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星期二,晚上八点
马克汉晚上总是习惯在史杜文生俱乐部用餐。在他的邀请下,万斯和我与他一道共进晚餐。无疑地他认为和我们一道吃饭可以避免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无谓打扰;因为此刻他根本没有心情去应付外界对此案的好奇。从下午以后雨就开始下个不停,我们用完晚餐,雨势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场雨下到夜里是免不了的了。晚餐过后,我们三人找丁一个隐秘的角落,抽起雪茄来。
我们坐在那里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个表情严肃、面色红润、头发稀疏灰白的微胖男子,神神秘秘却很有自信地朝我们这里走来,向马克汉说了句客套话,祝他有个愉快美好的夜晚。虽然我没见过这名男子,但我知道他就是查尔斯·克莱佛。
“我在桌上看到你要找我的留言纸条。”他说话出人意料的优雅,完全无法和他的体型联想在一起;然而,在优雅之外,话中还透露着心机和冷漠。
马克汉站起来和他握了手,并且把他介绍给万斯和我认识,不过万斯似乎已和他见过一两次面。他在马克汉示意下坐了下来,拿出可乐纳雪茄,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拴在表链上的金色剪子剪去雪茄头,然后放进口中用双唇润湿,并且把它点燃。
“很抱歉打扰你,克莱佛先生,”马克汉说,“不过,你可能已经从报上知道了,一名叫做玛格丽特·欧黛尔的年轻女子,昨晚在第七十一街她住的公寓中遭人杀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或许他希望克莱佛主动说出认识这名女子的经过。但是这个男人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表情。过了一会儿,马克汉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调查这名女子的交往情形时,我们得知你和她交情不浅。”
他又停了下来。克莱佛轻佻了一下眉毛,但是仍然没说什么。
“事实是,”马克汉继续说道。对于克莱佛过于谨慎的态度,他有点恼火,“我的报告显示在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你们一同出入了许多场合。事实上,从我所得知的消息中惟一要特别强调的是,你对欧黛尔小姐非常有兴趣。”
“是吗?”这带着质疑的否认语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优雅。
“是的,”马克汉回答。“而且我特别要说的是,克莱佛先生,现在不是假装或是掩饰的时候。我今晚找你谈这件事,最主要是因为我认为你能帮我理清一些事情。我想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现在有一个嫌疑很大的特定对象,我们希望能尽快抓到他。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需要帮忙,这也是为什么今晚我找你来这里谈谈的原因。”
“那我要怎么帮你呢?”克莱佛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在问这问题时嘴唇动了动。
“就你对这名年轻女子的认识,”马克汉耐心地解释,“无疑地,你知道的一些事情——让我们这么说吧,特定的事或是隐私的事——可以帮我们理出些头绪。”
克莱佛沉默了一会儿,将目光移向他前方的墙上,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恐怕我爱莫能助。”终于他开口了。
“你的态度不像是一个有道德良知的人应该有的。”马克汉气愤地说。
克莱佛对检察官投以疑问的眼光。
“我认识这名女子和她被杀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向我透露谁是杀她的凶手,也没有告诉过我谁想要杀她。要是她知道谁要杀她的话,她也就不会遭人毒手了。”
万斯向我靠了过来,附在我耳朵旁悄悄地说:
“马克汉遭遇到对手了——可怜的家伙!……·情况真是一团糟。”
不过,尽管两人由刚开始的反唇相讥演变成后来的唇枪舌剑,最后还是克莱佛竖了白旗。马克汉人虽温文儒雅,却是个得理不饶人、足智多谋的对手。没多久他就迫使克莱佛供出了一些重要的线索。
面对克莱佛闪烁其词的回答,马克汉马上改变策略,倾向前展开反击。
“从你的回答来看,你并不是以证人的立场在回答我的问题,克莱佛先生。”他尖锐地说,“不管你多肯定自己是以证人的立场在回答我的问题。”
克莱佛不发一语地把目光移回原来注视的地方;马克汉则是打量着这位对手,一心要从对方冷漠以对的沉着中探究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克莱佛显然也一意要让他的对手什么都探究不出来。此刻的马克汉就像在干旱的沙漠中凿井般,什么也挖不出来。最后,马克汉往后一靠,整个人陷入座位里。
“无所谓,”他不在乎地说,“不管今晚在这里你肯不肯说。如果你喜欢明天早上保安官带着传票把你带到我的办公室,到时我会很乐意收留你。”
“随你高兴。”克莱佛敌意甚浓地回敬马克汉。
“不过到时候报纸上要写些什么,那可就随那些记者老爷高兴了,”马克汉回道。“我会向他们解说整个情况,而且还会将我们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们。”
“但是我真的无可奉告。”克莱佛的语气中突然有了妥协的味道。在媒体曝光的这一招,显然对他有着很强的杀伤力。
“你之前已经这么告诉我了,”马克汉冷冷地说,“因此我要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了。”
