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巴普蒂斯特·朗加拉蒂能活到今天,至少在某种意义上,应归功于他具备的那种能感到危险逼近的直觉感。那天到达巴黎后,他便在约定时间静坐在香农指定的那家旅馆的客厅内看着杂志。整整等了两小时,香农仍未露面。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他走过去问了一下旅馆服务台,看看香农是否来得过早,先要了个房间住下来了——虽然朗加拉蒂明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服务台的职员查了一遍顾客登记簿,然后告诉朗加拉蒂,旅馆里没有伦敦来的基思·布朗先生。朗加拉蒂猜想香农是耽误了,可能于明天这时到达。 因此,在16号的同一时间里,这个科西嘉人又来到这家旅馆,坐在客厅里静候着。这一回他虽仍未等到香农,却发现情况有些异常。有一个旅馆职员两次偷偷地把头探进大厅,窥视一番。可每当朗加拉蒂一抬头,那家伙便随即缩回脑袋。他继续等了两个小时,香农还是没出现,于是他再次离开旅馆。
当他走上门前那条街时,一眼瞥见一个汉子站在旅馆门旁的拐角处,似乎对眼前的商店橱窗表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只见他圆睁双眼,死盯着橱窗玻璃看个不停,可那里面摆的却净是些女用紧身胸衣。朗加拉蒂凭他的直觉感到有点儿不对劲,这汉子与四周明媚的春光、僻静的后街太不协调,未免有些大煞风景。
在下一个24小时里,朗加拉蒂利用他在巴黎黑社会科西嘉人联盟中的老关系,开始在雇佣兵们常常聚会的那些酒吧间里打探起风声来。同时,他每天上午仍然去那家旅馆等待,终于在第五天,也就是19号上午遇见了香农。
香农是在前一天晚上乘飞机从热那亚取道米兰抵达巴黎的,当夜就住在这家旅馆里。看来他情绪高昂,坐在旅馆客厅里呷着咖啡,告诉他的同伴说,他终于买到了一条船。
“没问题了吗?”朗加拉蒂问。
“没问题了。”
“可我们在巴黎这儿倒有个问题。”
由于在大庭广众下,这小个子科西嘉人无法掏出他那把刀来磨刮,只好干坐着,两只手百般无聊地搁在大腿上。
香农放下咖啡。他明白,如果朗加拉蒂说有了问题,那就意味着遇上了麻烦。
“比如说?”他平心静气地问。
“有人准备干掉你。”朗加拉蒂直截了当地说。
他俩谁也没再开口,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香农在迅速判断着这个消息。朗加拉蒂没有插话,因为他这个人向来是人家不问决不开口的。
“你知道是谁策划的吗?”香农问。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刺客是谁。不过,幕后人出的价钱倒挺高,大概有5000美元。”
“是最近的事吗?”
