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第六个早班
在很久很久以前——布劳克塞尔扳着指头算着——战争进入了第三个年头,小保罗呆在马祖里①,洛尔兴同狗一道四处乱走,但磨坊主马特恩却可以继续扛面粉口袋,因为他两耳失聪。这时,马特恩祖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瘫在椅子上——因为要为孩子洗礼,要在那个小家伙,即那个在很多个早班前投掷小折刀的人头上加上瓦尔特这个名字——骨碌着眼珠,嘴里叽里咕噜着,却迸不出一个词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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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马祖里,波兰的一个地区。
祖母坐在悬吊小屋里,罩上了一层层匆匆而来的阴影。她的眼里亮了一下,这道亮光随即便消失在半明半暗之中。她坐在一忽儿耀眼、一忽儿昏暗的屋子里。就连几件家具、平柜上面的饰板、箱子上面弓起的盖子以及九年来没有用过的雕花床头凳上的红色天鹅绒,也都突然亮了一下,随即便消失在昏暗之中,露出一些轮廓,然后变得一团漆黑。在祖母头上和她的家具上面是闪烁发亮的灰尘,是没有灰尘的昏暗。她的女式小帽和平柜上面那个蓝色高脚酒杯在闪光。短睡衣带流苏的袖子在闪光。盲目擦过的木地板在闪光。在木地板上,磨坊工保罗送给她的那只行动敏捷的、差不多有手掌那么大的乌龟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爬来爬去,也发出闪光。它小口小口地咬着绿色的生菜叶,使菜叶呈半圆形,因而活得比磨坊工更长久。耀眼的闪光照亮了、照亮了、照亮了悬吊小屋里所有到处乱放着的生菜叶及其被乌龟咬成的装饰图案。在外面,在房子后面,马特恩家的四翼风车凭着每秒八米的风速把小麦磨成面粉,用它的四个叶片每三又二分之一秒钟就要挡住四次阳光。
在祖母小屋里着魔般地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时,就在这同一时间,公路上的那个孩子被人用车载着,通过帕瑟瓦尔克和容克尔阿克尔送到施特根去接受洗礼。把马特恩家菜园同公路隔离开来的那道篱笆旁的向日葵越长越大,它们在相互朝拜,受到同一个太阳,即每三又二分之一秒钟就被四翼风车的叶片挡四次的太阳持续不断的赞扬。因为四翼风车并不是在太阳与向日葵之间移动,只不过是——而且还是在上午——在瘫坐于椅子上的祖母和太阳之间移动。这种太阳在河中小岛上虽然并非一直都有,但却经常出现。
祖母瘫坐在椅子上有多久了?
悬吊小屋已经有九年了。
在紫菀、玻璃上的冰花、野豌豆或者族花后面已经有多久了?
在四翼风车之侧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已经有九年之久了。
是谁使她这样牢牢地瘫坐在椅子上?
那时候,儿媳妇施蒂妮,一根天生的棍棒,使她遭了这份罪。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容克尔阿克尔的新教徒把蒂尔德·马特恩——当时还没当祖母,身体更硬朗,声音更洪亮——首先从厨房里赶出去,然后自己四肢摊开,坐在走道上,在基督圣体节擦玻璃窗。当施蒂妮把她的婆母从狗窝里赶出去时,在两败俱伤的母鸡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凶狠的斗殴。两个女人用饲料盆相互殴打。
布劳克塞尔后来推算,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一九○五年。因为两年之后,当天生的棍棒施蒂妮还是没有要求吃绿苹果和酸黄瓜,而按照日历推算,她临产的日子又肯定已经来到时,蒂尔德·马特恩对在她面前双臂交叉、站在悬吊小屋里的儿媳说:“这种事我早就想到了。小老鼠要在新教徒肚子里给自己打一个洞,它啃得格格直响,把所有的人都弄醒了。可是,小老鼠又不想出来,只发出臭味!”
