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以后,风野手上的工作骤增。除了早就答应写的书评,现在又开始为《东亚周刊》上介绍各行业杰出人物的专栏“走近名人”进行采访。另外,该杂志的专辑“摒弃医疗行政”已临近交稿期限。还有给保险公司编写的公司史志也到了冲刺阶段。
自由撰稿人的工作就是这样,忙时焦头烂额,闲时无所事事。如果能匀开干就好了,可这又由不得自己。
早知如今约稿这么多,当初悔不该揽下编写公司史志这种乏味的差事。那时一听说写公司史志就认为机会难得,立刻应承下来。
像风野这个档次的作家还没有达到挑选约稿内容的地位。眼下是有求必应,先创出牌子再说。
工作一忙起来,风野开始想找一个能专心写作的环境。
目前在生田的家虽然有自己的书房,但房间狭小,而且离市中心也比较远。当然,距离远些问题也不大,只要能如期交稿,编辑自会来取。不过,若是给周刊杂志写连载的话就麻烦多了。每每压在最后一分钟才能写稿。一直到校对完清样,编辑需数次往返取送稿件,辛苦异常。如果在离市中心较近的地方找个写作场所,自己方便,编辑也兔下了疲于奔命。特别是像风野这类需要采访的写实性作家住得太偏僻了的确有许多不便。
还有一条,工作量增大后,每天关在同一间书房里渐渐地就腻烦了。早上起床后又要钻进昨晚呆过的书房在这里再呆一整天。这种日子让人想起来就生厌。真不如每天出门乘车上班的日子苦得自在。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加上缺乏运动,似乎写作的灵感也因此没有了。家庭这种环境的制约也无法驰骋想像。
“是不是在哪儿找个工作间吧。”
磨磨蹭蹭地吃完早饭,风野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妻子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开始收拾餐桌。
“一间房就行,你看呢?”
被问到头上妻子才停下手来。
“实在有必要的话也只好那样吧。”
“那我就找找看?”
风野一边与妻子说话,心里一边想着袊子。如果把她那里当工作间,就可住在一处。在生活上可以有人照顾还能省下租房的钱。
风野瞒着妻子,每月给袊子十万日圆。
按风野目前的收入水平看,拿出个十万八万的还算不得太大的数目。再说总要外出采访,收入虽不十分丰厚却不像公司职员拿死工资那样,妻子因此也摸不清底数。不过,近来大的出版社都是把稿酬通过银行直接汇入自己的账户,所以这钱也不能随意支配了。费挺大劲写了稿却看不到现金,似乎在为他人做嫁衣。
好在小出版社和大公司等可以根据作者本人的愿望付现金或现全支票。风野的采访费用并不充裕,弄不好有时还得自掏腰包。用采访费的名义拿出十来万圆钱还不至于被妻子察觉。
不过那十万日圆并非袊子提出来要的。今年二十八岁的拎于在现在的公司已经干了三年,每月的工资接近二十万日圆,扣除每月八万圆的房租,独身女人还将就得过去。
袊子越是不提要钱,风野却偏要给她。而且每次都好像不经意地找个理由:“今天进了点稿费”、“去添两件衣服吧”。
如果让要强的袊子感觉到这笔钱是按月发的补贴,那她断然不肯接收的。风野看得出,袊子的眼睛分明在告诉自己“我可不是你的二奶!”
记得有一次风野给钱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结果钱被摔了回来。虽然是完全出于善意的给予,但袊子神经质般地敏感。
从风野自己来说,在袊子那里又吃又住,有时连洗内衣、内裤或者把西服送出洗熨的事,袊子都包了下来。所以风野给钱只是表示感谢,并无别的意思。
不用说,这笔钱当然更不是做爱的酬谢。真要付钱的话,十万日圆是太少了些。对袊子这样有魅力的女人,肯定有愿意出三十万、五十万日圆的阔佬。总之,这区区十万日圆不过是风野对袊子一点心意而已。
如果有可能,风野还想再多给袊子些钱,哪怕是少给家里一些。
每当风野把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得到的稿酬交给妻子时,妻子只是无言地接过去。而袊子哪怕是一点点钱都要说过谢谢才会接过去。袊子的笑容总是让风野感到给的既舒服又值得。
其实,风野一直觉得对不住袊子也是给钱的一个原因。风野与袊子相识那年她才二十三岁。如今五年过去了,尽管五年里没少了吵架,但关系一直维持了下来。这五年风野正是从三十几岁步入四十出头的阶段,袊子却是在女人最灿烂的阶段,而已有妻室的风野却独占了她。
当然,在这五年里袊子身边也曾有男人追逐,提亲的人不在少数。
袊子老家在金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女子过了二十五六还独身就会被旁人说三道四。袊子的父亲发现女儿竟是因为风野的关系而不出嫁,十分震怒。现在袊子只能悄悄地与她母亲联系。
虽然责任不全在风野,但风野起码应承担一半。不嫁人固然是袊子的意愿,但是若无风野的缘故未见得就能拖至今日。实际上有一次在被袊子问到“我该怎么办”时,风野的回答是“请你不要嫁人”。
现在,袊子快三十岁了,仍然孑然一身。尽管嘴上从未言悔,内心却可能悔恨不己,只是由于要强的个性不对人说而已。袊子与风野认识时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处女。在与风野的第一次交合时,袊子先是手忙脚乱狼狈不堪,继而是手足并用全身发力,只有处女才有这种举动。
风野觉得是自己把纯洁的袊子耽误了,因此有负疚的感觉。
这一切能否用每月十万日圆偿付完全是另一回事,仅仅用金钱是无法算清的。
可是换个角度分析的话,虽然被一个男人占有,但是女人因为爱而感受到了欢乐。对于相爱的男女而言,不能指责一方是加害者一方是受害者,双方都有责任。风野这些都想到了,但是总认为亏待了袊子,袊子或许应当比今天过得更好些。
风野有时觉得自己自私、狡猾,又要保住家庭还要独占拎子。可是自己结了婚还有了孩子,也是不得已啊。
不能因为有了新的相好就立刻跟妻子“拜拜”。否则,还是不负责任。
袊子可怜,风野之妻亦可怜,风野夹在当中苦不堪言。
听风野说要用自己的房子当工作间,袊子当下表示赞成。
“行啊,这样工作就方便多了。”
与妻子的不情愿相比,袊子的反应截然不同。妻子或许是担心另找工作间会增加与袊子接触的机会,而袊子则是盼着风野尽可能少呆在家里。
“我是想在这儿写作……”
“我没问题,来吧!”
在袊子这里干活儿,饿了用不着一定出去吃饭,渴了还能给沏杯咖啡。只有一条担心,编辑们自然会知道自己与袊子在一起,引起他们不必要的猜疑。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妻子要是知道了决不会答应。
“要不就在这附近找间房吧。”
“你是因为家里不方便才要出来的。如果这里不合适还不如在新宿或者涩谷找间房,那不离市中心更近些?”
“近是近了,房租可付不起啊。”
“一流大作家怎么还计较那么点房租?”
“我算什么一流。”
“别说没出息的泄气话!你这样自由职业的人即使不是第一流的,如果不把自己当第一流的对待就永远上不去。”
袊子的确言之有理。风野知道的那些走红的作家没有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水平最高。虽然实际情况并不尽然,但是这也说明正是由于自信才能走红。
“干脆就在新宿那边找房吧,既方便工作我也可以常常过去洗洗涮涮,打扫卫生。”
风野让袊子的一番话说得动了心。
“你要多大的房呢?”
“就我一个人一间就够,至多来个一间一套的。”
“桌子,床什么的怎么办?”
“当然要买新的了。不过,床还要吗?”
“买张床吧。你忙起来了得住在那里,累了也可以随时休息。”
“那么,这个星期天咱们一块去找房吧。再顺路去商店转转,看看家私。说干就干。”袊子建议道。
风野点着头,觉得自己仿佛与袊子成立了一个新家庭。
星期日到了,风野和袊子一起去新宿的房产商那里打听一下情况。由于现在是六月中旬,正值学校放假和调动工作相对较少的时间,可选择的余地不大,但是有几处的价格还能接受。
其中有一处在新宿南口靠近代代木方向,月租金是七万日圆。房间面积为八张榻榻米,配有一间四张榻榻米的厨房兼餐厅。房间面积不大,正好适合一个人住。整幢楼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共六层。虽然离热闹的新宿仅为步行六分钟的距离,但周围却比较安静。
“就定这间房吧。”
袊子推荐道。月租金七万,权力金、押金分别相当于两个月、三个月的房租,再加上介绍手续费将近五十万日圆。
“是不是贵了些?”
