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滚烫的地面上赤脚踢球

 

——代序

王 诺

  在巴西边远地区的一个幽静的小镇,赤足的男孩们在滚烫的人行道上踢着足球……

  这个意味深长的意象在约翰·格里森姆的新作《合伙人》里出现了四次,并作为这部长篇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也许,它为认识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价值提供了一个切入口。

  帕特里克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也是阅读期待和阅读好奇的焦点人物。我们欣赏他的勇敢善良,我们尤其羡慕他的智慧与谋略。他灵活地周旋于贪婪的律师、精明的执法人员、残忍的私人侦探之间,巧妙布局,主动出击,预见未来,掌控局面;他抛出一个个诱饵、设置一个个圈套,环环相连,丝丝入扣,令其对手百思不解,进而结舌膛目;他逃得出——逃得踪影全无,他冲得进——冲出阵阵波澜。他在尔虞我诈的司法界纵横驰聘,活像一个功夫过人的巴西球星,踢得一脚好球。他冷静沉着,牢牢把握所有机会,绕过重重障碍,直捣黄龙,并以其艺术化和高智商的绝妙表演,让观众大呼过瘾。

  帕特里克是个勇敢的人。单靠没有大勇的大智,与单凭没有大智的大勇一样,无法在险恶的现实环境里取胜。为了制造出毫无破绽的车祸假象,他敢冒生命危险亲自开车冲下80多码深的沟;为了彻底摆脱私人侦探的追踪,他主动出击,引狼入室,沉着镇定地笑迎凶狠的追逐者,并以罕见的毅力忍受住惨不忍睹、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酷刑折磨。在这最严峻的意志考验到来前夕,帕特里克与他最心爱的人伊娃见了最后一面。那是一个“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场景:他俩登上里约热内卢的塔糖山,去看那壮丽的晚霞。寒风中他们紧紧拥抱,然后他吻了她的前额,掉头消失在人群中。“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帕特里克却渴望重返情人的身边。他不怕死去,但要力争活来;他要通过死亡的考验而获得再生,创造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帕特里克是正直善良的人。品行优良是赢得读者同情和喜爱的前提。一个虚伪邪恶、贪得无厌的人,纵使足智多谋并在腐败的环境里混得如鱼得水,也无法获得普遍的认同。人们或许会怕他甚至巴结他,但绝不会爱他、发自内心地尊敬他。因此,要让读者同情喜爱以智慧和谋略见长的主人公,要把法律竞技场上的足智多谋升华为艺术,使之像巴西足球那般赏心悦目,作者必须揭示英雄的正直和善良。在一潭浑水般的律师界,帕特里克是少数唯我独清者的代表。正直的他不满现实,不愿同流合污、玩世不恭——这令我们想起了具有同样品质的米奇(《陷阱》的主人公)。他渴望逃出去,逃到一个洁净自然的世界,一个能像巴西边远地区的那群无邪的赤子一样轻松自在地生活的世界。他夺走了9000万美元巨款,但并不想在纸醉金迷的都市奢华地生活。他要把这笔钱归还它真正的所有人——纳税人,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此举给那些贪赃枉法的商人、律师和政坛显贵以沉重的打击。他孤注一掷地反抗邪恶,不得不采取若干以毒攻毒的方式,如非法窃听。他同样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焚毁了一具尸体,犯下了毁尸罪。这些固然是人格上的瑕疵,但由于所处情境的危机和出于无奈,更由于这些道德和守法上的污点在范围和浓度上都受到主人公良知和自律的限制,读者能够谅解他,甚至还会将此归罪于社会的腐败与黑暗——它已经堕落到以正当合法的方式都不能与之抗争的地步!事实上,正是出于对这种阅读心态的清楚认识,当代的许多畅销书都把主人公写成正直但却不得不有限度地违法抗争的英雄。帕特里克是个富有人情味的谋略大师。他信任朋友;他发自内心地爱着伊娃,把她视为自己的另一生命;他以德报怨地对待淫荡无耻的妻子,想方设法为她保住了巨额保险金;他明知阿什利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为她设立了一笔专项信托基金,他绝不想看到这个无辜又可怜的孩子受到伤害。帕特里克是个可爱的人,惟其人品可爱,我们才会同样爱他的智谋。

  在高科技的后工业时代,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已不再是有勇无谋的莽汉。正因为如此,格里森姆的许多人物是以智取胜,如《失控的陪审团》里的费奇、《超级说客》里的鲁迪、《陷阱》里的米奇。帕特里克最突出的人格特征就是其超凡的智慧和谋略。他是一个极有心计又不露声色的人,有着很强的自我控制能力。要控制他人,首先必须能有效地自控。面对合伙人的排挤、委托人的欺骗、妻子的不忠,帕特里克没有像一般的血性男儿那样,一时冲动不计后果,而是以坚强的意志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冷静地制定并实施他的对策。他精心计划失踪的每一个具体环节,做了一年多的全面准备——增加体重、蓄胡须、留长发、订下火化遗嘱、购买巨额人寿保险、广泛搜集证据、安装窃听设备、学习失踪术、钻研银行转汇业务、办好一系列假证件、勘定假车祸现场……完全可以想象,在那漫长的数百天等待日子里,他每时每该都要克制多少愤恨,忍受多少痛楚,强装出多少苦涩的笑容!帕特里克的胜利首先是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胜利,是用意志和谋略克服人性弱点的胜利,是理智成功地控制了冲动的胜利。

