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的是一支欢乐而宁静的歌,表达女歌手非常愉快的情绪。唱完后,她站起来,未等尊敬的长者开口,就拉开了话匣子。“最好的母亲,我们这么久没有谈论那件最重要的事情,这真好,谢谢您到现在还没有拨动那根弦。如果您愿意的话,现在正是作出解释的时候。您看怎么样?”
男爵夫人看到女儿心平气和,极为高兴,即刻坦率地叙述了弟弟过去的情况、人品和功绩。给人的印象是:这是唯一值得一个年轻姑娘亲近和倾心的男人。这种倾心不是指晚辈对长辈的敬畏和信赖,而是一种表现为爱与欲的情感。希拉丽亚注意地听母亲说话,以肯定的表情和姿态表示完全赞同母亲的话。当母亲把话题转到侄儿身上时,女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母亲找不出同样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赞颂年轻人,便转变话题,说父子非常相像,说青春赋予儿子以优势,说他是不可多得的生活伴侣,时候一到就是父亲的完美化身。希拉丽亚好像也有同感,那严肃的目光和低垂的眼帘流露出一种当时极为自然的内心活动。随后,话题转向幸福美满但需要承担义务的外部环境。已完成的财产分配,目前相当可观的收入,从广阔的发展前景看,所有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希拉丽亚眼前,这一切最终又自然而然地使希拉丽亚回忆起早年跟她一起长大的表兄,尽管有点可笑,但却是有婚约的。谈话后,母亲得出结论:现在,在取得她和她舅父同意的情况下,两个年轻人的结合应该刻不容缓地实现。
希拉丽亚的眼光和言语都很平静,她说她现在还不能承认这个结论的正确性,她温文尔雅地列举了反对的理由。任何一颗温柔的心这时都会产生同样的情感,我们当然就不需要多费口舌来表达这种情感了。
明白人终归会想出好主意,去克服重重困难,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说起话来也是论据充分,条理清楚。但是如果只顾自己幸福的人突然发表完全不同的意见,并由于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因不同意做值得做的事情,明白人也会感到震惊,极为不快。
母女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理智不渗入感情,感情也不适应需要和必然。谈话口气相当尖锐,理性的触角碰到了创伤的心,这颗心再也无法平静,便慷慨激昂地道出了真情。最后,姑娘振振有词地说,这种结合不但不适宜,甚至有罪。母亲被她的傲气和尊严惊呆了。
不难想象,男爵夫人是稀里糊涂地回到弟弟那里去的。回想一下,读者也许会,当然并不见得完全会领会到,少校听到希拉丽亚断然拒绝儿子的态度后,内心是得意的。在姐姐面前说不抱希望,却面带欣慰的表情,觉得自己已经摆脱羞愧感,那件涉及自己名声的极其微妙的事得到弥补。在姐姐面前,他暂时把这种充满痛苦的喜悦心情掩饰起来,说了在当时情况下极为得体的话:不必操之过急,应该给女儿留点时间考虑,让她心甘情愿地走上现在摆在面前的这条路。
我们很难要求读者终止对这种感人肺腑的内心世界的观察,而转向繁杂的外部世界。男爵夫人索性让女儿随心所欲,弹琴唱歌,刺绣绘画,愉快度日。希拉丽亚有时自己读书,有时给母亲朗读。少校则趁初春时节忙着把家中事务整顿好。儿子这位未来的富裕地主,把自己视为希拉丽亚幸福的丈夫,向往在未来战争中立功受勋。在暂时平静的时候,人们认为完全可以预见到,这个奇迹,很快就会出现了。
可惜在虚假的平静中得不到安宁。男爵夫人天天等待女儿回心转意,但毫无结果。希拉丽亚谦虚,聪明绝顶,但在关键问题上寸步不让,她以坚决的口气让别人知道,她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她心中只有一个人,只陪伴这个人,否则谁也不要。少校内心矛盾,如果希拉丽亚真的决定嫁给他儿子,那么他会终生感到受辱;如果希拉丽亚决心嫁给他本人,那么他也必定拒绝她的以身相许。
我们不能不对这个善良人深表同情,现在,忧虑和痛苦在他面前像不停地飘浮的云雾一样,时而形成背景,使那迫在眉睫的现实和各种事实突现出来,时而向前移动,遮住现存的一切。
在他的灵魂前面不停运动着的,是一种东摇西摆、飘忽不定的东西。白天,忙忙碌碌,他敏捷而有成效的从事实际工作,但夜间醒来时,一切有形和无形的讨厌的事就形成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圈子,在他心里翻腾。这个始终徘徊于脑海、不可驱逐的东西,使他陷入一种几乎可以称作绝望的境地,一向被认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万应药方,现在几乎不起任何缓解的作用,更不用说满意了。
