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们决不会这样

 

  部队攻过了田野,在这低洼的公路和那一带农舍的前方曾遭到过机枪火力的阻击,进了镇子可就没有再遇到抵抗,一直攻到了河边。尼古拉斯·亚当斯骑了辆自行车顺着公路一路过来(碰到路面实在坎坷难行的地方就只好下车推着走),根据地上遗尸的位置,他揣摩出了战斗的经过情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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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故事的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1918年),地点在意奥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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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尸体有单个的,也有成堆的,茂密的野草里有,沿路也有,口袋都给兜底翻了出来,身上叮满了苍蝇,无论单个的还是成堆的,尸体的四周总是纸片狼藉。

  路旁的野草和庄稼地里还丢着许多物资,有的地方连公路上都狼藉满地:看到有一个野外炊事场,那一定是仗打得顺利的时候从后方运上来的;还有许多小牛铺盖的挎包,手榴弹,钢盔,步枪,有时还看到有步枪枪托朝天,刺刀插在泥土里--看来他们最后还在这里掘过好些壕沟;除了手榴弹、钢盔、步枪,还有挖壕沟用的家伙,弹药箱,信号枪,散落一地的信号弹,药品箱,防毒面具,装防毒面具用的空筒,一挺三脚架架得低低的机枪,机枪下一大堆空弹壳,子弹箱里还露出了夹得满满的子弹带,加冷水用的水壶倒翻在地,水都干了,后膛早已炸坏,机枪手东歪西倒,前后左右的野草里,照例又是纸片狼藉。

  乱纸堆里有弥撒经;有印着合影照的明信片,照片里正就是这个机枪组的成员,都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站好了队,好象一个足球队照个像准备登上大学年刊一样,如今他们都歪歪扭扭的倒在野草里,浑身肿胀;还有印着宣传画的明信片,画的是一个穿奥地利军装的士兵正把一个女人按倒在床上,人物形象大有印象画派的味道,论画倒也画得满动人,只是和现实情况完全不符,其实那些强奸妇女的都要把裙子掀起来蒙住妇女的头,使她喊不出声来,有时候还有个同伙骑在她的头上。这种煽动性的画起为数不少,显然都是在进攻前不久发出来的。如今就跟那些弄得污黑的照相明信片一起散得到处都是。此外,还有乡下照相馆里拍的乡下姑娘的小相片,偶尔还有些儿童照,还有就是家信,家信之外还是家信。总之,有尸体的地方就一定有大量乱纸,这次进攻留下的遗迹也不例外。

  这些阵亡者才死未久,所以除了腰包以外,还无人过问。尼克一路注意到,我方的阵亡将士(至少在他心目中认为是我方的阵亡将士)倒是少得有点出乎意料。他们的外套也给解开了,口袋也给兜底翻过来了,根据他们的位置,还可以看出这次进攻采用什么方式,什么战术。炎热的天气可是不管你的国籍的,所以他们也都一样烤得浑身肿胀。

  镇上的奥军最后显然就是沿着这条低洼的公路设防死守的,退下来的可说绝无仅有。街上总共只见三具尸体,看来都是在逃跑的时候给打死的。镇上的房屋都给炮火打坏了,街上尽是零零落落的墙粉屑、灰泥块,还有断梁,碎瓦,以及许多弹坑,有的弹坑给芥子皮熏得边上都发了黄。地下弹片累累,瓦砾堆里到处可见开花弹的弹丸。镇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尼克·亚当斯自从离开福尔纳普以来,还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不过他沿着公路一路而来,经过树木茂盛的地带,曾经看到公路左侧桑叶顶上腾起一阵阵热浪,这说明密匝匝的桑叶后面分明有大炮隐蔽在那里,炮筒都给太阳晒得发烫了。如今看见镇上竟空无一人,他感到意外,于是就穿镇而过,来到紧靠河边、低于堤岸的那一段公路上。镇口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公路就从这里顺坡而下,在坡上他看到了平静的河面,对岸曲折的矮堤,还有奥军战壕前垒起的泥土,都晒得发白了。多时未见,这一带已是那么郁郁葱葱,绿得刺眼,尽管如今已成了个历史性的地点,这一段浅浅的河可依旧是浅浅的。

  部队部署在河的左岸。堤岸顶上有一排坑,坑里有些士兵。尼克看到有的地方架着机枪,焰火信号弹也上了发射架。堤坡上坑里的士兵则都在睡大觉。谁也没来向他查问口令。他只管往前走,刚随着土堤拐了个弯,不防闪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眼皮红肿、满眼都是血丝的年轻少尉,拿手枪对住了他。

  “你是什么人?”

