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他们先到墓地哀悼死者。墓地坐落在克兰顿附近的两座小山丘上,其中一座山丘上密布着一排排精美的石碑和纪念碑,是名门望族埋葬先人的专用领地,沉重的大理石碑上镌刻着死者的姓名。另一座小丘是一处新建的墓地,随着时光的流逝,密西西比州的墓碑一年年变得个头越来越小。庄严肃穆的橡树和榆树遮天蔽日,将大部分墓地覆盖在下面,低矮的草坪和灌木丛修剪得很齐整,墓地四周杜鹃花随处可见。克兰顿对往昔的印记尤其珍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从夜里就已经开始刮起的微风驱走了湿气。雨刚刚停了一会儿,山坡上草木葱茏,山花烂漫。跪在母亲墓碑前的莉将一束鲜花放到母亲名字的下面,然后闭上了眼睛。亚当站在她的身后打量着这个坟墓,安娜·盖茨·凯霍尔,生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卒于一九七七年九月十八日。亚当默算了一下,她去世时五十五岁,所以他自己当时应该是十三岁,正在南加州的什么地方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一个人独自葬在一块单人的石碑下面,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夫妻应该是并排合葬的,至少在南方应该如此,先走的一个应该占据墓前立有双人墓碑的头一个墓穴。每次来给先去的人扫墓时,那个尚健在的人都会看到他或她自己的名字已然在墓碑上静静地候在那里。
“我母亲去世时父亲是五十六岁,”莉离墓退后一些拉着亚当的手说道,“我想让他为母亲选一块合葬墓地,以便有一天两人能够再度聚首,但他拒绝那样做。我猜想他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还长,也许还会续弦。”
“你曾对我说过她不喜欢萨姆。”
“我确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四十年的时间,但他们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很亲密。我长大一些后才知道她不大愿意他守在身边,有几次她还对我这样说过。她是一个朴实的乡下女子,很年青的时候便结婚生子,并和孩子们厮守在家里,对丈夫百依百顺。这在她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很司空见惯的事。我觉得她是一个生活得很不顺心的女人。”
“也许她不喜欢和萨姆葬在一起永远相伴。”
“我也那样想过。实际上,埃迪想要他们分葬在墓地相对的两侧。”
“好一个埃迪。”
“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她对萨姆和三K党的事有多少了解?”
“不清楚。我们从不谈这方面的事。我记得在他被捕后她也感到耻辱,她甚至同埃迪和你们这些孩子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记者总是找她的麻烦。”
“萨姆受审时她也从未到过庭。”
“是的,萨姆不想让她旁听。她患有高血压症,萨姆以此为由从不让她到庭。”
他们拐了个弯,沿着一条窄径穿行在老墓地之问。两人拉着手,边走边看着所经过的一个个墓碑。莉指了指街对面另一个小山丘上的一排树木。“那里是埋葬黑人的地方,”她说,“就在那些树木的下面,是一块很小的墓地。”
“真的吗?现在竟然还会有这等事?”
“一点不错,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让他们呆在自己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是绝不会让自己的祖先同他们所说的黑鬼葬在一起的。”
亚当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们登上山顶后来到一棵橡树下休息,一排排的坟墓在他们的脚下静静地伸展开去。在几个街区以外,福特县政府办公大楼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烁。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她轻声说着又指了指位于她右手的北面,“每逢七月四日国庆日,城里都会举行焰火晚会,这块墓地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场所。那下面有一个公园,焰火就在那里燃放。我们会骑着自行车到城里看游行,然后去游泳池里游泳,和朋友们在一起玩耍。天黑以后,我们大家便会在这周围聚齐,就在死者们中间,坐在这些墓碑上观看焰火。男人一般是守在自己卡车的旁边,车上都藏有啤酒和威士忌;女人们则躺在垫子上照料着小孩子。我们常常会到处疯跑着嬉戏打闹或是骑着自行车四下里转悠。”
“还有埃迪?”
“当然。埃迪是家里最小的男孩,有时顽皮得能气死人,但他很有男孩子气。我很怀念他,真的,非常非常怀念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很多年里不是很密切,但自从我回到这个城市以后心里就一直想着我的这个小兄弟。”
“我也很想念他。”
“他高中毕业的那天晚上,我们俩一起来到这儿,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我当时已经到纳什维尔去了有两年的时间,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要我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我们带了一瓶很便宜的葡萄酒,我想那一定是他第一次喝酒,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们就坐在这儿,就在埃米尔·雅各布的墓石上,一直到把那瓶酒慢慢喝光。”
“那是在哪一年?”
“我记得是一九六一年。他当时想参军以便能够离开克兰顿,离开萨姆。我却不想让自己的小弟弟到军队里去,我们一直谈论着这件事,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来。”
“他一定很迷惘吧?”
“他当时十八岁,恐怕会像大部分刚刚毕业的高中生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埃迪非常担心如果在克兰顿待下去会出什么事,他怕自己的某些神秘的遗传缺陷会逐渐显现,最终演变成另一个萨姆,另一个戴着尖帽子的凯霍尔。他很绝望,一心想逃离这个地方。”
“而你却一有可能便逃开了。”
“是的,但我比埃迪要更坚强些,至少在十八岁的时候是这样。我不能眼见着他那样小的年纪就离家出走,因此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想找出一个把握生活的办法。”
“我父亲最终找到了把握生活的办法吗?”
“恐怕没有,亚当。父亲以及他的家族所留下的仇恨一直在痛苦地折磨着我们,有些事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我真想让那些事永远被埋葬掉。也许我能够摆脱掉那些事的困扰,而埃迪却没能做到。”
她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树荫。沿着一条很零乱的小路向新墓地方向走去。她停下来,用手指着一排很小的墓碑。“这里埋着你的曾祖父母以及你的婶婶、叔叔和凯霍尔家族的其他人。”
亚当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墓。他读着墓碑上的姓名和日期以及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诗文、经文和挽辞。
“还有很多葬在乡下,”莉说,“凯霍尔家族大部分生活在卡拉维一带,死后都埋在乡下教堂的后面。”
“你来这里参加过这些人的葬礼吗?”
“很少。这个家族的人际关系不是很亲密,亚当。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在我懂事以前故世的。”
“为什么你母亲没有埋在这里?”
“因为她不肯。在她知道自己将要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为自己选定了墓址。她从不认为自己属于凯霍尔家族。她属于盖茨家。”
“聪明的女人。”
莉从自己祖母的墓旁拔了一把草,擦拭着墓碑上的名字,莉迪娅·纽瑟姆·凯霍尔,死于一九六一年,享年七十二岁。“我对她印象很深,”莉跪在草地上说道,“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三儿子被打入死监的事,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生的。”
“这个人怎么样?”亚当指着莉迪娅的丈夫纳撒尼尔·卢卡斯·凯霍尔的名字问道,纳撒尼尔于一九五二年六十四岁时去世。莉脸上的柔情顿时消散。“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头,”她说,“我敢说他肯定会为萨姆所做的事感到骄傲,人们都叫他纳特。他是在一次葬礼上给人杀死的。”
“葬礼上?”
“是的,在过去,这一带的人们都视葬礼为社交活动。通常在葬礼之前要长时间地守灵,其间会有很多的人前来拜谒,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南部乡下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所以葬礼往往会演变成酒后斗殴。纳撒尼尔是个脾气非常暴烈的人,在一次葬礼之后他选错了打架对象,那伙人用木棍把他给活活打死了。”
“萨姆当时在哪儿?”
“就在现场。他也挨了打,但侥幸逃生。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但纳撒尼尔的葬礼我还有印象。萨姆当时住在医院里,没能去参加。”
“他后来报复了吗?”
“当然。”
“用什么方式?”
“那些事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几年以后,打死纳撒尼尔的两个人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可他们在街上只露过几面便失踪了,过了好几个月才在邻近的米尔本县发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首,死前当然遭到了殴打。而另一个人则永远消失了踪迹。警察讯问了萨姆和他的兄弟们,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
“你认为是他干的吗?”
“当然是他干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惹凯霍尔家族的人了,人们认为这家人又疯狂又刻薄。”
他们离开家族墓地后沿小路继续往前走。“所以说,亚当,我们的难题是将来把萨姆葬在什么地方好?”
“我觉得就该把他葬在那边,和那些黑人葬在一起。那地方最适合他。”
“你怎么会认为那些人会接受他呢?”
“问得好。”
“你说实话。”
“我和萨姆还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
“你认为他想埋在这里吗,埋在福特县?”
“不知道。我们没有说过,很明显,事情还有希望。”
“有多大希望?”
“不是很大,但值得一搏。”
他们离开墓地,步行在一条很清静的大街上。这条街的人行道很破旧,路旁有古老的橡树。沿街的房子虽然旧,但粉刷得很精心,家家户户的门廊都很长,不时看到有猎卧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些骑着自行车或蹬着滑板的孩子们在他们身旁掠过,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则坐在他们门廊的摇椅里轻轻摇着。“这里就是我当年玩耍的地方,亚当,”莉一边同亚当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说。她的手深深地插进蓝色工装裤的口袋内,回想起当年那些或悲或喜的记忆,她的眼睛儒湿了。她望着每一幢房子,就像那都是她孩提时住过的地方,好像她还能记得幼年时那些同她很要好的小女孩们。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咯咯的笑声,能够记起那些傻乎乎的游戏以及十来岁的孩子们在打架时的认真情形。
“那时候是不是很快活?”亚当问道。
“很难说。我们家从没在城里住过,所以人们都把我们看成是乡下孩子。我一直对这些房子非常憧憬,到处都有朋友,出门不远就是商店。城里孩子们觉得他们比我们优越,但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的最要好的朋友们都住在这附近,我有很多时间都在这些街道上玩耍,有时还爬到这些树上去玩。我想,应该说那时很快活,但乡下家里的那些记忆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是因为萨姆吗?”
一个穿着花衣服,戴着大草帽的老妇人正在自家门前的台阶周围打扫。他们俩走近时,那老妇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莉放慢了脚步,随后停在门前的甬道上。她看着那老妇人,老妇人也看着她。“早晨好,兰斯顿太太,”她友好地拖着长声问候道。
兰斯顿太太双手紧握着扫帚柄,直挺挺地僵在那里,像是看什么入了迷。
“我是莉·凯霍尔,还记得我吧,”莉又一次缓缓说道。
当凯霍尔这个姓在那块不大的草坪上响起并扩散开时,亚当竟下意识地四外张望了一下,他想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这个名字,同时也防备着一旦给人听到时会出现的难堪场面。兰斯顿太太似乎并没有认出莉。出于礼貌,她很勉强地点点头,而且只点了一下,那样子显得很笨拙,似乎是在说:“早晨好,现在你可以走人了。”
“很高兴又见到你,”莉边说边抽身走开。兰斯顿太太则忙不迭地登上台阶,在门廊里面消失了。“上高中时我和她儿子约会,”莉好像很难相信似地摇摇头说。
“看到你时她可吓得够呛。”
“她从来就那么古里古怪的,”莉不大自信地说,“也可能是害怕同凯霍尔家的人接触,或是担心邻居们可能会说闲话。”
“我看我们以后还是不通报姓名的好,怎么样?”