“不在钱多少,只要能静心工作就不算贵。”
袊子说得很轻松,风野一想到这一大笔钱就有些犹豫。
有一处能静下心来工作的房间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因此就要求支付五十万日圆和每月七万日圆的房租,真值得这样做吗?
绝没把握说租了这样一处房就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大作。单单是写作的话,自己现在的书房就能对付过去。以目前的收入,每个月拿出七万日圆不是做不到,但也实在不那么轻而易举。能否做出与这笔巨大支出相应的工作心里确实没底。
“租房写作是不是太奢侈了点儿?”
“怎么这会儿打退堂鼓,租房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
比起做事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的风野,袊子一旦做了决断就不再动摇。
“我是觉得花钱太多了。”
“你那么拼命地做事,有这样的工作条件是理所当然的。”
让袊子这番话又一次坚定了风野的决心。
“那就定了吧。”
租房子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要是没袊子的鼓励自己都差点办不成。风野对自己的优柔寡断不禁有些自卑。
不过,如果考虑到听了风野租房打算时他妻子的态度,闻知此事后编辑们可能的反应以及风野对自己能力的估计等等,就不难理解风野的犹豫。而袊子对这些均未加考虑,自然比风野要果断得多。
又看了几处房后终于先定了离代代木较近的公寓。此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付了五万日圆定金后,两个人又去了家私商场。
必不可少的家私是桌子,可是高档的贵得令人咋舌。适合于盘腿坐姿的日本式短脚桌虽然稳当,可坐时间长了腿会受不了。还是西式合适,但是需要配一把好点的椅子,两项合起来二十万日圆也拿不下来。加上床、书架等等仅家具费一项就将近五十万日圆。
“我需要长时间坐着写作,只要坐着舒适就行。”
袊子挑家私也是专捡档次高的。风野觉得自己一个人不用那么奢侈。因此又拿不定主意了。
最后,两个人决定,家私缓买,先回去大量一下房间的尺寸。于是,一起走出了商场。
六点已过,街上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两人朝车站走着。
“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袊子忽然问道。风野今天准备看了房后傍晚时分回家的。上上个星期日因为有事去大阪过的,上个星期日又因为突然接到个急活儿,在杂志社的编辑部干了通宵。
原打算无论如何这个星期日得早点回家,起码跟家人一起吃顿晚饭。可是现在把袊子一个人甩下未免不尽人情。
“要不,能一起吃顿晚饭吗?”袊子又问道。
是啊,近来很少与袊子一起吃饭。偶尔吃一次也是在袊子的公寓里。两个人很久没有白天在一起悠闲自在地出去吃饭了。
“怎么?不行吗?”
看着袊子担心的眼神,让她一个人回去实在于心不忍。
“行,一起吃一顿。”
“啊,太好了。”
袊子欢呼着轻轻跳了一下,挽住了风野的胳膊。
“哎,你想吃什么?我可很久没吃过烤牛排了。”
风野点着头,却又想到了家。今天对家里说过要早些回去。这工夫晚饭该已经做好,家人们围坐在桌边,妻子就不提了,孩子们准是在眼巴巴地等自己回去。
不行,还是得回家。心里想着,却挥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咱们一起去六本木吃吧?”
风野决定不再想家里的事了,带袊子上了车。
“对啦,新房里还需要窗帘。你喜欢什么颜色?”
出租车一开动,袊子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工作用的房间配素净的颜色好。”
“那么,地毯墨绿色,窗帘驼色好吧?我明天下班回来时顺路去看看。”
袊子像是装饰自己的房子一般兴高采烈。
风野点着头又想起钥匙的事情。租了房后,得给妻子一把钥匙。必须在家里留一把,以防万一。
但是,风野现在有袊子房间的钥匙。自己没说过要,是拎子主动给的。拿着女人房间的钥匙心里没觉得过意不去,这钥匙意味着,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换句话说,那是发誓不让其他男人染指的证据。
既然拿了袊子的钥匙,风野给她钥匙也在情理之中。起码如果袊子提出要就不能拒绝。
若是给她们一人一把钥匙,万一她们撞到一起……
想到这些,风野心情有些郁闷。
而袊子却来了兴致。
“以后,我常去帮你收拾房间。你那里还要接待客人吧?”
“都是些编辑。”
“这么说,餐具、水壶是必要的了。还有吸尘器、冰箱。”
的确,真要安顿下来还需要不少家什。如果跟袊子说那些东西让妻子准备,袊子肯定不乐意。
出租车在六本木十字路口朝饭仓方向转过弯后停了下来。烤肉店就在路边大楼的三层。这一带的铁板烧都很贵,只是这家店是从产地直接进货,所以要便宜一些。
二人在饭桌前坐下,要了葡萄酒,然后开始干杯。
“为了新的工作间。”
袊子的眼神半带谐谚:“可得干出点名堂啊!”
“这个,这个……”
“终于选中了工作间,你怎么打不起精神了?”
“没有,我挺高兴的。”
风野掩饰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家店里平时总是挤满了上班族和谈情说爱的青年男女。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日的缘故,显得净是全家出来吃饭的。
吃铁板烧的座位呈L型,风野的左边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中间是两个孩子。那个中学生模样大一点的女孩从她父亲盘子里夹走了一块里脊肉,又从自己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父亲盘子里。这家店在这一带虽然是比较便宜的,可一个人没五六千日圆也下不来,看来这一家的经济情况不会差。
风野用眼睛的余光瞧着这家人,忽然觉得有一种犯罪感。
风野曾经把这种心情与大学时的同窗讲过。同窗认为,“那是你良心未泯的表现”,“能有那种感觉就说明你还有救。”
但是,风野对现在的自己仍然还有良心而懊恼。希望去了这良心,而心安理得。管他什么家里妻子、孩子在等着自己,离开了家多么自由。
然而,现实是无法忘记妻子、孩子的存在,自己亲手筑起家,自己又觉得是累赘不合乎逻辑。若是没有家庭就好了。不结婚,也不生孩子,就自己一个人的话何至于这般烦恼。
总之,结婚生子是个错误。曾经有个作家说过“家庭乃万恶之根源也”,现在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就说吃顿便饭,只要家里的事在脑海里浮现,立刻就觉得食不甘味。实际上,不止是吃饭,即使在工作时,只要一想到孩子还在等自己,就不由得草草结稿。对情人的爱恋也弄得不上不下。
“想什么呢?”
让袊子这么一问,风野慌忙笑道:
“肉很嫩,味道不错。”
袊子把里脊肉蘸着作料汁吃,小而好看的嘴唇上下开合着。风野边看边端起了酒杯。
很偶然的,碰上孩子生日或从乡下来了亲戚时,风野会带全家人外出吃饭。一般都是按孩子或亲戚的愿望吃中餐或西餐。有时,也带全家去郊游,一年里只有一两次。孩子们都十分高兴。妻子在这种场合常说“难得爸爸带咱们一起吃饭,点几个好菜吧”。吃的时候,“这是水母吗?”妻子会好奇地仔细问端上的每一道菜名,细细品尝。总之,还没有带全家在高级餐馆吃过饭。当然,也没让她们吃过铁板烧。
“电视呢?”
袊子冷不丁冒出一句。风野把刚夹起的肉又放回盘子。
“工作用房就不要了吧。”
“累了的时候可以调剂一下精神嘛。”
风野家已经用了七八年的电视可以算是古董了,现在画面总是跳动看不清楚。
“我把家里的旧电视搬来吧。”
袊子沉默了一下,突然又挑衅似地说:“用不着,买新的怎么样?”