  尼克告诉了他。

  “有什么证明?”

  尼克出示了通行证,证件上有他的照片,有他的姓名身份,还盖上了第三集团军的大印。少尉一把抓在手里。

  “放在我这儿吧。”

  “那可不行,”尼克说。“证件得还给我,手枪快收起来。放到枪套里去。”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呢?”

  “证件上不写着吗?”

  “万一证件是假的呢?这证件得交给我。”

  “别胡闹啦,”尼克乐呵呵地说:“快带我去见你们连长吧。”

  “我得送你到营部去。”

  “行啊,”尼克说。“嗳,你认识帕拉维普尼上尉吗?就是那个留小胡子的高个子,以前当过建筑师,会说英国话的。”

  “你认识他?”

  “有点认识。”

  “他指挥几连?”

  “二连。”

  “现在他是营长。”

  “那可好,”尼克说。听说帕拉安然无恙,他心里觉得一宽。“咱们到营部去吧。”

  刚才尼克出镜口的时候,右边一所破房子的上空爆炸过三颗开花弹,此后就一直没有打过炮。可是这军官的脸色却老象在挨排炮一样。不但脸色那样紧张,连声音听起来都不大自然。他的手枪使尼克很不自在。

  “快把枪收起来,”他说。“敌人跟你还隔着这么大一条河呢。”

  “我要真当你奸细的话,这就一枪毙了你啦,”少尉说。

  “得啦,”尼克说。“咱们到营部去吧。”这个军官弄得他非常不自在。

  营部设在一掩蔽部里,代营长帕拉维普尼上尉坐在桌子后边,比从前更消瘦了,那英国旗派也更足了。尼克一个敬礼,他马上从桌子后边站了起来。

  “好哇,”他说。“乍一看,简直认不出你了。你穿了这身军装在干什么呀?”

  “是他们叫我穿的。”

  “见到你太高兴了,尼古洛。”

  “真太高兴了。你面色不错呢。仗打得怎么样啊?”

  “我们这场进攻战打得漂亮极了。真的,漂亮极了。我给你讲讲,你来看。”

  他就在地图上比划着,讲了进攻的过程。

  “我是从福尔纳普来的,”尼克说。“一路上也看得出一些情况。的确打得很不错。”

  “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你现在调在团部?”

  “不。我的任务就是到处走走,让大家看看我这一身军装。”

  “有这样的怪事。”

  “要是看到有这么一个身穿美军制服的人,大家就会相信美国军队快要大批开到了。”

  “可怎么让他们知道这是美国军队的制服呢?”

  “你告诉他们嘛。”

  “啊,明白了,我明白了。那我就派一名班长给你带路,陪你到各处部队里去转一转。”

  “象个臭政客似的,”尼克说。

  “你要是穿了便服,那就要引人注目多了。在这儿穿了便服才真叫万众瞩目呢。”

  “还要戴一顶洪堡帽,”尼克说。

  “或者戴一顶毛茸茸的费陀拉①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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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陀拉,一种软呢浅顶帽,首次出现在法国戏剧家萨尔杜(1831-1908)的戏剧《费陀拉》(1888)中,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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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规矩呢,我口袋里应该装满了香烟啦,明信片啦这一类的东西,”尼克说。“还应该背上一满袋巧克力。逢人分发,捎带着慰问几句,还要拍拍背脊。可现在一没有香烟、明信片,二没有巧克力。所以他们叫我随便走上一圈就行。”

  “不过我相信你这一来对部队总是个很大的鼓励。”

  “你可别那么想才好,”尼克说。“老实说我心里实在觉得腻味透了。其实按我的一贯宗旨,我倒巴不得给你带一瓶白兰地来。”

  “按你的一贯宗旨,”帕拉说着,这才第一次笑了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这话真说得妙极了。你要不要喝点土白兰地?”