“好吧。”
他们又从其他的一些人身旁走过,那些人一面悠然自得地莳弄着花圃,一面在等着邮差的到来,他们同那些人一句话也没讲。莉用太阳镜遮挡住自己的双眼,和亚当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向中央广场方向走去,边走边谈论着她的一些老友以及她们现在的去向。其中有两个还一直同她保持着联系,一个住在克兰顿,另一个住在得克萨斯。两人对与家史有关的事一直闭口不谈,直到走进一条挤满了小木屋的街道。他们在街角处停了下来,莉冲着街道远处的什么地方点了点头。
“看到右手第三幢房子了吗?就是那幢褐色的小房子。”
“看到了。”
“那就是你住过的地方。我们本可以过去的,但那附近有人在走动。”
两个拿着玩具枪的孩子正在院子前玩耍,窄小的门廊内有人正坐在摇椅上摇晃着。那是一幢正方形建筑,小小的,很整洁,对有小孩的夫妇再合适不过了。
埃迪和伊芙琳离开时亚当还刚满三岁,此刻他站在街角处绞尽脑汁想回忆点什么出来,结果却是枉然。
“当时房子刷的白油漆,当然那些树要小一些。房子是埃迪从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那里租来的。”
“房子还不错吧?”
“相当好。他们那时刚结婚不久,只不过是两个带着小孩子的大孩子。埃迪在一家汽车配件商店干活,后来又到州高速公路管理处工作,以后又换了工作。”
“这事听起来耳熟。”
“伊芙琳在广场那边的一家珠宝商店上半天班。我觉得他们当时过得很美满。你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在这里的熟人不是很多,两个人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从房子前面走过,一个小男孩用一只橘红色的玩具机关枪对准亚当。此时亚当的脑海里对这块地方唤不起任何回忆,他对那孩子笑了笑,把头扭向一旁。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另一条街上,中心广场已经遥遥在望了。
莉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位导游和历史学家。北方佬曾在一八六三年焚烧了克兰顿,那些狗杂种。只剩下一条腿的南部邦联英雄克兰顿将军在战后回到了这里,他的一条腿战时丢在了夏洛的战场上,这个县原先就属他家所有。他回来后重新设计了县政府大楼以及大楼周围的街道。他的设计原图就在政府大楼的一面墙上。他想使这里成为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因此在新建的大楼周围整整齐齐地种了一排排的橡树。他是个很有远见卓识的人,能够看到这个小城会在灰烬里重新崛起和繁荣的远景,所以他设计的街区格局以政府大楼公共用地为轴心井井有条地排布成正方形。莉说他们刚刚经过的就是那个伟人的墓地,她一会儿再带他去拜谒。
他们一面沿着通向华盛顿大街的人行便道漫步,一边听莉向他讲述这个城里的事情。城的北面是一个人头攒动的购物市场,城东有一大溜减价超市。不过,福特县的人仍然喜欢在周六早晨到广场周围购物。路上的车辆大都行驶缓慢,行人的步履显得更加悠然。路旁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透着老派,律师行、保险代理事务所、银行、咖啡馆、五金店和服装店随处可见。便道上到处是从各家公司和商店门前探出的雨篷、凉篷以及阳台。吱嘎作响的电扇都挂得很低,转起来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们在一家老字号杂货店跟前停下脚步,莉把太阳镜摘了下来。“这里早先是个供人消闲的地方,那时在这家店堂的最里面有个自制汽水容器和一台自动电唱机,另外还有一些小人书。只消花五分钱就能买个顶部加有碎樱桃的大冰淇淋,足够你吃上一个小时。如果有男孩子,你还会在里面消磨更长的时间。”
简直像是在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亚当不由得想到。他们又停在一家五金店的门前,不知为什么竟隔着窗子仔细观赏起里面摆着的铁锹、锄头和耙子来。莉望着那扇打开的用砖头顶住的破旧双开门,不知又想起了童年时的什么往事,但这次她没有对亚当讲。
他们牵着手穿过大街,从内战纪念碑周围的一群边削着木头边嚼烟叶的老人们身边走过。她点头向一尊塑像示意并轻声对亚当说那就是克兰顿将军,塑像的两条腿是完整的。周六是公休日,政府大楼里无人上班。他们从一台室外冷饮机里买了些可乐,然后坐在大楼前草坪中的一个凉亭里慢慢喝起来。莉讲起了福特县有史以来最有名的一次审判,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对卡尔·李·黑利谋杀案进行的审判。黑利是名黑人,他用枪打死了两个强奸他小女儿的白人无赖。当时黑人们举行了抗议示威,三K党也上街游行,政府大楼周围驻扎着前来维持治安的国民警卫队,他们的营地就在我们坐的这块地方。当时莉还曾驱车从孟菲斯来这里看过。陪审团全部由白人组成,犯人最终被判无罪。
亚当也还记得那次审判。他当时正在佩珀代因念大学三年级,因为那件事就发生在他的出生地,所以他当时一直很留心报纸上的有关报道。
在莉小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什么娱乐活动,但审判却颇受当地人推崇。萨姆曾经带她和埃迪来这里旁听过对一名被指控杀了一条猎犬的男子的审判。那人后来被判有罪并在监狱里服刑一年。当时这个县的人们对那项判决持有两种不同意见。城里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乡下人赞同,因为那种英国产的小猎兔犬深得他们宠爱。当时萨姆看到那人被押去服刑后别提有多高兴了。
莉想给他看一样东西,于是他们绕到了办公大楼的后门,这里有两个相距十英尺的饮水池,一个供白人饮用,另一个供黑人饮用,两个水池都已弃置多年了。她想起了罗齐姬·阿尔菲·盖特伍德的事,也就是她所熟悉的阿尔菲小姐,她是第一个敢于用白人饮水池喝水并逃过了被伤害命运的黑人。从那以后不久,饮水池的管线就被掐断了。
他们在广场西侧一家很拥挤的咖啡馆里找了个座位,这家咖啡馆被人们简称为“茶座”。他们吃着火腿生菜三明治和炸土豆片,莉讲了许多很开心的事,其中大部分都很有趣。她一直戴着太阳镜,亚当注意到她在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
午饭后他们又慢慢地走回墓地,然后就离开了克兰顿。车子由亚当驾驶,莉不停地为他指点着路径,一直把他带到了一条县级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不时出现一些很规整的小牧场,山坡上有牛群在吃草,偶尔驶过贫穷白人安身的破旧拖车,周围堆放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旧小汽车。不时还能见到一排排破旧不堪的简易平房,里面仍然住着一些贫穷的黑人,但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很美好的。
她又给他指了指,于是他们驶上了一条弯弯曲曲深入乡间的狭窄公路。车子终于停在一幢久已被弃置的白色木结构房子前,房子的门廊里已生满杂草,青藤顺着窗户爬入了室内。房子距公路五十码开外,中间的一段石子路已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水沟,很难通行。屋前的草坪里疯长着一些石茅高粱和欧龙牙草,丢弃在路旁排水沟内的信箱依稀可见。
“这就是当年的凯霍尔庄园,”她轻声说。两人坐在车子里长时间地望着那可怜兮兮的房子。
“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亚当终于问道。
“原本是很好的房子,只是没有遇上好人家,居民令人失望。”她缓缓地取下太阳镜并揉了揉眼睛。“我在里面住过十八年,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看它一眼。”
“为什么给废弃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盘算怎么对他说。“我想这房子是在很多年以前买下的,为了支付最后那次审判的律师费,爸爸将它抵押了出去。当然,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后来就给银行取消了房子的赎回权。这周围有八十英亩的土地,所有这一切都失去了,自从取消赎回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我曾经想让费尔普斯把这里买下来,但他拒绝了,我没有理由责备他,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想买。听当地的朋友讲这块地方后来曾租出过几次,恐怕最后还是给人们遗弃了。以前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是否还在。”
“房子里的私人物品怎么处理的?”
“取消赎回权的当天,银行允许我进去拿走所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只拿了几件——影集、他人馈赠的物品、年鉴、圣经,还有妈妈喜欢的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仍然存在孟菲斯。”
“我很想看看。”
“里面的家具没有一件值得保留的。当时我母亲已经去世,弟弟又刚刚自杀不久,父亲被打入了死牢,我根本没心情保留更多的纪念品。那种经历真是可怕极了,在乱七八糟的小屋里翻来翻去,努力寻找着日后或许能够给人带来一丝温馨回忆的东西。妈的,我当时真想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烧个净光,而且差一点就那样做了。”
“你不是真的那么想过吧。”
“当然那样想过。我回到这里几小时后就下决心烧掉这所令人诅咒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这种事常常会发生,不是吗?我找到了一只油灯,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煤油,我把灯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一边打点东西一边跟它说着话。那种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
“不知道。我真希望当时有足够的胆量那样做,不过,记得自己当时还是很顾虑银行和取消赎回权的事,当然啦,纵火是一种犯罪行为,是不是?我记得当时想到会和萨姆住到同一个监狱去时,还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所以我到底没有划着那根火柴,我是怕惹下乱子给关进监狱。”
车子里逐渐热了起来,亚当将车门打开。“我想到四处去看看,”他边说边下了车。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跨过足有两英尺宽的水沟,来到正面的门廊前站定,打量着那朽败的门板。
“我可不想到里面去,”她不容置疑地说,一边松开了他的手。亚当审视着那颓败的门廊,也打消了进去的念头。他沿着房子正面向前走去,望着断裂的窗户和爬到里面去的青藤。他沿着车道围着房子绕了一圈,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院子的后面有一些枝繁叶茂的古橡树和枫树,被浓荫遮蔽的地方裸露出光秃秃的地表。树林顺着一个很缓的山坡绵延了有几十米之遥,再往下便是灌木丛生的地带,远远望去,依稀可见这片土地的四周都被树林环绕着。
她又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向一间棚屋旁边的一株大树走过去。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株大树看起来不像房子那样丧气。“这是我的树,”她望着树上的枝叶说道,“是属于我自己的美洲山核桃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好大的一棵树。”
“爬到上面简直棒极了。我那时常常在树上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就那样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下巴倚在树枝上。在春天和夏天,我总是爬到树的中部,没人能看见我,这里是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
突然,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肩膀不停地颤栗着。亚当用一只手臂搂住她,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那件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她停了一会儿说道。她紧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亚当默默地听着。
“有一次你向我问过一件事,”她一边用手背擦拭着脸颊,一边紧咬着牙关说道,“就是我爸爸曾经杀死过一个黑人的事。”她点点头示意了一下那所房子,同时把颤栗不已的双手插进了裤袋里。
他们有好一会儿凝望着那所房子,两人都不想开口说话。房子唯一的一扇后门带有一个很小的正方形门廊,周围有一圈栅栏围着。和煦的微风吹拂着门廊上空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那黑人名叫乔·林肯,就和他的家人们住在路的那一头。”她说着向一条沿着田地边缘通向远处树林的残缺小道点了点头。“他养活着差不多有一打的孩子。”
“其中就有昆斯·林肯吧?”亚当问道。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有一次我和萨姆谈起埃迪时他曾经提到过他,他说昆斯和埃迪小时候是好朋友。”
“他没有提昆斯的父亲,对不对?”
