深深地吸口长气,开始试着启动身体。先动了动手指。手指虽然有点莫可名状,但总还能动。继而我想从地面起身,可我无法支起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所以的感觉都在我体内当然无存,意识好端端的,但意识和肉体各行其是,我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愿转换为肉体的行动,无论我想做什么。于是我放弃了努力,在黑暗中躺着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静止了多久,但感觉总算缓慢恢复过来。随着感觉的恢复,疼痛也理所当然地找上身来。痛得相当厉害。腿怕是断了,我思忖,肩也许脱臼,或不巧摔断了。

  “于是我以原来的姿势忍痛不动。泪水不知不觉顺颊而下。泪来自疼痛,更来自绝望。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尽头处沙漠正中的深井里,在一团漆黑中忍受剧痛的袭击,这是何等孤独何等绝望,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是体会不到的。我甚至后悔没让那个下级军官一枪打死。如果给忍打死,起码我的死还有他们知道。而若死在这里,那的的确确是孤单单的死,不为任何人知晓的无声无息的死。

  “时而有风声传来。风掠过地面时在井口发出奇妙的声音,仿佛遥远世界里女人的啜泣。那个遥远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有一细孔相通相连,因而啜泣声得以传来这里。但那声音的传来转瞬即逝,过后我还是独自留在深深的沉默与深深的黑暗中。

  “我忍着痛,用手轻轻触摸周围地面。井底平平的,面积不大,直径有就一米六七。触摸地面当中手突然碰到一个尖尖硬硬的东西,我惊得反射性的一下字缩回手,尔后再次慢慢地朝那边摸去,手指重新碰到那个尖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是数枝之类,后来明白原来是骨头。不是人的,是小得多的动物骨骼。大概因为天长日久,或是给我掉下来砸的,骨头已经破碎。除这小动物的骨头,井底便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沙沙拉拉的细沙。

  “接着,我用手心抚摸井壁。井壁像是瘪平的石块砌成的。白天地面其实相当热,却热不到这地下世界里来,壁面冰凉冰凉。我的手在壁面滑动,一条一条确认石块之间的缝隙,心想碰巧说不定可以蹬得爬上地面。然而那缝隙实在太细太窄了,没办法搁脚。加之我又负伤,希望近乎于零。

  “我拖着身子从地面撑起,好歹靠上井壁。身体一动,肩和脚简直疼得像被扎进许多根粗针。一时间里我觉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体都有可能哗啦啦解体。一摸肩,那里又热又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某一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阳光竟如有神指点一般飒然泻入井内。霎时间我看清了周围所有的东西。井内流光溢彩,简直是光的洪流。面对这劈头盖脑的光明,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黑暗和阴冷一瞬间被驱逐一空。温暖的阳光深情地拥揽我的裸体,就连疼痛也像在接受阳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动物的骨头,白刷刷的骨同样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阳光中,这不吉利的骨头也成了自己亲切的伙伴。我可以看清包围着我的石壁了。置身于阳光的时间里,我甚至忘却了恐怖、疼痛以至绝望,只顾目瞪口呆地坐在辉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长,稍顷,阳光如来时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压来。时间的确短暂,以分计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阳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于角度的关系,一天之中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后,光的洪流已倏然远逝。

  “阳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动下身体都无能为力。没吃没喝。一丝不挂。悠长的下午过去了,夜晚随之降临。身体渴求睡眠,而寒冷却好像无数针尖猛刺我的身体。恍惚中生命之芯仿佛在变僵变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头顶有冻僵似的星星,数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缓慢的移动,拒此我可以确切知道时间仍在流逝。我打了个瞌睡。冻醒痛醒。又打了个瞌睡。又一次醒来。

  “不久,早晨来临。历历在目的星星从圆形井口渐渐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圆圆地浮现出来。天亮后星星也没消失,模糊虽然模糊,但总是守侯在那里。我舔着壁石的晨露滋润干渴的喉头,作为量当然少得可怜,但对我已是天之恩赐了。想来,我至少整整一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却又丝毫觉不出食欲这玩意儿。

  “我一动不动地待在井底,此外别无他能,甚至思考什么都无从谈起。我那时的绝望和孤独便是那样地深重。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步想,一味静坐不动。但我在无意识之中期待着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仅有一瞬间直泻入井底、亮得眼前发黑的光束。从物理上说,阳光成直角射于地表是在太阳位于最高空的时候,因此应是正午时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来,因为此外无任何可期盼的东西。

  “那以后又过了很多时间。不觉之间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当我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时,光已在那里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笼罩在压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几乎下意识地大大张开双手迎接这片阳光。它比第一次强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续时间长,至少感觉上是这样。阳光中我泪水涟涟而下,仿佛全身液体都化为泪水从眼中倾流一空,甚至觉得身体本身也融为液体就势流干流尽。在这辉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实际上我也想死去。此时此刻,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抗拒的一体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义就在这仅仅持续十几秒的光照中。我应该在此就这样一死了之。