这一番话之后便开始了一场用烹任木勺进行的宗教战争,这场战争以天主教徒瘫在椅子上告终。那把放在窗户前、在瓷砖壁炉和床头凳之间的椴木椅子接纳了突然中风的蒂尔德。九年来,如果不是由于要打扫卫生,她被洛尔兴和女仆们抱着离开椅子一段时间,她就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
九年已经过去了,事实证明,新教徒肚子里并没有怀着魔鬼般的、把一切都吃光的、不让任何东西出现的小老鼠。恰恰相反,降临人世的是儿子,剪的是脐带,而且在施特根的一个好天气接受了洗礼,而这时,祖母却一直瘫在椅子上,神志清醒地呆在悬吊小屋中。在小屋下面的厨房里,有一只鹅放在烤炉里,它身上的油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是那只鹅在大战的第三个年头的遭遇。那时候鹅已经非常罕见,所以人们把鹅当做濒临灭绝的动物品种。长有胎痣、胸脯平平、头发鬈曲的洛尔兴·马特恩,尚未找到男人的洛尔兴——因为小保罗已经钻进地里,只留下了他的黑狗——应当照料炉子上这只鹅的洛尔兴,并没有呆在厨房,也从来没有浇烤鹅,耽误了转动烤鹅,没有用咒语为烤鹅消灾,却宁肯同篱笆后面的一排向日葵呆在一起——新来的磨坊工在春天刚给这些向日葵施过钙肥——先是亲切友好然后便忧心忡忡、怒气冲冲地说了两句,随即又十分亲热地同一个人讲话,那是一个并未站在篱笆另一边的人,是一个并未穿着上了油而且仍然嘎嘎作响的靴子从身旁走过的人,是一个穿着一条小马裤但却被人称为保罗或者小保罗的人,是一个带着泪水汪汪的目光要将从她那儿拿去的东西退还给她的人。但是保罗并没有归还,虽然那时辰十分有利——万籁俱寂,充其量只有嗡嗡声——以每秒钟八米的速度刮着的风,有合适的鞋子尺寸,这样践踏四脚支架上的风车,使风车以比风还要快的速度沿着一个轨迹转动,在唯一的双盘石磨中能够把米尔克的小麦——正好在磨——磨成米尔克的面粉。
尽管磨坊主的儿子在施特根的木头小礼拜堂内接受洗礼,马特恩的磨坊却并未停止转动。只要有磨面的风,就必须磨面。风磨只知道有风的日子和无风的日子。洛尔兴·马特恩只知道小保罗从身边走过和站在篱笆边的日子,只知道没有任何人从身边走过、没有任何人站在篱笆边的日子。因为磨坊在磨面,所以小保罗从旁边走过,而且停下步来,佩尔昆在吠叫。在远处,在拿破仑的白杨树后面,在福尔歇尔特、米尔克、卡布龙、拜斯特尔、莫姆贝特和克里韦的农庄后面,在低矮的学校和吕尔曼的小酒店和牛奶场后面,奶牛的哞哞声此起彼伏。这时,洛尔兴友好地念着“小保罗”,多次念着“小保罗”,而这时,没有给炉子里的烤鹅浇水,没有给它念消灾的咒语,从来没有转动它,它变得越来越松脆,越来越鲜美。“就把它再还给我吧,现在不是那样了,现在我没有你了。就把它再还给我吧,我现在很需要它。现在就给吧,你现在不,你不想把它交给我……”
没有任何人归还一点东西。小狗佩尔昆转动着脖子上的头,轻声哀鸣着,目送着那个离去的人。在奶牛当中,牛奶增多了。四翼风车用它的尾巴安坐在四脚支架上,磨着面。向日葵在相互诵读着向日葵的祈祷文。风在轻声哼唱。炉子里的烤鹅起初是慢慢地,随后便非常迅速地发出异常强烈的焦味,使得厨房上面悬吊小屋里的马特恩祖母飞快地转动着眼珠,其速度比风车上的叶片还要快。当人们在施特根离开那个接受洗礼的小礼堂时,当悬吊小屋里那只手掌大的乌龟从木地板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时,她由于窜进悬吊小屋来的那股烧焦的鹅的焦臭味,开始在一明一暗、一明一暗的屋子里叽里咕噜,喘着气。起初,她通过鼻孔把所有的祖母鼻子里都有的那种界毛呼出来。但是,当难闻的臭味在一闪一闪的亮光下弥漫整个小屋,让乌龟犹豫起来,让生菜叶干枯之时,呼出来的再也不是鼻毛,而是恐惧了。老祖母郁积九年的怨恨猛然发泄出来,老祖母的火车头发起怒来了。这是维苏威火山和埃特纳火山,是地狱里备受喜爱的元素。烈火使被激怒的祖母抽搐,它像火龙一样形成明暗的强烈对比,在相互交替的闪光中,在九年之后,它试图再使她恢复单调乏味的格格咬牙声。她获得了成功;她残留的最后几颗牙齿已被烧焦的味道弄得麻木,在从左到右地咬着。