“听说计划是在大约六周前制订的。现在还无法肯定,究竟订计划的人——这家伙的老巢一定是在巴黎——是主谋呢,还是受人指使?事情很清楚,刺客不是第一流的暗杀好手,就是个傻小子。不过,毕竟有人接下了这笔生意,而且已经在注意你的行踪了。”
香农暗自诅咒着。他对身边这位科西嘉人的判断深信不疑,因为朗加拉蒂一贯小心谨慎,刚才说的这番话必定是有根有据。他开始努力回忆任何可能致使别人对他的脑袋下赌注的事情。讨厌的是,各种可能的因素太多了,有些简直就无从猜测。
他一步步井井有条地分析起此刻所有能够想到的因素。这个暗杀计划要不是与目前他从事的活动有关,就是由于某件事所致。他首先开始分析前者。是因为走漏风声了吗?是不是某个国家情报机构得到消息,获悉他预谋在非洲发动一次政变,因此决定通过干掉这场行动的首领而一劳永逸地止住这场政变?他甚至怀疑幕后策划人是詹姆斯·曼森爵士,原因是他居然胆敢践踏爵士心上的那朵“纯洁的鲜花”——天晓得,那位情场老手洛丽莎怎么还会有这么个称呼。但他很快排除了所有这些因素。也许,是不是因为他触犯了黑市军火业这个鬼域中的某个家伙,所以对方决定借刀杀人干掉他?然而果真如此,那么此事必定有个前提:他和某人为生意闹翻了脸,为钱吵过架,或者是因为他耍手腕骗了人,威胁了对方等等。可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开始把思路转向遥远的往事,回忆起他参加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麻烦之处在于:一个人说不定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曾在某个时候无意中激怒过一个强敌。也许他在某次战斗中干掉的一个对手,竟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或者苏联克格勃的特务。这两家机构都是惯于对人报旧仇的,而且成员中不乏世界上最凶狠残暴的打手。这些家伙解决宿怨从来不考虑现实,仅仅只是为了雪恨。
他知道中央情报局仍在执行一项杀死布鲁斯·罗西特的决定,此人曾在刚果利奥波德维尔一家酒吧开枪干掉了一个瞪眼看他的美国人。后来才明白,那名枪下鬼竟是中央情报局驻当地的工作人员。虽然罗西特事前对此一无所知,但根本无济于事,中央情报局仍然做出了一定要杀死他的决定,弄得罗西特至今还在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克格勃也是一丘之貉。他们到处派出刺客,四下追踪,杀死那些叛国者和使他们吃过亏的外国特务。对于后者,他们不但从不放过,而且总是予以公开惩戒,以达到杀鸡吓猴这一目的,并让世人皆知,他们是不好惹的。总之,俄国佬杀人无需合理的动机,常常只是为了报复。
接下来的是法国保安行动总局和英国秘密情报局。不过,如果法国人真的想杀他,过去两年里他们起码有过上百次机会,而且完全可以在非洲丛林里就悄悄干掉他,大可不必冒走漏风声的危险,让巴黎黑社会的一个刺客来干此事。他们有的是自己的行动人员,干这种活的行家里手。
英国人似乎更不可能,他们墨守成规到了极点,要想进行一次暗杀,几乎非经内阁批准不可。他们只有在极其危急的关头才动手行刺,或者是为了制止重大泄密,或者是为了杀一儆百以树起本组织的威望,偶尔也为自己的成员被某个刺客故意杀死而去复仇。香农敢保证,他从未打死过任何身份公开的英国特工人员而使对方处境尴尬。不过即使如此,英国人也不会像俄国佬和法国人那样一定要报复。他们曾留下斯蒂芬·沃德的性命,让他活着受审,结果弄得当时的麦克米伦内阁几乎垮台;在菲尔比以及布莱克叛逃后,他们并未杀人灭口,而无论法国人或俄国佬,总是要让自己的叛徒成为车祸之类的牺牲品。
现在只剩下黑社会团体了。是科西嘉人联盟吗?不可能,否则朗加拉蒂不会给他通风报信的。迄今为止据他所知,他从未惹恼过意大利的黑手党或者美国的犯罪集团。
除此之外,最后只剩下某人出于私怨而想报仇这一可能性了。因为,假如这个暗杀计划既非某国情报机构,也非哪一黑社会团体的所作所为,那就只会出自私人之手了。然而,天知道究竟是谁?
朗加拉蒂还在注视着他,等他问话。香农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凝固于沉思之中。
“他们知道我目前在巴黎吗?”
“我想是这样。我相信他们也知道你在这家旅馆。你总是住在这儿,这是个不当之处。我是四天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如你所说。”
“你难道没收到我那封通知你把会晤推迟到今天的信吗?”
“没有,我一周前被迫搬出了我原先住的那家旅馆。”
“哦,继续说吧。”
“我第二次来这儿等你时,发现有人在监视这家旅馆,这大概是因为我第一次来时曾打听过布朗这个名字。我认为消息是从旅馆内部泄露出去的,那家伙昨天今天都在监视着。”
“那我转移一下旅馆怎样?”
“你也许能甩掉他,也许不行。他们知道你化名为基思·布朗,因此也会在其他地方找到你的。今后几周内你要来巴黎几次?”
