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没有到国外去了。替我买“日航”头等舱机票的男人认为我可能需要做各种准备,所以又给了我三十万日元。用这些钱买些什么好呢?很久没有去旅行了,因而实在不知道应当买些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在床上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对这个男人说这些话的,但说过的话却记得清清楚楚。
“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男人盯着我的脚趾头说。
“你说你三天前还住在精神病院里,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有灵气。”
“灵气?”
“就是一种特别的感应。当我碰到你使用过的三井银行自动取款机时,我的手有种刺痛的麻痹感。你能和我一快到摩洛哥去吗?”
“行啊,我想去。”
“我们刚刚认识,彼此完全不了解,就连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吧!”我回答说。“为什么?”,男人问道,所以我就把幻觉和幻听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本来就是为欲望而生活的,但现在只要分清引起幻觉、幻听的人或物,以及使我忘记它们的人或物就行了,我虽然住过精神病医院,但还是能够与别人沟通的……。
“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医生也常常这样对我说。
“无论是精神分裂症,还是焦躁忧郁症,只要出现幻觉或幻听,专家都会认为是相当严重的疾病。实际上,这样的病例很多。象你这样由于心理原因而造成的后天性精神疾病,大多是因为某些自己无法控制的不幸遭遇引发的,最常见的原因就是人们想逃避,疾病是最好的借口。身体的疾病也是一样,例如那些肝脏有病而不得不休养或动手术的人,实际上是借口肝脏有病而休养或动手术。这些完全是我们的身体和心理为防止死亡而先天具有的防御机能。直率地说,我对你的情况不十分了解,看起来,你对幻觉和幻听也没有感到特别的恐怖。不,我知道你是因为感到恐怖才住到医院里去的,但就我们一般人的标准而言,恐怖应是精神处于崩溃状态,因此,具有恐怖心理的人是无法用这样的感觉进行谈话的,所以我认为你的幻觉和幻听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如果你问这是什么意思,即使给你解释也难以明白,因为这不属于心理学或精神病理学的范畴,一定是属于宗教与哲学的世界。”
男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难以理解的话后,又转换话题说,
“后天是出发日,你有护照吧?现在法国也不需要签证了,因而只要有护照就可以了。另外,摩洛哥现在还可以游泳,所以要带游泳衣,我希望你穿十分漂亮性感的比基尼。此外还有几次正式的用餐,而且我只住四星级以上的饭店,可以不带正式的礼服,但必须要有一、两套套装或西装,不是名牌或著名设计师的品牌也可以,但质地要好,款式要高雅,最重要的是适合你这样的人穿。旅行箱要中号的,路易十拉尼设计的旅行箱很受欢迎,但最好是轻一些的,适合装衣物之类,比较方便。最后一点,虽然摩洛哥比较热,但我想巴黎一定很冷,你最好准备一件薄大衣或皮夹克,再加上一件开襟毛衣。”
“我怎么称呼你才好?”我问道。
“我希望你叫我先生”,男人回答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都可以,可以叫我阳子、美纪子、幸子或绿子什么的”,我这么一说,男人笑了起来,他没有追问我真正的名字。我们做了两次爱,男人十分健壮且精于此道,当一切都结束以后,也就是所有的高潮都平息下来。同时洗过淋浴后,我也没有出现过去那种失落感,也就是穿小巷里买的衣服时,以及与有妻室的自由职业者男人睡觉时的失落感。
第一次做爱时,男人将精液射在我的肚子上,第二次射在我的口中。无论是在卖淫时,还是和自由职业者男人在一起时,我对口交都有一种强烈的抵抗感,从不那么做。喝下男人的那种东西是难以想像的,但我对“先生”的东西却没有任何抵抗感。当我淋浴后,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公寓,一边想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患了幻觉、幻听症后发生变化了吗?
回到公寓之后,我和平常一样,用铬钢锅烧开水。水即将沸腾时在银色的锅底形成无数的水泡。开始时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随后激烈摇动并逐渐上升,四十分钟后,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后仅剩下巨大爬虫叹息般的声音,水完全消失了。但它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原子或者类似的东西发生了能量转换,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
我在百货商店里买了旅行箱和西装,但没有用男人——不,“先生”给我的钱,而是把我的存款快花光了。选择游泳衣花费了不少时间,因为夏天已经结束,百货商店里没有游泳衣,体育商店里又没有十分性感的游泳衣,因打网球或高尔夫球过度而造成鼻头脱皮的店员,热心地告诉我卖十分性感游泳衣的商店,他以为我要到关岛。塞班岛或者夏威夷之类的地方去,所以想告诉我合适的饭店、饮食店和潜水地点等。他一直说个不停,让我渐渐觉得幻听又要回来了,于是我一拿到写有店名和电话号码的纸片就走出了商店,但那个店员竟然追到店外,要带我去卖游泳衣的商店。
“那个地方不太容易找,而且我刚买了辆新的小型车,正好想到市里兜兜风,现在正是中午时分,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
我没有说话。
“对了,我的小型车是奥斯汀牌小型车,不是三菱牌小型车哦。”
店员带有鼻育的说话声,又让我觉得是幻听。
“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我的好意嘛。”
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我坐了进去,他的脸从开着的出租车门缝里钻进来。
“告诉你电话号码吧!你这个老姑娘,想做爱吧?你身上散发着私处的气味呢!”
我关上车门。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看着我,他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使我想起父亲。父亲曾来医院看过我一次。
“那样年轻的小伙子,可能是诱拐、杀害女孩子的家伙。”
我真的散发着私处的气味吗?
那家游泳衣专卖店坐落在黄金地段的旧商店街和高级住宅区的交界处。我有一百五十九公分高,即使穿着高跟鞋,还是比似乎是老板娘的高大女人矮一头。店面非常小,只摆放着进口的女性游泳衣,价格都在一万日元上。店里还有一个客人,是位中年女性,好像与老板娘很熟,两个人在大白天就一边喝着白葡萄酒,一边说笑着。我一进到店里,她们俩就从脚底到头发将我打量一个遍,而我看她们时,却有一种复古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与怀念不同。老板娘和客人看起来年龄相同,她们的服装、化妆、相貌。涂抹的香水。肤色、手指甲的颜色以及绘纹都十分相似,仿佛是从十年前的妇女图片杂志上拉出来、并排站在那里一样。我感觉到她们好像是在说“你来做什么?”“可以让我看一下游泳衣吗?”我问道。于是客人将酒杯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那么,我先回去了,”一边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葡萄酒。”
客人并非十分有诚意地说着,向外走去,在经过我身旁时,一股强烈的乔恩·百特牌香水味如风般涌来,我不禁感到一阵目眩。
“你要找什么样的游泳衣?”
老板娘的声音嘶哑低沉。她的下巴尖尖的,睫毛好像要跳起来,眉毛画成又细又黑的弧线,嘴唇被涂成紫色。
“我想要比较性感的”,但我喜欢“先生”说的“十分性感”那个词。
“在什么地方穿?”
老板娘穿着漂亮的、有荷叶镇边的白色丝质衬衫和红色紧身长裙,轻轻地披着同样是红色的毛衣坎肩,穿着鞋头带有金饰的尖头高跟鞋。
“什么地方?”
“当然了,不同的场合穿不同的游泳衣,比如夏威夷与运动俱乐部的室内游泳池就不一样。”
“是在摩洛哥。”
“哎?”
“摩洛哥,北非的摩洛哥。”
“摩洛哥,那不是沙漠吗?”
“是在沙漠的边上,”我将在旅游猎南中读过、而且还记得的部分说了出来,“那是一个旅游胜地,在港口或者曾是绿洲的地方有非洲风格的饭店,是欧洲富翁的休假地。”我这么一说,老板娘将脸转向一旁,点着了一根又细又长的烟。
“要路过什么地方到那里?没有直接到达摩洛哥的航班吧?”
“路过巴黎。”
“团体旅行?”
“不是。
“一个人去?”
“也不是。”
“是新婚旅行?”
尽管这么说,但老板娘却露出否定的表情。我只是想买一个游泳衣,为什么非要回答这些问题呢?所以我没有回答。
“是有钱人吧?”
“什么?”
“你的男朋友啊,他很有钱吧?”
真是个没有礼貌的女人,但必须买游泳衣。
“能让我看一下比基尼吗?”我盯着她说。
看过十几件游泳衣后,我决定买下十分醒目的豹纹比基尼和露背的蓝色游泳衣。
“穿上试试看,如果不合身就糟糕了。”
试衣间三面都是镜子,我有一种被别人偷看的感觉。
“我明白。”
老板娘仔细地将两件游泳衣叠好,用银色包装纸包扎起来,又喋喋不休起来。
“你喜欢性爱吧?我也是一样,所以很了解这些。”
我知道我的脸红了。
“刚才那个妆化得很漂亮的女人,就是刚才在这里的那个女人,过去她经常约我去参加宴会,是狂欢会,狂欢会你懂吗?”
“我以前是业余的妓女。”
“就是乱交的狂欢会,怎么样,吃惊了吧?”
老板娘露出牙龈笑着。
“但是,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由一个下流杂志策划的,也不是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小企业老家伙,或者是舞厅老板娘之类的人在肮脏的公寓里开的那种狂欢会,因为我过去是一个模特儿,刚才那个女人也是。”
她用满是皱纹的手展平银色纸,系上蝴蝶结。她的手指较长,但指甲却又宽又短,将指甲留得长长的并涂上指甲油,但看起来仍象正三角形,那是一种不幸的指甲。这个女人可能因为指甲短而一生都不会得到幸福。
“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以前经常和外国人交往,所以连一个晚上都忍耐不住,真有这样的人,而且这种人多是精瘦精瘦的。是她约我去的。去那里的女人都是像我们一样的模特儿,还有一些演艺界的新秀,当然也有一些不能说出名字的大腕演员啦、歌星啦,也有很多混血儿。男的大多是青年企业家啦、医生啦、珠宝商之类的人,都是些很优雅的人。我们通常是在奥克拉或者帝国饭店之类的套房里开狂欢会,大概分成五、六组吧!如果是夏天,大家会先去游泳池游泳,最重要的是聊天,因为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都很善谈,你明白吗?”
我真的有刚才那家体育用品商店的店员所说的那种气味吗?会有斑渍之类的东西留在我身上吗?
“晚餐也是在饭店里吃法式大菜,大家都盛装打扮哩!真的,那时非常愉快。不过我已经不再参加那样的活动了,但刚才那个女人还去。那时我是单身一人,可她已经结婚,丈夫从事与时装有关的工作,不是设计者,偶尔参加服装表演,但他没有参加狂欢会,很奇怪吧?他也知道妻子做那种事,而且又不是同性恋,这就是认同吧!也就是默认她和其他男人做那种事。”
我买的游泳衣被银色纸包起来,并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父亲冒着大风在小院子里整理盆栽。我家在东京的最北边,从东京城中心地带坐电车,然后换乘公共汽车,需要花费近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好久不见了”,我刚一打招呼就起了一阵大风,父亲的眼睛里好像刮进了沙子,如同马上倒下去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四处搜寻着我。
“称精神似乎好多了,回来时应先打个电话嘛!”