  “然而光照还是毫不留恋地离去了。意识到时,我仍勃然一身留在这凄惨惨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与阴冷牢牢钳着我,就像在告诉我那光照压根儿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长时间我一动不动蹲在那里。脸让泪水湿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彻底摧毁了,我想不成什么更做不成什么,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出,仿佛成一无所有的空房间一般的脑袋中,他预言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在这光照来而复去的现在,我可以对他的预言确信无疑了。因为在这应该死的地方应该死的时间里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这里,而是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我就这样错过了得天独厚的宠幸。”

  说到这里,间宫中尉觑了眼表。

  “如您所见,我现在就在这里坐着。”他静静地说,像要抖去肉眼看不见的记忆丝线似地摇了摇头。“一如本田先生所说,我没死在中国大陆,四人中我又活得最长。”

  我点点头。

  “对不起,话说得长了。一个没有死成的老人的往事,听得不耐烦了吧!”说罢,间宫中尉在沙发上正襟端坐,“再唠叨下去,怕要赶不上新干线列车了。”

  “等等,请等等,”我慌忙道,“请别就此打住,那以后到底怎么样子?我很想听听下文。”

  间宫中尉看了一会我的脸。

  “这样好吗?我真的没时间了,和我一起走去汽车站可以么?估计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话简单讲完。”

  我和间宫中尉一齐出门,朝汽车站走去。

  “第三天早上我被本田伍长救了出来。我们被捕的那天夜里,他觉察到蒙古兵要来,便一人溜出帐篷一直躲在什么地方。那时他从皮包里取出了山本的文件。毕竟对我们来说头等优先事项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或许你要问既然知道蒙古兵要来,那为什么不叫醒我们一起跑呢?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溜走呢?问题是即使那样我们也根本逃脱不掉。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那里是他们的地盘,人数和装备也都占上风。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我们,把我们一网打尽,拿走文件。就是说,在那样的情况下需要他单独逃生。本田伍长的行为在战场上显然是临阵脱逃,但在执行那种特殊任务时,随机应变是再重要不过的。

  “他目睹了俄国人他们前来并整个活剥山本皮的情形,也看见了我给蒙古兵带走。但没有了马,无法立即尾随而来,只能步行。本田伍长挖出埋在土里的武器,再把文件埋在那里,然后追赶我们。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他赶到井边十分不易,因为他连我们去哪个方向都不晓得。”

  “本田先生是怎么找到井的呢?”我询问。

  “我也不清楚,他从没就此多说什么。总之他就是知道,我想。找到我,他撕开衣服搓成长绳,想方法把几乎失去知觉的我从井底拉了上来,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匹马,驮我翻过山丘,渡河,一直领到满军监视所。在那里我得到治疗,又被送上司令部派来的卡车拉到海拉尔医院。”

  “文件或信件的到底怎么样了?”

  “想必仍然躺在哈拉哈河附近的沙土里。我和本田伍长没工夫挖它,也没任何理由非去挖不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权当那东西压根儿就不存在好了。上级审查时我们统一口径,都说没有听说什么文件,因我们觉得若不那样说,很可能被追究未带回文件的责任。以治疗的名义,我们在严格监视下被隔离在两个病室,每天都接受审查。来了好几名高级军官,不得不三番五次重复同样的话。他们的提问详尽而狡黠,但他们好像相信了我俩的话。我毫无保留地述说了我的经历,惟独小心地避开文件一点。他们把我说的整理成文,交待我说此次行动属机密事项,军队不存正式记录,因此一切情况不得外传,一旦得知外传,必定严惩不贷。两个星期后,我被放回原部门,本田先生想必也返回了原来的部队。”

  “还一点不大明白,本田先生为什么从那个部队被特意叫出来呢?”我问。

  “这点本田先生也没对我说什么。估计他被禁止提及此事,或者认为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但我从他话中推想山本那个人同本田先生之间有某种个人关系,而且可能是有关他特异功能方面的。因为陆军设有专门研究那类特异功能的部门,从全国搜集具有某种特异神通和特殊精神能量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这我也听说过,料想本田先生是因此同山本相识的。再说如果实际上他不具有那方面的能力,也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并把我准确地领到满军监视所。那可是在一无地图二无指南针的情况下毫不迟疑地径直赶到那里的,在常识上可说是无法想象的。我是地图专家,那一类地理大体上知晓,然而即便是我也绝对做不到。大概山本指望的也就是本田先生的这种能力。”