“次数还不少呢!”香农承认道。“我得打这儿路过几次,两天后我们还要把马克的东西从比利时取道巴黎运到土伦。”
朗加拉蒂耸耸肩。“他们也许发现不了你,可我们不清楚他们的本事究竟有多大,或者有多少人,是些干什么的。他们很可能再一次把你找到,那样就会带来问题,可能要闹到警察那儿去。”
“那我可陪不起。无论是现在还是两天后,装着马克的那批东西待在货车里都不行。”香农说。他是个讲究现实的人,当然愿意与此事幕后策划者坐下来谈判解决。不过眼下情况既然如此,不管对手是谁,他都只好横下心来和那家伙拼一场了。然而,他仍未完全放弃和对手谈判的希望,只是他首先得查明对手究竟是谁。现在只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弄清——就是那个刺客。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科西嘉人,对方阴沉着脸点点头。
“不错,朋友,我想你是对的,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刺客,但首先得引蛇出洞。”
“你愿帮我的忙吗,让·巴普蒂斯特?”
“当然。不管对方是谁,可以肯定这事与科西嘉人联盟无关。只要不涉及到我的同胞,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他们花了将近一小时,仔细研究了一遍面前小桌上的巴黎市区图。然后,朗加拉蒂离开了。他把那辆在马赛登记的货车白天开到了一个预定地点停好。
天快黑时,香农来到服务台,询问去一英里外一家很有名气的饭店该怎么走。他故意站在朗加拉蒂对他提过的那个旅馆职员所能听见的地方大声发问,服务台领班告诉了他饭店的具体地点。
“走着去不远吗?”香农问。
“不远,先生。大概只要一二十分钟。”
香农道谢后,在服务台大声打了个电话给那家饭店,请他们当晚10点给他留下座位。然后,他一直待在旅馆里没有出门。
9点40分整,他一手拎着内装盥洗用具的手提包,另一条胳膊上搭着件淡颜色的雨衣,跨出旅馆大门,转向通往饭店方向的那条街。他走的这条路线并不直达饭店,而是通向两条比旅馆所在的这条路还要窄一点的小街。
他迈开大步,把路上的行人都远远地甩在身后,很快便来到了第一区。这儿街灯暗淡,杳无人迹。他就在此流连徜徉,打量着路旁商店橱窗里的灯消磨时光,直到早已超过他应去饭店就餐的时间为止。他虽从未回头去看,但却不时感到身后某处黑暗寂静的街道上,有个人脚穿软底鞋在徘徊着。此人决不可能是朗加拉蒂,因为这个科西嘉人走起路来轻巧得无声无息。
11点过,他来到事先安排定的那条漆黑幽深的小巷。小巷向左延伸而去,里面没有一丝光亮,两侧都是滑溜溜的高墙。小巷尽头虽然连接着大街,但却被一排拦在马路边上的那种人行护柱与街道完全隔开了,使它实际上成了一条死胡同。巷底护柱前停着一辆法国货车,高大的车厢恰好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任何可能从大街上透过来的光亮。车厢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
香农朝车厢走去,来到跟前时猛地转过身来。和大多数斗士一样,他也总是情愿面对着敌人而不是将危险置于身后。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哪怕是在不得已后退时,也一定要和敌人面对着面;因为那样,至少可以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刚才,当他不顾背后的刺客,径直走向小巷深处时,不由紧张得周身汗毛直竖。假如他当时没有把握住跟着他的那个刺客的心理,恐怕 他这时早已一命呜呼了。幸亏他估计对了,那个刺客只远远地在他身后空荡荡的街道上跟着,等待着会出现眼前这样一个下手的绝好机会。
