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个早班
他在道谢。他在打电话,当然是由收话人付款的长途电话,整整七分钟之久。钱已经到了,他的情况又重新好转,流感已经过了它的高潮,病情已经减轻,明天,最迟后天,他又要去打字了。据说,很不幸,他必须立即去打字,因为他看到自己连自己的字迹都无法辨认。不过在患流感期间,他却产生了一些非常好的想法……仿佛高烧时突然萌生的想法在正常温度下可以被视为突然产生的念头似的。尽管布劳克塞尔经过好几年计算,在作出令人不快的结算之后帮助演员先生算出了令人难堪的余额,但演员先生对复式簿记却评价不高。
很可能,爱德华·阿姆泽尔不仅仅在克里韦的航海日志中,而且还在他母亲那儿——他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不得不对营业账目唉声叹气——卓有成效地学会了簿记实践。他尽可能在分类存放、装订和复核时帮她的忙。
尽管战后年代经济困难,但是,娘家姓蒂德的洛特兴·阿姆泽尔却善于使A·阿姆泽尔公司保持勃勃生机,甚至——做出已升入天堂的阿姆泽尔在经济危机的年代也许根本不敢想的事情——改造和扩大了企业。她开始做渔轮生意,兴建克拉维特尔造船厂,也做旧渔船生意,她让人在麦秆堤坝上修复这些船。另外,她还做艇外推进机买卖。她出售渔轮或者出租渔轮——这样做收益更大——租给那些刚成家的年轻渔民。
如果说爱德华够孝顺的,从不把他的妈妈而且也不暗示性地把她塑造成稻草人的话,那么,他大概从八岁起就开始没有顾忌地模仿她的经营方式了。当她出租渔轮时,他就出租特别牢实的、专门为了出租而制造的稻草人。日记本上有好几页证实,出租了多少次,向谁出租了稻草人。布劳克塞尔在垂直的栏目中总计了一下,这些稻草人轰走鸟儿给阿姆泽尔带来了多少收益。这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这里只能提到一个租借稻草人,这个稻草人虽然并没有索取特别高昂的租借费,但是对我们的故事情节因而也对研制稻草人产生了具有启发性的影响。
在经过对溪边草已经提到过的研究之后,在阿姆泽尔运用“吃奶的鳗鲡”这一主题制造了一个稻草人并将它售出之后,一方面按照一块三叶草地的比例,另一方面按照挥舞着烹佐木勺并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马特恩祖母模样,又造了一个模特儿。这个模特儿也记在了阿姆泽尔的日记本里。不过,在设计草图之外还有一句话,这句话使这个产品显得与众不同:“今天必须把它弄坏,因为克里韦讲,这只会使人生气。”
对马特恩一家并不友好的马克斯·福尔歇尔特在阿姆泽尔那儿花钱租了这个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祖母的稻草人,把它紧靠篱笆竖在自己的菜园里。他的菜园紧靠通往施图特霍夫的公路,在马特恩家菜园的对面。情况很快就表明:借来的稻草人不仅轰走了鸟儿,连马儿也被它吓住了,打着响鼻逃之夭夭。挥舞着烹饪木勺的稻草人投下它的阴影,就会把回圈路上的母牛驱散。与所有这些稀里糊涂的牲畜为伴的是头发拳曲、可怜巴巴的洛尔兴。她每天都要忍受真正的、挥舞着烹饪木勺的祖母的打骂。现在,她又受到另外一个加上了三个脑袋、按照柳树的样子装扮而成的祖母的恐吓,而且被步步紧逼,以致她不知所措,心乱如麻,到处乱跑,穿过田地和海滨树林,穿过沙丘和堤坝,穿过房间和菜园。有一次,如果洛尔兴的哥哥——磨坊主马特恩不抓住洛尔兴的裙子,她差一点就钻进马特恩家四翼风车正在旋转的风车叶片里去了。按照克里韦的建议,但是却违背老福尔歇尔特的意愿——他后来果然要求退回一部分租借费——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必须在一夜之间毁掉这个稻草人。因此,一个艺术家必须首先明白,如果他的作品只是极力模仿自然,那它们就不仅仅能控制天底下的鸟儿,而且还会干扰马和母牛,同样也会干扰可怜的洛尔兴,也就是干扰人们质朴安静的步法。这种认识使阿姆泽尔牺牲了他最成功的一个稻草人。后来,尽管他有时候在低雾天也在一棵中空的柳树里坐一坐,或者在从小溪到那些躺着母牛的路上非常明确地说出那些饥渴的鳗鲡的名字,却再也没把柳树当做模特儿了。他小心翼翼地避免把人和树扯在一起。他自愿进行自我克制,只把为人刚直、心地善良可是作为稻草人却效果显著的河中小岛农民当做模特儿。他让这些乡下人作为普鲁士国王的步兵、明火枪手、二等兵军士、小四方旗旗手和军官,在菜园、小麦地以及黑麦地上空晃来晃去。他从容不迫地完善自己的租借体系,而且犯有贿赂行为,却没有引起不愉快的后果。他用包装精美的礼物买通河中小岛轻便铁路上的乘务员,把阿姆泽尔的租借稻草人——或者说普鲁士可以利用的历史——放在河中小岛轻便铁路的货车上免费运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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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个早班
演员在抗议。接近尾声的流感并没有妨碍他仔细研究布劳克塞尔寄送给所有合作者的工作计划。磨坊主马特恩在这个早班应当得到一座纪念碑,这一点也不合他的心意。他感到自己有这个权利。为他那写作班子的团结担忧的布劳克塞尔放弃了巨幅画像,但又坚持要反映磨坊主的每一个部分,这些部分已经在阿姆泽尔的日记本中留下了痕迹。
虽然这个八岁的孩子特别喜欢在普鲁士战场四处搜寻无主的军装,然而却有一个模特儿,也就是已经提到过的磨坊主马特恩,这个人并没有配上普鲁士军装,而是直接用面粉口袋搭在肩上塑造而成。
这就出现了一个歪着身子的稻草人,因为磨坊主是个十足的歪身人。因为他在右肩上扛着粮食和面粉袋,所以这个肩膀要宽一个手掌,这就使得每一个从正面看到磨坊主的人都不得不克制那种无法抑制的、想用双手抓住磨坊主的头并把它扳正的愿望。因为他不让人按照尺寸缝制工作眼,也不让人按照尺寸缝制节日盛装,所以,凡是他当做上衣、工作服或者大衣穿在身上的东西都是歪歪扭扭的,在脖子四周起了褶儿,右边袖子太短,绽开的线缝接连不断。他总是眯着右眼。尽管并没有一担的重荷压在右肩,但是他右边的脸上仍然嘴角上翘。他的鼻子很听从使唤。此外——因此这幅肖像就要这样画——他的右耳被揉成一团,紧紧地贴在头上。几十年来,一千多担的重量在这一边压着。而相形之下,他的左耳却生来就离得远远的。从正面看,磨坊主马特恩本来就只有一只耳朵,不过,那只缺掉的或者说只能在浮雕上看出来的耳朵,却是更加意味深长的耳朵。