父亲穿着爱迪达斯的保暖运动套装。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在中学当教师,两年前才辞职。由于他没有参加教员工会,所以在四十五岁之后成为副校长,并当了十多年的校长。
“我决定去旅行。”
“那很好啊。”
这座约七十坏的住宅是父亲在当副校长时买的,分期付款的时间很长。在有沙发的客厅里,父亲为我煮咖啡。咖啡豆是父亲自己配制的,他从前就喜欢做这件事。
“我曾经给你说过的。”
“什么?”
“我过去想成为咖啡店的老板。”
“咖啡?很好喝啊!”
“谢谢你,你不认为做咖啡店的老板很好吗?”
父亲换了一套衣服,好像是打高尔夫球时穿的长裤和白色短袖运动衫,外加一件开领毛衣。洗了洗因园艺工作弄脏的手和脸,头发也梳了一下。
“那有一种知识渊博的感觉啊,你觉得如何?”
“咖啡店的老板吗?”
“有种可以弄清什么的趣味呢!”
“是吗?”
“你不认为会给人一种愿意与你聊天的感觉吗?”
现在那种咖啡店不是很多,父亲对我的事情知道多少呢?他确实知道我辞去工作和精神异常这两件事,但他知道找站在新宿的小巷里等客人的事情吗?他知道我与有妇之夫交往的事情吗?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说些什么。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在电影或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画面,也就是在枪毙犯人时,要为他戴上遮眼布,并向他还有什么话要讲。如果父亲是这个犯人,又会说些什么呢?
“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一切都变得很无聊,真没办法,只好煮些好喝的咖啡,让大家愉快地品尝,你不觉得这很好吗?”
“爸爸,你的专业是地理啊!”
“那是战争结束后取得的资格书,当时只能看懂地图。”
“你知道IBIZA吗?”
“是西班牙的岛屿吧?”
“是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是个小岛嘛!那是有钱人休假的地方,象马枷鲁克之类的人。那边的气候很好,所以欧洲有钱人都到那儿去。你要去那儿吗?”
“能伸展一下手脚也是不错的。”
“在那边,可不要被卖掉啊!”
父亲说着笑了起来,但我没有笑。
“先生”与我分别办理登机手续。万里无云的晴天,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里泻进来,飞机银光闪闪。我把“先生”给我的三十万元和自己剩余的二十万存款换成美元现金,在休息室里喝着咖啡看报。我拼命寻找在东京湾发现一具装在照相器材用玻璃钢制箱子里的腐烂女尸的报道,但今天没有这样的消息。在住院以前,我曾在首都卫星城的饭店里见到秘密俱乐部的女人和两个男人,个高的那个男人舞跳得很好。在我的心中,许多事情都没有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暧昧的,模糊不清的,就连奇维果园对面的那座天文台,也没有象刻在身上一样留在记忆中。
“我们要在巴黎住两个晚上,你去过巴黎吗?”
在飞机里,“先生”走到我的座位旁说道。我摇摇头,我只知道香港、美国西海岸和关岛。
“那是一个忧郁的城市。”
“先生”抚摸着我的大腿说道。
我是第一次坐头等舱,去香港。美国西海岸、关岛旅行是随旅行团一块去的,所以坐的都是经济能。想起来,直到最近我还不知道飞机的座位是有区别的。
“喝些什么?”
“可乐。”
“不喝酒吗?”
“喝醉了会有些恐惧。”
“不会吧!那么,就喝玛丽牌白兰地好了。多加些辣椒油或者黑胡椒,在飞机上如果有些头晕,刺激一下喉咙会觉得很舒服。”
说完后,“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请给我一杯玛丽牌白兰地”,我说道。皮肤较为粗糙的空中小姐笑着点点头,从这一瞬间起,我才真正进入旅行中。头等舱的饭菜和经济舱的不一样,而且也不是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个盘子里。有菜单,自己可以任意选择小推车上的食品。我点了鱼子酱、比目鱼寿司和蒸鲍鱼作为小菜。大概所有的人都能在很短的时间里适应任何事情吧?
在戴高乐机场的出租汽车站,我第一次站在“先生”身旁。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拥挤不堪,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才到达饭店。在出租汽车上,“先生”只对司机说了目的地,就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如果前面有一架摄像机把我们俩个拍摄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也许是在飞机上睡得太少,我的眼底痛了起来。可能是窗外的景色别有风味,虽然有些疲劳,但没有出现幻觉和幻听。巴黎此时是阴天。
我既不知道那家饭店座落在巴黎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几星级的,只觉得大厅昏暗,地毯也有些潮湿,但觉得搬运行李的服务生的制服很漂亮。服务生趁“先生”不注意时对我频送秋波,由于他长得不算漂亮,所以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先生”不说法语,而是使用英语。我也懂得一点英语。
“我要去洗个淋浴,你先稍微整理一下行李。”
“先生”这样说道。大概我有些神经过敏,觉得“先生”的语调中有一种奇妙的味道,类似“羞耻”的东西。
“羞耻?”
当毛发这一幻觉和狗吠声这一幻听开始出现时,我对所有的人和物都会感觉到那种症兆。羞耻的表情……,觉得不仅是人,甚至连物,例如墙壁、天花板、地板等东西也对我撒谎。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就是说,如果墙壁也感到羞耻,那么世界就会变得滑稽起来。
为什么墙壁会感到羞耻?
因为墙壁看着我,我也看着墙壁。就像是一对镜子,看着墙壁的我,看着我的墙壁,看着看墙壁的我的墙壁,看着看我的墙壁的我,看着看墙壁的我的墙壁的我,看着看我的墙壁的我的墙壁,无限地相互反射。但是,这些无限的反射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我是我,也就是只要我是想确认自己的那种类型的人,原因就在于我自己。我只能责备我自己。
墙壁、或者“先生”表示出羞耻的表情,完全是因为它(他)怜悯我的缘故。例如,我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会将舌头伸到下巴顶端,或是排泄,或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然后在屁眼上插根孔雀羽毛。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我排除在游戏之外,那是不能大声笑的严肃,所以只能怜悯。实际上他是感到滑稽而想笑,但因为怜悯,所以就浮现出“羞耻”的表情。……以前“先生”是没有这种表情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种让人难以忍受且讨厌的幻觉或幻听重新出现的缘故吗?还是一旦想到这些就令人恐怖呢?是什么原因使“先生”发生变化的呢?…如果他真的发生了变化,那么我应当如何做才好呢?我对巴黎一无所知,也不懂法语,而且旅行也刚刚开始。无论如何,必须说点什么,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大概是因为我太疲劳了。
“喂,我们不是马上去摩洛哥吗?”
“计划在巴黎逗留两天,如事情没有处理完,可能还会稍微延长些时间。对了,如果马上去摩洛哥的话,就不用打开行李了。”
我点点头。是的,只要进行这样的会话,我的情绪就会平稳下来,而且我们俩人的关系也能得到恢复。我只是对第一次到达的城市感到紧张而变得神经质。到医院看望我的父亲曾对我说过,“……你必须学会哄骗自己,但这既不是欺骗自己,也不应感到羞耻。真知子,你的神经过于敏锐,脑子里有太多的危险信号,所以脑子有时处在紧张状态。因此,为了让自己的脑子得到休息,你应当输送一些假的安全信号到脑子里,那就是哄骗自己……。”我十分想见到父亲。窗外是覆盖积雪的巴黎石头街道。远处可以看到以前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教堂,但是那个教堂应当是建在蒙马利特山岗上的。我不知道这家饭店座落在巴黎的什么位置,也不知道我们住的这个房间在几楼。我对自己说,虽然父亲居住的家令人怀念,但住上两天我就会感到厌倦。尽管现在住的这个房间是陌生的,也只能慢慢熟悉它。
“你不习惯旅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使仅停留一到两天,也应当把行李打开才是,将衣物从行李箱里取出来,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到壁橱或抽屉里比较好,洗刷用具和内衣裤也是必要的。但是,只取出这些东西,行李箱里就会变得乱七八糟,是不是啊?对了,说到内衣裤,我想起来了,我想在巴黎为你买内衣裤。在巴黎,甚至整个欧洲,有很多既华丽又性感的丝质内衣裤。饭店附近就有一家虽小但很不错的商店,休息一下我们就去买吧!反正也该吃午饭了!”
我站起身来,好像赶走飘浮在房间里的“羞耻”感觉般地紧紧地抱住“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地投入男人的怀中了,至少十年之内没有这样的记忆。
“哈哈,完全像个小孩子嘛!”
“先生”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让我抬起脸,吻我的额头。脸颊和嘴唇。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真知子,就是知道真实的意思。姓黑泽,黑色的沼泽。”
“名字虽然不是很重要,但是……。”
“先生”说着,透过衬衫和毛衣轻轻地抓住了我的乳房。
“以前有一部电影,叫做《西贝尔的星期天》,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是讲述一个孤独中年男人的故事。是哈迪·克瑞格演的,知道哈迪·克瑞格吗?”
我又摇了摇头。
“他曾在哈瓦特·霍克斯导演的《哈泰利》和《逃亡四万里》等电影中扮演角色,是我喜欢的演员之一,但他祖先是德国人。哈迪·克瑞格是从军队中逃走的吧,不,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反正是那么一种感觉。他想躲避别人的视线,因而在一个小村庄里过着非常寂寞的生活。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大约十三岁的美丽少女。”
为什么大家都谈论电影呢?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也谈的是电影,就是那个在西新宿高层饭店的窗户边上带着我跳贴面舞的男人。那时我的心情非常悠闲自在。
“他经常与那个美丽少女约会。村庄附近有一个美丽的湖泊,他们将石子投入水中,然后看着波纹向外扩展。他们的举止虽然有些像某种仪式,但我却非常清楚,两个人凝视着扩展的波纹是一件多么美好的画面啊。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你明白吗?”
我试着想想那个画面。季节大概是秋天吧,而且是初秋时分。只要穿着毛衣就不会太冷,沐浴在阳光下的皮肤也不会感到不适,那时也没有风,各种树叶开始染上不同的颜色,有湖泊的森林不会太深邃,至少不是针叶树林。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雨,齐腰高的野草已经干枯。投入湖中的石子并不是随处可见,必须仔细地在草根附近寻找。
“少女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哈迪·克瑞格也没有追问,少女说,到了男人的生日或圣诞节,会送他一件非常好的东西当礼物。那礼物就是在系着缎带的白金子里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少女的名字。”
“那是她的真名吗?,或许是不是真名都无关紧要吧!”