“没有。”
“我想也是。乔在农场里为我们干活,他和家人住的简陋平房也是我们家的。他是个好人,养着一大家子人口,就像当时的大多数穷苦黑人一样,他们只能勉强为生。我认识他的几个孩子,但我们不像昆斯和埃迪那样是好朋友。有一天,两个男孩在这里的后院中玩耍,当时正是夏季,学校里正在放暑假。他们为了一件小玩具争吵起来,那是一个南部邦联士兵玩偶,埃迪一口咬定昆斯偷了它,你知道,那不过是男孩们之间常常有的事。我记得他们当时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这时爸爸正好路过这里,他走过来时,埃迪跑上去向他告状说昆斯如何如何偷了他的玩偶士兵,昆斯则断然否认有这回事。两个孩子都急了,眼泪差不多都快要流下来。萨姆的火爆脾气自然是一点就着,他大声责骂昆斯,几乎用上了所有令人难堪的字眼,像什么‘偷东西的小黑鬼’啦,‘可恶的小黑杂种’啦等等,并且要昆斯交出那个士兵玩偶,昆斯于是哭了起来,他不停地说他没有偷,而埃迪则不停地说他偷了。萨姆抓住那男孩拼命摇晃着,然后又开始打他的屁股。萨姆声嘶力竭地咒骂,昆斯哭喊着讨饶,萨姆一路摇着打着围着院子绕了好几圈。最后昆斯终于挣脱出来向家里跑去,埃迪也跑回自己家里,爸爸也跟在后面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萨姆就从那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手杖,他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廊上面,然后坐在台阶上很耐心地等着。他点燃一支烟,眼睛望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林肯的家没有多远,果然,乔很快就在树林那边出现了,后面紧跟着昆斯。快走到房子跟前时,他看到爸爸等在那里,于是放慢了脚步。这时爸爸掉回头大声喊道:‘埃迪!你过来!看我怎样收拾这个黑鬼!’”
她说到这儿起身缓缓地向房子的方向走去,在离房子还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乔走到这儿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用眼睛看着萨姆,说了些像‘萨姆先生,昆斯说你打了他’一类的话。而我父亲的回答则是‘昆斯是个偷东西的小黑鬼。你应该教会你的孩子不要学着偷鸡摸狗’。后来他们便争吵起来,打架是在所难免了。突然,萨姆从门廊上跳下来打出了第一拳,接着两人就在这里的地面上像两只猫一样翻滚在一起。乔年纪稍轻些,体力也比萨姆好,但爸爸的脾气是那样的暴躁,而且火气又很大,所以两人只是打了个平手。他们彼此击打着对方的脸颊,像两只野兽般地互相辱骂和踢打着对方。”这时她停止了讲述,在院子里四下寻觅着,接着她指了指后门。“埃迪就站在那边的门廊上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昆斯则站在离他几英尺以外的地方哭叫着自己的父亲。萨姆这时突然冲向门廊把手杖拿了出来,此时局面已失去了控制。他用手杖击打着乔的脸部和头部,把他打得跪倒在地上,于是他又用手杖戳他的腹部和下体,一直打到乔几乎动弹不得。于是乔冲着昆斯声嘶力竭地喊道要他把他的枪取来,昆斯跑了开去。这时萨姆也停下手并向埃迪转过身去。‘去拿我的枪,’他说。埃迪怔怔地呆在那里,于是爸爸又一次冲他喊叫起来。躺在地上的乔四肢用力拼命想爬起来,就在他刚要站起身的当儿,萨姆又一次用手杖把他打倒在地。埃迪到里面去了,萨姆也向门廊走去。埃迪很快拿着一支枪从里面出来,爸爸拿过枪后又把他打发回屋里。屋门关上了。”
莉向门廊走过去并坐在边上。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亚当站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静静地听着她的抽泣声。当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时,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睫毛油和着泪水流淌下来,鼻涕也流了出来。她用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在工装裤上擦了擦。“对不起,”她小声说道。
“把它讲完好吧,”他马上说。
她沉重地喘息了一会儿后又擦了几下眼睛。“乔的位置就在那儿,”她说着向离亚当不远处的草地里指了指,“他这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发现爸爸已经把枪拿在了手中,他于是又向自己家里的方向张望,但是仍然看不到昆斯和他的枪。他又向爸爸转过身,爸爸就站在门廊的旁边。这时,我那可爱的爸爸慢慢地把枪端了起来,他稍稍犹豫了片刻,向四下望了望,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他,然后扣动了扳机。乔伊马上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你亲眼看到了所发生的这一切,是吗?”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里。”她只是用头部示意了一下,并没有用手指给他看。“就在我的山核桃树上,在那个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萨姆没有发现你吗?”
“没有,他看不见我,而我看到了那一切。”她又一次捂上双眼,拼命想把泪水止住。亚当轻轻地走到门廊上,坐在了她的身旁。
她清了清嗓子把脸转向一侧。“他望了乔一会儿,准备在必要时再补上一枪。可乔一动也不动,他真的死了,我从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当时自己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树皮里以免从树上掉落下来,我当时直想哭,但由于惊吓过度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不想让他听到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昆斯出现了。他已经听到了枪响,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嚎啕大哭,像是疯了般地边哭边跑,当看到自己的父亲躺在地上时,他像所有孩子在这种场合都会做的那样凄厉地尖叫起来。这时我父亲又把枪口抬了起来,刹那间我觉得他就要向那男孩开枪了。但此时昆斯把枪扔到地上向他爸爸跑过去,他的哭声惊天动地。他穿着件浅色衬衣,那上面很快就染满血迹。萨姆轻轻地走到一旁把乔的枪捡了起来,随后便拿着两枝枪回到屋里去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很小心地向前迈了几步。“昆斯和乔当时就在这个位置,”她说着用脚后跟点了点地面,“昆斯把他父亲的头抱在胸前,身上地上到处都是血,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行将倒毙的野兽发出的呜咽。”她转过身看了看她的树。“我就在那树上,像只小鸟一样栖在上面,我也哭了。当时我是那样地痛恨我的父亲。”
“埃迪在哪儿?”
“在房子里,一个人锁在屋里,”她说着指了指一扇玻璃已经破碎、窗板也已脱落的窗子,“那就是他的房问。事后他告诉我说当他听到枪声时便从窗户里向外张望,他看到了昆斯抱着自己父亲的情景。不多久鲁比·林肯就跑来了,后面跟着一长串孩子。他们全都瘫倒在昆斯和乔的周围,上帝,真是太恐怖了。他们哭着喊着要乔站起来,祈求他不要把他们撇下。
“萨姆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同时还把他的兄弟艾伯特和其他几个邻居也召来了。院子里很快就围满了人。萨姆和他的一伙人都拿着枪站在门廊上望着那些哀痛不已的人们,那些人把尸体拖到了那边的树下。”她指了指一棵很高大的橡树。“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救护车终于开来把乔的尸体拉走了。鲁比和她的孩子们向自己家里走去,我父亲和他的那帮人竟站在门廊上狂笑起来。”
“你在树上待了多久?”
“不知道。当人们全都走散了以后,我便从树上爬下来跑进了林子里。林子中的小溪旁边有一块地方是我和埃迪最喜欢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会去那里找我的。他果真去了。他吓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跟我讲了杀人的全过程,我说我已经看见了。开始他还不相信,于是我又说了一些细节。我们两个都吓得要命。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正是那件他和昆斯为之争吵的南部邦联士兵玩偶。他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了它,于是他立刻想到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我们两人都发誓要严守这个秘密。他起誓说永远不对任何人说我目睹了这次杀人事件,我也保证永远不说出他找到了士兵玩偶的事。然后他就把那个玩偶扔进了小溪里。”
“你们对别人讲过这件事吗?”
她把头摇了很长时间。
“萨姆从来也不知道你在树上的事吗?”亚当问。
“不知道,我也从未对母亲讲过。在以后的几年里我同埃迪只是偶尔才会说起那件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差不多把它埋在心底深处了。那天我们回家后,父亲和母亲正在大吵大闹。她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而他也近乎要发疯的样子。记得他动手打了她。后来她抓住我和埃迪的手让我们去车里等她。我们正在车道上倒车时,县里的行政司法长官来了。我们开车在外面转了一会儿,母亲在前排,我和埃迪坐在后面,我们俩都吓得不敢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们都以为爸爸会给关进监狱,可当我们回到家时他却坐在门廊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行政司法长官来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干,真的,只是同萨姆聊了一会儿。萨姆把乔的枪拿给他看并说他完全是出于自卫。不过是又死了一个黑鬼而已。”
“他没有被逮捕吗?”
“没有,亚当,那可是五十年代的密西西比。我敢肯定那个行政司法长官会对那件事开怀大笑一番,还会拍拍萨姆的后背夸他是个好样的,然后就会一走了之。他甚至还允许萨姆留下了乔的枪。”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在以后的好几年里一直都希望他去坐牢。”
“林肯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谁会听他们的话?萨姆严禁埃迪再去见昆斯,为了防止孩子们再见面,他后来把那一家人扫地出门了。”
“上帝!”
“他限他们一周内搬走,行政司法长官也来履行他的职责,强迫那家人搬走。萨姆信誓旦旦地对我母亲说赶他们走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觉得只有那次有可能使她离开他,我真希望她当时那样做了。”
“后来埃迪又见到过昆斯吗?”
“多年以后又见过。埃迪能够开车后便开始寻找林肯一家人。他们已经搬到了克兰顿另一头的一个小社区里,埃迪在那里找到了他们。他向他们道歉,并说他十万分地后悔,但他们最终也没有再成为朋友,鲁比则让他走开。埃迪告诉我说他们住在一间没有供电的破棚屋里。”
她向她的山核桃树走过去并靠着树干坐下。亚当也跟了过去靠着村站着。他看着坐在下面的她,想象着她多年来背着这沉重的负担是怎样过来的。他还想到了他的父亲,想到了他的痛苦和所经受的折磨,还有那一直伴他到死也没能抹掉的心灵创伤。他了解了自己父亲之所以崩溃的第一条线索,他不知道会不会在将来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连成一个整体。他想到了萨姆,他看了门廊一眼,似乎可以看到一个脸上布满仇恨的年轻人正站在门廊上。莉此刻正在轻声抽泣着。
“萨姆后来都干了些什么?”
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后来的一周里家里出奇地安静,也许是一个月,我记不大清了。不过,好像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大家在餐桌上都不说一句话。埃迪一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晚上我常常听到他的哭泣声,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他是多么恨自己的父亲,他恨不能让他去死掉。他要从家里逃出去,他把一切的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妈妈非常关心他,总是长时间地和他呆在一起。至于我,他们一直认为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林子里边玩。我和费尔普斯结婚后不久便开始私下里去看精神科医生,我想通过心理治疗把自己解脱出来,而且我希望埃迪也这样做,但他不听我的劝告。在他自杀前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他又提到了那次杀人的事,他从来就没有摆脱那个阴影。”
“而你却摆脱出来了?”
“我并没有那么说。心理治疗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我仍然总是想着就在父亲扣动扳机前如果我能尖叫一声会怎么样。他还会在自己女儿的面前开枪杀人吗?我想不会的。”
“好了,莉,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没必要责备自己。”
“可是埃迪却责备我。他也责备他自己,我们长大成人以前一直在互相责备对方。出事的时候我们毕竟还都是孩子,我们不能求助于自己的父母,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们。”
亚当这时对枪杀乔·林肯一事真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问莉。他估计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莉谈起这件事了,他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明白。乔埋在哪里?他的枪后来怎样了?当地报纸对这件事有过报道吗?大陪审团受理过这个案子吗?萨姆是否跟他的孩子们提起过这件事?打架的时候她母亲在哪里?她听到了争吵声和枪声吗?乔的家人怎么样了?他们还住在福特县吗?
