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下雨了。雨点像一道缓慢移动的幕墙降落到伦敦市内的海德公园,在轻微的西风的吹拂下,又像一道下落的水帘,飘向公园路和把南行和北行的小巷子分隔开来的狭窄的种着法国梧桐树的园林。
一个湿淋淋的忧郁的男人站在光秃秃的树下观察着。
格罗斯文纳宾馆舞厅的入口处被几盏弧光灯和连续不停的照相机闪光灯照耀得如同白昼。里面温暖、舒适、干燥。门前的遮篷下只是地面受了潮,穿着制服的服务员们站在那里,手持发着亮光的雨伞;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上来。每当一辆被雨水打湿的轿车在遮篷下停住,其中一名服务员就会冲上前去,为一位低头弯腰的电影明星或名人从汽车到遮篷的两码距离内遮风避雨。到了那里,他们可以挺直身体,面对照相机镜头绽出训练有素的微笑。
那些专门追逐名人的报社记者们站在遮篷的两侧,浑身湿漉漉的,还要尽力保护他们那些珍贵的采访设备免受雨淋。他们的呼叫声越过马路传到了树下的那个人耳朵里。
“这里,迈克尔。这边走,罗杰。笑得灿烂些,莎基拉。亲爱的。”
电影界的名人和要人们朝着溜须谄媚者和蔼地点点头,对着照相机和摄像机镜头、同时也对着遥远的影迷观众们露出笑容,不理几个身穿带风帽厚夹克衣的要求签名者,然后就像轻风一般地飘进去了。在那里,他们将被引向预定留给他们的桌子边。他们不时地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与熟人打招呼,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奖颁奖仪式。
树下的那个小个子男人继续观察着,他的眼睛里满含壮志未酬的渴望。他也曾梦想过他也许会加入到那里,成为一位电影明星,或者至少为自己的同行所知道和认识。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了,现在不可能了,现在太晚了。
35年以来,他一直是一名演员,几乎都是在电影里演戏。他曾经扮演过100多个角色,从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开始,转而扮演微不足道的跑龙套的小角色,但从来没有演过真正的主要角色。当彼得·塞勒斯走过去时,他曾经是一名旅馆行李员,并在银幕上出现了7秒钟;他曾经是那辆军车的司机,让彼得·奥图尔搭车进入开罗;他曾经手持一把古罗马的长矛,立正站在距迈克尔·佩林只有几英尺距离的地方;他曾经是那艘航空母舰的技师,帮助克里斯托弗·普鲁默爬进一架“霹雳火”战斗机。他曾经扮演过服务员、行李搬运员和从《圣经》至布尔格战役的每一支军队中的战士。他曾经出演过出租车司机、警察、吃饭时的同伴、穿过马路的人、推着小车的叫卖小贩以及人们可以想像出来的任何角色。但情况总是相同:在拍摄景地待上几天,在银幕上出现10秒钟,然后是老朋友再见。他曾经在电影胶片里与每一位已知的明星仅仅相隔咫尺距离,曾经见过好人与坏蛋、遵守纪律的和爱耍脾气的演员。他知道他可以绝对令人信服地出演任何角色;他知道他是人类的一条变色龙,但没人认识到他自己坚信所具有的那份天赋。
因此他在雨中注视着他的偶像们纷纷下车走进晚会大厅,并在以后他们将返回自己那些豪华气派的高级公寓和套房里去。当最后一位名人进去之后,灯光暗淡下来了,他步履艰难地顶着风雨走回到在石牌楼的那个公交车站。在公共汽车上,他站在走廊里,雨水一直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下车后他又步行了半英里路,才回到在白城和牧羊人树丛之间的他那套廉价的卧室兼起居室的公寓里。
他脱下已被雨水淋透了的衣物,用一件旧的毛巾布睡袍裹住身子,并点燃了一台单管电暖器。他的湿衣服里的水汽会通宵蒸发,到第二天早晨只会剩下一些潮气。他知道他现在是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找到工作了,这一职业即使对于矮个子的中年男人也是竞争相当激烈,而且前景暗淡。他的电话因为欠费而被停机了,所以如果他想与他的代理人联系,他只得亲自找上门去。这事,他已做出决定,他将于明天去办理。
他坐下来等待着。他总是坐着等待。这是他生活中的电影制片场。最后,那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他所认识的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跳了起来。“嗨,罗伯特,记得我吗?我是特鲁比。”
罗伯特·鲍威尔吃了一惊,显然记不起眼前的这张脸面。
“《意大利任务》,在都灵拍摄的。当时我驾驶着那辆出租车,你坐在后排座位上。”
罗伯特·鲍威尔的惯开玩笑的幽默挽救了这个场面。“当然了。在都灵。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样,特鲁比?过得好吗?”
“还好。不太坏,没什么可抱怨的。贸然来到这里,想知道你的熟人是否有事可让我干。”
鲍威尔注意到对方那袖口磨损了的衬衫和破旧的风雨衣。“我肯定会留心的。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祝你好运,特鲁比。”
“也祝你好运,老朋友。振作起来,对吗?”他们握手后分开了。
那位代理人是一个好心人,可是没有工作可让特鲁比干。一部古装戏将要在谢普顿开拍,但演员都已选定。这是一个竞争十分激烈的行业,惟一的动力是保持乐观和相信明天会轮上一个大角色。
回到公寓后,特鲁比伤心地盘算了一下。每星期可以领到几个英镑的社会救济金,但伦敦是一个物价昂贵的城市。他刚刚与他的房东科扎基斯先生进行过又一次交涉。科扎基斯再次重复房租已经到期,而他的忍耐并不是像他的故乡塞浦路斯的阳光一样没有限度。事情很糟,实际上事情不可能更糟糕了。
当湿漉漉的太阳钻进院子对面的高楼后消失了时,这位人到中年的演员走到一只碗柜前,取出一件用麻布包装着的物品。多年来,他常常自问,为什么要保留这件讨厌的东西。毕竟这不是他的口味。是感情原因吧,他这么假设。这是35年前,当他还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子、一个被剧团里认为将来会出名成为明星的聪明而又渴望成功的年轻演员的时候,他的米莉姑婆遗赠给他的。他打开了这件物品的麻布片包装。这是一张不大的油画,约12英寸见方,不包括其镀金的框子。多年来他一直没去拆开过它的包装,但即使在他得到时,它就已经很脏了,上面布满了污垢和积尘,使得画中的人物成了模糊的轮廓,只比影子稍微清楚一点。尽管如此,米莉姑婆在世时总是声称它也许值几个英镑,但这很可能仅仅是一位老太太的良好的愿望。至于它的来历,他是一无所知的。实际上,这幅小小的油画还真有一个故事呢。
1870年,一个会说一些意大利语的寻求发财致富的30岁的英格兰人,带着他父亲的一小笔赠款,移民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这时候是英国维多利亚王朝的顶峰时期,女王的金英镑是一种很吃香的货币。相比之下,意大利处在其习惯上的混乱之中。在5年之内,这位投资办实业的布里安·弗罗比歇先生做成了四件事。他在齐亚蒂山区发现了那种可口的葡萄酒,并开始用大木桶把它们出口到他的故乡英格兰,以较低的价格与传统的法国葡萄酒抢生意,并奠定了滚滚的财源的基础。他购置了一座漂亮的乡间别墅,还配置了他自己的马车和马夫。他娶了当地一位贵族的女儿露西亚为妻,而且在他的新房子布置许多其他装饰之外,他还在维基奥桥附近那座码头上的一家旧货店里买了一幅小油画。他并不是因为该油画很有名或摆放得很显眼而购买的。它积满了灰尘,而且几乎是藏在店铺的后部。他买下它是因为他喜欢它。30年来,在他成为英国驻佛罗伦萨副领事和布里安爵士以来,它一直挂在他的图书室里,而且30年来,每天晚上他都要在油画下面吸他的饭后雪茄。
1900年,一场流行性霍乱横扫佛罗伦萨,病魔夺走了弗罗比歇夫人的命。葬礼之后,这位60岁的商人决定返回他的先辈的故土。他典卖了家当,回到了英格兰,在萨雷购置了一座漂亮的庄园,还雇了9名佣人。最低等的是一个当地的村姑,名叫米莉·戈尔,她被聘作客厅侍女。布里安爵土从来没曾续弦,他在1930年90岁时过世。他曾经从意大利带回来差不多100只木条箱的物品,其中一只箱子里装的是一幅小小的、现在已经褪了色的、镶有镀金框架的油画。因为这是他送给夫人露西亚的第一件礼物,而且她一直很喜欢,所以他又把它挂在了那间图书室里。在那里,烟尘和污垢把曾经是鲜亮的色彩熏黑了,直至画中人物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又结束了。战争使这个世界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布里安爵士的财富大多数耗尽了,因为他投资在俄国的铁路股票在1917年的“十月革命”时消失了。1918年以后,英国也发生了一场新的社会变革。佣人们四散离去,但米莉·戈尔留下来了。她从客厅侍女升为管家助理,1921年以后又升为管家和室内的惟一佣人。在布里安爵士生命中的最后7年时间里,她像一位护士般地照顾着体弱多病的主人。在1930年于他去世前,他记起了她。他留给她一座小房子的终身租赁权和一笔信托资金,据此她可以过上一种吃穿不愁的小康生活。他的其他房地产通过拍卖兑换了现金,但有一件物品没有包括进去:一幅小小的油画。她为这张画而感到自豪,因为它来自于外国,是一幅洋画,所以她把它挂在她那座小小的租赁房的那间小客厅里,离那个露天的柴灶不远。在那里,它变得越来越脏了。
戈尔小姐终身未嫁,忙于村里和教区的工作,并于1965年去世,享年85岁。她的哥哥结过婚,育有一子,该儿子又生了一个男孩,是这位老太太惟一的侄孙子。当她过世时,她没留下什么遗产,因为那座小屋和那笔基金归属于她的恩人的不动产。但她把那幅画留给了她的侄孙。又过去了35年,直至2000年,这幅肮脏的、沾有污渍和生垢的艺术品,才在伦敦牧羊人丛林一条后街上的一套破败的单室小公寓里被打开包装,重新见到了天光。
第二天上午,它的主人出现在专业从事精美艺术品拍卖和估价的享有盛名的达西大厦的前台。他的胸前紧紧地抱着一件用麻布包裹着的物品。
“我知道你们可为拥有精美物品的社会公众提供估价服务。”他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位年轻的女士说。她也注意到了顾客身上穿着的磨损了的衬衫和风雨衣。她向他指了一下标有评估字样的一扇门。室内的装饰没有前厅那么豪华,里面有一张写字台和另一位姑娘。这位穷演员重复了一遍他的询问。姑娘伸手取出一张表格。
“姓名?先生。”
“我的名字叫特鲁比·戈尔。现在,这幅画……”
“地址?”
他报了出去。
“电话号码?”
“这个……没有电话。
她瞟了他一眼,似乎他刚才说的是他缺少一颗头颅。“那么是什么物品呢,先生?”
“一幅油画。”
慢慢地,有关该艺术品的详情或者无知,从他的口里被逼了出来,而她的表情也越来越不耐烦了。年代?不知道。国家?估计是意大利。评估室里的这位女子强烈地迷恋《经典酒会》里的一位年轻的剑客,而且她知道现在是去街角上的乌诺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如果这个带着一幅拙劣的图画的小 男人能够离去,她就可以与一位女伴一起溜出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抢占阿多尼斯旁边的那张桌子呢。
“最后,先生,你自己对此报价多少?”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带着它过来了。”
“我们必须要有顾客的报价,先生。为保险的目的。我说100英镑怎么样?”
“很好。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可以听到消息吗?”
“到时候会告诉你的,先生。储存室里有大量的艺术品等待着鉴定。要花时间呢。”
显然,她个人的观点是那样的东西看上一眼就够了。天哪,有些人传到她的案头上的破烂货,还以为他们发现了稀世珍宝呢。
5分钟之后,特鲁比·戈尔先生在那份表格下面签上了字,拿上他的那一联,把麻布包裹留下后,踏上了去奈茨布里奇街的返程。他仍然赤贫如洗。他步行回家。
那幅用麻布包裹着的油画被放进了地下储藏室里,在那里,它被标上了D1601的识别标牌。
十二月
20天过去了,D1601仍然包着麻布靠在一间地下储藏室的墙边,特鲁比·戈 尔仍在等待着消息。理由很简单:工作大量积压。与所有著名的拍卖行一样,达西大厦所拍卖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油画、瓷器、珠宝、佳酿酒、运动枪支和家具都是他们知道来源的和易被验明的。出处或来源的提示常常出现在预售目录中。“一位绅士的财产”是一件珍品的常见的介绍。“来自于已故的XXX的遗产”也是很寻常的。有人不赞成让公众自由估价的这种做法,其理由是这样会带进来太多的浪费时间的破烂货,而达西真正希望拍卖的物品又太少了。但这一业务是由其创始人乔治·达西爵士提倡的,习惯留传下来了。偶尔也有个别运气好的人发现其爷爷留下来的那把旧的银制鼻烟壶原来是乔治时代的珍宝的事,但这样的事毕竟不常有。
在对15至18世纪的名画家作品方面,鉴定委员会每两星期召集一次会议,由那位挑剔的、打着领结的部门主管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主持,并由两位副手协助。在离圣诞节还有10天时,他决定清理所有积压下来的鉴定工作。这次清理,结果花费了连续5天时间的开会,直把他和他的同事们搞得筋疲力尽。
莫特莱克先生依赖于图画送过来时所填写的厚厚的表格。他最喜欢的是那些艺术家可被清楚地辨明的作品。那至少可为最终的目录编写人提供一个名字和大致的日期,而且作品当然也是一目了然的。他选定的那些可进行拍卖销售的被放置于一边。一位秘书将写信给作品的主人,询问他是否愿意按建议的评估价出售。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在原先的表格上就会设定一个条件,即该图画不得被挪往别处。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作品的主人就应该立即把该艺术品取回去。储存是要付费的。一旦选定,而且主人的出售授权也收到了,莫特莱克就会选择在下一次拍卖会上把该图画包括进去,并据此准备目录。对于那些被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认为可勉强通过的由不太出名的艺术家所创作的不太出名的作品,简介上将会包括这样的词语:“有吸引力”,意思是“如果你喜欢这类东西”,或者“不同寻常”,意指“他一定是吃饱了饭没事才这么做的”。
在鉴赏了大约300幅油画之后,莫特莱克和他的两位评估人同事完成了对没有名气作品鉴定的最困难部分的工作。他只选定了10幅画,其中之一是荷兰阿德里安·范奥斯特德画派的一件令人惊奇的作品,但不是阿德里安本人所创作。是一位学生的,但可以接受。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从来不会为达西大厦选择价格低于5000英镑的艺术品参加拍卖。在奈茨布里奇的著名的拍卖行是不会经手便宜货的,而且低于此价出卖时拍卖人所取得的佣金也是微不足道的。名气不大的拍卖行也许会受理起拍价为1000英镑的油画,但达西大厦不会。再说,定于1月下旬举行的下一届拍卖会已经有了许多拍卖品。
在第五天临近中饭时,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伸伸懒腰,揉了揉眼睛。他已经鉴定了290份破烂货,没有发现宝贝的迹象。看来10件“可接受的”是极限了。于是他对他的助手说:“我们对工作要有信心,但我们不是慈善机构。”
“还有几件,本尼?”他越过肩膀又对他身后的那位年轻的助理评估师说。
“只有44件了,塞贝。”年轻人回答。他使用的是互相熟悉的名字,这是莫特莱克坚持要在他的专业工作小组内称呼的方式,为的是创立一种亲密友好的工作氛围。即使秘书们也直呼他的名字。
“有感兴趣的吗?”