马克汉脸上弥漫着刚结束一段不愉快对话的神情,转向万斯和我。
然而克莱佛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抽了一两分钟的雪茄,然后发出短促的一声干笑,脸部表情并没有因此而牵动。
“哦,该死/他想刻意维持自己的修养却又喃喃地抱怨着。“正如你说的,我是没有以证人的立场回答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马克汉愤怒的语气消失了,“你知道我想要知道哪些事。欧黛尔过去的生活情形如何?她的亲密伴侣有哪些人?谁有可能想要致她于死地?她有树敌吗?任何有助于解释她死亡的事情。……还有,”他犀利不留情地又加了一句,“任何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可以排除你涉案的证明。”
最后的几句话让克莱佛楞住了,他愤怒地想展开反击。不过,很快地他又改变了策略。他傲慢地微笑着,从皮夹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小纸张,把它交给了马克汉。
“我要排除我的涉案嫌疑太容易了,”他满怀自信地说,“这是一张在纽泽西波顿开出的超速罚单。上面载明了日期和时间:九月十号——昨天晚上——十一点半。是我开车前往贺伯冈途中,在刚过波顿、朝山湖去的路段,被一名骑机车的条子开的罚单。明天早上我还得到当地的法院出庭呢。这些烦人该死的事,这个国家该死的警察。”他给了马克汉一个占了上风的表情。“你无法帮我摆平这件事,是吗?这是去纽泽西的一趟不愉快之行,明天我还有一堆事要办。”
马克汉随便地看了一下那张罚单,然后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会帮你处理这张罚单,”他向他保证并亲切地笑着。“现在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
克莱佛吐了一口烟,然后往后靠,烧起了二郎腿,坦白地开了口。
“我怀疑我所知道的事是否对你有帮助。……我喜欢金丝雀,正如她这么被大家称呼——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我爱上了她,还做了一些傻事:在去年前往古巴的时候,写给她一堆驴透了的情书,甚至寄给她在大西洋城的合照留念。”他脸上充满自责的痛苦表情。“后来她开始对我冷淡、疏远,好几次爽了我的约。我和她起过争执,但是惟一得到的答案竟是给钱了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低头看着雪茄掉落的烟灰。一股充满邪恶的很意从他细窄的眼睛闪出,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握有那些信和东西,并且以此为要挟,向我要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克莱佛迟疑地想了一下。“今年六月,”他回答,然后又很急切地说,“马克汉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痛苦——“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是这个女人是我这一生当中不幸遇到的最刻薄、最冷血的吸血鬼。我也敢这么说,我不是惟一被她勒索受骗上当的人,还有其他人掉入她的陷阱。……我刚好知道她曾经从老路易·曼尼克斯那骗过一大笔钱——这是他告诉我的。”
“你能告诉我其他人的名字吗?”马克汉问,言辞中试图掩饰他迫切想要知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曼尼克斯的事了。”
“不,我没办法,”克莱佛感到抱戮地说,“我曾经在不同场合看过金丝雀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其中有一个我最近才特别注意到。不过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猜想曼尼克斯的这段恋曲现在应该已经结束了。”
“是的——是陈年旧事了。你从这方向是得不到什么线索的。但是还有其他人——他们的故事要比曼尼克斯的来得新——如果你找得到他们的话,他们或许能让你的调查有所进展。我自已是个好相处的人,大家好聚好散。但是如果她用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其他人,有些男人可能就不会善罢甘休了。”
尽管克莱佛这么说,但是他一点都不让我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人,倒让人觉得他是个冷漠、沉默寡言、没有感觉的人,在教条体制的约束下处处显得拘谨呆板。
马克汉仔细地端详着他。
“你认为她的死可能是由于死心仰慕者的报复?”
克莱佛谨慎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么说似乎是合理的,”他最后说,“她咎由自取。”
空气中有着短暂的静默,然后马克汉继续开口问:
“你知不知道一位她喜欢的年轻男子——英俊、个子不高、留着金黄色的胡子、有着淡蓝色眼睛——名字叫做史基的人?”
克莱佛嗤之以鼻。
“这不是金丝雀特别喜好的类型——据我所知,她不和年轻男子交往。”
就在这时候一名侍者走近克莱佛,向他一鞠躬。
“抱歉打扰你,先生,但是有一通找你弟弟的电话。对方说有重要事,不巧你弟弟现在不在,接线生说你或许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克莱佛生气地说,“不要再拿他的电话来烦我。”
“你弟弟也在纽约?”马克汉随口问起。“几年前我见过他,他住在旧金山,对不对?”