香农扔下手中的提包和雨衣,紧盯着小巷入口处。渐渐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从大街上洒进巷口的一片路灯光中。他耐心等待着,只希望不要现在就出现枪响。忽然,黑影停了下来,显然是在估摸情况,分析香农是否带着枪准备在这儿伏击他。但是,当他看清前方只是孤零零地停着一辆货车时,便放下心来。他揣测香农把车停在这儿完全是出于审慎的缘故,这会儿只不过是回来取车罢了。
巷口的黑影又轻轻向里移动起来,香农此刻已能看清黑影的右手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对着前方。虽然这人的脸笼罩在暗处,身体也只显出了轮廓,但肯定是个身高体壮的彪形大汉。
这时黑影再次站住了,立在小巷中间鹅卵石的路面上,举起手枪对着香农瞄准了几秒钟。但顷刻间,只见他握枪的手臂慢慢地低了下去,垂到身体的一侧,仿佛改变了主意。他那张阴影遮盖住的脸仍盯着香农,可身体却缓缓地倒向前方,双膝跪了下来。有些射手觉得这样射击更加稳当点,香农思忖着。但紧接着,此人惨叫了一声,身体倾倒了下去,双手撑住鹅卵石路面,手中握着的那支0.45柯尔特手枪咕嘟一声掉到地上。慢慢地,他就像个祈祷时面对着麦加圣地的穆斯林似地低下了头,视线在这20秒钟内头一次从香农身上移开,转向鹅卵石路面。从他身边传来一阵血流涌到石子路上发出的轻微而急促的汩汩声。他终于松开四肢颓然趴下,像个孩子似地安静地睡着了。从他身上动脉血管里流出来的鲜血,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积成了 一个小洼塘。
香农仍然倚车门而立。对面刺客高大的身影倒下后,从巷口倾泻进来的路灯光,照亮了插在刺客背部的一把匕首的4寸长黑色骨质刀柄,匕首的刀刃斜刺进他的第四与第五肋骨之间,在正中稍稍偏左的位置上。“猫儿”香农抬起头来,看见灯光下另有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还静静地站在距死者约有15码外他掷出那把匕首的地方。香农“嘘”了一声,他悄没声地踩着脚下的鹅卵石走上前来,此人正是朗加拉蒂。
“我真担心你会下手太迟。”香农埋怨道。
“不会,绝对不会。自从你走出旅馆大门后,我压根儿就没让他有扣动扳机的机会。”朗加拉蒂回答说。
货车车厢里铺着一大张塑料雨布,下面垫着一块四周有不少绳孔的防水帆布,可以很容易地穿进绳子捆成一长条,车厢里面还堆放着不少绳子和砖块。香农和朗加拉蒂各抓着尸首的一侧,把它扔进了车厢。接着,朗加拉蒂爬进车厢,从尸首上拔出他那把匕首。香农关好车厢门,朗加拉蒂从里面牢牢地反锁上。然后,朗加拉蒂从车厢爬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他慢慢把车沿着小巷向后倒去,上了大街。
当他还在起动马达时,香农走近驾驶室问:“你看清他没有?”
“当然。”
“认识吗?”
“认识。这家伙叫雷蒙·托马德,曾在刚果待过很短一段时间,是个典型的地痞、职业刺客。不过,他技术不精,不是大头目们愿意雇佣的那种打手,倒更像是为他们自己的老板行事的。”
“谁是他的老板?”香农问。
朗加拉蒂说:“夏尔·鲁。”
香农暗中恶狠狠地骂道:“这个狗杂种,白痴,头脑发昏的笨蛋!居然因为没有让他参加就想毁掉整个计划。”
他息下火来冷静地思索了一阵。得给鲁一点厉害看看,而且要让这小子从此之后再也不敢过问赞格罗这桩事,他想。
“快上车吧。”科西嘉人催促道,汽车马达还在低鸣着。“我想趁现在四下无人把这家伙扔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香农拿定主意后,急促地交代了几秒钟,朗加拉蒂点点头。
“可以,事实上我很喜欢那么办。那样,可以让那个王八羔子好好安分守己上一阵子。但你得为此破费了,5000法郎怎么样?”