“我非常喜欢那部电影,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受那部电影的影响,我很讨厌初次见面就相互告诉自己的名字,因为两个人相互爱恋时,名字确实是无关紧要的。”
“但现在我们是一起旅行啊!”我说道,“如果服务生呼叫‘先生’的名字,我却没有察觉,那是要耽误事的。”
“我姓神原,名字叫吉雄。我讨厌吉雄这个名字,你不觉得有些智慧不足的意思吗?所以打死你也不要叫我吉雄。”
“叫‘先生’,那么叫什么先生呢?”
“你和我一起上床,直到分别时你什么也没有问,这与头衔或名字没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某些相似的地方,不是吗?”
我离开“先生”,走到窗户旁,拔掉窗户上的插销,使劲一按长满锈斑的把手,窗户就朝两边敞开了。石头街道上的喧闹声伴随着冷气一道侵袭到皮肤上。“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有些紧张和疲劳,对不起。”我说这话时,既没有离开窗户,也没有面对“先生”。
“你没有必要道歉。因为我在美国研究过新材料,所以才被聘为日本名牌私立大学的教授,虽然我那时只有二十多岁。现在企业的力量太可怕了,但企业将我看做‘先生’。在大学的六年,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只是别人的嫉妒和恶意,怎么说才好呢?被卷进了与你感觉相反的世界中,大家谈的都是一些庸俗的话题,例如出生的地方啦,父母亲的身份地位啦,加入哪个高尔夫俱乐部啦,有几个朋友是贵族啦,还有在歌剧演出的第一天一定要穿着晚礼服出席啦,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天要收到十几张时装表演招待券啦,等等。”
“先生”走近窗边,从后面抱住我的肩膀,然后分开我的头发,吻我的脖颈。一先生”的嘴唇比巴黎的空气还要冷。
“在那种场合,我被称作‘先生’,但我觉得那不是出于尊敬才那样称呼我,而是嘲笑我。现在我辞去大学的工作,与朋友一起经营公司,是出售新材料使用权的公司,由于我拥有钛压缩工程的专利,因而收入要比在大学时高几十倍。我喜欢这个工作,但过去受到的伤害很难得到恢复,我希望像你这样的人称我‘先生’。”
像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问个明白,但最终也没有说出来。“先生”走进浴室,很快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从窗户旁边回到沙发上去的,只知道我在窗户边上看了一会儿风景。窗户下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仅容得下一辆车通过。人们急匆匆地走着,车子却慢腾腾地行驶。附近有一家花店,里面的鲜花使周围弥漫着娇嫩的气息。骑自行车的少年与提着许多纸包的老太婆大声争吵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花店老板的人走了出来,将两个人从花店前赶走了。老太婆对着远去的骑自行车少年大声喊叫着什么,那是一种类似鸟叫的声音。我虽然听不懂,但脖颈附近仍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然后,我深深地陷在沙发里,听着“先生”的淋浴声,眼皮也无法抗拒地越来越沉重。我心里明白,如果不关上窗户就容易感冒,但身体却一动也不动。老太婆的叫嚷声不断在我的耳朵深处重复,然后又觉得花店胖老板对着我的眼睛微笑,却不清楚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刚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从窗外刮进来的冷风会引起感冒,所以必须关上窗户。心中这样想着,眼睛也睁开了好几次,但每次睁开眼睛时,花边窗帘在我视线的右边幽灵般地跳着舞。怎样称呼似曾相识的现象呢?我和“先生”并坐在林中湖畔,但是,那个地方既未去过也未见过,却非常熟悉。
“这儿是德国法兰克福附近的克罗尼格森林。”
“先生”没有张嘴,我是腹语师,“先生”就像是一个木偶。
“这是你做的梦。”
我们轮流往湖里投掷石子,但石子就像落在沙地上的雨点一样,被吸了过去,并没有出现我们所期盼的波纹。湖面粥状般地波动着。在那粥状般的湖面上,是不会出现波纹的,在梦中我这样想。
“地图!”老太婆叫道。
我吓了一跳,一度清醒过来,但觉得摇晃的丝质窗帘和淋浴的声音似乎对我说“再睡一会儿”,于是我又闭上眼睛。眼皮的对面有个朦胧发光的东西,我想那大概是窗户吧!它的旁边有个白色的东西随风飘扬。我睡着了,但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皮非常薄。
“买张地图吧!”老太婆用法语喊道,就在窗户的对面。我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我觉得非买张地图不可,否则就会被杀掉。
“这是梦。”
“先生”这么说的时候,面孔变成了奇维果园附近的精神病医生。他继续说道,“你的意识是清醒的。”
“过去你应梦到过奇维果园的事情。”
“过去,过去是什么时候啊?”
“你只是忘了这些事情,你总是用各种形式预知未来的事情,因害怕那些事情而逃避幻觉和幻听中,但你绝对逃不掉,那些事情一直跟着你来到这里,你就会知道我是个非常残忍的人,就像你知道那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是个很残忍的人一样。正像你知道的那样,那个被装过玻璃钢照明器材箱里的女人已经被肢解,抛到下水道里去了。”
我害怕起来,想抬起眼皮,但有一股强大力量控制着我的脖颈和肩膀,不允许我醒来。这股力量不是来自其他地方,而是从我的身体内部喷发出来的,令人感到亲切。我极力忍耐着讨厌的幻觉和幻听,拒绝可能会唤起这些东西的意志,心中某个器官却认同奇维果园对面那座天文台是美丽的,并毫无理由地感应到IBIZA这个固有的单词,它超越恐怖而露出原形。它命令我“不要醒过来!”我只有服从它,因为我一直按照这个器官的欲望而生活的。在石街拐角的内衣店里给我买红色和黑色丝质内衣的“先生”,有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他一边在这个朋友的公寓里喝着皇家白兰地,一边说要去吃午餐。在那套公寓里,由两个外国人轮流侵犯我,整个过程被照相机和摄像机拍摄下来,我的脸和其他部位被殴打了四十二次……。这件事不是作为影象或语言,而是以可能发生的预兆在我的身体中膨胀起来。这种现象还是第一次出现。它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注视铬钢锅仪式时的感觉相同,我醒了过来。我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我,但现在的感觉却非常安宁…。
淋浴声停止了,腰上缠着浴巾的“先生”和白色水蒸汽一道出现了。
“我必须去一下出版社的朋友那里,你要不要一起去?”
“是的,如果我想逃离这个人,就应先买张地图,”我想道。
“喻从来就没有说过要去朋友的公寓,”我也不知道是对着缠着浴巾从白色水蒸汽里走出来的“先生”呢、还是对着隐藏在随风摇曳的窗帘里的幽灵大声嚷道。那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种金属碰撞的声音,好像不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头顶上的一个空洞中发出的。
“干什么?你为什么生气?我有你不认识的朋友,而且也没有必要将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
我想,“这个男人的一切都不能原谅,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从我头顶上的空洞中发出了类似金属碰撞或涂上重油的声音。这个男人不知道铬钢锅的仪式。小巷里的一个客人劝我一定要用铬钢锅,以前我都是用耐酸铝锅,但那个没有眉毛的秃头男人在以背后位做爱时问我,“你用什么样的锅?”然后接着说,“如果不用铬钢锅,金属的毒性就会留在身体中。”在铬钢锅中加入三分之一的水,用大火,最初的热会使镜面似的锅内侧出现雾气,但锅整体受热后,雾气消失,水开始微微摇动。沸腾前的摇动不是舞蹈,而是一种晕眩。水面在摇动的同时发出声音,靠近锅面的水迸发出来。很快锅底产生震动并出现水泡,水泡上升到水面,然后破裂。我看到这一景象时想,沸腾有一种被人们看作是常态的力量,地球上的水也必须经常沸腾。这种想法是安逸的,一直持续到铬钢锅中的水完全消失为止。我拿起放在水果盘边的刀子朝腰缠浴巾的男人脖颈刺去,那不是餐厅里圆头的刀子,而是削水果用的尖刀,一想到它会割开肌肉或刺入体内时,刀尖就颤抖起来。“你还隐瞒了什么?我已准备好接受任何残酷的事情,如果你不告诉我,只会让我感到难受。”我的声音听起来像金融碰撞一样。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男人表现出一副不习惯暴力的样子。“我全都知道了,而且知道你是一个罪犯”,我大声叫喊着,连天花板上又旧又小的枝形吊灯都摇晃起来。男人象足球运动员做假动作那样转到我的右边,抓住我的手。我咬住他的手,跌坐在地毯上,并乱蹬乱踹,拼命挣扎,结果使缠在他腰部的浴巾掉了下来。印有饭店名称的白色大浴巾掉落在像是中东制造的红色地毯上时,我听到了令人怀念的声音。那是自卫队的螺旋桨飞机飞越奇维果园上空时的声音,医生们说那是侦察机。男人打我的太阳穴,刀子掉到地板上。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眼前垂着“先生”那萎缩的东西,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不起,打了你。”
“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将冷毛巾敷在我的太阳穴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东西正从我的身体中涌现出来。如同经常看到的奇怪电影一样,妖魔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出现了。
“你……你是说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变得无法控制自己吗?”
“不是那样的,”我歪着头说,并将毛巾翻过来。“可能是因为疲劳,又是第一次到巴黎,心情紧张引起的吧!其实我是在撒谎,我已经习惯了巴黎的空气,也和卖地图的老太婆成了好朋友。
“或许是我不好,做什么事都性急得很。你看起来好像很大胆,实际上却非常胆怯。即使不是那样,国外也总让人感到紧张。”
就像卵生类动物幼虫破壳而出一样,知道自己是在被注视下显现形体时,我获得了勇气。虽然有些害怕,但比较安心,因为我看到自己的意志变成了具体化的东西。我一直在想,给这种东西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与“先生”谈什么都行,“先生”不是具体的人或物,不过是像透明窗帘那样的东西。
“怎么样?稍微睡一觉?还是去吃饭?长途飞机旅行不会感到太饿,其实正好相反。”
“去吃饭吧”,我回答道。与其关在房间里,还不如去接触一下巴黎的空气,而且我特别想买一张地图。
我用英语说“地图,地图”,饭店服务生就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地图。地图折成四折,里面还有地铁路线图。通过旋转门来到饭店后面,就看到了小巷里的花店。我和“先生”走向与小巷相反的大街上,钻进了一家咖啡店。行人都竖起大衣或夹克的领子,风很冷,但也有人为晒太阳而坐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我们进入咖啡店后,坐在靠窗户的桌子旁。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大街上的景色。我们要了一种又象比萨饼又象炸面包的食物,“先生”告诉我,那是一种叫做“克洛克·莫休”的糕点。
“你刚到巴黎,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样?对巴黎印象如何?”