终于,喀嚓声和啪嚓声融入了火龙的喘气声、蒸汽的放气声、火山的喷火声和格格的咬牙声。那把椴木椅——这把椅子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已添置,除了要打扫卫生时那短暂的间歇之外,它承载着老祖母达九年之久——认为自己已经毫无指望,于是便在一种东西把乌龟从木地板上抛起来又摔翻在地那一瞬间,“喀嚓”一声垮了。与此同时,炉子上有好几块瓷砖呈网状断裂开来。在下面,烤鹅在爆裂,让塞在它体内的东西都流了出来。这把椅子碎成了粉末状的木头面,比马特恩家的风磨碾的面粉还要细。马特恩祖母的身影被云雾缠绕着,犹如富丽堂皇、光辉灿烂的昔日纪念碑,只不过是遮上了一层面纱。她肯定没有遭到椅子那样的命运,但却变成了老祖母式的灰尘。在那儿,在干枯的生菜叶上、仰着的乌龟上、家具上和地板上沉积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椴木的粉尘罢了。她这位可怕的人物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像触了电似的——这时,由于四翼风车的叶片相互交替,使她变得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挺直腰板,站在灰尘和腐臭之中,从左到右,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而且由于咬得格格直响的缘故,迈出了第一步:她从耀眼的光亮中走进暗处,从暗处走进亮处,从亮处走进暗处,迈过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的乌龟——乌龟的肚子呈硫磺色,很漂亮——在瘫坐九年之后,目标明确地迈开了步子。她没有在生菜叶上面滑倒。她踢开了悬吊小屋的房门。一个祖母的化身脚穿毡鞋,顺着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往下走,走到厨房去。她现在站在地面砖和锯末上面,把两手放在一个货架里,试图以老祖母的烹好绝招抢救这只烧焦的烤鹅。她把烧焦的地方刮掉,擦干净,把烤鹅翻动一下,确实也抢救了一部分烤鹅。然而,当祖母在抢救烤鹅时,尼克尔斯瓦尔德每一个有耳朵的人都听见,她粗声大气,从养精蓄锐的喉咙里发出极其清晰的喊叫声:“坏蛋,你这个坏蛋!你这个坏蛋,到底在哪儿!洛尔兴,你这个坏蛋。我要揍你,你这个坏蛋。该死的坏蛋!坏蛋,你这个坏蛋!”
这时,她已经拿着硬质烹任木勺从发出焦臭味的厨房走出来,到了发出嗡嗡声的菜园子中间,把风车扔到了背后。她从左边踏进草莓地,从右边踏进花椰菜地,并未停留在醋栗丛中。她这是好多年来第一次又到了蚕豆苗儿之间,但紧接着又到了后面,来到向日葵丛中,把木勺高高举起,从右边绕了一个大大的弧形,得到每个动作都有规律的四翼风车叶片的支持,向着可怜的洛尔兴也向着向日葵狠狠揍去,只是没有揍佩尔昆,因为它哀鸣着窜进蚕豆苗之间跑掉了。
尽管挨了揍,尽管根本就没有小保罗,可怜的洛尔兴却仍然朝着他的方向啜泣:“快来救我吧,小保罗,快来救我吧,小保罗……”可是,她得到的只是木勺的殴打和祖母肆无忌惮的咒骂:“坏蛋,你,你这个坏蛋!你,你这个该死的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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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第七个早班
布劳克塞尔问自己,他在马特恩祖母的复活节时是否太过于挥霍浪费了。这位善良的妇人慢慢地爬着,大腿有点僵硬地直起身,走进厨房去抢救烤鹅,这难道不是足以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吗?难道说非得把蒸汽放出来不可,非得把火喷出来不可?难道说炉子的瓷砖非断裂不可,生菜叶非干枯不可?难道说就非要奄奄一息的乌龟和碎成粉尘的椅子不可?