“行,”香农答道,“去干吧,三小时后到夏佩尔车站外面见我。”
他俩在预定时间内来到比利时南方一个叫做南特的小镇,和马克·弗拉明克见了面,三人在一起吃了午饭。
前一天香农曾给弗拉明克打过电话,对他作了一些指示并告诉了他碰头时间和地点。当天早晨,小马克吻别了安娜,带上她亲手替他准备的那只心爱的衣箱和一个饭盒上路了。饭盒里装着半条面包、一些黄油和一大块奶酪,是给他上午休息时吃的。分别时,安娜和以往一样,嘱咐他自己多加保重。
他开着那辆货车,载着五个容量200公升的卡斯特罗尔牌润滑油油桶,顺利地穿过比利时全境。一路上,谁也没有阻拦他。不过,确实也毫无找他麻烦的理由。他的驾驶执照完备,货车证件与保险书也都符合规定。
当他们三个坐在小镇中心大街上一家咖啡馆里吃午饭时,香农问这个比利时人:“我们什么时候出境最好?”
“明天早晨,要刚巧赶在日出之前,那时候最安静。你俩昨晚睡觉了吗?”
“没有。”
“那你们最好还是休息一下,”马克说,“我来照看这辆车。你们可以一直睡到午夜。”
那一天,夏尔·鲁是另一个疲惫不堪的人。自从前一天晚上他接到亨利·阿兰的电话,说香农已去那家饭店就餐了,他就一直在守候着“捷报”。到了午夜,本应是托马德来电话报告已大功告成的时候,却音信全无。等到凌晨3点还是没有消息,一直到日出,仍然毫无动静。鲁顾不上修面,百思不得其解。他深知一对一地干,托马德肯定不是香农的对手;但他相信托马德一定会乘香农路过某个僻街背巷去吃晚饭时,从背后干掉他。
到了半晌午,正当朗加拉蒂和香农开着那辆此时已空了的货车,顺利地从法国北方瓦朗西安驶进比利时境内时,鲁终于憋不住了,套上裤子衬衫,乘电梯从6楼下到他住的这幢公寓大楼的门厅,看看他的信箱。
从外表上看,信箱和平时毫无两样。这是个大约12 X 9 X 9英寸的长方形木箱,用螺丝钉固定在门厅墙上,旁边还有二十来个其他住户的信箱。信箱丝毫没有留下被人开过的痕迹,否则小偷准会顺手牵羊把锁带走了。但是,他感到肯定有人开过他的信箱。
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锁,拉开信箱门。他僵在那儿足足有10钞钟,一动不动,平时那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10秒钟后,他双眼仍像着了魔似地盯着信箱,嘴里开始一遍遍喃喃地自言自语:“天啊,哦,我的天啊……”活像中了邪。接着他的胃翻动起来,自己觉得就和当年在刚果遇到的情景一个样:当约翰·彼得斯把他裹在绷带里,放在担架上偷偷地弄出境时,他亲耳听见身旁的那些刚果士兵大声质问着他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要和他算 清账。他感到自己已吓得屁滚尿流。他想转身逃走,可又抬不动腿,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原来,信箱里摆着的是雷蒙·托马德的头。这颗血淋淋的脑袋正面带着一种可怜的倦容,眼睛半睁半闭,嘴唇粘在一起,在信箱里凝视着他。
鲁虽不是个胆小鬼,但也并非勇夫。他关上信箱,三步并作两步逃回自己的房间,立刻抱住白兰地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他在用酒当药,而且需要的量还不会少。
艾伦·贝克兴高采烈地钻出军人公司的大门,走上洒满阳光的大街。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事情办得顺心如意。