  “不喝了,谢谢,”尼克说。

  “酒里没有乙醚呢。”

  “我至今还觉得嘴里有股乙醚味儿。”尼克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你知道,要不是那次一起坐卡车回来,在路上听你胡说一气,我还根本不知道你喝醉了呢。”

  “我每次进攻前都要灌个醉,”尼克说。

  “我就受不了,”帕拉说。“我第一次打仗尝过这个滋味,那是我生气打的第一仗,一喝醉反而觉得难过极了,到后来又渴得要命。”

  “这么说你用不到靠酒来帮忙。”

  “可你打起仗来比我勇敢多了。”

  “哪里哟,”尼克说。“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还是喝醉为好。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我可从来没有看见你喝醉过。”

  “没见过?”尼克说。“会没见过?你难道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我们从梅斯特雷乘卡车到波托格朗台,路上我想要睡觉,把自行车当作了毯子,打算拉过来起胸盖好?”

  “那可不是在火线上。”

  “我这个人是好是孬,咱们也别谈了,”尼克说。“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太清楚了,我都不愿意再想了。”

  “那你还是先在这儿待会儿吧,”帕拉维普尼说。“要打盹只管请便。这个洞子打几炮也还经得起。这会儿天还热,出去走走还早。”

  “我看反正也不忙。”

  “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吗?”

  “满好。完全正常。”

  “不,要实事求是说。”

  “是完全正常。不过没有个灯睡不着觉。就是还有这么点小毛病。”

  “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动个开颅手术。别看我不是个医生,我看得可准了。”

  “不过,医生认为还是让它自己吸收的好,那也只好如此。怎么啦?难道你看我的神经不大正常?”

  “哪里,绝对正常。”

  “谁只要一旦给医生下了个神经失常的诊断,那就够你受的,”尼克说。“从此就再也没有人相信你了。”

  “我说还是打个盹好,尼古洛,”帕拉维普尼说。“不过这个地方跟我们以前见惯的营部可不能比。我们就等着转移呢。这会儿天气还热,你不要出去--犯不上的。还是在床铺上躺一会儿。”

  “那我就躺一会儿吧,”尼克说。

  尼克躺在床铺上。他身上不大对劲,心里本来就很不痛快,何况这都叫帕拉维普尼上尉一眼看出来了,所以越发感到灰心丧气。这个地下掩蔽部可不及从前的那一个大,记得当初他带的那一个排,都是1899年出生的士兵,刚上前线,碰上进攻前的炮轰,在掩蔽部里吓得发起歇斯底里来,帕拉命令他带他们每两人一批,出洞去走走,好叫他们明白不会有什么危险,他呢,拿钢盔皮带紧紧的扣住了下巴,不让嘴唇动一动。心里明知道这种毛病一发作就别想止得住。明知道这种办法根本是胡说八道。--他要是哭闹个没完,那就揍他个鼻子开花,看他还有心思哭闹。我倒想枪毙一个,可现在来不及了。怕他们会愈闹愈凶。还是去揍他个鼻子开花吧。进攻的时间改在五点二十分了。咱们只剩下四分钟了。还有那一个窝囊废,也得把他揍个鼻子开花,揍完就屁股上一脚把他踢出去。你看这样一来他们会去了吗?要是再不肯去,就枪毙两个,把余下的人好歹都一起轰出去。班长,你要在后面押队哪。你自己走在头里,后面没有一个人跟上来,那有屁用。你自己走了,要把他们也带出去啊。真是胡闹一气。好了。这就对了。于是他看了看表,才以平静的口气--才以那种极有分量的平静的口气,说了声:“真是萨伏依人。”他没有酒喝也只好去了,来不及弄酒喝了。地洞倒塌,洞子的一头整个儿坍了,他自己的酒哪还找得到呢。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他没喝酒就往那山坡上去了,就只这一回他没有喝醉就去了。回来以后,好象那做了医院的架空索道站就着了火,过了四天,有些伤员就往后方撤了,也有一些却没撤,可我们还是攻上去又退回来,退到山下--总是退到山下。嗬,盖蓓·台里斯来了,奇怪,怎么满身都是羽毛啊。一年前你还叫我好宝贝呢......哒哒哒......你还说你挺喜欢我呢......哒哒哒......有羽毛也好,没羽毛也好,那可永远是我的好盖蓓,我呢,我就叫哈利·皮尔塞,我们俩上山一到陡坡,总要从右手里跳下出租汽车。他每天晚上总会梦见这么一座山,还会梦见圣心堂,晶莹透亮,象个肥皂泡一样。他的女朋友有①时跟他在一起,有时却跟别人作了伴,他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反正逢到她不在的夜晚,河水一定涨得异样的高,水面也一定异样的平静。他总还梦见福萨尔塔镇外有一所黄皮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屋前还有一条运河。这个地方他到过千儿八百次了,可从来没见过有那么一所屋子,但是现在每天一到夜里,这所矮屋就会象那座山一样清清楚楚出现在眼前,只是见了这屋子他就害怕。那好象比什么都重要,他每天晚上都会见到。他倒也巴不得每天能看一看,只是他见了就要害怕,特别是有时见到屋前柳下运河岸边还静静的停着一条船,那就怕得更厉害了。不过那运河的河岸跟这里的河岸不一样。运河的河岸更加低平,倒跟波托格朗台那一带差不多,记得当初他们就是在波托格朗台看到那一批人,高高的举着步枪,在水里一步一挣扎,爬上淹没的河滩而来,最后却都连人带枪纷纷倒在水里。那个命令是谁下的?要不是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粥,他本来是可以想得起来的。他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所以凡事总要看个周详,弄个清楚,心里有了准,临事就可以应付自如,可是偏偏这脑子会无缘无故说胡涂就胡涂,比如现在他就胡涂了--他躺在营部的一张床铺上,帕拉当了个营长,他呢,却穿着一套倒霉的美军制服。他仰起身来四下望望;只见大家都瞅着他。帕拉出去了。他就又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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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心堂:巴黎的一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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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的一段经历论时间还要早些,对这一段事他倒不是怎么害怕,就算偶尔有些害怕吧,那也无非是因为她跟着别人走了,要不就是担心他们还会碰上早先照过面的车夫。他所害怕的无非就是这些。对前线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的眼前也不再出现前线的景象了,现在使他心惊胆战、怎么也摆脱不开的,倒是那所长长的黄平矮屋,以及那阔得异乎寻常的河面。他今天又重来这里,到了河边,也去过了镇上,却看到并没有那么一所屋子。看到这里的河也并非如梦中那样。那么他每天晚上去的到底是哪儿呢?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为什么他一醒过来就要遍体冷汗,为了一所屋子、一间长长的马棚、一条运河,竟会比受到炮轰还吓得厉害呢?

