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佩特罗尼再次钻进自己的汽车,里面暖洋洋的。这位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部主任在车内和空港通了个电话,报告说,他在路上因为交通事故耽误了,现在通往空港的公路仍然被堵,不过有可能很快可以恢复通行。他还问墨航的707是否还陷在机场上的泥淖里。对方说是,并且告诉他凡是与此有关的人每隔几分钟就打电话给环航打听他在哪里,还要耽搁多久,因为急待他前去帮忙。
佩特罗尼来不及等到身上完全暖和就下了车,冒着还在下的雪,踩着脚下很深的雪水,急急忙忙赶回公路上的出事地点。
这时候,那辆出事的牵引式拖车周围的光景,就象是专为拍摄宽银幕电影而布置出来的一场灾难。这辆硕大无朋的拖车依然翻倒在地,把四条车道全部堵死。车身上下全都是雪,车轮没有一个是着地的,活象一只四脚朝天的死恐龙。聚光灯和照明用的灯火,加上那皑皑白雪,把现场照得如同白昼。
佩特罗尼力促调来的三辆拖曳车现在已经开到,那聚光灯就安在这三辆车上。那耀眼的红色照明灯火是州警给安上的。现在又添了几名州警,看来,他们闲着没事,就点上把火。他们这种放烟火的技巧表演真可以同七月四日独立节活动相媲美。
几分钟前,一个电视摄影队来到现场,加强了舞台效果。这些自命不凡的摄影人员是乘一辆漆有WSHT标志的紫酱色旅行车,从公路边上溜过来的,一路上喇叭响个不停,车上还有非法安装的闪光信号灯。这个由四名年轻人组成的摄影队非常典型,一到就接管了现场,仿佛整个事故是专为他们而安排出来的;而且事态如何发展也得趁他们高兴才是。几个州警对旅行车上非法安装的闪光灯不闻不问,反而在电视记者的指挥下,挪动两辆卡车原来的位置,重作安排。
在离开现场去打电话之前,乔·佩特罗尼曾费尽心机,想把这两辆卡车安排到最有利的位置上,使之起最好的杠杆作用,合力移动那辆动弹不得的牵引式拖车。在他离开的时候,几个卡车司机和帮忙的人正在挂笨重的铁链,他估计这要花好几分钟才能挂上。州警们对他来帮忙都很高兴,当时负责现场指挥的一个魁梧的警长还要求拖曳车司机听从佩特罗尼的指挥。可是,回来一看,他傻了眼,原来铁链已全被卸走,只剩一条,由一个满脸堆笑的拖曳车司机在来回拨弄。电视摄影机的镜头正对准着他。
摄影机和灯光后面围着一大群因汽车受阻而过来看热闹的人,人数比原先还多。大多数人在兴致勃勃地观看电视摄影,他们原先的焦急心情和寒夜风雪吹打带给他们的愁苦,显然暂时都给忘记了。
突然吹来一阵大风,把又凉又湿的雪片,打在乔·佩特罗尼的脸上。他伸手捂住派克大衣的领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有些雪片溜进大衣,透过他的衬衫,湿漉漉的非常难受。他顾不得身上不舒服,大踏步走到州警警长面前,质问道:“是谁把这些卡车弄走的?这些卡车象现在这样的摆法,一堆屎你也休想移动它。它们只能互相拉来拉去。”
“这我知道,先生,”那个警长显得很窘。他个子高大,肩膀宽阔,比矮胖的佩特罗尼高出许多。“可是那些拍电视的伙计们要找一个更好的镜头。
他们是本地一家电视台的,这是当夜新闻的一部分,全都是有关这场大风雪的报道。真对不起。”
一个电视记者自己缩在一件厚大衣里招呼警长进入镜头。警长冒着下个不停的大雪,昂首阔步、神气活现地走向场景中心的那辆拖曳车。身后跟着两个州警。他故意把脸对着摄影机,开始比划着向拖曳车司机下达指示。大部分指示都是莫名其妙的胡诌,但是,在电视屏幕上却会显得煞有介事似的。
那个维修部主任一想起他必须尽快赶到空港,不由无名火起。他恨不得抢上前去一把抓住电视摄影机和灯,砸它个稀巴烂。他是干得出的;出于本能,他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呼吸也短促起来。不过,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发作。
乔·佩特罗尼是个烈性子,暴脾气,幸亏暴的一面并不轻易发作。但是,一旦发作了,他会完全丧失理智,不可收拾。在他成年以后,他一直在设法制服自己的脾气,只是经常做不到,这几年来,一想起某一往事,就能克制自己。
有一次,他没能控制自己,其后果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乔·佩特罗尼在陆军的航空部队里服役,是个大名鼎鼎的次重量级业余拳击手。他一度差点成为欧洲战区他那个师的航空兵拳击冠军。
诺曼第登陆前夕,在英格兰举行的一次比赛中,他同一个名叫特里·奥黑尔的飞行小队长放对,这个波士顿人粗野、结棍,无论是在拳击场上还是场外都是个有名的无耻之徒。乔·佩特罗尼当时还是个年轻的一等兵、航空机械师,他知道奥黑尔其人,对他没有好感。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奥黑尔在场上老是不断地、轻轻地念念有词,作为他在拳击中算计好的技术的一部分,说什么:“你这个邋遢的意大利黑鬼……你怎么没有去替对方打仗,你妈不是和意大利人睡觉的吗?……他们把我们的飞机揍下来,你就高兴是吗?你这个意大利黑小子,”还讲了其他难听的话。佩特罗尼看穿了他这招是要惹他发火,打乱他的阵脚,所以不理睬他这一套。可是后来,奥黑尔向他下部近小肠的地方非常迅速地连打了两拳,在他身后转来转去的裁判没有看到。
对方出言不逊,拳击犯规,本人痛得难忍。这一切加在一起激怒了佩特罗尼,这正是他的对手所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奥黑尔没有料到乔·佩特罗尼出手会那么快,那么凶,那么狠,一拳就把奥黑尔打倒在地。在裁判数了十下,宣布奥黑尔输了以后,发现他被打死了。
佩特罗尼被判无罪,因为尽管裁判没有看到打在腰部以下的那两拳,拳击场边上的人却看到了。即使没有他们作证,乔·佩特罗尼也并没有越轨—
—在拳击中尽量发挥竞技和力量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知道他在几秒钟之间是狂暴的,失去理智的。事后他一个人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意识到即使他当时知道奥黑尔要被打死,他也没法使自己不下手。
到头来,他也并没有象有些人那样就此放弃拳击,或者象一般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永远挂起手套”,洗手不干了。他继续参加拳击比赛。在拳击场上全力以赴,一点也不放松,不过,他同时也在考验他自己的克制能力,避免越过理智和狂暴之间的界限。最后,他成功了,而且,自己也清楚他能控制自己了,因为他经历了几次怒火中烧的考验;理智和内在的兽性经过斗争,理智占了上风。打那以后,乔·佩特罗尼才结束了他的拳击生涯。
但控制怒火并不等于完全不发怒。当那个警长离开镜头返回来的时候,佩特罗尼气呼呼地对他说,“你把公路堵塞的时间又延长了二十分钟。把那几辆卡车调到合适的位置花了十分钟,现在又得花十分钟把它们弄回来。”
他讲话的时候,上空一架喷气机呼啸而过,令人想起佩特罗尼着急是有他的原因的。
“我说,你这位先生,”警长那张原来在风里已经冻得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你要放明白一点,这里的事情归我管,有人愿意来帮忙,我们欢迎,你也算一个。但是,决定要我来下。”
“那就下决定呗!”
“那要看我的……”
“不对,你得听我的。”乔·佩特罗尼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他,根本不把那个身材比他魁梧的警察放在心上。这位维修主任压着的怒火和说话的派头,使警长犹疑了一下。
“空港有紧急情况,这我已经解释过了。也解释了那里需要我去的原因。”佩特罗尼把他那支点着的雪茄在空中指指点点来强调他的话。“也许别人也有他们要赶紧离开这里的理由,可我的理由是够充分的。我车上有电话。我可以打电话找我的上级,让他再打电话给你的上级。要不了多久,有人会在你的那个无线电话里,问你为什么只想在电视上出风头,却不去办要你来这里办的事。所以,你还是快作决定吧!这是你说的。你是要我打电话,还是我们这就动手干?”
警长也气得瞪眼回敬乔·佩特罗尼,在一瞬间,好象也要发作,但旋即决定不能这样。他那魁梧的身躯猛地转向电视摄影记者。“把那些玩意儿统统给我拉走!你们这些家伙占的时间够长的了。”
电视记者中有一个人回头喊道,“要不了几分钟了,长官。”
警长迈了两大步,一下走到他眼前:“你听见了没有,马上撤!”
那个警察弯下身子,方才同佩特罗尼冲突引起的一脸怒气还未消失,显然把那个电视记者吓了一跳。“行!行!这就走。”他赶忙对其他的人打个招呼,手提摄影机上的灯跟着就灭了。
“把那两辆卡车弄回原处!”警长开始向州警们连连发出命令,他们立刻动手执行。他回到乔·佩特罗尼身边,朝那辆翻倒的车子比划着。显然他已经懂得还是不和佩特罗尼作对,而是和他合作为妙。“你这位先生,你是否仍然认为我们非得把它拉走不行?你肯定我们没法让它翻过来吗?”
“除非你想把这条路堵到天亮。那样做你得先把拖车里面的东西卸下来;如果你卸的话……”
“我懂了,我懂了,别说啦!我们这就来拉,这就推。至于造成的损失嘛,将来再说。”警长指了指路上等着的一长串车子,“如果路一通,你就要走,你最好把你的车先开出来,开到最前面。给你来辆开道车,陪你去空港怎么样?”
佩特罗尼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
十分钟以后,最后一个缆钩挂上了。一辆拖曳车上的粗铁链已经固定在动不了的那台牵引车的车轴上,而铁链同拖曳车的绞盘又用一条结实的钢缆连在一起。另一辆拖曳车同翻倒的拖车接上。第三辆拖曳车开到拖车后面,准备往前顶。
这辆庞大的运输车虽然已经翻倒,但受到的损坏不大,司机看着这一情况,哼哼哈哈地嚷道:“我的老板要心痛的,这辆车差不多还是新的,你们这样会把它拆散的。”
“就算我们把它拆散了,”一个年轻的州警对他说,“我们不过是在完成你没有办完的事,这是你开的头。”
“你们当然不在乎。我要丢了这个饭碗,对你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那个司机嘟哝着说,“也许下次我得设法找个轻巧活干——譬如说当个讨人厌的警察。”
那个警察咧嘴一笑。“那敢情好!你现在就是个讨人厌的司机。”
“你说我们可以动手了吗?”警长问佩特罗尼。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他正蹲着查看铁链和钢缆的松紧度。他嘱咐他们要注意,“拉慢一点,稳一点。让驾驶室这一部分先滑动。”
第一辆拖曳车开始收绞盘,可是车轮在雪地上直打滑;司机加速向前开,把铁链绷紧。这时翻倒的运输车的前部开始吱嘎作响,滑动了一、两英尺,金属发出吱吱的声音,接着就停下了。
佩特罗尼打着手势。“往前开!把拖车也拉动。”
拖车车轴和第二辆拖曳车之间的铁链和钢缆也绷紧了。第三辆拖曳车顶着拖车的车顶,往前推。三辆拖曳车的轮子不断在打滑,挣扎着在湿而坚实的积雪上取支着点。牵引车和拖车仍然和翻车时那样连在一起,在公路边上移动了两英尺,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杂乱的欢呼声。电视摄影机又开动了,灯光把现场照得更亮了。
那辆大运输车在路上留下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沟痕。牵引车的驾驶室和装满货物的拖车车身正在受难。由于拖车的一侧在路面上被曳着走,车顶开始变形。毫无疑问,保险公司将为迅速打开这条公路付出高昂的代价。
在被堵的那一段路面上,两台推雪车,一头一台,象散兵游勇那样,试图尽量把车祸发生后积起来的雪多扫掉一点。经过这一段时间,周围所有的人和物上面都积满了雪,佩特罗尼、那个警长、所有的州警和路上其他的人的身上全都是雪。
卡车的发动机又响起来了。车胎在被压得坚实的、湿漉漉的雪地里打滑,冒烟。那辆翻倒的汽车缓慢地、迟疑地移动,几英寸,几英尺,接着一下子滑到公路那一边去。几秒钟内,四条行车道就只剩下一条仍然被堵着。这下事情好办了,因为三辆拖曳车现在可以把牵引车和拖车一点一点地从公路上推到它的支路上边去。
州警们已在移走照明的灯火,准备疏导拥挤不堪的车辆,这项工作可能要花几个小时。这时又一架喷气机掠过上空,它发出的声音提醒乔·佩特罗尼今天晚上他还有一个主要任务在别的地方等着他去完成。
州警警长脱下帽子,掸掉上面的积雪。他朝佩特罗尼点了点头。“你这位先生,我看现在是你上路的时候了。”
停在公路支路的一辆巡逻车挤上了公路。警长指着它对佩特罗尼说,“紧跟在这辆车后面。我已经通知他们你跟着他们走,而且命令他们迅速把你送到空港。”
乔·佩特罗尼点了点头。当他钻进他的“别克野猫”型汽车时,警长在他身后喊道:“你这位先生……多谢了。”
2
弗农·德默雷斯特打开碗柜,靠后一站,长长地、轻轻地吹出一声口哨。
他还是在女服务员街桂温·米恩寓所的厨房里面。桂温洗完淋浴还没有出来,他在等着的时候,照着她说的,把茶沏上。在寻找杯碟的时候,他打开了碗柜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四格排得紧紧的瓶子。全部是一盎司半装的微型瓶酒,是航空公司为飞行途中的乘客预备的。全都是没有打开过的,大部分酒瓶上面在酒牌子的上方贴有航空公司的小标签。德默雷斯特很快地算了算,估计近三百瓶。
过去他在女服务员的寓所里也见到过航空公司的这种烈性甜酒,但从来没有一下看到这么多。
“我们还有一些在卧室里藏着,”桂温活泼泼地在他身后说话。“我们攒着打算开酒会用的。我看是够开一次酒会的了,你说呢?”
他转过身来,她是悄悄地走进厨房里来的。自从两人发生关系以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她清新魅人。每次见到她,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疑问,他究竟算不算已经占有了她?象他这样的人,对付女人从来都是具有十分把握的,产生这种感觉颇不寻常。她穿着合身的制服裙和罩衫,显得格外年轻。
颧骨高高的,浓而乌黑的头发在厨房灯下发出光泽,脸蛋微仰,热情奔放。
一对墨黑深沉的眼珠在瞅着他,带着不加掩饰芳心默许的笑意。“你可以狠狠的吻我,”她说,“我还没有化妆哩。”
他笑了笑,她那清脆悦耳的英国口音又一次让他听了觉得舒服。桂温掌握了英国人讲话声调中最美妙的地方,避免了最糟糕的地方。这是每一个从英国上流社会私立学校里出来的姑娘约摸都学会了的。有时,弗农·德默雷斯特就专门逗她说话,为的是听她讲话是一种乐趣。
现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彼此搂得紧紧的,她的双唇热切地接应他的。
大约过了一分钟,桂温挣脱了他。“不”她坚决地说。“不,弗农心肝,这里不行。”
“干吗不行?时间够的。”德默雷斯特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迫不及待。
“告诉你吧——我要和你谈谈,我们没有时间又说话又那个。”桂温把她那件从裙子里钻了出来的罩衫重新拉拉好。“气人!”他抱怨说。“都是你叫人上了火,却又……噢,好吧;那就等到了那不勒斯再说。”他较为温存地再次吻她。“我们在去欧洲的一路上,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在驾驶舱里,一直在受‘煎熬’。”“我还要让你上火,我保证。”她笑出声来,紧紧地偎看他,她那细长的手指掠过他的头发,又抚摸他的脸。他哼了哼。“我的天!——你这会儿就在叫人上火啦。”“那就到此为止吧。”桂温把他那兜着她的腰的双手捉住,坚决地把这双手从她身上推开。她转过身子,走近他方才往里张望的碗柜。
“嘿,等一等。那些东西怎么办?”德默雷斯特指指上面贴有航空公司标签的那些微型瓶酒。
“是这些吗?”桂温对这四格挤得满满的架子打量了一下,眉毛一扬,然后换成一副委屈的神情。“不就是乘客们不要了的一点点喝剩了的陈年老古董吗?机长先生,难道你要打报告说我拿了喝剩的东西不成?”
他提出怀疑:“有那么多喝剩的?”
“自然喽。”桂温捡起一瓶“御林军”牌的杜松子酒,把它放下,又看了看一瓶加拿大“总会”牌威士忌。“航空公司有一点值得称道,他们总是挑名牌的买。来一瓶,怎么样?”他摇摇头。“你不是不知道。”
“对,我知道。可是瞧你这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我是怕你给人抓住。”
“谁也不会给抓住。几乎人人都是这样干的。告诉你吧——每一个头等舱的乘客可以享用这种小瓶酒两瓶,可有些乘客就只要一瓶,经常还有人一瓶也不要。”
“按照规定,没有开过的,你们都要交回。”
“啊,看在老天爷份上!我们不就这样做的吗?送回几瓶装装门面,其余的都给姑娘们分了。这是烈性甜酒,其他剩下的酒也是这样。”桂温吃吃地笑出声来。“我们老指望乘客在旅行快要结束之前要添酒。这样,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开一瓶新的,倒出一杯……”
“我懂。把剩下的带回家去?”
“你要开开眼吗?”桂温打开另一个碗柜的门。里面是一打装得满满的酒瓶。
德默雷斯特咧嘴一笑。“我真傻。”
“这些不全是我的。我同房间的,还有隔壁屋子里的一个姑娘,都在攒,我们计划要举行一次酒会。”她挽着他的手臂说:“你来,怎么样?”
“要是请我,我就来。”
桂温把两个碗柜的门全关上。“会请你的。”
两人在厨房里坐下,她把他沏好的茶往杯里倒。他赞赏地看着她斟茶。
桂温有办法把这种随随便便的场合变得象个动人的场面。
他带着好玩的神情看她打开另一个碗柜,从碗堆里取出茶杯来,茶杯上都标有环美航空公司的徽记,全是公司在飞行途中使用的那种杯盘。他觉得方才实在不必对公司那些瓶酒如此认真;说到底,空中女服务员捞点“外快”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使他吃惊的是囤积的数量的确惊人。
他知道,所有的空中女服务员,在刚开始这一生涯的时候,就发现在飞机上的厨房里稍微打一下算盘,可以减轻家里的日常开支。她们学会上飞机的时候,带上私人的手提行李袋,里面一半是空的,好装剩下来的食物,尽是些最高级的东西,因为航空公司采购的全部是上品。一个热水壶,上飞机的时候是空的,可以用来装多出来的流质——鲜奶油甚或已经倒进杯子里的香槟酒。德默雷斯特有一次听说,如果一个空中女服务员非常精明,她可以把自己每星期的伙食费省下一半。只是在国际航线上,姑娘们才比较慎重,因为在国际航线上,法律规定全部食品——无论吃过与否——在飞机着陆后必须立即烧化。
所有的航空公司都有规定严禁这一切勾当,可是这样的事依然继续发生。
这些空中女服务员还心里有数,每次飞行结束,机舱内可以移动的设备是从来也不加清点的。原因之一是公司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另一个原因是,蒙受一些损失比大惊小怪的搞清点花费还小一些。因此,许多女服务员就把家用东西大量地往回拿,其中有毛毯、枕头、毛巾、麻布餐巾、玻璃杯、银餐具。弗农·德默雷斯特老在女服务员的窝里泡,那里的大部分的日常生活用品看来都是来自航空公司的。
桂温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要对你说的是我怀孕啦,弗农。”
她说得如此随便,乍一听,未能留下什么印象。他茫茫然地回答。“你怎么?”
“怀孕——怀孕。”
他烦躁地顶了回去,“我知道啦。”他的头脑还在摸索。“你肯定吗?”
桂温格格一笑——那吸引人的银铃也似的笑声——一面呷着她那杯茶。
他觉得她是在开他的玩笑。他同时又感到她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妩媚,这样可人意儿。“你方才说的那一句话,宝贝,”她提醒他说,“可是个口头禅。我所看到的每一本书里,一提到这样的场面,男的总是问:‘你肯定吗?’”
“哦,我真该死,桂温!”他提高了声音。“你是?”“当然是,要不然,我这会儿也不会这样对你说。”她把头对他面前的茶杯一扬。“还来点茶吗?”
“不要!”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桂温安详地说。“那一次我们在旧金山小作勾留……你还记得吗?——我们就住在诺勃山上的那家豪华的旅馆里面,那家可以眺望景色的,叫什么来着,那旅馆?”
“费芒。对,我记得。说下去吧。”
“唉,我大概是大意了。我早就不在吃避孕药了,因为吃了人发胖。我以为那天我不必采取什么预防措施,但是结果证明我错了。不管怎样,由于我粗心大意,现在我里面有了个小不点儿的弗农·德默雷斯特,看来要一天大似一天了。”在一阵沉默之后,他尴尬地问道:“也许我不该这样问……”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该问的。你有权利问。”桂温那对黑而深的眼睛以一种非常坦白的神色看着他。“你想知道有没有别人,我能否肯定是你?
对吗?”
“你听我说,桂温……”
她伸过手去摸他的手。“你不用不好意思。换了我是你,我也要问的。”
他做了个不太高兴的姿势。“别说了。对不起。”
“可是我要告诉你。”她讲得稍快一些,信心不是太足。“没有别人,不可能。你懂吗?我算是爱上你啦。”她第一次让眼睛往下垂,接着说:“我认为我过去……我知道我过去……就爱你。我是说——即使我们在旧金山那次以前,我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因为如果你有了他的孩子,你就应该是爱他这个人的。你说是吗?”
“你听我说,桂温。”他把他自己的手盖住她的双手。弗农。德默雷斯特的一双手坚强有力而又敏感,习惯于承担责任、指挥别人,同时又是精确而又温柔的。现在他这一双手是温柔的。凡是他放在心上的女人总能在他身上产生这种影响,这同他和男的打交道的时候那种斯文中带着唐突正好形成对比。“我们该认真地、好好地谈一谈,作出一些计划。”现在,一开始的那种惊异已经过去,他的思路变得有条理起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明显。
“什么也不用你去办。”桂温把头抬了起来,她的声音是克制的。“你也不用发愁,怕我不好说话,怕我让你下不了台。我不会的。当初我就知道这样下去会碰上什么问题,我知道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可我没有料到真会发生,但就是发生了。今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那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一部分,应该让你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还要告诉你不用担心。
我打算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别胡说了,我当然要管的。难道你以为我会躲开,啥也不管?”他认为重要的是要快;弄掉不想要的胎儿有个秘诀,那就是对这个小叫花要处理得早。他不清楚桂温对堕胎是否存在宗教上的顾虑。她从来没有说过信什么教,不过有时候,有些完全不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却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他问她:“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
这就好办了,他想。也许立刻飞瑞典是个解决的办法,只要桂温能到那里去呆几天就得啦。环美航空公司会帮忙的,所有的航空公司一直都是这样的,只要公司本身没有正式卷进去就行——“堕胎”这个词儿只可意会,却绝对不能言宣。如果这样办,桂温可以搭环美的班机免费去巴黎,然后用职工对等交换乘机证换乘法航去斯德哥尔摩。当然,即使人到了瑞典,还有一笔非常惊人的医药费。航空公司的人员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一个笑话,说瑞典人在把海外来的堕胎顾客送进诊所的同时,还把他们象送进洗衣铺似的,给弄得精光,什么也不剩。在日本,全部费用肯定要便宜得多。许多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飞到东京,在那里堕胎,只要花五十美元。这种堕胎据说是治疗性的,但是德默雷斯特总觉得靠不住;瑞典还是瑞士比较可靠一些。有一次,他曾经说过,他要是让一个女乘务员怀了孕,他将让她得到第一流的医疗。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问题,桂温在这个当口怀孕,可真是件麻烦事。原来他家里的房子正在扩建,而且已经超出了预算。他一想起这件事,心情本来就不愉快。是啊,他不得不卖掉手里的一些股票,可能就卖掉通用动力公司的股票吧。他在这些股票上赚了不少钱,现在该是拿赢利的时候了。等他从罗马、那不勒斯回来,得马上通知他的经纪人。
他问道:“你还跟我去那不勒斯吗?”
“当然去,我一直在盼着。而且我新买了一件薄纱睡衣。明天晚上让你看看。”
他从桌子边站了起来,笑道:“你真是个不怕羞的、淘气妞儿。”
“是个不怕羞、有了身孕的淘气妞儿,她不怕羞地爱着你。你爱不爱我?”
她走到他身旁,他亲了亲她的嘴、脸、耳朵。他用舌尖探了探她的耳背,感到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作出反应。于是他低声地回答说:“那还用说,我爱你。”他心里想,此时此刻,他说的是真心话。
“弗农,亲爱的。”
“怎么啦?”
她的脸颊轻轻地贴着他的脸颊。从他肩上传来了她压低了的声音。“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不用管我。不过你要是真愿意管,那是另外一码事。”
“我要管的。”他决定在去空港的路上,试探一下她是否愿意堕胎。
桂温挣脱了他,看了看表。八点二十分。
“到时间了,机长先生。我们还是走吧。”
在车上,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其实你不用担什么心,这一点我看你是清楚的。航空公司对它们的女乘务员怀孕这种事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这种事情经常发主。我看到最近有一个报告说,全国航空公司平均每年有百分之十。”
他们两人之间的讨论,变得越来越就事论事了,他对这一点感到满意。
这样就对头!重要的是把桂温从感情上引开,不让她在孩子身上瞎起哄。如果她真要变得感情用事,那么种种尴尬的事情都可能会发生,那就无法按照常情办事。德默雷斯特对这一点心里是清楚的。
他谨慎小心地开着他那辆默塞地斯牌汽车,灵巧而又稳妥。他在控制任何一种机械的时候,包括汽车和飞机,这种指触已经成为他的第二天性。他从空港开车去桂温寓所的时候,郊区的街道刚扫干净,现在又厚厚地盖了雪。
雪还在继续不断地下,在没有建筑物遮挡着的地方,凡是风能吹到的地方,积雪愈来愈深。德默雷斯特机长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较大的雪堆,生怕车会陷了进去。在他抵达环美航空公司有顶篷的停车场之前,他无意中途下车。
桂温踡缩在他旁边的凹背皮椅里面,有点难以置信他说:“每年一百个女乘务员里头,有十个怀孕的,这是真的吗?”
他说是这样。“即使每年略有出入,但总是相当接近这个数字。对了,避孕药算是稍稍改变了这一情况。不过据我所知,变化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我是个工会干部,我能看到这种材料。”
他等着桂温发议论,可是桂温没有作声。他接着说下去:“你不要忘了,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多半是年轻的姑娘,有的是从乡下来的,有的是城市里的小户人家出身。她们是在冷冷清清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一般。突然间,她们弄到这份迷人的工作,到处旅行,接触的都是些有意思的人物,住在最高级的旅馆里面。这是她们破题儿第一遭尝到安逸生活的滋味。”他笑了笑。
“偶然,这破题儿第一遭尝到的甜头,会在杯子里留下一些沉淀物。”
“说这样的话,下流!”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桂温这样生气。她忿忿地说:“听你的口气,优越感真够厉害的,真是个男子汉。如果说,我的杯子里,或者我的身子里有任何沉淀物的话,让我提醒你,那是你的沉淀物。即使我们不打算让它留在那里,我认为我可以找出一个比这个中听一些的名字。还有,如果你是在把我和那些你所说的姑娘,那些从乡下来的,那些‘小户人家出身’的混为一谈,我不要听这种混账话,一点也不要听。”
桂温双颊绯红,眼睛闪着怒火。
“嗨!”他说。“我喜欢你这个劲头。”
“那好,你就再说下去,比这更好看的还在后面。”
“难道我就坏到这个地步?”
“没法容忍。”
“那好,我道歉。”德默雷斯特把车速放慢,在交通灯前停下,那红色的灯光在纷飞的雪片中闪闪发亮,形成无数道反光。两人默不作声地等着,直到指挥灯象圣诞卡片上变幻的颜色那样,一霎眼变成绿色。在车子重又开动之后,他赔着小心地说:“我并没有把你跟别人混为一谈的意思,你是个例外。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只是一时大意了。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看咱俩都大意了。”
“就这样吧。”桂温的怒气在逐渐平息。“不过再也不要把我和那些人扯在一起。我是我,我不是别的什么人。”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桂温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我们可以这样叫他。”
“叫谁,怎么叫?”
“你让我想起我早先说过的——关于我里面的那个幼小的弗农·德默雷斯特。要是我们这个孩子是个小子,我们可以称呼他小弗农·德默雷斯特,这是美国人的叫法。”
他对自己的名字从来也不感兴趣。现在他开腔了。“我不愿意我的儿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事情不妙。
“桂温,我方才是在说航空公司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妊娠三点方案?”
她简短地说了一声:“知道。”
桂温自然是知道的。大部分女乘务员都知道,如果她们中间有谁怀了孕,只要本人同意某些条件,公司能帮些什么忙。在环美,人所熟知的有个名之为“3-PPP”(妊娠三点方案的英文缩写。译者注)的制度。别的公司各有不同的名称,办法也稍有不同,但原则都是一样的。
“我知道有些姑娘们利用那3-PPP,”桂温说,“我没有想过我也要利用它。”
“别的人大多不需要这一个,我看是这样。”他又找补一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种事情航空公司是不会大肆宣传的,总是悄悄地进行的。我们的时间怎么样?”
