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附录

 

  01 三下枪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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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下面这六篇有关尼克·亚当斯的短篇小说是《全集》本没有收进的,现根据1972年斯克里布纳父子公司出版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菲利普·扬编选)加以补译。看文字的风格,它们和这“首辑四十九篇”显然是属于同一个时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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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克正在帐篷里脱衣服。他看见火光在帐幕上投下他父亲和乔治叔叔的影子,不由感到好生不安和羞愧,尽快脱下衣服,整整齐齐叠好。他感到羞愧的是因为脱衣服竟使他想起上一晚的事。整天来他都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他父亲和叔叔吃过晚饭就走了,带着盏手提灯过湖去钓鱼。他们撑开小船之前,他父亲吩咐他,他们不在时,万一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只要开三下枪,他们就会马上回来。尼克从湖边穿过林子回到营地。他听得见暗处的船桨声。他父亲在划桨,他叔叔坐在船尾拉饵钓鱼。他父亲把小船撑开时,他叔叔已经拿着钓竿预先坐好了。尼克留神听他们在湖面上的动静,到再也听不见桨声才罢。

  尼克穿过林子走回去,路上倒害怕了起来。夜间他对林子总不免有点害怕。他掀开帐篷门帘,脱了衣服,摸黑悄悄钻进毯子里躺着。帐篷外的篝火烧剩一堆木炭了。尼克躺着一动不动,想法入睡。到处都没动静。尼克感到只要自己听得见一声狐狸叫,或是猫头鹰啼啊什么的,他就放心了。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明确的东西让他害怕过呢。可是眼下他却大大害怕了起来。蓦地他怕死了。才两三个礼拜前,他们在本地教堂里,刚唱过一首赞美诗,“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①他们唱这首赞美诗时尼克明白了自己总有一天必定会死。这使他感到非常难受。这是他头一回明白自己迟早难逃一死。

  那天晚上,他坐在过道夜明灯下看《鲁滨孙漂流记》,想②借此忘却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这一事实。保姆看见他在过道上,吓唬他说要是他不去睡觉,就要去告诉他父亲了。他进房去睡了,但等保姆一进房,他又出来,在过道夜明灯下看书,看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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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生命总有一天会断送”是赞美诗《靠恩得救歌》中的第一句,原汉译本译为“有日银链将要折断”,典出《圣经·传道书》第12章,按“银链”指的就是“生命线”。这首赞美诗是基督教丧葬追思等活动中所用。

  ②《鲁滨孙漂流记》是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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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他在帐篷里就有过同样的恐惧。他只是到了晚上才有这种恐惧。开头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体会。但总是面临着恐惧,而且一旦开了头,一下子就害怕起来了。他心里真吓了,马上拿起枪,把枪口从帐篷前面伸出去,开了三枪。枪杆朝他反冲得够呛。他听见枪子在林间摧枯拉朽,一掠而过。他开了枪就放心了。

  他躺下来等他父亲回来,他父亲和叔叔在湖对面还没吹灭手提灯,他就已经睡着了。

  “那混小子,”他们往回划时,乔治叔叔说。“你干吗吩咐他叫咱们回去啊?他没准儿是大惊小怪罢了。”

  乔治叔叔是他父亲的弟弟,一个钓鱼迷。

  “啊,得了。他还小呢,”他父亲说。

  “凭什么要带他跟咱们一起到林子里来啊?”

  “我知道他胆子特小,”他父亲说,“可咱们在他那年龄胆子都小。”

  “我真受不了他,”乔治说。“他鬼话特多。”

  “啊,得了,别提了。反正今后你钓鱼的机会多的是。”

  他们走进帐篷,乔治叔叔拿手电筒照进尼克的眼睛。

  “怎么啦,尼基?”他父亲说。尼克在床上坐起身。

  “听上去既象狐狸,又象狼,就在帐篷四下转悠,”尼克说。“有点儿象狐狸,但更象狼。”当天他刚从叔叔那儿学会“既啊又啊”这词儿。

  “他没准儿听到了猫头鹰啼叫吧,”乔治叔叔说。

  早上,他父亲看见两棵大椴树枝桠交叉,所以迎风摩擦发声。

  “你看是这声响吗,尼克?”他父亲问。

  “兴许是吧,”尼克说。他不愿再想这事了。

  “今后你在林子里可不要害怕了,尼克。没一样伤得了你。”

  “连闪电也伤不了?”尼克问。

  “对,连闪电也伤不了。碰上大雷雨就到空地上去。躲在山毛榉树下面也行。雷电绝对打不中。”

  “绝对打不中?”尼克问。

  “我从没听说过有人给打中,”他父亲说。

  “哎呀,听你说山毛榉树能行,我真高兴,”尼克说。

  这会儿他又在帐篷里脱衣服。虽然他没在看他们,可是他觉察到帐幕上有两个人影。随即他听到小船给拖到湖滨,两个人影没了。他听见父亲跟什么人在说话。

  接下来他父亲大喝一声道,“穿上衣服,尼克。”

  他赶快穿好衣服。他父亲进帐篷,在野营行李袋里翻来找去。“穿上外衣,尼克。”他父亲说。

  陈良廷译

  02 印第安人搬走了

  普托斯基路从培根爷爷的农场直通山上。农场在路终端。可是,看上去这条路总象从农场开头,通往普托斯基似的,一路顺着树林边,直上陡峭多沙的长坡,进入林间不见了,长平地就是到此碰上一片阔叶树林突然中止的。

