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卷(51-52)

 

  五十一

  十一点半的时候,赫兹·克里、加纳·古德曼、约翰·布莱恩·格拉斯和他的两位学生停止了闲聊,他们握起双手围坐在克里办公室的桌子旁,每一个人都默默地为萨姆·凯霍尔做了祈祷,然后赫兹·克里代大家为萨姆·凯霍尔念了祷文。他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沉思着,又为亚当念了一段简短的祷文。

  结束的时刻来得很快。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时断时续的时间突然变成了脱缰的野马。

  在医生离去后的几分钟里,他们又轻松又紧张地交谈了一会,萨姆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对屋子进行着测量,随后他靠在床对面的墙壁上。他们谈了芝加哥,谈到了库贝法律事务所,萨姆说他很难想象那幢房子里怎么可以容纳下三百多号律师。他们偶尔发出一两声绷紧的笑声,他们在脸上挤出些许紧张的微笑在等待着那令人惊惧的下一次敲门声。

  那敲门声在十一点五十五分准时响起。前三声很急促,接着是一段时间停顿,纽金特在闯进来之前等待了片刻。

  亚当立即跳起身来。萨姆深深地吸了口气,咬紧了下颌,他向亚当伸出一根手指。“听着,”他坚决地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里,但我不允许你呆在那儿。”

  “我知道,我也不想在那儿呆着,萨姆。”

  “很好。”他那有些弯曲的手指落了下来,下颌放松了,脸部表情也变得很松弛。萨姆向前走了一步抓往亚当的肩膀。亚当把他拉向自己轻轻地拥抱着他。

  “告诉莉我爱她,”萨姆说道,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他向后仰着身子望着亚当的眼睛。“告诉她我一直到最后都在想念她,我不怪她没有来看我,要是我的话,非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来的。”

  亚当马上点了点头,强忍着不使自己哭出来。你说的我都会办好的,萨姆,所有的一切。

  “代我向你母亲问好,我一直很喜欢她。把我的爱带给卡门,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难过,亚当。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这是一笔难以承受的遗产。”

  “我们会好好干的,萨姆。”

  “我知道你们会的。因为有了你们,孩子,我会很骄傲地去死。”

  “我会想念你,”亚当说道,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门被打开,上校走了进来。“到时间了,萨姆,”他沉着脸说。

  萨姆面带坚强的笑容望着他。“咱们走吧!”他坚定地说。纽金特先走,然后是萨姆,最后是亚当。他们走进毒气室,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都直瞪瞪地望着萨姆,但很快地又把视线移到了别处。他们一定是感到了羞愧,亚当想,他们一定是羞于来此参与这件肮脏的勾当。那些人都不朝亚当这边看。

  死刑执行人蒙代和他的助手正站在隔壁化学间里,两名穿制服的警卫和他们挤在一起,卢卡斯·曼和一名监狱长副手靠门边站着。医生正忙着进行临刑前的检查,他尽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在调整心电图仪。

  在被人们围着的屋子中央就是毒气间,这个呈八边形的桶状体上新刷的油漆闪耀着银白色的光泽。它的门是敞开的,里面那把不祥的椅子静静地等待着,椅子后面有一排遮挡住的窗户。

  通向外面的门也是敞开的,但屋里仍然没有一丝风。里面就像是个桑拿浴室,每个人都汗流浃背。两名警卫把萨姆带进毒气间,他数着自己走过的步数——从隔离室到毒气室只有五步之遥的距离——只在一瞬间里他便进了毒气间并坐到了椅子上,他向四周寻找着亚当。两名警卫的手在迅速地动作着。

  亚当就停在门口。他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他的膝盖像海绵一样软弱无力。他呆呆地看着屋子里的人们,又望望毒气室、地板和心电图仪。这里的一切都经过了消毒处理!新油漆的墙壁、泛着光泽的水泥地板、医生及其使用的器具。洁净的小毒气间闪着亮光,从化学间里飘出一股防腐剂的气味,一切的一切都卫生得无可挑剔。这里真应该当作为人们治愈伤痛的诊所使用才是。

  如果我呕吐在地板上会怎么样呢,就吐在这位好心肠的医生面前,你会怎样收拾这间洁净无比的小屋呢,纽金特?如果我当场就吐在这间毒气室内,你用什么办法进行处理呢,纽金特?亚当拼命抑制着自己的胃部。