“咱们把它烧了吧,亚当,”她擦擦脸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语气很重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是心里的,让我们把这该诅咒的地方彻底烧毁,这房子,这棚屋,这棵树,这草坪,还有这荒地。不用费多少事,只要找几个地方点几根火柴就行了,来吧。”
“这不行,莉。”
“来吧。”
亚当很温柔地弯下身去用一只胳膊揽住她。“咱们走吧,莉。我今天听到的太多了。”
她没有抗拒,今天对她来说也同样是个很艰难的日子。他扶着她穿过丛生的杂草,他们绕过房子,经过坑坑洼洼的车道回到了车子里。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凯霍尔庄园。车子拐上砾石路后不久,他们在高速公路的交汇处停了一下,莉向左面指了指后便闭上双眼,似乎是想睡一会儿。他们从克兰顿城边驶过不远便在霍利斯普林斯附近的一个乡间商店前停住了车子。莉说她想买听可乐,而且一定要亲自去买,可回来时却带着一包六瓶装的啤酒并递给亚当一瓶。
“这算怎么回事?”他问道。
“只是少来一点,”她说,“我的神经太紧张了,绝不超过两瓶,好不好,就两瓶。”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莉。”
“没关系,”她皱了皱眉头坚持说道,随即便灌了一口。
亚当只好作罢,他加快车速驶离了商店。不到十五分钟她已两瓶啤酒下肚,接着便睡着了。萨姆把她在后座上安顿好后又全神贯注地上了路。
他突然产生了想要离开密西西比的念头,内心里渴望着再见到孟菲斯的灯光。
二十七
在整整一个星期以前,当他从睡梦中醒来后便感到头和腹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和不适,而他还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油腻的艾琳·莱特纳式的咸肉和煎鸡蛋。在过去的七天里,他除了到过斯莱特里法官的法庭以外,还去了芝加哥、格林维尔、福特县和帕契曼。另外他还拜会过州长和首席检察官,但却一直没去同自己的当事人谈话。
让那个当事人见鬼去吧。亚当头天晚上一直坐在屋外的阳台上,他喝着不含咖啡因的咖啡,观望着下面河中来往的船只,直到凌晨两点。他一面拍打着蚊子,一面却怎么也排遣不掉脑海中那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景象。他看到昆斯·林肯正紧紧抱着父亲的尸体,而萨姆·凯霍尔却站在门廊上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可以听到当鲁比·林肯和她的孩子们扑倒在尸首上,后来终于又将它拖到树荫下时,萨姆和他的同伙们站在窄窄的门廊前所发出的窃笑。他能够看到萨姆手里拿着那两枝枪站在草地上向行政司法长官讲述着那个发疯的黑鬼是怎样想杀死他,而他又是怎样自卫的。当然,那个行政司法长官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能够听到被痛苦煎熬着的埃迪和莉正在小声地互相埋怨,能够感觉到他们在萨姆所犯暴行带来的恐怖中苦苦地挣扎。他诅咒那个社会竟然对一个被歧视的阶层所受到的暴力伤害听之任之,熟视无睹。
他躺下后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有一会儿还坐在床沿上郑重其事地对自己说应该让萨姆另找个律师,好像还说过死刑对某些人来讲可能还是适用的,尤其是对他的祖父。他还奉劝自己应该立刻动身回芝加哥去并且再一次改名换姓。不过,那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当他最后一次醒来时,太阳已经透过百叶窗把一道道光影撒在了他的床上。他凝视着天花板和环绕墙壁顶部的装饰线条,足足用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回味着克兰顿之行。今天恐怕又会是个工作到很晚的周末,还有大量的报纸和浓浓的咖啡。下午晚些时候他会去办公室,他的当事人只剩下十七天了。
他们那天回到公寓时莉已经喝下三瓶啤酒,到家后她便去睡了。亚当一直很仔细地留心着她,多少有些担心她会耍酒疯或醉得不省人事。但她一直睡得很安稳,很平和,整个晚上也没有听到她屋里有什么响动。
他早晨冲完淋浴后没有刮脸便走进厨房,他看到早晨煮的第一壶咖啡还剩了些底子。莉已经起来一会儿了。他叫着她的名字走进她的卧室,又很快地查看了阳台,接着又在公寓的各处转了一圈,她不在家里。星期日的报纸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房的咖啡桌上。
他重又煮了一壶咖啡并烤了些面包片,然后拿着他的早餐来到阳台上。时间差不多已经是九点半,幸好天上有云,空气还不是那么令人窒息。这将会是个非常适合加班的星期天。他拿起报纸,先从第一版开始看起。
也许她去了商店或是办别的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去了教堂。他们之间还没有到互相留条的程度。但莉也并没有说过今天早晨会去什么地方。
他吃了一片抹着草莓酱的烤面包,突然间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报纸上都市版的第一页又登载了一篇有关萨姆·凯霍尔的文章,用的还是十年前的那张旧照片。文章对过去一周的进展作了一番很饶舌的总结,结尾是一张年表,记载着本案在审理过程中所发生过的重要事件的日期,在一九九○年八月八日那天还装腔作势地打了个问号,意思是在问死刑会不会在那一天执行。很明显,该报社的版面可供托德·马克斯敞开使用,因为这篇文章完全是老生常谈。令人不安的是文章中引用了密西西比大学一位法学教授所说的话。那名教授是个宪法事务方面的专家,曾经参与过多起死刑案的审理。教授夸夸其谈地发表了一大通意见,他在最后说道萨姆这只鸭子已经到了揭锅的时候了。他仔细研究过有关档案,实际上多年来他一直都留心此案的发展,他认为萨姆基本上已经用不着再瞎忙活了。他解释说对许多死刑案例而言有时也会在最后关头出现奇迹,那是因为当事人在上诉和定案的过程中请了很蹩脚的律师。在这种情况下,像他这样的行家往往能使事情有所转机,因为他们这一类人是如此的英明伟大,能够发现一些被平庸的律师们所忽略的争点。但遗憾的是萨姆的案子完全属于另外一种情况,因为他的那些来自芝加哥的优秀律师已经为他作了天衣无缝的辩护。
有关萨姆上诉的事宜一直处理得非常得体,而且直到目前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位教授很明显是个狂热的赌徒,他提出以五比一的赌注打赌这次死刑会在八月八日如期执行。为了佐证他说的这些话和提出的打赌条件,他把自己的照片也同时登在了报纸上。
亚当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在他看过的死刑案例中,有不下十几个都是当事律师在最后一刻才抓住了以前从未发现过的救生索,并且说服了法官听取他们新的陈述。在那些出色的案例中不乏这一类的事情,而那些未经发现或者说未经发掘出的潜在的法律争点往往是在另外的一些律师介入以后从全新的角度着眼才被找出来的。但有一点让那位法学教授说中了,萨姆是个幸运儿,尽管他很瞧不上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但他们却为他提供了堪称一流的辩护。现如今无疑是大势已去,可供亚当自己提出的只是一些毫无希望的请求,人们把这一类请求称作临刑前的逃生上诉。
他把报纸丢在木地板上,起身进屋去斟些咖啡。进屋时拉门响起一声蜂鸣,这是新的保安系统发出的声音。上次保安系统失灵并神秘地丢失了一些钥匙后,于上周五重新安装了保安系统。当时并没有发现丝毫破坏的痕迹,由于这个公寓小区的保安措施很严密,再加上威利斯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到底为每个公寓单元各保留了几套钥匙,所以孟菲斯警方认定是拉门没有锁好而且由于不明原因被打开了。亚当和莉对这件事也没往心里去。
他无意中碰到了洗涤槽旁的一个玻璃酒杯,杯子掉落在地上碎裂开来,玻璃碎片散落在他的光脚周围。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到餐室去取扫帚和簸箕,然后仔细地把玻璃碴扫到一起倒进洗涤槽下面的垃圾桶里,总算没有把脚划伤。这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慢慢把手探进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中,在玻璃碎片和尚有些温热的咖啡渣中摸出一只玻璃瓶。原来是只一品脱装的伏特加酒瓶。
他把瓶子上的咖啡渣擦去,仔细看着上面的商标。这只垃圾桶不是很大,通常隔一天就要清倒一次,有时每天都要倒。此时桶里已装了有一半的样子,所以这只瓶子放进去的时间不会很长。他打开冰箱寻找昨天剩下的三瓶啤酒,本来一共买了六瓶,她在路上喝了两瓶,回到家后又喝了一瓶。他记不得啤酒瓶放在了什么地方,但冰箱里没有,厨房、书房、浴室和卧室的废弃物中也没有发现。他越找越坚定了把它们找出来的决心。他又看了餐室、杂物室、衣橱、碗柜。他一边翻着她的衣橱和抽屉一面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但他仍不顾一切地找着,因为他吓坏了。
最后总算在她的床下面找着了,当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而且是很小心地藏在一个耐克鞋盒子中。三只空的海尼根啤酒瓶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像是要作为礼物寄送给什么人似的。他坐在地板上仔细打量着那些瓶子,是刚刚喝完不久的,瓶底还滚动着几滴残液。
他估计她的体重大概有一百三十磅左右,身高有五英尺六七的样子,身材很苗条但还算不上太瘦。她的身体绝对经不起这样的喝法。她昨晚睡得很早,大约在九点左右,她在夜间一定悄悄到卧室外面去拿过啤酒和伏特加。亚当靠在墙上,心潮剧烈起伏着。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把这几只绿色的瓶子隐藏起来,但她也知道早晚会给逮着,她一定知道亚当以后会找寻这些瓶子。为什么她不太在乎那只伏特加小酒瓶呢?为什么她把它藏在垃圾里,而把这些啤酒瓶藏在床底下呢?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分析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喝醉的人。他闭上眼睛,后脑勺在墙壁上轻轻点着。他刚刚拉她去了福特县,去了墓地,去重温了一次昔日的恶梦,一路上她一直把面部藏在太阳镜后面。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缠着她讲述家里的秘密,昨天听到的那些事对他打击很大。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需要了解这些事,也许他是想弄明白他的家族为什么会是如此的奇怪、凶暴和充满仇视心理吧。
眼下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事情还要复杂得多,决不会仅仅限于他听到过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家事。也许那对每一个相关的人都是件很痛苦的事。为了使莉的情绪能够保持稳定,他那有些自私的好奇心似乎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他把鞋盒子重新放回原处,又把伏特加酒瓶扔回垃圾桶,然后他很快地穿好衣服离开了公寓。他向门卫问了莉的去向,根据记事簿上的记载,她是在八点十分出去的,差不多已经有两个小时了。
芝加哥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律师们在周日到办公室工作已养成习惯,但孟菲斯分部的人们却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办公室里只有亚当一个人,但他还是把门锁上。他拿出联邦政府制定的人身保护法,很快便沉浸在扑朔迷离的法律大地之中了。