“那又得花不少钱呀。”
“你真是以家为重啊,买了新的准备放你家里是不是?”听袊子这么一说,风野终于明白了袊子不高兴的原因。
“书房就是写作看书的地方。再说我又不常看电视。”
“好哇,你有道理。”
风野听着袊子的牢骚叹了口气。
往往就是为了一点点在别人看来不值得的小事而发生争吵。如同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会巨浪滔天。上次早上就因为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引发了冲突。两个人关系亲昵,可又总存在着一种一触即发的危机。风野好像总在怀里抱着颗炸弹。
“那就买个新的吧。”
风野讨好似地赶快改口,可是袊子没理他。
吃完了饭已经过了八点。出了餐馆,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六本木的路口走去。
正好是星期日,街上没有平日那么热闹,但是路口处还是拥着不少行人和过往的车辆。
“去哪儿?”
风野也没想好往哪儿去。实际上原准备陪袊子吃顿饭就回家的。说准确些,今天只准备找房,只是因为不好就那么与拎子分手才拖到现在。风野的两个孩子过了十点要睡觉的。过了这个点再回去就跟深夜回去一样,没什么意义了。再说,早上起不来,跟孩子们又打不上照面。
“爸爸一回家我就放心了。所以你要早些回来!”
二女儿正上小学,常跟风野撒娇。孩子天真可爱,对孩子来说,可能会因为思念老不回家的父亲而焦虑吧。
“我还想再接着喝点呢。”
或许是喝了葡萄酒的缘故,袊子微露醉意:“喂,我跟你说话呢。带我去哪儿再喝点。”
“今天是星期日,没地方去啊。”
“可以去饭店嘛。”
风野听了没接话茬儿。
“怎么?不愿意吗?”袊子追问道。
“不是不乐意,今天晚上手上还有点活儿呢。”
“什么活儿?”
“倒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星期一必须交稿。”
“那,那陪我一小会儿总可以吧。奥克拉离这儿不远,去那儿上面的酒吧好吗?”
风野低头看了看手表,八点十分。陪她三十分钟,然后立刻往家赶,或许十点前能到家。
“我叫辆出租车。”
风野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袊子向快车道探出上身挥手叫车。
六本木离奥克拉很近。两人并肩坐在位于十二层楼的吧台边上。
“我跟你说吧,我今年夏天有几天假,我想去国外玩玩呢。”
“去哪儿?”
“当然是欧洲了,不过你要跟我在一起那就去哪儿都行。”
风野曾去过欧洲两次,美国一次。袊子一次都没出去过。
“夏天能不能抽半个月来出去玩?”
“可我得准备秋季开始的在杂志上的连载。”
“就十来天,问题不大吧?我出我自己的那份费用。”
“夏天净是旅行的学生,非常拥挤的。”
“可我只有那时才请得下假来啊。”
风野是自由职业,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但是,袊子只能利用周未、连休日、暑假、过年的时间。
“以前你还说过的,再出国带上我,你承认不承认?”
的确,风野想过,要是能带上袊子一起出国就好了。可是,第一次出国时与大学时的同学同行。第二、三次出去又是忙于工作,条件不允许。
“要是参加团队旅行的话现在不预约就来不及了。”
袊子一听立刻跃跃欲试起来。
“我明天就去旅行社问问情况。”
“团体旅行意思不大吧?”
“散客旅行可就贵多了。今年内我想一定得出去一次。不出去一次看看我实在不甘心。”
袊子接着述说起自己的女同事们去过多少国家。
“听见没有,今年内必须带我出去一次。”
“啊,啊……”
“你明确说‘带你去’!”
袊子紧逼不舍。对风野来说,很担心出国前后这段时间无法集中精力写作。再说怎么蒙骗过妻子的眼睛也是个问题。
“你答应我!”
“知道了。”
风野答应着又看一眼手表,还差十分九点。
“咱们该走了吧。”
袊子不悦地扭过头去。风野有点起急,顺着袊子的性子来的话,真不知几点才能回家。风野装作没看见把香烟和打火机揣进口袋。
“你多陪我一会儿就不行吗?”
“实在是有急活儿。”
“你就是想早回你那个家嘛。”
“不,我不回家。”
“那你去哪儿?”
“去公司。”
“骗人!哪个公司星期日上班?”
“周刊杂志哪里分什么星期日、星期一的,明天是发排的日子,编辑都在公司里忙活。”
“你又不是公司职员,干吧非去不可?”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起做事,总不能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干呀。”
“你没骗我?”
风野犹豫了一下,刚才被袊子问到是不是想回家时,不过是随口应付,这会儿也不好改口了。
“你真的是在公司写稿吗?”
“当然啦……”
“什么时候写完?”
“现在就回去干,恐怕得干个通宵。”
“公司里有休息的地方吗?”
“有休息室,不过也睡不成觉。”
袊子流露出同情的眼神。
“哪么说得干到明天早上了?”
“差不多吧。”
“一做完事就赶快回我这里好吗,”
“你不是还要去公司上班吗?”
“明天有人替我一阵,可以下午再去。”
袊子之所以固执地不想放风野走,可能就是由于明天可以晚些上班的缘故。
“行,我去。”
风野站了起来。袊子依依不舍地说:“即然熬夜,那就买点饭团当夜宵吧。”
“不,不用。”
“那半夜饿了呢?”
“公司旁边有家面馆可以送外卖的。”
风野为自己的谎言能编得这和么圆滑而吃惊。
回到自己家刚过十点,孩子们在看电视还没有睡。
“害得全家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爸爸!”又是小女儿首先发难。
“爸爸说话不算数。”大女儿紧跟着有些态度生硬地指责道。
“因为突然有点急事才……”
“那晚饭还吃不吃?”
妻子例行公事一般地问道。
“已经随便吃了些东西,不用了。”
“妈妈精心准备了那么丰盛的五目盛什锦饭,爸爸你却不回家。”
二女儿又小大人似地故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喂,喂,去去去,该睡觉了。”
风野摆出父亲的威严,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两个孩子没动地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这才对风野说“晚安”,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客厅里只剩下夫妻二人。风野告诉了妻子已经决定租用一间工作室。妻子几乎没有插话,只是听。一直到风野说到需要茶杯等什物时,妻子才好像与己无关似地问道:“这些东西由家里准备吗?”
“那当然了。问这干什么?”
妻子并不答话,眼睛盯着电视。
妻子言外之意似乎是说,那些东西该让袊子准备,自己不该多管闲事。
风野端着妻子沏的茶上楼进了书房。
虽然是在自己家,可是只有在书房里才有安心的感觉,才有自己拥有的空间。
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风野又开始设想与袊子分手后的情况。
分手后她是不是直接回家了呢?因为跟袊子说的是去公司,所以特意上了另一方向的电车。实际上,又转到与袊子回家相同的方向。袊子不会发现自己是回了家。但是,万一他往公司打电话呢?公司的电话一到星期日都启用自动录音装置,录音带上事先预录上“今天休息,如果有急事请另拨打×××叉××号码,夜间紧急联系电话的号码是★★★★★★。
估计袊子不至于把电话打到公司,可是万一打了知道风野不在公司,可能会起疑的。要是真出现这种情况,到时候就说自己在没有电话干扰的房间写作来蒙混过关。
总之,明天一定要早些起来到袊子那儿去。风野心里念叨着,但是欺骗了袊子的负疚感却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七点,风野起床后立即开始做出们的准备。风野平时从未在九点以前起来过,妻子满脸困惑。
“今天要赶早去千叶采访。”风野对妻子说道。匆匆喝了杯咖啡,吃了葡萄柚就出了家门。
通向车站的路上,上班的人流渐渐膨胀,站台等车的人黑压压一大片,车内十分拥挤。风野很久没在早上出行高峰时间坐过车了。以前,风野很怕人挤人,人挨人。现在却希望拥挤些,在挨挨挤挤中可以感受到女性肌肤的温馨。
在下北泽下车时是八点二十分。
去袊子公寓的方向正好与上班的人流相逆。
风野拿出钥匙开门迸了屋。屋内窗帘拉着,袊子的睡姿还是通常的趴伏式。她旁边还铺着风野用的被子,枕边放着一本没看完的妇女杂志。
风野上了趟厕所,然后立刻脱了长裤,只穿着裤权背心钻进袊子被窝。大概是突然被风野发凉的脚给吓了一跳,“啊……”袊子叫了一声,很快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可回来了。”
“真暖和。”
风野把全身压了上去,袊子用力拥抱着风野。
“现在几点了?”