假如布劳克塞尔——自由市场经济的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如今不得不对这些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不得不经受赴汤蹈火的考验,那么,他也得提出理由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有一个理由在老祖母的复活节大讲排场:马特恩一家子,尤其是家族中这个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旁系,从中世纪的强盗马特恩,经过祖母这个地地道道的马特恩——她嫁给了她的堂兄弟——直到受洗者瓦尔特·马特恩,天生就能理解大型的甚至是歌剧式的场面。实际上,一九一七年五月,马特恩祖母并未悄悄地、理所当然地动身去抢救烤鹅,而是在这之前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上面描述过的话。
此外,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当马特恩祖母试图抢救烤鹅,以及紧接着用烹任木勺向可怜的洛尔兴狠狠揍去时,有三辆双套马车载着肌肠辘辘的、参加洗礼的人群,从施特根方向过来,在容克尔阿克尔和帕瑟瓦尔克村旁缓缓驶过。不管布劳克塞尔多么渴望报道接踵而来的洗礼宴会——因为烤鹅不够吃,所以人们就从地下室里取出酸白菜和腌咸菜来——他却只好让参加洗礼的人在没有见证人的情况下人席进餐。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在战争的第三个年头,罗梅克一家和卡布伦一家,米尔克和棍棒寡妇,曾经怎样用烧焦的烤鹅、酸白菜、腌咸菜和醋浸南瓜填饱肚子。他尤其为摆脱了束缚而重新变得动作麻利的马特恩祖母的伟大场面感到惋惜。他只把寡妇阿姆泽尔排除在乡村的田园生活之外,因为她是我们的胖爱德华·阿姆泽尔的母亲,而爱德华·阿姆泽尔在第一到第四个早班中,从发了洪水的维斯瓦河中捞取支豆蔓的杆子、椽子和铅一样重的废旧物品,现在也要像瓦尔特·马特恩那样补上接受洗礼这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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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第八个早班
在很多很多年前——因为布劳克塞尔最喜欢吹牛——在维斯瓦河入海口左边的一个名叫希温霍尔斯特的渔村,住着一个名叫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的商人。他卖煤油、帆布、淡水桶、船缆、鱼网、捕鳗箱、捕鱼笼、各种钓鱼器具、焦油、颜料、玻璃砂纸、线、油布、柏油和油脂,但是也经营工具,从斧头到小折刀都卖。他的仓库里备有木工刨台、磨轮、自行车内胎、电石灯、滑轮组、绞盘和虎钳。船上应急用的面包干堆在软木救生衣前。在一个只需在上面加上说明的救生圈中间,放着装有麦芽止咳糖块的大玻璃罐。把一种被称为“布罗卿”的烧酒从大肚子绿玻璃套篓瓶中倒出来。他既供应以米计算的衣料、零料,也供应新、旧衣服,另外还有衣架、用过的缝纫机和樟脑丸。尽管有樟脑丸,尽管有油脂和煤油,有虫胶和电石,在阿姆泽尔的铺子里,在宽敞的混凝土基础的木结构建筑物里,散发出的却主要是科隆香水的气味,其次是熏鱼的气味,在这之后才谈得上是樟脑的气味。因为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除了经营所有这些小买卖之外,还以淡水鱼和咸水鱼的大卖家自诩。用最轻的松木做成的箱子呈金黄色,装满了熏比目鱼、熏鳗鱼、散装的和成捆的西鲱、七鳃鳗、宽突鳕和熏得有辛辣味和香味的维斯瓦河鲑鱼。这些箱于正面的木板上烙着阿姆泽尔公司的名字——鲜鱼——熏鱼——希温霍尔斯特——大的河中小岛——在但泽市场上——但泽市场位于拉文德尔巷和容克尔巷之间,位于多明我会教堂与老城公墓之间,用砖砌成——用中号榫凿把它们撬开。木箱盖已经干裂,啪啪作响。钉子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从侧面的木板上脱离下来。市场的光线从新哥特式尖拱形窗户上射下来,照到刚熏出来的鱼上面。