“很冷”,我回答说,“在日本时可以想像巴黎的许多地方,但不知道气温如何。”
“我本来以为和一无所知的同伴旅行会很单调,但确实有些紧张。”
传者过来问咖啡里是否加牛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马上送来了牛奶咖啡。那是一位笑容满面的金发年轻传者,我用手势、英语单词、表情加在一起问他的名字,他回答说叫乔埃尔。我也为自己身体中出现的意志起个名字,我在心里说,“就叫乔埃尔好了,今后你要帮助我啊……。”
“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我也想多谈一点自己的事情。以后你不用称我‘先生’了,就叫我神原好了,我只是讨厌吉雄这个名字。”
并不是一想见乔埃尔就可以看得到他,我觉得训练还是必要的,因为随着摇曳的窗帘而出现的乔埃尔实在很微妙。我保持着极浅的睡眠,就像我与“先生”谈话时一样,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有意识地创造这样一种状态,也就是使现实与理想相配合的自我意识处于假死的状态。我巡视了一下店里和大街上。除了我们之外,店里还有两组客人。一组是穿着高筒胶底运动鞋,好像是学生的一对情侣,另一组是穿着貂皮大衣的两名中年女人。情侣们点了啤酒、法国面包、三明治,中年女人则点了白葡萄酒和水果馅饼。
“刚才你说巴黎很冷,确实很冷,这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没有真的来到巴黎,就不知道这儿到底有多冷。周围的人都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当然,他们既不知道我们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可以说,我们现在不用为我们的行为负任何责任。我的话你明白吗?”
“先生”的脸上满是“羞耻”,有什么使这个男人感到羞耻呢?我是因为确认乔埃尔的存在才安定下来,他的羞耻一定不是由于外在原因产生的,而是他自身内部产生的。他一定隐瞒着什么,但那不是我的失态或错误,而是他自身应感到羞耻的秘密。
“你有预卜未来的能力吧!”
“不是我有,而是乔埃尔有。”
“你别产生误解,我不是罪犯。怎么说才好呢?我只是有些虚荣或撒谎什么的,我确实上过美国的大学,但既不是哈佛、康耐尔,也不是麻省理工学院等名牌大学,而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乡下市立大学z那个镇上连一家酒吧或迪斯科舞厅也没有,居民都长得肥肥胖胖的,是每个人早餐都要吃四个薄饼的城镇。”
我想起在新宿高层饭店里见到的穿黑西装男人,想起和那个男人跳舞时的情景,并想象将那女人肢解后抛到下水道的情景,那就像注视铬钢锅里水沸腾的情景一样,是一种仪式。首先在女人口中塞进四个高尔夫球,然后用胶带固定三层。在地板上铺上建筑用防水罩布,先剁她的手腕。先砍掉头可以省下按住身体的麻烦,比较轻松,但要拍摄成录像带或照片就没意思了,所以先剁手腕,然后是胳膊肘、肩膀,慢慢地刹。剁断手腕时,马上在切口上涂抹美军使用的强力止血剂。切口喷出的血混合着白色泡沫,就像粉红色的香按酒注入酒杯时一样美丽。女人被迫看着自己失去手腕的地方,用没有手腕的胳膊摩擦着脸,当已经离开她身体的手腕塞进她的那个部位时,给了她极大的冲击。尽管往她的鼻孔里注射了氯化扶,但她仍然没有失去意识。脚与手腕不同,不剁成小块,很干脆地将小型电锯对准大腿根部,于是女人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人。穿黑西装的男人很忧郁地看着这一情景。“也许你不太明白,”男人搂着我的肩对我说,“因为这录像带挽救了整个世界,虽然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挽救大多数人,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在脑子里将这一情景的细节组合起来,如同注视铬钢锅中的水沸腾一样。当我细致地描绘着女人额头如同奇维果园树叶上朝露般密集的汗水、在防水罩上类似豪安·米罗的抽象画般飞散的血迹。碰到大腿后有些变形的电锯声。被剁断后仍然蠕动的手指骤然变成紫黑色时,我心中出现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画中作为旅行者登场的是乔埃尔。但那个人物只是一个轮廓,是背后有强光照射的乔埃尔。乔埃尔说话了。“这个男人所说的话全是假的,即使真实的东西,但只要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了假的,因为这个男人是为说谎而存在的。”
“我不是因为成绩优秀才到美国那所乡下大学留学的,而是父亲管不住我才让我到美国去的。我的父亲在战前就是个贸易商,我是次子,个子矮小。我哥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死硬派,所以我经常挨揍,高中我也只上了一半。我和朋友们经常开车到迪斯科舞厅去,将在那儿认识的女孩子带到横滨的汽车旅馆里。其中一个女孩的父亲是电视台的高级官员,结果我们被起诉,终于在日本呆不下去了。你真是太厉害了,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是第一次对刚刚认识的人喋喋不休地说自己的事情,大概我也累了吧?要不要喝点波尔例卡尔的苦艾葡萄酒?这是一种加酒的饮料,巴黎人都爱喝。加葡萄汁也可以,你来一点吧!”
我摇摇头。“我再来一杯牛奶咖啡”,我说。乔埃尔告诉我,“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清醒状态”。一群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旅游者从大街上走过,“那是美国人吗?”我嘟囔着,乔埃尔回答说“是的,美国人没有在欧洲城市中穿的衣服,他们总是穿现成的T恤衫、牛仔裤和夹克外套,脚穿高筒胶底运动靴。这种打扮只有在美国,也只有在美国西海岸才可以看到。那伙人并不知道这些,所以我马上知道他们是美国人,我想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其实美国人才是世界第一的乡巴佬,比波茨瓦那、加拿大、爱斯基摩人、拉普人还要乡巴佬。说到鸡尾酒,他们只知道奎宁杜松子酒,说到法式菜,他们只知道蜗牛。这个男人说他上过美国乡下大学,那你可以问问他,是哪个州哪个城市的哪所大学,我想他一定答不出来吧!这个男人认为你只是个好色无知的女人,说不定打算把你卖给阿拉伯人呢!皮卡尔街尾有个阿拉伯黑手党,专门买卖东方女子,日本人最受欢迎,价钱也不错。他们的货源不是当地的女子,而是那些来到巴黎,对什么也不适应,又无法回到日本,完全没有自尊的低级女人。但是,你可以利用自己的才能得到拯救。”
“你看,音文葡萄酒一兑水就变混浊了,听说布雷诺和兰博等诗人都喜欢喝这酒。”
“是哪儿的大学呢?”
“什么?”
“你说的美国乡下是哪儿?是哪个州?”
“真是输给你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追根求底的人,求求你,别再欺服我了。”
“先生”腼腆一笑,喝着白色混浊的酒,乔埃尔也在我的身体中笑着。我朝大街上望去。穿着彩虹般花帽大衣的小孩和一个男人手牵手地走着,那个好像是父亲的男人穿着带围巾的厚皮夹克。在注视小孩时,乔埃尔的轮廓好像就要消失了。我想起了被割断的女人大腿和铝钢锅中的水泡,因而集中精力想挽留乔埃尔的轮廓,无论如何也要乔埃尔跟着我。我累了。为留住乔埃尔似乎必须集中精力,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你问问他是西海岸,还是东海岸,是中西部,还是南部、北部,这个男人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虽然你没有什么都问,但我却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在美国非常不注意身体,结果把身体弄坏了。幸好不是肝炎,但胃却出了毛病,可能是压力太大吧!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英语也说得不是很好,因为我要回到日本接受手术。切掉半个胃后,人变得神经兮兮的。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其实精神对内脏的影响非常大,因为心理就是生理啊!”
“是西海岸吗?”
“什么?”
“‘先生’的大学啊。”
“啊,你说西海岸就西海岸吧,真是输给你了。你一定没有在听我说的话吧!我觉得和你很合得来,和你做爱棒极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先生”把视线移开了。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我可以主动地跟乔埃尔说话吗?我集中精力面向他的轮廓,就像集中在阴蒂的感觉上以便引起高潮一样。但是我似乎无法和他分享日常会话的乐趣,只在危机时乔埃尔才会出现。
“你在想些什么啊?我切掉胃后,食欲也只有以前的一半,而且我觉得全部细胞也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人哪,似乎是因此而再生的。细胞每天都要更新,所以在一天之中,也没有完全相同的自己。我们一直是不断再生的,见到你后,我更觉得那是真实的,也就是你是个奇怪的人,和我初次见到你时完全不一样,仿佛从外面也可以看出你身体中的细胞一直在发生变化。”
“不许说谎!”乔埃尔刺激着我的神经。“你的腹部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啊,”我说。这是从头项空洞中发出的声音。
“是的,因为是用激光做的手术,是试验性手术,所以没有留下痕迹。”
“激发手术也要留下痕迹的。”
“你想干什么?这儿是巴黎,惹火了我你怎么办?你想一个人被丢在这儿哭泣吗?”
“让他更生气,揭露他的谎言,”乔埃尔刺激着我的神经。“你不会成为迷路的孩子,让他更发怒,这个男人就会离座而去。然后你就回到饭店去,在饭店服务台将美元换成法郎,再去收拾行李,搬到另外一家饭店去,给守门服务生二十法郎,让他替你预定圣贝雷斯三星级饭店。那家饭店是日本时装界人士—一虽然他们不是有钱人—一喜欢住的小饭店。在那儿,你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这个男人也会追去的,但你最好不要理他……。我不想让你生气,但我讨厌谎言。”
“难道你不知道有诚意的谎言有时是体贴人吗?”
“我认为撒谎是人间的垃圾。”
“先生”满脸通红地离开座位,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上,走出了咖啡店。
我没有马上回饭店,一边慢慢地喝着已经变凉的牛奶咖啡,一边看着大街上的景色。乔埃尔已经脱离了我的身体,但隔着玻璃的巴黎却离我非常近,而且也变得更亲切了。
我在回饭店的路上一直想着乔埃尔的事情,乔埃尔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身体里。我虽然没有吸毒的经验,但毒品大概与乔埃尔非常相似吧。当乔埃尔出现时,我立刻觉得自己发生了很大变化。不是遇见了另外一个我,而是一种瞬间再生的感觉。乔埃尔在场时,我必须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集中精力和头脑清醒,所以神经十分疲倦。而且乔埃尔消失后,我又处在担心他会不会再现的不安中。如果把乔埃尔当作我意志的化身,那么,意志这种东西是可以独立于身体之外的吧!“先生”在饭店大厅里等我。我先到服务台将所有的现金换成法郎,一共是一万三千四百二十法郎。我必须回房间收拾行李,但“先生”拿着钥匙。“先生”紧跟着我走进电梯,满脸怒气,但一点也不可怕。下电梯后我们来到房间前,“刚才真对不起,我想到房间里休息一下”,我用撒娇的声音说,并透过裤子触摸他那个地方,“先生”的表情马上变成猥亵的微笑,为我打开房门。一进房间他就抱住我的肩想吻我,我立刻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跟你撒娇!”