  他坐了起来,小心地把腿放下;这双腿伸直的时间一长,就要发僵;看到副官、信号兵和门口的两个传令兵都盯着他,他也盯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把他那顶蒙着布罩的钢盔戴上。

  “很抱歉,我没带巧克力来,也没带明信片和香烟,”他说。“不过我还是穿着这身军装来了。”

  “营长马上就回来了,”那副官说。在他们部队里副官不过是个军士,不是个官。

  “这身军装还不完全符合规格,”尼克对他们说。“不过也可以让大家心里有个数。几百万美国大军不久就到。”

  “你说美国人会派到我们这儿来?”那副官问。

  “可不。这些美国人呀,个儿都有我两个那么大,身体健壮,心地纯洁,晚上睡得着觉,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炸,也从来没有碰上过地洞倒塌,从来不知道害怕,也不爱喝酒,对家乡的姑娘不会变心,多数从来没有长过虱子--都是些出色的小伙子,回头你们就会看到的。”

  “你是意大利人?”那副官问。

  “不,美洲人。你们看这身军装。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特地裁制的,不过缝得还不完全合乎规格。”

  “北美,还是南美?”

  “北美,”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不行,得沉住点气。

  “可你会说意大利话。”

  “那又有什么?难道我说意大利话不好吗?难道我连意大利话都不可以说吗?”

  “你得了意大利勋章呢。”

  “不过拿到了些勋表和证书罢了。勋章是后来补发的。不知是托人保管、人家走了呢,还是连同行李一起都遗失了。反正那在米兰还买得到。要紧的是证书。你们也不要觉得不高兴。你们在前线待久了,也会得几个勋章的。”

  “我是厄立特里亚战役的老兵,”副官口平生硬地说。“我在的黎波里打过仗。”①

  “这真是幸会了,”尼克伸出手去。“那一仗一定打得挺苦吧。我刚才就注意到你的勋表了。你也许还去过了卡索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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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1911-1912年的意土战争。