  萨姆的胳膊分别由两名警卫绑紧,然后又将他那穿着簇新迪基斯裤子的两腿缚住,接下来便是固定他的头部以防他在毒气发生作用时伤害自己。全都捆绑停当了,剩下的只是等待通气。一切都是那样的井井有条,洁净无比,不会见到一丝血腥,没有任何瑕疵能够玷污这完美的合乎道义的谋杀。

  警卫们从窄小的门里退了出去,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很满意。

  亚当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萨姆,他们的视线相遇了,但萨姆马上把眼睛闭了起来。

  医生就在他的身边。纽金特和医生说了句什么,亚当听不到他们的话。医生走进去把听诊器的线接好,他的动作非常麻利。

  卢卡斯·曼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前去,他站在毒气间的门口。“萨姆,这是死刑判决书,我依法向你宣读。”

  “快点吧,”萨姆在喉咙里沽哝了一声。

  卢卡斯把那张纸拿起来开始读道:“根据华盛顿县巡回法院于一九八一年二月十四日对你所作出的有罪裁决和死刑判决,兹宣布在密西西比帕契曼州立监狱毒气室对你执行死刑。愿上帝保佑你的灵魂。”卢卡斯退后一步又拿起挂在墙上的两只电话中的一只。他给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看看是不是还会在最后关头破天荒收到缓刑通知。没有收到。第二部电话直通杰克逊市首席检察官办公室。同样,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这时已是八月八日星期三午夜过后三十秒了。“没有接到缓刑通知,”他对纽金特说。

  他的话音在闷热潮湿的屋子里回荡不息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亚当最后看了他的祖父一眼。他的手攥着,眼睛紧闭,似乎已不忍心再看亚当。他的嘴唇嚅动着,像是在做又一次的简短祈祷。

  “还有什么不能执行此次死刑的理由吗?”纽金特突然很正式地问道,他希望在法律程序上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没有了,”卢卡斯不无遗憾地回答。

  纽金特站在毒气间的门口。“你最后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萨姆?”他问道。

  “和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亚当该离开了。”

  “很好。”纽金特说完缓缓地把门关上,门上敷着厚厚的橡皮垫,关门时没有丝毫的声音。于是,被紧紧捆住的萨姆便给锁在了毒气室内,他把眼睛紧紧地闭上,请快些吧。

  亚当从面朝毒气间的纽金特身后退了出去。卢卡斯·曼打开了通向室外的门,两个人很快来到外面。亚当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个房间,死刑执行人的手已经伸向手柄,他的助手正在向一边挪动着身子想看上一眼。两名警卫也在调整位置以便能够看到那个老杂种死去时的情景。纽金特和监狱长副手以及医生正挤在另一侧的墙边,他们不时地点着头和向四下打量,生怕遗漏掉什么。

  外面的气温是华氏九十度,但显得凉快多了。亚当走向一辆救护车在上面倚了一会儿。

  “你没事吧?”卢卡斯问道。

  “没事。”

  “还是想开些吧。”

  “你不去亲眼看看吗?”

  “不去了,我已看过四次,够了。对我来讲,这是最不容易的一次。”

  亚当看着位于砖墙中部的那扇白色大门,有三辆汽车就停在附近。车的旁边有一群警卫正在抽烟和低声闲聊。“我想走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像是要生病了。

  “好吧。”卢卡斯抓住他的胳膊领他来到第一辆汽车旁边。他和一名警卫说了几句话,那人便跳进了驾驶室。亚当和卢卡斯则坐在了置于车箱中部的长凳上。

  亚当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他那留在毒气间里的祖父正在吸进毒气,他的肺部正在经受着那灼热毒气的灸烤。就在那里,在那幢小小的红砖房里,他正在把毒气吸进去,他在尽可能用力地吸着,希望能一下子就漂到那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去。

  他开始哭起来。汽车绕过放风的院子后从监舍前面的草地上穿了过去。他捂住自己的双眼,他在为萨姆哭泣,为他此刻遭受的苦难哭泣,为他被迫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死去而哭泣。他身穿新衣,像头牲畜似地被绑在那里的样子是多么的让人可怜。他为萨姆哭泣,哭他在生命的最后那九年半时间里痴痴地想透过铁门望一眼月亮,他为饱受创伤的凯霍尔家族哭泣,为那悲惨的家史而哭泣。他也在哭自己,哭自己在此时此刻的痛苦,哭他失去了可亲近的人,哭他没有能阻止这种疯狂的行为。

  卢卡斯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车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很遗憾,”他不止一次地说道。

  “这是你的车吗?”他们出了大门停下后卢卡斯问道。沙土地停车场上停满了车子,亚当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车门猛然拉开,道谢的话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

