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年代记#8至此终了。
确认终了之后,我调回原来的画面,从下一目录中选出《拧发条鸟年代记#9》。我很想阅读下文。但画面没开,只闪出两行字:
《拧发条鸟年代记#9》被codeR24锁住,无法存取。请选择其他条目。
我试着选择#10,仍是同一结果。
#11亦如此。终归,只弄清这里所有资料均处于不能存取状态。codR24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不清楚,总之以上资料似乎由于某种原因或原理而无法调出,《拧发条鸟年代记#8》开启之际我一度被允许调出所存资料,而在选择#8而阅毕的现在,则每一道门俱被牢牢锁住。或许这个程序不允许对资料进行连续存取。
我对着画面,考虑往下如何是好。然而无可奈何。这是个依据肉桂的智谋及其原理成立并运作的天衣无缝的世界。我不晓得其游戏规则,只好放弃努力,关掉电源。
不妨认为,这《拧发条鸟年代记#8》乃是肉桂讲述的故事。他在《拧发条鸟年代记》这一标题下往电脑输入16个故事,而我偶尔选择其中第八个读了一遍。我想了想自己刚才读过的故事的大致长度,单纯扩大16倍。故事绝不算短。实际整理成铅字,应该成为一本有相当页码的书。
#8这个编号意味什么呢?既然取名为“年代记”,那么故事有可能是按年代顺序展开的:7之后是8,8下面是9。这是稳妥的推测。但也未必。甚至故事是按全然不同的次序排列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由现在溯及过去的倒叙手法也是可能的。再大胆假设一点,也许仅仅是以编号将各种版块拼接起来的单一故事。但不管怎样,我所选择的#8无疑是肉桂母亲肉豆蔻以前向我讲过的新京动物园的动物们被兵们射杀那个1945年8月故事的继续,舞台就是翌日同一动物园。故事主人公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兽医,即肉豆寇的父亲、肉桂的祖父。
至于故事真实到何种程度,我无由判断。就连通篇累续纯属肉桂的虚构还是若干部分实有其事我都分辨不出。肉豆慈母亲说那以后兽医下落“一无所知”。所以,故事全部属实基本不大可能。但若干细节基于史料性事实还是可以设想的。混乱时期在新京动物园内对满洲国军官学校的学员行刑将其尸体埋入土坑而战后负责指挥的日本军官被处死便有可能属实。满洲国军官兵逃走和造反在当时并不稀奇,被杀害的中国人身穿棒球队球衣——纵是奇妙的假设——也并非全是无中生有。肉桂知道这一事件并将其祖父的面影叠印其中从而完成他的故事是有其可能的。
可问题是肉桂为什么写这个故事呢?为什么必须付之以故事体裁呢?为什么必须赋予此故事系列以“年代记”标题呢?我坐在试缝室沙发上,一边在手里一圈圈转动设计用的彩色铅笔一边思索。
为找出答案,恐怕必须读完里边所有的故事。但只读罢一个#8,我便推测出——尽管很模糊——肉桂于中追求的东西。他大约是在认真求索自己这个人所以存在的理由。并且无疑上溯到自己尚未出生的以前。
而为此势必填补自己鞭长莫及的过去的几个空白。于是他企图通过自己动手构筑故事来补足进化链中失却的一环。他以从母亲口中反复听得的同一故事为主线,使之派生出更多的故事,从而在新的构想中重新塑造已成不解之谜的祖父形象。故事的基调则百分之百来自母亲讲述的故事。就是说,事实未必真实,真实的未必是事实。至于故事的哪一部分是事实哪一部分不是事实,对于肉桂大概无关紧要。对他重要的不是他祖父在那里实际干了什么,而是可能干了什么。而在他有效地讲述这个故事时,他便同时知道了这个故事。