“恐怕没有。都没说明归属、时期、年代、流派或出处。”
“也就是说,家庭业余收藏者。你明天还来吗?”
“来,塞贝,我想我要来的。要整理一下。”
“好的,本尼。嗯,我要去参加董事会的午餐,然后就返回我的乡间别墅去。你帮我处理余下的那些好吗?你知道真相。一封有礼貌的书信,一份象征性的评估报告,让女秘书迪尔德丽在电脑里打印出来,然后把信件全都邮寄出去。”
在欢快地说了声“各位圣诞快乐”后,他就走了。几分钟之后,他的两位参加鉴定会议的助手也跟着离开了。
本尼负责把已被鉴定过(且被淘汰下来)的最后那批图画放回到储藏室里,并把最后44幅带到了灯光更为明亮的鉴定室里。他将在下午来鉴定一些,其余的留待第二天处理,然后回家去过圣诞节。他从口袋里取出几张午餐券,朝内部餐室走去了。
那天下午,他努力完成了剩余30幅“没名气”的作品的评定,然后回到了在伦敦北部拉德布罗克小区的公寓里的家。
25岁的本尼·伊文思进入达西大厦工作,其本身就是坚持不懈、努力工作的一个胜利。前方的办公室职员,即要与公众实际见面且能踏着轻快的脚步穿行在画廊间的那些人,都是衣冠楚楚、谈吐优雅的人物。内勤工作人员是由与之相对应的年轻漂亮的女士所组成。介于他们中间的是那些穿着制服的门卫保安和引座员,以及承担着把艺术品挂上摘下、搬来搬去的搬运工。在这些门面和花瓶之后的是专家,其中的精英就是那些鉴定师,没有他们的专 业技能,整幢大搂就会坍塌。他们具有敏锐的眼光和持久的记忆,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平庸中的精华、赝品中的真迹以及主脉中的糟粕。在高级管理层里,塞贝斯蒂安家庭可谓是小君主,他们有权在几个方面拍板做主,因为他们积有30年的丰富的业务工作经验和技能。
本尼·伊文思是与众不同的人,聪明的莫特莱克已经发现了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本尼能在达西大厦工作的缘由。他看上去像是搞这个专业的,而专业对口是伦敦艺术界重要的和不可缺少的条件。他没有文凭,没有优势。他的头发从头皮上乱糟糟地生长出来,以致连杰敏街上的那些高档理发店也束手无策,即使他曾经去光顾过其中一家的话。在他抵达位于奈茨布里奇的达西大厦时,他那副塑料眼镜破裂的鼻梁架是用胶带粘补的。他没有必要在星期五穿戴得比较随便一些,那是他通常的穿着。他说话时带有浓重的兰开夏口音。在面试时,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曾经兴致十足地凝视着他。只是在他测试小伙子关于文艺复兴的知识时,他才录用了他,而不顾同事们的反对。
本尼·伊文思来自于布托尔一条小街上的一个平民家庭,是一个工人的儿子。他在小学里并不突出,初中毕业时也是成绩平平,此后再也没有受过更高级的教育。但在7岁时发生的一件事情,使其他情况显得似乎不重要了。他的美术教师借给他一本书,书里有许多彩色图片,不知什么原因那孩子对此看得入了迷。书中有年轻女子的图片,都怀抱着婴儿,背后在盘旋飞行着的是长着翅膀的天使。来自布特尔的这个小男孩刚刚第一次看到了由一位佛罗伦萨画派艺术大师所创作的《麦当娜和小孩》。此后,他的胃口变得贪得无厌了。他经常去公共图书馆里研读齐奥托、拉法尔、蒂希安、波蒂希利、廷特雷托和蒂波罗的作品。他对艺术大师米开朗琪罗和莱奥纳多·达·芬奇作品的消化,如同他的伙伴大口咀嚼廉价的汉堡包。
少年时代的他,洗过汽车、送过报纸,还替富人们遛过狗,有了积蓄之后他搭便车去欧洲大陆观赏乌菲齐和比蒂画派。参观完意大利,他又去研究西班牙风格,搭车到托莱多,在那座大教堂和圣多美教堂里花了两天时间关注格雷科的大作。然后他沉浸在德国、荷兰和佛拉芒流派之中。到22岁时,他身无分文,但成了经典艺术方面的活字典。那就是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在领着这个年轻的求职者在大厅旁的画廊里参观时所了解到的内容。但即使是这位浮华和聪明的莫特莱克,也忽视了某件事:本能,你要么具有,要么没有。这位来自布特尔一条小街上的衣衫褴楼的男孩具有本能,但是没人知道,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剩下14幅画需作鉴定时,他于第二天又来工作。大楼内几乎是空荡荡的。严格地说,拍卖行仍然对公众开放,保安仍在门日值班,但只有极少几个人来上班。
本尼·伊文思走进鉴定室,开始观察那批最后的艺术品。它们的尺码和包装类型各不相同。倒数第三幅画用麻布包裹着。他随意地注意到它的标号为D1601。当他看到时,他对它的状况吃了一惊:原先的人物形象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要辨明是很困难的。他把那幅画转过面来。木头,一块木板,很少见。更为少见的是,它不是橡木。北欧人,如果在木头上作画时,主要采用的是橡木。意大利的土地上没有橡木。难道这是白杨木吗?
他把那张小油画放到一张桌面上,打开了桌上一盏明亮的电灯,努力透过因历经一个多世纪的烟尘和煤炭熏燎而造成的污渍去察看画面内容。画中有一位坐着的妇女,但没有孩子。一个男人弯腰面对着她,而她则在仰脸看着他。一张小巧的、樱桃般的小嘴,那男人有一个圆圆的、鼓起的前额。由于灯光的刺激,本尼感到眼睛生疼。他改变了光束的角度,去观察那位男士。他的记忆好像被轻轻地触动了:那姿势,那身体语言……那男子在说话,还用双手打着手势,那个女的呆坐着,听得全神贯注。手指头弯曲的样子。他以前没见过手指头那样弯曲吗?但关键是那张脸。这是又一张小小的抿紧的嘴巴,还有眼睛上方三条细微的竖向皱纹。他以前曾在哪里见过前额上竖向而不是横向的皱纹?他肯定以前是见过的,但回忆不起是在何时何地。
他看了一眼交进来时所填写的那份表格。一位姓戈尔的先生。没有电话号码,真讨厌。他把最后两幅画作为不值钱的破烂货处理后,带上那些表格去找最后一个留在工作岗位上的女秘书迪尔德丽。他口述了表示遗憾的一般性的信件,并把表格交给了她。每张表格上都列着一件交进来且又被回绝了的图画的评估价格,以及主人的姓名和地址。虽然共有34份信件,但在电脑里只是每一件作品的名称和评估价的不同,其余内容是相同的。
本尼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他对电脑的了解不多,他只会开机和在键盘上敲打,但别人灵巧的打字使他着迷。10分钟以后,迪尔德丽已经在打信封了,纤纤手指在飞舞着。本尼祝她圣诞快乐后就离开了。
与往常一样,他搭乘公交车到了拉德布罗克园林。天空似乎预示着要下一场雨夹雪。当他睡醒时,床头旁的小钟告诉他,现在是凌晨2点钟。他可以感觉到睡在他身旁的女朋友苏茜那温暖的性感。在睡觉前他们已经做爱了,那通常能保证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然而他醒过来了,他的脑海在翻腾,好像心灵深处的某种念头把他从睡眠中踢醒了。他努力思索除了苏茜之外,在3 小时前入睡时曾经想过什么事情。那幅麻布包装的图画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他的头从枕头上抬了起来。苏茜在睡梦中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声。他坐起身来,朝黑暗的卧室吐出了一句话:“该死的,见鬼去吧。”
第二天是12月23日,上午他又回到了达西大厦,这一次,拍卖行是真正关闭了。他从一扇便门走了进去。名画家资料室是他要去的地方。进门处有一块电子密码牌,他知道密码。他在里面待了一个小时,出来时手上拿着三本参考书。他把它们带到了鉴定室里。那件麻布包装的物品仍在他留下时的架子上。他又开亮了功率强大的聚光灯,并从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的抽屉里取来了一只放大镜。在书籍和放大镜的帮助下,他把那个低头弯腰的男人的脸面与参考书中那位艺术家画笔下的其他脸面做了比较。其中一个人物是一位僧人或圣人:棕色衣袍、头顶剃得光光的、一个圆圆的鼓出的前额和在眼睛上方正中的三条细微的竖向皱纹。
当他完成鉴定时,他独自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仿佛一个被一块石头绊倒的人发现了所罗门国王的宝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也没有得到证明。他有可能搞错。画面上的污垢是吓人的。但至少他可以提醒他的领导。
他把图画重新用麻布包好,并把它留在莫特莱克的书桌上。然后他来到打字室,打开迪尔德丽的那台电脑,试着如何去操作它。他只会用一根手指打字,在他开始后一个小时,他打成了一封信件。完成之后,他要求电脑打印2份。打印机满足了他的要求。他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信封,于是在信封上用手写字。一封写给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另一封写给董事会副主席、首席执行官佩里格林·斯莱德。他把第一封信连同那幅画一起放到了他的部门领导的写字桌上,又把第二封信塞进了斯莱德先生已上了锁的办公室的门缝里,然后他就回家了。
佩里格林·斯莱德在距圣诞节这么近的时间里回到办公室来是不寻常的,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就住在街角上,他的妻子艾莉纳夫人几乎一直生活在汉普郡的房子里,现在肯定是被她那些讨厌的亲戚们围住了。他已经告诉过她,他要等圣诞节除夕才能回到汉普郡。那样能缩短他作为主人去招待她那边的亲戚的令人头痛的圣诞假期。除此之外,还要去打探一下资深同事们的一些情况,这需要隐蔽。他也从一个小时之前本尼·伊文思离去的那扇便门进去了。
大楼内温暖如春——毫无疑问,在放假期间是会关掉暖气系统的,而且有些部位装有复杂先进的防盗报警器,包括他的办公套间。他关掉自己办公室的警报系统,穿过外间办公室,进入了他自己的内部私室。在这里,他脱下西装,从手提包里取出他的笔记本电脑,插进了主网络。他看到他收到了两份电子邮件,但他可在以后阅读处理。在此之前,他想喝点茶。这事通常当然是由女秘书贝茨小姐为他效劳的,但现在她没上班,他只得自己动手去烧茶。
他在她的碗柜里寻找水壶、茶叶、瓷杯和一片柠檬。他找到了他所要的水果和一把刀。在他为水壶寻找电源插座时,他看到了门后地毯上的一封信。在烧水时,他把信件扔到了他的书桌上。
泡好茶之后,他最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并阅读了那两份电子邮件。两条信息都不重要,完全可以等到新年以后再去处理。输入一系列密码之后,他开始测览各部门头头和其他董事会成员的数据库文件。
在他看够了之后,他的思路转到了他的个人问题上。虽然薪水很高,但佩里格林·斯莱德并不是一个富人。作为一位伯爵的儿子,也仅仅是名义而已,他没有继承到任何遗产。他娶了一位公爵的女儿为妻,可是那女人从小娇生惯养、爱耍脾气,深信她有权获得在汉普郡的一座大庄园,周围有一块地皮,还有一群名贵的马匹。斯莱德夫人并不是廉价的。但是,她确实很快使他获得了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这对于事业常常是很有利的。他可以在此基础上锦上添花,在奈茨布里奇增加一套漂亮的公寓,但他恳求说因为他在达西大厦的工作他需要这套公寓。他凭借岳父大人的影响在达西得到了工 作并最终爬上了仅次于刻板尖酸的盖茨黑德公爵的副董事长的职位。
精明的投资也许已经使他致富,但他坚持由自己操作,这是他所做出的最糟糕的决定。在不知道外汇交易市场最好留给懂行的黄牛去涉足的情况下,他把重金投到了欧元,并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下跌了百分之三十。更为糟糕的是他是大量借钱投资的,而他的债权人已经明确地说过了要取消抵押品赎回权。总而言之,他是债台高筑。
最后,还有他在伦敦的情人,他的非常隐蔽的小小的过失,一个他所不能摆脱的习惯,也是暗地里花费很大的。
他的眼光落到了那封信上。它装在一只达西大厦信封里,因此是一封内部信件。信是写给他的,但信封上的笔迹是他所不认识的。那家伙难道不会使用电脑或者不会去找一位秘书?它肯定是今天出现的,要不然贝茨小姐在头天晚上就会见到。他感到好奇了。谁在通宵达旦工作?谁在他之前来过? 他撕开了信封。
写信人显然对电脑不太在行,各段落没有适当地插入,抬头“亲爱的斯莱德先生”字样是手写的,落款处的签名是本尼·伊文思。他不认识那个人。他瞟了一眼信头。名画家鉴定处。肯定是某个心吓不满的职员在发牢骚。他开始阅读。最后,第三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相信它会是一幅更大的祭坛后面悬挂的图画在打破后的一块碎片,因为其形状和木板边缘缺乏从一幅更大的画面分离开来的任何迹象。但它有可能是一张单幅的虔诚的图画,也许是由一位富商为他的私宅订制的。 即使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积尘和污染,它似乎与XX的已知作品有相似之处。”
当佩里格林·斯莱德看到那个名字时,他猛地呛了一口茶,把满口的红茶喷到了他的苏尔卡领带上。
“虽然要花费用,但我认为采取一些措施也许是值得的,即把那幅图画清理干净,恢复原状。而且,如果届时相似处更为清晰时,可请求科伦索教授研究一番,以获得可能的权威认证。”
斯莱德把那封信又读了三遍。在奈茨布里奇旁边的这栋大厦里,他办公室里的灯光孤独地刺破了黑暗,他一直在思考着他也许可以做什么。他用自己的电脑查阅客户记录,以搞清是谁把它送进来的。特鲁比·戈尔。一个没有电话、没有传真、没有电子邮箱的男人。只有在贫民区一套廉价单室户公寓里的真实的地址。因此,是一个贫民,而且肯定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那就剩下本尼·伊文思了。嗯。信件内容结束了,在签名下面有这么一行字:抄送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
佩里格林·斯莱德站起身来。10分钟后,他从名画家鉴定处回来了,手里拿着那只麻布包裹和那封抄送的信件。后者可在以后烧毁。这肯定是这位副董事长要做的事情。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佩里?”