他同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但毕竟比可怜的洛尔兴要好一些。有人在一些村子里私下议论,说马特恩祖母经常用烹饪本勺教训她这个孩子。这种最糟糕的事情来自中世纪的强盗和酿酒工马特尔纳,这个人和他的同伙一道死在了监狱里。粗鲁的和文雅的门诺派教徒在相互眨眼示意。那个粗鲁的、衣服上没有口袋的门诺派教徒西蒙·拜斯特尔在四处游说,说天主教不会争取到马特恩,特别是这个经常同胖乎乎的阿姆泽尔一道从对面走过来的小家伙,正在用天主教的残忍方式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人们只要仔细地看看那条狗,甚至连永远下地狱也不会比这更不幸。在这种情况下,更确切地说,磨坊主马特恩有一种温和的性情,而且——同可怜的洛尔兴一样——在所有的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敌人,但却有一批嘲弄者。
磨坊主的耳朵——当谈到磨坊主的耳朵时,往往就是指右边紧贴在头上的那一只,压上了面粉袋那一只——也就是说,磨坊主的耳朵之所以有必要提到两次,这首先是因为阿姆泽尔在一个稻草人身上——这个稻草人作为设计草图被记在日记本里——大胆地把它去掉了,其次是因为磨坊主这只耳朵虽然对一切习以为常的响声,譬如咳嗽、说话、布道、圣歌、母牛丁冬作响的铃声、锻造马蹄铁的砰砰声,以及所有的狗吠、鸟啼、蟋蟀的唧唧声都充耳不闻,但是对所有在粮食口袋、面粉口袋里商谈的事情却了解得过于清楚,直至对低声耳语、窃窃私语和神秘莫测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不管是裸露的还是在河中小岛上几乎还未栽种的、带皮的麦子,不管是从绵韧的还是从松脆的麦穗里脱的粒,不管是酿啤酒的麦子、麦接儿、烤糕饼的麦子还是做面条和淀粉的麦子,也不管这种面条是透明的、半透明的还是粉白色的。磨坊主平时充耳不闻的耳朵却在窃听每一担粮食,从中得知每一担粮食里有百分之多少野豌豆种子,百分之多少有焦味的谷粒,或者甚至是正在发芽的谷粒。他还能从无法察看的试验中听出品种来。有浅黄色的弗兰肯施泰因种、彩色的库雅维种、微红的普罗布施泰因种、红色的啤酒花表——这种啤酒花麦长在粘土性土壤上,可以酿制品味纯正的啤酒——英国榆木脑袋麦和如下两个品种:乌尔托巴一西伯利亚冬小麦和施利法克白色小麦五号品种。
磨坊主平时充耳不闻的耳朵,对于面粉的听觉还要灵敏。当他作为耳听证人从粮食口袋中得知,把多少谷象虫、多少蛹和幼虫计算在内,在口袋中有多少姬蜂和多少幼小甲虫时,他可以把耳朵贴在口袋上,十分精确地说出数字来,说出一担面粉中有多少黄粉(虫甲)的幼虫。另外——这确实使人感到惊讶——他凭着这只扁平的耳朵,可以立即或者过几分钟就从听觉灵敏的偷听中得知,口袋里活着的黄粉(虫甲)幼虫该为多少死去的黄粉(虫甲)幼虫悲痛,因为就像他用眯着的右眼、上翘的右嘴角和听从使唤的鼻子这种十分狡猾的方式来讲话一样,活着的黄粉(虫甲)幼虫发出的喧嚷声吐露了死去害虫的损失有多大。
希罗多德①说,巴比伦人用豌豆般大的种子栽种小麦,可是,难道能相信希罗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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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前430/420),希腊历史学家。
磨坊主安东·马特恩对种子和面粉作了详细说明,难道能相信磨坊主马特恩?
在吕尔曼小酒店里、在福尔歇尔特的院子和吕尔曼的干酪坊之间进行了试验。这家小酒店适合做试验,而且在这个领域有着辉煌的过去。在那里,在木质零售酒柜里,首先可以欣赏到一颗一寸长、据说是两寸长的钉子。这颗钉子是蒂根霍夫的酿酒师傅埃里希·布洛克在几年前为了进行试验,赤手空拳一下子把它捶进厚木板中去的;其次,在那里,零售酒店刷上石灰的天花板是另一种方式的证据:大约一打左右的鞋印给人留下不愉快的印象,表示有苏库布斯①身世的某个人曾经头向下地溜达着走过酒店天花板。这里进行着毫不夸张的力量炫耀,赫尔曼·卡尔威泽把一个不相信其膂力的火险公司代理人头顶朝地、鞋底朝天地多次扔向天花板,然后又接住这个人,使他免遭伤害,这样以后就可以鉴定,河中小岛式力量比试的证据——他那代理人的鞋印在小酒店天花板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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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库布斯,传说中在男人睡觉时找男人同房的女妖。
当安东·马特恩经受考验时,就很难说得上强壮有力——磨坊主显得身体瘦弱——更确切地说,事情进行得神秘莫测,十分巧妙。那是星期天。门窗紧闭。外面仍然是夏天。只有四条捕蝇纸带大声地以各种不同的心情提醒人们,要想到这个季节。在零售酒柜里有那颗一寸长的钉子,在灰白色的、昔日被刷上白灰的天花板上有鞋印。有习以为常的射击比赛照片和射击比赛奖品。货架上只放着少许绿色玻璃瓶,里面装着用粮食酿造的酒。劣质烟草、鞋油和乳清竞相发出自己的味道。星期六已经开了头的富泽拉特姆获得了小小的胜利。他们在这里又是讲话,又是吃东西,又是打赌。卡尔威泽、莫姆贝尔和年轻的福尔歇尔特悬赏一小桶诺伊泰希烈性黑啤酒。磨坊主一声不吭地在一小杯选帝侯酒之外——除了城里人,在这里还没有人把它一饮而尽——再加上一小桶同样的酒。站在零售酒柜后面的吕尔曼从后面搬来那个二十磅重的小口袋,准备好用于复核验算的面粉筛。由于要沉思默想,小口袋先放在完全歪着身子的磨坊主手上,然后,他把扁平耳朵旁的软垫放好。因为再也没有人吃东西,没有人随便讲话,没有人喝劣质烧酒,所以,捕蝇纸带的声音立即就响得更厉害了。与乡间各种苍蝇的终曲相比,剧院里垂死天鹅的绝唱又有多少分量啊!