桂温把她的手表凑在仪表板的灯光下面。“时间没问题。”
他小心地把他的默塞地斯汽车转入一条中间车道,判断了一下他的车在这湿而多雪的路面上有多大的牵引力,然后超越一辆其声隆隆的多种用途卡车。有几个人,大概是抢险人员,把身子贴在卡车的两侧,随车行进。这些人看上去疲乏困惫,身上湿漉漉的,没精打采。德默雷斯特在琢磨,如果他们听说他和桂温就在几个小时以后将置身于那不勒斯温暖的阳光之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说不上,”桂温说,“我说不上我是不是会这样做。”
桂温和德默雷斯特都懂得公司当局搞那个妊娠方案的用心。没有一家航空公司愿意由于为某种原因失去它的女乘务员。训练这些女乘务员要费很多钱,训练出一个合格的女乘务员,意味着一大笔投资。还有:一个合式的姑娘,长得好看、有气派、有个性,是不可多得的。
这个方案的实施是既切合实际而又简便的。如果一个女乘务员有了身孕而又不打算结婚,在她妊娠状态解除以后,显然可以恢复原来的工作,公司通常也总是乐意她回来。因此,就订出了这样的办法:她可以留职公休。关于她本人的福利,公司的人事部门设有一个科,专司其事。这个科的任务之一就是帮助当事人安排医疗或养病的场所,地方可以在这个姑娘的住家附近或者稍远一些,由她自己挑选。航空公司还在心理上对她进行帮助,让她知道有人在关心着她,照顾她的利益。有时还可以安排贷款。随后,如果这个女乘务员产后不好意思回原单位,她可以悄悄地调到另一条她自己选择的航线上去。
作为交换条件,航空公司要求这些女乘务员作出三项保证,这就是三点孕妊方案那个名称的由来。
第一,在她怀孕期间的任何时候,她必须让公司人事部门知道她的行踪。
第二,她必须同意在孩子出生以后,立刻把孩子交给别人收养。本人永远不得获悉孩子的养父母是谁;这样,这个孩子将完全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当然,航空公司保证按照正当的过继程序办事,替孩子找到一个很好的人家。
第三,在开始实施三点方案的时候,这个女乘务员必须将这孩子的父亲的姓名告诉航空公司。她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后,人事部门的一个代表——富有处理这类事务的经验的人——马上会去找上孩子的父亲,目的是为这个姑娘取得金钱上的资助。人事部门的代表所要取得的是一项书面保证,同意拿出足够的钱来支付医疗和养病场所的费用。并且,可能的话,支付这个女乘务员工资损失的一部分或全部。航空公司在进行这些安排的时候,总是希望大家客客气气,不要大事声张。不过,迫不得已的话,公司方面是可以变得很不客气的,利用它们作为一个法人的相当强大的影响,对不愿意进行合作的个人施加压力。
如果孩子的父亲是个飞行机组人员,是个机长,是个第一驾驶员,或是个第二驾驶员,公司就不大需要采取不客气的手段。在这类情况下,孩子的父亲总是希望不要声张出去,公司方面温和的劝告就能解决问题。公司方面也确实做到不事声张。临时性的抚养费用的支付办法可以是各式各样的、合乎情理的,如果本人同意,公司可以在发给本人的工资支票中定期扣除。为了照顾本人,避免他家里人提出难堪的问题,这项扣款总是放在“个人杂支”
这个项目下面的。
通过这个办法收到的钱,全部付给那个怀孕的女乘务员。航空公司办理这种事情所需的开支不予扣除。
德默雷斯特说:“这个方案的全部意义是使你感到你不是无依无靠的,而是有各种各样帮助的。”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小心在意,避免提出任何有关堕胎的事。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因为任何一家航空公司都不愿意也无法直接卷入安排堕胎的事。
女乘务员的主管人,总是对提出这类事的人,就这方面非正式地出些主意,因为这些主管人通过别人的经验,知道如何进行这种安排。如果一个姑娘决意要堕胎,主管人的目标就是保证手术是在安全的医疗条件下进行的,不惜一切代价,决不去找那些容易出事的、名誉不好的医生,只有实在急得没有办法的人有时才去找这样的医生。
桂温好奇地瞅着她的伴侣。“告诉我一件事。你怎么对这种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不是对你说了吗?我是工会干部……”
“你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人,是管驾驶员的。你和女乘务员毫无关系——至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直接的关系。”
“弗农,你从前出过这种事……让一个女乘务员得了身孕……弗农,有没有?”
他勉强地点点头。“有过。”
“把女乘务员的肚子弄大,对你来说,真是轻而易举,都是些你方才说过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乡下姑娘。她们多半也是些‘城市里的小户人家’出身的吧?”桂温的声音颇有愠意。“一共有过几个?两打,一打?告诉我个整数,让我有个数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一个,就一个。”
当然,他一直非常走运。再有好几个本来也是完全可能的。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哦……近乎事实。另外还有一次,不过小产了,这不能算进去。
在快到空港的时候,还差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交通密度开始增加。
这个巨大的总站灯火辉煌,虽然今晚大雪把灯光弄模糊了,却仍然是火光冲天。
桂温说道:“那个怀孕的姑娘。我并不想知道她叫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她有没有利用那个玩意儿——三点方案?”
“利用了。”
“你没有管她的事?”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当然管的。如果你一定要问,是公司从我的工资支票里扣除的,所以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做法的。”桂温笑道:“‘个人杂支’?”
“对。”
“你老婆知道吗?”
他犹豫了一下后答道:“不知道。”
“孩子呢?”
“别人收养了。”
“它是个什么?”
“不就是个婴孩吗?”
“你清楚我问的意思,男的还是女的?”
“我想是个女的。”
“你想。”
“我知道是个女的。”
桂温这样盘问使他感到有点不痛快。这种盘问重新勾起了他真想快点忘却的回忆。
弗农·德默雷斯特把他的默塞地斯驶进空港那宽阔、气象万千的正门。
这时候,两人都不声不响。在进门处的高空,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有个未来派的抛物线形的圆拱,直冲云霄。这是一次全球性的设计竞赛中受到赞许的产物,据说它是航空界崇高理想的象征。前方是个道路、交叉道口、跨桥、地道的复合体,迂回曲折,令人叹为观止。原设计的意图是保证空港川流不息的车辆交通能以高速行进。不过今天晚上交通比往常要慢,这是三天大风雪造成的。许多雪丘占去了正常情况下可以使用的道路。铲雪车和翻斗车正在设法保持剩下的地区车辆畅通,然而却增加了这些地方的混乱。
在几次短暂的阻塞之后,德默雷斯特把车转入工作人员使用的通向环美航空公司机库总场的道路。他们要在那里下车,换乘机组人员的大轿车,前往机场大楼。
桂温坐在他身旁开始说话了。“弗农。”
“嗯。”
“谢谢你对我讲了实话。”她伸出手去摸他放在方向盘上靠近她这一边的那只手。“我能克服的。看来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一下有点受不了。我是要跟你去那不勒斯的。”
他点头笑了笑,然后把手从方向盘上移开,紧紧地握住桂温的手。“我们这一次将是一次欢聚,我保证我们俩都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决心要尽力而为,保证实现他的诺言。对他来说,这也不难做到。桂温一直在吸引着他,使他感到和她在一起,比起任何其他记忆中的人来,有更多的眷恋,精神上也接近得多。如果他不是早有妻室的话……他曾不止一次考虑和萨拉赫分手,另娶桂温。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认识不少同行,曾饱经沧桑——有些驾驶员遗弃了结褵多年的发妻,另找年轻的新欢。这些人往往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还要负担大笔赡养费。
他必须在他们的旅程中间,在罗马或在那不勒斯,和桂温再进行一次认真的讨论。到目前为止,双方的谈话并没有取得他想象中的那种进展,也还没有触及堕胎问题。
与此同时,一想到罗马,就提醒他自己眼前还有更需要加以关心的一件事:由他来指挥环美的第2次班机。
3
那把钥匙是开奥黑根旅社224号房间的。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毗邻空中交通管制室的半明不暗的更衣区,意识到他对这把钥匙和挂在上面的塑料号码牌已经看了有好几分钟。也许才几秒钟也说不定?这也是有可能的。这一阵,时光的流逝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有点变幻无常,捉摸不定。这一阵,在家里纳塔利有时也发现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出神发呆。等到她关切地问你在那儿干吗?他这才醒悟过来,想起他自己身在何处,恢复动作,继续想他的心事。
他感到以往和刚才出现的那种情况,说明他疲劳不堪的脑子本身已经不管用了。人的脑子是错综复杂的,里面有血管、肌腱,贮藏着思想、情绪,其中某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开关,它象电动机的过热断流器那样,是个保险装置。当电动机走得过热,为了防止烧坏,它就会起作用。可是,电动机和人脑有它们的不同之处,电动机在必要时就停止转动。
人脑却不会那样。
外面指挥塔上的聚光灯,透过更衣室唯一的一扇窗户,仍然射进足够的亮光,使基思可以借这个亮光看见东西。其实,他什么也不想看。他坐在一张木板长凳上,身旁放着纳塔利做的三明治,一点也没有吃。他啥也不干,就只拿着那把奥黑根旅社的钥匙,思索那人脑之谜。
人脑可以有高度的想象力,创作诗歌,设计出雷达显示器,创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和超音速的“协和式”飞机。人脑也能记事和支配良心,它也可以变得咄咄逼人,使人折磨自己,永远不得安宁;以致只有一死才能结束这种困扰。
死亡……跟着是湮没,忘却,最后是安息。
这正是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下决心今晚自杀的原因。
他得赶紧返回雷达室,因为他这一班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而且他暗自规定他今晚要值完空中交通管制这个班。他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为什么,只觉得应该这样做;他一向努力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非常认真。也许这认真办事的态度是家传的特性;看样子他和他哥哥梅尔在这一点上有共同之处。
无论如何,值完了班——尽到了最后一次责任——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到他下午登记好房间的奥黑根旅社去。到了那里,他就不再浪费时间,吞下口袋里放着的一瓶苯妥巴比妥,共四十粒,三千八百毫克。这些胶囊药丸是他近几个月积攒起来的,每次积几丸。医生开这个药是为了让他睡好觉,而他却从纳塔利认识的药剂师那里送来的剂量中,每次偷偷地扣下一半,藏了起来。几天前,他曾到图书馆查阅了一本有关临床药物中毒的书,肯定他手中的苯妥巴比妥远远超过了它致命的剂量。
他这一班将在午夜结束。不久在他吞下那些胶丸以后,很快就会入睡,而且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把表盘凑着外面射进来的亮光看了看时间。快九点了。是不是现在就回雷达室呢?不,再呆几分钟。他既然要回去,就得沉着镇静地应付这一班最后几个钟头里可能发生的事情。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又摆弄起奥黑根旅社的钥匙。那是开224号房间的钥匙。
奇怪的是数字上的巧合;今晚他预定的房间号码中碰巧有个“24”。有些人相信数字占卜。基思不相信这玩意儿;不过,他要信的话,末尾两个数字前面还有个“2”,这可以看成是“24”的重现。
头一个“24”是一年半以前的一个日子。他想起这个日子,泪水就模糊了他的眼睛,这种情况以前曾有多次。这个日子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
—充满了自怨自艾和痛苦。这是他阴郁的精神状态和极端孤僻的根源。这就是,他要在今晚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原因。
那是六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一个夏天的早晨。
对诗人、情侣和照彩色像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日子;那是人们忘不了的一种好日子。多年以后,每当他们要缅怀他们经历过的良辰美景时,就会象翻开一本剪贴簿那样想起这一天。在弗吉尼亚州的里斯堡,离开那具有历史意义的哈帕斯渡口不远的地方,黎明的时候,天空晴朗——天气预报说是CAVU,这是一个航空术语的简称,意思是“云高,能见度无限”。当天的天气一直是这样,除了在午后,出现过一些稀稀落落的棉花和羊毛状的层积云彩。阳光暖和,但不闷热。从蓝岭山脉吹过来的和风,带来了忍冬花的芬芳。
那天早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驱车到里斯堡的华盛顿航道交通管制中心去上班,一路上看到盛开的野玫瑰。这使他想起中学时代读过的济慈的诗句——“只缘夏意已浓……”用这句诗来描绘这一天看来是再熨贴不过的。
当时他在马里兰州的亚当斯镇——他租了一幢舒适的房子,同纳塔利和两个儿子住在那里。同往常一样,他从这个小镇出发,驱车进入弗吉尼亚州界。他那辆“大众”牌篷车的车顶敞着,他从容不迫地一面开车,一面尽情享受那清新的空气和阳光,非常舒服。当他看到他所熟悉的航道中心的现代化的矮房子时,他感到不象往常那样紧张。后来,他曾怀疑这种感觉本身是不是随后发生的事情的起因。
甚至进了指挥部——这个地方墙壁很厚,没有窗,不见天日——基思感到仿佛外面夏日的明朗阳光不知怎么地渗透到屋里来了。七十几个身上只穿着衬衫的值班管制员似乎都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不同于往常的严肃气氛—
—在一年中大部分的日子里,人们由于压力大总是在那种气氛下工作的。原因之一也许是天气特别好,交通量比平时少。许多非商业用飞机——私人飞机,军用飞机,甚至少数客机——正在按VFR,即“目视飞行规则”飞行,或是用“看到别人也让别人看到”的方法飞行的。这后一种办法就是飞机驾驶员不必通过无线电向空中交通管制塔的航道管制员报告,而在空中掌握自己的航向。
座落在里斯堡的华盛顿航道中心是个关键性的管制点。从它的主要工作室,可以观察和指挥东部沿海六个州上空航道上的全部空中交通。整个管制区加起来达十万平方英里。在这个区域内,每当一架申报按仪表飞行的飞机离开空港,就处于里斯堡的监视和管制之下,直至航程结束或离开该区为止。
进入这个区的飞机是由美国大陆其他地方的二十个管制中心移交过来的。位于里斯堡的管制中心是全国最繁忙的中心之一,负责世界上每天空中交通最集中的“东北走廊”的南端。
说来也怪,里斯堡距离任何一个空港都很远,距离华盛顿首府(哥伦比亚特区)就有四十英里。这个中心就是用首府华盛顿命名的。中心本身却在弗吉尼亚州的乡下,由一群现代化的矮小建筑和一个停车场组成,三面为绵亘的农田所环抱。附近有条名叫“公牛溪”的小河,内战时期这里曾发生过两次战役,使它名垂千古。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有一次下班后曾到“公牛溪”
去凭吊里斯堡的过去,也思索它的现在。它的过去和现在是奇炒而又迥然不同的。
那天早晨,尽管外面是个夏日,但是在这个教堂式的、宽敞的中心管制室里,一切都在照常运转。比橄榄球场还大的整个管制区,同以往一样灯光昏暗,这样,可以看清数十个雷达屏幕上的影象,这些雷达一层层、一排排地摆着,上面都吊着篷盖。初来这里的人最先注意到的是管制室里的噪声。
在飞行数据区摆满了大型电子计算机、五花八门的电子仪器和自动电传机,不停地发出机器呼呼的转动声,有的则咔嗒咔嗒作响。管制员在附近几十个岗位上坐着,指挥空中交通,用各种频率进行无线电联系,不断传来喊话声。
机器声和人声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是一片持续的噪声,但被隔音吸声的墙壁和天花板奇妙地压低下来。
管制室工作区的上方有座观察桥,横贯整个房间,偶尔前来参观的人被请到这里向下观看操作的情况。居高临下看去,管制室的活动酷似证券交易所。管制员们很少抬头去看观察桥,他们所受的训练要求他们不去理会任何可能分散他们工作中的注意力的事情。由于特许参观管制室的人很少,管制员和外人是难得照面的。因此,这里的工作不但高度紧张,而且象修道院那样与世隔绝,这里没有女性,使得这种与世隔绝的状况更为明显。
基思在管制室外面的套间里脱掉外套,穿上挺括雪白的衬衣,进入管制室。这衬衫就象是管制员的制服,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穿着白衬衫值班,也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他们大都是这样穿的。他朝自己的岗位走去,走过其他的管制岗位,有几个同事友好地向他道声“早上好!”这也是不寻常的。平时,一进管制室,就感到一股压力,人们习惯于匆匆地点个头或说声“喂!”
——有时连这都免了。
基思平时工作的管制扇区包括匹兹堡——巴的摩尔区的一部分。这一扇区由一个三人小组负责监听。基思是雷达管制员,负责同飞机保持联系和用无线电下达命令。两个副管制员负责处理飞行数据和同空港保持通讯联络,还有一个总管负责协调这三个人的工作。今天,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还来了一个实习管制员。几个星期以来,基思不时对他进行指导。
这个小组的其他成员和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同时慢悠悠地走进管制室,站在就要下班的人后面,用几分钟时间熟悉一下“图像”。在整个宽敞的管制室里的其他岗位上,情况都是这样。
基思站在他那个扇区即将下班的雷达管制员后面,已经感到他的思想在高度集中,思维自觉地在加快。在未来的八小时内,除了两次短暂的休息外,他脑子必须一直这样活动。
他看到,由于晴空万里,这段时间里的交通量不多也不少。在暗淡的雷达显示器的屏幕上,有大约十五个鲜明的绿色光点——雷达员称之为“目标”
——表示空中的飞机。阿勒格尼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440型”飞机在八千英尺高空向匹兹堡进近。在它后面不同的高度上,有架国民航空公司的“DC-8型”飞机,一架美国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两架私人飞机——
一架是“李尔”喷气机,还有一架是“童女F-27型”飞机——和另一架国民航空公司的飞机,这一架是“依列克特拉”螺旋喷气机。基思注意到还有几架飞机随时会出现在屏幕上,它们都是从巴的摩尔的友谊航空港起飞,从别的扇区飞过来的。从相反的方向朝巴的摩尔飞去的有一架即将由友谊空港进近管制台接手的“但尔泰DC-9型”飞机,它后面跟着一架环球航空公司的飞机,一架比埃德蒙航空公司的“马丁型”飞机,又一架私人飞机,两架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和一架“马霍克型”飞机。基思观察到这些飞机的高度和间隔都是令人满意的,只是飞往巴的摩尔的那两架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靠得近了一些。那个还坐在显示器前的管制员好象猜到基思在想些什么,他让第二架联航的飞机改变航道等待。
“图像我已经掌握了,”基思低声说。那个管制员点了点头,离开了座位。
基思的总管佩里·扬特把他的耳机插在基思头顶的插座,探身观察空中交通的情况。佩里是个高瘦的黑人,比基思小几岁。他的记忆力很强,而且记得快,能把一大堆飞行数据记住,然后把全部或部分背出来,象计算机一样准确。每当出现麻烦的时候,有佩里在,人人都感到放心。
基思已经接过几架新来的飞机,移交了另外几架。这时,总管拍了拍基思的肩膀。“基思,我这一班管两个岗位——这里和旁边的。我们缺一个人。你能对付一阵吧!”
基思点了点头,“明白。”他用无线电纠正了一架东方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的航道,接着对刚在他身边的座位坐下的实习管制员乔治·华莱士看了一眼,“我这儿有乔治帮我瞧着点。”
“好吧。”佩里·扬特拔下耳机插销,走到邻近的操纵架。这种事以前也偶尔出现过,都轻易地应付过去了。佩里·扬特和基思已共事多年,他们都知道彼此信得过。
基思对他旁边的实习生说,“乔治,开始熟悉图像。”
乔治·华莱士点了点头,把身子挨拢雷达显示器。他二十五岁左右,已经当了快两年的实习生;在这以前,他曾在美国空军服役。华莱士已经显示出他有机灵、敏捷的头脑,而且在紧张的情况下能够不慌不乱。再过一个星期,他将成为一个合格的管制员,尽管他实际上已经锻炼成熟。
基思故意让一架美航“BAC-400型”飞机和一架国航“727型”飞机的间隔缩短到正常限度以下,同时准备在挨得过近时立即发报通知。这当儿,乔治·华莱士发现了这一情况,提醒基思纠正。
这种现场实习是衡量一个新管制员的能力的唯一可靠办法。同样,当实习生独自坐在显示器前面,遇到难题时,应该放手让他发挥他的智谋,独立处理问题。在这种场合,教练管制员不得不坐在那里不动;尽管他会紧张得捏紧双手,满身冷汗。有人曾打个比方说,这就象“用手指甲扒在砖墙上”。
关键在于什么时候插手或接手,既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如果教练员真的接手,就会损伤了实习生的自信心,从此一蹶不振,结果糟蹋了一个可以培养出来的好管制员。反之,如果教练员在该接手时不去接手,那么就会造成可怕的空中撞机。
由于要担风险和承受额外的精神压力,许多管制员都不愿培养实习生。
他们指出这个把技术传授给别人的差事既得不到公家的表扬,也没有额外的报酬。而且,一旦出了毛病,教练管制员还要负全部责任。这么紧张,又要承担责任,却一点好处也没有,何苦呢?
可是,基思当教练员,却表现出既能胜任愉快,在指导实习生时又富有耐心。虽然他也常常受罪和出冷汗,但他总觉得他做这个工作是责无旁贷的。
眼下,看到乔治·华莱士已经成长,他深感自豪。
华莱士又轻声说,“我建议让联航284向右转,把它同‘马霍克’的垂直间隔拉开。”
基思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揿下话筒按钮。“华盛顿中心呼叫联航284,右转弯,朝060飞。”
对方立即回话。“华盛顿中心,联航284明白。060。”在数英里之外阳光灿烂的高空,乘客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那架漂亮的巨型喷气机即将平稳地转弯。在雷达显示器屏幕上,代表联航284的一条鲜绿色的半英寸宽的脉冲标志正朝新的方向移动。
在管制区下面的一个房间里,摆满了一台台徐徐转动的磁带录音机,正在录下地面和空中的对话,以便必要时重新播放之用。管制室每一个岗位上进行的每一次对话都录制下来存档。总管们定期要播放其中一些录音带,进行审查。如果发现程序有错,就通知管制员。但没有一个管制员事先知道他的录音什么时候会被选来进行分析。磁带录音室的一扇门上,有一条使人心惊肉跳而富有幽默感的告示,上面写着“老大哥在听着”。
早上的时间在慢慢流逝。
佩里·扬特不时过来看看。他还在兼管两个岗位,每处用足够的时间弄清当时的空中交通情况。看样子,他对眼前的情况很满意。他在基思身后呆的时间比在另一岗位短,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在上午的中段时间里,空中交通量稍有缓和,但到午前又会多起来。十点三十分过后不久,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同乔治·华莱士换了位置。这个实习生坐在雷达显示器前,基思在旁边看着。基思觉得没有必要插手,因为年轻的华莱士是胜任和机灵的。在这种情况下,基思就尽可能让自己松弛一下。
到十点五十分,基思想上个厕所。近几个月来,他闹了几次肚子,他疑心现在又要开始了。于是他示意佩里·扬特过来,把情况告诉了他。
总管点了点头。“乔治行吗?”
“跟老手一样。”基思说这话时,提高了嗓门,好让乔治听见。
“我顶着,”佩里说。“你走吧,基思。”
“谢谢。”
基思在扇区工作日志上签了名,记下他离开的时间。佩里大笔一挥在下面一行签上他名字的字首,表示负责监听华莱士。几分钟后基思回来时,他们还要照样办一次这样的手续。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离开管制室时,总管正在察看显示器屏幕,他的手轻轻搭在乔治肩上。
基思去的盥洗室在管制室上面。一扇砂玻璃窗透进了外面一点明媚的阳光。基思解完手,擦洗一番,让自己提提神,然后走到窗前,把窗打开。他不知道天气是不是还同他早先来上班时一样晴朗。打开窗一看,的确还是那样。
从这扇开向大楼后部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后勤区外绿油油的草地、树木和野花。不过眼下更热了,到处是一片小虫的催眠似的嗡嗡声。
基思站在那里眺望,真不愿离开那可爱的阳光,回到阴暗沉闷的管制室去。他想起最近一个时期,有时候——也许有好几次——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他想,说实话,他对管制室里的阴暗沉闷还不是太在乎,而是对精神上的种种压力感到受不了。有一个时期,尽管他工作很紧张,压力很大,但从未使他厌烦过。可是如今他感到厌烦了,有时他不得不有意识地迫使自己硬着头皮去应付。
就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站在窗前沉思的时候,一架西北远东航空公司的“727型”喷气机正在从明尼阿
波利斯——圣·保罗出发的途中,快到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机舱里一个女乘务员正在俯身照料着一位年迈的男乘客。他的脸色铁青,看样子都说不出话了。女乘务员断定他心脏病发作了或者正在发作。她赶忙跑到驾驶舱报告机长。过了一会儿,西北航的第一驾驶员根据机长的命令,请求华盛顿航道中心允许飞机因特殊情况降低高度,优先放行前往华盛顿国民空港。
基思有时纳闷,象现在这样,他还能迫使自己的时常疲惫不堪的脑子继续活动多少年。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管制员,现在三十八岁了。
令人沮丧的是,你干这一行,到四十五岁或五十岁脑子就不管用了,成了老朽,可是,还得等上十年或十五年才能光荣退休。对许多空中交通管制员来说,这最后几年是相当艰苦的一段路程,往往走不到头。
同大多数管制员一样,基思心里明白,干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行的人,身体各个系统都会受到劳损,这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了。官方的航空外科大夫的档案里,有的是医学上的证据。管制员这一工作直接造成的病,包括高血压、心脏病、胃溃疡、心动过速、精神崩溃,还有许多小毛小病。独立开业的名医,在学术研究中都证实了这些发现。有一个医生说过:“管制员每天晚上都紧张得难以入睡,长时间地在想他到底是怎么防止那些飞机互相碰撞的。
他今天算是没有造成一场大祸,但明天是不是还那么走运呢?过不了多久,他身体内部某些东西——肉体上的或精神上的,而且往往二者兼而有之——
不可避免地要垮。”
基于这一认识,加上别的更多的认识,联邦航空局曾敦促国会同意空中交通管制员在五十岁或工作期满二十年后退休。医生们断言,这二十年相当于大多数别的工种的四十年。联邦航空局还告诫议员们说,这还关系到公众的安全;工作了二十年的管制员,很可能无法保证安全。基思记得,国会不理这一告诫,也不采取措施。
后来,总统的一个专门委员会也反对管制员提前退休,并通知联邦航空局——当时是总统直接抓的一个局——停止这一辩论。现在已经正式停止辩论了。不过,基思和其他人都知道,华盛顿联邦航空局的官员们私下依然坚持他们的观点;他们断定,只有在发生一次或一系列涉及筋疲力尽的管制员的机祸,引起新闻界和公众的愤怒后,这个问题才会再度被提出来。
基思的思路又回到了室外的田间。今天天气好极了,即使从盥洗室的窗口望去,田野也是很吸引人的。他真希望能到户外去,去睡在阳光底下。可是,他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他想他还是回管制室去。再过一会儿,他一定回去。
西北远东航空公司的“727型”飞机,经华盛顿中心批准,已经开始下降。在较低的高度上的其他飞机都被匆忙调开,或按照命令在保证安全的一定距离之外盘旋。
中午的空中交通量正在增加,眼下正在腾出一个斜向的空档,让西北航的飞机继续下降。同时还通知华盛顿国民空港的进近管制,进行戒备,在它从华盛顿中心接过西北航的喷气机以后,就要投入工作。目前,那架西北航的飞机和其他的飞机已被移交给基思旁边的那个扇区小组——即年轻的黑人佩里·扬特主管的那个临时增加的扇区。
在几英里宽的空域有十五架飞机被调来调去,它们的时速加起来有七千五百英里。可是绝不能让他们互相靠近,必须让西北航的飞机穿插通过这十五架飞机,安全着陆。
这种情况一天要出现好几趟。碰上坏天气,一小时之内就能出现多次。
有时好几起紧急情况同时发生,所以,管制员们不得不把它们编成号,如一号紧急情况,二号紧急情况,三号紧急情况。
面对眼前的情况,说话文雅、冷静、能干的佩里·扬特同往常一样熟练地应付着。他同扇区小组的其他人一起协调紧急措施程序,镇定沉着,语气平稳,旁观者从他的声调里根本听不出有紧急情况。已通知西北航的飞机换个单独的无线电频率,其他飞机都听不到发给它的信号。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架西北航的飞机稳稳地在自己的航道上飞行,正在下降。再过几分钟,紧急情况就可解除。
在这重重压力下,佩里·扬特还能挤出时间溜到旁边的岗位上察看乔治·华莱士的工作。在一般情况下,他是会专心致志照看华莱士的工作的。
看样子,一切都正常,不过佩里心里明白,等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回来,他会更放心一些。他朝管制室的门看了一眼,但还不见基思的影子。
基思仍然站在敞开的窗前,仍在眺望弗吉尼亚的乡村景色。他想起纳塔利,叹了口气。近来,他的工作引起了他们之间意见不一。他妻子无法理解或不想理解他的一些看法。纳塔利替基思的健康状况担忧,要他放弃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行,希望他辞掉这份差事,趁他还算年轻和身体还不差的时候找个别的工作。他现在意识到他犯了个错误,当初他不该把他的心事告诉纳塔利,也不该把他所看到的其他管制员因工作的缘故而未老先衰和患病的情况讲给她听。纳塔利变得忧心忡忡,也许是有道理的。但是,要放弃这一工作,抛弃多年的训练和经验是会有很多考虑的;而对这些考虑,纳塔利——他肯定所有女人都一样——是难于理解的。
在华盛顿航道中心西北三十英里的地方,西弗吉尼亚的马丁斯堡上空,有架小小的四座“繁茂的山毛榉”私人飞机,正在七千英尺的高度飞出弗166号航道,进入弗44号航道。根据它的蝴蝶型的机尾,一眼就识别出来。它正以一百七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巡航,目的地是巴的摩尔。机上载着姓雷德芬的一家: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欧文·雷德芬,他的妻子梅里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十岁的杰里米和九岁的瓦莱里。
欧文·雷德芬为人细心,一丝不苟。象今天这样良好的天气,他本来满可以按目视飞行规则飞行。但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申报仪表飞行计划更为稳当。在他飞离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本地的空港之后,他一直沿着航道飞行,同空中交通管制保持联系。华盛顿航道中心刚把它调到弗44号航道的一条新航线上。眼下他已经转上这条航道,刚才稍稍摆动的磁罗盘已经稳定下来。
雷德芬一家去巴的摩尔,一半是由于欧文·雷德芬要处理他的一些业务,一半是出游,包括今晚全家去看场戏。就在父亲全神贯注驾驶飞机的时候,两个孩子和梅里在闲聊他们到友谊空港吃午饭时要点些什么菜。
华盛顿中心向欧文·雷德芬下达最新的指令的管制员是快要合格的实习生乔治·华莱士,他还在代替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值班。乔治在他的雷达显示器屏幕上准确无误地认出雷德芬的“繁茂的山毛榉”飞机,在屏幕上代表这架飞机的是一个呈鲜绿色的点,但比大多数代表其他飞机——当时主要是航空公司的喷气机——的点要小一些,也移动得慢一些。不过,没有任何别的飞机在挨近它,看来它周围有足够的空域。扇区总管佩里·扬特这时已经回到旁边的位置上去。西北远东航空公司那架要求紧急降落的“727型”客机已经安全移交给华盛顿国民空港的进近管制。他目下正在协助料理事后的混乱。佩里不时朝乔治·华莱士那边望一望,有一次还喊道:“一切正常吗?”