他立即听出了那个声音。拘谨刻板但含有喉音,他的口开始发干。“是的。”
“你知道是谁,对不对?”
“是的,玛丽娜。”
“你说什么?”
“对不起。是的,玛丽娜小姐。”
“这才差不多,佩里。我不喜欢把我的头称省略掉。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真的很抱歉,玛丽娜小姐。”
“你上次来看过我以后,已经有一星期多了。对吗?”
“圣诞节前夕工作很忙。”
“那个时候你成了一个极为淘气的男孩,难道不是吗,佩里?”
“是的,玛丽娜小姐。”他的胃液似乎在流动,他的手心也在出汗。
“那么,我认为我们应该对此有所作为,你说对吗,佩里?”
“听你的,玛丽娜小姐。”
“好,我说,佩里,我说。7点整,小伙子。别迟到。你知道在我发生问题时我讨厌等待。”
电话搁下了。他的双手在颤抖。她老是吓唬他,即使在电话里也是如此。但那件事,以及后来在教室里的事情,才是重要的。
一月
“我亲爱的佩里,我真的感到既荣幸又好奇。为什么要安排如此丰盛的午餐而且这么早刚过完新年?我并不是在抱怨。”
他们在圣詹姆斯街外边的佩里格林·斯莱德的俱乐部里。时间是1月4日,自我宽容的英国人刚刚开始新年后的上班工作,斯莱德在做东,客人雷吉·范肖是庞特街上的范肖美术馆业主。这时候,范肖赞许地看着餐桌上斯莱德所点的比目鱼。
斯莱德微笑了,他摇摇头表示旁边桌子上就餐的人离他们太近了,现在还不能说。范肖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使我越发感兴趣了。现在我必须等待,按捺住好奇心,等到喝咖啡时?”
他们去楼上的图书室里单独喝咖啡。斯莱德扼要地解释说,6个星期前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从街上走进来,带着一幅他认为也许会有一些价值的脏得难以形容的旧油画。碰巧,由于名画家鉴定处工作量过大,只有一个人审查了这幅画,一个年轻的但显然很聪明的助理鉴定师。他把伊文思的鉴定报告从桌面上摊给那位美术馆业主。
范肖开始阅读,一边放下手中的葡萄酒杯,惟恐把酒泼翻,然后他说:“天哪。”惟恐上帝没有听到,他重复了一遍。“显然你必须遵照他的建议。”
“未必那样。”斯莱德说。他仔细地解释了他心中的盘算。
范肖的咖啡冷了,他的葡萄酒也一口未喝。“显然还有一封同样的信。塞贝会怎么说呢?”
“那封信已经烧毁了。塞贝在前一天去乡下了。”
“电脑里留有一份记录的。”
“已经没有了。昨天我请来了一位IT(信息技术)专家。数据库中的那部分内容已被清除了。”
“那幅画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办公室里,已经安全地保管起来了。”
“告诉我,你们下一次名画家作品拍卖安排在什么时候?”
“24日。”
“这个年轻人,他会注意到的,他会向塞贝·莫特莱克提出抗议。塞贝也许会听信他。”
“如果他去了苏格兰北方,他就不会了。我在那里有一位朋友,我可以打电话做出安排。”
“但如果该图画被接受了,没有返回它的主人那里,应该要有一份评估报告。”
“有。” 斯莱德从口袋里取出另一张纸交给了范肖。美术馆业主开始阅读这份捏造的报告,其内容是关于一件美术作品,很可能是佛罗伦萨的早期时代的作品,画家不详,题目不详,没有出处,价值在6000至8000英镑。
范肖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举起葡萄酒杯表示祝贺,并评论说:“我在学校里教你的几招肯定已经发生了一些作用,佩里。你能浑水摸鱼了。好吧,就按你的主意办。”
两天后,特鲁比·戈尔收到了一封信。信纸上印有达西大厦的信头,下面没有签名,但盖有名画家鉴定处的一枚印章。信中要求他在一份所附的表格上签字,由此授权拍卖行拍卖出售他的油画,该油画他们估价为6000至8000英镑。里面还附有一只贴上了邮票的回信信封。虽然他并不知道,但回信信封上的地址可使信件原封不动地到达佩里格林·斯莱德的办公桌上。他欣喜若狂。即使只有6000英镑,也可让他支撑6个月时间,在此期间,他肯定能够找到演艺工作。夏天适合于电影的外景拍摄。他在那份授权表格上签了名并把回信寄了出去。
当月20日,佩里格林·斯莱德打电话给名画家鉴定处主任。“塞贝,我有件尴尬事,不知道你能否帮我一下。”
“哦,只要我能够,一定帮忙,佩里。是什么事呢?”
“我在苏格兰有一位很要好的老朋友,他有点丢三拉四,显然忘记了他的图画保险已经到期。续保要从月底开始。他的保险公司的那些家伙坚持公事公办,他们不肯重新签发保险单,除非先完成重新评估。”
为保险目的而对大批或小批的艺术收藏品的评估,是由伦敦所有有名的美术机构所经常承担的一项服务。这种服务当然能够赚取一笔可观的收入,但通常很早就会提出预约。
“这事不好办,佩里。我们自己在4天内有一项大拍卖活动,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忙得团团转了。能留待以后再办吗?”
“恐怕不行。那么,两年前你招进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怎么样?”
“本尼吗?他怎么啦?”
“他是否老练得足以去处理这件事?收藏品不是很多。主要是詹姆士一世时期的作品。他可以替我们去作评估,只是为了保险的目的。”
“哦,好的。”
22日,本尼·伊文思搭乘夜班火车动身去苏格兰北方的凯思内斯。他要出差一个星期。
24日的拍卖会斯莱德是肯定要参加的。那天早上,他提醒莫特莱克说还有一件额外的作品,没包括在目录里面,是后来加上去的。莫特莱克被搞糊涂了。
“什么额外作品?”
“一张拙劣的小图画,有可能是佛罗伦萨时期的。是由你的年轻同事伊文思评估师负责处理的其中一幅没有名气的油画。在你离开这里去过圣诞节后他曾经审查了一下。”
“这事他从来没向我提及过。我还以为它们全被退回给原主了呢。”
“全是我的疏忽。我忘掉了,肯定他也忘了。圣诞节前夕我碰巧来这里处理一些杂事,在走廊里见到了他,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你要他审查最后的40幅画。”
“是的,我是这么要求他的。”莫特莱克说。
“嗯,有一幅画他认为也许值得一试。我从他那里接过来看一下,没引起兴致,留在了我的办公室里,后来忘记了。”
他向莫特莱克展示了声称是来自于本尼·伊文思的适度的评估价,上面当然有他的签名,让名画家鉴定处主任看了一下后就收了回来。
“但我们是否得到了主人的授权?”
“哦,有的。昨天我看到那件讨厌的东西还在我的办公室时,我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位主人。他乐不可支,昨天晚上把授权书传真过来了。”
那天上午,塞贝·莫特莱克自己有许多事情要干,比一幅匿名的、没有出处的、只与他的底薪工资5000英镑相差不多价值的拙劣油画重要得多了。他看重的是一幅意大利维罗纳文化时期的一幅画,以及米奇尔·迪罗多尔福的一幅画和圣托·迪彼得罗的一幅画。他咕哝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就匆匆赶回拍卖厅去监督那里的准备工作了。
上午10点钟,佩里格林·斯莱德登上台,抓住木槌,拍卖会开始了。他喜欢参加那些最重要的拍卖会,坐在台上,主持会场,控制局势,朝着著名的商人、投标人以及来自于伦敦精品艺术界的圈内老朋友们频频点首,还有默默地辨认出进场来的那些代表着亿万富翁的代理人。
这天的拍卖会很成功。价格拍得很高。那幅维罗纳文化时期的名画以两倍多评估价的价格,落入了一家有名的美国美术馆账下。那件米奇尔·迪罗多尔福的油画在报价升至评估价的4倍时,会场里响起了几声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当拍卖会进行到最后20分钟时,他注意到雷吉·范肖溜进了后排业经商定的一边的一只座位里。
当目录中最后一件艺术品被一槌敲定了时,斯莱德朝着已是空荡荡的大厅宣告:“还有一件编外的艺术品,没包括在目录里。是在目录付印后添加 的。”
一名搬运工默默地走向前方,把一幅镀金框上缺了口的很脏的油画放在了一只画架上。有几个人伸长了脖子,试图通过覆盖着人物形象上面的污垢去看清它所代表的内涵。
“有点玄乎。很可能是佛罗伦萨时期的,是在木板上用蛋白或胶水代油调和颜料的一种画法,某一类虔诚的场面。画家不详。有人愿报1000英镑吗?”
会场内一片寂静。范肖耸耸肩并点点头。
“已经有人同意1000英镑了。有超过1000的吗?”
斯莱德的目光扫向大厅,在范肖就座的遥远的一边他发现了一个信号。其他人没有看到这个信号,因为它并不存在,但因为眨巴一下眼睛可以构成一次投标,所以没人感到惊奇。
“有人出了1500,超过了你,先生,是左边的那个人。”
范肖又点点头。
“2000英镑。有超过……2500……3000……”
范肖对着那个虚构的对手进行投标,并以6000英镑敲定了他的购买。作为一位有名的美术馆业主,他的信誉是良好的,于是他带走了那幅画。
3天之后,特鲁比 ·戈尔先生收到了一张金额刚刚超过5000英镑的支票,是拍卖定锤价减去佣金和增值税后的数额。他感到很高兴。
月底的时候,本尼·伊文思回到了伦敦,对于能够在严冬时离开凯思内斯一座荒凉的冰雪封盖的古堡而感到十分欣慰。他从来没向塞贝·莫特莱克提及过那幅肮脏的油画,并以为莫特莱克的沉默表示他的领导不同意他,而且那种沉默暗示着否定。
四月
月初时,那种轰动新闻震惊了艺术界。
范肖美术馆的那个橱窗全部用黑色丝绒装饰起来了。单独地陈列在玻璃后面一个小架子上的、被两只射灯优雅地明亮地照射着的、并被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日夜守卫着的,是一幅小小的油画。它已被卸去了它那缺了边的镀金框架。这幅在白杨木上用蛋白代油调和颜料绘成的图画,如同画家刚完成的那种样子,油彩就像500年之前刚刚调和时那样新鲜。圣母玛利亚坐在那里,在出神地仰视着,报喜天使加百列为她带来了圣母领报,即她将很快怀上上帝的儿子。10天之前,这幅画已被世界上当之无愧的锡耶纳画派权威古伊多·科伦索教授毫不迟疑地鉴定为真迹,没人会对科伦索的判断说三道四。图画下面一张小纸条简单地注明:萨西塔,1400-1450。
斯特法诺·迪·乔瓦尼·迪·康索罗,人称萨西塔,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的油画巨匠之一。他创立了锡耶纳画派,影响了追随着他的两代人的锡耶纳和萨罗伦萨文化时期的艺术大师。虽然他的作品流传下来的极少,且主要是相对大得多的祭坛画,其价值却比钻石还贵。范肖美术馆因第一次发现了由那位大师创作的《圣母领报》的单件作品而一举成为世界级的艺术品玩家。
10天之前,雷吉·范肖已通过一份秘密协议而敲定了以超过200万英镑的价格出售。分钱是在苏黎世悄悄地进行的,两个人的个人财务状况都得到了改观。
艺术界被这一发现震惊了,本尼·伊文思也是如此。他回去后查阅了1月24日的拍卖交易目录,但没有任何痕迹。他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被告知了最后添加进去的拍卖。达西大厦的内部气氛充满了敌意,他遭遇了许多指责的目光。事情传开来了。
“你本应该把它带来给我,”受到了批评的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厉声说。“什么信件?根本没有信件。别对我说那个。我已经看过了你给副董事长的报告和评语。”
“那你肯定看到了我对科伦索教授的提及。”
“科伦索?别对我说科伦索。那个范肖家伙求助了科伦索的意见。听着,小伙子,你失去了它。它原先确确实实在这里。范肖发现了它,而你却失去了它。”
在楼上,董事会正在召开一次紧急会议。那位尖酸的董事长盖茨黑德公爵坐在主席的位子里,但佩里格林·斯莱德坐在被告席上。其他8位董事散坐在会议桌周围,都在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没人存有任何异议,实力强大的达西大厦不但失去了大约25万英镑的佣金,而且把已经到了手的一幅萨西塔真迹作品以区区6000英镑拱手让给了一个慧眼识货的人。
“这事是我处理的,责任由我来承担。”佩里格林·斯莱德静静地说。
“这我们全都知道,佩里。在我们得出任何结论之前,你能否确切地告诉我们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斯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现在是在为了自己的生涯说话。要找一个替罪羊。他不想让自己成为替罪羊。但他知道哀诉和喋喋不休的埋怨都有可能产生最坏的效果。
“你们全都知道,我们免费为公众提供鉴定服务。每次都这样。这是达西大厦的一项传统。有些人赞同这样,另一些则不然。不管一个人的观点如何,事实仍然是,这样做很费时间。偶尔,一件真正的珍宝确实由一名公众带进来了,得到了鉴定,被认可了,并卖了一个好价钱,我们当然也得到了一大笔佣金。但拿进来的大多数不出名的物品是破烂货。繁重的工作负担,尤其是圣诞节前夕的严重人手不足,意味着那些最破烂的玩意儿将由从业经验不足30年的初级评估员去做出评估鉴定。这就是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这幅出了问题的画是由一个完全不懂的人交进来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画,要不然他是决不会拿来的。它当时处于一种很吓人的状态,脏得连污垢下面画的是什么都快看不清了。而且它是由一位相当低级的评估员审视的。这里是他的评估报告。”
他把那天深夜里由他亲自在电脑里操作并打印出来的估价为6000至8000英镑的那份报告复印件分发出去。9位董事神情严肃地开始阅读起来。
“你们将会看到,本尼·伊文思先生曾认为它也许是佛罗伦萨时期的,创作年份大约是1550年,画家不详,所以定了一个谨慎的估价。天哪,是他搞错了。它是锡耶纳时期的,是由一位大师在1450年左右创作的。在那些污垢之下,他没能发觉。也就是说,他的鉴定是浮光掠影的,甚至是非常马虎的。然而,现在我在这里向董事会提出引咎辞职。”
有两个人在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天花板,但6个人摇摇头。
“我们不接受,佩里。至于那个工作马虎的年轻人,也许我们应该把他留给你去处理。”
那天下午,佩里格林·斯莱德把本尼·伊文思召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没有让这位年轻人就座。他的语气是轻蔑的。
“我用不着向你解释这次事件对我们达西大厦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了。新闻媒体已经吹得沸沸扬扬了。他们全都说过了。”
“可我不明白,”本尼·伊文思表示不服气。“你肯定已经看到了我的报告。我把它塞进你的门缝里了。我写明了关于我怀疑它也许确实是萨西塔的一幅作品、关于要把它弄清洁和保存起来的建议、关于要请教科伦索教授的提议。全都写进了我的报告里。”
斯莱德冷冰冰地递给他一张印有信头的信纸。伊文思不明就里地阅读起来。
“可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写的报告。”
斯莱德气得脸都变白了。“伊文思,你的工作马虎已经是够糟糕的了,可我再也不能容忍你的谎言了。任何敢于这样对我说谎的人在这座大厦里是没有立足之地的。你会发现贝茨小姐在外间办公室里,她接管你的工作。一小时之内清理完办公桌走人。就这样。”
本尼去找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诉说。这位仁慈的部门主任倾听了几分钟,然后引领着他去了迪尔德丽的办公桌旁。“请查找12月22日至23日的评估报告文档。”他说。电脑顺从地反映出那个时段的一系列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D1601号物品的,它正是本尼·伊文思刚才在斯莱德办公室里见到过的那份报告。“电脑不会说谎,”莫特莱克说。“你走吧,小伙子。”
本尼·伊文思也许没有考出过A等的成绩,他也许对电脑知之不多,但他绝不是傻瓜。当他踏上达西大厦外面的人行道时,他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怎样发生的。他也知道人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而且今后他再也不能在艺术界工作了。但他还有一位朋友。
苏茜·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不是一个古典美人,而且她那别出心裁的发式和涂成了绿色的指甲,造成了一些人不去赞赏她。但本尼喜欢,而且她也喜欢他。她听他讲了一个小时,确切地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她对精美艺术品的知识是相当浅显的,但她具有另一种天赋,正好与本尼相反。她是一位电脑天才。把一只新孵出壳的小鸭扔进水里,它立即就会游泳。22岁的苏茜在学校里时就擅长玩电脑游戏,电脑对于她有如鱼得水般的感觉。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老板是一个改邪归正的电脑黑客。他们设计保安系统,以保护计算机免受非法侵入。如同要开锁最好是找锁匠一样,要闯入一台电脑最好是求助于设计防护系统的人。苏茜·戴设计了那些防护。
“那么你想怎么办,本尼?”当他讲完时,她问道。
本尼也许是来自于小城布托尔的一个小街坊,但他的曾祖父曾经是“布托尔英雄青年战斗队”的成员之一。经过在兰开夏的训练,他们当上了明火枪手。在弗兰德战役中,他们打得很艰苦,许多小伙子英勇地牺牲了。在开赴战场的200多个年轻人中,只有本尼的曾祖父和另外6个人回来了。祖宗的基因是顽固的。
“我饶不了斯莱德那个狗杂种。我要他淹死在水里。”他说。
是那天晚上在床上时,苏茜有了一个主意。
“这事肯定还有一个人与你一样愤恨难平。”
“谁?”
