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白色的天代替了雨。在花园的小径上有许多光点。没有风。

  屋里三个人闭着眼睛在睡觉。

  两个声音即将以极其甜美的声音歌唱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传奇故事。叙述很缓慢,恰似那单纯的歌曲由记忆的碎片所组成。其中偶然插入一句完整的话。

  声音1:

  威尼斯。

  她原是威尼斯人……

  声音2:

  是的。音乐就属于威尼斯。

  是音乐的希望……

  声音回(停顿片刻):

  她从未放弃过音乐吗?

  声音2:

  没有。

  沉默。

  声音1(非常缓慢地):

  她叫安娜一玛丽亚·卡尔蒂…

  声音2:

  是的。

  沉默。

  声音1:

  是第一次结婚,第一次工作……

  声音2:

  是在老挝的沙湾拿吉。

  她嫁给一个法国殖民地的行政官员。

  ·她十八岁。

  声音1(回忆):

  噢,是的……有一条河……

  她生在一条河岸上。

  她已经……

  她望着那条河。

  声音2:

  那是循公河。

  声音1(停顿片刻):

  她一声不响?

  她哭了?

  声音2:

  是的。有人说:“她会不适应这个新环境的,最好是把她送回欧洲。”

  停顿片刻。

  声音三:

  那时她已经受不住了。

  声音2:

  已经忍受不住了。

  沉默。

  声音1(幻觉):

  她周围的栅栏是什么?

  声音2:

  是行政管理总局的花园。

  声音1(幻觉):

  那些警卫人员呢?

  声音2:

  是政府官员。

  声音1:

  已经……

  声音2:

  是的。

  声音1:

  已经,忍受不住了。

  声音2:

  忍受不住了。

  沉默。

  声音2:

  一天,一艘政府的小艇开来,斯特雷泰尔先生前来视察循公河上各驿站。

  声音1(停顿片刻):

  他把她从沙湾拿吉抢走了?

  声音2:

  是的,把她带走了。

  把她带到亚洲各国的城市达十七年之久。

  停顿片刻。

  声音2:

  先是在北京。

  随后是曼德勒。

  在曼谷。

  有人在曼谷见到过她。

  然后又去仰光,去悉尼。

  在拉合尔也有人见过她。

  一共十七年,

  后来是在加尔各答。

  在加尔各答,

  她死了。

  沉默。又高又瘦的白衣男子走进了花园。两个声音没见到他。他站住了,透过窗户的挡板,望着三个睡着的躯体。

  声音1: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墓上题词了吗?

  声音2:

  题的是:“安娜一玛丽亚·卡尔蒂之墓”,但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的坟墓就在英国公墓内……

  声音三(几乎听不见):

  是的……

  沉默。

  白衣男子向窗户挡板走去,走近些以便隔着挡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三个睡着的身躯。

  停下了,他注视着她,她。

  但“声音”一直没看见他。

  声音1:

  米歇尔·理查逊每年夏天都到萨塔拉来。

  声音2:

  是的。

  但她却很少到这儿来……

  那年夏天……

  瘦长的男子一直在望着已经入睡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躯体。

  他两眼光神,但却很可怕,他看着两个声音讲的那个男人,然后目光又回到已入睡的身体上。

  声音始终没看见他。

  声音1:

  米歇尔·理查逊,是英国人……

  声音2:

  是的。(停顿片刻,念:)“米歇尔·理查逊,为留在

  印度,他在孟加拉筹办了一项保险事业。”

  声音1:

  为了在她身边。

  声音2:

  是的。

  瘦长男子走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只见他沿着花园小路向网球场走去。

  声音里:

  那个睡觉的人是谁?

  声音2:

  是个过路人,斯特雷泰尔家的一个朋友。

  谁要她,她就属于谁,

  谁收留她,就给谁。

  声音里(停顿片刻、痛苦):

  是加尔各答的妓女。

  声音2:

  是的。

  不信上帝的基督徒。

  是个尤物。

  声音1(非常低):

  这就是爱情。

  声音2(几乎听不见):

  是的……

  沉默。

  瘦长男子向放在空无一人的网球场铁丝围墙边上的红色自行车走去。

  他终于被声音发现了。

  她们又开始讲话,但特别低,显得很害怕。

  声音1:

  他又来到花园里了……

  声音2:

  是的……每晚都来……

  来望着她……

  沉默。

  那个男子迟疑了片刻,随后便向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自行车走去。

  声音1:

  他从不和她讲话……

  声音2:

  从不。

  也从不接近任何女人……

  停顿片刻。

  声音1:

  是拉合尔的贞男……

  声音2:

  是的……

  那个男子站在自行车前边。

  把手伸出去,犹豫。

  随即便碰到车身。

  抚摩它。

  弯下腰。

  用双臂抱住它。

  然后又站在那儿,面对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的自行车——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种向往的姿势。

  沉默。

  几乎感觉不到,在三个入睡者中间,有一人开始动了,是她。

  当地朝自行车弯下腰时,有一倒叙镜头:她也在同时起来了,以同样慢的节奏,站起来并向花园方向转过身去。

  安脏玛丽·斯特雷泰尔看见这位白衣男子正用双臂抱住那辆e行车。

  沉默。

  突然,那个男子放手松开那辆自行车,双手伸着,双臂下垂,一副失望和激动的神情。

  男人的哭泣声(只能听到声音)。

  那个女子一直在望着他,双手平放在地上,坐在那里。

  哭泣声止。

  那个男子站直了。

  一直面对自行车站着。

  然后,便慢慢地转过身来。

  看见她了。

  女子一动不动。

  沉默。

  两人四目相对。

  这样持续了几秒钟。

  沉默。

  男子首先不对视了。

  转过脸去,接着身子也动了。

  他走了。

  她坐在地上,目送他走远。

  直到他完全消失,她才极缓慢地回到那架梦幻般的电风扇下,她原先躺着睡觉的地方。

  沉默。

  一切都是静止的。

  远处传来副领事的哭泣声。

  然后又复归于静。

  花园里,灯光又转暗一次,画面呈铅灰色。

  静静的花园,没有一丝风。

  声音2(恐惧,声音极低):

  您心脏的跳动声,让我害怕……

  沉默。

  在一动不动躺着睡觉的三个人中,又有了动静。是米歇尔·理查逊的那双手,开始向那女子身体伸了过去,抚摩她,并放在她身上不动了。

  米歇尔·理查逊并没睡。

  灯光再次转暗。

  声音2的声音带有强烈的欲望,听了使人害怕。

  声音2:

  您的心,这么年轻,还是颗童心…

  没有回答。

  沉默。

  声音2:

  您现在在哪儿?

  没有回答。

  沉默。

  远处的叫喊声。是副领事的声音。绝望的叫喊,鞭亵的叫喊,撕心裂肺。

  声音1(在远处):

  他喊什么?

  声音2:

  在寂寞的加尔各答,

  喊他的威尼斯的名字。

  沉默。喊叫声转远。消失。声音2,怀着恐惧,一口气讲了拉合尔那边的罪行:

  声音2(低):

  一天夜间,在拉合尔他的凉台上,他开了枪。他向沙里马尔花园里的麻风病人开了枪。

  沉默。声音1的声音温柔而沉静:

  声音1:

  他无法忍受了。

  声音2:

  是的。

  声音1:

  他对印度无法忍受了吗?

  声音2:

  是的。

  声音三:

  不能忍受印度的什么样?

  声音2:

  思想观念。

  沉默。

  光线愈加暗了。躺在电风扇下面的三个人的身体愈来愈模糊了,电扇的叶片始终在慢腾腾地转。

  终于分不清他们的形体了。

  沉默。

  声音三:

  一个名叫朗西亚的黑女在南戴纳革尔公路上飞快地

  走着……

  沉默。

  声音1(又说):……

  就在那儿……她第一次……

  停。

  声音2:

  是的。

  她被送上救护车……

  有人说,那是一场车祸……

  停顿片刻。

  声音三:

  自那时起…他就一直很瘦……

  声音2(几乎听不见)。

  是的。

  贝多芬第十四钢琴变奏曲,远远地传来。

  全暗。

  随后,在花园的那边,天上有了亮光,或者是霞光,或者是灯光,一种棕红色的灯光。

  缓慢而沉静的声音又起。

  声音1:

  是亮光吗……那边?

  声音2:

  那是焚烧俄停吗?

  声音2:

  是的。

  天就要亮了。

  沉默。

  在焚尸炉的火光中,贝多芬第十四钢琴变奏曲一直演奏完毕。

  转暗。

  我们仍在前一场景处。只不过我们对事物的处理换了视角。场景的右侧打开了:有敞开的门朝会客厅开着,当然,这些门也同样是朝花园开的。

  (这些会客室坐落在使馆的侧翼。)

  到处都十分明亮,各种吊灯也已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