“你到底想干什么?”
“先生”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也没有说,只是将一个小时前刚取出来的衣物和化妆品又塞进箱子里。
“你什么也不懂,巴黎这个城市非常漂亮,但也有可怕的地方。你是我带出来的,如果你发生什么意外,那我怎么办?你也为我想想。我的信誉和社会地位就全完了。现在你到哪里去?巴黎的饭店无论是上星级的,还是不上星级的,都需要预订。”
“先生”所说的话可能不会错,但全是谎言。我走出房间时说,“不要跟着我”,“先生”仿佛用尽全力说了一句“混蛋”,就跌落在沙发上。只有这句话不是谎言。
我按照乔埃尔教给我的方法,用了一千法郎就让饭店守门服务生为我做好一切。他帮我打电话到圣贝雷斯饭店,预定了三天的单人房间,然后帮我将行李搬到出租车上,告诉司机目的地。我用英语结结巴巴地说,“不要将我住的饭店告诉我的男朋友,”他也用英语回答说“我知道”,同时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变成独自一人后,整个巴黎从出租车外渐渐向我逼近。出租车司机是个东方人,我问他“是中国人?”他回答说“越南人。”我所知道的越南是在战争摄影集上所看到的越共和农夫。那摄影集是在自由职业者的公寓里看到的,那个男人只要有空闲时间就把我叫去拥抱我。“这儿是协和广场,”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他没有指给我看,大概是出租车行驶过的这一带吧。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用石头建造的,整个风景好像是用广角镜头拍摄的照片一样,宽阔得难以全部收入我的视线,我只看到位于右侧的埃菲尔铁塔的顶端。司机用手指着一长排建筑物说,“那是卢浮宫。”我想起了中学的美术课。想到的不是著名美术馆中的绘画或雕刻,而是远近画法的教学。看到我们那位矮小的美术老师,一定认为他是趁着战争结束时的混乱取得教师资格的。这位愚蠢的美术老师只让画爱鸟周海报上的小鸟、鸟巢、雏鸟和鸟蛋,自以为是地说欧洲发明的远近画法在近代才传入日本等等。如果有这么宽阔的视野,有这么长长的建筑物,即使没有发明什么,远近画法本来就存在。
“存在。”
我又低声说了一遍。
“存在。”
再说一遍。
“存在。”
这不是幻觉,是我亲眼看到的,看到在我出生以前就一直存在的石头建筑物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我存在的证明。在精神病院时,奇维果园对面那座具有奇异外形的天文台,被铁丝网围绕的白色建筑物,刺激了我的想像力。让我产生梦想。这儿的建筑物在韵味上有细微的差别,很像用电锯将性虐待俱乐部的女人割成碎块。再将其过程用摄影机拍摄下来的那个男人。越南司机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我、三年前、来到、巴黎,”,他一边用手指着,一边说,“塞那、桥、皇家、圣杰尔曼大街,”“越南、杀人、被杀。恐怖、欧洲、很安全。”这个越南司机什么也不懂,存在正是相互残杀的历史,是相互残杀才使欧洲得以存在的。下一次我问问乔埃尔,他准会说“没错”吧!
从圣杰尔曼大街向右转就是圣贝雷斯街,圣贝雷斯饭店就在这条街入口处不远的地方。在这儿住三天没有什么问题,但服务生准备房间差不多需要三十分钟的时间,他们请我先在餐厅酒吧里等候。这儿比刚才那家与“先生”一块住的饭店要小得多,但有带喷水池的庭院。由于圣贝雷斯街停留的汽车和行人比较混乱,而且饭店的人口、大门和前厅都很狭窄,使人感觉不到有庭院的气氛。服务台的旁边就是餐厅酒吧的入口处,站在那儿就可以看到庭院,所以餐厅的桌子隔着玻璃围了庭院一圈。里面有喷水池、圣母像和盆栽观赏植物。喷水池和圣母像都是用白色石块建造的,披着一层薄薄的绿苔。餐厅和酒吧都还没有营业,有些昏暗。靠在沙发上观看庭院时,好像电影中丫环打扮的女服务生端来了浓咖啡和点心。砂糖像是岩石磨细的,点心的形状也不规则,但十分柔软,人口即化。当我喝完浓咖啡并谢绝第二杯时,也就是坐在沙发上十分钟后,一个日本男子出现了。他坐在我斜对面的沙发上,个子不是很高,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一种仪表堂堂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的姿态和动作毫不生硬,而且很自然地忽视我存在的缘故吧。他带着一个金属制的小箱子,箱子发出的暗淡光泽使我有些仓促不安。过了一小会儿,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金发女郎出现了,坐在日本男子的旁边。两个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着什么,用的不是法语,而是英语,但速度太快,所以我听不懂。女郎看了我一下,露出微笑。她那一根根的金发柔软地卷曲着,眼睛是暗灰色,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如果可以的话,一块喝一杯吧!”
男子对我说。我想知道金属箱里装了些什么,所以坐了过去。
“你一个人吗?”
“是的。”
“住在这家饭店?”
“是的,刚到这儿,房间好像还没有准备好,所以先在这里等候。”
“我姓小林,是摄影师。她叫拉芳丝,也会一点日语,是个模特儿,也是个舞蹈家。”
“我在京都呆过很短一段时间,”手腕纤细的拉茧丝声音沙哑地说。
“到巴黎是为工作吗?”
小林在鲜艳的毛衣外面穿着绿色的外套,拉芳丝身上的香水味非常浓。我说道,“不是为工作”,然后在一种坦白的冲动下接着说,“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邀我一起去摩洛哥,给我买了头等舱的飞机票,坐飞机到这儿。当然,那是个男人。”
“摩洛哥?”
小林将我说的话翻译给拉芳丝听。小林和拉芳丝都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小林虽然不瘦,但给人一种思维敏锐的印象。
“什么时候到巴黎的?”
“哈夫,今天早上到的。”
“今天?”
小林和拉芳丝面面相觑。
“那个男人呢?他也住在这儿么?”
“没有”,我摇摇头,“我们已经分手了,只有我到这家饭店来,是乔埃尔教给我的。”
“啊,原来你有朋友在巴黎。”
“不是朋友,是我的分身,叫乔埃尔。”
“分身?”
两个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小林似乎无法向拉芳丝解释“分身”这个词的含义。
“分身是什么?”
他们一定以为我的脑袋有问题吧!也许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由于我以前住过精神病医院,所以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稍微等一下。”
两个人啼啼咕咕说了很长时间,好像小林开始感觉到我的事有些麻烦,而拉芳丝却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我不愿被金发灰目的美女误解,所以低下了头,希望能将真相传达给拉芳丝似地,不断在心里嘟囔着“请相信我”。我觉得小林好像是在说,越来越多的日本女孩子溜达到法国来,当她们既没朋友也没钱时,脑袋就变得奇怪起来。
找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没有任何事发生,因为我的心愿没有传达到拉芳丝那儿。
“有什么麻烦吗?”
小林问道,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孤伶伶一个人而已。”
“我也住在这家饭店,如果有什么事,请打电话或留言给我。我的房间是六十一号。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我说出黑泽真知子的名字后,我与小林、拉芳丝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再见”,他们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虽然我已习惯孤独,但被别人误认为是个说谎、头脑有问题的女孩却是我无法忍受的。难道不能将乔埃尔呼出来吗?我想到了电锯,想像着被割断的女人大腿、电锯转动的声音、切入肉中的声音,这些声音虽然与搅拌机的声音略有不同,类似切水果机的声音。我在脑子里继续描绘着肉片纷飞的细节,捕捉血沫飞溅的轮廓,在我内心十公里深的地方有岩浆出现,在岩浆边上好像是乔埃尔的影子,想与他交谈,但距离太远了。他能替我传个口信吗?如果乔埃尔是我意志的结晶,就会管我向他人传达我的心理活动,告诉她我没有说谎,告诉她我没有说谎,告诉她我没有说谎。就像慢镜头一样,离我远去的拉芳丝背部在瞬间颤抖了一下。她经过服务台后,在面对入口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一边向乔埃尔的影子祈祷,一边以前所未有的最佳表情微笑着。拉芳丝停下脚步,长时间地注视着我的微笑,小林有些不耐烦,大声嚷着,“喂,快一点,你磨蹭什么?”但拉芳丝毫不理会地走到我跟日u。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说谎”,我嘴里蹦出英语单词。
“今晚、八点、在比卡尔搞。见面吧!”
拉芳丝说完后就向饭店外走去,在走出饭店之前,几次回头看我。我在印有圣贝雷斯绘章的杯垫背面写下“比卡尔·高、八点”。
房间比“先生”那家饭店的要小,但家具非常别致,触摸一下好像油漆了几十遍的桌子,会令人产生一种怀旧的心情。天花板上的灯泡顶端如同色比娃娃的头发那样尖尖的,灯罩上画着吹笛的少女。看着介于黄色和桔色之间的灯光,让人觉得仿佛正从某个地方传来摇篮曲。我向乔埃尔道过晚安后,一直睡到傍晚。
我在五点醒来时,还记得比卡尔·高、八点这些关键词。我在地铁路线图上寻找比卡尔,从语感上看,“高”可能是家日本饭馆,所以到了比卡尔一打听就可以知道了。到比卡尔车站可以坐桔色或灰色地铁线。圣贝雷斯是英语读音,在法语应读作圣贝尔。饭店服务生出于好意将其读为圣贝雷斯,因为我不会法语。乔埃尔说的也是圣贝雷斯,大概他也不擅长法语。离这家饭店最近的地铁站是圣杰尔曼大教堂,但从圣杰尔曼到比卡尔必须在奥蒂翁和塞布尔·巴比隆两个车站换车。我第一次在巴黎乘坐地铁,最好是不换车。如果坐去往比卡尔的桔色地铁线,离圣贝雷斯饭店比较近的是留特巴克车站。沿着圣杰尔曼大街往前走二、三分钟,就是留特巴克车站。于是在钱包裹装人一千法郎,其余的全部放进房间里的保险箱中。
圣杰尔曼大街两旁是成排的七叶树。没有人注意到我。虽然早上的空气有些干燥,但现在吹到脸上的风却有潮湿的感觉。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厚厚的云层低垂着,掠过建筑物的顶端。一对年轻的情侣,脖子上围着长长的大红色围巾,一边走着,一边接吻谈话。一个几乎站立不动的老太婆,全身黑色打扮,黑色天鹅绒手套上紧紧握着两个法式面包。留特巴克地铁站的铁制自动卷门已经降下一半,铁门上铁丝弯曲成蔓草花纹的样子,这可以就是新艺术派的杰作吧。
我进入铁门后,里面微暗,售票窗口也紧闭着。现在刚过五点,不会已经没有地铁了吧!大概没有车票也可以进入月台,月台方向传来地铁通过的隆隆声。一个穿运动鞋肩挎大背包的女孩子跑到我前面去,我也紧跟在她后面跑起来。即使没有车票,入口处的三根铁棒仍然可以转动。包括我在内,月台上共有四组乘客。刚才那个肩挎布制大背包的女孩子,穿着昂贵貂皮大衣(不知是黑貂还是水貂)的高个老太太,好像是从中东或北非来打工挣钱的两名粗壮男子,对面的月台上没有任何人。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大家都坐在长椅上,有的阅读报纸,有的抽烟,有的看手表。乘坐巴黎地铁的人大概不多吧?还是这个车站的地铁少,所以乘客也少?如果是这样,那么即使换车,还是从其他大站乘车的好。肩挎布制大背包的女孩子走上前来向我搭讪,但我完全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我说,“我不会说、法语、对不起”,女孩朝入口处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大声叫喊着什么。于是穿貂皮大衣的老太太和两名打工者都慌慌张张地离开月台,我也紧跟在他们后面。原来是地铁站出入口处的铁门已经关上了,所有的人都朝着外面喊叫,大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打工者双手一摊,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好像是说他们已经尝试过了,从里面是不可能打开铁门的。我变得有些不安,担心核战争是不是也会打起来。包括我在内,所有的人都对着铁门又敲又踢,过了一会儿,铁门好不容易打开了三分之一d外面下着雨,老太太和女孩用急速的语调与那个打开铁门的、像是车站员工的男子交谈着,罢工?一定是罢工吧?是地铁员工的罢工。时间是五点四十六分,我走进地铁站对面的咖啡店,拿出地图。看看大街上,几乎没有空着的出租车。下班时间、下着雨。地铁罢工,即使在东京,这种情况下也很难招呼到出租车。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比卡尔在留特巴克车站的正北方向,而且我还拿着地图,不至于走不到吧?