此外,作为一个有长远打算的商人——他对维斯瓦河三角洲上和沿着滨外沙洲修建的熏鱼作坊的未来非常关切——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雇了一个砌烟囱的泥瓦匠。这个泥瓦匠从普勒伦多夫到埃拉格,也就是说在死维斯瓦河沿岸的所有村庄——熏鱼作坊的烟囱赋予这些村庄以一种破败不堪、稀奇古怪的外观——有足够的工作可干。那时候,正需要整修一个通风很差的烟囱。那时候,在那些高大的、耸立在所有丁香花丛和低矮的渔家小屋上空的熏制烟囱中,有一个烟囱需要重新修建。所有这一切都以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即这个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富翁的人的名义修建。人们说,富有的阿姆泽尔,或者说:“阿姆泽尔这个犹太人。”当然,阿姆泽尔并非犹太人。尽管他也不是门诺派教派,但他却自称虔诚的新教徒。他在博恩萨克的渔民教堂里有一个固定的、每个礼拜天都留着的座位。他娶了洛特兴·蒂德——来自大曲因德尔的一个沙色头发、有点丰满的农民女儿为妻。应当说明的是:既然富农蒂德将他的女儿洛特兴嫁给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为妻,阿姆泽尔怎么会是一个犹太人。当时,蒂德只驾了一部四套马车,而且穿着漆皮靴从大曲因德尔到克泽马克来。他经常在县长家进进出出,他让他的儿子们在骑兵队,说得更确切些,是在相当高贵的朗富尔轻骑兵队服役。
后来听说有好多人讲:老蒂德之所以把他的洛特兴嫁给犹太人阿姆泽尔,只是因为他像很多农民、商人、渔民和磨坊主那样——尽管磨坊主马特恩来自尼克尔斯瓦尔德——在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那儿欠了很多债,为了他的四套马车能继续存在更是债台高筑。此外,还有人说,为了要证实某种事情,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当着地区市场整顿委员会的面,明确回绝了对于饲养猪的过多资助。
对于一切都比较清楚的布劳克塞尔给所有这些猜测都暂时画上了句号。因为无论是爱情还是票据债务,现在已经把洛特兴·蒂德带进了他家里;他无论是作为受洗礼的犹太人还是作为受洗礼的基督徒,每个礼拜天都坐在博恩萨克的渔民教堂里;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这个有进取心的维斯瓦河岸的商人——顺便说一句,一个在一九○五年已登记在册的博恩萨克体操协会的宽肩阔背的创始人,一个教堂合唱队里声音洪亮的男中音,在索姆河和马恩河①河岸被提拔为多次受奖的预备役少尉,一九一七年,在他儿子爱德华出生前不到两个月,在凡尔登要塞附近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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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索姆河和马恩河均在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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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第九个早班
瓦尔特·马特恩受到公羊星座撞击,在四月份出世。三月份的鱼敏捷、能干地把爱德华·阿姆泽尔从母亲的腹腔中拉了出来。五月份,在烤鹅烧焦,马特恩祖母站起身来时,磨坊主的公子接受洗礼。洗礼按照天主教的方式进行。在四月底,死去的商人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的儿子已经在博恩萨克的渔民教堂中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按照当地的风俗,在洗礼时洒的水有一半是维斯瓦河河水,另一半是波罗的海海水。
无论其他那些从第九个早班开始同布劳克塞尔打赌的编年史家,今后会与布劳克塞尔的看法大相径庭地报导什么,在希温霍尔斯特受洗者这件事上,他们都不得不赞同我的意见:爱德华·阿姆泽尔,或者埃迪·阿姆泽尔、哈泽洛夫、黄金小嘴等等,在所有这些人当中是最令人激动的主角。这些人应当使这篇纪念文章变得生动活泼——布劳克塞尔的矿山快十年了,既不开采煤炭、矿石,也不开采钾盐——但布劳克塞尔除外。