“油画的原先主人。”
本尼在床上坐了起来。“你说得对,姑娘。他被骗走了200万英镑。而且他也许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是谁?”
本尼努力回想着。“我只是简单地看了一下递交进来的那份表格。好像是一个叫T·戈尔的人。”
“电话号码?”
“没填上。”
“地址?”
“我没记住。”
“地址会登录在哪里?”
“数据库里。卖主记录或储存清单里。”
“你能进入吗?你有一份个人密码吗?”
“没有。”
“谁能进入?”
“任何资深职员,我想。”
“莫特莱克?”
“当然。塞贝可以查阅他所要求的任何资料。”
“快起床,本尼。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苏茜花了10分钟时间登录到了达西大厦的计算机数据库里。她提出了询问。数据库要求询问者一份身份识别码。苏茜在床边放着一张清单。塞贝斯蒂安·莫特莱克到底用什么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是使用“S ”或者“Seb ”或者是Sebastian全名?是用小写字母、大写字母或是大小写字母混合?在名与姓之间用的是一个点或是一个连词符号?或者是什么都不用?每一次苏茜都试用一种不同的格式,但都搞错了,数据库拒绝了她。她祈求系统里没有对错误格式输入的次数限制,继之在达西大厦出现警告从而关闭联络。幸好设置这套系统的信息技术专家考虑到达西的工作人员大都是一些老学究,电脑知识相当幼稚,很可能会忘记他们自己的代码。联系渠道依然开通着。
在作第十五次尝试时,她成功了。那位名画家鉴定处主任使用的是:sen -mort,全是小写字母,名字缩短了一半。达西大厦的数据库接受了seh -mort,认可了它的登录在册,并询问他的密码。
“大多数人使用对他们来说较为亲近的名字或数字,”苏茜告诉本尼。“妻子的名字、宠物的名字、自己生活的城市、他们所欣赏的一组数字。”
“塞贝是一个单身汉,独自生活,没有宠物。他只是为了名画而生活。”
他们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尝试,然后转向荷兰佛拉芒画派,继之转为西班牙艺术大师。凌晨4点10分,当春天的阳光照进窗户时,苏茜搞定了密码。莫特莱克使用的是Sen-mort和GOYA。数据库询问她要什么。她要求查阅标号为D1601的储存品主人的情况。在奈茨布里奇的计算机滤了一遍记忆,把情况告诉了她:CT·戈尔先生,W.12,白城切斯亨特花园32号。
苏茜删去她侵入的所有痕迹并关闭了电脑。他们抓紧时间睡了3个小时。
他们与那地方只相距1英里,他们坐着本尼的那辆轻便摩托穿越正在苏醒的城市赶赴过去了。那里原来是一室户小套房组成的一个破败的街区,CT·戈尔先生住在地下室里。听到敲门声他穿着那件西班牙旧浴袍来到了门边。
“戈尔先生吗?”
“我就是,先生。”
“我叫本尼·伊文思。这是我的女朋友苏茜·戴。我是……曾经是达西大厦的。你就是去年11月份提供那幅框架有缺口的小小的旧油画供出售的那位先生吗?”
特鲁比·戈尔似乎有些忧虑。“确实是我。没出错吧,我希望?它在1月份的拍卖会上出售了。不是赝品吧,我希望?”
“哦,不,戈尔先生,它不是一件赝品。恰恰相反。外面有点冷,我们能进来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好客的特鲁比让两位不速之客分享了他的那壶早晨茶水。自从3个月前他得到了意外的5000多英镑的意外收获之后,他再也用不着把袋泡茶泡两遍了。当两位年轻人坐下来喝茶时,他开始阅读本尼带来给他的占据了《星期天时报》一个版面的那篇报道。“这是当真的吗?”他指向萨西塔作品的那张彩色图片。
“是当真的,戈尔先生。你的那幅旧油画曾用一块棕色的麻布包装着。经清洗和恢复后,被鉴定为萨西塔所非常稀有的真迹。是锡耶纳时期的,创作年份约为1425年。”
“200万英镑哪?”那位穷演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啊,天哪。假如我早知道的话,假如达西早知道的话。”
“他们是早就知道了,”本尼说。“至少他们当时就已经怀疑了。我曾经是那幅画的评估人。我提醒了他们。你受骗了,而我则被毁了前程,是被与这家美术馆达成了一项秘密交易的一个人。”
他从头说起。当初交进来的艺术品数量浩大,一位被搞得不耐烦了的部门主任撒手去乡下过圣诞节了……
当他讲完时,那位演员凝视着报纸上的那张《圣母领报》图片。“200 万英镑哪,”他静静地说。“有这笔钱我将能舒舒服服地度过我的余生。法律肯定……”
“法律顶个屁用,”苏茜说。“记录上会说,达西犯了一个错误,判断失误,而且那个范肖装扮得卑躬屈膝,但到头来是赢家。就这么回事。法律是无可奈何的。”
“请告诉我,”本尼说,“当初你在表格的职业栏里填写了‘演员’。这是真的吗?你是一位演员吗?”
“这一行我干了35年了,年轻人。几乎在一百部电影里出场过。”他克制着没有提及在这些影片中,他大多数都只出场了几秒钟时间。
“我的意思是,你能装扮成某个人而不被识破吗?”
特鲁比·戈尔在椅子里挺直了腰杆。
“我,先生,扮谁像谁,与随便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被识破。这是我的专业特长。实际上,我也只有这种本事。”
“听着,”本尼说,“我有一个主意。”
他说了20分钟。当他说完时,那位穷得叮当响的演员盘算着自己的决定。
“复仇,”他喃喃地说,“是一件最好是冷静看待的事情。是的,劣迹是已经冷落下来了。斯莱德不会再提防我们了。我认为,本尼小伙子,你刚刚有了一位同伴。”
他伸出手去。本尼握住了它,苏茜也把手搭在了它们的上面。
“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我们齐心协力。”
“好,我喜欢这样。”本尼说。
“达达尼昂。”特鲁比说。本尼摇摇头。“我对法国印象派作品从来就知之不多。”
4月份余下的日子都很忙碌。他们把资金合起来并完成了计划的制订。本尼在获得了通向佩里格林·斯莱德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之后,还需侵入到其私人的通讯文档之中。苏茜选择了通过斯莱德的私人女秘书普里西拉·贝茨小姐,插入到达西大厦的计算机系统中去。贝茨小姐的电子身份代码很快就获得了。她在数据库里登录的是P-Bates。问题在于她的密码。
五月
特鲁比·戈尔像一个影子般地尾随着贝茨小姐,每次跟踪他都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以致她根本没有察觉。在确定了她居住在奇姆市的地址后,是本尼在夜间去翻找了她的垃圾箱,并用塑料袋装走了满满的一袋垃圾。从她的生活垃圾里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贝茨小姐为人正直,生活无可指责。她是一位老处女,独自居住着。她的那套小公寓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她搭乘通勤火车和地铁到达奈茨布里奇,然后步行走完最后的500码距离。她订有一份《卫报》——他们试图把《卫报》的英文字GUardian作为密码,但没有成功,她还与妹妹和妹夫一起在弗林顿度假。他们是在垃圾里的一封旧书信中发现这一情况的,但弗林顿(Finton)也不是密码。他们还找到了两只威斯克斯的猫食空罐子。
“她有一只猫,”苏茜说。“它叫什么名字?”
特鲁比叹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他又要跑一趟奇姆市了。
星期六上午他出现了,知道她会在家里,这一次他装扮成一名宠物用具的推销员。使他惊喜的是,她竟会对令人厌烦的猫儿的挠痒杆发生兴趣。他站在门口,戴着假的鲍牙和厚重的眼镜,一只花斑雄猫出现在贝茨小姐身后的客厅里,并轻蔑地注视着他。他热情地赞美这只动物,称它为“小猫咪”。
“过来,阿拉曼,到妈咪这里来。”她叫道。
阿拉曼,1942年在北非打响过的一次战役。在她还是个1岁的婴儿时,她的父亲战死在那里。
在伦敦市拉德布罗克园林住宅区里,苏茜这次登录成功了。因为达西大厦的数据库里,佩里格林·斯莱德的私人机要女秘书普里西拉·贝茨小姐的用 户名和密码是P-Bates MMEIN,而且她有权进入到她的老板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苏茜假装是贝茨,在电脑里下载了一百多条个人邮件。本尼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做出选定。
“斯莱德在《观察家报》艺术部里有一个朋友。3份邮件都来自于那个人,他的名字叫查利·道森。有时候,道森会去探听克里斯蒂拍卖行或索斯比拍卖行的动态,并把消息透露给斯莱德。可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苏茜利用其电脑知识,编造了一份由查利·道森发给佩里格林·斯莱德的邮件,留待以后使用。同时,本尼则在研究达西大厦下次要举办的大型拍卖会的那份目录。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拍拍报纸上那幅小油画的图片。
“就这一张。”本尼说。
苏茜和特鲁比去察看。这是一幅一碗木莓的静物画:一只荷兰白釉蓝彩瓷碗,旁边是几枚贝壳。一种古怪的组成。那只碗放在一张破了边的旧桌子边缘上。
“库尔特到底是谁?”特鲁比·戈尔问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许多人都没听说过他,特鲁比。很少有人知道。是17世纪中期荷兰米德堡画派的。但都画些小巧的静物画,全世界只有60几幅,所以……很珍贵。总是画一些同类的物品。草莓、木莓、芦笋,有时候还有一些贝壳。单调得很,但也有欣赏他的人。看看估价。”
目录上的建议价是12万至15万英镑。
“那为什么是库尔特呢?”苏茜问。
“因为在荷兰有一位亿万富翁,他着迷于库尔特的作品,多年来一直在世界各地收集他的同胞的艺术品。他不会亲自来这里,但他的代表会来,带着一张空白支票。”
5月20日上午,达西大厦内人声鼎沸。佩里格林·斯莱德又将亲自主持,他已经去了拍卖大厅。他的女秘书贝茨小姐注意到他收到了一份电子邮件。这时候是上午9点钟。拍卖会将于10点钟开始。她阅读发给她的老板的那条信息,怀疑信息所说的也许很重要,于是她用激光打印机打印了一份。她拿着这张打印纸,锁上办公室门后,匆匆赶到他那里去了。
她找到斯莱德时,他正在台上检查和测试话筒。他谢过她后看了看那份邮件。
这是由查利·道森发过来的,很可能极有帮助:
亲爱的佩里,昨晚饭局上,我听说有一个叫马丁·盖蒂的人进了城。他与朋友们住在一起,并希望继续隐匿姓名和身份。你也许知道,他在美国肯塔基州拥有一个很大的种马饲养场。他还拥有一些非常隐蔽的、从没展示过的艺术收藏品。我认为他此次来伦敦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并致问候。
查利斯莱德把那封信件塞进衣服口袋,走出来到了大厅里负责接待的姑娘们的桌子边。来这些拍卖行的投标人,除非为拍卖人所熟知,否则习惯上必须填写一份表格,并领取一张上面标有一个号码的塑料卡片。这张卡片可被举起来以示投标,但更重要的是证明夺标者的身份,因为在高举着时,工作人员会注意到卡片上的那个号码。那就意味着登记着姓名、地址和银行。 时间还早,才9点15分。总共才10份已填写的表格,没有一份显示着马丁·盖 蒂。但光是那个名字就已经足以使斯莱德流口水了。他与桌子后面三位可爱的姑娘简短交待几句后回到了大厅里。
是在9点45分时,一位个子矮小、并不特别英俊的男人走近了那张接待桌。
“你是来投标的,先生?”其中一位姑娘说,一边把一张表格移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得对,姑娘。”那种美国南方人慢吞吞的口音甜美得如同灌了蜜糖。
“姓名?先生。”
“马丁·盖蒂。”
“还有地址。”
“这里的还是家里的?”