不过,他很难使自己精力集中,一直是时断时续。他心里挂念着莉,也忘不掉对萨姆的痛恨。下一次在死牢隔着金属隔板与他见面将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可能就在明天吧。他是那样的虚弱、苍白、皱纹密布,无论怎样讲都应该得到他人的一点同情。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说的是埃迪,谈话结束后萨姆要他以后别再谈家里的事,他目前的心事已经够多,让一个死囚去面对自己过去所犯的罪孽毕竟不是件很公平的事。
亚当不是个传记作家,也不是研究家族史的学者。他不曾受到过社会学和精神分析学方面的训练,而且,可以坦白地讲,他眼下很不情愿深究凯霍尔家族那神秘的过去。他只是名律师,而且是个新手,但他毕竟是一名辩护律师,他的当事人需要他。
现在是履行法律职责的时候,还是把家族史放一放吧。
十一点半时,他给莉拨了电话,只听到振铃声却没有人接。他在录音电话上留了言,告诉她自己所在的位置并请她回电话。在一点钟和两点钟时,他又拨了两次,仍然没人接。当他正在准备一份诉状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话筒里传来的并非莉的悦耳声音,而是F.弗林·斯莱特里法官大人那急促的语调。“是的,霍尔先生,我是斯莱特里法官。我认真考虑了这件案子,我将驳回所有减刑的请求,包括你提出的缓期执行死刑的请求,”他显得有点洋洋自得地说,“原因很多,不过,我们现在不细谈,我的秘书会马上通过传真把我的意见告诉你,你很快就会收到。”
“好的,先生,”亚当说。
“你需要尽快提出上诉,最好明天一早就办。”
“我正在起草诉状,大人,实际上已经差不多要写完了。”
“很好,这么说,你已经估计到了。”
“是的,先生。星期二从你办公室出来我就开始准备上诉了。”亚当真想给他几句厉害的,他毕竟是远在二百英里以外。但他终归是联邦法官,亚当很清楚,没准哪一天,他还会需要这位大人。
“祝你好运,霍尔先生,”斯莱特里说完挂上了电话。
亚当围着桌子绕了不下十来圈,然后,他注视着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下面市场的顶棚上。他默默地诅咒着那些联邦法官们,尤其是斯莱特里。接下来他重新回到电脑前凝视着屏幕继续找他的灵感。
他不停地敲着、读着、斟酌着,一会儿打印,一会儿又望着窗外,幻想着能有奇迹出现,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他就在这半梦半醒之中打发掉了好几个小时,而他之所以要工作到八点的缘由之一却是希望莉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公寓去。
家里还是不见她的影子,门卫说她根本就不曾回来过。录音电话里没有留言,当然他自己的除外。他用微波炉爆了些玉米花权充晚饭,又看了两部电影录像带。他从心里不愿意给费尔普斯·布思打电话,一想到要那样做就几乎打冷战。
他想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以便在她回来时能够听到动静,但看完第二部片子后,他还是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睡了。
二十八
尽管莉拖了很久才对她昨天的失踪作了解释,但她的解释还算是可信的。她说自己一整天都在医院里,边说边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她和奥伯恩之家的一个孩子在一起。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只有十三岁,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不久,而且以后当然还会再生,孩子早产了一个月。她的母亲关在监狱里,姨妈出去贩毒还没回来,她无处可去。在十分困难的分娩过程中,莉自始至终握着她的手。这女孩的情况还算好,婴儿也不错,于是,在孟菲斯的贫民区里就又多了一个没人要的小生命。
莉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又红又肿。她说自己昨晚一点以后才到家,本想早些打个电话,可她们在预产室干了整整六个小时,又在产房干了两个小时。圣彼得慈善医院就像是个动物园,特别是妇产科,实在没办法,她根本没时间打电话。
亚当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看着报纸,一边听她说着。他并不曾提出要她解释,所以尽可能做出一副对她不是很介意的神态。她一刻不停地做着早饭:煎鸡蛋和罐装饼干。她一边说,一边做,极力使自己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极力避免接触他的目光。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他很认真地问道,似乎他对莉讲的事非常感兴趣。
“噢,娜塔莎。娜塔莎·珀金斯。”
“她只有十三岁吗?”
“是的,她母亲二十九岁。你能相信吗?一个二十九岁的祖母。”
亚当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正巧在看《孟菲斯报》的记事版,该版记录着当地的一些要事:结婚证书、离婚申请、出生、逮捕、死亡。他在昨天的出生一栏里寻找着,做出一副核对比赛分数的神情,但并没有发现一个名叫娜塔莎·珀金斯的新近成为母亲的人。
莉费了好大劲才忙完了她的罐装饼干。她把饼干和鸡蛋盛在一只圆盘子里,然后坐在离亚当尽可能远的桌子的另一头。“胃口好,”她勉强挤出个笑脸用法语打趣说。其实她做饭的样子已经够滑稽的了。
亚当像没事似地笑了笑。这时他们的确需要幽默,但两个人的脑子却都不听他们使唤。“小熊队又输了,”他吃了口鸡蛋后扫了一眼折起的报纸说。
“小熊队经常输,是不是?”
“并非经常输。你看棒球吗?”
“我讨厌棒球。费尔普斯搞得我对男人们喜欢的所有体育项目都讨厌起来。”
亚当笑笑又埋头看报纸。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吃着各自的饭,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莉按下遥控器打开了餐柜上的电视机来制造一些声音。两人突然都对天气产生了兴趣,天气仍然炎热而干燥。她漫不经心地对付着她的早餐,小口小口地吃着煎了一面的饼干,一边把鸡蛋在盘子里转来转去。亚当估计她此时根本就没有一点食欲。
他很快把饭吃完,然后起身把盘子拿到厨房的洗涤槽去。回来后他坐下继续看他的报纸,而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电视机或别的任何地方,只要能使她避免看她的侄子。
“今天我可能去见萨姆,”他说,“已经有一周没去看他了。”
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部的什么地方。“真希望我们上周六没去克兰顿,”她说。
“我知道。”
“那不是个好主意。”
“对不起,莉,是我坚持要去的,的确不太合适。我还强求过很多事,可能我做得有些不妥。”
“那样做不公平——”
“我知道不公平。现在我明白了,那并非只是去了解一下家族史。”
“那样对他不公平,亚当。他只有两周的时间了,再让他面对这些是件很残酷的事。”
“你说得对。让你重温那些事也不是很妥当。”
“我会好起来的,”她说,似乎她目前的状况真的不好,但以后可能会好起来。
“对不起,莉,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你和萨姆今天要做什么?”
“谈话,主要是谈话。地区联邦法院昨天作了对我们不利的裁决,所以今天上午我们要进行上诉。萨姆喜欢谈论法律策略方面的事。”
“告诉他我很想他。”
“我会的。”
她把盘子推开,用两只手捂着杯子。“再问问他是不是想要我去看看他。”
“你真的想去吗?”亚当难以掩饰住他的意外。
“我觉得应该去看看他。我们很多年没见面了。”
“我会问他的。”
“不要提乔·林肯,好吗,亚当?我从未跟爸爸说过我目睹了那件事。”
“你和萨姆从未谈论过那次杀人的事吗?”
“没有。那件事无人不晓,它伴着我和埃迪一同长大,就像是背着个大包袱。不过,说实在的,在邻里们眼里那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父亲杀了个黑人,可那是在一九五○年,而且是在密西西比州。我们家里后来从未提起过那事。”
“这么说萨姆至死也不会再有人和他对质这桩杀人案了吗?”
“和他对质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会说句抱歉的话。”
“向你?让他向你说声对不起,这所有的一切便都会化解了吗?算了吧,亚当,你还年轻,你理解不了,把那件事忘了吧,别再伤那个老人了。他过得太凄惨了,你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好吧,好吧。”
“你没有权力用乔·林肯的事去打击他。”
“你说得对。我不会那样做,我起誓。”
她用充血的眼睛凝视着他,直到他把目光移开到电视机上,然后她马上说声对不起便匆匆穿过书房消失了。亚当听到浴室的门关上并上了锁。他轻轻地走过地毯来到走廊里站定,听到她在里面恶心呕吐的声音。抽水马桶响了起来,他急忙上楼到自己房间去冲澡换衣服。
上午十点,亚当写好了给新奥尔良第五上诉巡回法院的申诉。斯莱特里法官已将他本人的决定给第五巡回法院的书记官传真了一份,亚当一到办公室便很快将他的诉状传真出去了。他昨天晚上对原稿又进行了修改。
亚当还同死刑书记官作了首次电话交谈,他是美国最高法院的专职雇员,唯一的工作就是负责监督所有死囚犯的最后上诉。在死刑执行期临近时,死刑书记官通常会全天二十四小时值班。E.加纳·古德曼已经向亚当简单介绍过那个死刑书记官惯用的伎俩和他办公室的情况,亚当颇为踌躇地给他拨了第一个电话。
该死刑书记宫名叫理查德·奥兰德,是那种很干练的人。在这个周一的早晨,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我们一直在等这个东西,”他对亚当说,好像这个该死的上诉早就应该做似的。他问亚当是不是第一次办理死刑案。
“恐怕是的,”亚当说,“而且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嗯,你无疑挑上了个要输的主儿,”奥兰德先生说,接下来他便不厌其烦地解释他的法院是如何受理最后上诉的。从现在起直到最后结束,每一份上诉,无论上诉的地点和内容是什么,都必须同时呈交一份给他的办公室存档。他干巴巴地说着,像是在念一篇课文。实际上他会马上将法庭的规定传真一份给亚当,上面有亚当必须自始至终谨守的全部规定。他不止一次地重复说他的办公室二十四小时办公,还说他的办公室必须得到所有文件的副本。也就是说,如果亚当想让其当事人的申诉得到法院的公正审理,只有按他说的去做。如果亚当不以为然,那么好吧,就按常规例行公事吧,他的当事人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亚当保证说会按照规定去做。最高法院对这类无休止的死刑案上诉已经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想把所有的请求和上诉的副本都先行拿到以便加快处理的进程。亚当给第五巡回法院的诉状在由新奥尔良呈递最高法院之前恐怕早就被大法官们以及他们的手下研究过了。对他的最后时刻上诉也会照此办理。这样一来法院就可以马上同意减刑,或是很快给予驳回。
不过,这位死刑书记官做过一件事很令最高法院难堪,他的行动过于高效和神速,致使最高法院在申诉书尚未呈递之前便已经将其驳回了。
奥兰德先生说他的办公室有一份详尽的最后时刻上诉和请求事项对照表,他和他手下那些非常干练的人们会监督每一个案件是否履行了所有上诉程序。如果某位律师遗漏了某项潜在的争点,那么,他们就会通知那位律师行使被自己遗漏的权力。他问亚当是否需要这份对照表的副本?