日尔曼把一块小孩学习写字用的石板连同系在上面的石笔一起,推到磨坊主那只空着的手下。因为连贮存量都要列人,所以石板上面写着:第一,幼虫;第二,蛹;第三,蠕虫。磨坊主还在窃听。苍蝇发出嗡嗡声。乳清和鞋油味占了上风,因为几乎没有一个人敢于喝劣质烧酒。这时,那只笨拙的手在慢慢移动,因为在右边,磨坊主正轻轻地托着那只小口袋,把它从零售酒柜上挪到写字石板上去。在幼虫这个词后面,石笔嚓嚓地写下了一个直挺挺的十七。他用刺耳的声音写上了二十二个蛹。海绵拭去了这个刚写上去的数字。湿润的斑点干得越多,就越是明显地显露出:现在只有十九个蛹。在小口袋里大概有八条活蠕虫。作为加赛节目——因为比赛规定并没有要求这样做——磨坊主在嚓嚓作响的石板上通报:“口袋里有五条死蠕虫。”紧接着,富泽拉特姆吸进了一口占了上风的鞋油味和乳清味。有人把苍蝇的终曲调得更低声了。拿着面粉筛的日尔曼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简而言之,事先预言的牛皮纸一般坚硬的幼虫数额,柔软的、只在顶端才生有茧子的蛹的数额,长大的幼虫——被称作黄粉(虫甲)幼虫的数额,同这个数字完全相符。在估算的五条已死的黄粉(虫甲)幼虫中,只少一条死去的小蠕虫。也许,或者说肯定,这条虫已经变干,成了碎片,通过面粉筛可以找到。
就这样,磨坊主安东·马特恩得到了他那小桶诺伊泰希烈性黑啤酒。他把动身回家的一种预言作为安慰和加演节目赠送给所有在场的人,特别是赠送给卡尔威泽、莫姆贝尔和年轻的福尔歇尔特,因为这些人提供了这桶啤酒作为悬赏。所以,当他在那里扛起这个小桶时——这时正好那个被问及的面粉袋刚放下——他就像讲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那样顺便闲聊道:他这个长有扁平耳朵的磨坊主,当二十磅重的东西放在他一边的肩上时,他就用扁耳朵清清楚楚地听到,有几条黄粉(虫甲)的幼虫——他无法精确地说出有几条,它们说起话来七嘴八舌——在对丰收在望的前景发表意见。按照黄粉(虫甲)幼虫的观点,人们可能会比七兄弟小麦和库雅维小麦早一个星期收割埃普种小麦,就像施利法克麦种五号要比七兄弟小麦晚两天一样。
还在阿姆泽尔按照听觉灵敏的磨坊主形象做成一个稻草人之前几年,这样的习惯用语和问候套话就已经流行起来:“啊,亲爱的,您好,马特恩的黄粉(虫甲)幼虫又在给他说什么啦?”
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可笑的:很多人来向磨坊主打听,好让他去询问一个装得胀鼓鼓的小口袋,这个口袋再作出答复,什么时候应当栽冬小麦,什么时候应当栽夏小麦,这个口袋还相当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收割,什么时候该进谷仓。还在他被做成稻草人以及作为设计草图记在阿姆泽尔的日记本上之前,磨坊主就已经说出另外一些阴森森的预言了。因为这个来自杜塞尔多夫的演员要把磨坊主变成一座纪念碑,所以迄今为止,这些预言已经证实是忧多于喜。
他不仅仅看到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咄咄逼人的、有毒的麦角害虫,会降下需要保险的、猛烈的阵雹,会钻出大量的田鼠,而且还一天不差地预言了柏林或者布达佩斯谷物交易所的行情暴跌,预言了一九三○年的银行倒闭,预言了兴登堡①的去世,预言了一九三五年五月但泽的古尔登贬值。就连战争开始的日子,黄粉(虫甲)的幼虫也都给他作了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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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兴登堡(1847~1934),德国陆军大元帅,1925~1934年任德国总统。
当然,他凭借自己扁平的耳朵,更了解产下哈拉斯的母狗森塔,更了解这条站在白衣磨坊主身边的、看起来黑不溜秋的母狗的情况。
可是在大战之后,当磨坊主凭着他的A种难民证栖身下克雷费尔德与迪伦之间时,他仍然可以用一个二十磅重的口袋——这个袋子经受了逃亡和战乱——预言未来的情况……然而,根据写作班子达成的协议,这种事布劳克塞尔却不能写,关于这一点,演员先生会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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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个早班
乌鸦在雪地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啊!积雪覆盖着开采钾盐时代生锈的电耙箱和绞盘。布劳克塞尔让人用火把雪融化,因为谁能目睹这种景象——乌鸦在雪地上,这些乌鸦在观察了好一阵之后,便走向雪地上的修女。这些雪必须铲掉。上夜班的人在拥进浴室之前应该加一个有报酬的班。要么,布劳克塞尔就让那些新来的、已经经过测试的、七百九十米矿井深处的模特儿来铲雪,在积雪覆盖的地区投入使用。这些模特儿就是:佩尔库诺斯、皮柯洛斯、波特里姆波斯——然后乌鸦和修女就会看到他们呆在什么地方,而积雪也就无须用火来融化。积雪将会在布劳克塞尔宫前干干净净地覆盖,而且可以这样描述:维斯瓦河在流淌,风车在旋转,轻便铁路上的火车在行驶,黄油在融化,牛奶在变稠,再放上一点儿糖,稠得可以插住调羹,渡船来了,太阳不见了,太阳又出现了,海滩上的细沙在流动,大海在舔着沙……孩子在光着脚跑来跑去,他们找到欧洲超桔,又寻找琥珀,践踏飞廉,挖出老鼠,光着脚爬上空旷的草地……然而,是谁在寻找琥珀,谁在践踏飞廉,谁跳进草地,谁挖出老鼠,谁会在堤坝里找到一个死去的、完全干枯的女孩——图拉。图拉,这个斯万托波尔克公爵的小女儿图拉,她老在沙里铲着,寻找老鼠,两颗门牙咬得紧紧的,从不穿袜子,从不穿鞋子。孩子们在光着脚跑,草地在抖动,维斯瓦河奔流不息,太阳忽而消失不见,忽而又露出脸来,渡轮不是来就是去,不是去就是停,停靠得稳稳当当,嚓嚓作响。而这时牛奶在变稠,稠得可以插住调羹,轻便铁路上的火车在慢慢行驶,在拐弯的地方响起了急促的钟声。当风以每秒八米的速度吹来时,就连风车都在嘎嘎作响。磨坊主听到黄粉(虫甲)的幼虫在说什么。当瓦尔特·马特恩从左到右咬牙齿时,牙齿就格格作响。祖母也是这样。她穿过园子,去追赶可怜的洛尔兴。黑不溜秋的、怀着崽的森塔,穿过一行蚕豆地。因为祖母离得非常近,举起了弯着的胳膊,在那只手上有一把硬质烹任木勺,木勺把它的影子投到神经错乱的洛尔兴身上,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粗,越来越……不过,就连爱德华·阿姆泽尔——这个人到处观察,什么东西也不忘记,因为他的日记本无所不记——现在也要求更高了,一个稻草人要一个古尔登二十芬尼。