低垂的云层下着雾一般的细雨,给人一种水珠不是落下来,而是飘着的感觉。我把到比卡尔的路程分为三段,首先是从皇家大桥到卡鲁杰尔广场,然后是从卡鲁杰尔广场经过皇家花园到歌剧院,最后从歌剧院经过多利尼特公园到达红磨坊剧场。
我认为,要去比卡尔广场,以红磨坊剧场作为目标应该比较容易找。因为我不知道比卡尔广场有没有如同其他广场一样的明显特征,而且我曾看到过红磨坊剧场的照片,有一架红色的风车。以风车作为最终的目标,不是很浪漫蒂克的吗?
就像扮演角色游戏一样,我把这三段小小的冒险行程分别称之为通往卡鲁杰尔的秘密人口。歌剧院的决战和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首先我必须通过那座大桥。
从留特巴克开始走了一会儿后,脖子和肩膀被雨淋得有些冷。还没走到全程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体力消耗殆尽就糟糕了。不仅寒冷会夺去我的体力,而且全身湿淋淋的,红磨坊也不会欢迎我。
皇家花园饭店对面有一排商店,我走进其中的一家,买了一件一佰一十法郎的雨衣。头发会稍微淋湿,但只要竖起衣领,就可以御寒和防雨。仿佛以马蒂斯绘画大师的笔触,在厚厚嘴唇上涂抹了鲜艳口红的中年妇女,为我寻找合身的雨衣。她还向我推荐手套、皮带和长筒靴,但我现在连通往卡鲁杰尔的秘密人口还没有找到,所以不能乱花钱。我一边看着映在橱窗上的自己,一边向桥上走去。橱窗里面有像宝石一样的巧克力蛋糕和像巧克力蛋糕一样的宝石,还有像销甲一样的古董椅子和像古董椅子一样的错甲,上面重叠着用雨衣武装起来的我的影子。
左边可以看到奥尔赛美术馆的一部分庭院,在建筑物的阴影下,动物的雕像只露出了一半,被雾雨淋湿后,黑色光泽的表面映照着灰色的天空。走到桥边后,视野突然开阔。
塞那河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远处隐约可见的大概是西堤岛吧!走到皇家大桥中央,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一切都被雾雨淋得湿滚滚的。河两侧的建筑物,如同显示美妙旋律的音符那样并排着,鸟群从上面飞过,用霓虹灯装饰起来的游览部缓缓远去。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出现,我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景色。既不是透过灰色面纱见到的景色,也不是全部蒙上灰色面纱的景色。我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景色,大概是在母亲的肚子里,透过母亲的皮肤看到迎面照来的阳光。或者是在我成为生命之前,也就是胺基酸那样的分子、即宇宙光线的一部分时,大概是以地球为反射物眺望泛着乳白色迟钝之光的月亮时看到这一景色的。
“对不起,”
一位穿着雨衣,打着雨伞的中年绅士对我说。
“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吗?”
“我很好”,我微笑着回答。
“今天、地铁、罢工、不行驶。下雨、招呼不到出租车。巴黎、疯狂”,绅士满怀歉意地说,仿佛罢工和下雨完全是他的责任。“不是这样的”,纳土离开后,我对着塞那河低声说道。
巴黎是美丽的……。
通往卡鲁杰尔的秘密人口,我稍微绕了一点远路,绕到切尔利公园,眺望了群同性恋者。他们为躲避风雨和行人的视线,坐在树底下的椅子上。他们有的只是沉默地坐着,有的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等待伙伴的到来,有的将嘴唇贴在身旁少年的脸上,也有的将手放在黑人的背上,如同划圆似地爱抚着,也有的将恋人的金发放在膝盖上,拉着小提琴,也有人两手各牵一条狗。他们的气息因寒冷而变得白浊,瘦削苍白的手颤抖着。
在泛领广场,空气失去了颜色。据说国王路易十四建造的纪念塔,是用拿破仑的战利品,即大炮溶化后铸成的,很像一件青铜器制品。看上去象充分勤起的男性生殖器,是一个纹身的阴茎。它的周围是铺着石块的广场,再往外是会员制的饭店、珠宝店和商店。例如梅获饭店、休迈、莫伯珊,还有乔治·亚曼尼。大楼的窗户旁有一位五官如同雕刻般的男子向外眺望,他注意到抬脸向上张望的我,向我挥了挥手。他可能是乔治·亚曼尼的店员吧!我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他指指天空,模仿在寒风中拥抱的样子,接着又做出对此不喜欢的姿势,最后给了我一个飞吻。
已经下午七点了,仔细观察同性恋者和亚曼尼店员的手语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快一点前进。当我看到歌剧院时,正好与日本人旅行团擦肩而过。他们大声说笑着什么。什么第三次啦、沙木尼啦、鹿肉啦、宣传啦、枯叶啦等日语单词不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如果我的神经像鱼卵那样的红色细粒,那么日语的声响就会沙拉沙拉地将其碾碎。旅行团中的一个人一直注视着我,然后离开队伍快步走到我跟前。
“对不起,我们是不是在新宿见过面?”
那个男子说道。大概是我在小巷里接待过的客人吧!那时我和三十来个男人睡过觉。这家伙是其中的一个吗?我笑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说着他回到了队伍中,不知为什么那队伍停了下来。“歌剧院的决战”结束了,虽然不很清楚结果,但我似乎没有输。
我在多利尼特公园里到处找洗手间,但没有找到,街角的收费厕所也挂着停止使用的牌子。走进步朗休街,路灯稀少,在阴暗处,我好像看到一群吸烟的男人和独自站街的女人。这条街好像是巴黎的花柳巷之一。门口有水蛇腰男人徘徊的酒吧多起来。我一边走一边往里面窥视,店内灯光下有不少穿着短裙的女人。可能因为时间还早,而且又下着雨,所以一个客人也没有。我原本想一直走到红磨房剧场再找洗手间,但实在忍不住,只好走进了一家点着半熟蛋黄般霓虹灯的小店里。我不断地说着“对不起”、‘精原谅”,又在柜台上放了二十法郎,然后连说“洗手间”、“洗手间”,脸涂得白白的胖女人睁大眼睛指指楼梯下面。
看似不太可靠的小店,洗手间却很干净,乳白色的墙壁没有任何涂鸦。当我表示谢意准备离去时,脸涂得白白的胖女人用很快的法语叫住我。我不明白她说了些什么,但回头看时,她正在柜台后面向我招手。然后她又对柜台里面大声呼叫一个像小孩似的矮老头。她好像让老头对我说些什么。
“日本人?”矮老头问我。他有一只眼似乎是假的。我点点头。
“会跳舞吗?”他再问我,我摇摇头。胖女人和矮老头搀杂着手势不知在说些什么,胖女人突然打了矮老头一巴掌。矮老头身体失去平衡,倒在柜台里面。他想站起来,胖女人用金色凉鞋轻轻地踢了他一下。老人的个子非常矮,面孔却比一般人大,特别是额头。或许是头发很少的缘故,看上去额头就更大了。可能胖女人过去做过舞蹈家,脚的动作非常快,用右脚踢人时,身体丝毫也没有失去平衡。也许她还学过空手道,可是,无论空手道在海外如何普及,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一个地方,一个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人学过东方的武术。而且胖女人的脚腕非常细,黑色裤袜覆盖下的大腿和腿肚比父亲重建房屋时的壁柱还要粗,但脚腕却和我的差不多,所以她穿金色的凉鞋非常适合。那种金色凉鞋在日本不太常见,但在日本的城镇中,例如像取手或川越等地方,一些没有学历的旅馆老板娘,想轻松地与相好的男人一起去吃烤鱼套餐时也喜欢穿金色凉鞋,但那种鞋基本上是塑胶底的。就是在塑胶底上喷上金色涂料,将鞋跟加高的东西。每当我看到这种高跟的金色凉鞋时,就想起印度祭把时用的大象。不是鞋的哪个部位像象的鼻子,哪个部位像象的脚,而是整个鞋子就像一头被装饰起来的大象。这个胖女人的金色凉鞋不是塑胶的,许多地方是用金属加工的,例如脚带是用金属包着,底部前端也是用金属做的,这多少让我联想到朝月亮沙漠进发的皇家骆驼队。头部异常大的矮老头一副不知为什么被骆驼踢中额头的表情,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那表情像是马戏团的小丑。小时候妈妈常带我去散发着动物排泄物气味的马戏团,滚落在地板上的小丑,其表情看起来既像是哭,又像是在发怒,还像是在嘲笑着什么。矮老头戴着假面具吗?否则就是用看不出来的化妆代替了白粉与胭脂吧!也就是说,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膜覆盖着。但是,胖女人和矮老头之间好像有一种亲近感,似乎其中一个被对方杀死也不奇怪,但又不会相互残杀,也好像两个人在一起从未了解过对方,但又非常熟悉对方的事情,双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信赖感。
恐怕胖女人是老板娘,她完全不懂英语,而是想让稍微懂一点英语的老伴露一手,因为那老头平时常自夸当年巴黎解放时,跟着进驻巴黎的美军学过英语,但现在看起来他的英语太差,把老板娘惹火了。然后老头辩解说,那个女孩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是日本人,所以无法用英语交谈。老是那样辩解,所以就被揍、被踢,时间常了就成习惯了。
我向店外走时,”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追了上来。矮老头发出呻吟声,一定是被老板娘又踩到手或者什么部位了。老板娘调动着脸上的皱纹对我微笑,然后摸摸头发,用类似小猫喝牛奶的声音说,“漂亮”。
是漂亮之意的法语。
“漂亮。
为什么我能理解呢?我是第一次听到o漂亮”这个意思的法语的呀。
我凝视着老板娘脸上的一条条皱纹,没有出声,但我想告诉她,“你的凉鞋也很漂亮”。于是,老板娘露出奇妙的表情,脸上的皱纹有规则地蠕动着,然后视线落在凉鞋上。
我再次向她表示谢意,谢谢她借洗手间给我用,然后走出店门。只走了十多米,经过一个刚油漆过的有六角形墙壁的建筑物时,就看到前方有一个红色风车。时间为下午七点五十五分,我像唐吉可德那样冲向风车。