“还早哪。”
或许是低血压的原因,袊子早上总感到不适。从睁开眼算起,要过二三十分钟难受劲儿才能过去。现在,话都说得清清楚楚,只是头与四肢似乎仍处在半睡眠状态。
风野想把手伸进袊子的睡衣,袊子微微扭开了身子。
“等等……”
风野却坚持把手探了进去,一下子摸到了袊子的乳房,手在乳峰上反复揉弄着。
每次袊子被爱抚时总是不断发出呻吟声,然后逐渐彻底清醒。
人们正在拥挤的电车中奔向公司上班,而风野正钻进温暖的被子里,沉溺于和女人的放纵。虽然风野为此而有些自责,但同时对堕入爱河的自己十分满意。
如同往常一样,风野抚摸着袊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帘依旧拉着,几缕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入房间,阳台下方传来过往的车辆声。身边的袊子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身边只有并排铺放的空被子里。
“喂……”
风野又叫一次,还是没有回音。
是上厕所了,还是到大门口去了。风野正准备再喊两声,拉门拉开了,“什么事?”袊子探身问道。
“不过来躺一会儿吗?”
风野因为手上没有什么急事压着,很想多躺一会儿与袊子游戏一番。起码像小孩撒娇一样央告袊子吻了自己以后再起来。
“来,拉我起来。”
风野的两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袊子却看也不看转身走了。
“喂,你又怎么了?”
袊子仍然没有回答。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今天早上刚钻进袊子被窝时,朦胧中袊子还主动靠在风野的怀里。怎么一下子风向就变了。
风野坐起身来,却找不到脱在被窝的裤衩。
“喂,我的裤衩呢?”话音未落袊子走了进来,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背心、裤衩放到被子旁边。风野穿上内衣裤后又穿上睡衣来到客厅,袊子正对着梳妆台化妆。
“睡得不错吧?”袊子没转身对着镜子说道。
风野伸了个懒腰。
“昨天一夜没合眼吧?再去睡一会儿吧。”
“不过,今天还有事干哪。”
“昨天不都干完了吗?”
平和的语气中似乎暗有所指。镜子中的袊子阴沉着脸。
“人家一做完事就赶回来,你怎么……”
“你回的是那边的家吧?”
风野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她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分手时说得明明白白要在公司干一夜,袊子肯定也相信了的。而且今天早上回来时袊子似乎也没起疑心。
“我怎么可能回家啊!”
“行了,行了,别再骗人了。那么想家的话就赶快赶紧回去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虽然头脑简单,但是直觉比你们男人强。”
“越说越没边际了。我真是忙着写稿了。”
“那,这是什么?”
袊子立起身来,猛地从沙发的一端把风野的袜子扔了过来。
“是回家换的,对不对?”
的确,风野早上出门前新换的袜子。有时若没有妻子催促,连续穿几天才换。今天早上因为没找到昨天脱下的袜子,这才想起换新的。颜色与昨天的一样,都是深蓝色,只是花纹图案略有不同。袊子似乎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不同。
“啊,原来的那双袜子脏了,所以就把公司里的袜子……”
风野慌乱中随口解释道。
“你是说公司里还准备了替换的袜子吗?”
“不,也不知道是谁的,正好让我看见。”
“说谎居然都不脸红。”
“我没撒谎。”
风野曾经看过一本杂志,上面写着,如果看到风流事被发现,必须一口咬定没那回事。女人越是指责,越说明在心里盼着那不是真的。要利用女人这种心理矢口否认。即使是在床上被抓住,也一定要死不承认干了那事。这样做的结果可使女人得救。
虽然现在是因为回到妻子处而受到指责,情况有些不同。但是,道理还是相通的。袊子的话再硬,心里肯定不希望从风野嘴里听到这事是真的。
“昨天晚上你说要去公司我就觉得蹊跷,果然……”
“哟,我真是一直在公司里的。”
“又撒谎!”
“哪里买不到一双袜子……”
没等风野说完,袊子从水池边的垃圾桶里拣出块白色布团放在风野面前。
“看看这个!你还敢说没回过家?”
眼前的布团正是风野早上穿的裤衩。风野又回头一看,只见袊子双手交叉直挺挺地站在水池前。呼吸节奏很快,怒目圆睁,这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
“这是我的裤衩,怎么了?”
风野掩饰着心头慌乱,故意提高嗓门反问。
“难道你还要说在公司换裤衩吗?”
“你说我换了裤衩?”
“一眼就看得出来。”
风野在袊子这里从来不避讳穿换内裤,特别是在交欢之后,袊子都要拿出新裤衩,所以总是当着袊子面穿换。起先怕被妻子察觉,多少有些担心,后来又觉得同一厂家同一牌号不会出问题。至少到目前为止,确实平安无事。
“我不明白。”
风野嘟囔着。袊子又用更加冷淡讥讽的口吻说:“您的夫人可是给您的每条裤衩都做了记号啊。”
听袊子这么一说,凤野立即抄起眼前的裤衩端详起来。
“看正面……”
袊子说。
真的,正面内侧,橡胶的正下方有一个用黑线缝缀出的字母K。
“看明白了吧?”
K是风野克彦的名字读音的第一个字母。
“换上了有记号的裤衩还敢说没回过家吗?”
风野一时语塞,只是盯着黑色的K出神。
风野一点也没察觉自己的裤衩上什么时候被缝上这个记号。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今天早上才毫无戒心地换上新的。
“这回该不会说公司里还预备着裤衩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只有投降一条路了。风野不再吭声。袊子却看着风野散乱在地上的衣服恶狠狠地说:“瞧着吧。你老婆还会把你的背心、袜子上都缀上K的记号。”
“做什么记号呀!简直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即使是男同事们,若发现风野穿着这种有姓名记号的裤衩也会发笑的。
“嘿,快回家去吧,把内衣都换成有K字的多好哇!”
“喂,你说话也别太损人了。”
“那你让我怎么说?我看见什么说什么,哪儿错了?”
“可是,这个记号并不是妻子缝的……”
“不是你老婆还有谁?总不至于买内裤时请售货员在每件上缝个记号吧?”
“这个……”
“我早就发现了。开头还没太在意,后来注意到你所有的裤衩上都有这个K字。只要一看到它就能感到你老婆的怨恨,这让我打哆嗦。”
“大概是恶作剧吧?”
“没那么简单吧?分明是在恶心我。”
袊子说得确实有道理。那可能不是单纯的恶作剧。虽然只是一个字母K,可是也需要反复穿针引线才能缝缀好。如果仅仅为开玩笑则是很难做到的。风野想像着夜间时分在自己裤衩上缝缀记号的妻子,禁不住浑身发凉。自己也听人说过,从前有的女人为了诅咒自己厌恶的人就扎个稻草人,一到夜晚就往上面钉钉子。自己妻子的心情恐怕就是这样的。妻子可能在一针一针地刺向裤衩时嘴中念叨着“你给我丈夫的内衣裤我都不承认,即使让丈夫穿了,我也要扔了它”。
“我忍受不了啦!”
突然,袊子大叫了起来,在梳妆台前把双手插进头发胡乱地抓着。
风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愣愣地呆立在一旁。
袊子又抓起毛刷在头上来回猛搓。或许房子太狭小,无处可避的缘故,袊子一直是面向梳妆台压抑着自己愤怒的心情。
因为是背对着风野,所以无法直接看到袊子的正脸,但是从镜子上的映像可以看到袊子已是泪流满面。
然而,风野此时还不能近前安慰。若是哪句话不小心都可能招致怒火爆发,甚至是发狂。
现在什么手段都无济于事。眼前这裤衩上的字母实在是太刺激了。看着这记号仿佛妻子忽然出现在面前。
风野控制着出逃的念头,朝窗户望去。沉寂之中,袊子突然站起身来。
风野注视着袊子的举动。瞬间她抓起桌上的手袋朝门口走去。
“喂,你去哪里?”