  ②卡索,即喀斯特,是伊斯的利亚半岛东北一高地。1917年在此发生过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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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最近才应征入伍参加这次战争的。本来论年纪我已经超龄了。”

  “我原先倒是适龄的,”尼克说。“可现在也退役了。”

  “那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

  “我是来让大家看看这一身美军制服的,”尼克说。“挺有意思的,可不是?领口是稍微紧了点,不过不消多久你们就可以看到,穿这种军装的要来好几百万,象蝗虫那样一大片。你们要知道,我们平日所说的蚁蜢--我们美国人平日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真正的蚁蜢身个小,皮色绿,蹦跳的劲头也没有那么大。不过你们千万不能弄错,我说的是蝗虫,不是蝉--不是知了。蝉会连续不断的发出一种独①特的叫声,可惜那种声音我现在一时记不起来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刚刚要想起来,一下子又逃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请让我歇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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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英文中,蝗虫和蝉是一个字(loc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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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把营长找来,”副官对一个传令兵说。“你受过伤了,我看得出来的,”他又回头对尼克说。

  “受过好几处伤啦,”尼克说。“要是你们对伤疤有兴趣,我倒有几个非常有趣的伤疤可以给你们看看,不过,我还是喜欢谈谈蚁蜢。就是我们所说的蚁蜢,其实也就是蝗虫一类啦。这种昆虫,在我的生命史上曾经起过不小的作用。说起来你们也许会感到兴趣,你们不妨一边听我说,一边就看我的军装。”

  副官对另一个传令兵做了个手势,那传令兵也出去了。

  “好好的看着这套军装。要知道,这是斯帕诺里尼服装公司裁制的。你们也请来看一看吧,”这句话尼克是冲着那几个信号兵说的。“我真没有军衔,不骗你们。我们是归美国领事管的。只管请看,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睁大了眼睛看也不要紧。我这就来给你们讲美国的蝗虫。根据我们一向的经验,有一种叫做‘茶色中个儿’的,那最好了。浸在水里不容易泡烂,鱼也最喜欢吃。还有一种个儿大些的,飞起来会发出响声,很有点象响尾蛇甩响了尾巴似的,刺耳得很,翅膀的色彩都很鲜艳,有一色鲜红的,有黄底黑条的,但是这种虫子翅膀着水就糊,做鱼饵嫌太烂,而‘茶色中个儿’却肉头肥,汁水足,又结实,尽管各位也许永远也不会跟这种玩意儿打交道,不过假如可以冒昧推荐一下的话,我倒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向各位推荐的。只是有一点我还应该着重说一下,就是这种虫子你要是平空手去捉,或者拿个网拍去扑,那是捉上一辈子也不够你做一天鱼饵的。那种捉法简直是胡闹,是白白的浪费时间。我再说一遍,各位,那种捉法是绝对行不通的。正确的办法,是使用捕鱼用的拉网,或者拿普通的蚊帐纱做一张网。假如我可以发表点意见的话(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提个建议呢),我认为军校里上轻武器课,应该把这个办法也都教给每个青年军官。两个军官把这样长短的一张网子对角拉好,或者也可以一人拿一头,躬着身子,一手捏住网的上端,一手捏住网的下端,就这样迎着风快跑。蚁蜢顺风飞来,一头扎在网上,就都兜住了,逃不掉了。这样不费多少工夫就可以捕到好大一堆,所以依我说,每个军官都应该随身带上一大块蚊帐纱,需要时就可以做上这么一只捕蚁蜢的拉网。各位大概都听懂我的意思了吧。有什么问题吗?如果对这一课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请提出来。请只管提出来。没有问题吗?那么临了我还想附带讲个意见。我要借用那位伟大的军人兼绅士亨利·威尔逊爵士①的一句话: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让我再说一遍。各位,有一句话我想请你们记住。希望你们走出本讲堂的时候都能牢牢的记在心上。各位,你们不做统治者--那就得被统治。我的话完了,各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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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亨利·休士·威尔逊爵士(1864-1922):英国陆军将领,曾在海外殖民军队中任要职。后任陆军参谋学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任西线的英国派遣军参谋长。1918年任英军总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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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脱下了那蒙着布罩的钢盔,随即又重新戴上,一弯腰从掩蔽部的矮门里走了出去。帕拉维普尼跟着那两个传令兵,正从低洼的公路上远远的走来。阳光下热极了,尼克把钢盔脱了下来。

  “这里真应该搞个冷水设备,也好让人家把这劳什子用水冲冲,”他说。“我就到河里去浸一浸吧。”他就举步往堤岸上走“尼古洛,”帕拉维普尼喊道。“尼古洛,你到哪儿去呀?”