  这条路进了林子后就阴凉了,脚下沙地湿得发硬。路面在林间山坡上上下下,两边都是浆果树和山毛榉树苗,不得不定期修剪,免得枝桠完全挡住路面。到了夏天,印第安人就沿路采集野莓子,带到山下小屋出售,红艳艳的野山莓叠在桶里,沉甸甸的,都压碎了,上面盖着椴木叶保持阴凉;后来卖黑莓,一桶一桶的,都结实鲜亮。印第安人带着货,穿过林子到湖滨小屋来。根本听不见他们来的声息,他们就到了,带着堆满野莓子的铁皮桶,站在厨房门口。有时尼克躺在吊床上看书,闻到了印第安人进大门,走过木柴堆,绕过了屋子。凡是印第安人都是一个味儿。印第安人都有这股甜腻腻的气味。当初培根爷爷把湖岬畔的窝棚租给印第安人,他们走后,他踏进窝棚,里面全是这股味儿,那时是他头一回闻到这味儿。从此培根爷爷再也不能把窝棚租给白人了,也没印第安人来租过,因为住过这窝棚的印第安人在独立节那天到起托斯基去喝了个烂醉,回来时,躺在马奎特神父①铁路轨道上睡大觉,给半夜开过的火车压死了。那个印第安人很高大,给尼克做过一把白蜡木桨。他单身在窝棚里住过,喝了烈酒夜间独自在林间转。不少印第安人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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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雅各·马奎特神父(1637-1975):法国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探险家,曾与佐里埃一同沿密西西比河航行,到过阿肯色河口,返航到密歇根湖,在印第安人居住区筹建过传教据点,修造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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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第安人没有一个发的。先前倒有过--置办农场的老一辈印第安人,到了儿孙成群,人也老了,胖了。象住在霍顿斯湾的西蒙·格林这种印第安人,有过一个大农场。可是西蒙·格林死了,他的子女把农场卖了,分掉钱财,奔别处去了。

  尼克记得西蒙·格林坐在霍顿斯湾铁匠铺面前一张椅子上,顶着太阳直冒汗,里面正在给他的马钉蹄铁。尼克在棚屋檐下铲起阴湿的泥土,用手指在土里挖虫子,只听得不断传来锤铁的当当声。他把泥土筛进装虫子的罐头里,把刚才铲过的地面再填满,拿铲子拍拍平。西蒙·格林在外面太阳下,坐在椅子上。

  “喂,尼克,”尼克一出来他就说。

  “喂,格林先生。”

  “去钓鱼?”

  “是啊。”

  “天好热,”西蒙笑道。“跟你爹说今年秋天我们会有不少鸟呢。”

  尼克一直走过铁匠铺后面那片田野,到屋里去拿钓鱼竿和鱼篮。到小河去的路上,西蒙·格林坐着双轮马车沿路走过。尼克正走进灌木林,西蒙没看见他。那是他最后一回看到西蒙·格林。那年冬天西蒙就死了,第二年夏天他的农场也卖掉了。除了农场他什么也没留下,他把一切都重新投进农场里了。有一个儿子本想继续种田,可是另外两个儿子作了主,把农场卖了。不料,到手的钱还不满想要的一半。

  格林那个本想继续种田的儿子埃迪,在春溪后面买了一块地。另外两个儿子在佩尔斯顿买下一个赌场。他们亏了本又把赌场卖了。印第安人就是这副样子。

  陈良廷译

  03 过密西西比河

  斯城列车停在一条岔道上,正好在密西西比河东岸,尼克往外瞧着那条积了半英尺厚尘土的公路。眼前除了这条公路和三两棵蒙着尘土变成灰色的树木之外,什么也没有。一辆大车晃晃悠悠,顺着车辙走过,赶车的给弹簧座垫颠得垂头歪脑,听任缰绳松弛地搭落在马背上。

  尼克瞧着大车,不知它上哪儿去,也不知赶车的是不是住在密西西比河附近,是不是去钓过鱼。大车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得不见踪影了,尼克不由想起在纽约举行的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他想起在白短袜棒球场观看过的首场比赛中,哈比·费尔奇那回本垒打,斯利姆·索利身子一转,冲出老①远,膝盖差点挨到地面,白如流星的球对准中外垒的绿护栏远远飞去,费尔奇正低着头,朝一垒那白色的方软垫拼命跑去,球落在露天看台一小堆争来夺去的球迷当中,这时观众发出一阵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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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垒打:棒球手在打出一球后,安全从一垒跑一圈,回到本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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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起动时,蒙着尘土的树木和褐色的路面开始后退,叫卖书报的从过道上摇摇摆摆过来。

  “有什么锦标赛的消息?”尼克问他。

  “决赛中白短袜队①获胜了,”卖书报的答道,说着在特等客车的过道上一路走去,步子踉跄,倒也行走自如。尼克听了他的回答感到一阵欣慰。白短袜队打败他们了。真令人精神大振。尼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看了起来,偶尔往②窗外瞧瞧,想瞧一眼密西西比河。他心想,过密西西比河可是件大事,倒要分秒必争看个痛快。

  窗外景色象流水一晃而过,只见一溜公路,电线杆,偶有几栋屋子,还有平展的褐色田野。尼克原以为看得见密西西比河的峭壁,谁知好容易等一条似乎望不到头的长沼流过窗下,只看得见窗外机车头蜿蜒而出,开上一座长桥,桥面俯临一大片褐色的泥浆水。这时尼克只看得见远处是荒山野岭,近处是一溜平展的泥泞河堤。大河似乎浑然一体地往下游移动,不是流动,而是象一座浑然一体的湖泊在移动,碰到桥墩突出处才稍为打旋。尼克眼望着一片缓缓移动的褐色水面,脑海里一一浮现马克·吐温、哈克·费恩、汤姆·③④索耶⑤和拉萨尔⑥这些名字。他欣然暗想,反正我见识过密西西比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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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短袜队是美国三十年代棒球界一支强队,代表芝加哥。