乔治·华莱士点了点头,尽管他已开始冒了点冷汗。今天午间较大的交通量似乎比平时来得早些。
乔治·华莱士、佩里·扬特和欧文·雷德芬都没有看到有一架空中国民警卫队的“T-33型”喷气教练机当时正在弗44号航道以北数英里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盘旋。这架飞机是从巴的摩尔附近的马丁空港起飞的,上面的国民警卫队驾驶员是一个名叫汉克·尼尔的汽车推销员。
尼尔少尉正在按规定进行业余军事训练,让他单飞是要测验他按目视飞行规则飞行的熟练程度。由于只允许他在巴的摩尔西北规定的区域内作就地飞行,所以没有申报飞行计划。因此,华盛顿航道中心根本不知道空中有这一架“T-33型”飞机。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尼尔却对指定的练习课目感到厌烦,而且又是个大大咧咧的驾驶员。当他这架喷气教练机懒洋洋地在空中打转的时候,他对外面随便张望一下,发现他在练习各种飞行动作时已经飞到南面去了;而实际上飞机比他想象的要偏出许多。由于偏航,早在儿分钟之前,这架国民警卫队的喷气机就已闯进乔治·华莱士的雷达管制区,变成一个绿色点出现在华莱士的屏幕上,位置在里斯堡。这个点比雷德芬家这架“繁茂的山毛榉”稍大一点。稍有经验的管制员一眼就可以认出这个点是什么。可是,乔治还在忙于应付其他的飞机,没有发觉这个多出来的来历不明的信号。
在一万五千英尺高空飞行的尼尔少尉决定做几个空中特技动作——翻两个筋斗,作几次慢横滚——来结束他的飞行训练,然后返回基地。他来了个急转弯,接着又开始打转,同时采取标准的预防措施,朝上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飞机。这时他离弗44号航道比原先更近了。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想,他妻子不能理解的是一个男人不能不负责任、心血来潮地想辞去自己的工作就辞去。特别是在要养家活口,有子女要上学的情况下,更是不能这样做。特别是在你干上了这一行,好不容易才掌握了一门技术,别的什么工作又都干不了的情况下,更是不能这样做。在有些政府部门里,雇员们可以随时辞职,到别的地方去发挥其所长。可是空中交通管制员不能这么做。在私营企业中,没有他们对口的工作;旁的地方都不需要干他们这一行的人。
这种束缚——基思认识到实际情况就是如此——是一种和其他种种幻想的破灭俱来的幻灭,金钱就是其一。当你年轻、热情,一心想献身于航空业时,空中交通管制员的工资级别似乎不错,也许还比别的工作好些。久而久之,你才会明白,同你的工作所承担的可怕责任相比,这种工资级别是多么不相称。当今,在空中交通这一行里,技术最高的两种专业人员就是驾驶员和管制员。可是驾驶员一年挣三万元,而一个有资历的管制员最多只挣一万元。谁都不认为驾驶员的薪金应该低些。可是就连那些以自私自利、只顾自己著称的驾驶员也都认为管制员的工资应该要高些。
空中交通管制员也没法指望自己能象在大多数其他行业中那样得到晋升。高级总管的职位为数无几,只有少数运气好的才爬得上去。
所以,除非你豁出去或者不顾后果——但管制员的工作性质决定他们不是这号人——别无他法可想。基思决定不能辞去他的工作。他一定要再同纳塔利谈一谈;这种情况不管好坏现在是应该让她接受下来的时候了,调换工作已是为时太晚了。事到如今,他无意凑合找个别的勉强糊口的工作。
他确实非回管制室不可了。他看了看表,发现他离开管制室已快一刻钟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在做白日梦——他很少做这样的事——显然这是夏日使人昏昏沉沉所起的作用。基思关上盥洗室的窗子,顺着外面的走廊,赶忙回到下面的中心管制室。
在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县上空,尼尔少尉摆正他驾驶的国民警卫队“T-
33型”飞机,向前推调整片。他随随便便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没有看见其他的飞机。于是,他开着那架喷气教练机俯冲,开始翻第一个筋斗和慢横滚。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一进管制室,立刻就感到工作在加快,通话声比他离开时还大。当他从其他管制员身边走过,前往他自己的岗位时,他们忙得连头都不抬一抬,而今天一早他们是抬头打招呼的。基思在扇区日志上草草签了个名,记下了时间,然后走到乔治·华莱士身后,熟悉屏幕上的图像,让他的眼睛适应管制室内暗淡的光线,因为这里和外面耀眼的阳光截然不同。看到基思回来,乔治小声地说了个“嗨!”接着,继续用无线电向飞机发布指令。过了一会儿,在基思掌握了屏幕上的图像之后,他就要接替乔治,坐在他的座位上。不过,基思觉得让乔治独立工作一会儿也许有好处,可以增强他的信心。在邻近的扇区操纵台旁的佩里·扬特也看到基思已经回来。
基思仔细看着雷达显示器和屏幕上移动的光点——这些都是乔治已经识别出来的飞机“目标”,并在屏幕上用小小的活动标志标出。突然一个没有标出的鲜绿色小点跃入基思的眼帘。他厉声问乔治:“‘繁茂的山毛榉403’附近还有一架别的什么飞机?”
尼尔少尉已经完成了第一个筋斗和慢横滚,重新爬升到一万五千英尺。
他还在弗雷德里克县上空,不过稍为更偏南一些。他拉平“T-33型”喷气机,接着猛然俯冲,开始翻第二个筋斗。
“什么别的飞机?……”乔治·华莱士的目光跟着基思的目光扫过雷达显示器的屏幕。他倒抽了一口气,憋出一声“天哪!”
基思赶紧扯下乔治的无线电耳机,顺势用肩膀把他拱开。接着,打开频率开关,揿发话电钮。“华盛顿中心呼叫‘山毛榉NC-403’。你左侧有架来历不明飞机。马上右转弯!”
那架国民警卫队的“T-33型”飞机已经俯冲到底。尼尔少尉朝后拉操纵杆,开足马力,迅速笔直爬升。在他的正上方就是那架小型的“山毛榉”飞机,平稳地航行在弗44号航道上,飞机上坐着欧文·雷德芬和他一家人。
在管制室里……人们紧张得透不过气来……静寂无声……大家都一个劲儿在祷告……眼睛死盯着越来越挨近的两个鲜绿色的光点。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静电干扰声。“华盛顿中心,我是‘山毛榉’……”呼叫声猝然中断。
欧文·雷德芬是个顾问工程师兼经济学家。他是个熟练的业余驾驶员,但不是个职业驾驶员。
一个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听到华盛顿中心的喊话,一定会立刻向右急转弯。他准会从基思的声音里听出事态紧急,而且顾不得推调整片,也顾不上答话,立刻采取行动。即使要提问,也得等到事后再说。一个航空公司的驾驶员会不顾一切次要的后果,全力应付燃眉之急,设法躲避航道中心在喊话中所明确暗示的近在咫尺的危险。在他后面的乘客舱中,滚烫的咖啡可能飞溅,饭菜可能洒得遍地,甚至还可能造成轻伤。事后,会有人抗议、道歉、斥责,也许民用航空委员会还要进行调查。但是运气一般的话,大家都能活着。迅速的行动可以保证活命,也同样会保证雷德芬一家的性命安全。
航空公司的驾驶员经过训练和实践,都具有敏捷果断的条件反射。而欧文·雷德芬却没有。他是个一丝不苟、很有学问的人,习惯于先思而后行,并按正确的程序行事。他头一个想法是回答华盛顿中心的喊话,这就用掉了他仅有的两、三秒钟。翻完筋斗迅速爬升的国民警卫队“T-33型”飞机撞在雷德芬的“山毛榉”飞机的左侧,一下子削掉这架私人飞机的左翼,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T-33型”飞机也受了重伤,前半部碰得支离破碎,但仍继续朝上飞了一会儿。尼尔少尉只一刹那间瞥见另一架飞机,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就赶紧把降落伞弹射出去,等着张开。在他下面很远的地方,“山毛榉”飞机失去了控制,急剧螺旋下坠,带着雷德芬一家朝地面栽去。
基思的手不住地抖,他又试了一次。“华盛顿中心呼叫‘山毛榉NC-403’。你听见了吗?”
华莱士呆在基思身旁,他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来,他脸色苍白。
他们惊恐万状地看着雷达显示器上的光点汇合在一起,开花似的闪了一下,随后渐渐消失。
佩里·扬特知道出了问题,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基思的嘴发干。“我看是空中撞机了。”
这正是当时发生的事:凡是听见那可怕的声响的人都巴不得他们没听到,可是,既然已经听到了,是再也忘不了的。
欧文·雷德芬坐在那架螺旋下坠,眼看就要完蛋的“山毛榉”飞机的驾驶座上,把麦克风的送话电钮揿到底,这可能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可能是最后无可奈何的一种动作。那无线电居然仍然管用。
在华盛顿中心,从基思开始紧急喊话时打开的一个操纵台扩音器里传来了声音。起初是一阵静电干扰声,紧接着是一连串刺耳、慌乱、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管制室各个角落的人都转过头来。近旁一张张面孔都刷白了。
乔治·华莱士哭得死去活来。其他扇区的老资格总管也急忙赶来。
在尖叫声中,突然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惊恐、悲惨和哀求的声音。起初,并不是每个字都听得见。后来,在多次重放最后通话的磁带录音时,才把这些字拼凑成话。经过鉴定,是九岁的瓦莱里·雷德芬的声音。
“……妈妈!爸爸!……想想办法啊!我不要死。……啊!仁慈的主,我一直是个好……求求您!我不要……”
天可怜见,通话到此为止。
“山毛榉”飞机在马里兰州里斯本村附近坠落焚毁。四具尸体的残骸已无法辨认,合葬一冢。
尼尔少尉跳伞后安全地降落在五英里外的地方。
同这一悲剧有牵连的三个管制员——乔治·华莱士、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和佩里·扬特——立即停职,听候调查。
后来,实习生华莱士被判在技术上不负任何责任,因为事故发生时,他并不是合格的管制员。但他被开除公职,空中交通管制部将永不录用。
年轻的黑人总管佩里·扬特被判负全部责任。调查委员会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重放录音,审查证据,检查扬特自己在工作的重压下在几秒钟内必须作出的各项决定。最后的结论认为,他原该少花点时间处理有关西北东方航空公司的“727型”客机的紧急事故,而该多花一点时间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缺席时监督乔治·华莱士。至于佩里·扬特当时是值双班这件事——如果他不是那么好说话,他满可以拒绝这样做——却不予考虑。扬特受到正式的训斥和降级处分。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则完全被开脱。调查委员会煞费苦心地指出,基思当时要求暂时离开职守是合乎情理的,而且他按规定办了签出和签到手续。
同时,他一回来就发现可能要发生空中撞机,并力图防止这一事故。尽管他没有办到,委员会对他脑子灵、动作快还给予表扬。
起初,没有人提出基思离开管制室的时间长短问题。在调查快要结束的时候,基思眼看事情的发展对佩里·扬特不利,他主动提出了这个问题,表示要承担主要责任。他的这一请求得到嘉许,但是,调查委员会显然认为这是高风格的表现——如此而已。基思的证词,在弄清其用意后,也就一笔勾销。在委员会的最后报告中,并没有提到他企图提出异议这件事。
空中国民警卫队单独进行的调查证明亨利·尼尔少尉粗心大意、自作自受,没有坚持在米得尔敦空军基地附近飞行,而且让“T-33型”教练机偏近弗44航道。但由于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当时的实际情况,对他不予起诉。
这个少尉仍继续做他的汽车买卖,在周末仍然驾机飞行。
总管佩里·扬特得悉调查委员会的决定后,精神受到刺激,住进医院,接受精神病治疗。眼看他快恢复健康时,他接到一份不知是谁寄来的加利福尼亚州一个右翼团体印制的公报,公报除了反对别的事情外,还反对给黑人以民权。这份公报刊登一则对雷德芬悲剧的恶毒偏袒的报道。它把佩里·扬特说成是个无能、闯祸的蠢物,玩忽职守,对雷德芬一家之死无动于衷。公报说,这件事应该是对那些“悲天悯人的自由派人士”的一次警告,因为正是他们帮助黑人爬上他们的智力不能胜任的负责岗位上。公报还要求对空中交通管制部门所雇用的其他黑人来一次“大清理”,以免“再发生类似事件”。
要是在平时,具有象佩里·扬特那样的才智的人准会对这种公报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狂汉的出言不逊。实际上也是如此。但由于他目前的处境,他看了公报后,病又复发了。如果不是政府检查委员会拒绝开支他的住院费用,认为他的精神病不是因政府雇用而引起的,他恐怕还会无限期地接受治疗。
扬特出了院,但没有回到空中交通管制部门工作。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最后一次听说,他在巴的摩尔一家滨河的酒吧间工作,成天酗酒。
乔治·华莱士则不知去向。传闻这个前实习管制员又参军了——这次是参加美国陆军步兵部队,而不是空军——眼下闯了大祸,得罪了宪兵队。据说,华莱士一再殴斗,看来是故意惩罚自己,让自己皮肉受苦。但这些谣传没有得到证实。
对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来说,似乎生活还要按老样子过一阵子。调查结束后,撤销了他暂时停职的处分,他的资历和公职级别原封未动,并回到里斯堡工作。同事们深知,他的遭遇本来很容易落到他们自己头上,所以都对他表示友好和同情。他的工作刚开始时还算相当顺利。
他向调查委员会提出他的问题没有受到重视,后来基思再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那灾难性的一天他在盥洗室磨蹭的事,甚至对纳塔利也没提起。但这个秘密始终在他的脑海里占着突出的位置。
在家里,纳塔利是很了解他的,而且总是关怀备至。她觉察到基思经受了一次严重的打击,需要时间恢复,所以她想方设法迎合他的情绪——在他需要的时候,就陪他说话或凑他的趣;当他不需要的时候,就保持缄默。纳塔利还私下悄悄地告诉两个儿子勃里安和西奥,要他们也应该体贴他们的父亲。
基思有点心不在焉地理解和感谢纳塔利所作出的努力。她的办法也许终究会奏效的,但只有一件事例外,这就是空中交通管制员需要睡眠。可是,近来基思睡得很少,有时甚至彻夜无法入睡。
等他睡着了,在梦里总要重现空中撞机前一刹那华盛顿中心管制室的情景。……雷达显示器屏幕上汇合的光点……基思最后发告急的喊话……尖叫声和小瓦莱里·雷德芬的声音……
做的梦往往不尽相同。譬如,当基思想走到雷达显示器前,扯下乔治·华莱士的耳机,发出警告信号时,他的四肢却不听使唤,动作慢得使人发急,四周的空气象是粘糊糊的烂泥似的。这时他的脑子只是一个劲地在想:要是他能行动自如的话,这场悲剧是可以避免的啊!……于是他就竭尽全力挣扎,但是等他最后抓到耳机,总是已经太晚了。在有的梦境里,他抓住了耳机,可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只要他讲得出话,把警告发出去,就可以化险为夷。他的脑子象在赛跑,肺和喉咙紧张到极点,可就是发不出声来。
尽管梦境多变,结局总是一样——以“山毛榉”传来的最后一次无线电话而告终,即在调查期间他曾多次听到重放的录音带上传出的那段活。梦醒以后,身畔的纳塔利还在酣睡,可是他却眼睁睁地躺着,想啊,回忆啊,企盼那无法实现的事态,想把往事改变过来。后来,他干脆不睡,支撑着使自己醒着,以免再做梦受折磨。
正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良心促使他想起他在航线中心盥洗室里偷闲浪费掉的那几分钟时间。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他完全可以回去,也应该回到班上去的,可是由于懒散和只顾想自己的事,他竟然没有回去。基思心里明白——其他人却被蒙在鼓里——真正应对雷德芬惨案负责的是他本人,不是佩里·扬特。佩里成了个偶然的牺牲品,技术上的受害者。佩里是基思的朋友,那天,他信任基思,以为他办事认真,是会尽快赶回管制室里来的。
可是,基思明知他的朋友在值双班,明知他承担着额外的压力,他自己却在磨时间,比实际需要的时间拖长了一倍,拆了佩里的台。结果是让佩里·扬特去被控,代人受过。
佩里成了基思的替罪羊。
佩里受到了极大的冤屈,但总算还活着。而雷德芬一家却送了命。他们之死是因基思思想开小差所致,在阳光下磨磨蹭蹭,让一个经验不足的实习生去过久地挑起基思自己应该挑的担子,挑起基思更为胜任的担子。毫无疑问,要是他能早点回来,他完全可以远在“T-33型”教练机闯进航道靠近雷德芬的飞机之前就发现它。他一回来就发现了这架飞机,这就是一个证明—
—可惜他去得太迟了,无济于事了。
一到夜晚,基思的脑子就翻来翻去……一遍又一遍……好象在踩水车……自己折磨自己,受尽悲痛、良心责备的苦楚。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睡着了,一般都要做梦,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不管白天晚上,雷德芬一家人总是在他脑际出现,尽管基思和雷德芬、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素眜平生,但老是忘不了他们。基思看到自己的孩子勃里安和西奥活得好好的,就内疚起来。他自己还在人世,还在呼吸,似乎就是对他的一种谴责。
这许多不眠之夜和胡思乱想很快就影响了他的工作。他的反应变得迟钝了,作决定也犹犹豫豫的。好几次在工作负担太重的时候,他“失去了图像”,需要旁人帮助。后来,他发现有人在密切监视他。他的上级根据经验知道可能会出事,早就多少估计到会出现这种紧张过度的迹象。
接着,他被找去上级的办公室里进行了非正式的、友善的谈话,但没有解决问题。后来,根据华盛顿中心的建议,并得到基思本人同意,他从东海岸调到中西部——到林肯国际空港指挥塔去工作。有人认为,换个工作环境不无助益。带点儿人情味的官场中人,知道基思的哥哥梅尔是林肯国际航空港的总经理,认为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影响也许能够起点稳定基思情绪的作用。纳塔利虽然很喜欢马里兰州,但她毫无怨言地搬了家。
这个办法并没有奏效。
基思依然感到良心上的责备;依然恶梦连连,而且有所发展,花样翻新,尽管基本的内容是一样的。他只有靠服用梅尔的医生朋友处方的巴比妥酸盐才能入睡。
梅尔知道一些他弟弟的问题,但不完全了解。基思对他在里斯堡盥洗室磨蹭一事仍然保守秘密。后来,眼看基思的情况恶化,梅尔劝他去找精神病医生看看,但基思拒绝了。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有了亏心事,天上、人间或精神病学方面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这一事实,那又何必找什么灵丹妙药或什么自欺欺人的迷信仪式来摆脱它呢?
基思变得越来越颓丧,最后连性格随和的纳塔利也对他这种情绪起了反感。虽然她知道他睡不好觉,但她一点不知道他老在做梦。有一天,她又气又不耐烦地问他:“难道我们下半辈子就这样作践自己吗?难道我们再也不会有什么乐趣了,再也不象我们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吗?如果你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我可要跟你讲清楚——我没有这种打算,我也不愿意让勃里安和西奥在这种愁眉苦脸的日子中成长。”
基思没有作答。纳塔利接着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的日子,我们的夫妻生活,我们的孩子比你的工作要重要得多。要是你不能再干这种工作——如果工作那么紧张,你又何苦去干呢?——应该马上就改行。我知道你常对我这样说,那就挣不了那么多钱,而且把养老金也白白断送了,但钱不是一切,我们总还可以过下去嘛。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你要我吃多少苦,我可以吃多少苦,也许我会发点牢骚,但是不会发很多,因为不管什么情况,总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好得多。”她说着说着,眼看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可是她还是忍着把话讲完。“我得告诉你,我再也受不了啦!要是你这样继续下去,你就自己一个人去过!”
这是纳塔利唯一的一次暗示夫妻生活有可能破裂。也是基思第一次想到自杀。
后来,他的这个想法变得更坚定了,成了他的决心。
昏暗的更衣室的门开了。接着,灯也亮了。基思从沉思中回到林肯国际空港的指挥塔,在吊灯的强光照耀下,不断地眨眼。
原来是另一个管制员进来休息。基思把他没有碰过的三明治收了起来,关上存衣柜,走回雷达室。那个人好奇地朝他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基思不知道无线电失灵的那架空军“KC-135型”飞机的事是否已经处理完毕。很可能已经处理完毕,飞机和机组人员都已安全着陆。他希望是这样。
他希望今晚一切顺利。
他在走进屋去的时候,摸了摸口袋里放着的奥黑根旅社的钥匙,再一次肯定它还在。过不多久,他就需要使用这把钥匙了。
4
坦妮亚·利文斯顿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机场大楼的中央大厅分手到现在差不多快一个小时了。即使在眼前,尽管中间插进来不少事情,她仍然记得两人在电梯外边手碰手的情景,他用的那个声调,说的那一句话:“这下我就有理由可以在今天晚上再来看你。”
坦妮亚知道梅尔必须赶进城去,但她非常希望他也能记住:也要挤出时间先到她这里转一下。
梅尔提出来的“理由”——他这是存心——是坦妮亚在咖啡馆里获悉的一个情况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个环美的业务员当时告诉坦妮亚说:“第80次班机上面有个不买票偷乘飞机的人。”他说“他们在广播找你,”而且还说:“据我听到的情况,那个人不那么简单。”
事实证明那个业务员说得一点不假。
坦妮亚重又回到那个私人使用的小客厅里,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她在这间设在环美旅客报到柜台后面的这间屋子里,曾经对那个心情激动的年轻票务员佩西·史密斯进行安抚。现在,在坦妮亚面前的不是佩西,而是一个从圣迭戈来的小老太太。
“你过去也曾这样做过,”坦妮亚问,“有没有?”
“啊,是啊,亲爱的。有过好几次。”
这位小老太太舒舒服服地、满不在乎地坐着,一双手文雅地合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面,手心里面还露出一角有花边的手绢。她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黑,罩衣是老古板的高领,活象是谁的一个曾祖母出门去教堂。实际上,她却非法地,没有买票就在洛杉矶坐上了飞机要去纽约。
坦妮亚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远在公元前七百年,就有人偷乘腓尼基人在东地中海游弋的船只。当时,谁要是被逮住,就要处以非常痛苦的死刑——成人偷乘者要开膛剖肚,孩子则放在祭祀石上活活烧死。
打那以后,刑罚逐渐减轻,但是偷乘者并未减少。
坦妮亚不知道,在航空公司雇员这个小圈子之外,有没有人知道自从喷气式飞机增加了民航客运的速度和压力以来,白乘飞机这样的事竟然也与日俱增起来,象个传染病似的。大概没有人知道。各航空公司总是竭力把这整个问题包藏起来,深怕一旦公诸于世,那不花钱买票的队伍就会继续扩大。
但是,也有人知道白坐飞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其中就有这位从圣迭戈来的小老太太。
她叫艾达·昆赛脱太太。坦妮亚把她的名字和她的一张社会保险卡进行了核对。如果不是这位昆赛脱太太自己办错了一件事,她本来完全可以不被发觉地到达纽约。原来她把她的白乘飞机的身份透露给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旅客,那个旅客向女乘务员报告了这件事。女乘务员报告了机长,机长向前方发了个无线电话,于是一个票务员和警卫就在林肯国际机场等着把这位小老太太拉下飞机。她被送到坦妮亚这里,坦妮亚作为处理旅客关系的人员,她工作的一个方面就是处理本公司碰巧逮住的这类白坐飞机的人。
坦妮亚把她那整齐贴身的制服裙拉拉平,这种手势已经成了她一个习惯。“好吧,”她说,“我看你还是把情况跟我讲一讲。”
这位老妇人把那握着的双手放开,那块有花边的手绢也稍稍变了个位置。“唔,我是个寡妇,我有个结婚了的女儿在纽约。有时候我感到寂寞,就要去看她。于是我就这样办,我去洛杉矶,搭上了一架去纽约的飞机。”
“就那样?不用票!”
昆赛脱太太好象有点惊讶。“啊哟,亲爱的,我买不起票。我只有社会保险,还有先夫留下的一点养老金。这点钱只够我买圣迭戈到洛杉矶的公共汽车票。”
“你在公共汽车上给票钱了?”
“那是啊。这家汽车公司的人可严着哪。有一次,我买了张只坐一站的票,到站不下车。他们每到一个城就查票,司机发现我的票不对头。他们很不客气。和航空公司完全不一样。”“我弄不懂,”坦妮亚说,“你为什么不利用圣迭戈的空港?”
“哦,亲爱的,他们那边的人大概认识我。”
“你是说你在圣迭戈曾经给逮过?”
这位小老太太把头一斜。“对。”
“除了我们这一家,你还偷坐过别的航空公司的飞机吗?”“哦,坐过。不过我最喜欢环美。”
坦妮亚竭力装出严厉的样子,但是不大好办,因为两人的对话听起来有点象是在讨论一起散步到街角的铺子去似的。不过她在提问题的时候,还是把脸绷得紧紧的。“你说说你为什么喜欢环美,昆赛脱太太。”
“是这样,他们在纽约的那些人总是非常讲道理的。我在女儿那里住了一两个星期以后,我就打算回家了,我就到你们公司的办公处去把情况告诉他们。”
“你对他们说实话?说你偷坐飞机去纽约来着?”
“对了,亲爱的。他们问我坐飞机的日期和班次——我每次总是记下来的,所以我都记得。于是他们查了查一些文件。”
“飞行清单,”坦妮亚说。她也弄不清楚这种对话是实在的还是捏造出来的。
“对,亲爱的,我看就叫这个。”
“请你讲下去。”
那个小老太太显得有点惊奇。“再也没有什么了。事后,他们把我送回家。一般就在当天,坐你们公司的一架飞机。”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他们没有说什么?”
昆赛脱太太文雅地笑笑,那神情就好象她是在一个教区牧师家里喝午茶似的。“哦,有时候也挨骂。说我淘气,以后别再这样。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是,”坦妮亚说,“这肯定是算不了什么。”
坦妮亚意识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事显然都是事实。航空公司都知道,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一个想偷坐飞机的人就是混上了飞机——登上飞机的办法多得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飞机起飞。只要这个偷乘者不闯到头等舱里去,因为那边的乘客很容易就被认出来,而且除非这班机满员,否则是不大会被觉察的。女乘务员也确实要点人数,她们的计数也可能和入口收票业务员的清单不符。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会怀疑是否有偷乘者,但是,那个值班的业务员得面临两种不同的选择。要就是让飞机走,在清单上记下人数和收票数不符,要就是重新核对一下机上每一个乘客的飞机票。
如果决定重新核对,这需要半个多小时;与此同时,把一架价值六百万美元的飞机扣在地面不放的代价是会扶摇直上的。在始发站和整个航线上的时刻安排将被打乱。那些有事要接头,有约会的乘客将会生气,不耐烦,而机长对他本人的准点纪录是敏感的,会对这个业务员发火的。这个业务员会说也许他自己弄错了;而且,除非他能够为这一次拖延时间找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事后他要受到地区客运经理的呵责。最后,即使挖出了一个偷乘者,金钱和声誉方面受到的损失会远远超过让一个人白乘一次的花费。
所以航空公司唯一明智的举动,就是把门关上,让飞机上路。
一般来说,结局就是这样。等飞机一上天,女乘务员们忙得不可开交,哪来工夫查票,而乘客们肯定不会答应到旅程结束的时候,再收一次票,耽误时间,嫌麻烦。因此,偷乘者就这样走掉了,没人盘问,没人阻拦。
那个小老太太对坦妮亚叙述的关于回程的情况也同样是确实的。航空公司认为偷乘飞机这样的事是不应该发生的,一旦发生了,说明这是公司本身的错,因为它没有制止这样的事发生。在这一基础上,航空公司承担责任,保证要把偷乘者送回原来上飞机的地方,由于没有其他办法把他们送回去,罪犯就坐正常的席位回原来的地方,享受招待旅客的一切正常待遇,包括供应膳食。
“你也是个好人,”昆赛脱太太说。“我在碰上好人的时候,经常一眼就能够看出来他们是好人。不过你比公司方面别的人要年轻一些——我是说我不得不打交道的那些人。”“你是指那些处理欺骗和偷乘飞机者的人。”
“对啦。”这位小老太太看上去并不觉得害臊。她一双眼睛象是在作出估计,上下打量。“我说你有二十八。”坦妮亚淡淡地说:“三十七。”
“嘿,你看上去年轻而成熟。大概是已经结了婚的缘故。”“少扯这一些,”坦妮亚说。“这帮不了你的忙。”“可你就是已经结了婚的嘛。”
“我结过婚。眼前没有。”
“真可惜。你本来可以有几个漂亮的孩子。红头发,象你。”也许是红发,不过没有开始灰白,坦妮亚心里在想——今天早晨,她发现了灰白的头发。至于孩子嘛,她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她是有个孩子,在她公寓房子的家里,而且她希望已经睡着了。但她没有说这些,而是严峻地对艾达·昆赛脱太太这样说:
“你所做的事是不老实的。你犯了欺骗罪,你犯了法。我相信你是懂得可以对你提出起诉的。”
在这位老妇人天真无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胜利的笑容。“不过不会对我提出起诉的,会吗?他们从来不对任何人提出起诉。”
看上去实在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坦妮亚想。她完全知道,昆赛脱太太当然也知道,航空公司从不对偷乘者提出起诉,理由是满城风雨比息事宁人更为有害无益。
不过有这样的可能,再提几个问题,也许能弄到一些对将来有用的情况。
“昆赛脱太太,”坦妮亚说,“你在环美航空公司飞机上免费旅行过这么多次了,你至少也得稍稍帮我们一下忙。”“我要能帮得了的,我乐意帮忙。”
“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登上我们的班机的。”
那位小老太太笑笑。“哦,亲爱的,办法多着哪。我尽可能使用各种不同的办法。”
“请讲给我听听。”
“啊,在多数情况下,我设法早点赶到空港,替自己弄一张上机通行证。”
“这有没有困难呢?”
“你是说弄上机通行证?啊,不,很容易的。如今航空公司把它们的飞机票夹当通行证用。我这就找上一个柜台说我的票夹丢了,请你们再给我一个。我挑一个办事的人正在忙着的柜台,有不少人等着的。他们总是给的。”
他们自然是会给的,坦妮亚心里想。这是一个正常的请求,而且是经常发生的。不同的是,大多数人再要一个票夹是有其合法的理由的,而昆赛脱太太不是这样。
“不过这不过是个空票夹,”坦妮亚指出。“它不是拿来当进口通行证用的。”
“我自己搞一个——在女厕所里。我身上老带上几张旧的通行证,我知道在上面要写些什么。我在我的包里放上一支大号的黑铅笔。”她把那块花边手绢放在膝盖上,打开她那黑色珠子穿的线包。“看见了吗?”