“请说出家里的详细住址。”
“美国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比奇姆种马场。”
详细情况填写完毕之后,那个美国人领到他的塑料卡片,摇摇摆摆地进入了拍卖厅。
佩里格林·斯莱德正要登上台去。当他刚刚走到台阶底部时,他的手肘被人碰了一下。他扭头朝后去看。那位姑娘明亮的眼睛闪闪发光。“马丁·盖蒂,矮个子、灰头发、山羊胡子、衣冠不整。”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坐在倒数第三排,中间廊道边,先生。”
斯莱德欣喜地微微一笑,继续登上台阶,走向他的席位。
拍卖会开始了。第18号的克拉斯·莫利纳的作品卖了一个好价,他下面的那位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投标人的所有详情。搬运工把那些杰作,出名的和不太出名的,一件一件地搬过来放到了主席台旁边和下面的画架上。那个美国人都没有参加投标。汤玛斯·希尔曼的两件作品被敲定了价格,康内利斯·迪希姆的一件作品经过激烈竞争后升到了估价的两倍,但那个美国人仍没有投标。斯莱德至少认识在场竞拍人的三分之二,他还认出了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年轻的买家扬·迪霍夫特。但那位美国富豪到底想要什么?穿着确实寒酸。他以为他可以愚弄他所面对的专家——德高望重的佩里格林·斯莱德吗?
亚德里安·库尔特的那件作品是第12号,它在11点15分时登场了。刚开始时有7个人参加投标。当价格拍至10万英镑时,5个人退却了。然后那个荷兰人举起了手。斯莱德容光焕发。他知道迪霍夫特代表着谁。那些亿万财富来 自于泛着泡沫的啤酒。在拍至12万英镑时,其中一名投标人退出了。剩下来的那位,一名伦敦代理人,继续与那位印象深刻的荷兰人竞争。但迪霍夫特击败了他。他的衣袋里装着更大额度的支票本,而且他知道这个情况。
“11万英镑,还有更高的吗?”
那位美国人抬起头并举起了他的卡片。斯莱德凝视着。他要把库尔特的作品添加到他在肯塔基州的收藏中去。很好,好极了。一次盖蒂与范登波什的对抗。他转向那个荷兰人。
“向你挑战了,先生。廊道那边有人出价16万英镑。”
迪霍夫特连眼皮都没眨巴一下。他的身体语言几乎是轻蔑的。他朝廊边的那个身影瞟了一眼并点点头。
斯莱德内心一阵窃喜。“我亲爱的荷兰小伙子,”他想道,“你根本不知道你是在与什么人抗衡。”
“17万英镑,先生,有任何……”
那位美国人晃动他的卡片并点了点头。竞拍价持续上升。迪霍夫特因囊中羞涩而失去了他那傲慢的神气。他皱紧眉头感到紧张了。他知道他的主顾说过“把它买来”,但价钱当然是有限度的。在竞拍到50万英镑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手机,输入12位号码,用低沉的诚恳的荷兰语开始说话。斯莱德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必要去干涉人家的尴尬。迪霍夫特点点头。 在上扬到80万英镑时,大厅肃穆得像一座教堂。斯莱德以每次2万英镑的频度 往上拍。迪霍夫特在进入大厅时就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此时他的脸活像一张白纸。他偶尔对着手机咕哝几句,并继续投标。当拍上100万英镑时,来自阿姆斯特丹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头脑发热。那位美国人扬起头,缓慢地点了点。那荷兰人则摇摇头。
“按110万英镑拍卖出售,卡片号码28号。”斯莱德说。
大厅里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气。迪霍夫特关掉手机,瞪了一眼美国肯塔基人,随即走出了大厅。
“第103号,”斯莱德以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的冷静的口气说。“安东尼·帕拉梅德斯的风景画。”
成了众人注视目标的那个美国人起身走出了大厅,身边紧跟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干得好,先生,你胜利了。”她奉承说。
“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呢,”肯塔基人慢吞吞地说。“你能给我指点一下男士洗手间在哪里吗?”
“哦,可以。朝前走,右边第二个门。”
她看着他走了进去,仍带着他那只整个上午一直没有离过手的马桶包。她在外面守着。当他走出来时,她将陪同他去会计部办理具体手续。
在洗手间里,特鲁比·戈尔从马桶包里取出一只牛皮公文箱,并拿出一双黑色牛津皮鞋。5分钟之后,那撮山羊胡子和灰色假发不见了,那条淡黄色的宽松裤和破旧的外衣也同样。这些物品全被装进了那只马桶包,马桶包又被扔出窗户落到了下面的院子里,本尼及时拾取后离开了。
两分钟后,那位派头十足的伦敦商人出现了。他那稀疏的黑发拢到了脑后,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的身高增加了两英寸,身着裁剪得体的其实是租来的条纹西装,里面是汤玛士·平克衬衣和布里盖德领带。他转身径直走过在旁边等待着的那个姑娘。“该死的拍卖会,不是吗?”他忍不住发起牢骚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美国佬把那件东西买到手了。”他朝身后的门点点头,脚步不停地向前走了过去。那姑娘继续盯着洗手间的门。
只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事才搞清楚,但在搞清的同时,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经再三询问后所得到的答复是,盖蒂家族虽然成员众多,但没有一个叫马丁的人,而且谁也没在肯塔基拥有一个种马饲养场。当消息传开来时,达西大厦,尤其是佩里格林·斯莱德本人成了人们的一个笑柄。达西大厦这位不幸的副董事长,试图说服那位代表着老头子范登波什、但竞拍没有成功的扬·迪霍夫特以100万英镑成交,但对方没有同意。
“要不是出现你那个骗子,我原来可以用15万英镑成功,”那位荷兰交易商在电话里告诉他。“所以我们应该以这个价格成交。”
“那我与卖主去商量一下。”斯莱德说。
卖主是一位新近过世的德国贵族,第二次世界大战荷兰被占领时曾任纳粹坦克部队军官。这种不幸的巧合,常常在他当初是如何得到这份收藏品的议题上投下一个阴影,但老头子在世时总是声称他是在战前得到他的荷兰大师的作品的,并巧妙地伪造了有关发票去作证明。如果没有变通,艺术界就无法运作了。但那位老贵族的所有财产是由斯图加特的一家律师行所代理,这样,佩里格林·斯莱德要打交道的就是这些人了。一位德国律师在发脾气的时候,其面容很少会是雅观的,而那位身高6英尺5英寸的律师行资深合伙人伯恩德·施利曼即使在开心时也是模样吓人。那天上午,他获悉了他的当事人财产在伦敦所发生的详细情况以及15万英镑的提议时,顿时勃然大怒。
“不!”他对着电话听筒朝着派过去谈判的他的同事咆哮起来。“不!把它撤回来。”
佩里格林·斯莱德绝不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半小时后最终由一位男同事闯进去而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的那个洗手间,引起了他的疑心。那姑娘详细描述了从里面出来的惟一一名男子的外貌。但这样一来应该是有两个人了,两人的外表完全不同。
查利·道森完全被搞糊涂了,当这事与他扯上边的时候。他没有发送过邮件,从来没有听说过马丁·盖蒂。他的电子邮件被拿来给他看了。身份识别显示,邮件出自于他的电脑,但负责达西大厦整个计算机系统安装的人承认,一名真正的电脑高手可以伪造邮件的来源。只是在这个时候,斯莱德才确信自己被耍弄了。但是谁干的?为什么?
他刚刚下达完指示,把达西的电脑系统转为诺克斯堡,这时候他接到了让他去董事长盖茨黑德公爵办公室的一次简短的召唤。他的领导也许没像施利曼先生那样狂暴,但他的怒火也是同样旺。他背对着门站着,当佩里格林·斯莱德听到一声“进来”的命令而踏入办公室时,董事长正在透过窗户凝视500米之外的哈罗兹的屋顶。
“不开心,我亲爱的佩里,”他说。“一点也不开心。生活中,有些事情是不喜欢的,其中之一是被嘲笑。”
他转身走向他的办公桌,把指头张开的手掌按在了那张乔治时代的桃本书桌上,并稍稍倾斜着身体,以把他那双痛苦的眼睛盯住他的副手。
“一个人走进他的俱乐部,被人嘲笑了,公开地,难道你不明白吗,亲爱的老伙计。”
那种亲切的用语如同阳光下的一柄匕首。
“你在责怪我不够老成。”斯莱德说。
“难道我不应该吗?”
“这是故意破坏。”斯莱德说,并呈交了5张纸。
公爵站直身体,从胸袋里取出眼镜,很快阅读起来。一份是伪造的来自于查利·道森的邮件,第二份是他发誓从来没有发过这份邮件的证明,第三份是被请过来的那位最佳电脑专家的陈述,其大意是:一位计算机技术天才可以编造这份邮件并把它塞进斯莱德的私人电子邮箱系统里。第四和第五份材料是那天在拍卖室里的两位姑娘所写的,一位详细叙述了那个假定的肯塔基人是如何作的自我介绍,另一位姑娘描述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你是否有关于这个骗子身份的任何线索?”公爵问道。
“还没有,可我打算去查明他。”
“哦,你去查吧,佩里。立即去调查。当你查明后,要确保让他在大牢里度过漫长的岁月。如果查不明,也要确保不让他在我们周围附近用那种口气说话。同时,我将去努力平息董事会的怒火,这又是一次。”
斯莱德正想离开时,他的领导又补充了一番。
“在萨西塔事件之后,现在又是这事,我们需要采取一些专门措施以恢复我们的形象。留心注意着这种机会。如果失败,加上这次假冒事件,那么董事会也许不得不考虑作一番小小的……调整。就这些,我亲爱的佩里。”
当斯莱德离开那个房间时,他那在心理压力十分巨大时或在情绪高度激动时通常会在他的左眼附近出现的神经性痉挛,如同风中的油灯般地疯狂地颤动起来了。
六月
斯莱德并不像他所假装的那样失去了主见。有人已经对达西大厦造成了巨大的损害。他寻找着动机。得利?可这事无利可得,除了那件库尔特作品现在正转向另一家拍卖行。但竞争对手是否会干这事?如果无利可得,那就是复仇了。谁会对他恨之入骨,且又有足够的知识猜测出范登波什的一位代理人将携带一份巨额支票来到拍卖大厅把库尔特的那件作品的价格抬上荒唐的水平?
他的思绪已经落到了本尼·伊文思身上。伊文思既怀恨又具有那种知识,但他曾经盯视过的“马丁·盖蒂”不是本尼·伊文思。他被告知过,伊文思曾静静地坐着,直至那张图画落锤定音。所以……是一个同谋。一个仅仅是被雇用的帮手,还是另一个仇人?
6月2日,斯莱德坐在了英格兰一位著名律师设在林肯客栈的一间接待室里。律师西德尼·艾弗里爵士放下那份简要的材料,捏了一下鼻梁。
“你的询问是:这个人是否触犯了刑法?”
“正是。”
“他乔装成某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是的。”
“可是,这样做并不违法,除非是为了骗取钱财。”
“这次乔装打扮还伴有一份显然是伪造的介绍信件。”
“确切地说,是一份提示,但的确是伪造的。”
私下里,西德尼爵士认为这次欺骗是玩笑性质的。这类事情常在伦敦律师协会的餐厅饭桌上提起。但他的表情则显示出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
“他是否声称过是财大气粗的盖蒂家族的一名成员?”
“确切地说,没有。”
“那么是你假定的了。”
“我想是的。”
“他是否打算买下这幅荷兰名画,或者任何其他图画?”
“没有。”
“你是否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你是否能回想起任何心怀不满的原先工作人员动了这个坏脑筋?”
“只有一个,但在大厅里的不是他。”
“你把那个工作人员开除了?”
“是的。”
“为什么原因?”
斯莱德最不愿意谈及的就是萨西塔骗局。
“工作经验不合格。”
“他是一位计算机天才吗?”
“不是。他对电脑非常生疏,但对于名画却是一部活字典。”
西德尼爵士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给你打冷气,可我认为警方根本不会来管这事。检察院也不会立案。问题是证据,你明白。你的那位演员家伙可在一分钟前是留着山羊胡子、长着灰头发、服饰寒酸的带着美国口音的肯塔基人,而在另一分钟里摇身一变,成了身着条纹西装、说话带有部队军官口气的办事精干的商务人员。不管你认为你所追踪的人是谁,你能证明他是什么人吗?他是否留下了指纹?一份清楚的签名?”
“一份潦草的签字。”
“正是嘛。他可以全盘否认,而且警察也没有办法。那个被你除名的活字典只要声称他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同一回事。没有丝毫证据。而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位电脑高手。对不起,我爱莫能助。”他站起来伸出了手。“假如我是你,我就忘掉算了。”
但斯莱德不准备忘掉任何事情。当他进入到四座庭院客栈的其中一个铺着卵石院子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西德尼·艾弗里爵士使用过的一个单词。他以前在哪里见到过或听到过“演员”这个单词呢?回到办公室后,他查阅那幅萨西塔油画的卖主。答案找到了:职业,演员。他从伦敦最隐蔽的私家调查机构雇请了一个侦探小组。该小组由两个人组成,原先都在伦敦都市警察局当过刑警,由于要求快速查清,他们都索要双倍报酬。一星期后他们来汇报了,但没调查到什么情况。
“我们对嫌疑人伊文思跟踪了5天,但他似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他正在低三下四地寻找工作。我们的一位同事试着与他在一家酒馆里搭上了话。他显然对那幅荷兰油画事件毫不知情。他与女朋友一起居住在原先的地方。那女的打扮得妖艳风骚,头发染得怪模怪样的,脸上的脂粉厚得足以沉没一艘巡洋舰,很难与你所提示的电脑专家挂上钩。至于那位演员,他似乎已经蒸发了。”
“现在是2000年,”斯莱德抗议说。“人再也不会蒸发了。”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那位私家侦探说。“我们可以追查任何银行账户、任何信用卡、汽车登记文件、驾驶执照、保险单、社保号码——只要你列出来,我们可以查到这个主人的地址。但这个人不行。他赤贫如洗,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哦,他领取失业救济金,或者说他曾经领取过,但没有再领取了。社保处记载的他的地址,与你提供给我们的相同。他有演员工会会员卡,地址也相同。至于其他,现在每个人的身份情况都电脑化了,除了这个特鲁比·戈尔先生。他已经从计算机系统的某条裂缝钻出去并消失了。”
“我给你们的那个地址。你们去过了?”