  ②《星期六晚邮报》是美国一份大型通俗周刊。

  ③马克·吐温(1835-1910):美国作家,当过密西西比河上的船舵手,写过《在密西西比河上》。

  ④哈克·费恩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的主人公。

  ⑤汤姆·索耶是马克·吐温著名小说《汤姆·索耶历险记》的主人公。

  ⑥指罗贝尔·卡韦利埃·拉萨尔(1643-1687):法国探险家,曾沿密西西比河而下,直达出海口,并声称整个流域为法国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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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良廷译

  04 上岸前夕

  尼克在一片漆黑的甲板上散步,走过坐在一排甲板躺椅上的波兰军官。有人在弹曼陀林。里昂·乔治亚诺维奇把脚伸出在暗处。

  “嗨,尼克,”他说,“哪儿去?”

  “不去哪儿。只是走走。”

  “这儿坐。有张椅子。”

  尼克坐在空椅上,趁着海上的夜色,望着人来人往。六月夜,天好热。尼克背靠着椅子。

  “明天咱们就进港了,”里昂说。“我听无线电报务员说的。”

  “我听理发师说的,”尼克说。

  里昂哈哈笑了,用波兰话跟身边躺椅上那人说话。他探身过去,对尼克一笑。

  “他说不来英语,”里昂说。“他说是听盖比说的。”

  “盖比在哪儿?”

  “跟什么人在上面救生艇里。”

  “加林斯基在哪儿?”

  “不定跟盖比在一起。”

  “不,”尼克说,“她跟我说过她受不了他。”

  盖比是船上唯一的姑娘。她长着一头金发,总是披散着,笑声爽朗,身材健美,只是有股臭味。她一个姑妈正送她回巴黎投亲,开船以来,她姑妈就没离开房舱过。她父亲同法国航运公司有点儿关系,所以她同船长共餐。

  “她干吗不喜欢加林斯基?”里昂问。

  “她说他看上去象海豚。”

  里昂又笑了。“快,”他说,“咱们去找他,跟他说说。”

  他们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救生艇在高处晃晃荡荡,准备放下了。船身倾斜,甲板歪向一边,救生艇也歪吊着,拼命晃荡。海水轻柔地悄悄流动,水下大片大片磷光闪闪的海藻翻滚、冒泡。

  “船走得好快啊,”尼克俯视着水面说。

  “咱们在比斯开湾①里,”里昂说。“明天咱们该见到陆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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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斯开湾:在伊比利亚半岛和布列塔尼亚半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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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甲板上转悠,走下舷梯,又到船尾去看看磷光闪闪的尾波,放眼望去,一路上象犁平的土地似的在翻滚。他们上面是炮台,两个水手在炮边走来走去,衬着海水蒙蒙的泛光,黑糊糊的。

  “船正曲折行进,”里昂望着尾波说。

  “一整天了。”

  “据说这些船运送德国邮件,所以绝对不会被打沉。”

  “不见得,”尼克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不过这想法不错。咱们去找加林斯基吧。”

  他们发现加林斯基在他的舱里,他拿着瓶干邑白兰地,正用漱口杯喝着。

  “嗨,安东。”

  “嗨,尼克。嗨,里昂。来一口吧。”

  “你跟他说,尼克。”

  “听着,安东。我们替一位美人儿捎个信给你。”

  “我知道你们那位美人儿。你去要那美人儿,上烟囱去跟她鬼混吧。”

  他仰躺着,双脚顶着上铺的弹簧床垫,往上使劲。

  “挑刺儿佬!”他大声喊道。“嗨,挑刺儿佬!醒醒,起来喝酒吧。”

  上铺边上露出一张脸。圆滚滚的脸,戴了副钢边眼镜。

  “我醉了,可别叫我喝酒。”

  “下来喝吧,”加林斯基吼叫道。

  “不,”上铺的人说。“把酒递上来给我。”

  他转过身去,又靠着墙了。

  “他醉了两星期啦,”加林斯基说。

  “对不起,”上铺的人说。“我才认识你十天,你这么说并不正确。”

  “难道你不是醉了两星期吗,挑刺儿佬?”尼克说。

  “那当然,”挑刺儿佬面对墙壁说话。“可是加林斯基没权利这么说。”

  加林斯基用双脚顶得他上下晃动。

  “我把话收回,挑刺儿佬,”他说。“我看你没醉。”

  “别逗了,”挑刺儿佬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干什么?安东!”里昂问。

  “想我那个在尼亚加拉瀑布的女朋友呗。”

  “得了,尼克,”里昂说。“咱们别管这只海豚了。”

  “她跟你们说我是只海豚吗?”加林斯基问。“她对我说我是只海豚。你们知道我用法语怎么跟她说来着?‘盖比小姐,你身上没一点儿叫我动心的。’喝一口吧,尼克。”

  他递过酒瓶,尼克喝了几口白兰地。

  “里昂?”

  “不。走吧,尼克。咱们离开他。”

  “我半夜里跟大伙儿值班,”加林斯基说。

  “别喝醉了,”尼克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

  挑刺儿佬在上铺嘀咕着什么。

  “你说什么,挑刺儿佬?”

  “我在请求上帝打他呢。”

  “我从来没喝醉过,”加林斯基又说了一遍,斟了半杯干邑白兰地。

  “快,上帝啊,打他吧,”挑刺儿佬说。

  “我从来没喝醉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来吧。上帝,动手吧。打他啊。”

  “来吧,尼克。咱们走。”

  加林斯基把酒瓶递给尼克。他喝了一口就跟那高个子波兰佬出去了。

  他们在门外听见加林斯基的嗓门在叫。“我从来没喝醉过。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我从来没说过谎。”

  “打他啊,”传来挑刺儿佬的细嗓门。“别信他那一套鬼话,上帝。打他啊。”

  “他们倒是一对宝,”尼克说。

  “这个挑刺儿佬呢?他打哪儿来的?”