这是因为自从小学里的奥尔舍夫斯基先生谈到过去曾经有过、今天并不存在、而当时已经存在的所有神灵之后,阿姆泽尔就沉湎于神话之中了。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一个酿制烧酒的人养的狼狗同他的主人一道,从施图特霍夫坐轻便铁路的火车到尼克尔斯瓦尔德去。这条狗叫普鲁托,有一个没有污点的谱系,必须同森塔交配,而不管森塔怎么叫。阿姆泽尔希望在小学里知道普鲁托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什么。奥尔舍夫斯基先生是一个有改革嗜好的年轻教师,他喜欢爱提问的学生,从此以后,他就用啰啰嗦嗦的故事来充斥课程表上作为乡土知识课确定下来的课堂。在这些故事中,首先是沃坦、巴尔杜尔、弗里雅、法夫尼尔①,其次是宙斯、朱诺、普路托、阿波罗、墨丘利②,以及埃及的伊希斯③。每当他让古代普鲁士的神灵,让佩尔库诺斯、皮柯洛斯、波特里姆波斯住在嘎嘎作响的椴树桠杈上时,他就特别善于辞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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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古日耳曼神话中,沃坦为人类之父,巴尔杜尔为沃坦之子,弗里雅为沃坦之妻,法夫尼尔为龙,该龙为英雄西格弗里德所杀。
②从宙斯到墨丘利,均为希腊神话中的神。
③伊希斯,古埃及的主要女神之一,意为众王之母。
当然,阿姆泽尔不仅仅倾听,他还将日记本中速记下来的东西进行非常巧妙的移植:他用变脆的被套使火红的佩尔库诺斯复活。那些被套是他从人已死去的房子里弄到的。阿姆泽尔把左右两边都已踏坏的马掌楔进一块裂开的椴木柴中,把杀死的公鸡尾巴上的毛塞进裂缝,这块裂开的椴木柴就成了佩尔库诺斯的脑袋。它给人一种炽热的感觉,活像一个火神,只是短时间站在堤坝上,供人试看。现在,它已经以一古尔登二十芬尼的价格廉价出售,移往河中小岛中心,移到拉德科普。
脸色苍白的皮柯洛斯——据说,他老是从下往上看,因为他在异教统治时期办理过丧事——肯定没有用死去的年轻人和老人留下的被套来做——过于普通的裹尸布应该用来打扮死神——而是用一件淡黄色、有霉斑、已经变脆并且散发出薰衣草、麝香和老鼠屎味的新娘礼服来装饰。列队游行起到点缀的作用。这样一种男性打扮的服装,使皮柯洛斯显得非常漂亮。当这个新娘般的稻草人卖到舒斯特尔克鲁格,卖给一个大国回时,上帝给他带来了足足两个古尔登的进项。
可是波特里姆波斯,这个嘴里含着麦穗、老是笑嘻嘻的男孩,不管阿姆泽尔把他做得多么花里胡哨,也不管赶得多么仓促,却只带来了一个古尔登的收入。虽然波特里姆波斯保护冬天和夏天的种子免遭可恶的麦仙翁侵害,免遭田芥菜和野生萝卜侵害,免遭冰草、野豌豆和家草侵害,免遭有毒的麦角侵害。这个扮成男孩的稻草人——一个用猫皮撑起来的、包着锡箔、泛着银光的榛子肉体——在堤坝上出售,把染成藏红色的蛋壳弄得嚓嚓嚓地响。这个稻草人在那里站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才有一个从菲舍尔一巴布克来的农民把它买走。这个农民的妻子身怀六甲,所以喜欢神话,她觉得这个有胎儿预兆的稻草人很好看,禁不住咯咯直笑。几个星期后她就生了一对双胞胎。
就连森塔也得到了男孩波特里姆波斯的一份祝福,刚好在六十四天之后,这条母狗便在马特恩家四翼风车的四脚支架下面,产下了六条虽然闭着眼然而谱系纯正的黑色幼犬。六条幼犬全都登记在册,并且被逐一卖掉。其中有一条猎犬名叫哈拉斯,在本书的第二部中还会经常提到它。有一位名叫利贝瑙的先生买下了哈拉斯,做他的家具作坊的看家狗。这位木工师傅根据磨坊主马特恩登在《最新消息》上的广告,乘轻便铁路火车到尼克尔斯瓦尔德,做成了这笔买卖。
最初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在立陶宛曾经有、据说有、真的有一只母狼,它的孙子——黑狗佩尔昆产下了母狗森塔;普鲁托同森塔交配,森塔产下六只幼犬,其中有一条猎犬叫哈拉斯;哈拉斯产下亲王;亲王要在布劳克塞尔用不着写的那些书中干傻事。
可是,阿姆泽尔却从未按照一条狗的形象,甚至也不按照在他和瓦尔特·马特恩之间走来走去的森塔的形象来勾画一个稻草人。在他的日记本中,除了这一个有吃奶的鳗鲡和那一个一半是祖母、一半是三个头的柳树的稻草人外,所有的稻草人都在摹仿人和神。
与课时并行不停,与奥尔舍夫斯基老师通过苍蝇和夏天发出的嗡嗡声散发给昏昏欲睡的学生的那种教材相吻合,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一系列稻草人形象。这些形象除了神灵外,还把一长串的德国中世纪骑士团首领作为模特儿,这些首领从赫尔曼·巴尔克、康拉德·封·瓦伦罗德直至容金根。在那里,许多生锈的波纹白铁皮嗒嗒作响,在塞满钉子的箍桶板上,白色油纸裂了缝,露出一些黑十字来。这个或那个雅吉洛,伟大的卡西米尔,臭名昭著的强盗博布罗夫斯基、贝内克、马丁·巴尔德维克和可怜的莱勒屈恩斯基,都不能不当着克尼普罗德、莱茨考和那个封·普劳恩的面受罪。阿姆泽尔对普鲁士一勃兰登堡的历史百听不厌。从阿尔布雷希特·阿希勒斯直至齐滕,他脚步蹒跚地走过这几百年,从东欧历史的积淀中提取素材,做成对付天空鸟儿的稻草人。