“看见了,”坦妮亚说。她伸过手去,把那支黑铅笔从包里拿出来。“我把这支笔留下,你有没有意见?”
昆赛脱太太稍微有点生气。“这可是我的笔。不过如果你要,我看我可以另外再去弄一支。”
“说下去,”坦妮亚说。“于是你手上有了一张登机证啦。接着呢?”
“我到班机离港的地方去。”
“去登机的大门?”
“对。我等着,等到检票的那个年轻人手忙脚乱的时候,在一大堆人一起过来的时候,他总是很忙的,我就走过他身旁,上飞机啦。”
“要是有人想拦住你呢?”
“没有人拦,我有登机证。”
“女乘务员也不管吗?”
“亲爱的,她们都是些年轻姑娘。她们总是忙着自己说话,或者对男的有兴趣。她们只查对班次的号码,我一直注意这班次号码不能弄错。”
“可你说了,你也不是经常使用登机证的。”
昆赛脱太太的脸一红。“在不用登机证的时候,我不得不撒个小谎,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候,我说我上飞机送我的女儿,许多航空公司都让人上去送行,这你是知道的。要是这架飞机是从别处飞来的,我就说我是回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把票留在飞机上面了。或者,我对他们说我儿子刚上去,他把钱夹忘在下面了,我要给他送上去。我手里拿着一个钱夹,这一个办法是最灵的。”
“是啊,”坦妮亚说,“我想也是。看样子你非常仔细,什么都想到了。”
她心里想,她问到了不少材料,可以通报全体女乘务员和入口验票员。不过,她怀疑这究竟能起多大作用。
“先夫教给我做事要做得彻底。他是个老师,教几何的。他老说你应该把每一个角度都考虑在内。”
坦妮亚对昆赛脱太太狠狠地盯了一眼。这个小老太太是否在作弄她?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小老太太脸上仍然毫无表情。“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没有提。”
屋子那一头的电话铃响。坦妮亚站起来去接电话。“那个老虔婆还在你这儿吗?”电话里是地区客运处经理的声音。这个经理负责环美在林肯国际各个环节的业务。他平日是个冷静、没有脾气的上级,可是今天晚上话声里有点焦躁。在这三天三夜中,各个班次的飞机都延迟了,旅客们因改变飞行路线感到不快,来自东部地区公司总部没完没了的干扰,这一切明显地影响了他的情绪。
“在。”坦妮亚说。
“从她那里搞到任何有用的材料了吗?”
“不少。我会打报告给你的。”
“打报告的时候,这一次,就请你用上些该死的大写字母吧,让我可以看得清楚些。”
“好,先生。”
她把“先生”这个称呼说得相当刺耳,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下。接着这位经理咕噜起来。“抱歉,坦妮亚!我大概是把我从纽约方面受的气出到你身上来了。好象一个船舱里的服务员要出气,就踢船上的猫那样,不过我不是说你就是一只猫。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
“我要一张去洛杉矶的单程票,今天晚上的,给艾达·昆赛脱太太。”
“就是那个讨厌的老婆子吗?”
“就是她。”
那个经理厌恶地说:“看情况,是要公司会钞的吧。”
“怕是这样。”
“我生气的是她比那些老老实实、照章买票的、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的乘客还要先走一步。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把她打发走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可以省心一点。”
“我看是这样。”
“我这就签发一张通知单。你到票务柜去取。别忘了提醒洛杉矶,要他们派空港警把那个老乞婆押出门。”
坦妮亚低声地说,“她也可能是惠斯勒的母亲呢(惠斯勒(1834-1903),十九世纪美国名画家,他画的一幅名为《本画家的母亲》(1872年)是比较著名的,现藏法国巴黎罗浮宫博物馆。这里似指这个小老太婆是个老于此道的人。译者注)。”
那个经理咕噜道:“那就让惠斯勒替她买票好了。”
坦妮亚笑着把电话挂上。她回过来对昆赛脱太太说:
“你方才说,关于上飞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我。”
这位小老太太迟疑了一下。坦妮亚在电话里提了回洛杉矶的飞机,她一听到洛杉矶就显而易见地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基本上已经全对我讲了,”坦妮亚提醒她一下。“如果还有没讲的,你还是把话讲完的好。”
“当然有。”昆赛脱太太不很自然地,装得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是要说,最好不要挑大班次坐——我的意思是说重要的班次,那中途不停从这一头直飞那一头的班机。这样的班机人总是坐得满满的,即使是经济舱,也是对号入座。这就比较麻烦,不过我还是坐过一次,因为我查对当时没有别的班次。”
“那是说你总是坐不是直达的班机的。那在中间站停下来的时候,你没有被发现?”
“我装睡着了。通常他们不会来打搅我的。”
“可这一次你被打搅了。”
昆赛脱太太把她的嘴唇抿得薄薄的,带有责备的神气。“是坐在我边上的那个男的。那人非常卑鄙。我信任他,告诉了他我的秘密,他向女乘务员告发,出卖了我。这是你轻易信任别人的报应。”
“昆赛脱太太,”坦妮亚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听到了,我们要把你送回洛杉矶。”
这个老妇人一对灰色眼睛后面,发出一丝闪光。“听到啦,亲爱的。我猜事情也就是这样。不过我想去喝一杯茶。那就这样吧。现在我可以走啦,请你告诉我要我什么时候回你这儿来?”
“啊,不!”坦妮亚断然地摇摇头。“你不能单独一人到处转了。你可以去喝一杯茶,不过我们的一个人要跟着你。我这就去找一个人来,他要跟着你,一直把你送上去洛杉矶的班机。如果我让你在这里机场大楼到处乱转,我完全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你会人不知鬼不觉地又登上了一架去纽约的飞机。”
从昆赛脱太太立即对坦妮亚投以敌意的眼光看来,坦妮亚知道自己猜对了。
十分钟后,一切安排就绪。在飞往洛杉矶的第103次班机上,已经替昆赛脱太太定好了一个单人座位,飞机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出。这是一次直达的班机,昆赛脱太太不会有机会中途下机再折回来。洛杉矶方面的地区客运处经理已从无线电传真中得到通知;还有一张备忘录就要送给第103次班机的机组人员。
这位来自圣迭戈的小老太太被交给环美的一个男工作人员,他是新招来的低级职员,年纪还轻,好做这个老太太的孙子。
他叫彼得·柯克兰。坦妮亚对这个工作人员下的指示是明确的。“你要跟着昆赛脱太太一直到起飞的时候为止。她说她要喝点茶,你带她到咖啡馆去让她在那里喝;还可以给些吃的,如果她要的话,不过在飞机上会有晚饭的。不管她要喝什么,吃什么,你都要跟着她。如果她要去女厕所,就在外面等着她,除此之外,老要守着她。到了起飞的时候,把她带到离站门,和她一起上飞机,把她交给女乘务长。要交代清楚,上飞机之后,不管什么理由也不能让她再下飞机。她的花招多得很,会想出种种借口,所以要注意。”
临走之前,这位小老太太抓住了那个年轻工作人员的手臂。“年轻人,我希望你不会见怪。这年头,一个老太太就要有人帮扶,你长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的宝贝女婿。他也是长得不错的,不过,当然啦,他比你现在年纪要大得多。你们这家航空公司看上去确实都雇的是些好人。”昆赛脱太太带有谴责意味地对坦妮亚瞟了一眼。“至少,他们之中大多数人是好的。”“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坦妮亚要彼得·柯克兰小心在意。“她的花招有一大套。”
昆赛脱太太厉声地说:“这样说太不客气了。我可以肯定这位年轻人会有他自己的见解的。”
那个工作人员羞怯怯地微笑着。
昆赛脱太太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对坦妮亚说:“尽管你这样对待我,亲爱的,我要告诉你,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几分钟之后,坦妮亚从今天晚上两次接待人的那间小客厅里走回大楼夹层楼面上环美航空公司的行政办公处。她一看时间,是九点差一刻。她坐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外间的办公桌边,心里在猜测这是否公司最后一次和昆赛脱太太这个人打交道。坦妮亚对此是有怀疑的。她开始在她那架没有大写字母的打字机上打一份报告给地区客运处的经理。
呈:地客经
签呈人:坦妮亚·利文斯顿。
事由:惠斯勒的妈妈
她停了下来,心里在想,不知道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这会儿在哪里,他会不会来。
5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断定他今晚根本进不了城。他眼下在管理部门的夹层楼面他那套办公室里,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着办公桌面。他刚打过电话了解空港运转的最新情况。
三○号跑道还不能使用,因为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客机仍然把它堵着。所以跑道的总的使用情况变得相当紧张,飞机在空中和地面耽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未来几小时内,随时可能宣布关闭空港。
就在这个当口,飞机继续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树敌招怨。守在家里没有出去的梅多伍德房产主们不断打电话提出强烈抗议,这使空港和空中交通指挥塔的交换台忙得不可开交。梅尔还得到消息说,不少房产主参加了他今晚早些时候听说的抗议大会。几分钟前指挥塔值班主任告诉他,现在又谣传他们正酝酿今晚在空港举行什么群众示威。
梅尔闷闷不乐地想,他恨不得把这伙示威者踩在脚底下。
令人宽心的是第三类空中紧急情况刚刚宣布解除,引起这场风波的空军“KC-135型”飞机已经安全着陆。但一起紧急情况的结束,并不等于保险不致发生另一起紧急情况。梅尔没有忘记一个小时以前他在机场时心里出现的那种说不出的忐忑不安的感觉,一种要发生险情的预感。这种无法肯定或证明的感觉还缠着他。不过,即使没有这种预感,其他的一些情况也足以使他留在空港不走。
还在等待他出席慈善活动的辛迪当然会大吵大闹的。不过,他现在就已经要迟到了,她反正已经在生气了,那就干脆不去了,硬着头皮顶着,让她加倍出气就是了。他在盘算干脆现在就挨上她的第一炮,对付过去。他早先同他妻子通过电话,那张记着城里电话号码的纸条还在他口袋里装着。他掏出纸条,拨了电话。
同方才一样,辛迪过了几分钟才来接电话。在她接电话的时候,出乎意外一点没有方才通话时的那种火气,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感觉。她一言不发,听梅尔解释他必须留在空港的理由。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说不出什么理由,于是就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才找了几条连他自己也完全不能信服的借口,说着说着,自己就突然停了下来。
对方也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辛迪才冷冷地问道,“你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
她的口气象是在同一个令人生厌和疏远的人说话。“这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会来。你说你会来,当时我就知道你又是照例在骗人。”
他气冲冲地说,“我没骗人,而且也不是照例。今晚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已经多少次……”
“我好象听你说你的话已经讲完了。”
梅尔只好住嘴。说又有什么用呢?他无可奈何地作了让步。“那你就讲下去吧!”
“我刚要讲,你就打岔——这也是照例……”
“辛迪,看在上帝份上!”
“……知道你在骗人,我得想一想。”她停了一下,“你说你要留在空港。”
“我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呆多久?”
“呆到半夜,也许通宵。”“那我到你那儿去。你等着,我一定去。”
“我说,辛迪,这不行。这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那我们就把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变成是个时候。我要跟你谈的事,在哪儿谈都行。”
“辛迪,讲点道理嘛!我也觉得我们有些事要谈,但不……”梅尔又停了下来。他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讲话,因为辛迪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放下电话,坐在静悄悄的办公室里,陷入沉思。不知怎么地,他又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打电话回家。上一次接电话的是罗伯特。这次接电话的是经常替他们照看孩子的塞巴斯蒂安尼太太。
“我只不过想问问家里怎么样,”梅尔说。“没什么事吧!姑娘们都睡了吗?”
“罗伯特睡了,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利比这就去睡。”“我可以跟利比讲话吗?”
“嗯……就讲一会儿,你得答应很快就讲完。”
“行!”
梅尔知道塞巴斯蒂安尼太太一向爱训人。她一来,不但要孩子们听她的,而且要全家都听她的。他有时就纳闷塞巴斯蒂安尼两口子——那个胆小如鼠的丈夫偶尔露一次面——在夫妻生活中会不会发生动感情的问题。他猜想大概是不会的。塞巴斯蒂安尼太太是决不许可出现这样的事的。他听到利比踢哩挞拉的脚步声跑来接电话。
“爸爸,”利比说,“我们的血液是不是永远不停地在里面打转?”
利比每次提出来的问题总是些新鲜的怪问题。她会挖出许多新鲜的题目来,就象是在圣诞树下放着的礼物似的。
“不是永远的,亲爱的;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只是在你活着的时候才打转。打从你的心脏开始跳动的时候起,你的血液已经循环了七年了。”
“我摸得着我的心,”利比说。“在我的膝盖里面。”
他正要开口解释心脏不在膝盖里面,讲讲脉搏、动脉和静脉。一下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以后有的是时间来解释这些东西。只要你能摸得着心脏就行了,不管它象是在哪里——这才是关键的。利比具有善于抓住事物的实质的本能;有时他得到一种印象,似乎她在伸出她那双小手去摘真理的星星。
“晚安,爸爸。”
“晚安,乖乖。”
梅尔仍然说不上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但是打过了后,人觉得痛快一些。
至于辛迪,她向来说得到做得到,所以今晚她完全有可能到空港来。也许她这样做是对的。他们的确有些要解决的带根本性的问题,主要是他们这个夫妇关系的空壳子是否要为了孩子们而继续维持下去。至少他们可以在这里私下谈,罗伯特和利比不会听到,而以前他们吵架时,两个孩子偷听得太多了。
眼下,梅尔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做,只不过是等着,好让人家随时找得到他。他走出办公室,到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俯视候机主楼大厅里持续的熙熙攘攘的活动。
梅尔自忖,过不了许多年,空港大厅就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很快就要采取措施改变目前人们上下飞机效率不高的办法,一个个人就这样走上走下确实太麻烦,也太慢了。一架架飞机算起来每年多花好几百万元;同时,让它们在地面上闲着所花的费用也越来越高。飞机设计师、航空公司的规划人员正设法安排更多的飞行时间来增加收入,减少飞机留在地面的时间,因为在这期间是没有收益的。
现在已经制定了搞“人舱”的计划——这是根据目前把空运货物预先装好的美国航空公司型的“圆舱”设计的。其他航空公司大都也有他们自己的类似的圆舱系统。
货物圆舱由一些自成一体的舱室组成,大小正好紧紧塞在喷气机的机身里。每个圆舱都事先装进了形状和大小相应的货物,可以用起重机提到机身的高度,几分钟内即可送进一架喷气运输机。这种运输机的内部和常规的客机不同,一般是个空壳子。现在当专门运货的飞机到达空港的货运总站以后,原来装在飞机里的圆舱就被卸下,装上新的。这样,花最少的时间和劳动力,就可以把一整架喷气机迅速卸装完毕,马上又可以重新起飞。
“人舱”是按同样的设计改装的。梅尔曾经看过构想中的图案。这种舱由舒适的小客舱组成,里面设有座位,乘客就在空港登记处入座,然后,由传送带——类似目前的行李传送系统——送到机坪停机的位置上。乘客就地不动,“人舱”就滑进可能是几分钟前刚到的飞机里面去了。在这以前,已经把装着到港乘客的“人舱”卸下来了。
“人舱”装上飞机,固定好位置后,它的舷窗同机身上的舷窗恰好对上。
每一个“人舱”一端的门可以折起来,以便女乘务员和乘客在各个客舱之间走动。另有厨房舱装上新的食品供应和刚上班的女乘务员,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舱”也被塞进飞机。
这个系统经过改进完善,最后可能做到把“人舱”送进市区或使乘客不离开座位就可以换乘别的航空公司的飞机。
与此有关的一种设想是已在洛杉矶研制的“空中休息厅”。每一休息厅可容纳乘客四十人,是个半公共汽车,半直升飞机的东西。它在当地航线上使用时,可以用自己的动力在郊区或城区的街道上行驶,到了当地直升飞机场,就变成一架特大型直升飞机下面挂着的吊舱——整个装置可以快速往返于空港之间。
梅尔预料这些东西都会实现的。即使不完全是这样的东西,也会出现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且指日可待。对那些在航空界工作的人来说,令人神往的是奇异的梦想往往很快得以实现。
下面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喂,贝克斯费尔德!喂,上面那个人!”
梅尔用眼睛搜寻是谁在叫他。有五十张脸同时朝上张望,好奇地想知道叫的是谁。这一来,要找到是谁在叫他就更加困难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叫他的人是伊根·杰弗斯。他是个又高又瘦的黑人,身穿浅咖啡色的裤子和短袖衬衫。他伸出一只结实的棕色臂膀,着急地打着手势。
“你下来,贝克斯费尔德。听见了吗?有你的麻烦的。”
梅尔笑了笑。杰弗斯是空港的一个人物,他持有在候机楼擦鞋的特许证。
此人貌不出众,但笑容可掬。在他嘴里,什么话都讲得出来,可就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听见了,伊根·杰弗斯,你上来怎么样?”他笑逐颜开地说,“就凭你?贝克斯费尔德!别忘了我是租户。”
“我要忘了,你准会把民权法搬出来,念给我听。”“这可是你说的,贝克斯费尔德。快给我滚下来!”“你在我的空港讲话要注意分寸。”梅尔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边想边离开夹层楼面的栏杆,朝空港职员用的电梯走去。
伊根·杰弗斯在中央大厅那一层等着。
杰弗斯在候机楼经营四个擦鞋摊。在许多空港发出的特许证当中,擦鞋特许证并不是一项主要的。相比之下,空港签发存车处、饭馆和报摊特许证所得的收益是大得惊人的。可是这个一度在马路边上擦鞋的伊根·杰弗斯却目空一切,似乎空港所以在财政上兜得转,是全仗他在维持。
“我们之间,我和空港有合同,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在那个花哨的废话连篇的玩意儿上面明明写着我在这里拥有擦鞋的独家经营权,独—家—经—营。是不是这样?”“是这样。”
“我说,老兄,你捅了漏子了。跟我来,贝克斯费尔德。”他们通过中央大厅走到下半层的自动扶梯边,杰弗斯一步两级,跨下楼梯。边走,边亲热地同几个在他身边走过的人打招呼。梅尔跟在后面,由于他得珍惜那只不那么有力的脚,所以他脚步不那么利索。
到了自动扶梯脚下,就在赫兹、阿维斯和国民几家汽车出租公司的营业摊附近,伊根·杰弗斯把手一指,“就在这里,贝克斯费尔德!你看,我和伙计们的生意给抢走了!”
梅尔看了看他抱怨的原因。原来在阿维斯汽车出租公司的柜台前放了一块大字招牌,上面写着:
利用签票时间擦鞋
热忱服务
×××
我们力求服务周到!
在招牌下面的地上,摆着一台旋转式的电气擦鞋机,位置恰到好处,谁一站在柜台前,就可以象招牌所说的那样把鞋擦一擦。
梅尔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又觉得伊根·杰弗斯的抗议是有道理的。不管他是否当真,杰弗斯有权提出抗议。他的合同规定空港里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不得擦鞋。就象杰弗斯不得在那里出租汽车或出售报纸一样。每一个特有权享有者都得到一视同仁的保障,这保障的代价是空港收取享有特许权的人的赢利中的相当大的份额。
伊根·杰弗斯站在一旁看着,梅尔走到汽车出租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应急记事本,那是一个细长的小本本,上面记着空港高级职员的内部电话号码。他翻了翻本子,上面有阿维斯汽车公司经理的电话号码。当他走近柜台时,柜台后面的姑娘习惯成自然地报以微笑。梅尔用上司的口气说,“我用一下你的电话。”
她不同意。“先生,这不是公用……”
“我是空港经理。”梅尔伸手抓起电话,拨了号码。身在自己的空港,却有人不认得他,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梅尔的工作大都是不露面的,很少在大庭广众之间活动,所以空港的工作人员很少看见他。
他一边听着电话铃在响,一边心想旁的事要能象眼下这件事那么迅速和简单地得到解决该有多好。
电话铃响了十来下,接着又等了几分钟,话筒里才传来阿维斯汽车公司经理的声音。“我是肯·金斯利。”
“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梅尔问。“万一我要租车呢?”
“我在玩我孩子的玩具火车。好让我暂时摆脱一下汽车和打电话来要汽车的人。”
“有个小子多福气啊!”梅尔说。“可是我只有姑娘。你的小子喜欢机械方面的东西吗?”
“我这个八岁的小子聪明极了。你什么时候要他掌管你这个玩具空港,给我打个招呼。”
“一言为定,肯。”梅尔朝伊根·杰弗斯挤了挤眼睛。“有一件事也许你儿子现在就能办到。让他把擦鞋机装在家里。据我了解,这里正好有一台空着。这你也了解。”
对方沉默了一下,接着阿维斯的经理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人干吗非要扼杀这么一个小小的老少无欺的买卖呢?”
“多半是因为我们小心眼,有点固执。不过,我们要按规定办事。你记得合同的条款吗?——陈列区的任何变化要事先取得空港管理部门的许可。还有一条说的是不得侵犯其他租户的买卖。”
“我明白了,”金斯利说。“伊根·杰弗斯准是提了意见。”“他现在没法心情舒畅!”
“好吧!听你的。我这就叫人把那玩意儿弄走。忙得够呛吧!”
“还好,”梅尔说。“再过半个钟头就该忙了。”
“你啊!”
他听见阿维斯公司的那个人一边挂上电话,一边格格地笑。
伊根·杰弗斯满意地点了点头,依然乐呵呵的。梅尔在想:我在空港和大家处得不错,说说笑笑的,皆大欢喜。他真希望他自己也是高高兴兴的。
“你把那个阿维斯的人镇住了,行,贝克斯费尔德,”杰弗斯说。“可是还得瞧着点,下不为例。”他一本正经地走向“上行”自动扶梯,脸上还挂着笑容。
梅尔跟在后面,走得更慢了。中央大厅环美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围着一大群人,在人群后面有两个地方上面写着:
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
直飞罗马
在此登记
在不远的地方,坦妮亚·利文斯顿谈笑风生地在和一群旅客说着话。她朝梅尔打了个手势,过了一会儿就走过来找他。“我没完没了的事!这里象个疯人院。我以为你进城去了。”“我改变了计划,”梅尔说。“你要提这个,我还以为你已经下班了呢?”
“地区客运部经理问我是否先不要走。我们准备让‘金色巨艇’按时起飞。据说是为了维护信誉,可是我琢磨真正的原因是德默雷斯特机长不愿老那么等着。”
“你是让偏见左右你的一切了,”梅尔笑了一笑。“不过,我有时也这样。”
坦妮亚朝大厅里离他们几码远的一个圆形柜台围着的高起的平台指了指,“你跟你姐夫吵得不可开交就是为的那个;德默雷斯特机长为什么那么跟你过不去。是这么回事吧?”
坦妮亚指的是设在空港的出售保险单的柜台。十几个人挤在柜台周围,好多人正在填写空中旅行保险的表格。柜台后面两个颇有姿色的姑娘正忙着开保险单,有一个是金发女郎,特别引人注目,胸脯前双峰插云。
“是,”梅尔承认,“我们争吵多半是为了这个,至少最近是为的这个。
弗农和民航驾驶员协会认为我们空港应该撤销承办保险业务的摊头和保险单出售机。我不同意。我们俩在空港专员委员会当面吵了一架。结果是我吵赢了,弗农不高兴,他现在还不高兴呢!”
“我听说了,”坦妮亚盯着梅尔看。“我们有些人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德默雷斯特机长是正确的。”
梅尔摇了摇头。“那么,我们只好各持己见了。我已经讲了多少次了;弗农的论点是毫无道理的。”
梅尔认为,一个月前的那一天,弗农出席在林肯国际召开的空港专员会议,当时,他的论点就没什么道理。弗农要求出席发言,他所代表的民航驾驶员协会,正在掀起一个取缔各地空港出售保险的运动。
梅尔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会议的详细情况。
那是星期三早晨,在空港专员委员会的会议室举行的一次例会。五个专员全都出席了会议:米尔德瑞德·阿克曼太太,她是个颇有姿色的黑头发家庭妇女,谣传她因为是市长的情妇而被任命的。另外有四个是男的——一个是大学教授,担任委员会主席;两个是当地的商人;还有一个是已经退休了的工会负责人。
委员会的会议室在候机楼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是一间四壁都是橡木护墙板的屋子。一头是一个高起的平台,专员们坐在上面的皮躺椅上,他们前面是一张漂亮的椭圆形桌子。平台下方还有一张不那么讲究的桌子。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坐在这张桌子前主持会议,他两旁坐着各部门的头头。旁边是新闻记者席,后面是群众席,因为委员会会议一般都是公开的。群众席很少有人光顾。
今天,除了这些专员和空港职员外,唯一的外人是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他身穿笔挺的环美航空公司制服,在吊灯的照耀下,表示级别的四条金色杠杠分外夺目。他坐在群众席上等着,他身旁的两张椅子上堆满了书和文件。出于礼节,委员会请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他们讨论例行公事之前先行发言。
德默雷斯特站了起来。他用他一向自信的口吻向委员会侃侃而谈,偶尔才看看他的讲稿。他说他是代表民航驾驶员协会出席这次会议的,他是该协会的地方理事会理事长。不过,他要阐述的观点完全是他本人的,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大都同意他的观点。
专员们靠在躺椅上听取他的发言。德默雷斯特一开始就说空港出售保险是飞行这一行早期传下来的可笑和过时的东西。办理保险业务的摊子和保险单出售机本身以及它们在空港大厅所占的突出地位是对民航业的侮辱。空运的安全纪录,用里程来算,比任何其他运输形式都好。
一个人出门旅行,在火车站、公共汽车站或者乘远洋轮船,或者把自己的汽车从停车库开出去的时候,谁身上还带着专保死亡和受伤的保险单的?
更何况这些保险单是用各种狡黠的手法硬塞给他的呢?没有。
那末为什么航空业要搞这玩意儿呢?
德默雷斯特自问自答。他说原因是保险公司一眼就看到这里面有大利可图,“而不考虑后果。”
民航业仍然是个新的行业,尽管事实证明坐民航客机要比呆在家里还安全,许多人认为乘飞机旅行是危险的事。飞机失事是极为罕见的,但一旦发生,原先对飞行所持的不信任感就大为增长。其影响是很大的,并且把在其他想当然的旅行方式中的伤亡要比飞机失事的伤亡多得多这一事实给掩盖了。
德默雷斯特指出,保险公司自身也已证明飞行确是安全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进行空中旅行的机会远比旅客多,可是他们可以按正规的保险率购买一般的人寿保险;如果通过他们自己的集体保险,保险率比普通老百姓还低。
可是有些保险公司在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的怂恿下,得到航空公司的默许,继续利用飞机乘客的畏惧心理和容易上当受骗而大发其财。
梅尔坐在职员席一面听,一面暗中不得不承认他姐夫讲得透彻,但觉得“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这个提法是不明智的。这种说法使五个专员中好几个人,连阿克曼太太都皱起了眉头。
弗农·德默雷斯特象是没有注意到这情况。“女士和先生们,现在让我们谈谈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他说,由于在空港柜台上不负责任和随随便便地出售保险单,还有那保险单出售机,对每一个飞机乘客和所有空勤人员造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危险,这是最主要的。……“花几块钱保险费就可以捞回一大笔保险金,发大财。”
德默雷斯特越讲越冒火。“这种制度——如果你想把这一危害人民大众的做法说得好听一点,就管它叫制度吧,可绝大多数驾驶员不想把它说成是制度——实为一种生财之道,给疯子和罪犯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搞破坏,谋害许许多多的生命。他们的目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就是为他们自己或他们的预期受益者捞到个人的好处。”
“机长!”那个女专员阿克曼太太在座位上探身向前插话。根据她的话声和表情,梅尔猜到她对“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这句话不满意,正在慢慢地开始发作。“机长,我们听了你一大堆的意见。可是你有可以证明这一切的任何事实吗?”
“当然有,太太。我有的是事实。”
弗农·德默雷斯特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用图表证明已查实的因炸弹或其他暴力行动造成的空中失事平均每年一起半。尽管动机各异,但普遍一致的原因是要从飞行保险中取得经济上的好处。另外,还有一些爆炸的企图没有得逞或事先防止了;有些失事有可能是破坏,但没有得到证实。
他列举了一些重大的事故:一九四九年和一九六五年加拿大太平洋航空公司;一九五七年西方航空公司;一九六○年国民航空公司和一九五九年的一次,可能是破坏性的;一九五二年和一九五三年墨西哥航空公司,有两次;一九六○年是委内瑞拉航空公司;一九六二年是大陆航空公司;一九六四年是太平洋航空公司;一九五○年和一九五五年是联合航空公司和一九六五年的一次可能是破坏性的。在这十三次事故中,有九起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当然,破坏行为一经查实,涉案人员的保险单自然就跟着作废。总之,搞破坏是什么也捞不到的,神志正常、了解情况的人懂得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即使发生无一生还的空中惨案,只要找到飞机残骸,就可以查出是否发生了爆炸,而且一般来说,还能查出是用什么办法爆炸的。
德默雷斯特提请委员会的专员们注意,搞爆炸和残忍的暴力行为的并不是那些神志正常的人,而是些神志失常、精神变态的人,犯罪狂,丧尽天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这种人往往并不了解情况,即使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他们精神变态的头脑想的就只是他们要干的事。把事实扭成能够迎合他们的设想的东西。
阿克曼太太又插了一次嘴,这次显然是在生德默雷斯特的气。“我不能肯定我们这些人里面,即使是你,机长先生,有谁有资格谈论精神变态者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谈论这个问题,”德默雷斯特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样,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对不起,你是在谈论这个问题。而且我恰恰认为问题就在这里。”
弗农·德默雷斯特满脸通红。他这个人习惯于发号施令,而不习惯于被人盘驳。他的脾气说发就发,一下子就上来了。“太太,你是生来就这么笨,还是故意装傻?”