  “他在救护队里干过两年。人家打发他回国了。他给大学开除了,现在他又回去了。”

  “他喝得太多了。”

  “他不顺心。”

  “咱们去弄瓶葡萄酒,睡到救生艇里去。”

  “快走。”

  他们在吸烟室的酒柜边歇脚,尼克买了一瓶红葡萄酒。里昂站在酒柜边,一身军装,更见身材高大。吸烟室里有两场大牌局。要不是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夜,尼克准会一起去玩的。大家都在打牌,舷窗全都紧闭,还拉上百叶窗,弄得烟雾腾腾,热浪滚滚,尼克瞧瞧里昂。“要打牌吗?”

  “不。咱们还是边喝边聊吧。”

  “那就来两瓶吧。”

  他们拿着两啤酒,从热烘烘的吸烟室里出来,踏上甲板。爬到外面吊艇架上时虽然尼克吓得不敢往下看水面,不过要爬上一条救生艇去倒也不难。他们在艇里,系上救生圈,仰天躺在坐板上,倒也逍遥自在。有一种置身于海天之间的感觉。不象乘在大船里感到阵阵震动。

  “这儿挺不错,”尼克说。

  “我每夜都睡在其中一条救生艇里。”

  “我就怕发梦游症,”尼克说。他拔开瓶塞。“我睡在甲板上。”

  他把酒瓶递给里昂。“这瓶留着吧,替我打开那一瓶,”波兰佬说。

  “你拿着,”尼克说。他拔开第二瓶的瓶塞,摸黑跟里昂碰碰酒瓶。两人喝了。

  “在法国就喝得到更好的酒,”里昂说。

  “我可不会在法国。”

  “我忘了。真希望咱们能一起当兵。”

  “我一点也不中用了,”尼克说。他打小艇舷边往下瞧着漆黑的水面。刚才他爬到船外吊艇架上已经吓坏了。

  “不知我会不会害怕,”他说。

  “不会,”里昂说。“我想不会。”

  “看看所有那些飞机这一类玩意儿准好玩。”

  “是啊,”里昂说。“我只要能调动,马上就去开飞机。”

  “我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知道。”

  “你可千万别想着心里害怕。”

  “我没。我真的没。这我倒决不担心。因为刚才爬到外面救生艇里,我才这么想。”

  里昂侧卧着,酒瓶竖直放在脑袋旁。

  “咱们不必想着心里害怕,”他说。“咱们不是那种人。”

  “挑刺儿佬害怕了,”尼克说。

  “是啊。加林斯基跟我说过。”

  “所以他才被遣送回去。所以才一直喝得醉醺醺。”

  “他可不象咱们,”里昂说。“听着,尼克。你我都是有点儿胆量的。”

  “我知道。我也那样想。别人可能送命,可我不会。那点我绝对相信。”

  “对极了。咱们就是有那么股劲儿。”

  “我想加入加拿大部队,可是人家不肯收我。”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他们都喝着酒。尼克仰天躺着,瞧着天上飘过烟囱里冒的烟。天色亮起来了。不定月亮快出来了。

  “你有过女朋友吗,里昂?”

  “没。”

  “一个也没有?”

  “对。”

  “我有一个,”尼克说。

  “你跟她同居。”

  “我们订了婚。”

  “我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

  “我在窑子里跟女人睡过。”

  里昂喝了一通。衬着天色,只见黑糊糊的酒瓶在他嘴边斜着移动。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事我也干过。我不喜欢。我意思是说,跟你心爱的人整夜睡在一起。”

  “我女朋友本来就愿意跟我睡。”

  “可不。她爱你的话就会跟你睡。”

  “我们就快结婚了。”

  陈良廷译

  05 新婚之日

  他刚才游过泳,走上山以后就在盆里洗脚。屋里热,德奇和卢曼两个都站在一边,神色紧张。尼克从衣柜抽屉里拿出一套干净内衣,干净袜子,新吊袜带,白衬衫和衣领,一一穿上。他站在镜子前打领带。德奇和卢曼使他想起拳击赛和橄榄球赛前的更衣室。他喜欢他们那副紧张相。他真想知道要是自己临刑,他们是不是也这模样。八成是吧。万事都是事到临头才能明白的。德奇去拿瓶塞起子,进屋打开酒瓶。

  “好好来一口,德奇。”

  “你先喝,斯坦。”

  “不。有什么关系?尽管喝。”

  德奇足足喝了一大口。尼克嫌这一口喝得太多了。毕竟只有这么一瓶威士忌呢。德奇把酒瓶递给他。他递给卢曼。卢曼喝了一口,可没德奇喝得那么多。

  “行了,斯坦老弟,”他把酒瓶递给尼克。

  尼克灌了两口。他爱喝威士忌。尼克穿上长裤。他根本不在想什么。霍尼·比尔,阿特·梅耶和“酥油”都在楼上穿衣服。他们应当喝上一口酒。天哪,为什么只有一啤酒呢?

