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德萝鞭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

  老半天也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我喜欢小鸟儿,爱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这有多好啊,坐在雪地边儿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啁啾,远处云雀在冬天忧郁的歌儿不断地飘过来……等到我无法再忍耐寒冷的时候,就收起了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大门洞开,进来一辆马车,马车上冒着浓浓的水汽,马车夫吹着快乐的口哨。

  我心里一震,问:

  “谁来了?”

  他看了看我,说:

  “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马车夫吹着口哨,赶起马车,走了。

  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句清晰的话:

  “怎么办吧?杀了我吗?”

  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姥爷。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

  “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说:

  “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我才推开门:

  “哟,来了!”

  “我的天啊,和这么高了!”

  “还认识我吗?看给你穿的……“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来给我锐了衣服,转来转去,转得我跟皮球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钉到下襟。

  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头发也更黄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

  “瞧瞧,多脏的衣服……”

  她用鹅油擦了我的耳朵,有点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儿挺好闻,减轻了点疼痛。

  我依偎着她,许久许久说不话来。

  姥姥有点不高兴:

  “他可野啦,谁也不怕,连他姥爷也不怕了,唉,瓦莉娅……”

  “妈妈,会好的,会好的!”

  母亲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了。她摸着我的头发:

  “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吧?”

  “我已经念会了。”

  “是吗?还得多念点儿!

  “瞧瞧,你长得多壮啊!”

  她笑了,笑得很温暖。

  姥爷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母亲推开我说:

  “让我走吗?爸爸。”

  他没作声。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

  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耐,我胸膛几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滚!”他突然吼道。

  “你干嘛!”母亲一把拉住我。

  “我禁止你走!”

  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云:

  “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闭嘴!”

  姥爷高叫着。

  “请你不要喊叫!”

  母亲轻轻地说。

  姥姥站起来:

  “瓦尔瓦拉!”

  姥爷坐了下来:

  “你哪能这么急?啊?”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来:

  “你给我丢了脸,瓦莉加!……”

  “你出去!”

  姥姥命令我。

  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出奇的平静的谈话声。

  他们在谈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姥爷很气。

  也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人吧。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

  姥爷一脸的彼倦,姥姥抹着泪。

  姥姥跪在了姥爷在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

  “就是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吗?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

  “饶了她吧……”

  姥爷靠在墙上,冷笑着:

  “你没饶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

  “可是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的人的!”

  “快死啦,还是不能太平日子,我们没有好下场啊,饿死拉倒!”

  姥姥轻轻地一笑:

  “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饭吧,你在家里,我去要!

  “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姥姥,又哭了:

  “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

  “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

  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

  我哭,是因为我也感到悲哀。

  我哭,是因为母亲突然的到来。

  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姥爷低声说:

  “你妈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姥爷这个老鬼太凶了,你别要他了,啊?

  “你姥姥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

  “唉……”

  突然,他把我和姥姥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快,叫她回来!”

  姥姥立刻出去了。

  姥爷低着头,哀叫:

  “主啊,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见了没有?”

  我非常不喜欢他跟上帝说话的这种方式,捶胸顿足还在其次,主要是那种口气!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姥姥和姥爷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认真地谈着。

  母亲声音很低,姥姥和姥爷都不作声,好像她成了母亲似的。

  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夜里,姥姥,姥爷去做晚褥。姥爷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对我母亲说:

  “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山羊了!”

  母亲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边的地方:

  “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

  谁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姥爷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非常好的人,姥爷把他赶走了。

  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问:

  “别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讲了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

  她抱着我,说:

  “都是些没用的……”

  她许久不说话,眼望着地板,摇着头。

  “姥爷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懂吗?”

  她严厉地讲了许多,我听不大懂。

  桌子上的蜡烛的火影不停地跳跃,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也不眨一下,而窗户上银白的月光则母亲来回走着,仰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她问:

  “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对,你白天睡过了。”

  她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

  她吃惊地,揍着我的脸端详着。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什么啦?”

  我问。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这个家里呆不仪了,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她说,“你姥姥跟你讲过他吗?”

  “讲过。”

  “她很喜欢马克辛,他也喜欢她……”

  “我知道。”

  母亲吹灭了蜡烛,说:

  “这样玩好。”

  灯影不再摇曳,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显得那么凄凉而又安详。

  “你在哪儿住来着?”

  我问。

  她努力加成着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你的衣服是哪儿的?”

  “我自己作的。”

  和她说话太令人高兴了。遗憾的是不问,她不说,问了她才说。

  我们依偎着坐着,一直到两们老人回来。

  他们一身的蜡香哧儿,神情肃穆,态度和蔼。

  晚饭异常丰盛,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语,好像怕吓着谁似的。

  后来,母亲开始教我认字、读书、背诗。我们之间开始产生矛盾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宽广笔直的大道你的宽产敝是上帝所赋斧头和铁锹怎奈你何只有马蹄激越、灰尘起而又落无论如何,我也发不好音。

  母亲气愤地说我无用。

  奇怪,我在心里念的时候一点错也没有,一出口就变了形。

  我恨这些莫明妙的诗句,一生气,就故意念错,把音节相似的词胡乱排在一起,我很喜欢这种施了魔法的诗句。

  有一天,母亲让我背诗,我脱口而出:

  路、便宜、犄角、奶渣,马蹄、水槽、僧侣……等我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已经晚了。

  母亲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肯定是知道的,告诉我,这是什么?”