委员会主席用木槌猛敲桌面。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本来想笑,却硬是憋住了。
梅尔思量道,看来还是到此为止的好。弗农应该专心搞他拿手的飞行,避免象刚才那样搞外交。眼下要空港委员会按德默雷斯特机长所要求的去做,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梅尔来助德默雷斯特一臂之力。他脑子转了一转,不知道他是否应该帮这个忙。他觉得德默雷斯特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太过分了。不过,还有时间把刚才发生的事变成每一个人,包括米尔德瑞德在内,都会开颜的笑料。梅尔做这种事是很有办法的,既能打圆场,又能保住双方的面子。而且他心里明白,她是米里·阿克曼喜欢的人,他们相处得很好。不管梅尔说什么,她总是洗耳恭听的。
可是他又打定主意,管它呢!如果是他处在这个境地,他姐夫不见得会帮他的忙。还是让弗农自己想办法解自己的围。反正,梅尔过几分钟就要发表他自己的看法的。
“德默雷斯特机长,”委员会主席冷冷地指出,“你刚才讲的那句话是不必要的,是不妥当的,请你收回。”
德默雷斯特依然涨红着脸。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那好,收回就收回。”他朝阿克曼太太瞟了一眼。“我向这位太太表示歉意。她大概能够理解我同大多数民航空勤人员一样,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很强烈。只要在我看来是非常明显的事……”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
阿克曼太太瞪着双眼。梅尔觉得这样的道歉太不高明了。现在即使他想息事宁人,也为时太晚了。
其他专员中有一个人问道:“机长,你对我们究竟有什么要求?”
德默雷斯特朝前走了一步,带着劝说的声调说,“我恳求你们在这个空港取缔保险机器和设柜出售保险单,并答应今后不再出租供这一用途的场地。”
“你的意思是要完全取缔出售保险吗?”
“是的,在所有空港。女士和先生们,我可以这样说,民航驾驶员协会正在敦促其他空港也这样做。我们还要求国会采取行动,宣布空港出售保险为非法。”
“鉴于空中旅行是国际性的,光是美国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德默雷斯特淡淡一笑。“这个运动也是国际性的。”
“怎么个国际性法呢?”
“我们得到其他四十八个国家的驾驶员团体的积极支持。大多数人认为,如果在北美,由美国或加拿大带个头,别的国家都会跟着这样做。”
那个专员半信半疑地说,“我觉得这是你们的奢望。”
“就是嘛!”主席插话说,“如果公众要买空中旅行保险,他们就有权买。”
德默雷斯特点头表示同意。“当然可以买。没有人说他们不能买。”
“可就有人说不能买,你就说了。”阿克曼太太又插了话。
德默雷斯特嘴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太太,任何人要买多少旅行保险都可以。他只要有起码的先见之明,事先通过保险经纪人,甚至旅行社办好手续。”他朝其他的专员扫了一眼。“当今,相当多的人旅行时带着意外事故的一揽子保险单;这样,他们爱到哪儿旅行就到哪儿旅行,永远得到保险。
办法多得很。比方说,几家大的信用卡公司——戴纳斯公司,美国捷运公司,全权委托公司——都向信用卡持有者提供永久性旅行保险;每年还可以自动延长,费用照收。”
德默雷斯特指出,凡是经常出门的商人,大都至少有那么一张他提到的那些公司发行的信用卡,因此在空港取缔出售保险对商人来说并不使他们为难,也不会使他们感到不方便。
“而且这些一揽子保险单,保险率很低。我很清楚,因为我自己也买了这种保险单。”
弗农·德默雷斯特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至于这些保险单,关键是它们都通过某些渠道出售的。申请表是由有经验的人处理的;在申请和开具保险单之间有一、两天时间。这就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发现精神病患者、疯子或精神失常者,并查询这个人的意图。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精神病患者或精神失常者是靠一时冲动而行事的家伙。就空中保险而言,空港保险出售机和保险办事处啥也不问,而匆忙出售的保险单,这正迎合了这种冲动。”
“我看我们在座的都听明白了你要讲的是个什么问题,”主席挖苦地说,“你是在重复你讲过的话,机长。”
阿克曼太太点了点头。“我同意。我个人倒愿意听听贝克斯费尔德先生的意见。”
专员们的目光都投向梅尔。他表示接受这个要求。“是的,我确实有些看法。但我想等德默雷斯特机长把话完全讲完再发表我的看法。”
“他已经讲完了,”米尔德瑞德说。“我们刚作了决定。”
其他专员中的一个笑了起来,主席敲了敲木槌。“对,我完全同意。贝克斯费尔德先生,请你讲吧!”
梅尔站起来时,德默雷斯特机长气呼呼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是把话说清楚,”梅尔开始讲,“我的观点同弗农刚才所说的完全相反。我看你们可以把这称之为家庭纠纷。”
专员们都知道梅尔和弗农·德默雷斯特是姻亲,他们笑了笑。梅尔顿时感到几分钟以前的紧张气氛有所缓和。他对这些会议已经习以为常了,深知不拘形式总是最好的办法。弗农如果有心打听一下,也该明白这一点。
“我们应该考虑一下这么几个问题,”他接着说。“首先让我们正视这个事实,即大多数人生来怕坐飞机,我相信,不管我们取得多大进展,不管我们把安全纪录提得多高,这种感觉总是存在的。顺便说一下,我同意弗农所讲的一点,那就是我们的安全纪录是相当高的了。”
他继续讲下去:正由于这种本来就有的害怕,许多乘客买了空中旅行保险,才觉得轻松和安心些。他们需要这种保险,而且希望能在空港买到。保险出售机和空港保险办事处的大宗买卖已经证明了这一事实。乘客应该有买保险或不买保险的权利,而且要给他们提供方便,这是他们的自由。他们大都压根儿没想到事先买好保险。此外,梅尔又说,如果要那样卖飞行保险的话,包括林肯国际在内的空港都会损失一大笔收入。他在讲到空港收入时笑了笑。空港专员们也跟着笑起来。
梅尔当然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空港因提供出售保险单的特许权所取得的收入是相当多的,不能轻易放弃。林肯国际空港每年从出售的保险单中提取的佣金达五十万元,尽管没几个买主知道空港从每一元保险费中要抽二十五分钱。而保险这一行在特许权中居第四位,是个大户。只有停车场、餐馆和出租汽车的特许权给空港带来更大的收入。在其他大型空港,来自保险的收入大体相同或更多一些。梅尔想,弗农·德默雷斯特谈到“贪得无厌的空港管理处”,他当然可以这样说,不过这一笔钱本身也有它的说服力。
梅尔打定主意不暴露他的思想。一语带过收入的问题就行了。熟悉空港财务的专员们自会心领神会。
他看了看材料。这些材料是在林肯国际营业的一个保险公司昨天向他提供的。梅尔并没有索取这些材料,也没有对办公室以外的任何人提到过今天妄进行有关保险的辩论。可是保险公司的人不知怎么听说了,奇怪的是他们总能事先得到风声,随即采取行动保护他们的利益。
要是材料不符合他出自肺腑的主见,他是决不会引用的。妙就妙在这些材料和他的看法并不是背道而驰的。
“现在,”梅尔说道,“说一说搞破坏的问题——潜在的或是相反。”
他意识到委员会的成员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发言。
“弗农刚才谈了很多,但我细听之后认为有必要指出,在我看来,他所说的似乎大都是言过其实的。事实上,为了取得保险金而进行爆炸所造成的飞机失事,业经查实,为数寥寥。”
德默雷斯特机长从旁听席上一下子蹦了起来。“老天爷!我们还嫌机祸少吗?”
主席用木槌猛敲桌子。“机长……请你坐下。”
梅尔等德默雷斯特安静下来后,平心静气地接着说,“既然提出了这一个问题,回答是我们希望‘一起事故也不发生’。更现实的问题是:即使在空港买不到保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机祸了呢?”
梅尔稍停了一下,好让大家都吃透他的论点后,再继续说下去。
“当然人们会说,如果空港不卖保险,我们现在谈论的机祸就根本不会发生。换句话说,这些因一时冲动而造成的犯罪行为是因在空港可以很容易买到保险而引起的。同样,人们会说,即使犯罪行为是预谋的,但如果买飞行保险不那么方便的话,这些罪行也许就难以实现。我想这些就是弗农的论点,也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论点。”
梅尔望了望他的姐夫。他除了满脸怒容之外,没有别的表示。
“这些论点最站不住脚的地方,”梅尔强调说,“在于它们纯粹是假设性的。在我看来,策划这种犯罪行为的人,不大可能因空港买不到保险而不干坏事,他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弄到保险。正如弗农自己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梅尔指出,从另一个方面看,飞行保险看来只不过是想搞破坏的人的次要动机,而不是犯罪的主要原因。搞空中破坏的真正动机,是人们由来已久的弱点——如三角恋爱、贪婪、买卖破产、自杀。
只要世界上有人,梅尔论证说,就肯定不可能消除这些动机。因此,凡是对飞行安全和防止破坏行为表示关切的人,应该不是要求取缔空港的飞行保险,而是要求加强空中和地面的其他预防措施。措施之一就是严格控制炸药的销售,这是当今大多数破坏分子使用的主要工具。再就是建议研制一种“探测”器,检查行李中的炸药。梅尔向听得出神的空港专员们透露,有一种这样的装置已经在试用了。
第三个办法是飞行保险公司提出的,要求在起飞前打开旅客的行李进行检查,就象现在海关检查一样。不过,梅尔认为,这最后一个办法,实行起来显然有困难。
他要求严格执行目前禁止在民用飞机上携带轻型武器的法律。同时,飞机的设计也应考虑到破坏行为,以提高飞机防御内部爆炸的能力。在这方面,保险公司还推荐了一个办法,即行李舱的内壁要比现在做得更坚实和厚一些,甚至不惜增加重量和减少航空公司的收入。
联邦航空局,梅尔指出,曾研究过空港经营保险的问题,结果是反对禁止空港出售保险。梅尔朝弗农·德默雷斯特瞟了一眼,看见他两眼冒火。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联邦航空局的“研究”正是民航驾驶员耿耿于怀的事,因为这事是由一个保险公司的董事负责进行的,此人自己就是个飞行保险商,他是否公正是很值得怀疑的。
保险公司的材料里还有好几条梅尔尚未触及,但他肯定自己已经讲得够多的了,何况剩下的论点中有些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他甚至对他刚才讲过的关于行李舱的建议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他说不上那增加的重量摊在谁的身上——是由乘客,航空公司,还是由保飞行险的公司来承担?不过,他觉得其他一些论点都是强有力的。
“所以,”他最后说,“我们要决定的是,要不要根据假设,再也没有很多别的什么理由,就取消公众显然需要的一个服务项目。”
梅尔回到他座位上时,米尔德瑞德·阿克曼太太马上用加强的语气说,“我认为不能取消。”她向弗农·德默雷斯特得意洋洋地盯了一眼。
其他几个专员也以最简单的手续纷纷表示同意,随即休会,其他问题留待下午再研究。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外面的走廊里等着梅尔。
“喂!弗农!”梅尔在他姐夫开口之前,抢先开腔,争取同他和解。“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吧!朋友和亲戚之间时常还会意见不一致的嘛!”
“朋友”这个词儿当然有点过甚其词。尽管德默雷斯特娶了梅尔的姊姊萨拉赫,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彼此之间都没有好感,而且两人心里也都清楚。近来,这种恶感已经尖锐化,发展到公开顶撞了。
“你算说对了,我就是介意的。”德默雷斯特说。他的气头已经过去,但眼睛里依然冒火。
专员们鱼贯走出委员会的会议室,他们好奇地看着他们俩。他们是去吃午饭的。过几分钟,梅尔就要去和他们一同进餐。
德默雷斯特轻蔑地说,“象你这样的人,整天留在地面上,坐在写字台旁边,不搞飞行业务,说得倒轻松!要是你跟我一样经常在天上飞,你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梅尔生气了,他说,“我过去也不是专门驾驶写字台的。”
“啊!算了吧。别在我面前卖弄你那战斗老英雄的一套了。你现在的飞行高度是零,你的想法就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不是呆在地上,你就会同任何有自尊心的驾驶员一样看待那保险的买卖了。”
“你说的肯定是自尊心,不是自我陶醉吗?”梅尔打定主意,如果弗农要干一场,就随他的便,反正没有别人在一旁听着。“你们大多数驾驶员的问题在于你们太惯于把自己看作是超凡入圣,是云层的主宰。你们还总以为自己的脑袋特别灵。可是,除了一点点专业的东西外,你们的脑袋并不灵。
有时我觉得由于自动飞行代替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稀薄的空气中呆得太长了,你们剩下的那点脑子都给搞糊涂了。于是一旦有人提出坦率的见解,同你们的看法相反,你们就象那些惯坏了的小孩那样撒痴撒娇。”
“我不计较你说的这一套,”德默雷斯特说,“如果说有人耍小孩子脾气,那你现在就是在耍小孩子脾气。更重要的是你不讲实话。”
“你听我说,弗农……”
“坦率的见解,这是你说的,”德默雷斯特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说。“坦率的见解,天晓得!你刚才在里面讲话的时候,用的是保险公司的臭稿子。
你是在照本宣科。我坐在那儿看得一清二楚,我自己也有一份,所以我清楚得很。”他摸了摸他带着的一叠书本和稿纸。“你真不要脸,懒得自己动手写发言稿。”
梅尔的脸通红。他的姐夫这下可抓住了他的辫子。他本应自己准备讲稿的,或者至少把保险公司的稿子改写一下,重新打一遍。会前一连几天他都特别的忙,这是事实,但不能作为借口。
“你总有一天要悔悟的,”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到时如果你悔悟了,我随时可以奉陪,让我提醒你今天的事。在你表示悔悟之前,没有必要的话,我们还是再也不要见面的好。”
梅尔还没来得及答话,他的姐夫已经转身走了。
眼下在主候机楼大厅想起那件事,坦妮亚又在身旁,梅尔不知道——打那以后他曾好几次这么想——他为什么不能更为妥善地处理他同弗农的矛盾。他完全可以同姐夫的看法不同,而且至今他还认为没有任何理由要改变自己的观点。不过,他完全可以平心静气一些,避免不讲究策略,而这正是弗农·德默雷斯特,而不是梅尔的性格。
从那天以后,他们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今晚在空港咖啡厅同德默雷斯特也算照了一面,这是空港专员会议后梅尔第一次看到他姊夫。梅尔一向同他姊姊萨拉赫是不亲近的,他们互相很少串门。不过,梅尔和弗农·德默雷斯特迟早总要见面的,即使不是为了解决分歧,至少也把这一分歧挂起来。
梅尔觉得,从措词强烈的抗雪委员会的报告来看——这份报告无疑是受弗农的对立情绪所左右的——越早见面越好。
“要是我知道说起买卖保险的事竟会把你撵得离我那么远,”坦妮亚说,“我就不会提起这事了。”
尽管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往事只出现了几秒钟,梅尔又一次体会到坦妮亚对他多么知心体贴。在他的记忆中,别的人都没有这种猜透他心事的本领。这表明他们俩在天性上是亲近的。
他知道坦妮亚在盯着他看,她的目光温柔,心领神会,在温柔之外还有一种女性的魅力和性感,本能告诉他这种感情是会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的。突然间他想让他们的亲近感变得更亲近一些。
“你并没有把我撵得老远,”梅尔回答道。“你把我拉得更近了。眼下我非常需要你。”他们的目光紧紧相遇时,他又加了一句,“各方面都需要你。”
坦妮亚一贯心直口快。“我也需要你,”她微微一笑。“长期以来,我一直需要你。”
由于这一种冲动,他真想建议两人现在就走,找个安静的地方两个人在一起……坦妮亚的寓所也可以……至于后果嘛,管不得那么多。接着,梅尔想起了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的情况,他不能走。反正,现在还不能走。
“咱们晚些时候还见面,”他对她说。“我是说今天晚上。我说不准多晚,不过,一定要见面。我不来陪你,你就不要回家。”他真想伸出手去把她抓住,甚至把她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可是大厅里人来人往,他们周围都是人。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搁在他手上。这个触觉象是一股电流。“我一定等你,”坦妮亚说。“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过了一会儿,她走开了,顿时消失在环美航空公司柜台前的拥挤的旅客群中。
6
尽管半个小时以前她和梅尔说话的时候口气强硬,辛迪·贝克斯费尔德却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真希望有个她信得过的人帮她出个主意。
今天晚上,她究竟是到空港去呢,还是不去?
辛迪的周围人声鼎沸,“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之友”正在举行鸡尾酒会。她感到一个人孤零零的,非常寂寞,她心神不宁地在盘算她可以采取的两种行动。到目前为止,今夜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一直在不同的人群中走来走去,谈笑风生,同她熟识的或者她想结识的人打招呼。不过今天晚上和往常不太一样,由于某种原因,辛迪对自己一人来这里,没有人伴随有点敏感。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沉思,想出了神。
她再一次进行思考:晚宴快要开始,可她不愿意没有人陪着就单独赴宴。
所以,一个办法是回家,还有一个办法是去找梅尔,大吵一场。
她在和梅尔打电话的时候,坚持要去空港和他对阵。不过,她知道,如果她真去了,那就意味着双方要摊牌——几乎可以肯定将是不可挽回的、是决定性的。常理告诉她,迟早总是要摊牌的,所以不如现在就摊牌,解决了也就完了。而且还有别的有关的问题也必须解决。可是十五载的夫妻不象处理一件旧塑料雨衣那样随随便便就能摆脱的。不管有多少缺陷和分歧——辛迪可以举出许多——当双方已经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两人之间总还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要一下子切断这个关系,准是有痛苦的。
即使在目前,辛迪相信如果双方作出足够的努力,两人的关系还是可以挽救的。问题是:他们自己想不想挽回?辛迪深信她是愿意挽回的,只要梅尔能够满足她的一些条件,虽然在过去,他拒绝过这些条件,而且她也非常怀疑他能否象她所希望的那样作那么大的改变。不过,没有某些方面的改变,象现在这样的一起生活下去是无法忍受的。最近一个时期,甚至在性生活方面的慰藉也一点没有,过去有一段时期,这曾弥补了其他方面的一些缺陷。
在这一方面,也出了问题,虽然辛迪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问题。梅尔仍然能刺激她的性欲;即使在此刻,当她在这方面一想起他,就能引起她的冲动,眼下她就感到自己的心旌荡漾。但是在出现这种机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之间思想上的距离把双方都抑制住了。结果——至少对辛迪是如此——是失意、气忿,接着来的是欲火难禁,以致她不得不想要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的都可以。
她仍然独自站在那里,在密执安湖旅店豪华的大厅里站着。今天晚上,那里正在举行新闻界的招待会。她四周围嗡嗡的谈话声,多半是在议论这场大风雪和每个人到这里来所碰到的困难。不过,辛迪心里在想,他们至少还是来了,不象梅尔那样。偶尔有人谈到阿基多那,这使辛迪想起了她还没有弄清楚她的善举究竟是为了那一个阿基多那,是在厄瓜多尔的呢,还是在西班牙……你真该死,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好吧,我算是没有你那样手段高明。
有一只手臂擦了一下她的手臂,一个亲热的声音:“贝尔斯费尔德太太,你不喝点什么?我替你去拿来,怎么样?”辛迪转过身来。问话的是一个名叫德勒克·艾登的,报纸记者,有过一面之交。他的署名文章经常发表在《太阳时报》上。同其他许多搞他这一行的一样,他举止随和而又自信,带有点儿放荡不羁的习气。她知道在过去一些场合,彼此也曾互相瞩目。
“好吧,”辛迪说。“来一杯对水的波尔旁威士忌,水少一点。还有,请用我的名字称呼。我想你是知道我的名字的。”“那还用问,辛迪。”这个报人的眼睛带有爱慕的神色,同时正在毫不掩饰地作出估计。唔,辛迪心里想,行啊。她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很美;穿得很漂亮,经过悉心的化妆。“我这就回来,”德勒克·艾登嘱咐她,“可不要走开,好容易把你找到了。”
他有目的地走向酒吧间去。
辛迪在等着的时候,对这挤满了人的大厅扫视了一下,看见一个年纪较大、头戴插花帽子的女人也在看她。辛迪马上报之以微笑,那个女的也对她点点头,但立刻把她的眼光转向别处。她是个社交版的专栏记者。一个摄影记者站在她的旁边,两个人正在计划拍些照片,打算作为明天报纸统版用的材料。这个戴花帽的女的招呼几个慈善工作者和他们的客人凑在一起,他们一涌而前,露出一副笑容,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因被挑中要照相而感到高兴。辛迪知道为什么把她给忽略了,因为她单独一人,不够重要,要是梅尔在场,她就会显得重要起来。在这座城市的社交生活里,梅尔是有名望的。
恼人的是,梅尔对社交没有兴趣。
在房间的那一头,摄影记者的闪光灯一亮一亮的;那个戴帽的女人在把那些人的名字记下来。辛迪几乎要哭出来。几乎每一次慈善活动……她都自告奋勇地参加,工作勤奋,替最无聊的小组委员会跑腿,做最下贱的打杂活,做社会地位比较高的妇女所不肯干的。到头来,人家就这样把她撇在一边……
你该死,还得骂你一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这该死的讨人厌的雪!
去他妈的那个没完没了的、破坏别人夫妻关系的臭航空港!
那个报人德勒克·艾登拿着给辛迪的酒,还有他自己的往回走。在他穿过这间屋子走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在看着他,他笑了。他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如果辛迪懂得男人的心理,他大概正在盘算今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和她睡觉。她料想记者们都十分了解那些遭到丈夫忽视、感到寂寞的妻子。
辛迪自己也在盘算和德勒克·艾登有没有这种可能。三十出头一点,她心里在想;够年纪了,该是个能征惯战的;也够年轻的,应该可以教会他一两件事而变得兴奋起来,这是辛迪所喜欢的。他准是体贴的,可能是温存的,能给也能受。而且他是有心的;就在他去取酒之前就已有所表示。在两个相当敏感的有心人之间,要不了多久就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几分钟以前,她还在权衡是回家还是去空港。现在,看样子还可能有第三种选择。
“给。”德勒克·艾登把酒递给她。她看了看,酒很浓,他大概让酒吧间里卖酒的倒得多多的。真是的!——男人们就是这样显而易见。
“谢谢你。”她呷了一口,越过酒杯看着他。
德勒克·艾登举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里太闹了,是不是?”
辛迪心里在想,作为一个文人,他的谈吐缺少创造性到可悲的程度。她料到是要她回答说是啊,于是下面一句他会这样说:我们找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去,好不好?接下来的话也同样是猜得出来的。
辛迪为了拖延她的答复,又啜了一口酒。
她在考虑。当然,要是莱昂内尔在城里,她不会去理会这个人的。在别的时候她有事就找莱昂内尔,这个要辛迪和梅尔离婚、这样他就可以和她结婚的莱昂内尔……不过莱昂内尔现在辛辛那提(也可能是在哥伦布?)出差,办那些建筑师们要办的事,要十天之后,也许更久一些才能回来。
梅尔对辛迪和莱昂内尔之间的事并不知情,至少不那么具体,不过辛迪觉得梅尔怀疑她在什么地方藏着个情夫。她也同样觉得,梅尔对此并不太放在心上。这反而给了他个借口,可以把精力放在航空港上,把她完全撇开。
这个该死的航空港,比在他俩的婚姻中间插进一个情妇还要坏五十倍。
过去并不是一直如此的。
结婚不久,梅尔刚离开海军,辛迪为他的雄心感到骄傲。随后,梅尔很快地从民航管理的低层往上升,当他得到晋级和新的任命的时候,她是高兴的。随着他地位的增高,辛迪的地位也在上升——特别是在社交方面。在那些日子里,他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辛迪代表他俩应邀出席鸡尾酒会,私人的宴会,首次上演的夜场戏,慈善事业举办的晚会……如果同一晚上有两处应酬,辛迪善于判断哪一处更为重要,应该谢绝另一处的应酬。这种社交酬酢和结识知名之士,对一个正在飞黄腾达的年轻人来说是重要的。就是梅尔也看到这一点。他按照辛迪安排好的一切去应酬,并无怨言。
现在辛迪认识到了,麻烦在于她和梅尔有不同的长远目标。梅尔把他俩的社交生活看成是实现他职业上的雄心的一个手段;他的前途是主要的,而社交是个工具,最终他是要摒弃社交生活的。辛迪则把梅尔的前途看成是一份通向更多的、更高级的社交生活的护照。回溯过去,她有时想到,如果一开始他俩对彼此的观点有更好的了解,他们可能会取得妥协的。不幸的是,他们没有很好的了解。
大概是在梅尔(除了是林肯国际的总经理之外)被选为空港领导人理事会的主席的时候,两人的分歧开始了。
当辛迪获悉她丈夫的活动和影响现在已经伸展到华盛顿首府的时候,她高兴得无以复加。他随后被召去白宫,和肯尼迪总统握手言欢,这就促使辛迪认为从此他俩将投身于华盛顿的社交界中。在美好的幻想之中,她看到自己和杰基或埃塞尔或琼一起在海恩尼斯或白宫的草坪上漫步,还照了相(杰基当时是肯尼迪总统的妻子;埃塞尔是肯尼迪大弟弟(当过司法部长)的妻子;琼是肯尼迪二弟爱德华参议员的妻子。译者注)。
这些都未实现,一件也没有实现。梅尔和辛迪根本没有进入华盛顿的社交生活,虽然他俩完全可以很容易地进入。相反,由于梅尔坚持,他们开始谢绝一些应酬。梅尔的想法是他在职业上的名望现在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以致他不再需要操心是否算“进入”社交界,而且这种身份,他本来就不希罕。
当辛迪发觉这样的情况,她光火了,两人大吵了一场。这也是一个错误。
梅尔有时候是讲道理的,但是辛迪一发怒,常常使他坚持己见,并达到执拗的地步。两人吵了一个星期,辛迪在吵闹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撒泼,就此把事情弄得更糟。撒泼是辛迪的一个缺点,她自己也知道。她多半并不打算撒泼,不过有的时候,看到梅尔那副冷漠的神态,她那烈火也似的脾气就使她失去控制,就象今天晚上在电话里那样。
经过一个星期之久的争论(这一场争论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结束),两人就经常吵架。他俩也不再试图把这些争吵瞒着孩子,因为本来也是不可能的。有一次——他们两人都下不了台——罗伯特说以后下课后她就先到一个朋友的家里去,“因为我在家里,你们打架,我没法做功课。”
终于形成了这样一种格局。有些晚上,梅尔陪辛迪参加某些他事先同意的应酬。除此之外,他在空港的时间比过去多,不常回家。辛迪发现她比过去更加寂寞了,于是就把全部精力用在梅尔嗤之以鼻的“青年女子协会的慈善事业”上面,“无聊地在社交方面向上爬”。
辛迪在想,也许有时候,这样做在梅尔眼里确实是无聊。但是她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干的,而且她正好喜欢这种社会地位竞赛,说真的,这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男的对此进行指摘却也可以,男人们有好多活动可以占去他们的时间。拿梅尔来说,他有他的事业、他的航空港、他的许多重任。
可辛迪能做些什么呢?整天呆在家里掸灰尘?