  婚礼结束后,他们就上了约翰·科特斯基那辆福特车,开过山路,到湖边去。尼克付给约翰·科特斯基五美元,科特斯基帮他把行李袋搬到小船上去。他们俩跟科特斯基握握手,于是福特车顺老路开回去了。久久还听得见车子声。尼克的父亲在冰窖后面的李树丛里替他藏着船桨,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海伦在下面船里等着他。最后他总算找到了,就把桨带到下面湖岸去。

  摸黑划过湖面路程倒很长。夜里又热又闷。两个人话都不多。两三个人闹过了婚礼。快靠岸时尼克使劲划桨,飕的把小船划到沙滩上。他停下船,海伦一步跨了出来。尼克吻了她。她按他教过她的方式,火辣辣地回吻他,嘴唇微开,这样两个人的舌头就可以舔来舔去。他们紧紧抱住,然后走到小屋去。路又黑又长。尼克打开门,又回到小船上取来行李。他点上灯,两人一起把屋子仔细看了一下。

  陈良廷译

  06论写作①

  天气越来越热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脖颈上。

  尼克钓到了一条好鳟鱼。他可不想钓到很多鳟鱼。这里的河道又浅又宽。两岸都长着树木。在午前的阳光中,左岸的树木在流水上投射下很短的阴影。尼克知道每摊阴影中都有鳟鱼。他和比尔·史密斯②有个炎热的日子在黑河边发现了这一点。等到下午,太阳朝群山移去后,鳟鱼会待在河道另一边的荫凉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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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海明威原来附加在《大双心河》文末的,也可说是另一个结尾,因为它的开头三段和本书第一集中的三段重复(见本书第一集第257页第1行至第15行)。1924年底把包括本篇在内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送美国出版商时,于最后时刻决定删去这最后九页,因为这段自传性的内心独白把本文中所着意刻划的战争创伤的效果给破坏了。卡洛斯·贝克在《海明威生气故事》(1969)中写道:“这主要是一段尼克·亚当斯的内心独白,充满了对他那些在密执安州的老朋友和在欧洲的新朋友的回忆。文中还发表了一些对美学的见解。”(见原书132页)

  ②即前文中提到过的比尔,指海明威早年在密执安州度夏时的至友之一,小威廉·B·史密斯。海明威在这段结尾中完全把自己和尼克等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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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最大的鱼会待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在黑河上你是总能钓到大鱼的。比尔和他曾经发现这一点。等太阳下了山,它们全都游到外面激流中去。太阳下山前使河水射出一片耀眼的反光,就在此时,你可能在激流中的任何地方使一条大鳟鱼上钩。但是那时简直无法钓鱼,水面耀眼得就象阳光下的一面镜子。当然啦,你可以到上游去钓,可是在黑河或这条河那样的河道上,你不得不逆水吃力地走,而在水深的地方,水会朝你身上直涌。到上游去钓鱼可并不有趣,尽管所有的书本上都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所有的书本。他和比尔在过去的日子里看书看得可有劲儿哪。这些书都是以一个虚假的前题做出发点的。就象猎狐活动一样。比尔·伯德①在巴黎的牙医生说过,甩假蝇钓鱼时,你把自己的智力跟鱼的智力作较量。我一向是这样看的,埃兹拉②说。这话能引人发笑。能引人发笑的事儿多着呢。在美国,人们以为斗牛是个笑柄。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许多人认为诗是个笑柄。英国人是个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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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美国新闻工作者威廉·伯德(1888-1963)。他于1920年创办联合新闻社,赴巴黎任驻法分社负责人。1922年4月,去意大利热那亚采访国际经济会议时结识海明威。他爱好用十八世纪的手工操作的印刷机亲自印刷珍本书籍,在巴黎办了一个三山出版社,于1924年3月出版海明威的速写集《在我们的时代里》。

  ②指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1885-1973),海明威在巴黎开始写作生涯时的启蒙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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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记得在潘普洛纳,人家当我们是法国人,把我们从板①墙后推到场子里的公牛面前吗?比尔的牙医生从另一方面来看待钓鱼,也同样的糟糕。这是说比尔·伯德。从前,比尔是指比尔·史密斯。现在是指比尔·伯德。比尔·伯德眼下正在巴黎。

  他结了婚,就此失去了比尔·史密斯、奥德加、吉②③和过去的那一帮子。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处男的关系吗?吉肯定不是处男。不,他所以失去他们,是因为他用结婚的行动来承认还有比钓鱼更重要的事儿。

  这是他一手培养的。他和比尔认识以前,比尔从没钓过鱼。他们到处都打伙在一起。黑河、斯特金河、松树荒原、④明尼苏达河上游,还有那么许多小河。关于钓鱼的事儿大都是他和比尔一道发现的。他们在农场里干活,从六月到十月钓鱼,并到树林里去远足。比尔每年春天总是辞去他的工作。他也这样。埃兹拉认为钓鱼是个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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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西班牙东北部,为古巴斯克王国的首都,有十五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每年7月初圣福明节期间,居民通宵狂欢,并举行斗牛赛。海明威于1923年和友人同去参加,迷恋上了斗牛赛。后来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详细描绘了1925年那次盛大的狂欢节及斗牛赛。

  ②海明威和第一个妻子哈德莱·理查逊(在尼克·亚当斯的故事中名为海伦)于1921年9月结了婚,年底即赴巴黎定居,开始文学生涯,所以和早年那些钓鱼朋友就此疏远了。

  ③奥德加和吉分别为海明威称呼他早年游侣卡尔·埃德加和杰克·彭特科斯特的外号,后者是海明威中学时的同学。

  ④黑河和斯特金河分别在密执安州中部及北部。松树荒原在新泽西州东南部,面积达七千多平方公里,原为成片的松、柏、橡树林,直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被砍伐殆尽,成为一片由砂质土地、沼地、溪流、灌木丛等组成的荒原,只有些零星的松林,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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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尔原谅了他在他们俩认识前的钓鱼活动。他原谅他曾到过那么许多河上。他确实为它们感到骄傲。这就象一个姑娘对其他姑娘的看法。如果她们是你过去搞的,那就无所谓。可是你后来再搞就不同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失去他们的原因,他想。