“是的,顽固倔强的加州佬。他来纽约几个礼拜,好让自己回去后更喜欢旧金山。”
这让我觉得他说这话说得不情不愿;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到他颇为恼怒。不过,马克汉显然太过于专注这个宰子的调查而忽略了克莱佛不满的情绪。因为他很快地又把话题转回到谋杀案上。
“我碰巧知道最近有个人对欧黛尔有兴趣,或许与你见过和她在一起的是同一个人——高大、年约四十五岁、留着灰色短髭。”(我知道他说的是史帕斯伍德。)
“就是这个男人,”克莱佛非常肯定地说。“我只有上星期在茂昆家见过他们一次。”
马克汉有些失望。
“真不巧,他已经从我们的可疑名单中删除了。……但是一定还有人是她的入幕之宾。努力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有帮助的线索?”
克莱佛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
“如果只是问谁是她的入幕之宾,”他说,“我想还有一位林格斯特医师——他的名字好像叫做安柏洛斯,住在第四十几街靠近莱辛顿大道附近。我不知道他对你是否有任何价值可言,不过有一段时间他和她走得非常近。”
“你是指这位林格斯特医师和她不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我不想这么说,”克莱佛抽了一会儿的雪茄,仿佛心中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无论如何,事实是:林格斯特是这个‘专业社会’的专家之一——他自称是神经学家——而我认为他是一家针对神经今今的女人开设的私人疗养院院长之流的。他一定很有钱,当然,社会地位对他而言也是一项重要的资产——他是那种金丝雀找来当做金钱供应站的男人。我还知道,他来看她的次数比一般神经科医师来看病人的次数要频繁得多。有一天晚上我在她的公寓碰见他,她介绍我们两人认识的时候,他甚至不是很有礼貌。”
“这至少是个调查的线索,”马克汉回答得并不热中,“还知不知道什么人或许对这个案子有帮助?”
克莱佛格着头。
“没有——没半个。”
“她从来都没有向你提过她害怕什么人,或是暗示过可能发生什么麻烦的事?”
“完全没有。事实上相关的新闻我都是从报上知道的。
我是不大看报的,除了《前锋报》——当然,晚上我也会看
《每日赛马新闻报》。由于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谋杀案的新闻,我一直到今天晚饭前才知道这件事。撞球间里的孩子们一直在讨论着,我才出去找了份今天下午的报纸来看。如果不是那些孩子在讨论,我恐怕要到明天早上才会知道这件事。”
马克汉和他谈论这个案子一直到八点半,但是仍然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最后克莱佛起身准备离去。
“抱歉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忙。”他说,红润的脸现在终于有了笑容。他非常友善地和马克汉握手道别。
“你真的非常聪明,知道如何应付这类难缠的家伙。”万斯在克莱佛离开后对马克汉说。“但是他从某些方面来看非常奇怪。他从茫然呆滞的眼神转变到喋喋不休的自信太过突然——事实上,是让人不能不怀疑的突然。我或许是有点小人之心,但是他无法让我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他那冷漠的眼神——不知怎的就是和他矫揉做作出来的坦诚不搭调。”
“或许这是因为他处境尴尬吧,我想这是说的过去的。”马克汉宽容地说,“承认被美女所骗而且还被勒索,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是,如果他六月就已经取回信件,为什么还要继续向她献殷勤?希兹报告说他对她的追求从未停过。”
“他或许是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慕者吧!”马克汉微笑着。
“有点像亚伯娜,对不对?——
在我呼唤她的名字之前,
亚伯娜已经准备就绪;
尽管我呼唤的是另一个人,
亚伯娜还是来了。
或许——对了,或许我们可以称他作现代的凯乐·庄。”
“无论如何,他提供了我们有关林格斯特医师的这条可能线索。”
“的确,”万斯同意地说,“这也是他今晚所有感情告白中惟一让我比较相信的部分,因为他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显得特别谨慎小心。……我的建议是:不要拖延,马上约谈这位专门治疗女性病人的神经科医师。”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马克汉对万斯的建议表示反对。
“等到明天再说吧!”
万斯看了一下挂在壁炉墙上的大钟。
“我承认现在已经很晚了,但是为什么不掌握时机呢?
正如皮塔科斯所写,
是谁让幸运悄悄溜逝,
她永远不知:
机会一旦错失,
永无回头之时。
而老加图在他的《格言集》中写道:时间——”
“够了!”马克汉恳求说,随即站了起来。“不要再卖弄你的文学素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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