在才思是否敏捷这一方面,辛迪对自己不存什么幻想。她不是个有了不起才智的人,她知道在好多方面,就脑力而论,她永远也没法和梅尔比。不过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他们刚结婚的几年中,梅尔总是觉得她有时候有一点傻得有趣,虽然如今当他嘲笑她的时候——最近他变得老这样嘲笑她—
—他看来是忘了这一点。辛迪对她过去当女演员的生涯也是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的——她永远也达不到当名演员的水平,也可以说,接近不到这个水平。
过去,有时候她确实曾经表示,要不是因为结婚结束了她的舞台生涯,她也许可能达到名演员的水平的。但那不过是一种自我解嘲罢了,需要提醒大家——包括梅尔在内——她除了是空港经理的妻子之外,还是一个独立的人。
辛迪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她几乎肯定自己只能当个零碎配角,再也上不去了。
但是——从当地的社会环境来看——在社交界的生活中厮混是辛迪可以胜任的。这种事使她感到有身价和了不起。尽管梅尔取笑她,不承认辛迪在这上面有什么建树,她总算想方设法地在向上爬,社会名流也都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没有这样爬,她就没法结识这些人、也没法参加象今天晚上那样的活动……不过在这样一个场合,她需要梅尔陪同,而梅尔——首先总是想到他那该死的航空港——却在拆她的台。
梅尔自己有的是身价和声望,他永远无法理解辛迪有这个要求,要为她自己谋求独立的人格。她认为他未必会理解这一点。
尽管是这样,辛迪还是在干下去。她对将来也有计划,但她知道如果她和梅尔仍是保持夫妇关系,那些计划就会引起可怕的家庭纠纷。辛迪有她的雄心壮志,想先让她的女儿罗伯特,随后是利比在派萨房舞厅,伊利诺斯一个专供年轻姑娘首次进入社交界的令人侧目的最阔气的地方初露头角。作为这两个女孩的母亲,辛迪本人可以借此提高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
有一次,她随便对梅尔提出了这一想法。梅尔听了非常生气:“等我死了再搞!”他劝辛迪说,所谓初进社交界的少女以及她们无聊的、傻笑的母亲,这样的时代早已过去。他说,为少女初进社交界举行的舞会——谢天谢地,现在这样的舞会已不多了——是要把一个势利眼的阶级结构永存化,这是不合乎时代潮流的,幸亏我们这个国家正在革除这样的结构。不过,鉴于还有象辛迪一样想法的人存在,革除得还不够快。梅尔希望他的孩子(他这样对辛迪说)在成长的过程中,懂得她们和其余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不要抱有自负的从而被引上邪路的想法,不要认为她们的社会地位高人一等。如此等等。
梅尔在表明他的政策见解时,一般总是言简而意赅的,这一次他异乎寻常地讲了好久。
而莱昂内尔却认为这整套的想法是个好主意。
莱昂内尔姓厄克特。目前他在辛迪的生活一旁逡巡,是个问号。
奇怪的是,一开始是梅尔自己把辛迪和莱昂内尔拉在一起的。在一次市政午宴上,梅尔介绍他们相识。莱昂内尔因为曾在建筑方面为本市做了一点事而出席那次宴会,梅尔则是因空港的事而出席的。多年来两人偶有交往。
在那次午宴以后,莱昂内尔打电话给辛迪,两人有过几次约会,一起吃午饭或进正餐,接着往来更加频繁,终于出现了男女之间免不了的那种私情。
莱昂内尔和许多把露水姻缘看作家常便饭的人不同,他对这种事情看得非常认真。他和他妻子分居已有好几年,不过没有离婚,一个人单独过日子。
现在他想离婚,要辛迪也离婚,这样他们俩可以结成眷属。在这个当口,他得悉辛迪自己的婚姻也并不牢靠。
莱昂内尔和他分居的妻子没有生儿育女,对此,他曾私下对辛迪讲过,他是非常遗憾的。他说,如果他和辛迪赶快结婚,生个孩子还来得及。而且他非常愿意为罗伯特和利比提供一个家,并答应尽力做好后爹。
辛迪由于好几个原因迟迟未作决定。主要的原因是她希望她和梅尔之间的关系会改善,把他们的夫妇关系恢复到接近过去的光景。她不敢肯定地说她还是爱梅尔的;辛迪发现随着年龄的增加,爱情变得越来越是可疑的了。
不过,至少她对梅尔已经习惯了。他就在她身边,还有罗伯特和利比。辛迪和许多女人一样,害怕在她生活中发生剧烈的变化。
一开始,她也认为离婚和重新结婚在社交生活方面对她不利。不过,关于这一点,她现在已改变了想法。有许多人曾经离婚,也没有因此在社交界消失,即使是暂时的消失也没有过。人们可以看到有的人这一个星期和原来的丈夫在一起,下一个星期和新的丈夫在一起。辛迪得到一种印象,至少要离那么一次,有时候不离婚倒是有点古板。
同莱昂内尔结婚也许有可能提高辛迪的社交地位。莱昂内尔在应酬方面比梅尔要随和得多。还有,这厄克特家族在当地是个世家望族。莱昂内尔的母亲仍然象个老封君似的在德雷克旅馆附近的一幢衰败的宅第中持家,家里有一个老古董的管家来引进宾客,还有一个得了关节炎的女仆用银托盘端上下午茶来。有一天,莱昂内尔带了辛迪去那里喝茶。后来他告诉辛迪说,他母亲对她印象不错,他肯定他能说服他母亲到时候主持罗伯特和利比初进社交界的招待会。
此时此地,由于她和梅尔的分歧变得愈来愈紧张,辛迪本来是会不顾一切、委身于莱昂内尔的。可是,有一件事,在两性关系方面,莱昂内尔已经是不太中用了。
他作了努力,偶尔也做到让她感到意外,但是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象个松了发条的时钟。有一天晚上,他在他寓所的卧室里,事情没有成功,两人都很懊丧,事后他闷闷不乐地说:“你要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认识我就好了;我那时候象头年轻的公羊。”不幸的是,莱昂内尔现在远不是十八,而是四十八岁了。
辛迪设想过,如果她嫁给莱昂内尔,目前作为情侣所享受的那有限的欢乐,到他们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将化为子虚乌有。当然,莱昂内尔会设法在其他方面作出补偿——他为人和善、慷慨、体贴——但这就够了吗?辛迪在性的要求方面远远没有衰退;她一直是乐此不疲的,最近她的肉欲和胃口似乎还在增加。不过,即使莱昂内尔在这方面不行,目前她从梅尔身上也没有得到什么,那么,这还不是一样的吗?总的来说,莱昂内尔还可以使她得到更多别的东西。
也许解决的办法是嫁给莱昂内尔·厄克特,床上的事另外找人。这另外找人也可能有困难,特别是在她刚刚重新嫁人的时候。不过,如果小心从事,这也是可以办到的。她知道有些人——男女都有,有的还是身居高位的——
就是这样干的,一方面在肉体上得到满足,一方面不使夫妇关系受到影响。
她毕竟是把梅尔瞒过了的。一般说来,他也许对她有所怀疑,但是辛迪能够肯定,梅尔并不知道得那么具体,是莱昂内尔或任何别的人。
那么,今天晚上怎么办?她是不是应该象早先考虑过的那样去航空港和梅尔摊牌?还是听任自己今天晚上搭上这个报人——德勒克·艾登,此人正站在她旁边等待她回答他的问题呢。
辛迪想,也许她能把这两件事全都办了。
她对德勒克·艾登笑笑。“再对我说一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我方才说这里闹。”
“是啊,是闹。”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把这晚饭免了,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
辛迪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她没有这样,而是点点头。“好呗。”
她对周围“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招待记者的晚会上的其他宾主扫了一眼。摄影记者已经停止照相;所以再耽下去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可以不被人注意悄悄地溜走。
德勒克·艾登问道:“你开车来了吗,辛迪?”
“没有,你呢?”由于天气的关系,辛迪是坐出租汽车来的。
“我有车。”
“那好。”她说。“我不和你一起离开这里。不过,如果你在外面你的车上等我,我在十五分钟内走正门出来。”“还是算它二十分钟吧。我得去打几个电话。”
“好。”
“你有什么想法吗?我是说我们去哪里?”
“这完全听你的便。”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要不要先去吃饭?”她心里在好笑:这“先去”是个信息,目的是要相当肯定她是否懂得她面临的遭遇。
“不,”辛迪说。“我没有时间。一会儿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她看到德勒克·艾登的眼睛往下溜,然后又转上来看着她的脸。她意识到他在吸气,给她的印象是,他正在庆幸自己交了运。“你真是太好了,”他说。“等你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只能相信我是福星高照。”
说完后,他转身走开,悄悄地溜出大厅。十五分钟后,辛迪乘人不注意的时候跟踪而去。
她取了她的大衣,在她走出密执安湖旅社的时候,把它紧紧地裹在身上。
外面还在下雪,一阵冰冷的、呼啸着的风吹过湖滨的旷地和外行车道。这个天气使她想起了空港。几分钟前,她下了决心:她还是要去空港,今天晚上晚些时候。不过现在还早,还不到九点半,有的是时间,干什么都来得及。
一个守门人从饭店大门的掩体下面走过来,用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要出租汽车吗,太太?”
“不用。”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场上有一辆车的灯亮了。车往前开,在松垮垮的雪上滑了一下,然后开到辛迪在等着的门口。那是一辆“雪佛兰”,是几年前的旧式车。她看到德勒克·艾登坐在方向盘后面。
守门人把车门打开,辛迪钻了进去。在车门碰上以后,德勒克·艾登说,“抱歉,车是冷的。我得先打电话给报社,然后为我们两人作一些安排。我比你只先到一步。”辛迪在发抖,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不管是去哪里,我希望是暖和的。”
德勒克·艾登把手伸过来捏住她的手。她的手就放在她的膝盖上,他把她的膝盖也捏住了。她稍稍感到他的手指在移动,随后把手伸回到方向盘上。
他小声地说:“你会觉得暖和的。我保证。”
7
环美航空公司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原定晚上十点离港。四十五分钟之前,这架由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指挥的客机正为直飞罗马的五千英里航程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一般的飞行准备工作是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进行的。近期的准备工作也已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继续加紧进行。
从任何大空港候机楼起飞的航空公司班机实际上有点象奔腾入海的河流。一条河流入海之前,它源渊流长,沿途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流逐一汇集归川。最后,在入海口,它集流进来的万物之大成。把这情景引用到航空业的语言上来,起飞时的客机就是行将入海的那条大川。
第2次班机是一架“波音707—320B型”洲际喷气客机,注册号N-731-TA。它的动力是四台普莱特·惠特尼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巡航速度每小时六百零五英里。飞机的满载航程是六千英里,相当于冰岛与香港之间的直线距离。它可以运载一百九十九名乘客和二万五千美制加仑的燃料——足够灌满一个大型游泳池。环美花去六百五十万元买下这架飞机。
前天,N-731-TA从德国的杜塞多夫飞过来,在离林肯国际两小时的航程的上空,一台发动机出现过热现象。机长立刻采取预防措施,下令关掉那台发动机。机上没有一个乘客知道他们所乘坐的飞机只开动三台而不是四台发动机;必要时,飞机只用一台发动机也可以飞行。尽管如此,这架班机也没有晚点。
不过,环美维修部还是从公司的无线电话中得到了通知。因此,一个机械师小组在那里等着,乘客一下飞机,货物一卸完,就赶紧把它弄到飞机库里去。在滑向机库的路上,检查专家们就已经开始工作,设法找出飞机的毛病。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故障所在。
原来在出毛病的发动机周围有一条不锈钢管做的压缩空气管道在飞行中破裂折断。当即采取措施把发动机拆下来,换一台新的。这是比较简单的。
可是在过热的发动机停车之前几分钟,高温的空气肯定已经流进发动机壳,事情就变得复杂化了。这一股热空气完全可能使飞机的电气系统中的一百零八对电线烧坏。
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有些电线已经受热,但显然一条也没有烧坏。如果在一辆小汽车、公共汽车或卡车上出了这样的毛病,仍然可以继续使用,一点没有问题。可是航空公司却不能冒这种风险。于是决定把这一百零八对电线全部换掉。拆旧换新的工作需要很高的技术,要求严格,令人厌烦,因为发动机壳的空间有限,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在里面工作。而且必须把电线一对对地挑出来,耐心细致地接到空心插头上。这就需要组织电气机械师小组,日以继夜轮替工作。这项工作需要的熟练技术工时和因这样的巨型客机停飞而减少的收入,要使环美航空公司损失好几千元。这种损失是理所当然的,谁也没有话说,因为各航空公司宁可承担这种损失,也要确保高标准的安全飞行。
这架“波音707型”客机在飞往罗马之前,原先要飞往西海岸打一次来回,现在只得停飞,而且还要通知营业部门赶紧调整班次,弥补空缺。衔接的班机也要取消,把数十名乘客转到互相竞争的其他航空公司的班机上去,因为没有别的飞机来顶替它。一架喷气机价值数百万元,哪一家航空公司也没有闲着的备用飞机。
航行部门另一方面催促维修部门赶紧把这架707型客机修好,作为第2次班机飞往罗马,这个班次离开起飞时间还有三十六小时。纽约的航行部副主任还亲自打电话给环美基地维修部主任,他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我们能办得到的,一定照办。”一个最能干的领班已经带着一组第一流的机械师和电气师干起来了。他们都知道赶紧完成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另外还召集了另一个小组,准备晚上来接替。这两组人员都要加班加点,直到把活完成为止。
一般人不会知道,飞机机械师都非常关心他们维修过的飞机的飞行情况。在完成一次复杂的维修工作或者象这一次那样的急修之后,他们总是一直在了解那架飞机的运转情况,了解他们的活干得怎么样。如果飞机运转得很好(一般总是运转得很好的),他们会感到欣慰。甚至几个月以后,当他们看到某一架飞机滑行进港的时候,他们会奔走相告:“就是那一架842。还记得那一次吗……它那毛病够我们折腾的。我看我们已把它的毛病治好了。”
N-731-TA的毛病在那里是找到了,在这随后的整整一天半的时间里,工作是够紧张的。尽管这种修理工作本身就是要费时间的,但还是尽可能的往前赶。
最后,在第2次班机规定启程的时间的三个小时之前,这一百多对电线总算全部重新接上了。
接着还要用一小时来按上发动机罩,并在地面上试车。在飞机获准投入使用之前,还要进行一次试飞。就在这个时刻,航行部门打来了紧急电话问:
N-731-TA是否准备就绪,作为第2次班机起飞?如果不行,维修部就老老实实说不行,以便通知票务部门有可能要长时间延期,并且赶在旅客离家前来搭机之前通知他们。
维修部主任又交叉手指,又摸木制的东西回答说(西俗讨个吉利的迷信动作。译者注),如果试飞不出什么毛病,飞机可以按时使用。
这架飞机果真可以按时交付使用。但是交付的时间是够紧的。一直在等着试飞的环美基地的总驾驶员,开着飞机全速穿过大风雪,飞上视野清楚的高度。在返回地面后,他报告说:“你们这些在地上的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月亮还挂在天边呢!”接着他签署证明N-731—TA完全适航。执行驾驶员都很乐意接受这种任务,因为他们不用远离值勤台就可以积累起规定要他们完成的飞行时间。
总驾驶员着陆时,时间已剩下不多了,所以他把飞机直接滑行到候机楼第48号出入口。在这里,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即将上人装货。
至此,维修部门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这就是它的日常工作——可是工作是认真的,一丝不苟的。
飞机一停在出入口,一批批工作人员就象东奔西跑的小妖精似的,在飞机内外忙个不停。
上食品是一项主要工作。在离港前七十五分钟,离港指挥部门就电话通知膳食管理员的空勤厨房,按预计的乘客人数订饭。今晚,第2次班机的一等舱里,只有两个座位没有售出;普通舱坐满四分之三。按惯例,一等舱要多预备六份饭,普通舱的份饭数同乘客数一样。这样,一等舱的乘客如果有人要多吃一顿,还可以吃第二顿,普通舱的乘客则不能提出这种要求。
虽然计算是这样精确,最后一分钟上机的乘客总还是可以吃上饭的。在离港出入口附近的橱里总放着备用份饭,包括专供信奉犹太教旅客食用的份饭。如果在飞机关门时,临时还有旅客上机,事先又没有列入计划,他的饭盒就随他一起上飞机。
经女乘务员签收的酒类也要上飞机。一等舱的乘客喝酒免费;普通舱的乘客喝一次付一元(或相当这个数额的外币),除非他们知道内情,钻点空子。原来女乘务员手头上几乎是不准备零钱的,有时一点零钱也没有,如果找不出钱,女乘务员就按指示免费向男女乘客提供酒类。有些经常乘飞机的旅客常年在普通舱白喝酒,他们的办法就是拿出一张五十元或二十元的钞票,推说身上没有小额钞票。
在上饭菜和酒类的同时,还要清点和补充其他随便取用的供应品。物品有数百种之多,从婴儿的尿布、绒毯、枕头、晕机清洁袋和一本各教派一致通用的《圣经》到其他杂物,如送饮料用的八孔托盘等,一应俱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消耗品。每架班机飞行结束时,航空公司从来也不清点这些物品的存货。缺什么就补充什么,也不查问,所以带着小东西下飞机的旅客很少受到盘查。
随便取用的供应品还包括杂志和报纸。一般飞机上都有报纸——只有一个例外。环美供应处一向规定:如果报纸头版刊登飞机失事的消息,就不准上机,必须扔掉。其他航空公司大都也有这样的规定。
今晚,第2次班机上备有大量报纸。主要的消息是天气——报道连续三天的冬季大风雪对整个中西部的影响。
旅客开始报到时,行李也同时装上飞机。当一个旅客眼看着自己的行李消失在登机柜台前时,他的行李实际上是通过一系列传送带送到离港出入口下面的一个房间里,行李房的人私下给这个房间取了一个名字叫“狮穴”。
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行李房的人喝过几杯酒才道出真情)只有胆大或无知的人才会让对他来说是重要的行李送到那里去。有些行李进入“狮穴”就再也见不到了,倒霉的主人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
在“狮穴”里,值班服务员看着每一件送进来的行李。他根据行李上写着目的地的标签,拨动操纵台上的控制杆,过一会儿,就有一条自动臂伸出来,抓住行李,把它送到准备装上同一架班机的行李堆旁。几个人一组的工人就从这里,或其他行李成堆的地方,把所有的行李运到相应的飞机上去。
这个系统在正常运转时是很灵的。可惜它往往不能正常运转。
航空公司的人私下承认,托运行李是空中旅行效率最低的一个环节。在人类精明到可以把象游艇那样大小的容器送入太空的时代,飞机乘客却不能指望他的行李安全到达阿肯色州的松树岩或明尼阿波利斯—圣保罗,或同本人一起到达。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误送,延误或丢失的行李数量惊人——至少每一百件行李中有一件。行政人员愁眉苦脸地承认行李托运中出差错的许多可能性。研究工作效率的专家们也定期检查航空公司的行李托运系统,而且每次都有所改进。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发明一种万无一失或接近万无一失的系统。因此,各航空公司都雇用一班子人,专门在各主要候机楼寻找丢失的行李。这些人是很少闲着的。
凡是有经验和有戒心的旅客在登机时,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确保行李房的工作人员或搬运夫贴在他行李上的签条所注明的目的地准确无误。事实上,他们往往搞错,匆忙中贴错签条的事经常发生,不可胜数,一经指出,还得更换。即使如此,行李一送走,旅客只能听天由命了。从这时起,他只能求老天爷保佑他总有一天会在某地同他的行李重逢。
今晚,在林肯国际,第2次班机的行李已经出现短缺,可是还没有被人发现。本应发往罗马的两件行李,眼下正被装上飞往密尔沃基的一架飞机。
货物已开始源源不断地送上第2次班机。邮袋也送上去了。今晚装在各种颜色的尼龙邮袋里的邮件达九千磅,有些是发往意大利的城市,再从那里转到更远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名字读起来好象马可孛罗写的韦一样……比如,桑给巴尔,喀土穆,蒙巴萨,耶路撒冷,雅典,罗得斯,加尔各答……
邮件比平时多,这对环美来说是一笔好收入。原定在环美第2次班机前不久起飞的一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飞机,刚宣布要晚点三小时起飞。在停机坪上随时注意飞机班期和误点的邮局总管,立刻下令把邮件从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客机挪到环美的客机上。这对英国航空公司来说不是件痛快的事,因为运邮件是赚大钱的事。为取得邮政业务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各航空公司都派身穿制服的代表驻在空港的邮局里面,随时掌握邮件的流量,以保证他们自己的公司在往外发的邮件中“分得一杯羹”,而且,多多益善。邮局总管对这些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是有偏爱的,在业务上总是首先照顾这些人。
可是碰上飞机误点,就不讲什么交情了。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按硬性的规定办事,邮件随更快的航线走。
在候机楼的下半层,离编为第2次班机的“波音707型”客机几百英尺的地方,设有环美管制中心(林肯国际)。这里熙熙攘攘,嘈杂不堪,到处是人、办公桌、电话、电传打字机、传真机、专线电视机和告示牌。这里的工作人员负责指挥第2次班机和环美所有其他班机的准备工作。在象今天晚上这种场合,由于大风雪打乱了航班,造成一片混乱,酷似好莱坞电影里过去报馆的本市新闻编辑室。
装载管理处在管制中心的一个角落里,办公桌上堆满了纸,连桌面都看不见了。台前坐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他的姓很怪,叫弗雷德·菲姆富特。此人是个业余抽象派画家;最近他开始在画布上甩洒颜料,然后骑上儿童三轮车在上面来回蹬。人人都知道他一到周末就吃上一点麦角酸二乙基酰胺的麻醉药。他身上还有狐臭,经常使管制中心的同事们感到讨厌,特别是今晚,虽然外面天气很冷,但屋里又热又闷,更是臭不可闻。同事们曾多次要他更经常地洗澡。
不过,奇怪的是菲姆富特的脑子却象数学家一样灵敏,他的上司担保说,他是装卸这一部门最优秀的管理人员之一。眼下他正指挥第2次班机的装载工作。
飞机这玩意儿(弗雷德·菲姆富特有时对他那些玩腻了的“垮了的一代”派朋友们解释说),“她活象一个摇来晃去的娘儿。懂吗?伙计!要是你没有诀窍,飞机这娘儿就会这样翻或者那样滚,也许就两边翻滚,可是碰上我,乖乖,我就不让她翻,也不让她滚。”
窍门在于把重量均匀地分配在飞机的各个部位,使它的支点和重心落在预定的位置上;这样,飞机就可以保持平衡,飞得平稳。弗雷德·菲姆富特的工作就是计算第2次班机(和其他班机)能装多少货和装在什么部位。未经他许可,任何邮袋和任何一件货物都不得装进机舱的任何位置上。同时,他又想方设法尽量多装。“伙计啊!从伊利诺斯飞往罗马,”弗雷德常常说,“这可是细条实心面,可长着哪!光是用果酱去配它可划不来。”
他利用图表、乘客清单、表格、一台普通加法计算机、最后一分钟的通知、一台步话机和三台电话——加上一种古里古怪的本能进行工作。
停机坪的总管刚通过步话机请求他准许往前舱再装三百磅邮件。
“明白,让我动动脑筋。”弗雷德·菲姆富特答完话,翻了翻各种表格,核实过去二小时内又有增加的乘客清单。航空公司在计算乘客的体重时有个平均数——冬天一百七十磅,夏天少十磅。这个平均数往往是八九不离十,但有个例外,乘客中如果来了个橄榄球队,那些体格魁梧的橄榄球运动员就会把原先的计算统统打乱。这时,装载调度员就得把他们自己的估算加进去,这种估计往往因他们对球队的熟悉程度而异。棒球和曲棍球运动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他们个子矮小些,同平均数相符。从今晚的乘客清单看,第2次班机都是些普通乘客。
“邮件可以装上,老朋友,”弗雷德·菲姆富特朗步话机回答道,“不过,要把那个棺材挪到后舱去;从过秤单看,那个死鬼是个胖子。另外,还有威斯汀豪斯公司发来的那一台包装好的发电机,把它放在机身中部。其余的货可以塞在它周围。”
第2次班机机组刚通知,除了正常的储备量外,要多上二千磅重的燃料供滑行和地面运转用,这就给菲姆富特添了麻烦。今晚,机场上所有的飞机都耽误了很长的时间,起飞前发动机一直是开着的。在地面上运转的喷气发动机的耗油量是很大的,象只渴了的大象喝水那样。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机长都不愿白白浪费掉那宝贵的汽油,因为在飞往罗马的路上可能要用。弗雷德·菲姆富特则盘算着,现在正往N-731-TA的机翼油槽里灌的额外添上的燃料在起飞前未必全部用完;因此,剩下的燃料可能增加起飞时的总重量。问题是这增加的重量是多少?
飞机起飞时的毛重是有个安全极限系数的,可是每一架班机又要争取尽量多载,以赚取最大限度的收入。弗雷德·菲姆富特那满是污秽的指甲来回地拨弄着他的加法计算机,匆匆忙忙地进行计算。他用手指捻着胡子,思考运算的结果。身上的狐臭比平时更厉害了。
增加燃料的决定是过去半小时内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所作的许多决定之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让安森·哈里斯机长作出的决定,然后由他—
—负最后责任的飞行鉴定机长——批准的。弗农·德默雷斯特非常乐意在今天晚上当个配角——虽然由另外一个人干大部分的活,但他一点也不放松他自己的权力。到现在为止,德默雷斯特对哈里斯作出的决定还没有挑出一点毛病。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哈里斯经验丰富,资历高,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
他们今晚在环美机库的机组休息室第二次见面时,哈里斯显得沉默寡言。德默雷斯特看到安森·哈里斯已经穿上了规定的制服衬衫,觉得很得意;这件衬衫就是小了一点,哈里斯不时要伸手去拉领子。哈里斯机长总算设法同一个愿意帮忙的第一驾驶员换穿了衬衫。后来,这个驾驶员津津乐道地把这事告诉了他自己的机长。
但是,几分钟之后,哈里斯就心平气和了。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职业驾驶员,长着灰白浓眉的哈里斯深知,机组人员如果在驾驶舱横眉相对,他们就无法有效地进行工作。
这两个机长在机组休息室里都检查了一下他们的邮箱。邮箱里照例总是放着一叠邮件,其中有些是公司通报,必须在今晚的飞行之前看上一遍。其余的是总驾驶员,医务室,研究部门,制图室和其他部门送来的备忘录,他们可以带回家去以后再看。
安森·哈里斯把几条修正的通知补进他的飞行手册,因为德默雷斯特早已声明他要检查的;就在这个当口,弗农·德默雷斯特则在细心观看机组航班表。
这个表是每月制定的。上面注明机长和第一、第二驾驶员飞行的日期和航线。在大厅尽端的女乘务员休息室里也有一张类似的表。
每个驾驶员每月自报他想飞的航线,资格最老的驾驶员有优先选择权。
德默雷斯特总能得到他自报的航线;桂温·米恩也是这样,因为在女乘务员中,她的资历也同样是高的。正是这种自报制度使驾驶员和女乘务员有可能安排共同的“耽搁”计划,就象德默雷斯特和桂温早在今晚之前事先安排好的那样。
安森·哈里斯已经匆忙地修正了他的飞行手册。
弗农·德默雷斯特笑眯眯地说,“我看你的手册不会有什么问题,安森。我改变了主意,不用检查了。”
哈里斯机长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绷紧了嘴角。
这次飞行的第二驾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叫赛伊·乔丹,他的衣袖上是两条杠杠。这时,他已经同他们凑在一起。乔丹是个随机工程师,也是个合格的驾驶员。他骨瘦如柴,双颊深陷,长着一张哭丧脸,老是一副没有吃饱的样子。女乘务员总是份外多给他吃的,可是看来无济于事。
平时同德默雷斯特一起飞行,担任副指挥的第一驾驶员今晚被通知不必来上班,不过,按工会合同,他照领双程飞行的全工资。由于第一驾驶员不在,德默雷斯特就要承担他一部分的工作,乔丹承担其余的工作。安森·哈里斯则负责主要的飞行工作。
“好吧!”德默雷斯特招呼另外两个人,“我们可以开路了。”
机组的大轿车在飞机库门口等着,车身上下全是雪,车窗内侧积满了水汽。第2次班机的五个女乘务员已经上车。德默雷斯特和安森·哈里斯爬上车时,她们齐声喊:“晚上好!机长……晚上好!机长,”乔丹跟在他们后面也上了车。一阵朔风和雪片随着他们一涌而进,司机赶紧把门关上。
“嗨,姑娘们!”弗农·德默雷斯特高兴地招了招手,对桂温挤了挤眼。
安森·哈里斯比较规矩,说了一句:“晚上好。”
大风猛扑轿车,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沿着铲净的机场边缘道路探索前进,道路两旁是高高的雪堆。早些时候联航食品车的遭遇已传遍空港,所以汽车司机都倍加小心。机组的轿车接近目的地时,明亮的候机楼灯火成了黑暗中的明灯。前方的机场上,飞机一架接着一架在起飞或降落。
轿车停稳后,机组人员急急忙忙下车,抢步奔向最近的门洞躲避风雪。
现在,他们都到了候机楼下半层环美的营业处。旅客离港出入口,包括第2次班机正在那里等着的四十七号出入口,都在上面。
女乘务员一个个跑出去完成飞行前的准备工作,三个驾驶员则朝环美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调度室走去。
调度员照例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着机组需要看的复杂资料。他把文件夹摊在调度室的柜台上,三个驾驶员埋头看起来。柜台后面有六个办事员正在收集整理全世界有关航道、空港情况和气候的情报,这些都是今晚环美其他国际航线班机所需要的。大厅另一头还有一个类似的国内航班的调度室。
安森·哈里斯就是在这个时候用他的烟斗管拍拍飞机负荷的初步报告,要求多加二千磅重的燃料,供滑行用。第二驾驶员乔丹正在核实燃料消耗表。
他看了乔丹和德默雷斯特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调度员就草草写了一道通知单,发给停机坪的燃料供应处。
环美的天气预报员这时走过来和另外四个人凑在一起。他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眼镜,样子象是他自己很少贸然出外察看天气。
德默雷斯特问他,“今晚电子计算机给我们算出了什么名堂?约翰。我想总比这里好些吧!”
现在,越来越多的天气预报和飞行计划是由计算机做出的。不过,环美和其他公司仍保留了一点人工操作,通过工作人员把计算机的结果通知机组。不过预计人工天气预报工作很快会被淘汰掉。
预报员摇了摇头,一边摊开几份复印的天气图。“我看,不比这里好多少,要过了大西洋中部才好起来。我们这里天气马上会有好转,不过你们是朝东飞行,正好赶上已经从我们这儿过去的天气。我们碰上的这场大风雪从这里一直延伸到纽芬兰,甚至还远一些。”他用铅笔尖顺着图上宽阔的大风雪范围描了一圈。“另外,在你们的航线上底特律和多伦多空港的情况都低于起码的要求,已经关闭了。”
调度员看了看一个办事员交给他的电传打字纸条,插话说,“还有渥太华,正在关闭。”
“过了大西洋中部,”那个预报员说,“看来一切都正常。你们看,南欧个别地方有点问题,不过在你们所飞的高度,对你们没什么影响。罗马天晴,出太阳,预计几天内不会有什么变化。”
德默雷斯特探身俯视南欧天气图。“那不勒斯怎么样?”
预报员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你们的班机是不去那个地方的。”
“是不去,不过我对那里的天气感兴趣。”
“同罗马一样处于高压集。好天气。”
德默雷斯特笑了笑。
那个年轻的预报员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起气温,高、低压区和高空风。他建议在加拿大上空飞行时最好采取偏北一些的航线,以避开强劲的顶头风,因为偏南的话,就会碰上这股风。驾驶员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过,不管是用计算机计算或由人工计算,选择最理想的高度和航线就象下棋一样,智力可以战胜大自然。所有的驾驶员都受过这种训练;各航空公司的天气预报员也受过这种训练,所以他们比美国气象局的同行们更能迎合各航空公司的需要。
“只要你们上的燃料够用的话,”环美的预报员说,“我建议你们在三万三千英尺高空飞行。”
第二驾驶员看了看他的图表;他知道N731-TA爬升到这个高度之前,他们最初装得很多的燃料就已经用掉了一些。过了一会儿,第二驾驶员报告说,“我们应该可以在底特律附近飞到三万三千英尺。”
安森·哈里斯点了点头。他用他那支金质圆珠笔飞快地填了一张飞行计划表,再过几分钟,他就要向空中交通指挥塔提出申请。然后,空中交通指挥塔会通知他,他所要的高度是否可行,如不行的话,他还可以挑选哪些高度。平时弗农·德默雷斯特是要自己申报飞行计划的,可是这次他只对哈里斯机长填好的表扫了一眼,就签了字。
看来第2次班机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大风雪虽还没有停,看来“金色巨艇”——环美的骄傲——将按时离港。三个驾驶员登上飞机时,桂温·米恩迎了上去。她问道,“你们听说了吗?”
安森·哈里斯问,“听说什么?”
“我们要延迟一小时。出入口的人刚通知的。”
“倒霉!”弗农·德默雷斯特说,“真倒霉!”
“显然,”桂温说,“许多旅客还在路上,过不来——我估计是给大雪堵住了。有些旅客来了电话,离港管制决定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安森·哈里斯问道,“登机是否也顺延?”