他的职业从一开始就是要发明稻草人。虽然如此,但他对于鸟儿毫无反感。而鸟儿们不管有什么样的飞行方式和什么样的羽毛,很可能对他都有所不满,不满他发明稻草人的想法。洗礼刚结束——钟声尚在当当地响——它们就认出了他。然而爱德华·阿姆泽尔却胖乎乎地躺在拉得平平整整的洗礼襁褓下面,不让人看出鸟儿对他是否有某种意义。教母名叫格特鲁德·卡尔威泽,以后每年,而且正好在圣诞节时,都给他织羊毛短袜。受洗者在她那双粗壮有力的胳膊上,被抱到许多应邀参加没完没了的洗礼宴会的人们面前。娘家姓蒂德的阿姆泽尔寡妇呆在家里,监督摆好餐具,在厨房里作最后的指示,把调味汁的味道调好。不过,所有来自大曲因德尔的蒂德家成员,四个在骑兵队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儿子除外——后来老二阵亡了——都身穿质地上乘的衣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洗礼襁褓的后面。沿着死维斯瓦河走的有:希温霍尔斯特的渔民克里斯蒂安·格罗梅和娘家姓利德克的玛尔塔·格罗梅太太;赫伯特·基纳斯特和他妻子、娘家姓普罗布斯特的约翰娜;卡尔·雅各布·阿于克,他的儿子丹尼尔·阿于克在为皇家海军效力中死于多格滩①;渔民寡妇,她的兄弟雅各布·尼伦茨驾驶她的渔轮;在恩斯特·威廉·蒂德的儿媳妇之间——这些人一副城里人打扮,穿着粉红色、鹅黄色和青紫色的衣服,黑色的高跟鞋擦得亮亮的,扭保作态地走着——是老神父布莱希——那个著名的副主祭A.F.布莱希的后裔A.F.布莱希担任圣玛利亚教堂的教士,从一八○七年到一八一四年,也就是在法国人统治时期撰写了但泽市的编年史。来自西诺伊费尔的大熏制食品作坊主弗里德里希·博尔哈根走在已经退休的船长布龙萨尔德身边,这位退休船长在战时担任普勒伦多夫的志愿船闸管理员,找到了一项任务。韦斯林肯的饭店老板奥古斯特·施波纳格尔比马约琳·封·安库姆高出一头。因为从一九一五年初起,小曲因德尔的地主迪尔克·亨利希·封·安库姆已经不在人世,施波纳格尔就挽住了马约琳僵硬垂直的胳膊,走在那对博恩萨克经营煤炭生意的布泽尼茨夫妇后面。殿后的是有残疾的希温霍尔斯特村村长埃里希·劳及其已经怀孕几个月的妻子玛加营特·劳。玛加营特作为尼克尔斯瓦尔德村村长莫姆贝尔的女儿,其婚姻并不般配。堤坝督察哈贝尔兰德因为严守岗位,在教堂门口就不得不告别。很可能还有不少孩子,所有这些人头发都太黄,都穿着过于华丽的衣服,他们拉长了这个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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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格滩,一泽杜格浅滩,位于北海,1915年1月24日德、英两国在此激战。
这支队伍沿着河的右岸,经过只长着稀稀落落的一点喜沙松爬地根的沙路,走向等候着的双套马车,走向老蒂德的四套马车。尽管战时缺少马匹,但是老蒂德仍然有办法给自己保住这驾马车。人们的鞋子里跑进了沙子。布龙萨尔德船长在气喘吁吁地哈哈大笑,接着又咳了好久。只有吃完洗礼宴后才好交谈。海滨树林散发着一种普鲁士的气息。这条河是维斯瓦河的一条死支流,几乎就没有流动,这条支流只是在下流由于有莫特瓦河流入,才获得自己的动力。太阳小心翼翼地照到节日盛装上。蒂德的儿媳妇们身着粉红色、鹅黄色和青紫色的衣服,也许还想有一块寡妇用的披肩吧。很可能这许多寡妇用的黑色,巨人般的马约琳和那个残疾人踉踉跄跄的脚步,促进了一个从一开始就在酝酿着的重大事件的发生。刚出博恩萨克教堂的大门,平时几乎动也不动的海鸥,在教堂广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群,直冲云天。没有鸽子,因为渔民教堂养海鸥,不养鸽子。现在从岸边芦苇和浮萍中倾斜着、垂直着腾空而起的有:大麻鳽、燕鸥和绿鸭。所有的凤头鸊鷉都已飞走。乌鸦从海滨树林的松树丛中飞起来。施塔雷和阿姆泽尔放弃了用石灰刷得雪白的渔家房舍前的墓地和园于。从丁香花丛和山楂丛中飞出的有:鸊鷉、山雀、燕雀和鸫,以及所有在歌词里出现的鸟。从水沟里、从电线上飞起来的麻雀黑压压一大片。燕子从棚圈和墙缝里飞出来。洗礼襁褓一闪光,所有属于鸟儿这一科的动物就会腾空而起,就会飞散开去,就会像离弦的箭似的,发出嗖嗖声,就会让自己被海风携带着飞过河去,就会形成黑压压的一大片被可怕地撕来撕去的碎云。在这片黑云中,海鸥和乌鸦这些平时相互回避的鸟儿受到同样的恐惧驱使,都毫无选择地碰到一起。在羽毛颜色混杂的鸣有中有一对幼小的苍鹰。还有喜鹊、喜鹊!