“喂!”
风野再次喊她,袊子仍然是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风野随即起身要追,可再看看自己穿着睡衣的这身打扮又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叼起了一支香烟。
袊子一不在,屋里顿时沉寂下来。客厅中间散乱地扔着风野的白色内裤和蓝色袜子。在风野眼里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我该怎么办呢?”
马上就是正午了,刺眼的阳光照在阳台上。孩子们的喧闹声从窗户传了进来。风野对着明亮的窗户看了一阵,掐灭了烟头,像是要把不愉快都抛到脑后,捡起了内裤和袜子扔到水池边的垃圾桶里。然后,脱了睡衣,换上衬衫,穿上裤子。
似乎在转瞬之间,风野经历了天堂与地狱,仿佛要把这两者都忘掉似的出了房间。
来到车站,风野又有些茫然。今天本来想在衿子处舒舒服服地过一天,所以没有安排与其他人见面。
风野驻足站前,举目四顾,哪里有衿子的影子。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吸完了烟就进了车站对面的咖啡店。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店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风野在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冰咖啡。
立刻,一位与衿子年龄相仿的服务员送来咖啡。
风野插上吸管,陷入沉思。
“晴天霹雳”,真应了那句话。风野今天早上满心欢喜,以为瞒过了衿子,不料却被识破。
自认为安排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密中有疏。冷静之后,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男人可能把该想到的地方都想到了,只是不曾想会在阴沟里翻船。尤其在穿着、过日子方面,男人天生就粗疏。恐怕没有哪一个男人会把自己的内裤逐条翻过来检查。对自己穿的袜子,大概只注意颜色的配合,至于图案则往往忽略。既然内裤上被做了记号,那么背心、裤子……都可能被做上记号。能想得出来在那种地方做记号,实在是够绝的了。但是能发现这记号的也令人叹为观止。总之,男人不会留意到如此细微之处。
这种邪办法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衿子发作也是情有可原吧。
话说回来,只是一味地指责对方“撒谎”,未免失之公允。
明明回了家还硬是不承认,的确不对。在这点上风野是撒了谎。如果当时老老实实地承认“孩子们在等着自己”,又会怎样呢?衿子可能照样不依不饶。
撒谎是为了不伤害衿子的感情,保住来之不易的亲密气氛。换句话说,正是因为爱袊子而撒的谎。否则,甩下一气“今天晚上必须回家”袊子也无可奈何。
昨天陪着袊子一直磨蹭到九点,谎称在公司过夜等等,都是出于对袊子的怜恤之情。所以,对风野的一味指责表现出拎子气小量窄。
一杯咖啡下肚,情绪和缓了许多,风野拿起收款台旁边的公用电话拨了袊子的号码。
袊子怒气冲冲地出的门,现在还不大可能回去,但风野还是希望听到她的声音。
风野又回到座位上,凝视着窗外。
放学了的小学生三五成群地一边扒着看路边商店橱窗的玻璃一边往家走。一个妇女牵着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从咖啡店前走过。利用午间休息时间出来的几个职员装束的人匆匆走过。午餐时间的商店街人来人往。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切,袊子的事似乎变得与己无关。
男人与女人为什么相互憎恨争吵不休呢?
那些窗外的行人也会与自己的妻子、丈夫、女友、男友相争相恨吗?不,恐怕只有自己在自寻烦恼吧。
无论怎样讲,要爱一个人就得付出巨大的能量。尤其是有妻子却又移情另外的女人,更是需要异乎寻常的能量。做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比之完成某项课题或是写长篇大论的巨著,还要耗时费力。
想到此,风野不禁喟然长叹。
如果把用在袊子身上的精力哪怕是拿出几分之一放在工作上,自己一定会比现在更出色得多。或许已经该结束这种得不偿失的来往了。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现在的风野岂止是“惑”,而且是越来越“惑”。在深深的困惑中,看着妻子与袊子的眼色,像钟摆一般不停地摆来摆去。
“这样下去,何时是了呢?”
风野自言自语道,微微合上双眼。
一旦对自己产生失落感,立刻就觉得自己十分丑陋,乞人憎。
自己外宿不归的日子在挂历上被做了记号,内裤上缝了记号,这些都是丢丑无法启齿的事。当然,风野本人绝不会说出去,但是仅仅想起也足以不寒而栗。是自己干了蠢事才惹出这些是非的。
风野历来对与妻子以外的女人来往持完全肯定的态度。
尽管有妻子,但是也应有爱别的女人的自由。与其和不喜欢的妻子过乏味的日子,随心所欲才是理所当然。首先,一对男女结婚后必须永远相爱就于理不通。即使彼此曾经相爱过,但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同一个家里你看我,我看你终究有生厌的时候。更不用说,彼此间没有爱情的男女貌合神离是在情理之中了。
有了心上人,去爱她,何错之有……
以前,一直这么想、觉得自己的活法没错。
然而,现在冷静地思考一下,又觉得以往的观点有些失之偏颇。
爱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错,但是爱的背后却隐藏着自私。冠冕堂皇的背后是惟我独尊。自以为风流潇洒,不仅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反而会受到嘲笑。
“哎……真是惹火烧身啊。”
风野嘟囔着,好像要从烦恼中解脱似的,风野离开座位走向收款台。
其后数日,风野没有见袊子,没有打电话,更没有去袊子的公寓。
毕竟长期在一起生活的缘故,妻子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丈夫身上发生的变化。妻子一改冷漠无语的态度,变得十分温柔,说话语气里也透着关心。风野写作到深夜时,妻子会主动端上热茶,再问一声“是不是再吃点什么?”
“不用了。”风野回答后,妻子才退下。但是一股馥郁的香水味却弥漫在房间里。对突然青春焕发的妻子,风野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日子关在家里不出门,并不是又一次产生了对妻子的爱情,而是对自己——竟然被一个干得出在裤衩上做记号的女人缠住不放,感到可憎。
妻子却错以为丈夫幡然醒悟。
“让这个家拴住我?没那么容易。”风野在心里说。从表面上看,风野只是在书房里专心写作,变得顾起家来。
换一个为人夫者,恐怕就会利用这种机会,重返家庭。即使是在瞬间产生悔悟之念,而不再往外跑,从结果上说显然是为妻者的胜利。不高声叫骂,逆来顺受,只是在挂历上记下夜宿不归的日子,在裤衩上缝个记号,仅此就能让丈夫悔过,不可谓不是成功。
从各个角度考虑,或许可以说风野这次是被妻子算计了。否则,风野也不能一方面对妻子的手段十分震怒,一方面到现在为止还没敢发一句牢骚。“你少来这套”,风野几次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实际上,如果冒冒失失地发牢骚,既暴露了丑行,也不能使自己的不检点正当化。
在裤衩风波之后的头三天里,风野有意识地不再想袊子,也不主动打电话。袊子也没有来过电话。只有一次,是在第三天夜里十二点多,电话铃响了,风野一拿起话筒又被挂断了。风野立刻想到,可能是袊子打来的,但也只是猜测。
这种“可能是……”的心情恰好说明,风野在等待着袊子的电话。表面上态度强硬,自我控制着不主动打电话,心里却为袊子不来电话而焦虑。
到了第四天晚上,风野终于耐不住拨了个电话。心里想着,只要袊子一拿起听筒就立刻断。这样既可以落实袊子在家,又不至于丢面子。
但是,袊子没有接电话。
当时是八点,风野觉得可能早了些,于是又在十一点、十二点时连续打了两次电话,可是仍然役人接。袊子没有深夜不归的习惯,就是与朋友外出喝酒,至迟也不过夜里十一点。
风野有些坐立不安了,凌晨一点又打了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与朋友聊天,要么就是出去旅行了?可明天不是休息日,该上班啊。
发现袊子不在,风野顿时担心起来。