  他们全都和钓鱼结了婚。埃兹拉把钓鱼看作笑柄。其他人大都也这样想。他在和海伦结婚前就和钓鱼结了婚。确实和它结了婚。这绝对不是笑柄。

  所以他失去了他们大伙儿。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她。

  尼克在一块背阴的平石上坐下来,把布袋垂在河里。河水在平石的两边打漩。背阴的地方很凉快。河边树木下,河滩是沙质的。沙滩上有水貂的脚迹。

  他还是避开日头的好。平石又干燥又凉快。他坐着,让水从靴子里流出来,顺着平石的一边往下淌。

  海伦认为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她当真这么想。乖乖,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对人们结婚总怀着恐惧。真是可笑。或许是因为他一向跟上了年纪的不主张结婚的人来往才这样的。

  奥德加老是想跟凯特①结婚。凯特说什么也不想跟人结婚。她和奥德加老是为了这个吵嘴,可是奥德加不要别人,而凯特却什么人都不要。她只要求彼此做好朋友,奥德加也愿意做好朋友,他们俩一直很苦恼,竭力做好朋友,并且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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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威廉(“比尔”)·B·史密斯妹妹凯瑟琳的爱称。她后来于1929年和美国小说家约翰·多斯·帕索斯结婚,于1947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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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套禁欲主义思想是夫人①灌输给人的。吉跟克利夫兰几家窑子的姑娘们来往,但他也有这种想法。尼克也有过这种想法。这一套全是虚假的玩意。你让这种虚假的理想在心里扎下根,你就要身体力行了。

  一切爱好全都放在钓鱼和过夏上了。

  他爱好钓鱼甚于一切。他爱好跟比尔在秋天里刨土豆,乘汽车长途旅行,在海湾中钓鱼,炎热的日子里躺在吊床上看书,在码头边游水,在查勒伏瓦和彼托斯基②打棒球,在海湾边生活,吃夫人做的饭菜,看到她和蔼地对待仆人们,在餐厅中吃饭,眺望窗外长条田地和地岬对面的大湖,跟她交谈,和比尔的老爹一起喝酒,离开农场出去钓鱼,光是闲着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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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圣路易市约瑟夫·威廉·查尔斯大夫的夫人,她是比尔和凯特的姑妈,在他们的母亲患肺结核于1899年去世后,把他们从小扶养成人。

  ②海明威的父亲常带孩子们在密执安州中部的瓦隆湖畔的别墅中度夏,使海明威从小爱上了钓鱼。查勒伏瓦位于瓦隆湖西,滨密执安湖,彼托斯基在瓦隆潮东,滨小特拉弗斯湾,是那一带的两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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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爱好漫长的夏季。从前,每当八月一日来临,他想到仅仅只有四个礼拜钓鳟鱼的季节就要过去时,总觉得不是味儿。如今,他有时在梦里会有这种感觉。他会梦到夏季就快过去,而他还没有钓过鱼。这使他在梦里觉得不是味儿,仿佛在坐牢似的。

  瓦隆湖边的山丘,在湖上驾汽艇驶来时遇到的暴风雨,在引擎上张着一把伞不让冲上船来的波浪弄湿火花塞,用唧筒排出船内的积水,在大暴雨中驾着船沿湖滨送蔬菜,爬上浪峰,溜下波谷,浪涛紧跟在后方,带着用油布盖住的伙食、邮件和芝加哥报纸从大湖①的南端北来,坐在这些东西上面不让弄湿,浪大得无法登陆,在火堆前烤干身子,光着脚去取牛奶时,风在铁杉的枝间刮着,脚下是湿漉漉的松针。天亮时期床划船过湖,雨后徒步翻过山丘上霍顿斯溪去钓鱼。

  霍顿斯溪一向需要雨水。歇尔兹溪碰到下雨就不行了,泥水奔流,泛滥起来,流到草地上。一条小溪这么样,打哪儿去找鳟鱼啊?

  这就是有条公牛把他追得翻过板墙的地方,他弄丢了钱包,钓钩全在里头呢。②

  要是他当初就象现在这样了解公牛就好了。马埃拉③和阿尔加凡诺如今在哪儿?八月,巴伦西亚和桑坦德④的周日,在圣塞瓦斯蒂安⑤的那几场糟糕的斗牛赛。桑切斯·梅希阿斯杀了六头公牛。斗牛报纸上的那些词句自始至终老是浮现在他脑中,弄得他到头来只得不再看报。用米乌拉公牛的斗牛赛。尽管他的“自然挥巾”动作做得缺点昭然若揭。安达⑥卢西亚⑦的精华。“痞子”奇克林。胡安·特雷莫托。贝尔蒙蒂·布埃尔凡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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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密执安湖,芝加哥位于该湖的西南端。

  ②海明威常趁到潘普洛纳看斗牛之便,和友人赴该城东北比利牛斯山脉南麓的布尔戈特小镇去钓鱼。

  ③海明威和许多著名的斗牛士交朋友,曼努埃尔·加尔西亚·马埃拉是他第一次去潘普洛纳时就结识的。他曾在速写“第十四章”中想象马埃拉在场上被公牛扎死的情景。

  ④巴伦西亚在西班牙东北部,滨地中海,桑坦德在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湾。

  ⑤位于西班牙北部,滨比斯开湾,为巴斯克地区的中心。

  ⑥斗牛的一种动作:斗牛士左手握着有柄红巾,引诱公牛朝他的身子冲过来,紧挨他的左侧擦过。

  ⑦古地区名,包括今西班牙南部八个行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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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埃拉的小弟弟如今也是个斗牛士了。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