有五百只鸟——麻雀还不计算在内——在太阳与参加洗礼的人群之间成群成群地逃跑。五百只鸟意味深长地投给参加洗礼的客人、洗礼襁褓和受洗者一道阴影。
五百只鸟——谁愿意去数麻雀呢?——使得参加洗礼的客人——从身有残疾的村长劳到蒂德一家子——都相互靠近了,最初默默无言,接着便喃喃自语,在呆滞的目光下,由后往前挤,忙于迅速、仓促的步伐之中。奥古斯特·施波纳格尔踉踉跄跄地跨过松树根。在布龙萨尔德船长和布莱希神父之间——神父只是暗示性地举起双臂,试图按照自己的职业习惯使大家平静下来——巨人般的马约琳恰似遇到广场上骤降的大雨一般,撩起裙子,往前冲去,把大家都抱着往前走。跟着走的有:格罗梅一家和基纳斯特及夫人,阿于克和卡布斯,博尔哈根和布泽尼茨夫妇。就连身有残疾的劳和他怀孕多月的女人——这个女人以后生小孩绝不会感到害怕,她会生下一个正常的女孩来——也喘着粗气,跟上步伐。只有胳膊粗壮有力的教母落在后面,抱着受洗者和往下滑的洗礼襁褓,作为最后一个人,走到等候着的双套马车,以及通向希温霍尔斯特的公路上最前面两行白杨树之间的、蒂德一家的四套马车前。
受洗者哭了没有呢?他不哭闹,可也没有睡觉。在那些车辆急急匆匆、绝非喜气洋洋地离去之后,那黑压压的一大片由五百只鸟儿和无数麻雀构成的乌云散开没有呢?在缓缓流动的河流上空,这片乌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得不到安宁:它一会儿在博恩萨克上空,一会儿散布在海滨树林和沙丘上空,随后又散开来,在河对岸上空飘动着,让一只乌鸦落向一块沼泽草地:它在那里显得分外灰白和呆板。只是当双套马车和四套马车驶进希温霍尔斯特时,黑压压的一大群鸟儿才返回教堂广场、公墓、园子、棚圈、芦苇丛、丁香花丛和松树丛。但是直到傍晚,当参加洗礼的人们已经吃饱喝足,把两肘支在长桌上时,在许多大小不同的鸟儿心中仍然不得安宁。因为爱德华·阿姆泽尔制造稻草人的想法——当时他还躺在襁褓之中——已经传到了所有鸟儿的耳朵里。从此以后,它们就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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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个早班
谁想知道,商人和预备役少尉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到底是不是犹太人?希温霍尔斯特、埃拉格和诺伊费尔的人称他为有钱的犹太人,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那么这个名字呢?难道说这个名字不典型吗?什么?听说这只鸟来自荷兰,就因为中世纪初期,荷兰移民把维斯瓦河低洼地带的水排了出去,带来了语言特点、风车和他们的名字?
