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尴尬

 

作者:石均

——评渡边淳一《为何不分手》

  丈夫,叫作速见修平,是一家医院整形外科的主任医师。

  妻子,叫作速见房子,是一家妇女杂志社的编辑。

  他们还共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一幢市郊的房子,当然,还有十余年婚姻生活的幸福和疲惫。

  无论怎样看,《为何不分手》的这个开端都是完美的。这是一对典型的现代都市中的中产阶级夫妇,收入富足,生活稳定,守着都市的摩天大楼和汹涌人群,在起起落落的霓虹灯影中过着令所有人羡慕的男贤女淑男耕女织衣履光鲜相敬如宾的幸福生活。

  这也许是许多婚姻家庭小说的惯常写法,主角是饮食男女,背景是阳光灿烂,内容是线条明晰的花好月圆。虽然,大家都明白,夜深后,雾落时,也许便会是另一种情景。赤裸的夜色中,最频繁入目的,原是都市人转身时那一苍凉的背影。一如修平和房子埋在心底的尴尬和怅惘。

  46岁的修平不能不感到恐慌,不是因为他和情人叶子的事暴露了,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虽然人到中年但依旧风姿雅然的妻似乎有什么秘密,其依据是他先在夜里接到一个蹊跷的男声电话,后又看到一个男人送妻回家,妻与其态度颇为亲密。令人尴尬的是,还未待修平发问,他自己却被妻抓住了把柄——他在公事之便携情人外出旅游时,在回来的机场上迎面碰上了前来迎接的妻和女儿。之后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结果是两败俱伤,但有一点明确了:他们二人都有外遇。

  揭开的秘密并不能让速见夫妇有所行动,冷战也并未导致他们走向离婚,这不仅是因为修平离开了妻子便无法生活,房子离了婚便无处可去,更因为当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回观彼此时,方才发现他们都无力拒绝氤氲于彼此之间的那种十余年的家的气氛。享受它便如同享受房子煮的大酱汤,在悠悠长长的温情中,目睹的是相濡,感到的是以沫。这种感觉,可以称之为惯性,也可以称之为幸福。总之,之后的速见夫妇又开始了各自的二重生活,但这并不妨碍房子惦记修平的晚餐,也不影响前去幽会的修平牵挂风清雪扬中向自己挥手的妻。如同香水般,《为何不分手》在若隐若现中传达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信息。爱情、婚姻一直是文学热点,但从没有一部小说像《为何不分手》一样如此踏实、彻底地切入人们情感的深层区域。这并非是因为它描写了不当之恋,而是因为它为这种违规的情感状态梳理出了其内在的条理:越过现代人普遍而故意的情感堕落,《为何不分手》呈现的,是他们情感之外的尴尬。

  换而言之,在爱本位、人本位的时代标签下,现代人的情感方式相异于过去,是不可用理性和道德加以规范的,这也是现代社会的种种诱惑和压力的必然结果。至此时,人们情感的逆转和犯规早已超出了往日的单纯情感领域,而成为他们对抗平淡、对抗侵蚀,或者说背叛现实、凸显自我的一种反击方式,他们并非因为情感缺乏而去寻找外遇,也不会因为情感老化而去走向离婚。他们的留恋而又厌倦家庭只是他们的一种挣扎手段,目的是为了抵抗日常生活的庸俗庸碌及无聊乏味的腐蚀,是不知如何自卫的自卫,是其志向前的后退。所以速见夫妇的选择无所谓对错之分,文中修平年华渐逝、青春已老的悲哀和恐惧是带有普遍意义的——“这几年修平一直渴望着烈焰飞腾般的爱情,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老下去,那就要带着失落感了此一生了”。他与房子的情感犯规都与爱与道德无关,是一个自指的行为。他们都是不甘的饥渴而脆弱的人,提着易碎的灯笼,立于风中——所以他们背叛—反背叛的故事截然相反于前人黑白分明的传说,是没有结局的。在这里,日本文学中的“庭院小说”的传统为作家提供了绝佳的背景,而男女视角交替叙述的叙述方式又为男女主角的自视和他视提供了极好的切入角度,春华、秋野、冬月、夏阳的四季更替、循环来去的时空背景则是对男女当事人纠缠不清而又无力摆脱的情感困境最好的暗示。这便是《为何不分手》的魅力。

  我们习惯的小说写的是阳光下眉清目楚的男男女女,《为何不分手》讲述的则是雾起后、幕落了、夜深时面目不清但绝对真实的男人和女人。

  即使夜深,即使雾浓,你仍能听到他们那声进退维谷的叹息,感到,他们那种无法形诸言语的理不清、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