  “就是这个。”

  “什么就是这个。”

  “……开玩笑……”

  “站到墙角去!”

  “干嘛?”我明知故问。

  “站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没理我,直瞪着我,我有点着慌了。

  可确寮没有墙角可去:

  圣像下的墙角摆着桌子,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另一个墙角放着箱子;还有一个墙角放床;而第四个墙角是不在的,因为门框冯挨着侧墙。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低声说。

  她没作声,许久,问:

  “你姥爷让你站墙角吗?”

  “什么时候?”

  她一拍桌子,叫道:

  “平常!”

  “不记得了。”

  “你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惩罚我?”

  她叹了气:

  “过来唉!”

  我走过去:

  “怎么啦?”

  “你为什么故意把诗念成那样?”

  我解释了半天,说这些诗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可念出口就走了样儿。

  “你装蒜?”

  “不不,不过,也许是。”

  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一点都没错!

  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可也下不来台了。

  我害臊地站在那儿,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大吼着。

  “我也知道……”

  “你人不大可倒挺对付的,走吧!”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让我背越来越多的诗,我总在试图改写这些无聊的诗句,一些不南非要的字眼儿蜂拥而至,弄得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原来的诗句了。

  有一首定得凄凉的诗:

  不论早与晚孤儿与乞丐以基督的名义盼着赈济而第三行翱着饭蓝从窗前走过我怎么也记不住,准给丢下。

  母亲气愤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姥爷:

  “他是故意的!”

  “这小子记性可好呢,祈祷词记得比我牢!”

  “你狠狠地抽他一顿,他就闹了!”

  姥姥也说:

  “童话能背下来,歌也能背下来,那诗和歌和童话不一样吗?”

  我自己也觉着奇怪,一念诗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词句跳出来,像是一群蟑螂,也排成行:

  在我们的大门口,有很多儿和老头儿,

  号叫着乞讨,

  讨来彼德萝芙娜,

  她换了钱去买牛,

  她换了钱去买牛,

  在山沟沟里喝烧酒

  夜里,我和姥姥躺在吊闲上,把我“编”成的诗一首首地念给她听,她偶尔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责备我。

  “你呀,你都会嘛!

  “千万不要嘲知乞丐,上帝保佑他们!耶稣当过乞丐,圣人都当过乞丐……”

  我嘀咕着:

  乞丐我不爱,

  姥爷我也不爱,

  这有什么办法呢?

  饶了我呢,主!

  姥爷长我的岔儿,

  抽了顿又一顿……

  “净胡说八道,烂知头!”

  “姥爷听见了,可有你好瞧的!”

  “那就让他来听!”

  “捣蛋鬼,别再惹你妈了,她已经够难受了!”姥姥和蔼地说。

  “那为什么难过?”

  “不许你问,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因为姥爷对她……”

  “闭嘴!”

  我有一种失落落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这一点,于是装作满不在乎,总搞恶作剧。

  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了,也越来越难。

  我学算术很快,可不愿写字,也不懂文法。

  最让我感到不好受的是,母亲在姥爷家的处境。

  她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窗前。

  刚回来的时候,她行动敏捷,充满了朝气。可是丙在眼圈发黑,头发蓬乱,好些天不梳不洗了。

  这些让我感很难受,她应该永远年轻,永远漂亮,比任何人都好!”

  上课时她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用非常疲倦的声音问我话,也不管我回答与否。

  她越来越爱生气,大吼大叫的。

  母亲应该是公正的,像童话中讲的似的,谁都公正。可是她……我问她:

  “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姥爷在计划一件使姥姥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

  “不,这办不到!”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姥姥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

  “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姥爷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姥姥,挥手就是一巴掌,甩着打疼的手叫喊:

  “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姥姥安说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他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没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说:

  “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没命地向姥爷砸去。

  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爷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顶楼去了。

  姥姥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乎乎地说:

  “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

  “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

  “你敢?没让她看见就射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气,拔出了两跟戳弯了的发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央求我:

  “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

  “不知道这事儿,他们爷俩的仇恨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

  “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

  “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生活知鬼不觉了。”

  我很受感动。

  “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

  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姥姥报仇雪恨。

  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没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我感到忍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法来报仇!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上楼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像,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

  姥爷拿这些像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的时才让我看。

  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等。

  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赛的悲伤味儿浓厚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

  每次到有好几百个这亲戚的人时候,你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这么多!

  有过,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姥爷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了,于是沿阒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姥爷追了下来:

  “谁让你拿走圣像的?

  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

  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块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你干的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侄腾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爷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

  她挺身接住我们,推开姥爷:

  “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姥爷躺到地板上,号叫不止:

  “你们,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

  “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亲戚更结实!”

  “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我上课时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

  “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

  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口:

  “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姥姥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人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不满意:

  “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

  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茱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

  “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看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姥姥说:

  “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现有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乡,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

  “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为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

  “走吧!”

  姥爷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汴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

  “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瓣!”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

  “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地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后影鞠着躬: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

  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去舀水了?

  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力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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