会不会又有了相好的?会不会被哪个男人哄骗到某个旅馆里过夜?袊子虽然洁身自好,但是一旦豁出去了可什么出格的事都干得出来。万一袊子心灰意冷也并非没有可能主动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越想越觉得很难预料发生什么意外。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与她分手。”
风野也恨自己不坚定,但同时也意识到对自己来说,袊子是无可替代的女人。
像袊子这样感情专注的女人是很难遇到的。尽管哭哭闹闹地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可正是因为对自己的爱,袊子才多疑,才歇斯底里地发作。何况,像她那样表面端庄内里却放纵的女人更是难得,作为女人又正处在妙龄期。
今后,可能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了。风野不觉间又变得急于与袊子相见。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风野立刻打了个电话。由于担心袊子一夜都没睡好,醒来时还不到七点。风野也顾不上考虑是否太早,影响袊子的休息。
电话铃一直响到第八声,终于活筒里传来袊子的声音。
“嗯……”
大概是太早了的原因,袊子的声音半带睡意。风野听出是袊子后放下了电话。
一大早被人从睡梦中吵醒,而且电话还被挂断,袊子肯定不高兴了。可是,袊子确实活着,在家里。
无论怎样,知道她在家里,风野放下了心。但是,听到拎子声音后就更想见到她了。“是不是该马上去袊子那里呢?”风野犹豫着。
有一条,如果现在匆匆赶去,无疑是宣告投降。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争斗实际上就是比耐性,挺得时间长者胜。
可话又说回来,在这点上对男人不利。虽然这不过是风野个人的判断,女人在耐性上要优于男人。似乎女人不仅能够在等候男人到来的过程中沉浸在幸福里。而且,还有耐心等待不可能到来的男人。相形之下,男人的耐性就差多了,喜爱的女人但来得晚一点都会坐卧不安,如同笼中狮子一般来回转悠,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
这种差异似乎不仅表现在耐性上,而且还与男人女人的兴奋差异有密切关系。女人的性满足像涨潮一样,一点一点地蓄积而达到高潮。男人一旦性冲动时,一刻都等不下去。即使女人不愿意,明知勉强,也非得折腾到欲望渲泄为止。男人的性高潮是线性、瞬间性的。
男人比女人更冷静,富于理性,然而,却往往负于女人。这与男人性高潮的特点可能相一致。
风野跟孩子们一起吃罢早饭,立刻出了家门。妻子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忽然说要出去的丈夫。
“我要出去采访个人。”
理由无懈可击,但是妻子似乎已看出风野又在撤谎。
风野说完就像逃跑一般地出了门,直奔车站。坐上车,在下北泽站下了车。
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风野回忆起半个多月前也是这样。不禁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吃惊。
到了袊子公寓,正准备用钥匙开门,一转动把手门就开了。
连门都不锁,未免太大意了。风野看到餐桌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酒杯倒在一边。烟灰缸里有五六支没吸了几下的香烟。朝寝室一看,一条领带垂在床头柜的一端,耳机扔在地板上。对于平素井井有条的袊子来说,还从没有把屋里搞得如此乱七八糟。
“喂,醒醒……”
风野推了推袊子的肩膀。袊子左右摇了几下头睁开了眼。
“什么事?”
“还什么事呢!门都没上锁。”
袊子没再说话,转头去看枕边的闹钟。
“已经九点了。”
袊子好像又头痛了,用手指按住太阳穴。
“昨晚上喝酒了?”
“一点点……”
“几点回来的?”
“一点多吧。”
风野原以为袊子会为五天前的不愉快而发脾气,没想到她能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像是被袊子所感动,风野的语气更加柔和了。
“回来后又喝了吧?”
“我睡不着嘛!”
风野想像饮酒归来后袊子形单影只,辗转难眠,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你来过电话吗?”
“我还当你是又有了相好的。”
“我还真想……”
“说什么傻话。”
风野猛地把袊子抱在怀里。
只要心态平和,什么事都可以朝积极的方向去解释。袊子半夜才回来,然后又接着喝酒,还睡觉不锁门等等,都可以看作是为了排遣孤寂的心情。至于这五天没来电话,也可以解释为拼命压抑着见面的念头,顽强地挺了过来。
“真想你。”
风野现在可以吐露真情了。袊子像是应和他,把身子紧贴在风野怀里。
五天前,相互辱骂、攻击,现在还是这两个人却不断地亲吻,拥作一团。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计前嫌的和好方式。
两个人就这么相拥着,几乎顾不上脱衣服,欲火开始燃烧。
当双方一旦确认了对方的爱意,以前的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双方都会觉得竟然会为一点小事伤和气实在愚蠢。
“这五天里,我一直想见到你。”
“我也是……”
在风野的爱抚下,袊子变得十分温顺。
“是我不好。”
“我也不好。”
看来,男人与女人发生争执后,还是不要急于见面的好。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期,在彼此思念的心情达到顶点时再见面是和好的绝招。当然,把握时机是关键。一方服软而另一方仍不肯低头就无法和好。必须是双方都希望和好时再见面。像这次机遇,对他们俩人来说也是少见的。
“你会不会误上班?”
现在,风野可以更放心地说话了。
“我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晚去一会儿。”
袊子起身在睡衣上又披件毛坎肩,坐到梳妆台前。
“喂,租房是下星期吧?”
袊子走到阳台上边梳头边问。
“是啊,这一吵架,我都没法求你帮忙了。”
“我已经买好了酒杯,这就拿给你看。”
袊子在气头上还想着替自己准备新居的用品,风野心里更加喜欢起外刚内柔的袊子。
“我跑了好几家才挑了这些,也不知合你意不?”
袊子把装酒杯的箱子抱到寝室,在风野跟前打开箱子。
“怎么样?有点新潮吧?”
酒杯是细长形的,下半部分装饰为裙褶式。
“我想,葡萄酒杯用得着,就各买了一半。喏,都是芬兰产的。”
“漂亮。”
风野拿起一只酒杯放到嘴边做喝酒状。
“各买了五个,够不够?”
“一次顶多来一两个客人。”
“什么时候搬家?”
“下星期的话,哪天都行。”
“可还得事先看看家私啊。你是不是已经委托谁看过了?”
“我除了你还能求谁?”
“那这个星期日一起去买吧。冰箱嘛,我一个朋友说有个旧的用不着,送给我了。暂时不用买新的了。另外,电视好像能以旧换新,我正在交涉,争取不花钱换一台。”
吵着架居然一一替自己打算。风野又一次搂住袊子深深吻着。
六月底的星期五,风野搬到代代木的工作间。
说是搬家,实际上从家里搬来的家私不过是书房里的旧书桌、组合式书架以及茶杯、水壶等杂物。床和简单四件套家私是新购置的。
虽然是月底,但是把搬家的日子选在星期五风野是有所考虑的。袊子说过星期日能过来帮忙,但这样一来必然会撞上妻子。新居虽然只是风野一个人用,但是总得让妻子先看一眼。
先让妻子帮忙在星期五搬完,等到星期六再让袊子来帮忙整理一下。搬家费不了多少事,但是,为了不能让两个女人撞车,风野却动了脑筋。
家里的旧家私请附近搬家公司搬运,新家私则由店家直接送到新居。家私基本上安顿好时已过了下午二点。妻子指着四件套的家私问道:
“这是你挑选的吗?”
“不是我还有谁,这还用问!”
“咱家旁边有比这套又便宜又好的……”
买家私时没征求妻子的意见,听得出来妻子的语气略带嘲讽。
“这里靠着市中心,方便多了。”
“窗帘,还有纸篓、纸巾也该准备吧?”
“那些东西慢慢添吧。”
“门口还是放个踏垫好。”
其实风野是想跟袊子商议后再买这些东西。
“这间房每月要七万日圆的房租吗?”
“贵了吗?”
“我又不清楚这一带的房租行情。”
“咱们去喝点咖啡吧?”
妻子似乎感到意外,但立即点头接受了风野的提议。
夫妻两个人一起上咖啡店已是数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年。
“咖啡,热的。”
风野向服务员点了咖啡,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妻子。
“这是房门钥匙。”
风野并不情愿把钥匙给妻子,不过是为防万一而已。也许妻子手里有了钥匙就不会疑心,说不定反倒不来了呢?
风野把该想的都想到了,妻子似乎也还满意。
袊子来新居这边是两天后的星期天。
“哎!屋里收拾得这么整齐啊?”
一进屋,袊子就有些不悦。
“马马虎虎吧。电视和冰箱什么时候到?”