  整整一年,他的内心世界全给斗牛占去了。钦克①看到马被牛扎伤,脸色煞白,可怜巴巴。唐②③对这却无所谓,他说。“于是我恍然大悟,我会爱上斗牛的。”这准是看马埃拉时的事。马埃拉是他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一个。钦克也这样认④为。他在把公牛赶进牛栏时目光跟着他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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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明威于1918年7月在米兰医院养伤时,结识爱尔兰军官埃里克·爱德华·多尔曼-史密斯,成为终身好友。钦克是他的外号。他给海明威讲了不少大战中的经历,海明威后来写在小说中。1922年5月,海明威夫妇和钦克重访意大利,到了在大战中到过的那些地方。

  ②斗牛赛的第一阶段,由两名片着马的长矛手把长矛扎公牛颈部隆起的肌肉,公牛被激,朝马冲击,常常把马挑伤,情景可怖,初看斗牛赛者往往受不住。

  ③指美国讽刺作家唐纳德·奥格登·斯图尔特(1894-1980)。他与海明威于1923年在巴黎相识,第二年7月第一次去潘普洛纳看斗牛。他后来进戏剧界,登台演出并写剧本,在好莱坞任电影编剧多年,1940年以《费城故事》获编剧金像奖。

  ④海明威在1926年写的短篇小说《陈腐的故事》中写马埃拉得了肺炎在特里安纳的家中死去,并且写到那次重大的葬礼,由一百四十七名斗牛士送他上坟场,把他葬在著名斗牛士何塞利托(1895-1920)的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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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尼克,是马埃拉的朋友,所以马埃垃从他们在出入口上方第一排座位上面的87号包厢对他们挥手,等海伦看到了他,再挥挥手,而海伦很崇拜他,当时包厢里还有三名长矛手,而所有其他长矛手正在包厢前面的场子里干他们的活儿,他们抬眼望着,事前事后都挥挥手,于是他对海伦说,长矛手们只替彼此干,这一点当然是事实罗。这正是他看到过的最出色的长矛功夫,包厢里那三名头戴科尔多瓦帽的长矛手,每看到长矛出色地扎中一次就点点头,其他的长矛手对上面的那三位挥挥手,然后干他们的活儿。就象那些葡萄牙长矛手上场的那一回,那名老长矛手把帽子丢进场子,自己趴在板墙上观看那小伙子达·凡依加表演。这是他曾见过的最伤心的场面。这就是那名胖长矛手想当的角色,当一名斗牛场上的起手。上帝啊,这小子达·凡依加骑马功夫多棒。这才叫骑马功夫。拍成电影可不怎么样。

  电影把什么都给毁了。就象谈论什么好的事物一样。正是这一点使战争成为不真实。话讲得太多了。

  不管谈论什么事儿都不好。不管写什么真实的事儿也都不好。这一来总不免把它给破坏了。

  唯一多少有点优点的作品是你虚构出来的,你想象出来的。这样使什么事物都变得逼真了。就象他写《我的老头儿》时,他从没见过一名片师摔死,但第二个礼拜,乔治·①帕弗雷芒就在跳那一个栏时摔死了,而情况果然如此。他曾经写过的所有好作品都是他虚构的。没有一桩事曾真正发生过。其他事倒发生过。说不定是更好的事吧。这正是家里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们以为全是根据经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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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明威在这里把自己和尼克完全等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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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乔伊斯的弱点。《尤利西斯》中的戴德勒斯就是乔伊斯本人,所以他糟透了。乔伊斯对待他真太富有浪漫色彩而理智了。他虚构了布卢姆这一人物,布卢姆真了不起。他虚构了布卢姆太太。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角色。①

  这就是麦克②的写作方式。麦克写得太接近生活了。你必须领悟了生活,然后创作出你自己的人物。不过麦克是有能耐的。

  尼克在他写的故事中从来不写他本人。他都是虚构的。当然啦,他从没见过一个印第安妇女生孩子。这是使那个故事③出色的原因。谁也不知道这底细。他曾在上卡拉加起的路上看见过一个女人生孩子。就是这么回事。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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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尤利西斯》(1922)主要写三个都柏林人在1904年6月16日那一天从早到晚的活动。

  ②指美国诗人、作家罗伯特·孟席斯·麦克阿尔蒙(1896-1956)。他于1921年春到巴黎,于1923年创办出版公司,那年秋,出版海明威的第一部作品《三篇故事与十首诗》。

  ③指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印第安人营地》。

  ④见海明威早年写的速写“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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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希望能始终这样写作。他有时候这样写。他想当个伟大的作家。他肯定相信能当成。他从好多方面看出这一点。他无论如何要当成。不过这是烦难的。

  如果你爱好这个世界,爱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好某些人物,要当一个伟大的作家是烦难的。如果你爱好许许多多地方,那么也是烦难的。那样的话,你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过着愉快的日子,别的就都不在乎了。

  每当海伦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能工作得最出色。就靠那么多的不满和摩擦。再说,还有些你不得不写作的时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两传导体间蠕动式的运动而已。再说,你有时候感到不可能再写作了,可是隔了不久,你就知道早晚你能再写出一个好故事来。

  这实在比什么都有趣儿。这才确实是你为什么写作的原因。他过去从没体会到这一点。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因为这是最大的乐趣。它比任何事都更有劲。然而要写得出色真难死了。