布劳克塞尔在一些已经记下的早班中多次申明,A·阿姆泽尔并非犹太人之后——原话为“阿姆泽尔当然不是犹太人”——现在可以而且有同样的理由相信——因为所有的出身都有随意性——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就是一个犹太人。他出生在普鲁士管辖的什切青旧城一个早就在此定居了几代之久的犹太裁缝家庭,他早在十六岁时就不得不离开普鲁士管辖的什切青,到施奈德米尔、到奥德河畔的法兰克福、到柏林去,因为他父亲家里有一大堆孩子。而在十四年之后——他有了变化,信奉东正教,而且很富裕——经过施奈德米尔、诺伊施塔特、特切夫,他来到维斯瓦河入海口。那段使希温霍尔斯特成为河畔一个村庄的截弯取直工程完工还不到一年,当时的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就用很便宜的价格把这个地区买了下来。
他就这样做起买卖来了。此外,他又该干什么呢?他就在教会唱诗班唱歌吧。为什么他不该作为教会唱诗班的男中音唱歌呢?所以,他同别人一起成立了体操协会,而且在所有的村民当中有那么一个人,这个人坚信他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并非犹太人,阿姆泽尔这个名字来自荷兰。在那里,不少人叫施佩希特,有一个很著名的非洲工兵甚至叫约赫蒂加尔①,只有阿德勒是典型的犹太名字,而决不是阿姆泽尔。这个裁缝的儿子有十四年之久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只不过顺便地却又是同样成功地汇集了一种虔诚的新教徒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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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赫蒂加尔,意为夜莺。
那时候,在一九○三年,一个名叫奥托·魏宁格①的早熟的年轻人写了一本书。这本无与伦比的书叫《性与性格》,在维也纳和莱比锡出版,有六百页,极力否认女人有灵魂。因为这一主题在解放的时代有现实意义,尤其是因为这本无与伦比的书的第十三章,在《论犹太教》的标题下把犹太人划归阴性种族,同样否认他们有灵魂,所以这本书再版时达到了很高的、高得出奇的印数,进入了平时只读《圣经》的寻常百姓家庭。因此,魏宁格令人佩服的成就在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家里也可以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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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托·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哲学家。他的唯一著作《性与性格》是一部反犹宣传的原始资料。
要是这位商人知道有一位芬尼先生把这个奥托·魏宁格称作剽窃者的话,那么,他也许不会打开这本厚书的。因为在一九○六年就已经出版过一本措辞尖刻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粗暴地指责死去的魏宁格——这个年轻人已经自杀——以及魏宁格的同事斯沃博达。甚至就连曾经把去世的魏宁格称作天才横溢的年轻人的S.弗洛伊德①,尽管非常反对措辞尖刻的小册子的口气,却也无法避开这个书面确认的事实。魏宁格关于雌、雄两性的中心思想并非他的独创,而是由一个名叫弗利斯的先生首先想到的。所以,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打开了这本书,在魏宁格那儿——他借助一个脚注把自己当做犹太人——读到:犹太人没有灵魂。犹太人不唱歌。犹太人不从事体育活动。犹太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的犹太人特点……而阿尔布雷希特·阿姆泽尔也克服了这种犹太人的习气。他在教会唱诗班里唱歌。他不仅组建了在一九○五年已经登记注册的博恩萨克体操协会,而且还穿上运动服,加入体操队的行列,一起练双杠和单杠,跳高和跳远,练习接力赛跑,冲破阻力——在这里又一次成为组织者和先锋——使棒球这一比较年轻的体育项目在维斯瓦河三个入海口的左右两边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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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洛伊德(1856~194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
在这里如实地摇动笔杆的布劳克塞尔就同河中小岛上的村民一样,很可能对于普鲁士管辖的什切青这座小城以及爱德华·阿姆泽尔的当裁缝的祖父一无所知,因为娘家姓蒂德的洛特兴·阿姆泽尔默不作声。她丈夫在凡尔登前线阵亡以后,又过了若干年,她开口讲话了。
年轻的阿姆泽尔——从此以后,尽管是断断续续的,但在这以后却会谈到他——从城里匆匆忙忙赶到病势垂危的母亲病榻旁。她糖尿病犯了,十分激动地对着他耳边讲道:“孩子啊,原谅你可怜的母亲吧。你不认识的这个阿姆泽尔,他可确确实实是你父亲。就像大家说的那样,他是一个行过割礼的人。现在,宽容的法律都非常严厉,但愿这些法律不会碰上你。”
爱德华·阿姆泽尔在法律严厉的时代——但那些严厉的法律在这个共和国的领土上尚未实行——继承了商店和财产,房屋和动产,甚至还有一书架书,有:普鲁士国王们——普鲁士伟人们——老弗里茨——轶事——施利芬伯爵——洛伊滕的赞美诗——巴尔巴里娜①——以及奥托·魏宁格那本无与伦比的书。从此以后,阿姆泽尔就把这本书带在身边,而其余的书则逐渐丢失了。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读这本书,也读他那又练体操又唱歌的父亲在书边上作的笔记。他拯救这本书,使它度过艰难的岁月,并做好安排,使它今天能放在布劳克塞尔的办公桌上,随时供人翻阅。魏宁格已经把一种想法塞进了执笔人的脑海之中。稻草人要按照人的形象来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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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巴里娜(1721~1799),柏林芭蕾舞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