在红磨坊剧场周围,大型旅游巴士井然在郁金香田地里。各国的旅游者一个接一个地从巴士上下来,就像被风车吸入的蜈蚣那样鱼贯而入地走进剧场。在他们周围,是一些围着他们转的黑衣皮条客,还有从远处观望的妓女,更远处还有被狗屎和黑暗包围着的男妓。我从他们的缝隙间穿过,向右边奔去。面对着红色风车,再往右走就应该是比卡尔广场了。皮条客们转向日本男性旅游者,一边叫着“要女孩子吗”,一边往小酒吧拉他们。阿拉伯人比较明显,广场周围有许多店铺,卖他们喜欢的土耳其菜和羊肉。有嘴唇流血蹲在地上的女装男妓,也有抱着小孩的乞丐。比卡尔广场是块小空地,既没有阴茎似的纪念塔,也没有阴道那样的喷水池。“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我小声嘟囔着。胜利经常是无趣的。怎样才能找到叫做“高”的饭馆呢?我坐在有些损坏的长椅上,想把乔埃尔呼出来。我在脑海里想像着割断女人大腿的电锯,但即使不这样做,乔埃尔已经出现了。不需要找遍全身,也不需要磨断神经似地拼命呼喊,乔埃尔就在自己喉咙的附近,在想触摸就可以触摸到的地方,他那里对我说:.“等着你呢”。大概在独自一人步行的两个小时路程中,我的意志一直就在我的身旁。
“叫做‘高’的饭馆在哪里呢?”我问道。
“‘离’是家日本饭馆,从这儿走五分钟就可以到达,经营者是一个性松冈的日本人。因为饭菜的味道很好,所以深受巴黎时装界时髦人士的喜爱。店里只有六张桌子。如果没有预约就很难占到位子。而且松冈这个人非常讨厌日本游客,因而日文导游手册上没有‘高’这家店的名字。比卡尔广场目前是巴黎治安最差的地方之一,特别是科西嘉系的黑手党被阿拉伯人接替后,形势就更严重了。你最好走那条两碗是烟酒店和汉堡店的狭窄小路,要注意野狗以及一些低级的拉客男妓,但只要对他们温和地微笑,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路弯弯曲曲的,中途还有台阶,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高’这个日本字了。”,穿过印有“高”字的布帘,一个中年男子就一边喊着“欢迎光临”,一边迎了上来。中年男子大概就影朝练所说的最讨厌日本游客的店主吧。他是讨厌日本游客呢?还是团体游客所代表的日本?我也十分讨厌他们。如果将店面成图,那么就是一个优雅的圆形,但因为是封闭的,再加上通风不佳且高温潮湿,所以散发着某种腐臭味。也就是说,这个店主也具有自己的意志。他大概明白些什么,所以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拉芳丝和小林坐在最前面的桌子旁,拉芳丝看起来很高兴,而小林却有点嫌麻烦地向我挥了挥手。
“你好。”
“你好。”
我坐在拉芳丝的旁边。
“你、怎么、来的?”
为让拉芳丝也能听懂,小林将日本语分段慢慢地说。
“走着来的。”
“走着来的?你很熟悉这儿的路嘛。”
“因为有地图。”
“下着雨,没问题吧?”
“还好
我们吃了生鱼片、寿司、烤鸡肉串,还喝了白葡萄酒。
“真的第一次来巴黎?”
拉芳丝问我,我点点头。其他的客人与我在路上见到的人似乎不太一样。这儿既没有其他的日本人,也没有盯着看我和小林两个日本人的人。客人的服装很难用一句话加以概括,有人穿着正式的套装,也有一伙人穿着将北非民族服装改成意大利风格的服装,还有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就像演哑剧的一样。客人们各忙各的,完全不注意他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画画?写、诗?还是、服装。设计?”
我摇摇头,然后告诉他们我借用小酒吧厕所和那对老板娘夫妇的趣事,也谈到了老板娘的凉鞋。要让拉芳丝也能理解我说的话非常吃力,但比起听日本游客说的第三次啦、沙木尼啦、鹿肉啦、宣传啦等日本话来,要舒服得多。拉芳丝很喜欢我说的话。
喝完白葡萄酒后,小林给我着一张照片,那是拉芳丝只穿黑色内裤趴在床上的照片。拉芳丝看着照相机,背后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可以看到从她内裤中露出的臀部和阴毛。
“好漂亮”,我无声地将感觉传达给拉芳丝和小林。拉芳丝面带微笑,小林则感到吃惊。
“我想。拍摄、你、和拉芳丝、诱人的、照片。”
小林说。
“在巴黎、摩洛哥、还有、IBIZA、我们、女同性恋。”
拉茧丝说着吻了我的脸。
第二天早上,我在可以看到庭院的餐厅奚定了早餐,食物办法式面包和牛奶咖啡。昨天晚上在‘肩”吃过晚餐后,坐着小林驾驶的小红车转了两家迪斯科舞厅和三家微肥。途中小林和拉芳丝几次问我要不要睡觉,但我实在太高兴了,连一个哈欠也没有将。去的第一家迪斯科舞厅”傲“黑珍珠”,大多条黑人和阿拉伯人,有股强烈的生肉味道,拉茧丝告诉我那是河拉伯人的狐具。我不太会跳迪斯科,在日本时几乎没有跳过,偶尔与朋友一起去了舞厅也不跳。“黑珍珠”在装演、灯光、跳舞的客人等方面,与我在日本见到的迪斯科舞厅完全不一样。特别是黑人们的汗水和阿拉伯人的眼臭刺激了客人们的神经,气氛异常活跃。我也感到莫明其妙的焦躁,任凭拉芳丝拉着我的手,当我还过神来时,已经置身于如同满员电车般混杂的地板上,合着萨拉萨舞蹈和拳击般的节奏晃动身体。我感到焦躁的原因,大概是和拉芳丝一道在迪斯科舞厅的洗手间里,用吸管将干燥可卡因吸到鼻子里的缘故。当时她从皮包裹取出一个小纸包,用银行取款卡舀起一小撮白粉,在马桶盖上将其分成四份。可卡因发出微微光泽,很像寒冷地区下的雪。我吸入一点后,鼻子里面有点痛。我走出洗手间,拨开人群回到桌子旁,喝了一口啤酒后,喉咙变得又动又重。
“小林、可卡因、不能说。”
拉芳丝用手墙上嘴。我喜欢拉茧丝胜过小林,所以很高兴我们两人之间拥有秘密。越来越焦躁,我知道自己正处于兴奋状态,但这种感觉和我在新宿小巷站街头的感觉完全不同。新宿小巷给予我封闭的感觉,但在“黑珍珠”被阿拉伯人的酸甜狐臭味包围时,我才醒悟到那是错误的。我一直认为,因为我试图离开某种柔软的腐烂物,才到新宿小巷站街头拉客的。所说的腐烂物,譬如公司里那个叫有平的处长的视线。有平离婚了,其原因是非常有钱的妻子有了外遇,他从妻子那里得到许多赔偿费,因而可以开意大利车、戴瑞士表、穿英格兰大衣,个子也比公司里的其他男子要高一些,因而和公司里的三名女性职员有染,其中两人甚至做过几次堕胎手术。有平具有莫明其妙的自信,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也想得到他的拥抱,所以总是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最讨厌有平这种类型的人,所以难以忍受他那种视线。那象征着巨大而无可奈何的腐烂物,也是腐烂物的一部分。类似有平视线那样的东西到处都有,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那个国家就是由这样的东西构成的。从修路工人贴在背上的无袖汗衫到夏天满员电车天花板上旋转的电扇,从陕随丢弃在人行道上烟蒂的合成革皮鞋尖到降落在超高层大楼顶上类似蜻蜓的直升飞机影子,全都是腐烂物的一部分。它们像圆一样联结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圆的内部呼吸着。我自认为在新宿小巷里仁立街头是站在圆的外面,任凭冷冰冰的液体弄湿大腿,但在“黑珍珠”里我才明白那是错误的。每当黑人抓起我的手邀我跳舞时,拉芳丝就会说“她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为我解围。黑人们的情欲温柔地包围着我,拉茧丝的情欲和可卡因的恍惚温柔地为我阻挡它们。那时我才明白,过去自认为是在圆外的新宿小巷,实际上仍然在圆内。但那不是应当反省的事情。拉茧丝和黑人们含着萨拉萨舞曲为我唱歌,我因流汗浑身变得湿漉漉的,有一种喉咙被又大又滑的阴茎塞住的动着性快感。我们去的第二家迪斯科舞厅几乎没有跳舞的人。
“这儿、是浴室、改建的、迪斯科舞厅。”
拉芳丝告诉我。地面上铺着瓷砖,我以为从前的巴黎也有公共澡堂,后来才知道没有,而且这家迪斯科舞厅的前身也不是私人的巨大浴室,而是一家叫做“哈玛姆”的摩洛哥式蒸气浴。实际上,当我看到地板上的瓷砖时就联想到了摩洛哥,尽管它已经改装成迪斯科舞厅。舞地要比放桌子的地方低一些,角落里身穿奇装异服的黑人乐团正在演奏风格不明的舞蹈音乐,听起来像是西印度群岛的民族音乐,又像是拉丁音乐,还带有东方音乐的旋律。这儿的人大多穿着好像是北非游牧民族长及脚腕的连身衣,上衣却各种各样,有的穿着破烂不堪的白衬衫,有的穿着充满纳粹味道、饰有黑皮革、圆钉的制服,有的穿着日本长袖和服,有的穿着阿尔卑斯少女海蒂穿的波浪形蕾丝花边衬衫。头上的装饰也种类繁多,或是插着印地安羽毛,或是戴着矿工用的头盔,或是戴着头巾等。
“这是、巴黎、最脏的、俱乐部、所以、没有人。跳舞。”
小林解释说。我和拉芳丝到洗手间去吸可卡因时,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的女孩靠着马桶倒下去,大腿上仍插着注射器。女孩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眼睛和嘴巴均呈半开状态,白浊的唾液从嘴边流下,蓝色的眼睛像日蚀一样,瞳孔放大。“海尼根、海尼根、海尼技’,女孩嘟囔着,大概是口渴吧,所以我去柜台买来海尼根啤酒给她喝。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的女孩用德语说谢谢。她好像是从东德来的,拉茧丝一边擦着沾在鼻孔周围的白粉一边说。这确实是一家肮脏的迪斯科舞厅,坐在桌子旁边沙发上的女人,有的将内裤脱到脚腕,有的将胸罩拉到肩上。我身上仍然留有阿拉伯人的狐臭,因而在一瞬间我也想为谁做那样的事,但整个迪斯科舞厅弥漫的沉重疲劳感,又唤回了我原已失去的理性。只有一个人在跳舞,是一个戴着眼镜、一条腿用松树拐杖支撑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是这家蒸气浴室改装的迪斯科舞厅中最健康的人。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说,“我曾是个赛车选手或职业滑雪运动员,因发生意外事故而骨折,虽然难以痊愈,但却把这件事看做是好运气,就是拥有对明天的希望,这个世界上伤残比我严重的人多得是,既然来到迪斯科舞厅,就应该跳舞,因为人活着就要活动身体。”这个男人既不喝酒也不吸毒,满面笑容不停地跳舞。那笑容仿佛是用看不见的铁丝固定在脸上的,或者是用欢笑时拍摄的照片作成面具戴在脸上的,因为在他的笑容中,弯成半月形的嘴唇和眼尾的皱纹,不管经过多长时间都不发生变化。渗出的汗水聚集在不动的皱纹和嘴唇上,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一边闪闪发光,一边叭喀叭喀落在瓷砖上。有时他把拐杖当做吉它,做出拨动琴弦的样子。这个和伍德·艾伦长得非常像的男子跳舞时,一只裤脚哗啦啦地飘舞着,具有强烈的非现实感。只是绝大多数客人没有注意他。乐队的演奏结束后,伍德·艾伦保持着固定的笑容走出舞厅。舞池里出现了另外一个长发中年男子,他穿着深蓝色斜纹苏格兰呢西装,脖子上系着红黄圆点的蝴蝶形领结,整身打扮给人一种自我夸张的感觉。