  他在一垄垄棉田之间的砾石路上行驶着,直到驶上主干道。他的车速一直很快,只是在绕过两个路障时才稍稍放慢些速度,最后他来到了正门停下来,等着警卫检查他的后备箱。他的左面是一群记者,他们正翘首企盼着来自监舍的消息,小型摄像机早已严阵以待。

  他的后备箱里没有人,看到警卫挥手后他把车子又绕过了一个路障,差一点撞上一个没有来得及躲避的警卫。他在高速公路上停住车,看了一会儿位于他右侧的烛光守夜活动。那些蜡烛足有几百支,圣歌的诵唱声从下面传了过来。

  他把车于高速驶开,掠过一些正在闲荡的州警,他们正在享受值勤后的休闲时光。他驶过停在高速公路两旁足有两英里长的汽车长蛇阵,很快便把帕契曼抛到了后面。他猛踩油门,车速很快达到了九十英里。

  他只是下意识地向北面开,但他并非想去孟菲斯。塔特怀、兰伯特、马克斯、斯莱奇和克伦肖等城镇在他的车边一一掠过。他摇下车窗,热气流在车里的座位四周打着旋。前面的挡风玻璃上不时有个头很大的昆虫噼噼啪啪撞上来,三角洲正在闹蝗灾,他听人们说起过。

  他只管开着,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去处,这次旅行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还从未想过萨姆死后他会马上去什么地方,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那种事会发生。他倒是想过在此时已经到了杰克逊市,正在和加纳·古德曼和赫兹·克里一起饮酒欢庆,正在为他们的力挽狂澜喝得酩酊大醉。他想过这个时候他可能仍然守候在电话机旁,正在为获得最后时刻的缓刑并使之确定下来而拼死拼活。他还想过种种其他可能。

  他不敢回莉的公寓去,也许她正好在家里。他们的下一次见面将会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他希望能够尽可能晚些见到她。他决定去找一家像样的汽车旅馆过夜,他要尽力让自己睡上一觉,盘算一下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应该做些什么。他经过了十几个村落和城镇,却一间房也租不到。他把车速减慢了许多,经过一条又一条高速公路,他迷失了方向,可他并不在乎。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时还有什么方向可迷失的呢?他靠着路标识别着所到的城镇,不断地绕来绕去。在离孟菲斯不远的赫南多镇外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店的门前一辆车子也没有。柜台后面有一位头发乌黑发亮的中年妇女,她正在打电话,一边抽着烟,嚼着口香糖。亚当走到啤酒冷藏柜前一把拽出一箱六瓶装的啤酒。

  “对不起,亲爱的,十二点后不出售啤酒。”

  “什么?”亚当大声问道,一边把手伸到口袋里。

  她对他的粗暴态度不很高兴。于是她把电话小心地放到身旁的现金出纳机上。“我们这里在午夜以后不允许出售啤酒,法律有规定。”

  “法律规定?”

  “不错,法律规定。”

  “是密西西比州的法律吗?”

  “是的,”她很干脆地回答。

  “你知道我现在对这个州的法律有什么看法吗?”

  “不知道,亲爱的,我也根本不想知道。”

  亚当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扔到柜台上后拿起啤酒便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她目送着他离开后便把钱揣进了口袋里,然后便接着去打她的电话。干嘛要为了一箱六瓶装的啤酒麻烦警察呢?

  他又把车子发动起来,这次是向南上了一条双车道的公路,他一边按限定的车速开着车子,一边大口灌着第一瓶啤酒。他要去找一个干净的房间,要能提供免费的大陆风味早餐,有游泳池和有线电视,外加收费电视节目,而且儿童住宿免费。

  死去需要十五分钟,毒气间通风需要十五分钟,用氨水清洁需要十分钟,然后还要将那根据医生检查和心电图仪检验确已死亡的僵硬尸体进行冲洗。纽金特会这里那里地指指点点——戴上防毒面具,戴上手套,让那些该死的记者们回到车子里走人。

  亚当似乎能够看到萨姆,他的头歪到一侧,身体仍然被那些宽大的皮带绑缚着。他的皮肤现在是什么颜色?肯定不会再是过去九年半中的那种白色。他的嘴唇一定给毒气熏成了紫色,肉体会变成粉红色。毒气间此时应该恢复正常了,应该很安全了。进毒气间,纽金特会说,把他解下来。他们会用刀子把他的衣服割开。他的大便没有流出来吧?是不是尿湿了裤子?人们都会那样的。当心些,在这儿,这里有塑料袋,把衣服放到里面,用水冲洗尸身。