大致在哈里·利贝瑙的父亲即那个细木匠从安东·马特恩手里把哈拉斯买走,但世界既未注意到哈里·利贝瑙,也未注意到他的堂妹图拉时,凡是识字的人都能在《最新消息》家乡版上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十分详尽,诗意盎然地把大河中小岛当做题目来描述。风上人情,住所与农舍的特点,比如门廊的柱子,都描写得很富有知识性。布劳克塞尔让人在东德报刊档案馆照相复制的这篇文章的中心部分,大致内容如下:“尽管平时在大河中小岛上一切都按照常规进行,那种席卷一切领域的技术尚未进入其间,然而在一个也许是次要的领域,令人吃惊的变化却引人注目。在广袤无垠、景色壮丽的乡间那一望无际、麦浪滚滚的田地里的稻草人——几年前还没什么用,很可能还有点可笑,有点可悲,但却始终近似于别的地方和别的田地里的稻草人——如今在埃拉格、容费尔和拉德科普之间,还可以一直往上,直至克泽马克和蒙陶,在个别情况下甚至到了诺伊泰希南部地区,显现出一副新的变化多端的面孔:奇特的幻想同古老的民间习俗混合在一起;一些赏心悦目但又阴森恐怖的形象站在麦浪滚滚的田地里,站在丰收在望的园子里;难道人们现在不应当促使有关的家乡博物馆或者州博物馆,注意到这种虽然幼稚但其形式却更为可靠的民间艺术宝藏?让我们确实认为,在肤浅文明的一切事物中,北方的遗产会再一次或者说重新繁荣起来吧。这种遗产就是:东部德国共生现象中的诺曼人精神和基督教的纯朴。特别是在沙尔堡与贝尔瓦尔德之间那块一望无际、麦浪滚滚的地里的一个三人小组——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各各他①一群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想到主和那两个跟基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充满着单纯的虔诚,打动了在麦浪滚滚、一望无际、丰收在望的田地中间继续前进的漫游者的心——而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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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各各他,耶路撒冷城外的小山,据《圣经》记载,耶稣在该地被钉上了十字架。
如今可能没有人会相信,阿姆泽尔是凭着孩子般的虔诚,为了神的报答,造出这一组稻草人的——在日记本中只记下一个与耶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根据日记本的记载,这组稻草人带来了两古尔登二十芬尼的进项。
大河中小岛县的农民心甘情愿地或者说是在短时间讨价还价之后,把钱交到了这只张开的手里。拿了这么多钱又怎么办呢?瓦尔特·马特恩在一个小皮包里保存着不断增长的财富。他阴沉着脸,通过眉毛和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来守卫这笔财富。他把装满共和国银币的皮包缠在手腕上,带着它在公路两旁的白杨树之间取道而行,穿过轻风吹拂的海滨树林和林间通道,让人把自己同钱包一道摆渡过河,摇晃着钱包,用钱包拍打着栅栏,挑衅性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只有在一个农民来买东西时,他才十分费事地把钱包打开。
并非阿姆泽尔收款。当阿姆泽尔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喊价时,瓦尔特·马特恩就得按照牲畜贩子的方式,握手定下这笔交易,把硬币全都拿过来。另外,瓦尔特·马特恩还负责运输已经售出以及租出的稻草人。他处于一种从属的地位。阿姆泽尔把他变成了苦力。他试图在气喘吁吁的反抗中逃跑。小折刀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企图。阿姆泽尔尽管又矮又胖,在世界上骨碌着,却老是比他更胜一筹。这两个人走上堤坝时,磨坊主的儿子按照苦力的方式,要比越来越新的稻草人的制造者落后半步。这个苦力还给主人搬来材料——支豆蔓的杆子和湿漉漉的破烂衣服,搬来维斯瓦河中冲来的一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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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个早班
当瓦尔特·马特恩替他的朋友爱德华·阿姆泽尔下苦力时,孩子们便在背后说怪话,叫着:“苦力,苦力!”很多亵渎上帝的人都遭到了惩罚。可是谁会用法律来追究所有这些变质的小油膏体责任呢?要知道,它们每天每日都诽谤魔鬼。这两个人——布劳克塞尔现在认为磨坊主的儿子和胖乎乎的小家伙是相互对立的——就像亲爱的上帝和魔鬼,他们如此相亲相爱,以至于村里小孩的造谣中伤在他们看来或许还是蜜糖哩。更何况这两个形同魔鬼与上帝的人还曾经同舟共济。
这两个朋友经常十分团结地——因为偶尔干干的苦力活儿也是行善事——坐在悬吊小屋里。这间小屋的光线明暗由太阳和马特恩家四翼风车的叶片来决定。他们在马特恩祖母脚前并排坐在踏脚凳上。外面已是傍晚。本合悄然无声。风车的影子在别处落了下去。安放鸡棚的声音很轻,因为窗户关着。只是在捕蝇纸带上有一只苍蝇死得过于甜美,无法动弹。在这只苍蝇下面两个台阶的地方,祖母老是在闷闷不乐地讲述同样一些故事,就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故事似的。她用老妇人瘦骨嶙峋的手——这双手勾画出在故事中出现的所有事件的大小范围——讲述洪水故事、受魔法支配的母牛的故事、家喻户晓的鳗鲡故事、独眼施密德、三条腿的马、屈恩斯图特公爵的小女儿怎样跑出去挖老鼠,以及巨型海豚的故事,博恩萨克下游的洪水把它抛到了岸上,这件事正好发生在拿破仑挺进俄国那一年。