“是的,机长。还没有宣布这架班机的起飞时间。至少半小时内不会宣布。”
哈里斯耸了耸肩膀。“好吧!我们不如暂且松动一下。”他朝驾驶舱走去。
桂温自告奋勇地提出,“你们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去拿咖啡。”
“我要到候机楼去喝咖啡,”弗农·德默雷斯特说。他朝桂温点了点头。
“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她犹疑了一下。“也可以。”
“走吧,”哈里斯说。“别的姑娘可以把我的咖啡送来。还有的是时间。”
一、两分钟后,桂温同弗农·德默雷斯特肩并肩沿环美的离港通道,走向主候机楼的大厅,她的鞋后跟咔嚓咔嚓的直响,跟上他的步子。
德默雷斯特在想:这一小时的耽误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在这之前,由于要考虑第2次班机这件大事,他把桂温怀孕的事完全置诸脑后。不过,边喝咖啡,边抽香烟,他们就有机会继续早先开始的讨论。也许现在可以把他还没有提出来的问题——堕胎——摆到桌面上来谈了。
8
D.O.格雷罗神经质地用吸得差不多的烟头又点上一支烟。尽管他在努力控制双手的动作,他那两只手却显然仍在抖。他焦躁不安、紧张、有点着急。
就象早先装配炸弹的时候那样,他自己感觉到脸上和衬衫里面在冒汗珠。
使他这样苦恼的原因是时间,从现在起到第2次班机起飞这中间剩下的时间。时间在无情地流逝,象那沙漏计时器里面的沙子,不少沙子,相当多的沙子已经漏走了。
格雷罗坐在一辆开往空港的大客车上。半小时之前,这辆接客车进入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在正常情况之下,从这里到林肯国际本来只要十五分钟,车是可以开得飞快的。可是,现在这条高速公路,和这个州里面别的公路一样,被风雪所阻,交通堵塞。有时候,所有的车全都停了下来,有时候仅仅是徐徐向前移动。
在离开闹市区之前,车上的十二、三个乘客——都是去搭第2次班机的——得到通知说,这班飞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即使是这样,照目前进展的速度来看,很可能还需要两小时,甚或三小时,才能赶到空港。
车上其余的人也在着急。
他们和D.O.格雷罗一样,是在芝加哥闹市区环美航空公司市中心的集散点报到的。当时,时间是富裕的,可现在,看到老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在大声议论,第2次班机是否会等他们这几个人,一直等下去。
车上的司机也并不乐观。有人问他,他说如果从市区集散点发出的接客车晚点,班机通常是会等车到以后再开的。不过,象今晚这种情况实在不妙,谁也不敢说。公司可能认为接客车还要受阻好几个小时——这是可能的——
那么班机就不能再等。司机还说,车上的人不多,看样子坐第2次班机的大部分乘客大概都早已到了空港。他解释说,这种情况在国际航线上是经常发生的,前往送客的亲友,自己开车把乘客送到空港去了。
车上议论纷纷,瘦长的D.O.格雷罗弓着身子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言不发。其他的乘客大多象是旅游者,只有一家七嘴八舌的意大利人是个例外,他们夫妇俩外加好几个孩子,正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得高兴。
“老乡们,我要是你们的话,我不着急,”司机在几分钟之前向他们宣布:“前面交通象是有点松动了。我们也许能够刚好赶到。”
不过,到目前为止,客车的速度并没有增加。
D.O.格雷罗独自占了一张双人坐位,在司机身后第三排。他把那个十分重要的公事包紧紧扣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好几次探身向前,眯着眼睛窥视车外的黑暗处,从挡风玻璃上面正在拍打着的擦水器刮干净的一对弧形空隙中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长串象是没有尽头的车灯,接着又消失在飘舞的雪片里面。他身上在出汗,可是那没有血色、薄薄的双唇是干的,他用舌头舐舐湿。
对格雷罗来说,“刚好赶到”空港坐上第2次班机就是不行。他需要十到十五分钟额外的时间,至少要有买飞行保险单的时间。他骂自己没有早点去空港,留出足够的时间去买他所需要的那份飞行保险单。照他原来的计划,到最后一分钟才去买保险单看来是个好主意,这样可以把人们调查研究的机会减少到最低程度。现在这样的天气,却非他始料所及。虽然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点,应该想到现在正是个什么样的季节。正是这类事情——忽视某些重要的、多变的因素——把D.O.格雷罗在他的企业里拖住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一些宏伟的方案搞垮了。他认识到问题就出在这里,每当他作出计划的时候,他便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完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这样,他就不能留有余地,应付意外发生的事情。更确切一点说,他伤心地在想,看来他从来没有能从过去的经验中间吸取教训。
他在盘算,等他到了空港,假定第2次班机还没有开走,他可以到环美空运柜台讲一下,就说自己已到。于是他可以坚持在飞机起飞之前给他时间买飞行保险单。不过,这就会牵涉到一项他说什么也要避免的一件事: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情况就和他已经引起过旁人对他的注意完全一样——因为他非常愚蠢地忘了做一件他应该做的事。
他随身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只有那只不能算数的小小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个炸弹。
就在市区报到柜台那里,那个票务员就问了:“这是您的行李吗,先生?”
他指了指排在后面的一个人的一大堆提箱。
“不是。”D.O.格雷罗迟疑了一下,接着把那只小公文包举了举。“我……哦……没有别的,就这一件。”
票务员的眉毛竖了一下。“先生,去罗马不带行李?您真是轻装出门。”
他指了指那公文包问:“您要交运这一件吗?”
“不要,谢谢你。”D.O.格雷罗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要,就要他的那张飞机票,赶紧离开这个柜台,在空港派来的接客车上找个不显眼的座位。可是,那个票务员再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罗心里有数,从现在开始,人家会记住他。他在那个票务员的头脑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全都因为他忘了带只提箱,这本来是很容易就可以办到的。自然,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一种本能。D.O.格雷罗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第2次班机将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所以不需要任何行李。不过他应该带行李以掩人耳目。而现在,飞机失事以后必然会引起调查,在这调查过程中,会有人想起有这么一个旅客——他自己——上飞机不带行李,并引起议论。到那个时候,这会加深调查人员对D.O.格雷罗的任何其他的疑窦。
但是如果找不到飞机的残骸,他提醒自己,他们又能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证明!飞行保险公司的人还得给赔偿费。
会不会客车永远也到不了空港?
那家意大利人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在客车的通道里来回奔跑。坐在后面几排的那个母亲正在用意大利文喋喋不休地和她的丈夫说话;她手里抱着的婴孩正在拚命地哭。夫妇两个谁也没有理会孩子的哭声。
格雷罗的神经紧张而又粗暴。他真想把孩子抓过来卡死,想对车内所有的人大喝一声:住嘴!住嘴!
难道他们就没法理会?……难道这些傻瓜蛋不知道现在不是瞎聊天的时候?……这不是时候,因为格雷罗的整个前途——至少是他家里人的前途……这一苦心孤诣想出来的计划的成败……这一切,一切,全在到达空港时能否有多余的时间。
这些来回奔跑的孩子里面,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着张可爱、聪明的脸,在过道里绊了一下,从一旁跌进了D.O.格雷罗旁边的空位子上。在平衡自己的时候,这个孩子的一只手往前伸出来,打在格雷罗膝盖上放着的那只公文包。皮包往旁边滑下去,格雷罗把它一把抓住。他总算把它抓住了,没有掉在地上,他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个孩子,把脸扭成一团,大声呵叱,举起手来要打。
那个男孩子傻了眼看着他。孩子轻轻地说:“Scusi.”(意大利语:对不起。译者注)格雷罗竭力克制自己。车上别的乘客可能都在旁边看着。如果他不留神,可能再一次引起别人对自己的注意。过去他搞建筑工程的时候,有一些意大利人在他手下工作,他曾从他们那里学来几句意大利语。现在他搜索了一下,勉勉强强地迸出几个字:“Etropporumorosa.”(意大利语:是太闹了吧。译者注)孩子严肃地点点头。“Si.”(意大利语:是。译者注)他在原地站着。
“好啦,”格雷罗说。“没事啦。走吧!Senevada!(意大利语:如果你要走的话。译者注)”
“Si,”孩子又说了一声。他的一对眼睛直着瞧人,令人不快。格雷罗一下想到这个孩子,还有其他一些人都要乘上这第2次班机。算了,也顾不得许多了。没有必要感情用事,事到如今,任何情况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图。
而且,在这样的事发生的时候,当他拉动公文包上的那根线、飞机炸裂的时候,一切很快就完事,谁都来不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孩子们。
那个小男孩转过身去,回到他母亲那边。
好不容易!客车走得快些了……现在车在加速前进!通过挡风玻璃,格雷罗看到前面的车辆在逐渐稀疏散开,前面其他一些车灯很快地往前移动。
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赶到空港还剩下足够的时间让他去买飞行保险单,不致于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不过,时间还是很紧。他希望出售保险单的摊子不会那么拥挤。
他看到那份意大利人家的几个孩子都已回到他们的座位上去,他庆幸方才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要是他方才打了那个孩子——他差一点要动手——
人们是会啧有烦言的。他至少算是避免了一场风波。遗憾的是在报到的时候,他暴露了自己,但是再一想,这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危害。
但是,是不是真没有造成危害?
一种新的顾虑又缠上了他。
那个票务员对他没带行李曾表示好奇,在接客车开走以后,此人会不会重又想起这件事呢?格雷罗自己知道当时他的神情是紧张的。那个票务员会不会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事后发生怀疑呢?那个票务员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许是一个主管人员,这个主管人也许已经打电话通知空港。就在此刻,有人——是警察吧?——可能在等着这辆接客车,等着盘问D.O.格雷罗,等着要打开检查他那只唯一的小公文包,里面放着确凿的罪证。格雷罗开始琢磨如果被发觉将是什么下场。那将是逮捕、坐牢。于是他又想:在这样的事发生之前……如果有人走到他的跟前找他,如果事情马上就要败露……他就把公文包外面的线圈一拉,把自己,还有就近的每一个人,炸得身首异处。
现在,他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公文包把手下面的线圈,捏在手里。这样可以安心一点……好了,现在他要考虑一下别的事情。
他不知道伊内兹有没有发现他留下的字条。
她发现了。
伊内兹·格雷罗疲惫不堪地走进第五十一号街上那套凄凉的公寓房子,脱下了那双把脚压得好痛的鞋子,脱下了被融雪浸透了的大衣和头巾。她觉得要感冒了,浑身不得劲。今天,她这份当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特别的艰苦,顾客们比往常更难侍候,小费也比往常少。此外,她对这个工作至今还没有适应,这就感到更加劳累。
两年前,格雷罗夫妇在郊区有幢惬意的房子,住得很舒适。那时候的伊内兹,虽然从来也不是个美妇人,却也长得讨人欢喜的,保养得也不错。随后,岁月催人,命途多舛,很快就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结果是她曾有一个时期看上去比她的岁数年轻,而现在又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要是她还是住在自己原先的房子里面,今夜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在她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在格雷罗夫妇的婚后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样就可以轻松一下,现在这幢房子的大厅旁边有那么一个浴室,是三家公用的,里面没有暖气,四壁透风,墙上的油漆斑离剥落,一个煤气热水器要放进几个两角半的硬币才能出热水。想到这里,她放弃了洗澡的念头。她决定在这间破旧的起居室坐着休息一下,然后上床睡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些时候,她才发现起居室的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我这几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门去。我盼望不久会有好消息,让你感到意外。
就她丈夫而论,很少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意外的。他经常是个不可捉摸的人,最近变得理智有点失常。好消息当然令人感到意外,可是她没法相信会有什么好消息。她丈夫的许多宏伟的设想全都靠不住,最后失败,她在这方面看得多了,没法相信还有这么一次有成功的希望。
字条的前两句使她大惑不解。D.O.要出门“几天”,到哪里去?同样神秘的是:他哪来的钱?前天晚上,夫妇俩把他们仅剩的一点钱都凑在一起。
一共是二十二元,另外还有几分钱。除了这一点钱,他们就剩下唯一的一件东西还能典当几个钱。那是属于伊内兹的,她母亲的一个戒指,至今她一直不舍得弄掉。但是看来也快了。
伊内兹从这个二十二元零几分里取走了十四元,用来付伙食,同时象征性地交点房租。在D.O.把余下的八块钱和一些零头装进口袋的时候,她看到他脸上一副穷极无聊的神气。
伊内兹决定不再伤这个脑筋,照原计划去睡觉。她困得都没有心思去牵挂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的近况如何,她有一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她在克利夫兰的姐姐来信了,孩子正住在她姐姐那里。她把起居室内唯一的一盏灯关了,走进那间狭窄、破破烂烂的卧房。
她一下找不到她的睡衣。那个歪歪斜斜的衣柜里的一些东西象是有人翻过。最后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那件睡衣,和D.O.的三件衬衫放在一起。这是他仅有的三件,这样看起来,不管他是去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带替换衣服。
在一件衬衫下面,有一张折起来的黄颜色的纸片映入她的眼帘。她取了出来把纸打开。
这黄颜色的纸片是一张印好的表格,是用打字机填写的。伊内兹手里的是一份复写纸印的副本。她看了以后,坐在床上,无法相信。为了肯定她没有弄错,她把这份表格重又看了一遍。
那是一份分期付款的合约,当事人是环美航空公司和D.O.布雷罗。她注意到这个名字的拼法有错。合约上说明“布雷罗”收到了一张去罗马的经济舱来回票,他已先付现金四十七元,余款四百二十七元准在二十四个月内分期加息偿还。
这个表格有点莫名其妙。
伊内兹茫然地对着这份黄纸表格出神。在她头脑里,许多问题一个一个接踵而至。
D.O.究竟要这张飞机票干什么用?为什么是去罗马的票?钱是哪里来的?他不大可能分期拨还,虽然这一点,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D.O.格雷罗在其他方面已经积欠了许多他无力清偿的债务。而他从来不为欠下的债发愁,发愁的是伊内兹。不过,除了这一笔债之外,他那事先交付的四十七元是打哪里来的?表格上写明钱已收到,已经付讫。可是两个晚上以前,D.O.还说他除了两人凑在一起的那一点点钱之外,别无分文。而且伊内兹知道不管他会在别的方面干些什么,他是从来不对她说谎的。
那末这四十七元总有个来路的。哪里来的呢?
突然间她想到了那个戒指,一只黄金戒指,上面用白金镶着一颗单粒的钻石。直到一两个星期之前,伊内兹还是经常戴着的。最近她的手发肿,她就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卧室内一张抽屉里的一个小盒子里面。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把抽屉找了一遍。那个盒子还在,里面却空空如也。显然,D.O.为了弄这四十七块钱,把这个戒指典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懊恼。对伊内兹来说,这个戒指有它的意义。这是她和她的过去以及星散的娘家、她那尊崇的去世的母亲之间最后一个薄弱的联系。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实际的意义:虽然这个戒指不是异常贵重,但一直是件最后可以依靠的东西。有了这只戒指,心里就觉得不管情况有多糟,它总还能用来多过几天日子。现在戒指没有了,连这一点点小小的保证也没有了。
可是就算弄清楚了买这张飞机票所付的现款是从哪里来的,仍然不能替另一个问题找到答案。为什么?为什么要坐飞机?为什么要去罗马?
伊内兹依旧坐在床上,开始仔细地寻思。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困倦。
伊内兹不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如果聪颖的话,她就不会熬了近二十年和D.O.格雷罗保持婚姻关系。即使在眼前,如果她有较强的智力的话,她就不会去当一个咖啡铺的服务员,拿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工资。不过偶尔通过慢慢的、仔细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本能,伊内兹也能够作出正确的结论。
特别是有关她丈夫这方面的问题。
现在,她的本能超过她的理智在向她发出警告:D.O.格雷罗要出事,比他们已经碰上的麻烦事要严重得多。有两件事使她这样相信。一是他最近有点失常,二是他打算出远门。按照格雷罗目前的境遇,除非有某一个十分重要、迫不得已的事要办,他是不会去罗马的。她走到起居室,把那张字条拿回卧房重又读了一遍。这些年来,他留过不少字条。伊内兹感到这一张字条写的不是他的心里话。
她的分析能力到此为止,无法再分析下去了。不过她有个感觉,有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分钟一分钟在加强。那就是:她必须、她应当采取某种行动。
伊内兹并没有想到完全撒手不管,不管他现在在搞些什么新的傻名堂,她不能听任D.O.去吃这个新的傻名堂的苦头。她基本上是个单纯的女人,性格不那么复杂。十八年前她许身格雷罗,愿意“甘苦与共”。后来,事实证明婚后大部分是“苦”,但是,在伊内兹看来,这并不能改变她作为妻子的责任。
她继续进行小心慎重的分析和思考。她认为第一件要办的事是弄明白D.O.是否已经坐飞机走了。如果还没有走,也许还来得及拦住他。伊内兹不知道D.O.走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留给她的字条是几个小时以前写的。她又看了看那份分期付款的黄表格。上面没有说明是哪一天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不过她可以打电话问环美航空公司。她赶紧把几分钟以前脱下的衣服重又穿上。
她出门穿的那双鞋又在压痛她的双脚。她那件大衣仍然是湿漉漉的、穿着很不舒服。她从公寓楼里面狭窄的楼梯往下走,向街口走。在楼下简陋的过道里面,雪从大门下面的空隙往里吹,洒满了那光秃秃没铺地毯的地板。
伊内兹看到外面的积雪比她回来的时候又高了一点。等她走出楼房的掩体,阴冷的风向她身上扑来,把更多的雪打在她的脸上。
格雷罗家住的公寓房子里面没有电话。伊内兹本来可以在楼底层卖饭的铺子里打公用电话,但是她想躲开饭铺的老板,他还是这一幢楼的房东。他已提出过警告,说如果格雷罗夫妇不全部付清积欠的房租,明天就赶他们搬家。这是伊内兹今天晚上置之度外的另一件事,要是D.O.到明天早晨还不回来,她就只得独自对付这件事。
一家杂货铺里有公用电话,离开她家一个半街区。伊内兹踩着未经清扫的人行道上的厚厚的积雪往那里走。
时间是十点差一刻。
杂货铺里的公用电话给两个十几岁的姑娘占着,伊内兹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电话才空下来。当她拨了环美的电话号码,电话里的录音告诉她定票处所有的电话都占线,请她等着。她等着,电话里的录音重复了好几遍,随后是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说她是杨格小姐,有什么事?请吩咐。
“劳驾,”伊内兹说,“我要打听一下去罗马的班次。”
就好象有人按了一下电钮似的,杨格小姐回答说,环美航空公司每星期二、五有从林肯国际直飞罗马中途不着陆的班机。从纽约走,每天可以接上去罗马的飞机,您这位来电话的是否现在想要订票?
“不,”伊内兹说。“不,我不去罗马。是关于我丈夫的事。你方才说每星期五有一次……一次班机……今天晚上?”
“是这样,夫人——那是我们公司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当地时间十点开,不过今晚因天气关系,这次班机要延迟一小时起飞。”
伊内兹可以看到杂货铺里的钟,现在将近十点零五分。
她很快地说:“你是说飞机还没有走?”
“没有,夫人,还没有。”
“劳驾……”伊内兹说话经常要想一想要用的字眼。“劳驾,我想查一查我丈夫是否在这班飞机上面,这对我事关重要。他的名字是D.O.格雷罗,还有……”
“请原谅,上级不准我们提供这种情况。”杨格小姐是既有礼貌而又坚决。
“我看你大概没有弄明白,小姐。我问的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我明白,格雷罗太太,我很抱歉,不过这是公司的规定。”
杨格小姐和其他象她这样的工作人员一样,对这条规定非常熟悉,并且知道不让讲的原因。有许多生意人坐飞机出门,带着女秘书或情妇,在名单上把她们填为妻子,这样可以享用家庭计划减价优待。过去,曾有一些犯有疑心病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查询这样的事,给航空公司的顾客——男人们,招来麻烦。后来,就是这些男人不满地抱怨公司方面违反信用,以致各公司目今定下了这个方针,不让公开乘客的姓名。
伊内兹开始问:“有没有别的办法……”
“确实没有。”
“唉,天哪。”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杨格小姐问,“你以为你丈夫可能要乘第2次班机走,而你又不能肯定?”
“对,是这样。”
“那么你唯一的办法,格雷罗太太,是到空港去。这次班机可能还没有上人。要是你丈夫在,你可以看到他。即使班机上了人,有人可能在进出口那里帮你找。不过你得快。”
“好吧,”伊内兹说。“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看就这样试试看。”
她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内赶到空港——离家有二十英里,又是这样的风雪天。
“稍等一等。”杨格小姐的口气有点迟疑不决,声音比前近乎人情,好象伊内兹的一些愁苦已经穿透了电话似的。“格雷罗太太,我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小小的办法。”
“请说吧。”
“你在空港,找到了进出口,不要说你以为你丈夫是在飞机上面。你说你知道他在上面,要找他说话。如果他不在上面,你就可以知道。如果他在上面,这就更加好办,你可以设法让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事。”
“谢谢你,”伊内兹说,“太谢谢你了。”
“完全不用客气,夫人。”杨格小姐的口气又一次变得象是一台机器。
“晚安,感谢你打电话给环美航空公司。”伊内兹挂上电话以后,想起她进门的时候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外面。现在她看到了车子的司机。此人头戴黄颜色的高顶帽,站在这家杂货铺里的冷饮柜旁和另一个人在聊天。坐出租汽车要花钱,不过如果她想在今晚十一点以前赶到空港,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伊内兹走到冷饮柜那边,碰了碰那个司机的手臂。“劳驾。”
那司机转过身来。“哦,有什么事?”他满面私欲,面皮松松的,长满胡髭没有刮。
“我想问一下坐出租汽车去空港要多少钱。”
司机眯着眼睛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从这里走,表上大概要九、十块钱。”
伊内兹转身走开。这太多了,要花掉她剩下的这一点钱的一半以上。而且她根本还不能肯定D.O.是否在那次班机上面。
“嗨,你!别走!”司机把一瓶可口可乐一饮而尽,向伊内兹赶来。他在门口赶上了她。“你身上有多少?”
“问题不在这里。”伊内兹摇摇头。“主要是……我出不起那么多。”
司机哼了一声。“你们有些人以为坐汽车花不了多少钱。路那么远。”
“我知道。”
“那干吗想坐?你不会坐公共汽车去?”
“有急事。我必须……我应该……十一点以前赶到那里。”
“我说,”司机说,“也许今天晚上是大贱卖。我收你七块得了,公平交易。”
“哦……”伊内兹还在犹豫。七块钱占去她计划给房东的绝大部分,她打算用这点钱来消消他的怒气,因为她积欠了房租。咖啡铺要到下星期底才会给她工资。
司机不耐烦地说:“这是出给你的最好的价钱。你坐不坐?”
“好吧,”伊内兹说,“好吧,我坐。”
“这不得了,咱们走。”
没有人扶她,伊内兹自己钻进了那辆汽车,司机一面傻笑,一面用一把象扫帚那样的刷子清除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雪。伊内兹在杂货铺里找他的时候,他早就下班了,由于他住在空港附近,他得放空车回家。现在他要到手一笔车费。而且他还说了个谎,骗她表上到空港的车费要九至十块。实际上连七块也不到。他这样说谎可以让乘客以为占了便宜。而现在他可以不用把计程计费表上的牌子往下推就开他的车,把这七块钱放进自己的腰包里去。
竖上计费表上的牌子拉客人是违法的,不过那个司机心里在想,反正象这样一个晚上,天气那么坏,不会有警察捉住他的。
那出租汽车司机想得很乐胃,这一下他可把这个蠢老太婆乘客和他那个王八蛋雇主都冤了。
等他们启程以后,伊内兹担心地问:“你肯定能在十一点以前赶到吗?”
司机回过头发狠说:“我说了,我不是说了吗?让我开我的车。”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承认,他也不能肯定能否准时赶到。路不好走,其余的车走得慢。他们也许可以赶上,不过时间很紧。
三十五分钟后,这辆载着伊内兹的出租汽车令人厌烦地沿着被雪盖住的、仍然堵塞的肯尼迪高速公路上向前爬。伊内兹坐在后面,心情紧张,手指神经质地动着,她在寻思这段路还要走多久。
与此同时,空港的那辆接客车,载着搭乘第2次班机的旅客,窜到林肯国际的离港机坪的门口。这辆客车,在甩脱了市区附近的缓缓前进的车辆以后,不断往前赶。现在,候机大楼上面的时钟是十一点差一刻。
车一停,D.O.格雷罗第一个下车。
9
“带上那套轻便广播设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吩咐道。“我们可能用得着它。”
在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的主日学校里召开的梅多伍德居民大会上,群情激昂,这正是弗里曼特尔律师精心策划的结果。现在大会马上就要转移到林肯国际空港继续进行。
几分钟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曾谆谆告诫他那六百名听众说,“别对我说什么时间太晚啦!不想去啦!全是废话。”他信心十足地站在他们面前,身穿笔挺的“蓝杉”牌套头服装,脚登发亮的鳄鱼皮鞋,同往常一样讲究;由理发师梳理的头发一根也没有乱,脸上充满了自信。这时,到会的人已经完全跟着他转了,看来他措辞愈是强硬,他们愈是喜欢他。
他接着说,“也不要给自己不去找什么借口。什么家里就剩请来看孩子的人啦,就剩丈母娘、婆太太啦,还有什么炉子上还炖着汤啦,我不要听这些,这些我管不着;现在这个时刻,你们也不应该担这些心。要是车子陷在雪里,就让它去,先搭旁人的车再说。你们要知道,今晚我是代表你们到空港去履行我的职责的。”这时,又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停了一会儿。
“天哪!——现在该是有人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最后这句话博得了全场的掌声和欢笑声。
“我需要你们的支持,你们所有的人的支持。现在我向你们提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你们走不走?”
一片“走!”的喊叫声响彻礼堂。人们都站了起来,欢呼雀跃。
“很好!”弗里曼特尔说话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走之前先让我们讲清楚几件事。”
他指出,他已经说过,为了使梅多伍德的居民从空港严重的噪音威胁下解救出来而采取的任何行动都要以诉讼为依据。不过,这种诉讼不应该是没人注意的那种,也不应该在偏僻的没人出席的法庭上进行,而必须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进行,以引起公众的注意和同情。
“我们怎样才能赢得这种注意和同情呢?”弗里曼特尔停了一下,然后回答他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
“我们要让人们了解我们的观点,促使它具有新闻价值。到那时,也只有到那时,吸引人们注意力的舆论工具——报纸、广播和电视——才会按我们的要求突出报道我们的观点。”
他说新闻界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并不要求他们同意我们的观点,只要求他们公正地予以报道,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他们往往是这样做的。要是案子能够产生一些戏剧性的效果,这对记者朋友们也是一种帮助,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写得更精彩些。”
弗里曼特尔又说,“让我们作一番努力,看今晚能不能为他们搞些戏剧性的场面。”记者席上的三名记者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边说边用敏锐的眼光探视当时正在全场散发聘书的进展情况,这是每个房产主聘请他当法律顾问的聘书。据他估计,许多聘书,至少有一百份,已经签了字,传到前面来。他看到有人拿出圆珠笔签字,也有夫妻一起扒在文件上签字的,这样每一个家庭就得付一百元。弗里曼特尔美滋滋地算了一笔账;一百个手续完备的聘请人就是一万元。到目前为止,折腾了一晚,搞到这笔钱,已经不算坏了,最后的总数一定会多得多。
他打定主意一面继续散发聘书,一面再接下去讲几分钟。
至于今晚在空港怎么个搞法,他对听众们说全由他包了。他希望能同空港管理人员面对面地干一场;不管怎样,他打算在空港候机楼内搞一次人们永远也忘不了的示威。
“我只要求你们大家聚在一起,抱成团,我要你们什么时候提高嗓门,你们就提高嗓门。”
他还特地提醒大家不要乱。不要给任何人抓住把柄,在下一天说梅多伍德抗议噪音的代表团触犯了法律。
“当然罗!”——弗里曼特尔笑了笑,暗示说——“我们可能会阻碍交通,造成某些不便;我听说今晚空港人非常多。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的话又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感觉到人们已准备出发了。
上空又是一架飞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声,他等到声音消失才接下去说。
“行啦,我们这就出发!”弗里曼特尔象是个喷气时代的摩西(《圣经》中的先知,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人的奴役,在西奈把上帝制定的法律传给徒众。译者注)高举双手,把《圣经》里的话和他自己的话揉在一起说道,“我的诺言我要遵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笑声又变成一阵欢呼声,人们开始朝大门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从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借来的轻便广播设备,并吩咐要把它带上。大会主席弗里奥特·扎奈特赶忙照办,由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喧宾夺主,出尽风头,扎奈塔实际上被人遗忘了。
弗里曼特尔自己则把签了字的聘书塞进公文包。他匆匆点了点数,发现他早先的估计是偏低的——到手的已超过一百六十份,也就是说,可以收取一万六千元。另外,在过去几分钟里,走上来同他握手的许多人,都向他保证,一清早就把聘书和支票一起寄给他。弗里曼特尔律师简直眉飞色舞了。
其实,他对到空港后怎么个搞法,心里是没有数的,就象今晚他参加会时对于怎样控制这个会场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想法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不喜欢固定的想法。他宁可临阵擦枪,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怎么对他有好处,就怎么左右形势。他这种随心所欲的办法今晚已经一度奏效,他觉得这些办法没有道理不再奏效。
关键在于要使这些梅多伍德的房产主坚信他们有一个很有闯劲的、终将取得成果的领袖。而且还要设法使他们坚持这种信念,坚持到按聘书规定一季一付的四次付款都付清为止。过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把钱往银行里一存,人们对他怎样看法就无关紧要了。
所以,他盘算着,他得想办法让目前的情况维持十个月或十一个月,而且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这些人要多起劲,他就干得多起劲。象今晚这样的大会和示威还要举行几次,因为这些事可以成为新闻,而法庭审理案件则往往成不了新闻。几分钟之前,他虽讲过要以诉讼为依据,但法庭开庭多半是没什么意思的。也可能是无利可图的。可是,他还会尽力添油加醋,故弄玄虚的,尽管眼下不少法官已经看透了弗里曼特尔律师哗众取宠的把戏,并严加注意,不让他施展故伎。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只要他想起——碰到这种事他总会想起的——最重要的问题是保证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吃得好,过上好日子就行了。
他看到一个记者,《论坛报》的汤姆林森,在礼堂外面打公用电话;还有一个记者站在旁边等着。妙极了!这就是说城里报馆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们会采访空港发生的事情的。如果弗里曼特尔早先所作的安排兑现的话,还会有电视报道。
礼堂里的人越来越少。该是出发的时间了。
10
在聚光灯照耀下的空港正门附近,州警巡逻车上的红色闪光灯熄灭了。
这辆巡逻车从牵引车的拖车翻车的现场开始就为乔·佩特罗尼前导开路。现在车放慢了速度,开车的那个州警把车开到人行道边,挥手让环球航空公司的维修主任过去。佩特罗尼把他的车加速。在他这辆“别克”“野猫”开过去的时候,佩特罗尼挥动手里的雪茄表示敬意,并且按了两下喇叭。
虽然乔·佩特罗尼的最后一段路程是以高速行进的,总的行程用了三个多小时。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段路程——从他家里到空港——只要四十分钟。
现在,他希望他可以把一部分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他在滑溜有雪的路面上困难地走了一段,然后把车迅速地切入去候机大楼的车流,再折入一条通向空港飞机库的便道。在一块上面写着“环航维修站”牌子的地方,他的那辆“别克”来了个向右的急转弯。再往前几百码,这家航空公司高耸巨大的维修机库就赫然在里。机库的正门敞开着。他径直把车开了进去。
机库里面有一辆装有无线电话的小型卡车和卡车的司机在等着他。这辆车要送佩待罗尼去机场,到墨航那架喷气座机陷在泥淖里的地方去,这架飞机此刻仍然堵着三○号跑道。下车后,这个维修主任停留的时间很短,就只有重新点着他那根雪茄的工夫——他无视“禁止吸烟”的规定——然后把他那结实的身躯塞进这辆卡车的前舱里去。他关照司机说:“行了,小伙子,把无线电话对准了。”
卡车疾驶而去,车行途中,佩特罗尼从无线电话里得到了控制台放行的许可。车一离开灯光照耀的机库区,司机把车紧紧靠着滑行道上的灯标,在这白茫茫的一片昏暗之中,就靠这些灯标来识别那水泥路面和泥地的分界线。根据指挥塔台的指示,他们在一条跑道附近作短暂的停留,等待但尔太航空公司的一架DC-9型飞机在霏霏白雪之中着陆,在喷气机反向推力的轰鸣中滚滚向前。地面控制人员然后下令放行,让他们穿过跑道,并且又加问一声:“那是乔·佩特罗尼吗?”