“当然去过,先生。是我们查访的第一站。我们装扮成市政府的公务员,查询有关欠税事项。他已经离去了。那套单室的公寓已由一位开出租车的巴基斯坦人租住了。”
就这样,斯莱德这次花费昂贵的追踪活动结束了。他假设,在裤兜里装进5000英镑之后,那位隐身的演员去了国外,这就是私家侦探所调查到的详细情况。
实际上,此刻特鲁比·戈尔正在2英里之外波多贝罗路边的一家咖啡馆里,与本尼和苏茜在一起。这3个人都开始担心了。他们开始明白一位有钱有势的愤怒的人所能采取的报复行动。
“斯莱德肯定是盯上我们了,”本尼说,他们端着三杯廉价的家酿葡萄酒。“几天前在一家酒馆里,有个人来跟我攀谈。与我相仿年龄,但浑身冒着私家侦探的气息。试图扯到在达西拍卖大厅里所发生的那件事上。我装作一无所知。我认为他相信了。”
“曾经有两个人跟踪过我,”苏茜说。“交替着出现。我只得两天不去上班。我认为他们已经离去了。”
“你怎么知道你把他们赶远了?”特鲁比问。
“我最终转身面对那个年轻的,提议只要20英镑就陪他睡一次。他跑得比一只兔子还快,一眨眼工夫就跑过街角不见了。我认为这使得他们相信我根本不像是搞电脑的。搞电脑的人很少会去做那种生意。”
“恐怕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特鲁比·戈尔喃喃地说。“两名私家侦探来到了我的寒舍,说是市政府的。我施展出我的演技。当时我扮演了一个开出租车的巴基斯坦人。可我想,我最好还是搬家。”
“除此之外,我们的钱也快用完了,特鲁比。我的积蓄已经告尽,房租也到期了,而且我们不能再花你的钱了。”
“孩子,我们已经得到了乐趣,我们已经实施了一次甜蜜的复仇,也许我们应该结束了。”
“对,”本尼说,“只要鬼家伙斯莱德不再坐在那里,坐在我的生涯上和你的百万英镑上。听着,我倒有个主意……”
七月
7月1日,达西大厦英国当代与维多利亚时期画作部主任收到了一封有礼貌的信件,显然是由一个14岁的男生所写的。那男孩解释说,他正在为中考而研究美术,对前拉斐尔画派尤其感兴趣。他请教哪里在公开展示罗塞蒂、米雷斯和霍尔曼·亨特的杰作。阿兰·利-特拉弗斯是一位讲究礼节的人,他当即口述了一封回信,完整地答复了年轻人的请教。当信件打印出来后,他亲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你诚挚的;阿兰·利-特拉弗斯。
伦敦市内研究和鉴定美术作品的最负盛名的学术机构,毫无疑问是科尔伯特学院。在它的地下室里有一个科学实验室,那里安放着一排排令人可怕的测试技术仪器。首席科学家是斯蒂文·卡彭特教授。他也收到了一封信,好像是一位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的女大学生写来的。写信人解释说,她选定的题材是20世纪美术欺诈大阴谋,以及科学如何发挥其在揭露骗子中的积极作用。卡彭特教授很高兴地回答并建议她去阅读有关这个题材的他的著作——可在学院的书店买到。他也亲笔在他的复信上签了名。
到7月7日,本尼·伊文思已经有了两份真实的手写签名样本。
苏茜·戴知道她的老板在坐牢之前曾是全国有名的技术高超的电脑黑客,出狱后改邪归正,创办公司,开发防止非法侵入客户的电脑保安系统。一天吃中饭时,苏茜问他,在他落难蹲监狱期间他是否遇到过另外某一种诈骗犯。他无知地耸耸肩,装作他没有这种知识。但他具有淘气的幽默感和惊人的记忆力。3天后,苏茜·戴在办公室内她的电脑键盘旁发现了附在上面的一张纸条。纸上只是简单地写着:书法家彼得。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一个字也没有。
7月10日,特鲁比·戈尔进入了达西大厦的后门,就是从装卸货物的后院进去的那扇门。这是一扇自动关闭的门,由外面的一块电子号码板操纵开门,但本尼仍记得开门的那组号码。他以前常从那里进进出出,为的是去那家价格便宜的咖啡馆里吃中饭。这位演员身穿一件宽松的防尘罩衣,胸袋上有达西的标志,与所有其他搬运工极为相像,而且他还携带着一幅油画。这时候是午饭时分。一位穿着防尘罩衣的搬运工,捧着一幅画在艺术品拍卖行的廊道里走过,如同下雷雨时的一颗雨点一般普通。
特鲁比花了10分钟时间,说了几次对不起后,找到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他走进去返身锁上门后,直接翻找写字台抽屉。当他从原路返回时,他还带走了两张印有信头的书写纸和两只印有标志的信封。
4天以后,在以一名游客的身份去参观科尔伯特学院从而注意到那里的工作人员所身穿的防尘罩衣之后,特鲁比又以科尔伯特的一名搬运工面目出现了,他做了同样的事情。甚至没人回头去打量过他。
7月底时,书法家彼得在只索要了100英镑之后,编写了两份精美的书信和一份实验室报告。
本尼在这个月的时间里几乎一直在查找他多年前听说过的一个人,一个在艺术界里闻之色变的人。使他大为欣慰的是,那个老人仍活着,在戈尔德斯园林住宅区里过着贫困的生活。
在艺术品欺诈的编年史上,科利·伯恩赛德称得上是一位传奇人物。多年前,他以一个具有天赋的年轻的艺术家挤进了那个波希米亚默黑尔·贝尔切俱乐部和在昆士韦和贝茨沃特画室的艺术家聚会处。他都认识他们:弗罗伊德、培根、斯潘塞,甚至还有小伙子霍克尼。他们都成名成家了,但他没有。然后他发现自己具有一种被禁止的才能。如果他不能创作出人们会掏钱购买的他自己的作品,他却能够创作出别人的作品。他研究了几个世纪之前的作画技术、颜料的化学成分、在以胶水调和颜料画法中的蛋黄的作用以及可用茶和葡萄酒再创传世之作。不幸的是,虽然他放弃了喝茶,但他开始嗜酒。在他的时代里,他把从维罗纳时期到范迪克时期的100多幅帆布油画和木板油画顺利地推销给了那些既贪心又容易上当的人。即使在他们捉住他之前,人们已经认为他可在中饭之前为你迅速赶出一幅相当漂亮的梅蒂塞名画。中饭之后就有一个问题了,因为他所称的他的“小朋友”科利喜欢的是红葡萄酒,通常产于法国波尔多的山坡上。他失足暴露了,因为他试图把中饭后他所画的作品推销给他人。因奇耻大辱而怒火万丈的艺术界坚持要把他绳之于法,于是他被送进了铁窗后面的一座灰色大楼内。在那里,狱警和囚犯们把他当做一位很受欢迎的大叔。艺术界花了好多年时间以确定他们的墙上挂着多少幅由伯恩赛德仿冒的画作。他自己在做出了全盘坦白之后,得到了减刑处理。在他出狱后,他渐渐被人们忘却,靠在旅游景点为游客画一些速写而过着一种粗茶淡饭的清贫生活。
本尼带着特鲁比去见那位老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可以合作。果然如此,两人同是被艺术界拒之门外的天才。科利·伯恩赛德倾听着,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本尼所带来的那幅霍特·梅多克的作品。
“太凶狠了,孩子,凶狠透顶了,”在本尼讲完、特鲁比确认损失了200万英镑之后,伯恩赛德喷着唾沫说。“他们把我叫做骗子,可我从来没有与他们中的一些鲨鱼同属一个等级。至于过去的事情,我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年纪也太大了,不中用了。”
“有一份报酬呢。”特鲁比说。
“一份报酬?”
“百分之五。”本尼说。
“什么东西的百分之五?”
本尼俯身向前,在他的耳边一阵低语。科利·伯恩赛德那双充满黏液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光芒四放的拉斐特古堡,如同石榴石被火光照亮那样。“为那份报酬,孩子,我可以给你制作出一幅杰作。不,不是一幅,而是两幅。科利的最后一举。先生们,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
有些画,虽然极为古老,并绘制在旧木板上,但因为损毁严重,原先的颜料几乎消褪殆尽,因此就失去了价值。只有其旧木板尚有一些价值。本尼在去看了100家声称出售古董但实际上只卖古旧破烂货的旧货店之后,就购得了这样的一幅破烂画。在一家类似的商场里,他用10个英镑买到了一幅非常丑陋的维多利亚时期油画,画中有两只死鸽挂在一只钩子上,还有一把双筒猎枪倚在墙边。图画的标题是《游戏猎物》。科利·伯恩赛德用不着费多大的劲就可临摹出来,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要表现得如同原作那样缺乏灵气。
7月的最后一天,一个留着姜色胡子、操着令人费解难懂的浓重口音的苏格兰人,走进了位于伯利圣埃德蒙兹的达西大厦分部。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但分管着东英格利亚的3个郡县。
“小姐,”他对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位姑娘说,“我带来了一幅价值非凡的作品,是100年前我自己的祖父创作的。”他以胜利的姿态向她展示了那幅《游戏猎物》。
那姑娘不是专家,但即使她也认为那死鸽看上去像是遭到过卡车的撞击。“你想对它估价吗,先生?”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伯利的那个办公室没有评估的设施,因此只能送到伦敦去评估,但她可接下这幅画并记录卖主的详细情况。这事她做好了。卖主哈米什·麦克菲声称住在萨德伯里。她没有理由认为不是那样。实际上,那个地址属于一位记者,但同意让麦克菲先生作为通信地址使用,直至进一步通知,为此他能获得每月10英镑的私房钱。
这幅拙劣的维多利亚时期油画由下一班火车运往伦敦去了。在离开那间办公室之前,麦克菲先生注意到他祖父的那幅真迹画已被标上了F608的储存标记。
八月
8月份像一股热气那样横扫伦敦西区。大街小巷到处是熙熙攘攘的外地游客,而那些在市区居住和工作的人则试图冲出去。对于达西大厦的高级职员来说,这意味着有几种目的地可供选择:意大利托斯卡纳的别墅、法国多尔多湟的庄园、瑞士的度假小屋和中美洲加勒比海的游艇。
阿兰·利-特拉弗斯是一位业余的游艇爱好者,他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有他自己的一艘双桅小艇,平常系泊在特雷利斯后面的一个游艇港池里。他打算在为期三周的假期里去扬帆驶船,南下去格林纳丁斯。
佩里格林·斯莱德也许认为他已经使达西大厦的电脑如同诺克斯堡一样安全坚固,但是他错了。他请来的那位信息技术专家使用的其中一个系统是由苏茜的老板所开发的,她曾经协助完善了系统内的某些细节。开发系统的人是能够胜过该系统的。她战胜了它。本尼需要所有8月份度假者的名单,其目的地及其应急联系地址。这些她都在她的电脑里下载下来了。本尼知道利-特拉弗斯将去加勒比海泛舟,而且他留有两个联络号码:他的全球通手机号码和他在游艇上的无线电接收频率。苏茜把这两个号码都改了一位数。虽然利-特拉弗斯先生并不知道这回事,但他将度过一个真正平静的假期,根本不会受到打扰。
8月6日,那位留着姜色胡子的苏格兰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伦敦达西大厦,要求取回他的那幅油画。他的要求没有遭到拒绝。他协助报出了它的储存标号。10分钟之后,一名搬运工把它从楼下取来交了出去。
夜幕降临后,苏茜注意到电脑里记录显示,那幅画是在7月31日交到伯利圣埃德蒙兹作鉴定的,但在8月6日被其主人所取回。她修改了最后一部分内容。新的记录表明,根据安排,那幅画被由科尔伯特学院派来的一辆面包车提去了。
8月10日那天,从来没听说过《游戏猎物》,更没有见到过它的利-特拉弗斯先生离开伦敦希斯罗机场飞赴迈阿密,继而转机去圣托玛斯和比夫岛,他的那艘双桅小艇在那里等待着他。
佩里格林·斯莱德是属于那些不想在8月份出游的人。以他的观点,道路、机场和名胜古迹都会人满为患。但他也不想待在伦敦。他回到了汉普郡县城。他的妻子埃利纳将会出门去她在波多厄科尔的朋友别墅里,所以他可以单独住在家里,与已经加温的游泳池、大片的草地和几名数量虽少但足以使唤的佣人待在一起。他的联系号码也列在清单上,所以本尼知道他将去哪里。
8月8日,斯莱德离开伦敦去了汉普郡。11日他收到了一封信,是手写的,寄自伦敦希斯罗机场。他立即认出了笔迹和签名:这封信来自于阿兰·利-特拉弗斯。
我亲爱的佩里,我是在匆忙离开时在出港大厅休息室里给你写信的,临行前由于事情繁多以及为使本部门做好9月份的拍卖会准备工作,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向你提及。10天前,一个不相识的人把一幅画带到伯利的办公室要求鉴定。当它抵达伦敦时,我看过它一眼。坦率地说,这是一幅难看的后维多利亚时期画作,画面上是两只死鸽和一支枪。根本没有任何才气,而且通常会被直接退回去。但画中的某个方面引起了我的兴致。你知道,后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品,既有画在木板上的,也有画在帆布上的。这幅是画在一块木板上的,而且看上去极为陈旧,是维多利亚时代之前的几个世纪。我以前见过这种木板,通常是在塞贝的那个部门。但不是橡木,那就是引起我的兴致的原因。它看上去有点像白杨木。所以这使我认为维多利亚时期的一些破坏分子也许在一幅早期作品上进行了涂鸦。我知道这要进行一番研究,如果到头来是浪费时间,我只能说一声“很对不起”。但我已经把它送到科尔伯特学院去了,请斯蒂夫·卡彭特看一下并用X光进行一次扫描。因为我要出门去,而且斯蒂夫告诉我他也要外出,所以我请他直接把他的报告寄送到汉普郡给你。——月底时见,阿兰。
佩里格林·斯莱德斜躺在游泳池旁的一把休闲椅上,把这封信读了两遍,一边啜饮着他的当天第一杯杜松子酒。他也来了兴致。时隔几个世纪的白杨木,英国艺术家从来没有去使用过,即使他们在木板上作画时。北欧人使用橡木,意大利人使用白杨木,而且一般说来,木板越厚年代越久,因为古时候的锯木技术几乎不可能锯成薄木板。利用他人的旧画在上面绘制新画并不是不平常,而且很多人都知道在美术史上曾有一些毫无天赋的白痴在早期的真迹作品上作画。现代的技术,可确定一小片木头、帆布和颜料的年代和日期,不但可认定其原产地,有时候甚至还可判定其来自于哪一个画派,还可用X光透过表层画面看清其下面的情况。利-特拉弗斯这么做是对的,以防万一。斯莱德打算第二天去伦敦探访玛丽娜,他想他顺便也要去一次办公室以核查一下那份记录。