  亚当可以看到那身新衣服——笔挺的卡其布裤子,尺码有些大的鞋子,干净、雪白的袜子。萨姆重新穿上真正的衣服时有多么骄傲啊。眼下它们只不过是装在绿色垃圾袋中的破布,任凭管理员像对待有毒的东西一样去处理掉,去烧掉。

  那些衣服在哪儿,就是囚犯专用的蓝裤子和白衬衣?把它们拿来。到毒气间里面去,穿在尸体上,鞋子就不必了,也不用穿袜子,妈的,他马上就会给送到殡仪馆去,让他的家人.去操心给他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吧。现在把担架拿过来,把他抬到那边去,放到救护车里。

  亚当驶近了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湖,他上了一座桥,又穿过片低地,空气突然变得又湿润又凉爽,他又一次迷路了。

  五十二

  清晨的第一抹曙光在克兰顿的小丘上形成了一处粉红色的光晕,它努力从树丛探出身来,它的颜色很快转黄,接着又变成了橘红色。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只有绚丽的色彩映衬着灰暗的天空。

  草地上放着两听未打开的啤酒,三个空瓶给扔到了附近的石碑边,第一只喝完的空瓶还在车子里。

  黎明时分,一排排的墓碑把它们的影子向亚当这边投射过来,阳光也很快从树丛后面照到了他的身上。

  尽管他已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个小时。杰克逊市和斯莱特里法官以及周一的听证会仿佛已经成了好几年以前的事,萨姆也好像是在几分钟以前死的。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们真的干了那桩肮脏的勾当吗?时间还在和他玩着游戏。

  他没能找到汽车旅馆,他也没有诚心去找。他发现自己到了克兰顿,接着又鬼使神差地给拖到了这里,他找到了安娜·盖茨·凯霍尔的墓碑,眼下他就靠在上面。他喝下了那些温乎乎的啤酒,又把空瓶扔到了视线所及的那个最高大墓碑的旁边,如果警察在这里发现他并把他投入监狱的话,他也不会在乎。他已经是进过牢房的人了。“是的,我刚从帕契曼出来,”他会告诉同室的狱友,那些刑事犯们,“是刚刚从死牢里出来的。”他们没人敢惹他。

  很显然,警察们都驻扎在别的什么地方,墓地里很安全。在他祖母的墓地旁已经插上了四面小红旗,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来时,亚当注意到了它们,那表示将要挖掘一个新的坟墓。

  在他身后的什么地方响起了关车门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到。一个人影向他这边走过来,他也没有意识到。那人影慢慢地走着,边走边搜寻着墓碑,小心翼翼地在寻找着什么。

  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惊动了亚当。莉就站在他的身旁,她的手扶在自己母亲的墓碑上。他看了看她,又把视线移向一边。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道,过度的麻木使他不再对这件事感到有什么惊讶。

  她慢慢地屈膝跪下,然后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的后背倚靠在墓碑上自己母亲的名字旁。她用手臂挽住了亚当的手臂。

  “你到底去哪儿了,莉?”

  “我去进行治疗。”

  “你总该打个电话来吧,真是的。”

  “别生气,亚当,求你了,我需要朋友,”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你的朋友,莉。你做的事太伤人心了。”

  “他想见我,是不是?”

  “是的。而你却沉湎在个人的小天地里,还像以前那样只关心自己,对别人毫不在意。”

  “别这样说,亚当,我一直在进行治疗,你知道我有多么脆弱,我需要帮助。”

  “好吧。”

  这时她注意到了那两瓶啤酒,亚当赶紧把它们向远处扔去。“我不再酗酒了,”她可怜巴巴地说。她的声音哀伤无力,俊秀的脸上显出了疲倦和皱纹。

  “我想去看他来着,”她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开车去了帕契曼,可他们不让我进去,说是太晚了。”

  亚当低下头,心里一子下软了下来。谴责她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她是个酒精中毒症患者,正在挣扎着逃离那个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再陷入的魔域。她是他的姑姑,是他热爱的莉啊。“他在最后的时候问起了你,他要我告诉你他爱你,他说你不去看他他不生气。”

  她开始轻轻地哭起来,一边用手背擦着脸颊,哭了很长时间。

  “他死得很有骨气,很有尊严,”亚当说,“他很勇敢。他说他的心和上帝在一起,他不再仇恨任何人,他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表示了深深的忏悔,他是个堂堂的汉子,莉,他是个从容就死的斗士。”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去了从前的老宅,是昨天晚上直接从帕契曼开车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把它烧了。那把大火真是壮观极了,那房子,还有周围的草地,一把冲天的大火,浓烟笼罩了一切。”

  “别开玩笑了,莉。”

  “是真的。我好像差点给人抓住,我逃走的时候从一辆车子旁边经过。不过,我不在乎,我上周把那里买了下来,向银行付了一万三千美元,一旦你拥有了它,你就可以烧掉它,对不对?你是律师。”

  “你说的是真的?”