亚当说不必了,他已经有了一份。E.加纳·古德曼就临刑前逃生上诉写有专着。
很好,奥兰德先生说。凯霍尔先生还有十六天的时间,当然,在这十六天中会发生很多事。不过,以他的愚见,凯霍尔先生以前的代理律师的工作做得很到家,该案已经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他斗胆说,大体上不会再有什么延缓的可能。
不劳费心,亚当心里想。
他解释说,本书记官及助手正在密切注视着得克萨斯的一桩案子。那件案子的死刑执行时间比萨姆的早一天,但在他看来,那件案子倒是有可能获得缓期。佛罗里达也有一桩死刑案,执行时间要比萨姆晚两天。再晚一周在乔治亚州还有两桩,具体情况就不甚清楚了。他的手下人随时会恭候,而他会在行刑前十二小时亲自守候在电话机旁。
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来,他说,最后又简单说了几句保证尽全力为亚当和他的当事人提供方便一类的话后便挂了机。
亚当啪的一声放下电话后便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办公室的门像往常一样上了锁,外面的走廊里到处是周一早晨的热烈交谈声。他本人昨天又一次上了报,所以现在不想给人看到。他给奥伯恩之家打了个电话找莉,但她不在。他又给公寓打电话,同样没人接。他要通了帕契曼,告诉大门的警卫说他大约会在一点左右到达。
他坐到电脑跟前,继续他当前正在进行的一项工作,为萨姆编一份案情进展编年史。
湖源县的陪审团于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二日判决萨姆有罪,并于两天后向他递交了死刑判决书。他直接向密西西比州高级法院提起上诉,对审判和诉讼的不公正进行了申诉,特别提到定罪是在爆炸案发生几乎整整十四年之后才作出的这一事实。萨姆的律师本杰明·凯斯对萨姆被剥夺了及时受审的权力进行了激烈的抗辩,声称法院违反了一事不再理的原则,因为萨姆为了一桩案件受到了三次审判。凯斯提出的论据非常有力,密西西比高级法院在这些问题上经过激烈争论才于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作出了有争议的维持原判的裁决。五名法官同意维持原判,三名反对,一名弃权。
凯斯很快又向美国最高法院请求下达案卷调取令,实际上是要求最高法院对萨姆一案进行复审。由于最高法院同意这种请求的案例极其罕见,所以当最高法院于一九八三年三月四日同意对萨姆的定罪进行复审时,着实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美国最高法院在对一事不再理这一争点上也同样出现了严重的分歧,但最终的结果并没有改变。由于克洛维斯·布雷泽顿从中作梗,萨姆最早的两个陪审团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障碍才影响了进程,所以第五修正案的一事不再理条款对萨姆不适用。前两个陪审团并没有宣判他无罪,因为当时不可能作出裁决,所以重新起诉是完全符合宪法的。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最高法院以六比三的票数裁定萨姆的定罪成立。于是凯斯又马上请求重新审理,但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在审判和向密西西比高级法院上诉期间,萨姆始终聘请凯斯做他的代理律师。自从美国最高法院作出裁决以后,凯斯的工作便一直不再有报酬,他的诉讼代理合同已经到期。他给萨姆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明萨姆已经到了重新作出安排的时候,并得到了萨姆的理解。
凯斯还给他在华盛顿美国人权联盟的一位律师朋友写过一封信,那位朋友又给他在芝加哥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好友E.加纳·古德曼写了信,这封信送到古德曼手中恰逢其时。萨姆去日无多正处在绝望的境地,而古德曼当时正在物色义务提供法律帮助的对象。于是他们开始了信件往来,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库贝法律事务所保护白领罪犯权益部门的华莱士·泰纳向密西西比最高法院递交了一份定罪后减刑的请求。
泰纳提出了在审判萨姆一案过程中的许多失误,包括允许使用乔希和约翰·克雷默血淋淋尸体的照片。他对陪审团的选择提出抨击,他申辩说陪审团中黑人多于白人是麦卡利斯特蓄意安排的结果。他指出由于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六七年的社会环境业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审判不可能公正。他坚持说主审法官对审判地点的选择有失公允。他又重新提出了一事不再理和及时审判的争点。总而言之,华莱士·泰纳和加纳·古德曼在请求书中共提出了八项不同的争点。不过,他们并没有坚持提出由于辩护律师工作不力给萨姆带来的不良影响,这是所有死刑犯都会作出的最主要申诉。本来两位律师有这方面的考虑,但萨姆坚决不同意。由于该项请求对萨姆所喜欢的本杰明·凯斯律师进行了人身攻击,所以萨姆最初曾拒绝签字。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密西西比州高级法院驳回了有关定罪后减刑的所有请求。泰纳又一次上诉美国最高法院,但最高法院不同意调案复审。他随即向密西西比联邦法院递交了萨姆的第一份求助于人身保护令和缓期行刑的请求。自然,请求书非常之厚,囊括了曾经向州法院提出过的所有争点。
两年后的一九八七年五月三日,地区法院驳回了有关减刑的全部请求,泰纳又上诉到新奥尔良第五巡回法院,该法院很快便确认了其下级法院的否决。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泰纳向第五巡回法院提出复审的请求,又一次遭到驳回。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泰纳和古德曼再次作了艰苦努力,向最高法院请求诉状移送令。一周后,萨姆写了他给古德曼和泰纳一系列信件中的第一封,扬言要炒他们的鱿鱼。
由于最高法院同意了对佛罗里达一桩案件进行调案复审,泰纳抗辩道该案提出的争点与萨姆的非常相近,而且最高法院已经同意了全国各地十数起同类案件的缓期执行死刑的请求。他的这一抗辩大获成功,最高法院参照该案于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同意了对萨姆的最后一次缓期执行死刑。
最高法院对佛罗里达一案的审理和辩论一再延期,在此期间萨姆一案未曾提出过任何新的申诉,而萨姆却开始了自己摆脱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努力。他亲自提出了几次搞得很不成样子的请求,很快遭到驳回。不过,他却成功地得到了由第五巡回法院下达的一纸命令,有效地终止了他的代理律师们所进行的此项义务法律帮助计划。一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五巡回法院允许他自我代理,同时加纳·古德曼也停止了他为萨姆·凯霍尔进行的上诉活动,但停止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一九九○年七月九日,最高法院取消了对萨姆死刑的缓期执行。当年的七月十日,第五巡回法院也停止了对萨姆死刑的缓期执行,同一天,密西西比州高级法院将死刑执行时间确定为八月八日,也就是四周以后。
上诉之战历时九年,萨姆的人生终于只剩下了十六天的时间。
二十九
死囚牢房在平静的气氛中捱到了中午。各式各样吱嘎作响的风扇在一间间狭小囚室的屋顶上嗡嗡地转动,徒劳地搅动着正午时分越来越凝滞的空气。
早间电视新闻充斥了关于萨姆已经输掉最新一轮上诉的激动人心的消息。斯莱特里的决定在全州范围内被大肆宣扬,似乎萨姆一案这次真的要盖棺定论了。杰克逊市一家电视台的倒计时在继续进行,时间只剩下十六天了。在萨姆那张旧照片的下面印着一行粗粗的黑体字,十六天!化妆有术而对法律一窍不通的记者们瞪着目光炯炯的双眼在摄像机前滔滔不绝地作着毫无顾忌的预测:“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萨姆·凯霍尔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许多人都坚信他的死刑一定会在八月八日如期进行。”接下来是体育节目和天气预报。
死囚牢房里却听不到多少议论,也没人大喊大叫,囚室之间传递纸条的也少了。一次死刑已经迫在眉睫。
帕克警官在A排监舍内踱来踱去,脸上露出笑意。以往他每天面对的不是抱怨就是牢骚,而眼下却一反常态。死囚犯们现在关心的是他们的律师和上诉的事。在过去两周里,犯人们最经常提出的要求就是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
帕克并不希望再次执行死刑,但他的确很喜欢这种宁静。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宁静是暂时的,如果萨姆明天又得到了缓期,牢房里马上又会乱成一锅粥。
他在萨姆的囚室门前停下脚步。“该放风了,萨姆。”
萨姆正在自己的床上坐着,像往常一样边打字边吸烟。“几点了?”他问道,说着把打字机推到一边站起身来。
“十一点。”
萨姆转过身去背对着帕克,同时把双手从门上的开口里伸出去。帕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两只手腕铐在一起。“一个人吗?”他问。
萨姆倒背着手转过身子。“不,亨肖也想去。”
“我会去带他,”帕克说着冲萨姆点点头,然后又朝着走廊的尽头点点头。这时牢门已经打开,萨姆跟在他身后,经过一间又一间囚室向前走着。各囚室里的犯人此时都倚在各自的铁栅栏门上,手臂搭拉在门外,神情专注地望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萨姆。
两人又经过几间囚室往前走了一段后,帕克打开了一扇没刷油漆的铁门。这扇门通往牢房的外面,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此时是萨姆在放风期间最讨厌的一刻。他来到外面的草地上,紧闭着双眼等帕克给他开手铐,然后他慢慢把两眼睁开,逐渐适应着那刺眼的阳光。
帕克又默默地走回牢房,萨姆站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钟没动地方,炫目的阳光刺得他脑袋突突作痛。他对炎热的天气倒并没有感到不适,因为里面也是一样的热,但每次刚从牢里出来时他的头都会被激光束般的阳光弄得像要炸开似地疼痛。买一副帕克戴的那种太阳镜当然不在话下,只是那样做过于敏感,太阳镜不在死囚犯可以拥有的物品之列。
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在修剪过的草地上,目光投向围墙外面的棉田。这片放风的场地只不过是一块被围起来的脏兮兮的草地,里面放着两只木制长凳和一个非洲人玩的那种篮圈,这里的警卫和囚犯们都称其为牛栏。萨姆曾经仔细丈量过这块地方不下几千次,而且将他的丈量结果同其他囚犯作过比较。这个院子有五十一英尺长,三十六英尺宽,围墙高度为十英尺,上面还有八英尺高的铁丝网。围墙的外面是一片草地,再往远处一百英尺便是主围墙,由岗楼上的卫兵把守着。
萨姆顺着围墙一直往前走,到头后又转身九十度继续他那习惯性的动作,边走边数着步数。五十一英尺乘三十六英尺。他的四室为六英尺乘九英尺,法律图书室为十八英尺乘十五英尺。会客室中囚犯待的一侧为六英尺乘三十英尺,曾经有人告诉他毒气室为十五英尺乘十二英尺,而毒气问本身只是一个四英尺见方的正方形空问。
在被监禁的头一年里,他还曾沿着院子的四周小跑过,以便能够出出汗和使心脏受到锻炼。他也曾向蓝图里投过篮球,由于一连几天都没有投中一个,以后就放弃了。后来,他终于停止了一切锻炼活动,只是利用这段时间来享受囚室外的自由。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养成了站在围墙边上向外张望的习惯,他的目光越过绿地投向远方的树林,那里有他幻想中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自由、高速公路、垂钓、美食,偶尔也会想到性。他似乎能看到他那个位于福特县的小农场就夹在不远处的两片树林之中。他幻想着自己在巴西或阿根廷或其他的什么逍遥自在的地方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接下来他会止住遐想。他的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围墙外面,好像会出现奇迹把他从这里带走。他几乎总是独自一人边踱步边抽烟,他最剧烈的活动就是下跳棋。
牢门又一次打开,汉克·亨肖从里面走了出来。帕克给他取下手铐时,他的眼睛用力眯起看着地面。待手铐取下他马上揉了揉手腕,然后又伸了伸腰和腿。帕克走到一个长凳前把一只旧棋盘子放在上面。
两个狱友注视着帕克,一直目送他离开。然后他们来到长凳前跨骑在棋盒两侧各自应坐的位置上。亨肖数着棋子,萨姆小心翼翼地把棋盘在长凳上摆放好。
“该我执红子了,”萨姆说。
“你上次就是执红,”亨肖盯着他说。
“我上次执黑。”
“不对,上次我执黑。这回该我执红。”
“你瞧,汉克,我只有十六天活头了,我说执红就应该执红。”
亨肖耸耸肩让了步,两人小心谨慎地把棋子摆好。
“恐怕你还想先走吧,”亨肖说。
“那还用说,”萨姆边说边将一只棋子移到一个空格里,两人的比赛就此开始。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四周的土地,他们身上的红色囚衣很快便贴在了身子上。两人穿的都是橡胶拖鞋,没有穿袜子。
汉克·亨肖今年四十一岁,已经在死监里蹲了七年,但至今还是没有指望进毒气室。由于在审判中出了两个很要命的差错,没准亨肖会很体面地得到平反并走出死监。
“昨天的消息可不大好,”萨姆正在琢磨下一着棋时汉克·亨肖说。
“是啊,是有些不妙,你说呢?”