记录确认了寄自于希斯罗机场那封信中所说的一切。一个叫哈米什·麦克菲的人闯进伯利办公室,留下了一幅题为《游戏猎物》的维多利亚时期的静物画。它已被标上了一个储存号码——F608,储存记录显示,那幅油画是在8 月1日抵达伦敦,并于8月6日被送往科尔伯特学院。
斯莱德关闭电脑系统,沉思着。他将怀有兴致地等待着那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斯蒂文·卡彭特教授的鉴定报告,虽然他们从未谋面过。看了一眼手表,他知道现在是伦敦的下午6点钟,在加勒比海是下午1点钟。他用了一个小时时间,试图拨打利-特拉弗斯的手机或他的船上无线电,但一直发现自己是在与别人通话。最后,他放弃了,转而去赴与玛丽娜的约会。
8月18日,一个身穿科尔伯特学院防尘罩衣的矮个子搬运工穿过达西大厦正门来到了前台边。他携带着一幅用泡沫塑料包装起来的小油画。
“早上好,按计划从科尔伯特学院来送货了。”
柜台后面的那位年轻女士被搞得一头雾水。那个送货员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读了起来。“达西储存编号F608。”他读出来。她的脸开朗了。她在身后电脑键盘上打了一个号码。“等一下。”她说,一边查阅了一下智慧的源泉。神龛把事情向她作了解释。她看到这件物品已经提离储存仓库让科尔伯特学院去作鉴定,提货指令是由现在没上班的英国当代和维多利亚时代艺术品部门的主管下达的。现在,它被送回来了。她打电话叫来自己单位的一名搬运工。几分钟之内,她已经签认了科尔伯特学院送货人的那份收据,这幅有防护包装的油画也已经被放回储存处了。
“假如我在那栋楼里再待一会儿,”当特鲁比·戈尔出现在外面赤热的人行道上时,他想道,“我应该开始向他们支付房租。”
8月20日,斯蒂文·卡彭特教授的那份鉴定报告抵达了在汉普郡的佩里格林· 斯莱德庄园。他经过在池里一次欢畅的游泳之后,在吃早饭时收到了。在他读信时,他的那盘炒鸡蛋变凉了,他的那杯咖啡也在其表面结了一层皮。
这封信件说:亲爱的斯莱德先生,我敢肯定,现在你一定知道了在阿兰·利-特拉弗斯出发去度假之前,他曾请我看一下被认为是一幅后维多利亚时期的小油画。我不得不说,这项任务结果是极具挑战性的,而且最终还相当令人振奋。这幅标题为《游戏猎物》的图画,粗看一下,似乎相当丑陋、缺乏优点,是由约100年前一位业余庸才的涂鸦。是在上面作画的那块木板引起了阿兰的注意,鉴此,我也对其重视起来了。我把那块木板从其维多利亚时期的框子中取出,做了一番潜心研究。毫无疑问它是白杨木而且相当陈旧。在它的边缘,我发现了古代乳香或胶水痕迹,表明它很可能是一块碎片,是从一幅大得多的诸如祭坛画碎开后的一个部分。我从那块木板的后部取了一点小碎片,以测定其年代和可能的原产地。你知道,树木年代学不适用于白杨树,因为这种树与橡树不同,它没有年轮以表示所经历的岁月。然而,现代科学还有其他方法可对其进行测定。我已经证明了这片木头与15和16世纪的那些意大利木材相一致。在一台分光显微镜下的进一步观察,揭示出由那位锯木工使用的十字锯子锋口所留下的微小的裂口和切口。锯条锋口上的一处细微的不规则状态,造成了雷同于在该时代和该地区的其他作品上所发现的痕迹,又一次与15和16世纪的意大利作品相一致。两只死鸽和一支猎枪的这幅维多利亚时期作品,毫无疑问是在很早的时期创作的。我从颜料中取了一片小碎块,测定了其下面的画不是用油,而是用蛋白胶水调和的。在从蛋白胶水中取了一片更为微小的颗粒之后,对它进行了光谱分析,我发现它揭示了那个时期几位大师所使用的确切的调料混合。最后,我对这幅画进行了X光扫描以测定下面的内容。下面是一幅用蛋白胶水调和颜料的油画,而且只是由于那个匿名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破坏者所实施的厚重的涂抹,才掩盖了其清晰度。背景是所提到的那个时期的一处乡间风景,包括几座平缓的山丘和一座独立的钟楼。中景似乎有一条土路从一处浅浅的山谷里出现。前景只有一个单一的人物,显然是可在《圣经》中找到的那一类人物,眼睛直直地盯着观赏者。我无法确定该作品的作者,但你现在手头上秘密拥有的也许是直接来自于那个时期和那个地方的齐玛布·杜奇奥或者乔奥托的一件杰作。——你诚挚的,斯蒂文·卡彭特
佩里格林·斯莱德呆坐着,那封信摊放在他面前的那张小桌子上。齐玛布……哦,天哪。杜齐奥……耶稣流泪了。乔奥托……该死的地狱火。他左眼附近的那个神经性痉挛又开始跳动了。他用一只手指头去按住颤动。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他想起来索斯比拍卖行的最近两项发现(都是对他相当程度的打击)。在苏福克海岸边一座庄园内的一只装潢精美的大橱里,他们的其中一位评估师就发现了这么一块木板,并鉴定它是出于一位名家的手笔。结果那是齐玛布的作品,是其中最稀有的,卖了几百万英镑。就在近期,另一位索斯比职员对霍华德古堡的内部进行了评估。在一个被忽视了的、低档次的画作夹子里,他发现了画有一位用双手抱头的悲痛欲绝的妇女的作品,要求对此做出更为专业的鉴定。这幅无疑是300年前的画作,原来是由米开朗 基罗所创作。询问价格?800万英镑。而现在,似乎他也拥有了伪装成两只死鸽的无价之宝。
显然,再与雷吉·范肖联手搞一次骗局是行不通的。把初级专业技术人员本尼·伊文思甩掉是一回事,阿兰·利-特拉弗斯完全是另一种人。董事会会听信阿兰,即使在机场寄出的那封信他也许没有副本。不管怎么说,再也不能使用范肖了。艺术界并不是那么容易受骗上当。但他可以并愿意使自己出名,还能使达西大厦恢复往日的荣耀。如果这种举措不值一份6位数的圣诞奖励的话,那么没有其他东西会值得。
在一个小时之内,他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坐进他那辆本特利轿车的方向盘后面,向着伦敦疾驶而去。
图画储藏室里空无一人,他可以静下心来慢慢查找,直至找到那份标号为F608的物品。透过泡沫孔塑料包装,他能够依稀分辨出挂在一只钩子上的两只死鸽的形状。他把那幅画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以作进一步的观察。天哪,当他在办公室里注视着它时他想道,可它实在是丑陋。然而,在它的下层……显然,不能把它拿到大厅里去拍卖。应该先由达西大厦把它给买下来,然后才是偶然被发现。问题在于卡彭特教授。那是一位正直的人,肯定会把自己的报告留下一份副本存档备查。如果一位不幸的平民,即那幅涂鸦画的原主人,在受到了某位佩里格林·斯莱德的欺骗时,是会勃然大怒的。另一方面,他也没说藏在内层的画肯定是一幅杰作,只不过是也许。与一家拍卖行竞争赌博是没有规则的。赌博有风险,也不会永远取胜。所以,考虑到还缺乏肯定,如果他向主人提供一个公平的价格……
他在电脑里查询卖主记录,追查到了在苏福克郡萨德伯里的哈米什·麦克菲,还有一个地址。斯莱德写了一封信,贴上邮票后寄出了,表示愿向那位悲惨的麦克菲支付5万英镑以购买他的祖父的那幅“最感兴趣”的作品。为使这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还附上了他的手机号码作为联系的手段。他坚信那个傻瓜会同意,这样他将亲自把支票送往萨德伯里。
两天之后,他的电话响了。线路上是一个操着浓重苏格兰口音的人,而且说话火气很大,似乎受到了冒犯。
“我的祖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斯莱德先生。他在世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但凡高那时候也同样。现在我相信,在见到他的作品时,这个世界是会承认真正的天才的。我不能接受你的报价,我要报出我自己的条件。我祖父的作品应该出现在下个月初你们的维多利亚时期大师作品的拍卖会上,不然我就把它撤回来拿到克里斯蒂拍卖行去。”
当斯莱德放下电话时,他在颤抖着。凡高?那人有毛病吗?但他没有选择。维多利亚时期的杰作拍卖活动已定于9月8日举行,修改目录已经太晚了,目录已经付印了,再过两天就可印刷完成。那些鸽只能以后添加上去了,这也不是不平常。但他留有自己信件的副本和给麦克菲的报价,还对最近的电话录了音。以5万英镑的报价去抚慰卡彭特教授是远远不够的,而达西董事会将会全力支持他去抗击以后发射过来的任何高射炮火。他将不得不为达西大厦购买这幅图画,那将意味着在大厅里要有一位投标人,其一切举动都要确切地按吩咐去做,但看上去又不能像是一名达西的高级职员。他将使用伯特伦,那是一位搬运工领班,马上就要退休了,经过40年的工作是绝对忠心耿耿的,且有喜欢偷听别人谈话的名声。但能够服从命令。
在电话的另一头,特鲁比·戈尔已经放下听筒,转向本尼。“亲爱的小伙子,你是否真的明白你在干什么?5万英镑可是一笔巨款呢。”
“相信我。”本尼说。他的话比他自己心里的感觉更有信心。他每时每刻都在祈求斯莱德太贪心了,以致不会去把他的打算告诉正直诚实的卡彭特教授。
到月底时,所有的高级职员都返回了达西大厦。为9月8日维多利亚时代杰作的大拍卖活动的准备工作全面展开了。
九月
那一天,佩里格林·斯莱德把自己打算的那件事情保持着沉默,并由衷地发现阿兰·利-特拉弗斯也是一位守口如瓶的典范,甚至根本没有提及那件事。然而他们每次在廊道里相遇时,斯莱德都会向他露出一副灿烂的笑脸。利-特拉弗斯开始担心了。以前他常常认为这位副董事长太浮夸了一点,也曾听说过人到中年的男士因婚姻单调乏味而偶尔在外面搞同性恋的事例。作为有4个孩子的他,诚挚地希望斯莱德没有瞄上他。
8日上午,达西大厦拍卖大厅里响起了通常的那种激动的嗡嗡声,那是肾上腺素的冲动,是对美术界为鉴别糟粕而做出的辛勤劳动的一种补偿。斯莱德已经关照那位令人尊敬的搬运工领班早点到来,并向他交待了所有细节。
在为达西大厦服务的岁月里,伯特伦已经看见大厦的所有权发生了5次变化。作为一名刚从军队转业的年轻人,他继承父业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他曾经参加过达西老先生的退休送别派对。达西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当时即使是新参加工作的搬运工也被邀请参加了他的派对。但这是最后一次全体参加的活动,后来的管理层再也没有这样款待过他们这些普通职员。伯特伦是大楼内最后一位戴着圆顶硬礼帽工作的人,他曾经在廊道里搬运过总值几十亿英镑的艺术品,从来没动坏脑筋去做过手脚。现在他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把一杯又一杯的茶穿过他那海象般的大胡子喝进嘴里。
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他将穿着他那套蓝色哗叽呢西服坐在大厅后部, 手里拿着一块投标牌子,而且他只为一件作品投标,这样他不会错误地为任何其他静物画去投标。已经让他看过了挂在钩子上的那两只死鸽,他已经被告知要记住作品的题目是《游戏猎物》,斯莱德先生已经告诉他要注意斯莱德的脸部表情。如果斯莱德要他投标,他还在犹豫时,斯莱德将很快眨巴一下左眼,那就是要这位老雇员举起手中牌子的暗号。
伯特伦去泡来一杯茶,第四次去了厕所。斯莱德所需求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关键时刻看到他的傀儡离开现场走进洗手间。
阿兰·利-特拉弗斯已经选定了一份有价值的图画菜单。最耀眼的是两幅前拉斐尔派的画作,一份是米雷斯的杰作,系来自于一位新近过世的收藏家;另一份是霍尔曼·亨特的作品,已有多年未与公众见面了。紧跟在后的是另两幅同样重要的油画,由约翰·弗雷德里克·哈林所创作的一幅,以及出自于詹姆斯·卡米克尔手笔的一幅怒海里一艘帆船的图画。
拍卖于10点整准时开始。投标很踊跃,大厅里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倚靠在后墙边。斯莱德有3幅静物画,题材都是有关游戏和猎枪,他决定把那幅苏格兰作品作为这一批中的未经列名的第四幅拍卖。谁也不会感到惊奇,而且事情可在几分钟之内解决。当他与挤满大厅的人群打招呼时,他表现得极为和蔼可亲。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在拍卖厅的后部,伯特伦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前方,牌子放在膝盖上。在台上,当一批批作品在接近或超过高位估价拍卖出时,佩里格林·斯莱德表现得相当幽默,甚至笑容可掬。他能够认出大多数投标人,但也有十几个人是他所不认识的。偶尔,顶上的其中一盏灯反射出坐在倒数第三排一个身穿深色西服的人的那副水晶眼镜上。
在一幅图画被搬走、另一幅被放置于画架上的短暂的间歇期里,斯莱德示意一位女工作人员到他身边来。他俯身向前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坐在倒数第三排左边的那个日本人是谁?”那姑娘溜走了。在下一次更换图画时,她回来把一张纸条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在台上展开那张纸条,他看到:“大阪美术馆的山本康博先生。他带来了由东京银行签发的金额为10亿日元的一份信用证。”
斯莱德绽开了笑容。10亿日元相当于200万英镑呢。没有问题。他确信以前听说过或读到过山本这个姓氏。他没记错。那是当年偷袭珍珠港的那位海军上将。他不可能知道这个同姓的日本人这一次是来达西大厦搞一次类似的行动,他也不会知道东京银行的那份信用证是来自于苏茜·戴的电脑的其中一项杰作。
山本先生在一些一般作品的初始拍卖阶段投了几次标,但没有坚持不放,在画作最后被拍定成交之前他撤出来让给了其他投标人。但透过他那厚厚的水晶镜片,他已经在人们心目中树立了他是一位真诚的买主的形象。
4幅静物画中的第一幅拿上来了。那3幅列上了目录的画,都是由相对不出名的艺术家所创作,分别以5000至1万英镑的拍卖价售出了。当第三幅画被搬走之后,斯莱德用一种捉弄人的幽默宣称:“还有第四幅静物画,没包括在你们的目录之中,是后来添加的。一幅很不错的小图画,由苏格兰高地艺术家科伦·麦克菲所创作。”
科利·伯恩赛德没能抵挡得住诱惑,他至少还是把自己名字的一部分放进了那位艺术家的头称中。这是他会得到的惟一识别之处。
“标题是《游戏猎物》,”斯莱德清清楚楚地说。“有投标的吗?1000英镑有人要吗?”