她还喜欢绕很大的弯子,然而却总是陷入阿姆泽尔巧妙插问的圈套,总是陷入没完没了的今天还未结束的那个故事的阴森恐怖的走道和地牢之中。这个故事讲的是十二个修女和十二个把脑袋和头盔都夹在腋下的骑士的故事。这些人乘着四辆马车——两辆套的是白马,两辆套的是黑马——穿过蒂根霍夫,经过发出当啷声的石子路,停在一家空无一人的客栈面前。十二个修女和十二个骑士就在那儿投宿。音乐之声骤然响起,有口哨声、号角声和琴弦的弹拨声,再加上管乐器簧片的颤动声和训练有素的鼻音。从男人喉咙里唱出来的那些有糟糕副歌的糟糕歌曲——这些喉咙就是夹在呈一定角度的骑士腋下的脑袋和头盔——同虔诚的妇女们唱的那种细声细气的宗教歌曲相互交替。然后又是无头修女,这些修女让淫秽下流的歌词按照淫秽下流的曲调,从放在前面的脑袋里以多声部的形式涌流出来。配合着音乐的曲调,这些人在尖叫声和使人头晕目眩的动作中跳舞、踏脚。在此期间,一个唯命是从、几乎原地不动的公主透过客栈窗户,把十二个再加上十二个无头影子投到石块路面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馋涎欲滴、嗡嗡作响、言语障碍和地板断裂,又使灰浆和木块从这座房子上松开时为止。最后大致在早晨,在鸡叫前不久,这四辆马车——两辆套的是黑马,两辆套的是白马——没有车夫,就先走了。铁锈扬起灰尘的十二个丁当作响的骑士走了。这些骑士上面裹着面纱,带着蛴螬一样苍白的修女面孔,离开客栈,到蒂根霍夫去。十二个修女离开了客栈,可是这些修女却在骑士团服装上面戴着有封闭面甲的骑士头盔。他们六个人、六个人、六个人、六个人地登上四辆套着白马、套着黑马的马车,但没有男女混杂——他们甚至已经换了脑袋——他们乘车通过被压出车痕的地方,那里的石子路又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就是今天——在她继续讲述故事并把马车带到另外的地方,让它们停在小教堂和宫殿门口之前,马特恩祖母讲道——就是今天,据说在无人住宿的荒凉客栈里,在壁炉中,还可以听到虔诚的颂歌和七嘴八舌、亵渎神灵的祈祷。
因此,这两个朋友真想到蒂根霍夫去。但是,当他们动身时,他们往往只到达施特根,充其量只到达拉德科普。在第二年冬天——这个冬天对于一个稻草人制造者来说,当然是一个安安静静的时候,一个真正进行创作的时候——爱德华·阿姆泽尔找到了给那些无头人量尺寸的机会。这样,他就造出了他的第一批机械性的稻草人。这时,他不得不从小皮包里拿出了相当大的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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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个早班
融雪天气使布劳克塞尔的脑袋开了一个窟窿。这时,雨点滴落在他窗前的锌板上。既然在行政大楼里还有无窗户的房间空着,所以布劳克塞尔用不着使用这种疗法。可是布劳克塞尔却呆着,希望自己的脑子开一个窟窿:赛璐珞塞璐珞——如果已经成了玩具娃娃,那就在干燥的赛璐珞额上留一个小窟窿。因为布劳克塞尔已经经历过一次融雪天气,并且在逐渐消融的雪人的雪水下面发生了变化。但是以前,在好多好多个融雪期之前,维斯瓦河在厚厚的、马拉雪橇走过的冰层下流淌。邻近村子的小孩都试图手持风篷,穿着一种叫做施莱弗燕的曲线冰鞋滑冰。有两个孩子让一个缝在椽子上面的床单风篷鼓满风,急速往前推。每张嘴都在冒出热气。雪积满了,必须铲除。沙丘后面,贫瘠和富饶的土地都积着同样的雪。雪覆盖着河流两岸的堤坝。海滩上的雪逐渐变成冰面上的雪,这层冰面覆盖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和鱼儿。马特恩家的四翼风车戴着滑落下来的雪帽,迎着由东边吹来的雪,张开十字交叉的四条腿,站在圆圆的白色小山同上,在白色草地的包围中磨着面——这些草地只是由于冷酷无情的篱笆才保留了自己的面貌。拿破仑的白杨树已经裹上了糖衣。一位业余画家把从软管里挤出来的氧化锌白色涂料涂到海滨树林上。当雪变成灰色时,磨坊收工,没有风转动风车。磨坊主和磨坊工都回家去了。歪身子磨坊主踏着磨坊工的脚印走路。黑母狗森塔自从人们把它的幼崽卖掉以来就神经兮兮的,它踩着自己的脚印,冲着积雪狂吠。瓦尔特·马特恩和爱德华·阿姆泽尔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连指手套,坐在磨坊斜对面,坐在他们先前用鞋跟把雪拍掉的一个栅栏上。
起初,他们都默然不语。然后,他们相互之间隐隐约约谈到一些技术方面的事情。他们谈到有双盘石磨的磨坊,谈到没有尾部、没有四脚支架但是有三个双盘石磨和一个尖形传动装置的荷兰风车,谈到风车叶片,谈到在风速增大时进行自动调节的风板,还谈到蜗杆、汽缸、梁和功率,谈到在鞍座与刹车之间有联系。只有小孩才无知地唱道:风车转得慢,风车转得更快。阿姆泽尔和瓦尔特·马特恩并不唱,可是知道风车为什么和什么时候转。当风车叶片的运动几乎没有被制动器刹住时,风车就转得比较快,当叶片的运动被紧急刹住时,就转得慢。甚至在下雪天,尽管风速达到了每秒八米,磨坊在毫无规律的暴风雪中仍然有规律地磨面。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近似于下雪天磨面的磨坊,就连必须在雨中扑灭熊熊燃烧的贮水塔大火的消防车也不行。
可是当磨坊下班,风车叶片像锯掉了似的在暴风雪中静止不动时,事实证明——只因为阿姆泽尔眯着小眼睛——磨坊还没有下班。雪在无声无息地下着,时而灰色,时而白色,时而黑色,从大沙丘那边飘过来。大路两旁的白杨树在摇曳。在吕尔曼的小酒店里亮着深黄色的灯光。在轻便铁路转弯处没有火车的响动。风头如刀。灌木在哀诉。阿姆泽尔热乎乎的。他的朋友在打瞌睡。阿姆泽尔在看什么东西。他的朋友什么也不看。阿姆泽尔的小手指在连指手套中磨擦着,然后从里面钻出来,在宽大的短上衣左边的口袋里寻找,找到了右脚穿的、有鞋襻的漆皮鞋——真巧!阿姆泽尔的皮肤上没有一片雪花。他的嘴撅着,更多的是顺应眯着的小眼睛,而不是为了可以讲:他们在一辆接一辆地向前驶去。没有马车夫。风车一动不动。四个马拉雪橇,两个套上了白马,在往上走,两个套上了黑马,在往下走。他们走下雪橇,相互搀扶。十二个骑士和十二个修女,全都没有脑袋。一个无头骑士把一个无头修女领进磨坊。总共十二个无头骑士领着十二个无头修女,然而不管是骑士还是修女,都把他们的头夹在腋下,或者托在前面,走进磨坊。