“的确,你的律师怎么讲?”两人在说话时目光都没有离开棋盘。
“他说只要我们努力就还有机会。”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亨肖边说边走了一步棋。
“可能是说尽管他们想毒死我,但我会以上吊的方式回老家。”
“那孩子心里有没有点数?”
“噢,有的,他很聪明,有我们家的遗传,你知道。”
“只是他太嫩了。”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受过良好教育,在密执安大学念书时是班上的第二名,你瞧,他还是法学评论的编辑。”
“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很出色,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你真这么认为吗,萨姆?他能想出办法来吗?”
萨姆突然吃掉了两个黑子,亨肖诅咒了一声。“你真是太可怜了,”萨姆笑了笑说,“你上次赢我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两周前。”
“瞎说,你已经有三年没赢过我了。”
亨肖走了一步试探棋,却又给萨姆搭了桥。五分钟后这盘棋走完了,赢家又是萨姆。他们清理了棋盘后重新开始。
十二点整,帕克和另一名警卫拿着手铐出现了,开心的时刻到此结束。他们被带回囚室,里面正在开午饭,伙食是蚕豆、豌豆、土豆泥和几片烤面包。萨姆将盘内食物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然后便耐心地等着警卫来带他。他的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拳击短裤和一块肥皂。该是他洗澡的时间了。
警卫来了,把他带进设在牢房一头的小浴问。根据法院的命令,死囚犯每周可以有五次时间很短的洗浴,就像警卫们常说的那样。也不管他们想不想洗。
萨姆飞快地洗着,他用肥皂洗了两次头,然后又用热水冲淋。浴室里还算干净,这间浴室由他们这一排的十四名囚犯共用,所以洗澡用的橡胶拖鞋总是穿在脚上。五分钟后水停了,但还有些残余的水滴,萨姆在龙头下面又多呆了几分钟,眼睛一直盯着浴室内有些发霉的瓷砖。死监内有些事他是不愿意错过的。
二十分钟后,他上了一辆囚车去往半英里外的法律图书室。
亚当正在里面等着他。警卫给萨姆卸下手铐并离开房间后,亚当才脱去外衣并把衬衣袖子挽了起来。他们互致问候并握了握手。萨姆很快坐下并点燃了一支烟。“你去哪儿啦?”他问道。
“很多地方,”亚当说着也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上周三和周四临时有事去了趟芝加哥。”
“和我的事有关吗?”
“可以那么说。古德曼想审查一下这个案子,还有其他一些事。”
“这么说古德曼还没有罢手?”
“眼下古德曼是我的老板,萨姆。如果我想保全我的工作就必须向他汇报。我知道你恨他,但他很关心你和你的案子。不管你信不信,他真的不想眼看着你给毒气熏死。”
“我不再恨他了。”
“为什么改变了想法?”
“不知道。当一个人和死神靠得这样近时,他会思考很多很多事。”
亚当真希望他能多说些,但萨姆放过了这个话题。亚当望着正在吸烟的萨姆,他尽力不让自己去想乔·林肯,也尽力不去想萨姆的父亲在那次葬礼的酒后殴斗中被痛打至死,他不想让莉在福特县跟他讲的所有那些悲惨的故事再来纠缠他。他想把那一切都从心里驱逐出去,但他做不到。
他曾对她发誓不再提及那些过去的梦魇。“我想你已经听到了有关我们受挫的最新消息,”他边从公文包中往外拿文件边说。
“不会总是这样,对不对?”
“是的,只是暂时的,我已经向第五巡回法院提出了申诉。”
“我在第五巡回法院从未打赢过。”
“我知道。但在这种时候我们无权选择复审法院。”
“眼下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有几件事可以做。上周二我同联邦法官们开完会后正好碰到州长,他想私下同我谈一次。他把他的私人电话号码给了我并约我给他打电话讨论全部案情,他说他对你这件案子的内幕尚有疑问。”
萨姆瞪着他。“疑问?都是因为他我才会给关在这里,他巴不得早一天弄死我。”
“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
“你保证过不同他谈话,我们签的协议明确禁止同那个蠢货进行任何接触。”
“别生气,萨姆,是他在法官的办公室外面拉住了我。”
“真奇怪他怎么没有召开记者招待会讲这件事。”
“我警告过他,行了吧。我让他保证不向外人讲这件事。”
“那你就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让那个混蛋保持沉默的人了。”
“他对赦免死刑的事仍然没有封口。”
“他亲口说的吗?”
“是的。”
“为什么?我不信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萨姆,而且我也不完全把他的话当真。但那能有什么坏处呢?请求举行赦免死刑听证会有什么可怕的?他的照片当然可以上报纸,电视摄像机也会多对他进行一些报道。但如果能够有机会让他听听我们的意见,那么即使他能从中捞到些好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我决不同意。我不允许你请求召开赦免死刑听证会,说破天也不行,一万个不行。我了解他,亚当,他是想把你诓进他设下的圈套中。那是个骗局,是做姿态给人看的。一直到最后他都会做出一副很痛心的样子,尽一切可能从中捞取资本。被判死刑的是我,可他会比我更受瞩目。”
“那有什么坏处呢?”
萨姆用巴掌拍起了桌子。“也不会有任何好处,亚当!他不会改变主意的。”
亚当在拍纸簿上写了一会儿。萨姆轻轻坐回椅子上,又点了一枝烟,一边用手指梳理着还有些湿的头发。
亚当把笔放到桌子上望着他的当事人。“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萨姆?放弃吗?承认失败吗?你自以为对法律有多深的了解,那么说说看你准备怎么干吧。”
“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我想也是。”
“向第五巡回法院提出上诉有一定的意义,但似乎没有多大希望。依我看,可以利用的材料不是很多了。”
“除了本杰明·凯斯。”
“是的,除了本杰明·凯斯。他在初审和上诉期间做得很出色,我们差不多成了朋友,我不想咬他。”
“这是死刑案中的惯例,萨姆。人们总是会找法庭辩护律师的茬儿,以他们辩护不力为由提出上诉。古德曼说他也曾想那样做,但被你拒绝了。几年前就该那样做了。”
“不错,他确曾向我恳求过那样做,但我回绝了。恐怕我有些失算。”
亚当坐在椅子边沿上记着笔记。“我对初判记录做过研究,我认为凯斯没有让你出庭作证是个失误。”
“我本打算向陪审团陈述来着,记得我对你讲过这件事。道根作完证以后我觉得有必要亲自向陪审团解释一下,炸弹的确是我安放的,但我根本无意杀人。那是真的,亚当,我没有想过要杀任何人。”
“你要出庭作证,但你的律师没有允许。”
萨姆笑笑,眼睛望着地板说:“你想要的就是这句话吗?”
“是的。”
“我没有别的选择,对吗?”
“没有。”
“好吧,事情就是那样,我要作证,但我的律师不同意。”
“我明天上午第一件事就是要就此事提出上诉。”
“有点太晚了,是不是?”
“嗯,晚是晚了些,早就应该就此事上诉的,但我们做一做又有何妨呢?”
“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凯斯把这件事告诉他?”
“有时间我会的,我现在真的顾不上考虑他的感情。”
“我也一样,让他见鬼去吧。我们还有谁可以攻击?”
“可供选择的人不是太多。”
萨姆猛地站起身子,并开始沿着桌子进行步测。这个房间有十八英尺长。他绕过桌子来到亚当身后,围着四面的墙壁走了一圈,边走边数着步子。然后他停下脚步,将身子倚在一个书架上。
亚当做完一段笔记后小心地看着他。“莉想知道她能不能来看你,”他说。
萨姆凝视着他,然后慢慢绕过桌子回到他的座椅里。“她想来吗?”
“我想是的。”
“容我先想一想。”
“好吧,快一点。”
“她的情况怎么样?”
“我觉得还不错。她说她爱你并为你祈祷,这些日子她非常想念你。”
“孟菲斯的人们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吗?”
“恐怕不知道,报纸上还没有提到过。”
“我希望报纸能保持沉默。”
“她和我于上周六去了克兰顿。”
萨姆有些伤感地看看他,然后又凝视着天花板。“你们都看到了些什么?”他问。
“看到的很多。她领我去看了祖母的坟以及埋葬着凯霍尔家族其他人的坟地。”
“她不想同凯霍尔家的人埋在一处,莉跟你讲了吗?”
“是的,莉问起我将来你想埋在哪里。”
“我还没有想好。”
“没关系,你想好后再告诉我好了。我们在镇上走了一趟,她给我看了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我们去了广场,在县政府大楼前草坪中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镇子里非常热闹,广场周围到处都挤满了人。”
“我们以前常去墓地看焰火。”
“莉都对我讲了。我们在‘茶座’吃的午饭,在乡下开车兜了一圈,她带我去了当年的老宅。”
“房子还在吗?”
“是的,只是已经废弃了,房屋破败不堪,长满了野草,我们在那一带转了转。她跟我讲了自己童年时的许多事,还讲了埃迪的许多事。”
“她有什么美好的记忆吗?”
“不是很多。”
萨姆交叉起双臂,望着桌面,有一分钟的时间没说一句话。终于,他问道:“她跟你讲了埃迪的黑人小朋友昆斯·林肯吗?”
亚当慢慢地点点头,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是的,她说了。”
“也讲了他的父亲乔吗?”
“她告诉了我那件事。”
“你相信她讲的事吗?”
“我相信,应该相信吗?”
“都是真的,完全是真的。”
“我也这样看。”
“她对你讲那些事时你有什么感觉?我是说,你有什么反应呢?”
“我恨透你了。”
“你现在的感觉呢?”