“表演时间开始!”男子拿着麦克风大声说道,然后张开双臂。这时,小林一点一点地喝着啤酒,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注视着天花板。
“小林口吸、迷幻药、以前、是嬉皮士、所以、喜欢。旧毒品。”
拉芳丝向我解释说,她和小林做过七次爱,但都觉得很无趣,所以现在已经不是恋人了。穿斜纹苏格兰软呢西装。系蝴蝶形领节的瘦削男子像是催眠师般地走到舞池中央,他让一个醉醋酸的金发年轻男子坐在钢管椅子上,用手使劲戳他的额头,使他的四肢僵硬。强烈的灯光从两个方向照在年轻男子的脸颊上。“那个男孩、是法国人、不懂、德语、可是、那个男的、用德语、问、许多问题、不仅问、什么、刑具、拷打”,我用日语自言自语。这时,瘦削男子不知大声喊着什么,金发年轻男子全身颤抖,一再说他很痛,脚也在不住地抖动。客人们有的叫骂,有的高兴地拍手。流着眼泪的年轻男子被解放,他回到座位时,还一再向催眠师道谢。可能他认为自己得到了催眠师的帮助。“为什么迪斯科舞厅会有这种助兴节目呢?”我问拉芳丝,她回答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正在这时,催眠师让我过去,拉芳丝想阻止我,也许是可卡因的作用吧,我觉得从喉咙到胸部有一种动着感,联结神经的螺栓似乎掉了好几个,这时,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掏出他的阴茎,不管是什么颜色,也不管他的年龄有多大,我大概都会温柔地抚摸它,用嘴巴亲热它,这不是色情,而是一种爱情的表示。我走到催眠师面前,几个客人为我鼓掌。因为在巴黎最肮脏的迪斯科舞厅里,我是少数民族。催眠师长着一副被希特勒大量屠杀的东欧人的面孔,当他知道我不懂法语后,就改用英语对我说话,而当他知道我的英语也不太好时,只好遗憾地请我回到座位上去。但神经掉了几个螺栓的我没有回去,客人们也提意见不让少数民族回去。这是我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并不是我失去了羞怯之心,也不是我变得厚颜无耻,而是感觉到过去强迫关闭的线路又开启了,正在有规律地流着血液。我在东欧催眠师的催促下,坐在刚才那位金发年轻男子坐过的钢管椅子上。
“闭上眼睛,让你的心一片空白。”瘦削的催眠师说道。我的心总是像全白的画布。额头突然被戳了一下,不是用手指,感觉似乎是被电钻钻得骨开肉绽。虽然没有疼痛,但总觉得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是一个无法挽救的洞穴,独自一人在那个又黑又深的洞穴中雕着木刻。我的意识还清醒,但脑子里只考虑自己额头上的洞穴,以及自已被关闭在那个黑黑的洞穴里。当我强烈地意识到要依靠些什么,却听到一句“你是猪”的英语。我完全明白了,这儿是迪斯科舞厅,我正在接受催眠术,猪是丑陋的动物,但我却感觉到,被人说是猪的我,蒙上了极为严重的耻辱,要挽回自尊只有变成猪。那是充满痛苦的感觉,因为我处在这样一种境地,即被大家所厌恶,都不和我交朋友,连母亲和上帝都抛弃了我,全世界都希望我消失。这对我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如果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受到的伤害就更大,周围的人们会因此窃窃丝私语地议论我、嘲笑我,把我当作笑料。我想维持一个普通的自己都成为一件极大困难的事。身体中的细胞告诉我,做些荒唐的事可以轻松些。像往常一样,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当我站在新宿小巷街头时,当我将听到幻听时,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身体想逃到疾病中去。另外一个自己正在不断地嘟囔着,只要变成猪就可以从各种事情中解放出来。那个自己比我更容易为周围的人所接受、理解和喜爱。后来听拉芳丝对我说,当时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不知什么内容的咒文,面孔痛苦地扭曲着,让人怀疑脸上的皮肤是否会绽开。发觉情况不妙的催眠师,在我的耳边使劲拍手,并轻推我的脊背,但我仍未醒来,整个迪斯科舞厅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拉芳丝似乎非常担心。我已经不再服从催眠师的命令,而是同我心中的价值观进行战斗。然而,“你是猪”的社会性命令原封不动地留在我身体中,我没有想到将乔埃尔呼出来。如果将我的意志化身呼唤出来,大概就会轻而易举地将猪赶走吧。但我认为在巴黎最肮脏的迪斯科舞厅的助兴节目中,而且又是在吸食毒品后,使出王牌实在是懦弱的行为。当我说“乔埃尔不来也好”时,在洞穴中发现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细芽。那个细芽很像比卡尔广场附近色情酒吧老板娘的高跟鞋鞋尖,也很像在小林的小汽车中看到的艾菲尔铁塔上霓虹灯装饰的一个碎片。不过它像什么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它非常美丽,而且像雪一样,遇热也不融化,像映在冰中的灯影一样,风也不能使它摇动。我决定让他长大。对于每天花一个小时观察水沸腾的我来讲,让一片闪光的碎片长大并非是件困难的事。只要让它不断分裂、不断长大就可以了。光片长大后塞住额头上出现的洞穴,将我封闭在其中的洞穴也因此扩大了不少。
“活该!”
我低声自语着,又说了一遍,
“活该!”
于是,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破碎了,我爆发式地笑起来。就像大怪物口中喷出的火焰将东京铁塔熔化掉一样,我的狂笑笼罩了整个迪斯科舞厅。后来听拉芳丝说,大家都以为我疯了。我笑着睁开眼睛,止住笑,瞪着催眠师,用光片在增长过程中积蓄的所有能量大声喊道,“性交,你”。那喊声就像通俗喜剧中的闪电式台词一样,飞快地刺进催眠师的头脑中央。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催眠师不知用什么语言—一后来拉芳丝说可能是波兰语—一短促地吼叫着什么,一屁股坐在瓷砖铺的地板上,之后就像被击中脊背的士兵一样,垂下头,一动也不动。当时在迪斯科舞厅的人们都目击了这一状况,看到我用具有物理性能量的语言将催眠师打倒在地,因为大家都看到了类似闪电、电气般的东西。
“你、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离开那家迪斯科舞厅后,我们去了一家酒吧,这话是拉芳丝在那家酒吧里对说的。小林问道,“你以前就有各种精神力量吗?”我笑着摇摇头,又在洗手间里吸了两次可卡因,愉快地喝着啤酒。在接下来的两家酒吧里,话题都是关于我的超能力,我不太说话,只是不断地喝啤酒。他们送我回饭店,从车上下来时,拉芳丝抱住我,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只是亲吻就使我身体内部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无论是男性的吻还是女性的吻。进入房间躺在床上后,全身皮肤淫乱地出现骚动,我有些担心,如果没有恰当的自慰,可以会无法入睡。但是,可能是因为我整整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所以不等床单拉到脖子,便带着笑容进入了梦乡。我带着微笑睡了七个小时后才醒来。
“法国、面包、好吃吗?”
吻我脸颊的拉芳丝和小林一边在我身旁坐下来,一边问道。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杯浓咖啡,然后到香谢丽舍大街附近的公寓里为小林工作。
在那套公寓里居住的英国人是一个股票经纪人。从外表上看,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在按了对讲门铃后,铁门打开了。展现在眼前的是可以摆下五十辆小林那种汽车还绰绰有余的庭院。四周有一排雕塑,中央有一座大型喷水池,水从即将被巨鱼吞食的少女造型石雕中喷出。庭院里有通往不同房间的专用台阶,电梯也有五个。股票经纪人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男人,与奥地利籍的金发情人住在一起。小林是金发情人的朋友,他租借了一间洛克克风格的房间,里面放满了许多中世纪的乐器、波德莱奥的初版书以及布哥格尼的白葡萄酒。小林让我和拉芳丝扮演女同性恋。
小林让我们只穿着红黑相间的、奇怪的衬衫,打算拍摄我和拉芳丝相互搂抱的照片,但我认为那太没意思了,应该有一个故事。我的意见得到拉芳丝的支持。接着我们策划了一个即兴故事。拉芳丝是一个女同性恋者,但为筹集妹妹的学费而成为一个老家伙的情人,后来花钱买了一个日本女人作为自己的同性恋对象,却在不知不觉中坠入爱河,这就是故事梗概。小林选择带华盖的床作为第一个拍摄地点,然后开始固定照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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