  操纵对手、掌控全局,是帕特里克非凡智慧的又一表现。初读几页,我们便被主人公可怕的遭遇吸引住,开始为他担忧。然而,读到最后竟发现,所有的担忧原来都是多此一举,因为所有可怕的遭遇几乎全在帕特里克的预料之中、计划之内。同情怜悯立刻被钦佩赞叹所取代。他刚刚重返比洛克西就虚晃一枪指控联邦调查局,通过现代苦肉计用血淋淋的证据左右媒体影响民心。他面带讥笑毫不在意地接过五份来势汹汹的起诉书,嘲讽地问:“就这些?”潜台词是:这些我早已料定。他估计到伊娃及其家人会有不测,他预感到妻子的情夫兰西会铤而走险。他把那些侦探和打手引诱到自己的藏身之地,被他们注射了麻醉药却依然面露微笑。他笑他们全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操纵着他们所有自以为得意的追逐和暴行。他——一个小人物,一个被囚禁的小人物,躺在病床上,竟然能控制住整个局面,把从州到联邦的各级局法部门、保险业、律师业和政界的大人物玩得团团转,各个击破,打得七零八落。作者格里森姆说过,他写小说有一个特别奏效的模式,即“小人物战胜大人物”,《合伙人》再一次奏响了小人物依靠智慧与谋略战胜掌握国家机器和巨大财富的大人物的凯歌。

  非凡的智慧、超人的谋略,是人类永恒的渴望。英雄人格是人类永远向往的人格。智慧老人原型和英雄原型是人类最原始的集体无意识原型。古希腊神话里的那位勇敢的智者和谋略家奥德修斯,已成为泛化的原始意象深深地积淀在人们无意识的族性和种性记忆里。《合伙人》不仅与许多其他畅销小说一样,在后现代主义者的一片“非英雄”、“反英雄”的鼓噪声中高扬英雄主义旗帜,激活人们的英雄情结,激励人们与各种各样的邪恶抗争乃至悲剧性地抗争,而且特别强调了智慧和谋略在这种力量对比悬殊的斗争中的关键性作用。小说尽管也宣扬了有一定道德尺度和法律尺度的以毒攻毒,但却不主张以暴抗暴,不把主人公的反抗写成“杀戮时刻”,而写成以法律为武器、以谈判为主要手段的冷静而又执着的智慧较量。这便是它与许多充满暴力流血的其他畅销书不同的特色。《合伙人》以帕特里克传奇般的斗智经历,呼唤当代英雄的诞生,同时压抑着人类古老的嗜血本能,着力激活人们对更聪明、更机智、头脑更发达而不是对更强、更壮、更酷的向往,鼓舞人们在与邪恶抗争的同时,向智慧王国的纵深领域挺进。《合伙人》最主要的思想价值就在于此,而不是许多作品都或多或少具备的社会认识价值和社会批判价值。

  巴西足球是艺术的足球、智慧的足球,它制胜的法宝不是凶狠强悍,而是细腻的脚法、精湛的技艺。在那样艰难的条件、那样密集的阻挡、那样巨大的压力下——我们不禁又想起那个意象里的“赤足”和“滚烫的人行道”——帕特里克“踢”得那么游刃有余,那么得心应手,那么美。他把严酷的斗争变成了艺术。他的创造者格里森姆同样也显示出高超的艺术才能;或者准确地说,是作者出色的艺术创造,才使得帕特里克的性格和行为散发出美的光彩。

  除了创造出人格魅力的形象塑造之外,《合伙人》的艺术价值主要表现在悬念设置方面。作为一部悬疑小说,这种艺术定位决定了作者要把主要精力投在情节和悬念上。他必须把故事编排得扣人心弦,迅速并始终紧紧抓住读者的好奇与期待,一直到结局才放手,而且最好在放手之际再使个手腕,让读者产生一点疑惑、一些感叹,留给他们足够的想象和再创造的空间,从而尽可能长久地勾住读者的后阅读惦念。格里森姆曾谈到这一点,说他编排故事有三个原则:“一个能抓住并吸引读者读下去的开头,一个能使读者陷身于扣人心弦的叙述之中的中段,以及一个令读者焦虑不安期待着的结尾。”让我们来看看他是怎样通过情节安排和悬念设置来实现这些原则的。