“有些不同了。”
萨姆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桌子的顶端停下来,背对着亚当。“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他用勉强能听到的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不是来这里讨论那件事的,”亚当说,心中已感到有些内疚。
萨姆转过身,靠在方才靠过的书架上。他交叉起双臂,呆呆地望着墙。“我曾经不知多少次乞求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我向莉发过誓不提那件事,萨姆,对不起。”
“乔·林肯是个好人。我一直想知道鲁比和昆斯以及其他孩子们后来的情况。”
“忘了它吧,萨姆,我们谈点别的什么。”
“我希望我的死能让他们感到宽慰。”
三十
亚当开车经过监狱大门的警卫室时警卫向他挥了挥手,似乎他现在已经是这里的老主顾了。他也向警卫挥挥手,慢下车速,顺便按了一个按钮打开了车子的后备箱。来访者在离去时无需任何书面手续,只要浏览一下后备箱以确认没有犯人搭便车。他把车子拐向高速公路,离开孟菲斯朝南开去,一边开一边想这已经是他第五次造访帕契曼了。在两周的时间里就来了五次,他猜想在今后的十六天中这里会不会成为他的第二个家。多么荒唐的一个念头。
今天晚上他可没情绪去对付莉。他觉得莉的重蹈覆辙与他不无关系,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在过去几年里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她是个瘾君子,只要她自己想喝,别人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她的。明天晚上他会去她那里,给她煮点咖啡,再陪她聊聊天。今天晚上他真的想缓一缓了。
现在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公路的沥青路面上蒸腾着热气,干燥的田野里尘土弥漫,田里劳作的人们一个个无精打采,路上稀稀落落的车辆都显得懒洋洋的。亚当伸手向上把折叠车篷拉了上来。他在鲁尔维尔的一家中国人开的杂货店前停下车,买了一听冰茶,然后又到空无一车的公路上加速向格林维尔方向开去。他这次是要去那里办一件事,也许那件事并不那么令人愉快,但他觉得有义务去做,他希望自己有勇气去办那件事。
他的车子缓缓行驶在偏僻的道路上,是那种铺砖的乡间小道,弯弯曲曲漫无目的地穿过了三角洲。他有两次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差几分五点时他到了格林维尔,随后便在其商业区转来转去寻找他的目标。他有两次经过克雷默公园,看到了第一浸礼会教堂街对面的那家犹太教堂。他把车停在中央大街的尽头,中央大街就在岸上有条护城堤的那条河边。他拉了拉领带,顺着华盛顿大街一直向前走了三个街区来到一座门廊上挂着克雷默批发商店招牌的旧砖楼前,门廊的前面就是人行道。沉重的玻璃门向里打开,老式的木地板走在上面时吱嘎作响。楼的前半部分还保留着原先的老式零售店的旧貌,宽敞高大的货架直达屋顶,前面摆放着玻璃柜台。货架和柜台内摆放着多年前出售过的各类食品盒和外包装,眼下都已绝迹。屋子里还摆放了一架古老的现金收入记录机。不过,小小的博物馆很快让位于现代商业。这座大楼其余的部分已经装修,一派经营有道的样子。一扇带玻璃窗格的影壁将前厅分隔开来,铺着地毯的宽阔走廊穿过这座大楼的中心,不用说,直通办公室和秘书处,在楼后面的什么地方肯定还会有座仓库。
亚当对前面柜台的陈设非常欣赏。这时,一位身着牛仔服的年轻人从后面过来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亚当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起来。“是的,我想见埃利奥特·克雷默先生。”
“您是推销商吗?”
“不是。”
“那您是买主了?”
“也不是。”
那年青人手里拿着一枝铅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么,能间一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我需要见埃利奥特·克雷默先生。他在不在?”
“他通常是在城南的大仓库里。”
亚当往那个年青人跟前走了三步,把自己的一张名片递给他。“我叫亚当·霍尔,是个律师,从芝加哥来。我必须见到克雷默先生。”
那年轻人接过名片仔细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充满戒备地望着亚当。“请稍等片刻,”他说着走了开去。
亚当倚在一个柜台上欣赏着那架现金收银机。马文·克雷默家族的好几代人都是三角洲一带的殷实富商,在亚当所做的大量研究工作中,他曾经看到过这方面的材料。这个家族的一名祖先早年在格林维尔港匆匆忙忙下了一条轮船,后来就决定在此地安家落户。他先是开了一家小干货店,然后一步步发展起来。在萨姆一案的艰难审理过程中,每当提起克雷默家时,常常离不开富有这个字眼。
等了约有二十分钟后,亚当打算离开,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他已经作了努力,如果克雷默先生不要见他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这时他听到木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于是转过身去。他看到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名片站在那里。老先生的身材又高又瘦,一头灰色的鬈发,深褐色的双眼下面带着重重的阴影,棱角分明而又显得很刚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不用拐杖,也不戴眼镜,只是巍然屹立在那里审视着亚当,一言不发。
亚当突然后悔自己没有早五分钟离开这里,接着他又问自己当初干嘛要到这儿来,随后他决定还是硬着头皮撑到底。“下午好,”眼见那老先生是不会开口了,他只好先张嘴,“是埃利奥特·克雷默先生吗?”
克雷默先生点头认可,但那动作显得非常迟缓,似乎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
“我叫亚当·霍尔,是名律师,从芝加哥来。萨姆·凯霍尔是我祖父,我现在做他的代理律师。”很明显,克雷默先生已经猜出了这一点,因为亚当的话并没有令他感到有什么意外。“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克雷默先生缓缓地说。
“谈谈有关萨姆的事。”
“但愿他烂在地狱里,”听他的口气似乎他对萨姆的最终命运早已胸有成竹。他的褐色眼睛非常之深,几乎变成了黑色。
亚当躲开对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地板,使劲想找点不那么过激的词语。“是的,先生,”他深知生活在最南部的人们讲究礼貌由来已久,于是说道,“我理解你的感情,我不怪你,但我只想同你稍稍谈几分钟时间。”
“萨姆有没有道歉的表示?”克雷默先生问。他对萨姆直呼其名的做法不知为什么触动了亚当。他不称呼凯霍尔先生,也不称凯霍尔,而是直呼萨姆,听口气像是两个多年老友反目为仇以后又准备和解似的,只要说上一句你对不起我,萨姆,然后便和好如初了。
一种想撤个谎的念头在亚当的心里一闪而过,他甚至还可以把话说得夸大一些,就说萨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是多么多么地后悔,他是怎样拼命地想求得宽恕,但亚当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样就会使事情有什么不同吗?”他问道。
克雷默先生小心地把名片放进衬衣口袋里,然后便开始长时间地透过亚当身后的窗子注视外面。“不会,”他说,“不会有任何不同,事情早就应该了结了。”他的话语带有明显的三角洲地方口音,尽管说出的话不那么讨人喜欢,但那音调听起来还是能让人感到些慰藉。他的声音舒缓而富有表现力,显得深长久远,仿佛能够超越时空,同时也把多年来内心的痛苦表达了出来,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生命久已凝滞的悲凉。
“他没有,克雷默先生。萨姆并不知道我来了这里,所以他并没有带来他的歉意。但我是来向你致歉的。”
老人那望着窗外追忆过去的目光丝毫没有被他的话所打动,但他在听着。
亚当继续说道:“我觉得至少有责任来说一声,我和萨姆的女儿,我们对所发生的这一切感到非常难过。”
“为什么萨姆不早几年说这句话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知道,你是刚刚介入的。”
亚当明白,这就是报刊的作用。克雷默先生当然同所有人一样都看了报纸。
“不错,先生,我是在尽力挽救他的生命。”
“为什么?”
“原因有许多,即使杀了他,你的儿孙们也不能复生。他做得是不对,但政府再来杀他也同样不对。”
“这我知道,你以为我从前没有听到过这一类论调吗?”
“我没有这样认为,先生。这些话你当然都听到过,你也很明白这一点,你对此也完全有同感。我难以想象你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只是想要尽力避免你所经历的这一切在我身上重演。”
“你还有别的事吗?”
“能否给我五分钟的时间?”
“我们已经谈了三分钟,你还有两分钟。”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像是设了定时器,然后缓缓地把双手插入裤袋中。他的目光复又投向了窗户外面的街道。
“孟菲斯的报纸援引你的话说,当他们在毒气室里处决萨姆·凯霍尔时,你将亲临现场,还说你要亲眼看着他死。”
“一点不错,但我不太相信会有那一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一个堕落腐败的刑事司法体制。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他在监狱里被悉心照料和保护着。他不停地上诉,直到此刻你还在为他申辩,还在为保全他的性命而奔波。这是个病态的审判体制,我不能寄希望于它。”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关照。监舍是个令人恐怖的地方,我刚刚从那里来。”
“不错,可他毕竟还活着。他还在生活,在呼吸,在看电视,在看书。他还在同你谈话,还在设法上诉。当死神临近时,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他可以同亲友告别,可以做临终祈祷,而我的两个孙子却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声,霍尔先生,更别提去拥抱他们的父母,同他们吻别,他们还正在玩耍便一下子被炸得粉碎。”
“我理解这一切,克雷默先生。可是杀了萨姆也不能使他们起死回生。”
“是的,不能,但那样能让我们的感觉好受许多,会减轻很多痛苦。我不知多少次祈祷自己能够坚持到他被处决的那一天。五年前我的心脏病发作过,他们把我绑在抢救设备上整整两个星期,能够支持我挺过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我那个要活过萨姆·凯霍尔的愿望。如果医生允许,霍尔先生,我会去的,我要去看着他死,然后再回来等着我的那一天。”
“我很遗憾你是这样想的。”
“我也很遗憾,我为有萨姆·凯霍尔这个人而遗憾。”
亚当后退了一步,俯身在收银机旁边的柜台上。他凝视着地板,克雷默先生凝视着窗外。太阳正在滑落到西面建筑物的背后,古雅的小博物馆里越来越暗。
“因为这件事我已失去了父亲,”亚当轻声说道。
“我很难过,我在报上看到了上次审判过后不久他自杀的消息。”
“萨姆也吃够了苦头,克雷默先生。他毁了自己的家庭,也毁了你的家庭。他犯下了你我都难以想象的罪过。”
“也许死可以帮助他摆脱这个沉重的负担。”
“也许吧,可我们为什么不来制止这次死刑呢?”
“你想让我怎样去制止它呢?”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你和州长是老朋友的消息。”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得没错,是不是?”
“他是本地人,我们是多年相识。”
“我上周同他见了第一次面,他有权批准特赦,你是知道的。”
“要是我,对此就不抱希望。”
“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我是走投无路,克雷默先生,事已至此,我现在除了祖父之外,也没什么可损失的。如果你和你的家人一心想促成这次死刑,州长当然会听从你们的意见。”
“你说得不错。”
“如果你们决心放弃这次死刑,没准州长也会给予考虑。”
“这么说一切都取决于我,”他说着终于动了一下身子。他走到亚当面前,在窗子附近站下。“你不仅仅是绝望,霍尔先生,你还很天真。”
“我同意这种说法。”
“很高兴知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我早知道两年的话,你的祖父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不应该死,克雷默先生,”亚当说着向门口走去。他本来就没有抱希望会得到同情,关键是要让克雷默先生见他,并且要让他知道这件事还影响着其他人。
“我的孙子们也不应该,我的儿子也不应该。”
亚当把门打开说道:“对不起,贸然来访,感谢你抽时间陪我。我还有一个妹妹、一个表弟和一个姑姑,也就是萨姆的女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萨姆也有家人,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会为他的死而悲伤。如果他不被执行死刑,他也会永远呆在监狱里,他会在里面一天天枯萎,用不了多久就会自然死去。”
“你们也会悲伤吗?”
“是的,先生。我们是个很惨的家庭,克雷默先生,充满了悲剧。我在尽力避免悲剧的再度发生。”
克雷默先生转过身望着他。他的面部没有丝毫表情。“那么我很为你们难过。”
“再次感谢你,”亚当说。
“祝你好运,先生,”克雷默先生绷着脸说道。
亚当离开那所房子后在树荫下一直步行到城区的中心。他来到纪念公园,在离两个小男孩铜塑像不远的一条长凳上坐下。不久,他就对负罪感和种种记忆厌倦了,于是起身走了开去。
他又去了一条街区以外的那家咖啡店。他边喝咖啡,边拨弄着烤乳酪。几张桌子以外有人在谈论萨姆·凯霍尔,但他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住进一家汽车旅店并与莉通了电话,听她的声音还算清醒,也许今晚不去她那里过夜多少会让她感到解脱。他说好明天晚上回去。天完全黑下来时,亚当入睡已经有半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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