故事显然以“拧发条鸟”为点睛之语,用年代记方式(或非年代记方式)一直讲到现在。不过“拧发条鸟”一词并非肉桂的杜撰。那是他母亲肉豆蔻以前在青山那家餐馆向我讲故事时无意中说出口的。而那时候肉豆蔻应该还不知道我被称为“拧发条鸟”的事。果真如此,我与他们的故事便由于偶然的巧合而连在了一起。
但我没有把握。肉豆蔻或许因某种因素已经知道我被称为“拧发条鸟”。也可能这个词已在潜意识中作用于她的(或母子俩人共有的)故事并加以侵蚀。抑或并非固定为一种形式的故事,而是如口头传说那样不断变化不断繁殖而不拘于一格。
但是,无论是不是偶然的巧合,在肉桂的故事中“拧发条鸟”这一存在都不可漠视。人们在它那只有特殊人方可听见的鸣声引导下走向不可回避的毁灭。在那里,一如兽医自始至终感觉的那样,所谓人的自由意志等等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像被上紧背部发条而置于桌面的偶人,只能从事别无选择余地的行为,只能朝别无选择余地的方向前进。处于听得鸟鸣范围内的人们,几乎人人遭受剧烈磨损以至消失。大部分人死掉了。他们直接从桌边滚到地下。
肉桂肯定监听了我和绵谷升的谈话,几天前我同久美子的交谈恐怕也是同样。凡是这电脑里发生的一切,估计没有他不知道的。并且等我和绵谷升的谈话结束后,把《拧发条鸟年代记》这个故事推到我眼前。这显然不是出于偶然或;临时灵机一动。肉桂是为着明确的目的而操纵电脑向我展示故事中的一个的,同时将其中存在漫长故事系列的可能性暗示于我。
我躺在沙发上,仰望试缝室暗幽幽的天花板。夜又深又重,四下静得我几乎胸口作痛。白色的天花板,严然整个覆在房间上方的厚厚的冰盖。
我同肉桂那个没有名字的祖父之间,存在几个奇妙的共通点,共同拥有几样东西:脸颊有痣、棒球棍、拧发条鸟的鸣声。另外,肉桂故事中出场的中尉使我想起间宫中尉。同一时期间宫中尉也在新京关东军总部服役。但现实中的间宫中尉不是财会军官,而隶属于制作地图的部门,战后没有上绞刑架(一句话,命运将死拒之门外)。而只在战斗中失去一只胳膊,后来返回日本。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挥不去指挥行刑的中尉实际就是间官中尉的印象。至少,纵然真是间宫中尉也并不奇怪。
还有那根棒球棍。肉桂晓得我在井底放有棒球棍。所以棒球棍图像才有可能与“拧发条鸟”一词同样随后“侵蚀”他的故事。问题是即便果真如此,关于棒球棍也有无法简单解释清楚的部分。那个在门窗紧闭的集体宿舍门口抡起棒球棍打我的吉他盒汉子……他在札幌一家酒吧用烛火灼烧掌心,后来用棒球棍打我——又被我用棒球棍还击——并将棒球棍传递到我手里。
为什么我脸颊非得烙上一块其色其形均同肉桂祖父的一样的搞不可呢?莫非是我的存在“侵蚀”他们故事的结果?兽医脸颊事实上真有痣不成?不过肉豆蔻完全没有就她父亲向我编织谎言的必要。别的且不说,肉豆蔻所以在新宿街头“发现”我,无非因为我们两人共有那块痣。事情简直像三次元智力测验题一样纵横交错难解难分。在那里,真实的未必是事实,事实未必真实。
我从沙发起身,再次走进肉桂的小房间,坐在桌前凝视电脑荧屏。肉桂大概在那里。他沉默的语言在那里化为若干故事在蠕动在呼吸,在思考在求索,在生长在发热。然而荧屏在我面前如月亮般死气沉沉,其存在之根消失在迷宫样的森林中。这正方形玻璃荧屏,及其背后应有的肉桂,已无意向我讲述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