在收到香农的7200美元和“最终使用人证书”后,他便去找过去偶尔与他订过转手合同的一个合法军火商。和施林克尔当时的想法一样,那人觉得这笔生意油水不大,不屑一顾。但是贝克把他说服了。他振振有词地争辩说,如果买主对第一批货满意,他们很可能会回来再多买一些,大批订货。此人终于同意贝克作为他指定的全权代表飞往南斯拉夫申请购买军火。贝克随身带了这位合法军火商写的授权信和那份早已填上合适的姓名、来自多哥大使馆的“最终使用人证书”。虽然这意味着贝克将不得不把他的佣金分给这位合法军火商一部分,但这是他能够与之打交道的惟一办法。再说,与以往做这种小笔交易时耍的手腕一样,他在香农面前已经把武器标价抬高了整整一倍。
五天来,他与帕夫洛维奇先生进行的会谈卓有成效。他还抽空参观了一座国家军火库,在那儿选定了两门迫击炮和两具火箭筒。这两种武器的弹药都是标准的,按火箭弹20枚、迫击炮弹10发一箱供货。南斯拉夫人未提任何异议,便接受了那份“最终使用人证书”,虽说贝克、那个合法军火商、也许还包括帕夫洛维奇先生一定都心照不宣,那份证书只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
会谈中,自始至终保持着多哥政府正急待买回南斯拉夫武器进行试用的气氛。帕夫洛维奇先生提出全部武器都得预先付款,贝克只好不但把香农寄来的7200美元除用来作旅费的以外全部交上,另外还垫上了自己的1000美元,不过,他深信香农今后必定会付给他另外7200美元,使他完全不吃亏,即使扣去需要分给那个合法军火商的佣金外,他腰包里还能净落4000美元。
在这天上午的会谈中,他进一步落实了这批军火出境的执照,并谈妥全部物资将用军车运往西北部普洛切港的一座出口关栈里。普洛切港就在休假胜地杜布罗夫尼克和斯普利特附近。“托斯卡那号”应该在6月10号以后来到这里装载军火。贝克轻松愉快地想着,登上了经慕尼黑到汉堡的下一班客机。
5月20号那天上午,约翰·施林克尔是在马德里度过的。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把这批9毫米子弹生意的全部细节,都电传给了一位西班牙公民——他在马德里的合伙人。后来,他一收到香农26000美元的全部付款,便带上那份伊拉克的“最终使用人证书”,亲自飞抵西班牙首都马德里。
与艾伦·贝克在其他地方打交道的情况相比,西班牙的手续要复杂些。在这儿,需要写两份申请:一份用来购买军火,另一份是申请出境的。购货申请必须先于出境申请三周前交上去,然后由西班牙政府与此有关的三个部门在20天内逐一过目。首先须经财政部核实,申请人是否已把这笔交易所需的18000美元以硬通货形式付给了一家有关银行。几年前,西班牙政府还只接受美元,但如今他们更欢迎西德马克。第二个有关部门是外交部,他们的任务是审查购买国是否是西班牙的敌国。伊拉克在这一点上决无问题。阿拉伯国家一向与西班牙交往甚密,而且传统上就一直是西班牙出口军火的对象。所以,外交部毫不犹豫地批准了这批订货。最后出面的是国防部,他们主要关心的是订货中不得包括西班牙生产的秘密先进武器,或者其他严禁出口的军火。由于9毫米子弹只属于极普通的军火,因而他们很快便同意了。
尽管购买这批子弹的申请在上述三个部门均未遇到问题,但这一趟公文旅行却整整耗时18天。此外,随着这份申请的周转,附在上面的各种文字材料也越来越多,待到得到最后批准时,申请也已从原先的一张薄纸变成厚厚的一本卷宗了。就这样,一箱箱的子弹从赛特姆兵工厂取出来,存进了马德里郊区的一座陆军仓库里。到这时,事情便转交给了西班牙陆军部,由军火出口处主任安东尼奥·萨拉泽上校全权负责。
施林克尔本人是为了申请出境执照亲自来到马德里的。他随身携带了有关“托斯卡那号”全部详细情况的材料。到达后,很快就填好了那份厚达7页的出境执照申请表,交给了西班牙当局。
返回他下榻的明诺德旅馆后,这个德国军火商自信此行已万事大吉。他预先查阅过“劳埃德船舶登记簿”,证实“托斯卡那号”背景清楚,是属于一家注册轮船公司——“斯皮奈蒂”海运公司所有的小货轮。出境申请上写着,这条船希望能于6月16号到20号之间驶入西班牙巴伦西亚港,装上弹药后,直驶叙利亚沿海的拉塔基亚港。在那儿,把弹药卸给守候在码头上的伊拉克人,再由他们用卡车运往巴格达。