不过,在踩出来的小路上,他们的行为叫人捉摸不透。虽然面纱与面纱、甲胄与甲胄都相同,然而过去,从他们在拉格尼特拆除床铺时起,给他们留下的就是兄弟阅墙。第一个修女不同第四个骑士讲话。可是两人都喜欢同骑士菲茨瓦特尔讲话,菲茨瓦特尔对立陶宛的了解就像对他的锁子连环甲上的窟窿一样。在五月份,第九个修女本该分娩,但没有分娩,因为第八个骑士——此人名叫恩格尔哈德·拉贝——用第十个胖骑士的剑,砍下她和夏季接二连三地吃樱桃吃得太多的第六个修女的头,砍下第九个和第六个的面纱。这时,那个胖骑士蹲在梁上,戴着封闭的面甲,正在把一只小母鸡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而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神圣的格奥尔格的旗帜还没有绣完,什切楚佩河已经封冻。当其余的修女赶着绣旗时——最后那一块红格差不多就要合上了——第三个面如死灰的修女来了,这个人老是在暗处跟随第十一个骑士。她把碗拿来,放在血的下面。这时,第七个、第二个、第四个和第五个修女哈哈大笑,她们把绣织品扔在身后,把脑袋和面纱递给第八个骑士——黑衣人恩格尔哈尔德·拉贝。此人并不懒,他刚刚给蹲在梁上、戴着面甲、拿着小母鸡拉屎的第十个骑士把脑袋、小母鸡以及同面甲连在一起的头盔取下来,把他的剑交给他。而这第十个胖乎乎、没脑袋却又在嚼东西的骑士则帮着第八个黑衣骑士,帮着第二个修女和第三个面如死灰、老是呆在暗处的修女,马上又帮着第四个和第五个修女,把那些脑袋、面纱和恩格尔哈德·拉贝的头放在一边。他们哈哈大笑着,把碗移到自己面前。尽管什切楚佩河已经封冻,尽管英国人已经在兰开斯特安营扎寨,尽管有道路报告,尽管维托夫德侯爵想离得远远的,尽管瓦伦罗德已经在叫人人席,却只有少数几个修女在绣格奥尔格的旗帜。不过,这时碗已经盛满,碗里的血已经漫了出来。第十个修女,那个胖修女——正像有一个胖骑士一样,也有一个胖修女——她必须摇摇晃晃地走来。她可以举三次碗,举最后一次时,什切楚佩河已经解冻。第八个修女乌尔苏拉——她可是处处都短暂而又充满深情地被唤作图拉——不得不带着脖子上的汗毛下跪。她在三月份才向上帝发了贞节誓,可现在已经十二次违背誓言。但她并不知道是同谁交媾,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因为所有的人脖子上都只戴着封闭的面甲。如今还有海因里希·德比手下的英国人。这些英国人刚刚安下营来,就已经急急忙忙地干那种事了。还有一个叫帕西的人在场,不过并非亨利,而是托马斯·帕西。尽管瓦伦罗德禁止绣特别的旗帜,但图拉还是为托马斯·帕西精心绣出了一面特别的旗帜。雅各布·道特里梅尔和佩格·佩戈德想跟在他的后面。最后,瓦伦罗德向着这个来自兰开斯特的人迎面走来。他把托马斯·帕西的袖珍旗帜从风中打落,让他把那面将近完工的格奥尔格旗帜从哈滕施泰因扛过那条封冻的河,命令受到图拉呼唤的第八个修女跪下。这时桥已经架好,有四匹马和一个仆人淹死了。比起第十一个和第十二个修女在她之前唱的歌来,她唱得更动听。她可以在唱歌时带着鼻音,可以发出瞅嗽声,同时还可以让淡红色的舌头在深红色的口腔里随意颤动。那个来自兰开斯特的人在戴着面甲哭泣。他宁肯呆在家里,虽然同家里人会发生口角,但以后他就成了国王。突然,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渡过什切楚佩河,大家都哭泣着,宁愿回家去,于是那个最年轻的骑士便从他睡觉的树上跳下来,迈着轻快的碎步走向脖子上有汗毛的修女。他从默尔斯来到这里,想使巴尔滕人皈依,可是所有的巴尔滕人都已经皈依,还建立了巴尔滕施泰因这座城。现在只剩下立陶宛,首先是图拉脖子上的汗毛。他在最后一个旋涡上面碰到脖子上的汗毛,立即将自己的剑扔向天空,然后用自己的脖子去接住它。这第六个也就是最年轻的骑士非常敏捷。第四个骑士,也就是那个从来不同第一个修女讲话的骑士,想模仿他,可是他不走运,在第一次试验时割下了第十个胖修女又肥又大的脑袋,第二次试验时割下了第一个神情严肃的修女神情严肃的脑袋。这时,第三个骑士,也就是那个从不换锁子连环甲、以贤明自诩的骑士,不得不去拿碗,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修女了。
剩下的骑士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旅行,后面跟着没有旗帜的英国人、有旗帜的哈瑙县人和全副武装的人,从拉格尼特往无路可走的立陶宛走去。屈恩斯国特公爵在沼泽地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女儿在巨人蕨下面发着怨言。到处都在讲不吉利的话,都在让马绊跤。最后,波特里姆波斯还是没有安葬;佩尔库诺斯不能烧掉;皮柯洛斯继续毫不起眼地从下往上看。啊!他们真该拍一部电影。那里连不说话的配角演员都不缺,人有一大群。有一千二百套骑士胫甲、一千二百张弩、一千二百套胸甲、一千二百双朽坏的半统靴和一千二百个嚼烂的篱笆,有七十包亚麻衬布,十二个墨水瓶,有两万个火炬、两万支蜡烛、两万个马栉、两万卷线、两万条欧亚甘草——十四世纪的橡皮糖——两万个熏得漆黑的刀剑制造匠、两万条狗和两万个正在下棋的德国男士,有两万个竖琴演奏者、骗子和赶驮畜的人,有两万加仑大麦啤酒、两万面三角旗、两万支箭、两万把长矛和为西蒙·巴赫、埃里卡·克鲁泽、克劳斯·朔勒、里夏德·韦斯特拉尔、施潘纳尔勒、蒂尔曼和罗伯特·文德尔在架桥、渡河、埋伏和淫雨时准备的两万把锅铲。两万道闪电一闪,椴树裂成碎片,马儿受惊,猫头鹰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狐狸搬家,弓箭嗡嗡作响。德国男士变得烦躁不安。瞎眼女预言家在桤木中喊道:“韦拉!韦拉!回来,回来……”可是在七月份,他们才重新看到那条小河。如今,诗人博布罗夫斯基①仍在以低沉的声调吟唱这条河流。什切楚佩河清澈透明,奔流不息,汩汩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就连老相识也是一大群。十二个无头修女坐在那里,左手托着她们裹在面纱里的头,用右手把什切楚佩河里的水浇到热乎乎的脸上。