正在紧要关头,我们的朋友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来信,邀他到附近小镇的邮局去会见一位匆匆过客。他在处理纷繁事务中习惯于应付类似事情,没有耽搁一点时间就赴约了。他总觉得这陌生、潦草的字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像往时一样沉着冷静地来到指定地点,在一间熟悉的农舍式的堂屋里,遇到了那美丽的孀妇。她比他离开时更美,更雅。也许是我们的想象力不足以把握住和原原本本复述她最大的优点,也许真的是由于冲动才赋予她更多的魅力。不论是哪种情况,他都需要加倍的镇定,用一般性的礼貌来掩饰自己的惊诧和慌乱。他很客气而冷淡地向她致意。
“不必客气,亲爱的,”她高声说,“我决不是请您到这种粉刷的房间和这么简陋的环境里来的,这么差劲的设施不适合进行客气的谈话。我是来解除我心中的负担的。我说,我承认,我给您的家庭带来了不少灾祸。”少校听了,吃惊地倒退了一步。“我什么都知道了,”她接着说,“我们彼此无须解释;您和希拉丽亚,希拉丽亚和弗拉维奥,您的好姐姐,我向你们所有的人道歉。”她好像说不下去,那极其美丽的睫毛挡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脸颊绯红,模样儿比任何时候都美。高贵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心慌意乱,一种不可名状的柔情穿过他的全身。“我们坐吧,”最可爱的人儿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请您原谅我,请您可怜我,您看得出,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她又把刺绣手帕挡住眼睛,不让人看见她哭得多伤心。
“请您把情况说明一下,我尊贵的夫人。”他匆匆忙忙地说。“不要说什么尊贵的!”她甜甜地一笑,回答说,“就把我称作您的女友好了,您不是没有忠实的女友吗?朋友,我什么都知道,对您家中的情况,对各种思虑和烦恼,都一清二楚。”“是谁向您介绍得这么详细?”“我自己了解的。这个手笔您不会感到陌生的。”她把几封展开的信递给他看。“是我姐姐的笔迹!好多封信呀,从这歪歪斜斜的字看得出来。您一直跟她保持联系吗?”“不是直接的;间接联系倒有些时候了。这是地址,给……”“又一个谜,是写给马卡利亚这个最能保持沉默的妇人的。”“她也是一切受压抑的灵魂所信赖的女人和听忏悔的女人,是一切失魂落魄、想找出路又不知出路何在的人所信赖的女人和听忏悔的女人。”“上帝保佑!”他大声说,“总算找到了这么一个好中间人。我想过,我去求她是不合适的;我为姐姐祝福,因为她为我做到了这一点。她的某些事迹我是知道的:这位女中豪杰手里拿着一面道德魔镜,从不幸者混乱的外部形态看到他纯洁美好的心灵,从而突然对自己感到满意,并努力奔向新的生活。”
“她也对我行过这样的善举,”美人儿接口说。这时,我们的朋友虽不甚明白,但已有定论,肯定这位内向而奇特的女人已经变成一个既能接受别人善意,也能对别人怀善意的人了。“以前我不是不幸,而是不安,”她接着说,“我是不属于我自己的,这就是说,归根结底,我是不幸的。我对自己也不再满意了。我回到了镜子面前,照照我原来的所做所为。在那之前,我总是觉得打扮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但自从她让我照过她那面镜子以来,自从知道人也可以美化自己内心以来,我才觉得我真的变美了。”她含着眼泪微笑地说,不能不承认,她不仅可爱,而且可敬,值得人们永远信赖。
“我的朋友,我们简单地说吧:信都在这里,读读这些信,反复读,仔细想想,做些准备,您至少要花一个小时,要是愿意,可以多花些时间;然后三言两语地对我们的状况作出判断。”
她离开他,到花园漫步去了。他把男爵夫人和马卡利亚的来往信件打开,我们这里综述一下信的内容。男爵夫人控诉美丽的孀妇,从信中看出,这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看法和尖锐的批评。谈的都是外表和言论,未涉及内心。
马卡利亚在回信中所作的是温和的判断,描述的是这样一个人的内心。外表是偶然的产物,是无可指责,也许还可以谅解。男爵夫人随后又报告了侄儿的失意和癫狂,两个年轻人的爱恋,父亲的到来和希拉丽亚的断然拒绝。在以后的复信中,随处可以看到马卡利亚恰如其分的回答,她的回答里充满一种坚强的信念,认为结果必然是道义水准的提高。最后她把全部来往信件都转寄给美丽的女人。现在,这位美人天使般美好的心灵开始显示出来,她的外貌正在走向完美。整个故事以写给马卡利亚的一封感谢信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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