施林克尔自己估计,出境执照肯定会在两周内批复下来,届时他将请求陆军部派遣一名军官、10名士兵押运这批弹药,前往巴伦西亚港码头。这是近三年来才开始采取的谨慎措施,目的在于制止巴斯克恐怖主义分子劫持军火的企图。马德里当局当然极不愿意看到自己制造的子弹竟会落入恐怖分子手中,打在西班牙民防军官兵身上。
当施林克尔最后准备返回西德时,他深信,在马德里的合伙人定能运用其与陆军部的友谊,准时将弹药运往巴伦西亚港装船。
此时在伦敦,有几位先生正在召开一个似乎与上述两项军火交易毫无关联的会议。
过去三周里,控制着博马克贸易公司百分之三十股票的新董事哈罗德·罗伯茨先生一直在努力与公司董事长卢顿少校建立友情。他三番五次邀请卢顿少校共进午餐,并亲自去拜访过一次少校位于吉尔福德的私邸,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快便日趋密切。
在他们平时的谈话中,罗伯茨先生多次对卢顿少校明确指出,公司要想摆脱目前的窘境,重新从事橡胶贸易或其他生意,必然需要大量新投资。渐渐地,卢顿少校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待到时机成熟时,罗伯茨先生向这位董事长建议,公司应再发行一批总数为50万股的新股票。少校开始被这一大胆的提议惊得目瞪口呆,然而,罗伯茨先生以银行代理人的身份向他担保,银行一定能为公司筹措到新的资金。他补充说,万一这批新股票卖不出去,兹温格利银行愿代表它的主顾们将这些新股票全部买进。
这一提议的引人之处在于,一旦博马克公司发行新股票的消息在交易所里传开,公司的老股票肯定也将随之涨价,也许会比现有每股1先令3便士的价格上涨一倍。当卢顿少校想到他手中现有10万股票时,也就欣然同意了罗伯茨先生的提议。他和那些一旦被人说服便再也不三心二意的人一样,从此就成了罗伯茨先生这一提议的附和者,再也未动摇过。
罗伯茨先生接着指出,既然公司现行条例规定,两位董事即可有权通过一项提案,他俩不妨召开一次董事会,就此正式通过这项事关重大的提案算了。但少校仍坚持发函通知其他四位董事前来参加会议,尽管信中只是简单地声称公司打算召开一次董事会,讨论日常事务,其中包括发行一批新股票的可能性。
结果,只有那位身兼公司秘书的董事——商业律师前来参加了会议。会上通过了罗伯茨先生的提案,并且公布了发行新股票的声明。鉴于很久以前,博马克公司的股东们曾授权董事会采取行动招来新的投资,但从未能实现,因而此时再无召开股东大会重新征求意见的必要了。董事会通过的提案规定,公司现有股东有权优先购买这批新股票,至于每个股东可以优先购买多少,则按他们手中老股票的数量而定。此外,他们仍可申请购买一些不属他们优先购买的股票。
不到一周时间,公司秘书就收到了兹温格利银行寄来的由亚当斯、鲍尔、卡特、戴维斯签字的信件和支票。四位先生每人要求买进5万新股票。这5万新股票中自然包括了他们有权优先购买的那一部分。
新股票的市场价格,按规定必须和当年公司老股票初次发行时一样,每股4先令。由于目前老股票的价格仅为每股1先令3便士,因而这个价格也就显得太贵,根本无人愿意问津。不过有两个股票投机商事前注意到了博马克公司在报上发表的声明,推测其中定有文章,所以要求买进全部剩下的新股票。要不是因为罗伯茨先生抢先一步,他们也就成功了。他已先于他们宣称,他所代表的兹温格利银行希望在股票报价收盘时买下博马克公司股东们不愿认购的全部新股票。
博马克公司的股东中,有一个住在威尔士的傻瓜蛋居然同意以这种不合算的高价买下了1000股新股票。此外,另有3000股被公司分布在各地的其他18位股东购进。这些家伙显然都是些毫无头脑的蠢货,连基本的算术都不懂。