  《合伙人》是一部行动描写小说,也是一部往事发现小说。从总量上看,对小说开始后主人公行动的描写,与对此前往事的探究分量几乎相当。作者从那些往事里提取了三个基本事件,构成三个主要悬念设置于小说的开头部分;然后再将所有往事分散在小说中段全部情节进程中,由人物和叙述者一点一点地叙述出来。于是,那些往事叙述既是对悬念的层层开解,又是对悬念的步步强化,读者眼前的迷雾愈是渐渐消散,便愈加渴望真相大白;于是,过去事件的叙述便和当前行动的描写紧紧地结合起来,当前行动促使人物和叙述者交代往事,往事的追究又导致人物新的行动,推动情节进一步发展;于是,读者的期待心理和好奇心理被同时激发,又相互交织,阅读既是期待并追踪人物当前行动的过程,又是猜测并发现人物以前作为的过程。

  帕特里克为什么失踪、为什么盗款以及那笔巨款的来龙去脉,是第一主悬念。它设置在第1章。追踪者的描述和推测——“此人失踪时一定带走了一大笔钱”,使读者生发出这个疑惑。在第3、5章我们得知,帕特里克一共冒领了9000万美元,那笔钱本属于他的四个合伙人以及他们的委托人阿历西亚,但对是什么钱、为什么冒领和怎样冒领等细节又隐而不语。第18章通过人物的回忆详细描述了帕特里克盗款的过程,却又以人物视角的局限,巧妙地隐去了巨款现在何处和帕特里克打算如何处置它。第19章交代了巨款的来龙但仍不说出其去脉,同时又引出帕妻不忠一事,进一步强化主人公为什么失踪的悬念。在第23章我们得知帕特里克失踪的又一动因:他发现合伙人的阴谋和对他的排挤。第27章把巨款丑闻的黑幕拉开,高层黑手——参议员和海军部长显露。第33章揭露巨款交易的全部细节,导致主要对手落入法网。

  帕特里克和伊娃以前与斯特凡诺的私人调查公司有过什么交往,是第二主悬念。它设置在第2章。当我们看到伊娃给联邦调查局特工卡特打电话,并一口咬定帕特里克被斯特凡诺的人绑架时,这一悬念便油然而生。直到第25章我们才得知,原来伊娃早就通过另一家私人保安公司——冥王集团了解到斯特凡诺对帕特里克的追踪。第26章,在此悬念仍未完全开解之时,作者又附加上另一个惊人的悬念:通过斯特凡诺的叙述告诉我们,冥王集团有位神秘客户向斯特凡诺提供了帕特里克藏匿的准确地址,并总共索取了115万美元的赏金。这的确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神秘客户是不是伊娃?如果是,她为什么并非单单了解敌手的动向,还要泄露帕特里克原来惟恐人知的住址?她是否像斯特凡诺所推测的那样,想出卖朋友换取巨额赏金?一时间,我们对主人公的担忧达到最高点:他最亲密的朋友竟可能是最可怕的内奸!悬上加悬,情节更加扑朔迷离。不仅读者,就连侦破老手斯特凡诺直到最后也疑惑不解。在临近尾声的第42章,主人公才一语道破这个几乎贯穿过始终的悬念:“索取酬金是我的主意……我们一次次敲诈斯特凡诺的钱,最终把他引向我的蓬塔波朗的小屋。”帕特里克的话不仅让他的好友桑迪瞠目结舌,也让我们震惊不已。原来他早已厌倦了这种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的逃亡躲藏生活,他要奋起出击,宁愿忍受酷刑,甘冒生命危险,也要破除压力,获得真正的自由。我们在恍然大悟之际又被主人公的勇气和谋略深深感动。

  帕特里克在失踪之时是否杀了人,是第三主悬念。它设置在第5章。这一悬念关乎读者对主人公的道德判断和同情程度。如果他真的杀了人,那么,就算他有千万种理由,读者也难以完全认可接受。可是,如果他没杀人,那被他焚毁的汽车上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呢?作者以后又在第8、15、16、20、23、35章一点点揭开并逐渐强化这一悬念,甚至还在第23章故意让主人公说谎掩饰、制造障眼烟雾,直致第37章才揭开尸体之谜。

  除了上述主悬念,小说里还有许许多多次要悬念,它们围绕着主悬念,给读者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谜团,从而紧紧地拉住读者,一直把他们拖向尾声。尾声是第43章,但此时作者并不想让我们平静,又抛出一个结局悬念:伊娃为何久不露面?是否已带着剩余巨款而逃,抛弃了她那痛不欲生、但仍然一往情深的情郎?从前面的描写里我们找不到一丝线索和伏笔,伊娃的性格逻辑也无比必然发展结果。我们为此冥思苦想,牵肠挂肚,这正是作者所要创造的艺术效果——“一个令读者焦虑不安”的结尾。其实作者并不在乎这样的结局是否合乎逻辑,或者不如说,恰恰是这种不合逻辑的结尾,给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我们的主人公在取得了辉煌胜利之后,又陷入无涯的苦痛之中。他对社会、对爱已近乎完全绝望。他又回到他那坐落于巴西边远地区幽静小镇的朴素小屋。他又看到——

  几个赤足男孩在滚烫的人行道上踢着足球……

  那不就是他魂牵梦绕的简单自然返朴归真的生活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在那群自然的赤子当中,闪动着一个同样赤着脚的大孩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