“今天晚上该送过来的。”
“还需要窗帘、手纸、拖鞋、伞架。”
“那,咱们先出去采购吧?”
袊子说着话看了一眼水池的四周,忽然连声调也变了。
“你太太来过了?”
风野惶恐地摇摇头。袊子弯腰从水池的一边拿出一盒淡粉色的纸巾。
“这是你太太带来的吧?”
“不是,我从家里随手抄来的。”
纸巾是昨天来新居时,妻子连同肥皂、毛巾一块给风野的。
“哟,你太太置办的全是新东西啊!”
袊子摆弄着纸巾,又像扔掉什么脏东西样抛在水池的不锈钢台板上。
“你太太活儿干得利落呀!”
“这里还用得着我吗?”
袊子捡起手袋就要出门。
“喂,你这是干什么?”
“有你太太不就够了?”
“哎呀,星期五搬家,你又去上班,我也是没办法啊。再说,窗帘、手纸、拖鞋什么的,该买的东西还不少呢。”
“跟你太太商量去吧!”
“怎么你说话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的是你。说是都交给我操办,实际上还不是让你夫人包办了?”
“她可没干什么啊。不过是替我准备了些零碎东西。她也没到这里来。”
“可是钥匙给了她吧?”
“没这么回事……”
“真的没给吗?”
“当然。”
“那就请给我一把。”
袊子双眸发亮紧盯着风野。在袊子威慑的目光下,风野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把钥匙。
“好吧,从今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打扫一次房间。”
袊子拿到了钥匙心情立刻好了起来。
“要不就周未、平时各来一次吧。”
袊子又一次环视着房间:“以后工作就都在这里干吧,比你家也方便、安静。”
“行是行,不过查个资料什么的还得回去。”
“干脆资料什么的都搬过来算了。”
看得出来,袊子是一心想把风野拴在这里,不再让他回去。
“这个号码好记吧?”
袊子一边往记事本上抄新居的电话号码,一边说:“这下好了,随时可以给你打电话,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地了。”
到目前为止,袊子往风野家打电话时,都是让电话铃响两声后即挂断,然后再打。这是他们俩人的联络暗号,如果风野在书房里就会立刻出来接电话。万一是风野妻子接的电话,风野还可以随后再反打过去。
“走,去买窗帘吧?”
妻子说过,家里正好有放着没用的窗帘,要将就用还可以,可是,袊子说要买,也没有办法。
“还有纸篓、手纸、伞架、擦澡布。”
妻子说过,纸篓和擦澡布家里有现成的,买新的也是浪费。不过,为了不让袊子败兴也只好花点冤枉钱了。
“水壶、咖啡杯也得买吧?”
风野早就想好了,今天全照袊子说的做。
买齐了东西回到新居,已经五点了。袊子立刻动手把买来的东西归位。又系上自己带来的围裙,用洗涤剂擦洗水池、打扫卫生间。
袊子原本就干净利落惯了,但是,今天如此投入地打扫并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呢?风野自问道。似乎并非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爱。很可能是出于女人特有的独占欲望,通过努力打扫而达到支配这个工作间的目的。想到这里,看着正干得起劲的袊子,风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喂,够水平吧?”
把整个房间基本收拾完毕后,袊子带着几分自得说道。的确,房间包括卫生间焕然一新。
“天热了,食物垃圾一定要每天清除,免得屋里有味。”
“放心,不会有多少垃圾的。”
“你总是要外卖的荞麦面条、盖碗饭吧?”
袊子解下围裙折叠成一块,放进屋角的杂物柜里。
如果妻子来了,发现柜里有围裙,肯定会知道另有女人来打扫过房间。风野有心让袊子把围裙带回去,可自己已经说过妻子不会来这里,因此无法开口。
“这个杯子是我专用的放在这里了。”
袊子说着,把饰着花朵图案的清水瓷茶杯放进水池上方的玻璃柜中。看样子袊子准备常来,而且还要喝茶。这倒也罢了,可是那么鲜艳的茶杯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女人出入吗?
“茶杯不是有不少吗?”
“我就喜欢这个。”
女人寻找着各种藉口,一点点地蚕食男人的领地。常此以往,这房里的陈设终有一天都会变成袊子的统一天下。
“今天不用回去吧?”
“啊……是啊。”
“那咱们买点肉,回去做。”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今天风野一开始就准备在袊子处过夜。
在新居里安下心来正式开始写作,已是搬过来一星期后了。坐在家里的书房中只能看到与庭院相连的驼色混凝土墙壁。而在新的工作间可以俯看到通向商店街的车水马龙的大道。
正是由于在家里的书房中看到的外景十年如一日,没有什么变化,才越发感到从新工作间看到的街景充满了生机。
每天中午时分,风野从家里出来,到新工作间干一下午,然后,要么去外边独酌,要么去袊子那里。袊子公寓周围西餐馆、中餐馆、咖啡店有好几家,只要有钱,吃饭十分方便。
过去,在书房里写作一干就是一天,呆不出户导致运动不足。现在有了工作间,每天如同上下班一样,多少解决了运动不足问题。当然,新工作间的最大好处是没有干扰。自己一个人,有一种悠然自得的解放感。而在家里,即使关上书房门,也抹不去被妻子监视的感觉。
“啊!又回到自己的王国了。”
每天,一踏进工作间就沉浸在这种愉悦中。在这里就是翻筋头、赤身裸体、大声和相好的女人通电话也不会遇到干涉。房间虽小,可它是属于自己的。
近来,很多中年白领购买单间公寓的心态,可能与风野差不多。都是希望摆脱公司和家庭的羁绊,独立的工作间正好满足了这种欲求。
不过,拥有一间房也给自己添了不少事。以前想喝杯咖啡、茶什么的,张口跟妻子说一声就端上来了,现在一切都得自己动手。垃圾要自己倒,桌子要自己擦,用过杯盘得自己洗……另外,还得亲自应付上门推销的、征订报纸的……
有时写着写着渐入佳境时,就被那些琐事打断思路。但是,风野并没有因此就想把妻子或者袊子叫来。宁愿自己麻烦些,也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解放感。
尽管存在这些实际问题,但是在自己拥有的房间里工作所带来的快乐也是实实在在的。
风野因为工作的关系,要不时出去采访。如果每次都从挨着横滨的生田动身就十分费事。在市区采访后想略事休息时,回代代木附近的工作间更是快捷。从外地返回东京感到疲劳时,也可以在工作间先休息一下。那些编辑们来代代木也不费事,有时交稿略晚点,他们也可以就地等待。另外,朋友聚会,外出喝酒也十分方便。
只是由于太方便了,不知不觉间出去喝酒的次数太过频繁。当然,因此却也密切了与编辑们及其他人的关系。权衡利弊,显然还是利多于弊。
话又说回来,有些问题也是始料不及。
比如,写作过程中,手头没有要查的资料时只得中断工作。为了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就把家里的部分资料搬了过来。可是在家里写作时又遇到同样情况。更糟糕的是,资料搬来搬去,有时自己也弄不清什么资料放在哪个住所。
此外,在工作间,往往找不到合适的替换衣服。
七月中旬的一天,准备参加出版社招待会时曾为衣服犯难。
那是为报告文学获奖者举办的招待会,获奖人还是风野的前辈,所以风野一定要出席的。
可是,前一天的晚上只穿了件衬衫出来,也没有再回过家。工作间里既没有西服、领带,也没有衬衫。于是,风野就给家里打电话,要妻子送过来。
“你怎么不早说啊?”
妻子语气里暗含着对他昨夜未归的不满。
“我四点以前可到不了。”
“没关系,把西服送过来就行。”
风野放下电话,又继续写作,猛然想起袊子的围裙还放在杂物柜里。
要是让妻子看见就麻烦了。
风野想了一下,把围裙塞到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接着环视四周,看见袊子的茶杯放在水池上方的玻璃柜里,于是就拿了来藏到水池下边的柜子里。
这样,女人来过的痕迹都清除了。风野点着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恶。
真是的!要是把干这种无聊事的功夫用在写作多好!可是不这么做也不行。风野喝了口咖啡,定了定神又坐到书桌边。
又写了一阵,四点刚过,妻子就到了。风野翻看着装在一个大纸袋里的西服、领带、衬衫。妻子审视的目光看着屋内的一切,似乎试图嗅出点异常来。
“上窗帘了?”