罗伯茨先生本人,由于只是个代表他人行事的董事,自己并非公司股东,因此无权优先购买新股票;但等到5月20号下午3点股票报价结盘时,他代表兹温格利银行买下了公司股东们不愿认购的全部新股票,一共为296000股。兹温格利银行此举则是替它的两位主顾行事,而这两位主顾恰恰就是爱德华兹和福劳斯特。银行这次又是用某个账户中的存款付的钱。
无可指责的是,甚至谁也没有违反《企业经营法》。虽然亚当斯、鲍尔、卡特和戴维斯上一次每人从麦卡利斯特夫人手中买了75000股票,这一次又买了50000新股票,但由于目前公司的全部股票已从原来的100万股增加到150万股,所以他们每人实际持有的股票,仍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十,因此可以不必公开身份。而爱德华兹与福劳斯特则各自持有148000股票,刚好在百分之十这一限制之下。
然而,公众乃至博马克公司的董事们都被蒙在鼓里,实际上是詹姆斯·曼森爵士买下了博马克公司占压倒多数的796000股股票。他本人是通过马丁·索普来操纵那六个实际上并无其人的股东,买下了这些数量惊人的股票。马丁·索普则指挥兹温格利银行去和博马克公司打交道,银行再由罗伯茨先生出面做全权代理人。就这样,通过这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詹姆斯·曼森爵士,这位兹温格利银行背后的隐身人,现在能够通过哈罗德·罗伯茨,使博马克公司俯首听命了。
上次从麦卡利斯特夫人手中买下了30万股票,花去了詹姆斯·曼森爵士60000英镑。这一回购进的近50万股新股票,又耗费了他近10万英镑。不过,等到今后博马克公司在赞格罗腹地水晶山租下的采矿区域内“碰巧”发现宝藏的消息传出时,他深信,股票定会涨到他当初预计的每股100英镑这个价格。在那时,他将白白捞进将近8000万英镑。
罗伯茨先生在听说他代表的六个“瑞士股东”总共到手了多少股票后,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博马克公司的办公室。他知道,当他把这些股票放入斯坦霍弗博士手中时,将会有一大笔奖金在等待着他。虽说眼下他的日子就已经相当舒服,但有了那一大笔钱,他的退休生活必将锦上添花。
苍茫的暮色刚刚笼罩了迪南特镇,马克就摇醒了还在熟睡之中的香农和朗加拉蒂。他俩伸腿舒腰,懒懒地从睡觉的那辆法国货车的车厢里钻出来。
“是动身的时候了。”马克说。
香农看看表。“你不是说要等到明天天亮前才动身吗?”他抱怨道。
“那是指出城之后。我们一定要赶在过分惹人注目之前就把这两辆车开出小镇,再停在路边休息一会儿。”
尽管他们开出小镇后果真在路边停下来,可三人中谁也没有再睡觉。他们先是抽着烟,聚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弗拉明克从他那辆车仪表板上的小柜子里取出的扑克牌,然后便各自坐在路旁树下,静候着黎明的降临。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微风习习, 轻抚着他们的脸颊,令他们仿佛觉得此刻不是置身于比利时国土上,而是重新回到了非洲的丛林里,正准备投入战斗。惟有树影中摇曳着的光亮,才把他们又拉回到现实之中:那是一辆辆沿着公路向南驶往法国的汽车闪现的灯光。
拂晓前的那一段,正是他们早已玩厌了扑克牌可又紧张得难以入睡之时。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各自的老习惯:小马克大声咀嚼着安娜为他准备的那些面包和奶酪所剩下的一点点残屑;朗加拉蒂在他左手腕的宽皮带上磨刮着匕首;香农则凝视着天上的星星,小声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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