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带微笑,因为使用了“绝望”这个词感到有些难堪。他不明白。他瞧瞧她,这还是第一次。他说:你在哭。
他再一次仔细地打量她。他说:“你的皮肤那么白,好像刚来海边似的。”
她说这是因为她的皮肤晒不黑,这种情况是有的——她想说些别的,但没有说。
他定睛凝视着她。他甚至忘了他正在看她,这样倒可以更好地回忆一些往事。他说:“真奇怪。就好像我在哪儿遇见过你。”
她思索着,她也瞧着他,心想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可能遇见过他。她说:“不。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又回到皮肤白不白的问题上,以至于白皮肤可以成为一个借口,再去寻找声泪俱下的原因。可是不。他说:“这总有一点儿……像你那么蓝的眼睛,总有点儿叫人害怕……可这是否因为你的头发特别黑……”
别人跟她谈她的眼睛,想必她一定是听习惯了。她回答说:“黑头发和黄头发使眼睛的蓝色有所不同,好像眼睛的颜色是由头发决定似的。黑头发使眼睛带有靛蓝的颜色,而且有些悲伤,这是真的;黄头发则使蓝眼睛略带黄色和灰色,见了不那么可怕。”
她先前闭口不谈的事情现在说了:“我遇见过一一个人,他的眼睛就是这种蓝色,你无法抓住他目光的中心点,不知道他的目光从何而来,仿佛他在用整个蓝色看东西。”
他突然看清了她。他发现她描绘的正是她自己的眼睛。
她哭了,这来得太突然,一阵呜咽猛地哽住了她的嗓门,以致她失去了哭泣的力量。
她说:“很抱歉,我似乎犯了一个大错,我真想去死。”
他害怕她也离开他,消失在城里。可是不,她当着他的面在哭,两眼泪水盈眶,毫无遮掩。这双眼睛使她暴露无遗。
他握住她的双手,拿起来放在自己脸上。
他问她是不是蓝眼睛把她弄哭的。
她说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可以这么说。
她听凭他摆弄自己的双手。
他问她那是在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
他吻了她的手,如同他会吻她的脸和嘴一样。
他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烟味儿。
她把嘴凑上去让他吻。
她叫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吻她。她说:你吻她赤裸的身子,她的嘴,她的肌肤,她的眼睛。
他们为夏夜要命的忧愁一直哭到早晨。
剧院里将一片漆黑,戏将要开场。
舞台,男演员说。舞台布置成客厅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布置着深桃花心木的英式家具,十分舒适豪华。有桌椅沙发若干。桌上放着台灯、几本同样的书、烟缸、香烟、酒杯、冷水壶。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由两三支玫瑰组成的花束。像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一时充满了阴郁的色彩。
一股味道渐渐飘漫开来。它起初就是我们在此描绘的香烛和玫瑰的味道,现在它变成了沙尘那种无香臭的气味。从起初的味道开始,估计已有许多时间过去了。
布景和富有性刺激的气味描写,以及室内陈设和深桃花心术的描写都要由演员用同样的语调像叙述故事那样朗读出来。即使演出的剧院有所变换,布景的内容与此处的陈述有所出入,脚本的文字依然不变。碰到上述情况,演员要注意使气味、服装和色彩服从文字,适合文字的价值和形式。
从头至尾都涉及到这个阴郁的地方,涉及到沙尘和深桃花心木。
她睡着,演员说。她做出熟睡的样子。她在空房间的中央,睡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单上。
他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时瞧瞧她。
这间屋子里也没有椅子。他大概从别处找来了被单,然后将住宅中其他房间的门—一关上。这间屋子窗户朝着大海和海滩。没有花园。
他把发出黄光的吊灯留在了那里。
他大概不太清楚为什么去碰被单、房门和吊灯,干了那些事情。
她在睡觉。
他不认识她。他瞧着她的睡姿、松开的双手、尚还陌生的面容、乳房、美丽之处以及闭着的眼睛。如果先前他让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的话,她肯定会去看看的。他心里大概就在这么想。
他看见她平放着的双腿像手臂和乳房一样光滑。呼吸也一样,清晰而又深长。太阳穴处的皮肤下血流在轻轻地拍击着,睡眠减慢了血液流动的速度。
除了吊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黄色的灯光以外,整间屋子是阴暗的,圆形的,似乎是封闭的,身体周围没有一处裂缝。
她是一个女人。
她在睡觉。她的样子像在熟睡。我们不清楚。样子是全部进入了睡眠,眼睛、双手和思想均已人睡。身体没有完全躺直,有些侧转,朝着男人。体形柔美,身体各部位的连接是隐而不见的。曲直错落的骨骼都被肌肤覆盖着。
嘴巴半张半合,嘴唇裸露着,受了风吹有些干裂了。她一定是步行来的,天已变冷。
这个身躯虽在熟睡,但并不意味它已毫无生息。恰恰相反。它通过睡眠连有人在睡着它也能知道。男人只要走进光区,立刻会有动感传遍她的全身,她双眼就会睁开,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直到认出那人为止。
曙色渐露时,国道上的第二家酒吧关门了。他对她说他在寻找一个年轻女人,为的是跟她一起睡一会儿觉,他害怕自己发疯。他愿意付钱给那个女人,这是他的想法,应该付女人的钱,叫她们阻止男人们去死、去发疯。他又哭了,疲惫不堪。夏日叫他害怕。当夏季海滨浴场挤满了一对对情侣、女人和孩子,当他们在游艺场、赌场和街上处处受人鄙夷的时候,他们感到无比孤独。
她借着可怕的日光,第一次看清了他。
他风度高雅。尽管此时此刻他正在经历不幸,但是依然穿着一身过于昂贵,过于漂亮的夏装,这修长的身材和这被纯洁的泪水淹没的目光又使她忘记了他的穿着。他的双手非常白,皮肤也是。他长得又瘦又高。他和她一样,大概也早就中断学校的体育锻炼了。他在哭,眼睛周围有一圈蓝色眼圈墨的残印。
她对他说,一个女人何必收钱,要是没有一个人,还不是一回事。他说他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找肯收费的女人,他没有什么爱情,只需要肉体。
他不希望她立刻就来,他说过三天,留点时间整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接待了她,态度有些冷落,他的手在夏天也是冰凉的。他在颤抖。他像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一样,一身着白。
他请求她别问他的姓和名。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她什么也没问。他给她地址。她认识那地方和那座房子。她很熟悉这个城市。
记忆模糊,很难想起往事。这是一个有辱人格的请求。可是总得问一句,也许她已经安了家。他记得她在酒吧间里,记得那另外一个女人,那富有性感的温柔的嗓音,那沿着白净的脸流淌的泪水。眼睛蓝得无法区分。还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