  我们走到汽车站等车。

  “当然现在仍有谜没解开。”间宫中尉说,“我至今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在那里同我们接头的蒙古军官到底是谁?假如我们把文件带回司令部情况又将如何?为什么山本没有把我们甩在哈拉哈河右岸而独自过河?那样他行动上理应容易得多。说不顶他原本打算把我们留作蒙军饵料而一人逃命来着,而客观上这是可行的。或许本田伍长一开始便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对山本见死不救的。

  “不管怎样,我和本田先生自那以来很长时期都一次也没见面。我们两人一到海拉尔就马上被隔离开来,禁止见面和交谈。我很想最后说一句感谢话都没能说上。就这样,他在偌门坎战役中负伤被送回国内,我留在满洲直到战争结束,之后被押往西伯利亚。我得知他的住址,已是从西伯利亚回国几年以后的事了。那以来我们见过几次面,偶尔通通信,但本田先生似乎有意避开哈拉哈河那件事,我也不是很想提起,因为对我们两人来说,那件事情实在过于重大。我们通过就此缄口不语而得以共同拥有了那段经历,明白吗?

  “话是说长了,但我最终想告诉您的是:我真正的人生或许早已结束在外蒙沙漠那口深井里了。我觉得自己生命的内核业已在井底那一天仅射进十秒或十五秒的强烈光束中焚毁一尽。那光束对我便是神秘到了那般程度。很难理解为什么。总之如实说来,从那以后我无论目睹什么经历什么,内心都全然不为所动。就连面对苏军大型坦克部队,就连是失去左臂,就连身陷地狱般的西伯利亚收容所的时候,我也处于某种无感觉之中。说来奇怪,那些对于我已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身上的什么早已死掉。或许如我当时所感觉的那样,我本应在那束光照中死去,无声无形地一死了之。那是我的死期。然而不出本田所料,我没有死在那里或者该说是没有死成。

  “我在失去左臂和十二年宝贵光阴之后返回了日本。回到广岛时,父母和妹妹已不在人世。妹妹被征用在广岛市内一座工厂做工时碰上扔原子弹死了。父亲当时偏巧去看望妹妹也没了命。母亲受不住精神打击卧床不起,于一九四七年去世。前边已经说过,我以为算是私下同我订婚的女子已跟别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墓地里有我的墓。我什么也没剩下,自己本身也好像整个儿成了空壳。我不该返回这里的,我想。那以后直到今天,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我当了社会科教师,在高中教地理和历史,但在真正意义上我并没有活着,我只是一个个完成分配给我的现实任务而已。我没有一个堪称朋友的人,同学生之间也不存在感情纽带。我不爱任何人,已不懂得爱上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每当闭上眼睛,被活活剥皮的山本就浮现出来,也梦见了好几次。山本在我的梦境中不知被剥了多少次皮,每次都变成血肉模糊的块体,我可以真切地听到山本凄绝的悲鸣。我还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井底活着腐朽下去,有时甚至以为那个是真正的现实,而眼下日复一日的人生倒是梦幻。

  “本田先生在哈拉哈河畔说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的时候,听得我很是欣喜。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当时的我哪怕一根稻草也恨不得抓住不放。或许本田先生察觉出了这点,为了安慰我才那样讲的。然而现实中并不存在什么欣喜。返回日本以后,我终究像空壳一样活着。而成为空壳,即使长命百岁也算不得真活。沦为空壳的心和沦为空壳的肉体所产生的,无非是空壳人生罢了。我想请您理解的,实际上只此一点。”

  “那么说,您回国一次也没结过婚?”我问。

  “当然。”间宫中尉回答,“没妻子,没有父母兄弟,彻底孤身一个。”

  我略一迟疑问道:“您认为没听到本田先生那个预言倒好些是吗?”

  间宫中尉默然良久,凝视着我道:“或许是那样的。本田先生或许不该把它说出口,我或许也不该听。正如本田先生当时所说,命运这东西大约是事后回头看的,而不该预先知道。不过我想,时至如今怎么都是一回事了。我只是在履行至今继续存活这一职责而已。”

  公共汽车驶来。间宫中尉朝我深深一躬,道歉说占了我的时间。“这就告辞了。”间宫中尉说,“实在谢谢了。不管怎样,算是把那个交给您了,这样我也总算告一段落,可以放心回去了。”他用假手和右手熟练地取出硬币,投入公共汽车收费箱。

  我站在那里,凝眸看着汽车拐弯消失。车一消失,我顿时奇异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是一个被丢在人地两生的街头的孩子所感受到的那种毫无着落的心情。

  我回到家,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本田先生作为纪念留给我的包。费力剥去好几层严严实实的包装纸后,露出一个很结实的硬纸盒。是CuttySark送礼用的包装盒,但从重量得知里边装的不是威士忌。我打开盒,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本田先生留给我的,仅是个空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