伯特伦举起了他手中的牌子。
“后面有人同意1000英镑。有超过1000的吗?”
另一块牌子举了起来。那人肯定是患有近视。其余投标人、交易人、收藏人、代理人和美术馆业主都在几乎不可置信地凝视着。
“向你挑战了,先生,出价2000英镑。”斯莱德说,眼睛盯住了伯特伦。他闭了一下左眼皮。伯特伦举起了他手中的牌子。
“3000英镑,”斯莱德说。
“有出4000英镑的吗?”
大厅内一片沉默,然后那个日本人点点头。斯莱德被搞糊涂了。他能够看见那人浓厚的黑发中夹杂着白丝,但杏仁色的眼睛被那副啤酒瓶底般的镜片遮盖得不可捉摸。
“你这是投标吗,先生?”他问道。
“哈依。”山本先生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他的声音像是日本幕府时代的三船敏郎将军。
“请你把牌子举起来好吗?”斯莱德说。
日本人清楚地说:“哦,好的。”并举起了他的牌子。
“4000英镑。”斯莱德说。他的镇静仍然没减退,虽然他决不会指望任何人会以高价战胜反应迟钝的伯特伦。
在接到暗示后,伯特伦又举起了牌子。
大厅里的迷惑比不过此刻倚靠在后部墙边的阿兰·利-特拉弗斯的感觉。他从来没看见过或听说过《游戏猎物》。如果斯莱德想在拍卖时添加一件作品,在目录已经印制完成时,他也许会提及。还有,麦克菲是谁?他从来没听说过他。也许是与斯莱德打猎时同伴的祖先。但价格已经拍上了5000英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没有关系。任何物品都可获得一个体面的价格,对这件破烂货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赚取的佣金可使董事们喝上一阵子名贵的法国波尔多红葡萄酒。
在此后的30分钟时间里,利-特拉弗斯的镇静开始消退了。他能够看见后脑勺的那个日本人一直在点头,口中说着“哈依”,而坐在更靠后部的柱子后面超出了视线的某一个人一直在与他攀比。他们知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吗?这是一幅丑陋的破烂画,人人有目共睹。拍卖大厅已经陷入了沉静。价格已经弹上了5万英镑。
利-特拉弗斯拖着脚沿后墙走过去,直至到了那条柱子旁才抬头看了一眼。他差一点心脏病发作。看在上帝的分上,那个神秘的投标人原来是搬运工领班伯特伦。那只能是意味着斯莱德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
脸色灰白的利-特拉弗斯遇上了从大厅对面斯莱德瞟过来的目光。斯莱德微微一笑,并向他投之以又一个挑逗情欲的眨眼动作。这就明朗了。他的副董事长一定是疯了。他匆匆走出大厅,来到了分发牌子的姑娘们那里,抓起一部内线电话,打到了董事长办公室,要求盖茨黑德公爵接听,因为他有急事要汇报。
在他回到大厅之前,价格已经拍上了10万英镑,而且山本先生仍然不想退出。斯莱德现在正在以11万英镑一次往上拍叫,并已经开始担忧了。只有斯莱德一个人知道那两只死鸽下面是一幅价值几百万英镑的杰作,但那个日本人在投什么标?难道他也知道一些情况?这是不可能的,这幅画是随意闯进在圣埃德蒙兹的伯利分部的。难道卡彭特教授在远东的某个地方露出过口风?同样不可能。难道是山本先生独独钟情于这幅画?难道他一点口味也没有?难道他认为东京和大坂的那些大亨们会拥向他的美术馆里用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幅破烂画?某个方面出错了,但在哪个方面?他不能拒绝山本先生的投标,更何况是当着整个大厅人群的面。但因为知道死鸽的下面是什么,他也不能暗示伯特伦停止投标,而让这幅作品流向日本。
其余投标人意识到发生了怪事。这种事情他们以前谁也没有见过。这里展示着一幅极为丑陋的破烂作品,通常只能摆在地摊上出售,而现在两个投标人把它的价格抬上了天。一个是蓄着海象般大胡子的古怪老头,另一个是寸步不让的日本武士。他们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肯定有“内部情况”。他们全都知道,美术界不适宜那种胆小的人去涉足,这个行业里的某些诡计可使科西嘉的一名杀手看上去像是一位牧师。在场的每一位都记得那个完全真实的故事。两名美术品商人去参加在一座残破古旧的庄园里举办的一次展卖会,其中一人发现了画有一只死野兔的一幅静物画,挂在楼梯旁。甚至根本没有展示出来。但他们有一种感觉,于是把它买了下来。那只死野兔原来是由有记录的一代大师伦勃朗作的最后一幅油画。但躺在病床上受着中风痛苦的大师肯定不会画出那么难看的鸽吗?于是他们睁大眼睛凝视着,试图寻找隐藏在里面的天才手笔,但什么也没发现。
拍卖继续着。在拍至20万英镑时,门口有一阵子骚动,当个子高大的盖茨黑德公爵走进来时,人们让出了一条通路。他靠后墙边站着,像是一只随时要啄食活肉的秃鹰。
拍上24万英镑时,斯莱德的自我控制开始崩溃,一层细细的汗珠出现在他的前额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特别显眼。他的声调已经高了好几个八音度。他内心的某个声音在尖叫着让这场闹剧停下来,但他没法停住。他那仔细编写的剧本完全失去了控制。在25万英镑时,他左眼附近的那种神经性痉挛开始跳动了。在大厅的对面,老头子伯特伦看到不停地眨眼就继续投标。这个时候,斯莱德想要他停止,但伯特伦知道他所接到的命令:一次眨眼,一次投标。
“超过你了,先生。”斯莱德朝着那个来自日本的人发出了粗厉的叫声。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祈求这场噩梦能够最后结束。
山本先生以清楚的声调说:“哈依。”
斯莱德的左眼如同疾速行驶的救护车的前部那样颤动起来,于是伯特伦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在达到30万英镑时,利-特拉弗斯在公爵的耳边一阵轻声轻语,秃鹰开始有目的地从墙边移向他的雇员伯特伦。
在这座静悄悄的大厅里,所有目光都落到了那个日本人身上。他突然起身,把牌子往他的座位上一放,朝佩里格林·斯莱德正式鞠了一躬,走向了大门。人群让出了一条通路,就像是红海在摩西面前那样。
“第一次,”斯莱德有气无力地说,“第二次。”他的槌子敲在了木墩上,整个大厅沸腾了。如同每一次紧张场面结束时那样,人人都愿与相邻的人说一些话。
斯莱德有点恢复过来了,他擦了一把额头,把余下的拍卖工作交给利-特拉弗斯后,走到了台下。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伯特伦走向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去泡一杯好茶。
公爵转向他的副董事长发出咝咝的响声说:“我的办公室。5分钟之内,请你来一趟。”
“佩里格林,”当他们单独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时,公爵开始说话了,再也没有叫他的“佩里”呢称,或是“老伙计”,即使是友善的门面也不见了。“我能否问问刚才你在那里究竟是在干什么吗?”
“主持一次拍卖。”
“别对我花言巧语,先生。那幅两只鸽的涂鸦画,它是一件破烂货。”
“初看时是这样。”
“你在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为什么?”
斯莱德从胸袋里取出那封有两张纸的信件和由科尔伯特学院的卡彭特教授所写具的那份报告。“我希望这能够解释为什么。我原本可最多以5000英镑把它拿到手。要不是那个狂热的日本人,我是能够得手的。”
盖茨黑德公爵在从窗户滤进来的阳光下仔细阅读了那份报告,他的表情改变了。他的祖先靠杀人抢劫才成了名门望族,与本尼·伊文思一样,祖宗的基因是顽强的。
“不同的情况,老伙计,完全不同的情况。还有谁知道这事?”
“没了。我是上个月在家里收到这份报告的,一直把它亲自保管着。斯蒂文·卡彭特、我、现在还有你。就这些。我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么原主人呢?”
“一个苏格兰白痴。原先我向他报价5万英镑,但那傻瓜回绝了。我留着那封信和他的拒绝的电话录音磁带。现在嘛,当然,我希望他原先能够同意。可我没法预料今天上午的那个疯狂的日本人。该死的,差点把它从我们手中夺走。”
公爵思考了几分钟。一只苍蝇在窗玻璃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如同深夜时一把链锯那么响亮。“齐玛布,”他喃喃地说。“杜齐奥。天哪,我们达西大厦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们的一幅作品了。七八百万英镑?听着,立即与这画的主人结清账。我会批准的。你愿意让谁承担复原任务呢?科尔伯特学院?”
“这是一个大单位。人员很多,人多嘴杂。我想把任务交给爱德华·哈格里夫斯。他是美术界最优秀的专家之一,独自工作,口风也很紧。”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由你负责。恢复工作完成后告诉我一下。”
爱德华·哈格里夫斯确实是独自工作,他生性阴郁,行踪秘密,在哈默史密斯开了一家私人画室。在对名画家作品的修复和去除表层画面方面,他是一位能手。他阅读了卡彭特的报告后,想与这位教授联系一次面谈。但科尔伯特学院的这位资深专家在获悉那笔可观的佣金落入别人的腰包后,也许会勃然大怒,于是哈格里夫斯决定保持沉默。但他知道科尔伯特学院的信纸信封和教授的签名,所以他能够以这份报告作为他自己工作的基础。在斯莱德亲自把这幅苏格兰静物画送到他的画室来时,他对这位达西大厦的副董事长说,他需要两个星期时间进行修复。
他把它放在朝北的窗户下,在两天的时间里只是盯着它看。必须极为细心地把上面那层维多利亚时期的厚厚的油画除掉,这样才不致损坏底下的那幅杰作。到了第三天,他着手工作了。
佩里格林·斯莱德在两个星期之后接听到了这个电话。他已经等不及了。“嗯,怎么样,我亲爱的爱德华?”
“这件工作已完成了。静物画下面的作品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出来了。”
“色彩怎么样?与画上去的时候一样新鲜吗?”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线路上的那个声音说。
“我把我的车派过来。”斯莱德说。
“我认为也许我应该带着这幅画一起来。”哈格里夫斯谨慎地说。
“好极了,”斯莱德绽出了笑容。“我的本特利车半个小时内来接你。”
他打电话给盖茨黑德公爵。
“干得好,”董事长说。“让我们撩开它的面纱。在我的办公室,12点钟。”
他曾经在科尔斯特里姆卫兵团里待过,喜欢在与部下讲话时添加一些军事用语。
12点差5分时,一名搬运工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支起一只画架后离开了。12点整,爱德华·哈格里夫斯在佩里格林·斯莱德的陪同下,带着用一块软毯子包裹着的那幅用蛋黄调和颜料的木板画,走进了房间。他把图画放在了架子上。公爵已经打开了一瓶香摈酒。他为每一位客人倒了一杯。斯莱德欣然接受了,哈格里夫斯犹豫着没有接受。
“那么,”公爵绽出笑脸说,“我们得到的是什么?一幅杜齐奥的作品?”
“呃,这一次不是。”哈格里夫斯说。
“这倒使我惊奇了,”斯莱德说。“一幅齐玛布的作品吗?”
“确切地说不是。”
“我们等不及了,”公爵说。“来吧,揭开毯子。”
哈格里夫斯照办了。
该画显然确如科尔伯特学院的来信所描述的,画面精美,确是佛罗伦萨和锡耶纳的文艺复兴早期的风格。背景是中世纪时的风景,有平缓的山丘,远处还有一座古钟楼。前景惟一的活体是一头毛驴,或者说是《圣经》中的驴子,孤独凄凉地凝视着观赏者。它的生殖器官软绵绵地垂向地面,好像刚刚被彻底地拉了出来。地面的中间确有一条浅浅的山谷,还有一条土路通往中央。在土路上,从山谷中出现的是一辆小小的但完全可以辨认出来的梅塞德斯-奔驰轿车。
公爵注视着空间的一个点。斯莱德认为他也许会突然间心脏病发作而死去,然后希望他将会,然后又惟恐他也许不会。
在盖茨黑德公爵的内心深处,5个世纪的教养在积极争取自我控制。最终,教养胜利了,他一言未发地走出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佩里格林·斯莱德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大楼。
尾声
9月份余下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
在回答每天的电话询问时,萨德伯里的那位新闻工作者确认了第二封凹凸纸印制的信件在等待着麦克菲先生。装扮成一个留着姜色胡子的苏格兰人后,特鲁比坐火车去把那封信取来了。信封内有一张来自于达西大厦的支票,金额为26.5万英镑。使用由苏茜制造出来的某些精美的电子文件单证,他在海峡群岛格恩西岛上圣彼得港的巴克莱斯银行开了一个账户,那里是英国领土上最后的免税天堂之一。支票兑付进去之后,他当天坐飞机返回伦敦,在街上的那家加拿大皇家银行里以特鲁比·戈尔的名字又开了一个账户。然后他又去巴克莱斯银行,把哈米什·麦克菲先生名下的整笔款项汇到了在伦敦市区的戈尔先生的账户上。巴克莱斯银行的副行长对于那个操苏格兰口音的人的开户和关户速度之快甚为惊奇,但没有反对。
那家加拿大银行是不受英国大陆的税法管辖的。特鲁比从那里支取了两张银行支票。一张支票的金额为13250英镑,寄给了科利·伯恩赛德,老头子由此可在他的残生里沉浸在法国波尔多的佳酿红葡萄酒之中了。特鲁比提取了1750英镑的现金作为他自己的临时生活费。第二张支票是给本尼·伊文思和苏茜·戴两个人的,金额为15万英镑。余下的10万英镑由乐于助人的加拿大银行建立起一项长期的高利率基金,为特鲁比·戈尔的余生支付每月约1000英镑的生活费。
本尼和苏茜结婚后回到了本尼的故乡兰开夏,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而她则成了一名自由职业的电脑程序员。一年之内,她的头发褪尽了氧化物染色剂,脸上也卸去了金属脂粉,还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
特鲁比从海峡群岛返回家中后收到了来自于约恩制片公司的一封信件。来信告诉他,皮尔斯·布鲁斯南,即在影片《黄金眼》中请他演过一个小角色的那位先生,希望他能够在下一部邦德007系列影片中出演一个大角色。
有人把情况透露给了查利·道森,这位美术记者在卡彭特教授的饶有兴趣的帮助下,把这桩美术界的丑闻掩盖起来了。
警方继续查找哈米什·麦克菲先生和山本先生,但苏格兰场并不对破案抱有很大的希望。
玛丽娜把她的回忆录卖给了《新闻世界》。埃莉纳·斯莱德夫人立即与伦敦最负盛名的离婚律师菲奥纳·沙克尔顿进行了一番长时间谈话。一份清算协议签订了,佩里格林·斯莱德先生没能得到任何财产。他离开了伦敦,最后听说到的消息是他在西印度群岛上的安提瓜经营着一家酒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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