  “其实去浸一浸也没多大意思,”尼克捧着钢盔,又从堤岸上走了下来。“干也罢,湿也罢,反正戴着总是讨厌。难道你们的钢盔就从来不脱?”

  “从来不脱,”帕拉说。“我戴得都快变成秃顶啦。快进去吧。”

  一到里边,帕拉就让他坐下。

  “你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起用也没有,”尼克说。“我记得我们刚拿到手的时候,戴在头上倒也胆子一壮,可后来脑浆四溢的场面也见得多了。”

  “尼古洛,”帕拉说,“我看你应该回去。依我看你要是没有什么慰劳品的话,到前线来反而不好。在这里你也干不了什么事。就算你有些东西可以发发吧,你要是到前边去一走,弟兄们势必都要拥到一块儿,那不招来炮弹才怪呢。这可不行。”

  “我也知道这都是胡闹,”尼克说。“这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听说我们的部队在这儿,就想趁此来看看你,看看我的一些老相识。不然的话我也就到增宗或者圣唐那去了。我真想再到圣唐那去看看那座桥呢。”

  “我不能让你毫无意义的在这里东走西走,”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好吧,”尼克说。他觉得那股气又上来了。

  “你能谅解我吧?”

  “当然,”尼克说。他极力想把气按下去。

  “这一类的行动是应当在晚上进行的。”

  “是啊,”尼克说。他觉得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你瞧,我现在是这里的营长了,”帕拉说。

  “这又有什么不该的呢?”尼克说。这一下可全爆发了。“你不是能读书、会写字吗?”

  “对,”帕拉的口气挺温和。

  “可惜你手下的这个营人马少得也真可怜。等将来一旦兵员补足了,他们还会叫你回去当你的连长。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尸体埋一埋呢?我刚才算是领教过了。我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们要不忙埋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没什么相干,不过早些埋掉对你们可有好处。再这样下去你们都要受不了的。”

  “你把自行车停在哪儿啦?”

  “在末了一幢房子里。”

  “你看停在那儿妥当吗?”

  “不要紧,”尼克说。“我一会儿就去。”

  “你还是躺一会儿吧,尼古洛。”

  “好吧。”

  他合上了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个大胡子端起步枪瞄准了他,沉住了气,一扣枪机,一道白光,恍惚一个闷棍打在身上,两膝一软跪了下去,一股又热又甜的东西顿时堵住在喉咙口,呛得他都喷在石头上,身旁涌过千军万马--不,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所黄墙长屋,旁边有一间矮马棚,屋前的河阔得异样,也平静得异样。“天哪,”他说,“我还是走吧。”

  他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帕拉,”他说。“现在天还不晚,我还是早些汽车回去。回去看要是有什么慰劳品到了,今儿晚上我就给你们送来。要是还没有,等哪天有了东西,天黑以后我就送来。”

  “这会儿还热得很呢,你汽车不行吧,”帕拉维普尼上尉说。

  “你用不到担心,”尼克说。“我这一阵子已经好多了。刚才是有点不对劲,不过并不厉害。现在就是发作品来也比以前轻多了。一发作我自己心里就有数,只要看说话一唠叨,那就是毛病来了。”

  “我派个传令兵送你。”

  “不用了吧。我认识路的。”

  “那么你就来,好吧?”

  “一定。”

  “我还是派--”

  “别派了,”尼克说。“算是表示对我的信任吧。”

  “好吧,那就Ciaou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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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语: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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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iaou,”尼克说。他就回身顺着低洼的公路向他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下午只要过了运河,公路上就是一派浓荫。在那一带,两边的树木一点也没有受到炮火的破坏。也就是在那一段路上,记得他们有一次行军路过,正好遇上第三萨伏依骑兵团,举着长矛,踏雪奔驰而过。在凛冽的空气里战马喷出的鼻息宛如一缕缕白烟。不,不是在那儿遇到的吧。那么是在哪儿遇到的呢?

  “还是赶快去找我那辆鬼车子吧,”尼克自言自语说。“可别迷了路到不了福尔纳普啊。”

  蔡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