  “你亲眼去看好了。我把车子停在一英里外的一座教堂前等着消防队。可他们到底没来,离得最近的房子也有两英里远,没人能见到那大火。你开车去看看吧,除了烟囱和一堆灰烬,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你是怎么——”

  “用汽油,这儿,你闻闻我的手。”她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无可置疑是汽油味。

  “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本来几年前就应该做了。”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邪恶的事情,那里聚满了恶魔和精灵,现在他们都会离开了。”

  “就是说和萨姆一同死去了吗?”

  “不,他们并没有死,他们只是纠缠其他人去了。”

  亚当很快意识到再继续这种讨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应该离开了,也许是回孟菲斯,他在那里可以让她继续进行恢复,也许需要进行治疗,他会和她呆在一起以便能时时关照她。

  一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从老墓地的铁门那里开了进来,在这片古老墓地中的水泥路上懒懒散散地慢慢开着,最后停在了墓地一角的一个工具棚屋跟前。从车子里不紧不慢地下来了三个黑人,一个个都伸着懒腰。

  “那是赫尔曼,”她说。

  “谁?”

  “赫尔曼,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已经在这里挖了四十年的墓。”

  他们看着赫尔曼和另外的两个人在林立的墓碑那边不慌不忙地做准备工作,他们几乎听不到那几个人的说话声。

  莉停止了抽噎和哭泣。太阳已经高高地升到树林的上方,阳光直接投射到了他们的脸上,天开始热起来了。“我很高兴你能来,”她说,“我知道他很看重这件事。”

  “我输了,莉。我辜负了当事人,现在他死了。”

  “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没人能够救他的。”

  “可能吧。”

  “不要自责了。你来孟菲斯的第一个晚上就曾对我说过这是个很难打赢的官司。你不但打了,而且打得很漂亮,现在该回芝加哥继续你的生活了。”

  “我不回芝加哥了。”

  “什么?”

  “我要换个工作。”

  “可你才只做了一年的律师。”

  “我还会做律师的,只是经办的业务有了变化。”

  “做哪方面的业务?”

  “做死刑诉讼代理。”

  “听上去真可伯。”

  “是的,尤其是我现在这种处境。不过我会干好的,我天生不适合在大公司工作。”

  “你会在哪儿开业呢?”

  “杰克逊市,我会在帕契曼花更多的时间。”

  她抹了一把脸又把头发拢了拢。“我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怀疑。

  “结果也难说。”

  赫尔曼这时正在围着一台停放在树荫下的反向铲挖土机兜圈子,挖土机是黄颜色的,很破旧,他仔细地做着检查,另外的两个人将两把铁锹扔进了铲斗里。他们又伸了伸懒腰,然后一边笑着谈论什么事一边用脚踢着铲车前面的轮胎。

  “我想起一件事,”她说,“镇子的北面有个小咖啡馆名叫拉尔夫咖啡馆。萨姆曾带我——”

  “拉尔夫?”

  “是的。”

  “萨姆的牧师就叫拉尔夫,他昨天晚上就和我们在一起。”

  “萨姆有个牧师吗?”

  “是的,是个很不错的牧师。”

  “甭管怎么说,每逢过生日的时候,萨姆就会带我和埃迪去那里,那个小店差不多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在那里吃那种大块的点心,喝热的可乐,咱们去看看它是不是开着。”

  “现在?”

  “是的。”她激动地拔脚就要走。“快点吧,我可是饿了。”

  亚当抓住墓碑把自己拉起来。从星期一晚上起他还一直没睡过觉,他的双腿又僵又沉,啤酒把他搞得头晕目眩。

  在远处响起了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在墓地里肆无忌惮地回响着,亚当惊住了,莉也回过头来看。赫尔曼正在发动铲土机,蓝色的烟雾从排气管里喷涌而出。他的两个工友已经坐进了铲斗里,腿脚都搭拉在外面。铲车在低速挡上猛地向前冲了一下便沿着甬道开动起来,它穿过一排排的墓碑,不时地停下来改变着方向。

  它向他们这边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