  诀窍可真多啊。

  如果你用诀窍来写,那就容易了。人人都用诀窍来着。乔伊斯想出了几百个新的诀窍。光其它们是新的,并不使它们更出色。它们全都会变成陈词滥调。

  他想望象塞尚绘画那样来写作。

  塞尚开始时什么诀窍都用到了。后来他打破了这一切,创作出真崭实货的玩艺。这样做难得够呛。他是最伟大的一个。永远是最伟大的。但没有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尼克,希望写乡野,这样可以象塞尚在绘画方面那样永存于世。你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来干。根本没有任何诀窍可言。谁也没有这样写过乡野。他为此简直感到神圣。这是严肃得要命的事儿。如果你为了它奋斗到底,你就能成功。如果你充分用你的双眼来生活的话。

  这是桩你没法谈论的事儿。他打算一直写作下去,直到成功为止。也许永远不会成功,但是等他接近了目标,他是会知道的。这是桩艰巨的工作。也许要他干上一辈子。

  写人物是很容易的。所有这一套时髦的玩艺是容易的。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有那些顶天立地的原始派艺术家,如卡明斯,当他思想机敏的时候,写作就象是自动化的,《巨大的①房间》可不是这样,那是一部著作,伟大的作品之一。卡明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写成的。

  还有别的作家吗?年轻的阿希②有点能耐,可是你还说不准。犹太人很快就退化。他们开始时都很好。麦克有点能耐。唐·斯图尔特仅次于卡明斯,是最有能耐的。比如说他笔下的哈多克夫妇。也许林·拉德纳③④也是如此。非常可能。舍伍德⑤这样的老家伙。德莱塞这样的更老一点的家伙。还有什么别的人吗?也许有些年轻的家伙。伟大的无名作家。然而无名作家是从来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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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爱·埃·卡明斯(1894-1962)于1917年参加美国志愿救护车队赴法,因友人家信中有亲德文字受牵连而被关进法国集中营,1922年发表自传体小说《巨大的房间》,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描述这几个月狱中生活的感受。后来成为在诗歌语言及形式上创新的著名现代派诗人。

  ②指出生于波兰的著名犹太小说家肖伦·阿希(1880-1957)的长子内森(1902-1964),当时在巴黎的《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

  ③斯图尔特刚在1924年发表幽默小说《哈多克先生和夫人出国记》。

  ④美国讽刺作家林·拉德纳(1885-1933)善于用口语体写棒球运动员、理发师等社会上九流三教的小人物的故事,1916年以书信体小说《你是知道我的,艾尔》而成名。

  ⑤指美国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其代表作为描写俄亥俄州一假想小镇上形形色色人物的短篇集《小城畸人》(1919)。他开创了美国文学中的现代文体,海明威曾受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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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追求的目标跟他追求的不同。

  他看得到塞尚的作品。格特鲁德·斯坦因①家的那幅画像。如果他画得对头,她是看得出来的。卢森堡宫②的那两幅好作品,他每天在伯恩海姆博物馆那展出借来展品的画展上看到的那些。士兵们脱掉衣服准备游水,树木间的房屋,其中一棵树后面有座屋子,不是胭脂红的那棵,而是另一棵胭脂红的。男孩子的画像。塞尚也能画人物。然而这是比较容易的,他用从乡间取得的经验来画人物。尼克也能够这样做。人物是容易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如果读起来很好,人家就信得过你的话了。人家信得过乔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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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特鲁德·斯坦因(1874-1946)于1902年起定居于巴黎,从事实验性写作,并提倡支持巴黎的先锋派艺术运动,收藏不少塞尚、毕加索等的作品。海明威第一次到巴黎后不久即参加她家的文艺沙龙,在写作上受到她的启发及影响。

  ②在巴黎塞纳河左岸,巴黎大学文理学院的附近。当时常年展出大量当代美术家的作品。后来迁移至附近的一所建筑中,称为卢森堡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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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确切知道塞尚会怎样来画这一段河流。上帝啊,要是有他在这儿来画多好啊。他们死了,这真是糟透了。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然后上了年纪,死了。

  尼克看清了塞尚会怎样画这一段河流和沼地,站起身来,朝下跨进河水。水很冷,是实际存在的。他淌过流水,在这幅画面上移动着。他在河边砂砾地上跪下,把手伸进盛鳟鱼的布袋。它搁在流水里,就在他把它通过浅滩一路拖过来的地方。这老伙计还活着。尼克打开布袋口,把鳟鱼放在浅水里,看它越过浅滩游走,背脊露出在水面上,穿过石块之间游向那深深的水流。

  “它太大了,不好吃,”尼克说。“我到宿营地前面去钓两条小的当晚饭。”

  他爬上河岸,把钓丝绕在卷轴上,动身穿过灌木丛。他吃了一块三明治。他忙着赶路,钓竿很碍事。他不再思索。他把一些想法存放在头脑里。他要赶回宿营地,动手干起来。

  他把钓竿紧挟在身边,穿过灌木丛。钓丝钩住了一根树枝。尼克站住了,割断钓钩上的接钩绳,把钓丝卷好。他把钓竿朝前伸着,现在穿过灌木丛可轻松了。

  他看见前方有只兔子,平躺在小道上。他站住了,心里很不愿。兔子差一点断气了。兔子脑袋上叮着两只扁虱,每只耳朵后面一只。它们是灰色的,吸饱了血,有一颗葡萄那么大。尼克把它们摘下,它们的头小而硬,几对脚动弹着。他把它们放在小道上,一脚踩下去。

  尼克拎起这钮扣般的眼睛呆滞无神的软绵绵的兔子,把它放在小道边一丛香蕨木下。他放下时,感到它的心在跳。兔子在树丛下静静地躺着。它也许会醒过来的,尼克想。也许是当它蹲伏在草丛中时,扁虱叮上了它。也许是它在开阔地上欢跳之后发生的。他说不准。

  他继续上坡顺着小道走向宿营地。他头脑里存放着一些想法。

  吴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