无头骑士们闷闷不乐地站在后面,他们不想凉快一下。这时,剩下的骑士决定接近这些已经没有脑袋的修女。在临近拉格尼特时,他们相互都同时取下脑袋和头盔,把他们的马都套在四辆简陋的马车上,套着黑马和白马穿过已经改变和尚未改变的土地。他们举起波特里姆波斯,却让耶稣基督倒下。他们再一次徒劳无益地使皮柯洛斯眼花缭乱,然后又从地上抬起十字架。他们在客栈、小教堂和磨坊投宿,轻松愉快地走过若干个世纪。那些惊恐万状的波兰人、胡斯信徒和瑞典人,当赛德利茨同他的骑兵中队越过扎贝恩凹地时,他们在措尔恩多夫目睹了这次行动。当那个科西嘉人不得不往后退时,他们发现在他们的道路上有四辆无主马车。他们用十字军骑士的马车来换这些马车,然后坐在有弹性的马车里,成了塔伦贝格第二战役②的见证人,这次战役同塔伦贝格第一次战役一样,是个奇迹。当华苏斯基③凭借圣母玛利亚的帮助,在维斯瓦河拐弯处取得胜利时,他们正好可以在布琼尼④的一大群不可救药的骑士当中掉过头来。在阿姆泽尔制造和出售稻草人的那些年代,他们在塔皮奥与诺伊泰希之间心神不定地来回奔波。十二个骑士和十二个修女打算一直不得安宁地待下去,直到他们得到解脱,直到每个人能够有自己的头,或者说每个躯干能够有一个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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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布罗夫斯基(1917~1965),德国诗人、小说家。
②塔伦贝格,又译坦嫩贝格。塔伦贝格战役指1914年8月在该地(波兰的斯滕巴尔克)进行的一次战斗,最后以德军战胜俄军告终。
③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革命家、政治家,一战时为波兰国家首脑和军队总司令,1919~1920年以武力东进,与苏军作战。
④布琼尼(1883~1973),前苏联元帅,在对波作战中起过重大作用,曾任苏军骑兵总监。
最后他们在沙尔堡,然后在菲舍尔一巴布克接近了这一目标。第一个修女有时具有第四个骑士的面貌,不过仍然不同他讲话。这时,他们坐着马车,在沙丘与大道之间去施图特霍夫。他们越过田野——只有阿姆泽尔看到他们——在马特恩家磨坊前下了马车。这一天刚好是二月二日,或者说是天主教的圣烛节。他们想庆祝这个节日。他们相互搀扶着下了马车,走上那座小山风,进入四翼风车磨坊。但是紧接着——只有阿姆泽尔听到——磨坊地面上和放口袋的阁楼上充满了嗡嗡声、沙沙声、短促的叫喊声、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和随之而来的祷告声。当雪从沙丘吹过来或者很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时,在冰上发出了瞅瞅声。阿姆泽尔手上热乎乎的,在深深的口袋里擦着有鞋往的漆皮鞋,而他的朋友却呆在一旁,打着瞌睡。他们在屋里的面粉中滚来滚去,一会儿又骑在屋里的树上,在鞍座与刹车之间夹住手指——因为今天是圣烛节——把风车转动起来。风车慢慢地转动着,仍然时而转时而不转。这时,十二个脑袋唱起了优美动听的赞美歌:圣母在痛苦之中——啊,佩尔科尔,在我们冷飕飕的十二个人当中,有七个人是多么冷啊——在十字架边流着眼泪①——啊,佩尔昆,我们十二个燃烧,我变成灰,剩下十一个——在圣子被钉死之时——啊,波特里姆普,在粉尘飞扬时,我们要为耶稣基督的血感到后悔……最后,当碾磨箱摇动第八个黑衣骑士的脑袋和头盔以及第十个修女胖乎乎的、令人喜爱的脑袋时,尽管没有一丝风,但是马特恩家的四翼风车却越转越快。那个最年轻的骑士,即那个来自莱茵河下流的骑士,已经把他唱着歌的脑袋连同敞开的面甲扔给了第八个修女。这个修女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也不想去弄清楚,她叫乌尔苏拉,不叫图拉。她独来独往,骑在那个用来固定磨坊横梁的小胖子身上。现在小胖子在发抖,风车也就转得忽而慢、忽而快。碾磨箱里的脑袋在闷闷不乐地怪声大叫。有人在笨拙的小胖子身上干巴巴地喘气。面粉中有人在高声大叫。屋顶上的横梁在嘎吱嘎吱地响,门闩在移动。人们沿着梯子上上下下。从放口袋的阁楼到放碾磨的地面,都在发生变化。在停止不前的马下,在响亮的朝拜声中,马特恩家古老的四翼风车正在返老还童——只有阿姆泽尔同他那只有鞋襻的漆皮鞋才看见——变成了坐落在四脚支架上的、有尾巴的骑士。这个骑士披上大衣,遇到下雪。这个风车——只有阿姆泽尔同那只鞋才能理解——变成了修女,这个修女穿着又肥又大的教团服装,被菜豆和极度兴奋的情绪胀得鼓鼓的,让袖子舞来舞去。这就是四翼风车骑士和四翼风车修女。真是穷酸、穷酸又穷酸。不过,可以痛饮发酵的马奶,可以把麦仙翁熬成汁。当那些躯干仍然忍饥挨饿之时,门牙却在咬着狐狸的小节骨。穷酸就是欧亚甘草。但在此之后,就把那些脑袋拉过来,推到下面,放到一边。在巨大的骗局中,纯洁无瑕地发生着苦行和夺取,清澈透明地滋生着令人愉快的苦难颂歌。四翼风车骑士挥舞着四翼风车鞭子。四翼风车鞭子鞭打着四翼风车修女——阿门——或者还并非阿门。因为在雪花不声不响、毫无激情地从天上落下来,阿姆泽尔眯着眼睛坐在栅栏上,在宽大的短上衣左边口袋里摸着黑德维希·劳有鞋襻的漆皮鞋,已经在制定一个小小的计划时,那个可以睡在任何一架风车里的小火星已经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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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黑点的字句原文为拉丁文。
在那些脑袋毫无选择地找到躯干之后,他们就离开了这个转得更加缓慢、很快就几乎不再转动的风车。可是,当他们登上四辆马车,奔向沙丘时,风车便开始由内往外地燃烧起来。这时,阿姆泽尔从栅栏上滑下来,把他的朋友一道拽走。“出事啦!出事啦!”他们向村里喊着,可是已经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