“附近正好有家窗帘专卖店……”
“这跟咱家里放着的差不多嘛。”
妻子说着又转向水池方向。
“冰箱也有了呀。”
“这是个二手货,才一万日圆,够便宜的吧?”
“二手货的话,不是说附近有个人不要钱白给一台吗?”
的确,袊子起初也说过不要钱的。最后给了人家一万圆,算是感谢。妻子又转向房门口,看着地上摆放的拖鞋说道。
“这样的不好,大夏天的,该买网眼的才凉快。”
“这不是冬天也可以用嘛。”
“不好。冬天还是穿绒毛的拖鞋保暖。”
窗帘、冰箱、拖鞋都是袊子操办的。妻子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才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挑毛病。
妻子评论了一番之后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辛苦你跑了一趟。”
“今天晚上不用给你准备晚饭了吧?”
招待会上烤牛排、四喜饭团等好吃的东西多得很,但是,风野不习惯在那种场合吃东西。并非适应不了招待会的气氛,只是觉得在众人面前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有失文雅。因此,风野通常只喝点酒水,散会后自己再吃点面条什么的填饱肚子。
“不用了。”
“晚上回家吧?”
“当然了。”
妻子点了下头出了房间。
昨天夜里推说有工作没回去,实际上是因为时间比较晚了,就去袊子那里过的夜。妻子刚才话里有话,好像察觉了什么。
“做人真难啊……”
风野一个人吸着烟,已经没心思往下写了。
时针指向五点,该准备一下去参加招待会了。
风野捻灭烟头,冲了个澡。然后换上妻子带来的衬衫。
以前在公司工作时,总是西服、领带的打扮。辞职后几乎没再打过领带。隔了很久突然系上领带,感觉到脖子上勒得不舒服。
穿好西服,正梳理头发时,门铃响了,袊子进了屋。
“我去新宿办事,突然特别想见你,所以就半路下车过来了。”
袊子的右手拿着一束玫瑰。
“怎么样?好看吗?”
风野点了下头,为袊子的突然而至感到后怕。若是袊子再早来三十分钟准会跟妻子撞个正着。
“你怎么了?慌了慌张的。要出去吗?”
“待会儿有个招待会。”
“这西服……”
“刚才回家取来的。”
袊子走到水池边,把玫瑰花放在不锈钢的台面上。
“你这儿还少个花瓶,今晚上我给你把花插上。”
袊子说着,忽然猛地转过头来问,“哎?我的茶杯呢?”
风野立刻想起来,刚才把茶杯藏在水池下边的柜子里了。可是如果现在从那里拿出来反倒惹她起疑。
“就在那里吧。”风野含含糊糊地答道。袊子打开碗柜的一扇门继续寻找着。
“没有啊?是你用了吗?”
“我没有……”
“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怎么可能找不着呢?到底怎么回事?”
风野好像没听见似地,把香烟、打火机塞进西服口袋。这时,袊子半跪在地上打开水池下边柜门。
风野心想,这下可完了。紧接着响起了袊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为什么放到这儿了?”
袊子手上紧紧捏着那只清水瓷茶杯。
“你太太来过了吧?”
“老实说!是不是怕露出马脚慌忙藏在这儿的?”
“没那回事。”
“没那回事?”“那你说,茶杯怎么跑这儿来的?”
风野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手表。
“你等等!”
袊子翕动着鼻子又转向杂物柜。在这方面,袊子有着动物一般的敏感。
“果然围裙也不见了。说!藏哪儿去了!”
袊子双目放光,这是歇斯底里发作的前兆。此时,任何解释都无济于事。
“说!放哪儿了?”
风野并不答话,只顾往外走。袊子冲上去一把拽住风野的袖子。
“胆小鬼!快说实话!”
“你真是没事找事!”
“这事小吗?”
风野连鞋拔子也没用,蹬上皮鞋。
“我走了。”
“走?不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袊子像被惯坏的孩子一样纠缠不休。风野径自出了门。
“你别走……”
隔着房门,还能听见袊子的喊叫声。风野头也不回地上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后,风野深深地叹了口气。
总算是逃了出来。又为点小疏忽栽了跟头。真没想到要出门了,却闹得灰头灰脸。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阴雨,不走运时处处不顺。
首先,不该因为妻子要来就把茶杯、围裙藏起来。若是妻子问起来,只说是别人送的并无大碍。既然已经藏了,就该在妻子离开后立即放回原位,否则怎么会闹出这场麻烦。
另外,今天也实在没想到袊子来。即使是顺道过来,平时也会先来电话,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突然冒出来还是头一次。
但是,进一步追究原因的话,错就错在已经知道今天有招待会,昨天却没回家过夜。直接回家就不可能出任何问题。
可是,昨天写完稿时已经太晚了,懒得跑那么长的路回去。再说,结束了手头的工作,也想找袊子放松一下。以前没这个工作间时,跟袊子幽会之后,说一声要去参加招待会,得回家换衣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家,从没出现过问题。
如此看来,祖房可能是个错误。
但是,错归错,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实在愚蠢,传出去定让人耻笑。真让人家说一句“越打越纠缠不清”就太丢人了。以后这几天又兔不了跟袊子处于战争状态了。
“真烦人……”
风野嘟囔着,一下想起一句从前读过的石川啄木的诗:
“养猫为伴伴为君,
低声下气猫主人。”
现在风野与袊子的关系用这句诗形容未尝不可。一件围裙、一个茶杯都是争吵题材。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的小事都可能成为二人战争的导火索。而且,问何事、何时开战,双方都无法预测。
风野来到新宿站上了中央线的车,在东京站又换了一次车,然后在新桥站下了车。会场离车站不远。
在列车开往东京站的路上,风野握着车厢里的吊环,想着留在工作间的袊子。
若是在平时,袊子发了脾气,风野总要宽慰一番的。但是,今天时间太仓促,实在来不及。再说,狡辩也没用,早就被袊子识破了。事实上,在那种情形下,拙劣的辩解只会使事情更糟,如同火上浇油。
今天一则是没有时间,再者为那点事也实在没心思去辩解。如果说是谁对对方不忠,或者是不遵守双方的约定,那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不过是因为藏了袊子的几件东西而已。风野觉得即使成功地蒙骗过袊子,自己也的确是个可怜虫、胆小鬼。自己居然为那种事劳神费心,玩弄伎俩,实在可悲。对于使用那么笨拙的手段试图操纵妻子与袊子的自己,风野也十分气恼。
争吵不休又粘粘乎乎,这两人是否有些不正常?
其实,不断的争吵带来的是一次次的和解。如果吵架后分手就不会有下一次争吵。结果是和解带来下一次争吵。
如此说来,还是因为相爱才……
从现实来看,两个人并非像从前有一阵那样爱得死去活来。那时,一日不见就如百爪挠心。现在,风野没有这种感觉,袊子或许也没有。
目前,两个人似乎在为了追求偷情的紧张感觉而相爱。双方都更希望置身于爱的状态中,而不是爱情本身。因此,争吵就有了些调剂的性质。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的爱已经降温。不仅没降温,而且比以往更炽烈、深沉。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激烈争吵后,为什么还能和好如初。
他们之间的关系姑且不论。袊子直觉之敏感的确令人吃惊。简直如同亲眼目睹了风野的一举一动,所言无不中的。或许是由于多年密切来往的缘故,对风野之所思所为已经心中有数。
这么多年来,无论风野自以为谎言编得如何天衣无缝,还是一一被袊子识破。自然,风野也有一时疏忽,考虑不周的情况。总是差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瞒过去了,最后关头却出现纰漏。像这次,妻子走后立刻把东西再放回去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这种马大哈性格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吧?
但是,再巧妙的谎言也只有得逞于一时,最终还是要现形的。事实上,迄今为止,风野每次都被袊子揪住尾巴。这一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担心早晚要露馅的情绪作祟,使得疏漏更加无法挽回。
“别泄气,打起精神来!”
在晃动的列车上,风野鼓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