“是啊。”
控制员停下来向别的飞机和车辆发指令,然后继续喊话:“地面控制呼叫佩特罗尼。我们这儿有一张空港经理办公室发来的字条。你听着吗?”
“我是佩特罗尼。说吧。”
“字条如下:乔,我和你打个赌,我认为你今天晚上没法把那架陷在泥里的飞机从三○号跑道上弄走。我要输了,给你一盒雪茄,你输了给我两张球票。我希望你赢。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签字。字条全文完。”
乔·佩特罗尼格格一笑,一面把发报电钮按了一下。“佩特罗尼呼叫地面控制台。向他转告,叫他打这个赌。”
他把话筒放下,催促司机说:“小伙子,快开。我现在可有了物质刺激啦。”
小卡车在三○号跑道被堵塞的交叉道口停下,早先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交谈的墨航维修领班英格兰姆迎上前去。这个领班仍然缩在派克大衣里面,竭力不让刺骨的风雪打在他的脸上。
乔·佩特罗尼把一根新的雪茄一头咬掉,没有点上就跨下了卡车的前舱。
从机库出来的路上,他脱掉了原来穿着的套鞋,换上了一双特厚的毛里高统靴子。靴统虽高,雪深得比靴子还高。
佩特罗尼把自己的派克紧了紧,对英格兰姆点点头。这两个人稍稍有点相识。
“好吧,”佩特罗尼说,他不得不大声嚷嚷,好使对方在风里能听到他说话。“把情况讲一讲。”
就在英格兰姆报告情况的时候,那架搁浅的波音707的两翼和机身象只硕大无朋的信天翁在他们的上面阴森森地站着。在这架巨型喷气座机的肚子下面,那表示危险的红色灯光继续在有节奏地一闪一闪。那一大堆卡车和服务车,包括机组人员乘坐的大客车和轰隆作响的电力车,都仍然聚集在这架飞机旁边的滑行道上。
墨航的维修领班把已经办了的事总结了一下,把乘客从机上撤下来,曾经想利用飞机自身的动力把它挪动,这第一次尝试已经失败了。接着他告诉乔·佩特罗尼,已经尽可能地减轻机上的重量——货物、邮件、行李,大部分的燃料已用油槽车吸走。第二次又试图把这架飞机开出来,仍然是利用它自身的动力,又失败了。
这个环航维修主任嘴里在嚼雪茄,没有点着吸。这是佩特罗尼对预防起火的很难得的一次让步,那是因为飞行用煤油的气味很强烈的缘故。他一面嚼,一面走近这架飞机。英格兰姆跟着,还有几个地勤人员也从大客车里走了出来跟着。就在佩特罗尼踏勘的时候,一个地勤人员把放在机头前面排成一个半圆形的手提聚光灯打开。在灯光下面可以看到那主要的起落架有一部分已经插进雪下面一层黑色泥浆里面看不见了。这架飞机是陷在离开三○号跑道才几码远原来是杂草丛生的地方,就在一条和别的滑行道相交叉的滑行道附近;墨航的驾驶员在黑暗和大雪纷飞之中没有看清这条滑行道的确切位置。佩特罗尼认为这完全是晦气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这个场地已经被水淹没,但是下了三天雪,气温低到冰点,竟然没有把地面冻硬。结果是两次试用飞机本身的动力企图使它自拔,反而使它陷得更深。眼前,飞机两翼下面安放四台喷气引擎的舱室令人不安地贴近地面。
雪片在扑打佩特罗尼,有点象《和司各特同去南方》里的一个场面。佩特罗尼毫不在乎,在雪里寻思,盘算把飞机起出来的各种可能性。
他认为仍然有可能利用飞机自身的引擎的力量把它起出来,值得一试。
如果能行的话,这是个最快速的办法。如果不行的话,那就需要使用巨型的气袋。把十一个尼龙纤维气袋放在机翼和机身下面,然后用气压机给气袋充气。等气袋垫好以后,就用重型千斤顶把机轮往上提,然后在轮子下面铺上硬板。不过整个过程时间长,难度大,劳累人。乔·佩特罗尼希望避免这一做法。
他宣布:“我们要在起落架前面往下挖,要挖得深,挖得宽。我要挖两条六英尺宽的沟,就在轮子陷进去的地方。等咱们挖到轮子以后,先把沟整平,然后做个斜坡,把轮子慢慢垫起来。”他转过身对英格兰姆说:“这挖土的工程可大着哪。”
那个领班点点头。“可不是吗?”
“等咱们完成这一部分工作以后,咱们就发动引擎,四台引擎全都开足马力。”佩特罗尼指了指搁浅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座机。“这就应该可以叫它往前走。在它滚到沟的斜坡上去的时候,我们让它往这边转。”他的双脚在地上跺了跺,然后穿着那双在卡车里换上的高统厚靴子在雪中踏勘了一下处于软泥地和滑行道水泥路面之间的一条椭圆形的小道。“还有一件事——
咱们得在轮子前面铺上大木材,有多少放多少。你们手边有木材没有?”
“有一点,”英格兰姆说。“在一辆卡车上面装着。”
“把它们卸下来,叫你的司机到空港各个角落里转一转,再弄点木材来,越多越好。到所有的航空公司和空港维修处去找一找。”
靠近佩特罗尼和英格兰姆的地勤人员向其他的人打了下招呼,他们开始从大客车里走出来。其中有两个把一辆装工具和铁铲的卡车上面全是积雪的油布卷起,把铁铲传给大家,这些人在排成半圆形的明亮的灯光外面只是些移动着的黑影。有时,在乱舞的雪花之中,彼此都看不见。他们在等待动手的命令。
一张上下飞机用的舷梯,对着这架707的前舱门,仍然留在原地不动。
佩特罗尼指了指梯子问:“那些飞行家伙们还在上面?”
英格兰姆生气地哼了一声。“在上面。那个该死的机长和第一驾驶员。”
佩特罗尼严峻地看着他。“他们给你添麻烦?”
“倒不是给我添麻烦,”英格兰姆恨声地说,“而是该干的他们不干。
我一到就要他们开足马力,就象你说的那样。要是那第一次他们就开足马力,我看这架座机早就出来了。可他们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反而陷得更深了。那个机长今天晚上捅了个大漏子,他心里有数。要他把飞机头朝下站起身来,可把他吓坏了。”
乔·佩特罗尼咧嘴一笑。“换了我,我也会有同样的感受。”他把雪茄嚼成碎块,把它掷进雪里,手探进派克又摸一支出来。“回头我去找他谈。
对讲电话按上没有?”
“装上了。”
“那就给驾驶舱去个电话。通知他们,我们正在动手,我这就到飞机上去。”
“是。”等他走近飞机,英格兰姆对二十来个集合在一起的地勤人员喊道:“来吧,伙计们,开始挖!”
佩特罗尼自己也操起一把铁铲,几分钟之内,这一群人动手铲泥、铲土、铲雪。
英格兰姆用机身对讲电话和高高在上的驾驶舱里驾驶员们通完话,由一个机匠帮着,开始用已经冻得麻木的双手在冰凉的泥浆里摸索着把第一根木材铺在机轮前面。
机场那一头,随着雪松一阵、紧一阵,能见度偶或也有变化,那就可以看到起飞或着陆的座机上面的灯光,喷气引擎隆隆的响声随风飘进正在干活的人的耳里。但是在近处,三○号跑道四周仍然是寂静的、荒漠的。
乔·佩特罗尼在计算:大概一个小时可以挖完,到时发动这架波音707的引擎,设法把这架庞大的座机从泥地里滑行出来。现在已经开始有个沟的样子了,挖沟的人该轮替休息,到仍然停在滑行道上的大客车里暖和一下。
现在是十点三十分。他在想,如果运道好,到午夜的时候,他也许能回到家里上床和玛丽在一起了。
为了早点实现这一前景,同时也是为了取暖,佩特罗尼铲得更加起劲了。
11
在云间机长咖啡厅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替桂温要了一份茶,他自己要的是清咖啡。咖啡据说能使他保持警觉,也许在飞往罗马途中他还要喝那么十几杯。虽然今晚这第2次班机的飞行任务主要是由哈里斯机长承担,但德默雷斯特一点也不想在思想上有一点松懈。在飞行中,他在思想上很少放松过自己。同大多数老资格的驾驶员一样,他懂得凡是能够做到正寝易箦、终其天年的飞行员,他们在整个飞行生涯中,都是随时准备着应付意外情况的。
“我们俩全都异乎寻常地沉默,”桂温操着她柔和的英国声调说。“进了候机楼,我们几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们在几分钟前,班机起飞推迟一小时的通告发布以后就走出离港大厅来到这里。他们在咖啡厅的深处找了个“火车座”,桂温对着粉盒的镜子,正在拂理她的头发,在那漂亮的环美女乘务员帽子下面香鬟云坠,仪态万方。
她那双深色的、富于表情、对着镜子的眼睛一下移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脸上,看了一眼。
“我没说话,”德默雷斯特说,“是因为我在想心事。没有别的原因。”
桂温把嘴唇湿润了一下,并没有涂上唇膏,因为航空公司严禁女乘务员在大庭广众之中化妆。即使没有这个禁令,桂温原来也只是薄施脂粉而已,她的脸色生就白里透红,许多英国姑娘看来就是这样的天生丽质。
“你在想什么?是在想你那创伤性的经验吗?宣布我们俩快要做爸爸、妈妈了?”桂温淘气地笑了笑,接着朗诵道:“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和桂温多林·艾琳·米恩小姐现在宣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诞生,是个……是个什么?嗯……我们还不知道,是吗?再过七个月就可以知道了。嗯,等不了多久了。”
服务员把咖啡和茶端到两人面前。德默雷斯特仍然默不作声。稍待片刻,他抱怨说,“看在上帝份上,桂温,我们对这件事还是该严肃点好。”
“有必要吗?如果我自己不是这样,就更没有必要。而且如果有谁要发愁的话,那也该是我。”
他刚想再表示反对,桂温从桌子下面伸手拉住他的手。她的表情转为同情的样子。“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对我们俩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德默雷斯特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句话,可以借此引上正题。他措词很谨慎,“也不一定就是个打击。除非我们自己想当爸爸妈妈,我们并不是非当不可的。”
“好吧,”桂温实事求是地说,“我一直在捉摸你什么时候会转到正题上来。”她把粉盒拍地一声关上,放回原处。“你在车上的时候话已到了嘴边,对不对?后来想想又改变了主意。”
“改变什么主意?”
“唉!弗农!你这个人真是的,别装蒜了。大家心里明白你要说什么。
你是要我打胎。你听说我怀孕以后就一直在这样想。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勉强点了点头。“是的。”但他觉得桂温这样单刀直入有点令人难堪。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你以为我以前没听说过打胎的事吗?”
德默雷斯特朝背后张望了一下,担心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其实,咖啡厅里闹得很,到处是杯盆的撞击声和一片人们谈话的嗡嗡声。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桂温自己神情变得很严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一直非常欣赏的尖尖十指,现在就握在一起放在她胸前。“我已经考虑过了。但我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觉得这下机会来了。至少没有把门关死,没有断然拒绝。
他竭力想使自己说的听起来很有道理。“这确实是唯一明智的办法。想起来也许多少有点难过,但至少很快就会过去的。如果,在医疗方面护理得当,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并发症。”
“这我知道,”桂温说。“简单极了。说有就有,说不要就不要。”她直盯着他看。“对吗?”
“对。”
他喝了一口咖啡,心想事情也许比他当初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弗农,”桂温轻声说道,“你考虑过没有,我肚里怀的是个人;是已经活着的一个人。我们相亲相爱过。它就是我们,是你,是我;是我们的一部分。”她的双眼在他脸上打量着,希望取得他的共鸣。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双眼睛象现在这样焦虑不安。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她,话声特别无情,“不能这么说。在目前这个阶段,胎儿不算是人类;也不是个人,还不是。往后会变成人,但现在并不是。它没有生命,不会呼吸,也没有感情。打胎——特别是这么早就动手——跟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不能相提并论。”
桂温听了非常生气,就象她去空港途中在车上发脾气的那个样子。“你是说往后就可能不那么好办了?要是我们等一等,过些日子再去打胎,婴儿已经完全成形,有了手指、脚趾,那就不那么道德了。到那个时候再弄死它比现在就弄死要坏那么一点点,你是这个意思吗?弗农。”
德默雷斯特摇摇头。“我可没那么说。”
“可是你话里有话,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是这个意思,我也是无心的。不管怎样,你把话颠来倒去,歪曲了我的原意。”
桂温叹了口气。“我这是个女人家的心肠。”
“只有你才配有这种心肠。”他笑了笑;目光朝她上下打量著。想起那不勒斯,同桂温在一起……过几个小时……他依然感到兴奋。
“我爱你,弗农。我是真爱你。”
他在桌子底下摸到她的手。“我明白。正因为这样,我们俩都很难受。”
“问题是,”桂温慢吞吞地说,象是在自言自语,“我这是第一次,一个女人在受孕之前,总要想自己能不能受孕。一旦象我这样知道自己能,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只有女人才有体会的……是一种了不起、非同小可的一件礼物,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可突然之间,由于我们这样的处境,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取消,把到手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弄掉。”讲到这里,她眼泪汪汪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弗农。你真能理解吗?”他柔声地回答说,“是的,我想我能理解你。”
“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过一个孩子。”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萨拉赫同我……”
“我说的不是婚生子。但有那么一个孩子,你告诉过我的。一个女孩子,是怀孕三点方案生下的,”——桂温露出一丝笑意——“后来给人领去收养的一个。目前,无论如何,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地方,是你的后代。”
他依然没有吭声。
桂温问道,“你想起过她没有?难道你从来没有琢磨过她现在在哪里,她的模样儿吗?”
他没有理由说假话。“有过,”他说。“有时我是在琢磨这件事。”
“你没法打听一下吗?”
他摇了摇头。他曾经打听过一次,但人家告诉他过继手续一经办完,档案就销毁了。永远再也没有办法查找。桂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顺着杯口扫视了一下拥挤的咖啡厅。他觉察到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泪痕也已消失了。
她笑着说,“啊哟,我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他说了心里话,“我的心事倒没有什么。问题是怎样做才对你最合适。”
“嗯,看样子到头来我得实事求是。我准备打胎。我只是想考虑得周到些,先把心里话讲出来。”
“你想好了,我会帮忙的。不过,我们不能等太久。”“我想不会的。”
“我说,桂温,”他劝她放心,“整个过程要不了多少时间,我担保医疗方面是安全的。”他提出到瑞典去打胎,医疗费用不管多少,由他来付。
而且航空公司也会帮忙把她送去瑞典。她答应说,“在我们这一次出门回来之前,我保证可以决定下来。”
他拣起账单,两人起身离座。快到桂温去迎候第2次班机乘客上机的时候了。
在他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他说,“你这种态度,我看我算是很有福气的。有些男人碰到这种事早就一走了事,把我扔下不管。”
“我决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
不过,他最终是要离开她的;他现在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等从那不勒斯回来,打完胎,他就要和桂温分手,了却这段公案——尽量体恤对方,但无论如何不能藕断丝连。这不会有多大的困难。在桂温获悉他的这种打算的时候,一时间可能会感到难受,但她不是那种大吵大闹的人;这一点她已见诸于行动。不管怎样,他是能够应付这种局面的,因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前曾多次从这种情缘中顺利地解脱出来。
可是,这次的情况确实有其不同之处。过去还没有一个人能象桂温那样使他如此倾倒,也没有一个女人那样使他如此动情。至少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象桂温那样使他喜欢和她作伴,只要能在一起就高兴。对他自己来说,和桂温分开并非易事,而且他知道,过了一些日子,他可能会经不住引诱而想改变初衷。
但是不会的。在他一生中,到目前为止,凡是他已决定要怎么做,他总是一定做到。律己严,这对他来说已成习惯。
除此之外,一般的常理使他意识到,如果他不早日同桂温一刀两断,总有一天,他会无法——律己也好,不能律己也好——而且永远无法让自己放弃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们的关系就需要永远保持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灾难性的变动——婚姻上的、经济上的和感情上的——而这是他决心要避免的。早在十年或十五年前,也许会这样做,现在可不能这样。
他碰了碰桂温的臂膀说,“你先走吧!我随后就到。”在中央大厅里的人群分合的瞬息之间,他看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在他们前面。弗农·德默雷斯特并不特别忌讳人家看见他同桂温在一起;但是,没有必要在亲属面前招摇过市显示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看到他的内弟正在一本正经地同内德·奥德威警长谈话,这个办事效率高、为人和蔼的黑人,是空港警察派出所的指挥。也许梅尔精神过于集中,没有看到他的姐夫,这对德默雷斯特来说是再好没有了,因为他无意同梅尔照面,尽管他也不打算回避。
桂温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在他最后一瞥的时候,看到她线条优美的、穿着尼龙长袜的双腿和脚踝,既迷人又匀称。啊!我的太阳。……赶快!
真讨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看见他了。
“我在找你,”奥德威警长几分钟前对梅尔说,“我刚听说要来客人——有好几百。”
空港的警长今晚身穿制服;他身材高大,引人注目,象是个非洲皇帝。
但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讲起话来,却出人意外地细声细气。
“客人已经来了。”梅尔扫视了一下挤满人群、熙熙攘攘的大厅。他是在去行政机构的夹层楼面途中路过这个地方的。“不是几百人,而是几千人。”
“我说的不是旅客,”奥德威说,“我说的是可能给我们增添麻烦的那些人。”
他把在梅多伍德举行的抗议空港噪音的群众大会的情况告诉了梅尔;现在,大会已经结束,大部分人正在来空港的路上。奥德威从电视新闻采访小组那里获悉这个会议的情况和会后打算接着搞的一些活动,这个小组曾要求允许他们在候机楼内架设摄影机。同电视记者谈完话后,奥德威打了个电话给市区《论坛报》社本市新闻版的一个朋友,此人把参加那个会的记者刚通过电话发来的一则消息的要点念给他听。
“真倒霉!”梅尔嘟哝道。“偏偏挑今天这个晚上!好象我们碰到的麻烦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看他们这是存心;他们今天晚上来,看热闹的人更多。
不过,我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为好,因为他们很可能要找你,也许还要找联邦航空局的人。”
梅尔颇有愠意,“联邦航空局一听说这种事就钻地洞——溜之大吉,他们不等到事情过去是决不会露面的。”
“你呢?”这个警官笑了笑。“你也打算开始钻洞吗?”
“不!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愿意会见他们,让他们派一个由六个人组成的代表团来,虽则这会浪费今天晚上的时间。我是无能为力的。”
“你要知道,”奥德威说,“除非他们捣乱或破坏财物,从法律上说,我无法把其余的人撵出去。”
“这我知道,但我不会去同不讲道理的好事之徒讲话的。不管怎样,不要惹事。就算我们受点冲击,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去冲击他们。别忘了新闻界会有人来的,我不想任何人死难,制造烈士。”
“我已经同手下的人打了招呼。要他们尽打哈哈,别来柔道。”
“这就好!”
梅尔很信赖内德·奥德威。林肯国际的警务是由一支自立的城区警察分队管理的,奥德威中尉是职业警察里面最能干的人员之一。他负责空港警察分队的工作已经有一年了,很可能不久就要调到城里担任更重要的职务。梅尔心里是不愿意他调走的。
“除了梅多伍德事件之外,”梅尔问道,“有没有别的情况?”他很清楚,自从大风雪开始以来,奥德威手下一百名警察同空港其他许多人员一样,都在加班加点执行任务。
“多半是些一般性的事件。酗酒的比平时多,还有几次殴斗事件。这是因为班机推迟和你那生意兴隆的酒吧间造成的。”
梅尔笑了笑。“不要找酒吧间的岔子嘛!空港对每瓶酒都要抽成的,我们需要这笔收入。”
“我想航空公司也是这样。至少从它们想方设法弄醒旅客这件事上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酒醒了才能让他们上飞机。我对它们的做法还是老意见。”
“你指的是用咖啡吗?”
“是的。每当一个喝醉了的旅客走到航空公司登机柜台前的时候,旅客关系部门总有一个人专门在那儿等着给醉汉灌咖啡。看样子航空公司的人总也不会明白,咖啡一下肚,那个人就变成神志完全清醒的醉汉。他们大多是在这种时候找我们去帮忙的。”
“只有你们才对付得了嘛!”
梅尔知道,奥德威手下的人对付空港里的醉汉是拿手,除非醉汉大吵大闹,不服管,一般是很少对他们提出控诉的。这些人大多是外地来的推销员和商人,有时经过一个星期激烈而又竞争性很强的活动以后,弄得精疲力尽,在回家的路上喝上几盅,就醉倒了。如果机组人员不让醉汉上飞机——对这类事情有决定权的机长往往态度坚决——就把他们送到警察拘留所去醒酒,过后开释。在离开拘留所的时候,这些人往往是规规矩矩、不大好意思的。
“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警长说,“停车场的人说又有人把几辆汽车丢在那儿了。可是象这样的天气,很难说是不是丢了不要的。我们一定尽快弄清楚。”
梅尔苦笑了一下。丢在停车场的废旧汽车如今成了大城市空港的一个祸害。现在要处理掉一辆没有用的老爷车真是难上加难。废品收购商的场地已经达到饱和点,除非车主付钱,他们不再收进汽车了。因此车主没有办法,只好付处理费,或租用存车处或找个保险的地方把车丢在那里,又查不到他头上来。空港显然就成了堆放废车的场所。
人们把旧车开到空港停车场,悄悄地拆掉车牌和其他明显的标志。发动机的出厂号码当然是弄不掉的,但又不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追查原主。比较简单的办法就是由空港来做原车主不愿做的事——即花钱尽快把车弄到废料场,以免占用停车场地,影响空港收入。近来,林肯国际每月花在处理旧车上的费用大得惊人。
梅尔透过大厅里过往的人群,看见了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
“除此之外,”奥德威亲切地说,“我们已经作好一切准备,迎接你那些梅多伍德来的客人。他们一到,我就向你报告。”那个警察友善地点了点头,朝前走去。
弗农·德默雷斯特身穿环美制服,神态同平时一样自信,正迎着梅尔走来。梅尔想起那份抗雪委员会的报告对他进行责难——对此他已有所闻,但还没有看到——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怒火。
德默雷斯特看来不想停下来,可是梅尔开了腔,“晚上好,弗农。”
“嗨!”德默雷斯特的语气很冷淡。
“我听说你现在成了扫雪工作的权威人士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没好气地说,“不用当上权威也可以知道什么地方工作搞得一团糟。”
梅尔极力保持温和的语调。“你可知道已经下了多少雪?”“说不定比你知道的多一点。我的工作就包括研究天气预报。”
“那么,你是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空港的积雪有十英寸,原来的积雪还不算在内。”
德默雷斯特耸了耸肩膀。“那就把它清除呗!”
“我们是在这样干。”
“效率真他妈的太低了。”
“据记载,有史以来同期最大的一次雪,”梅尔并不示弱,“是十二英寸。当时确是泛滥成灾,所有的活动全都停顿。现在这一场雪跟那一次不相上下,可是我们的空港没有关闭。我们竭尽全力保持空港畅通,而且做到了。
别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个空港能象我们这样顶住了这场大风雪。我们这里,每一台扫雪的机器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管着。”
“可是你的机器也许还不够吧!”
“老天爷,弗农。谁也没有那么多机器来应付我们过去三天里所碰到的这种大风雪。谁不想用更多的机器,可是你不会购置大量的扫雪机器用来应付偶尔出现的特大风雪——只要你稍有点经济头脑,你是不会这样做的。你总是尽量多购置些,而在出现紧急情况时,把手上有的全部投入使用,都用在刀刃上。我手下的人一直就在这样做,他们也干得很出色!”
“那好吧!”德默雷斯特说,“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而我恰恰认为你干的不怎么样。我在报告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以为是委员会的报告哩。那你是不是把别的人都挤走了,便于你私下暗算呢?”
“委员会怎么工作是我们的事。重要的是那份报告。你明天就会拿到一份。”
“非常感谢。”梅尔注意到他姐夫并不打算否认那份报告是泄私愤的。
他接着说,“不管你写了什么,不会起丝毫作用的。但如果这份报告使你感到出了一口气,那它也算起了一点讨人厌的作用,因为明天我得浪费点我的时间来说明在某方面你是无知到什么程度。”
梅尔说这番话时很激动,他根本不想掩饰他的愤怒,而德默雷斯特却破天荒地笑了笑。“有点沉不住气啦,是吧?你说的讨人厌的作用和你宝贵的时间,令人扼腕。明天我在享受意大利的阳光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你这些话的。”他笑着走开了。
他还没走出几码远,笑容就变成怒容。
德默雷斯特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中央休息厅的保险处今晚显然生意兴隆。这说明德默雷斯特这次占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便宜,取得的胜利是微不足道的,只不过是个小动作。不出一个星期,那份非难人的抗雪委员会的报告就会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保险柜台却照常营业。所以,真正取得胜利的还是他那八面玲珑、自命不凡的内弟,他曾当着空港专员委员会的面驳倒德默雷斯特的论据,出了他的洋相。
保险柜台后面,两个年轻姑娘——其中一个是那个胸脯突出的金发女郎——正忙着给申请人开保险单,另有六个人排队等着。那些等着的人大都手里攥着现款。德默雷斯特闷气地思量着,这说明保险公司可以得到更大的暴利。他断定摆在候机楼各个角落的保险单自动出售机前也同样非常热闹。
他不知道排队的人里面有没有要坐他自己的第2次班机的乘客。他很想问一问;如果有的话,他还想亲自做些说服转化工作,可是他决定还是不要这样做。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前曾试过一次——劝说保险柜前的人不要买空港飞行保险,并讲了他的道理,事后有人提了意见,结果受到环美管理部门严厉斥责。虽然航空公司也不喜欢在空港出售保险,其程度不亚于空勤人员,可是航空公司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迫得他们只好保持中立。一则空港管理部门说他们需要保险公司的收入,他们指出如果得不到这笔收入,航空公司就要付更高的着陆费来弥补这笔差额。二则航空公司不想触犯乘客,因为他们可能对无法按他们习惯的办法买到保险感到不满。因此,驾驶员们只好单独采取行动——挨骂的也是他们。
边走边陷入深思的德默雷斯特机长曾停步几秒钟,观看保险处的活动。
他看到一个新来乍到、神色慌张的男子排到队里。此人瘦长、弓背,留着一撇浅黄色的小八字须。手里提着一个小公文包,看样子是在赶时间。他老是看中央休息厅的挂钟,对对自己的手表。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对前面那么长的队很恼火。
德默雷斯特觉得不是滋味,他想道:这个人给自己留的时间也太少了;他应该别买保险,上他的班机。
接着,他提醒自己该回第2次班机的驾驶舱去了。他开始快步走向环美的离港大厅;眼下随时都会广播第一次登机通知。可不是嘛!说广播就广播。
“环美航空公司通知: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飞往罗马……”
德默雷斯特机长没有想到在候机楼呆的时间长了一些。他赶紧加快脚步,这时还在继续广播通知,虽然大厅里一片暄闹,广播还能听得清清楚楚。
12
“……第2次开往罗马去的班机‘金色巨艇’现在开始接客上机。凡是已经办妥订票手续的旅客们……”
听到这种班机启程通告的人,他们的反应是各式各样的。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次例行的召唤,就要开始又一次乏味的、以业务为中心的旅行,如果他们可以自由选择的话,这些人根本不想出门。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通告是一次新奇的遭遇的开端。对还有一些人来说,事情快到头了——可以启程回家了。它给有的人带来离愁;给情况与此相反的人却带来了快和亲人团聚的前景和喜悦。有些人是替旁人听的。是他们的亲友要出门,目的地的名称对他们来说是一些遥远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而且可能是永远也不会去的地方。一小部分人听了有点紧张;听了毫无反应的为数不多,可说没有。通告是一个信号,表示登上征途的程序已经开始。有一架飞机在等着,给你登上飞机的时间,但是没有磨蹭的时间;飞机等个别的乘客是绝无仅有的事。这架飞机很快就要进入人们觉得不自然的自然环境中去——上天。由于上空是不自然的,这一直是,而且将永远是一个新奇的遭遇和浪漫气息的一部分。
启程通告是一种机械装置,毫无离奇浪漫之处。它是从一台机器里面发布出来的,在许多方面象一台放音乐唱片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它是用按钮开动的,而不是象音乐唱机那样要投进硬币才会放出音乐来。机器上的按钮装在一个立地架上,架子放在启程通知指挥室内——一个小型的指挥塔台(每家公司都有它自己的启程通知指挥室或类似的机构)。这种指挥室就设在离港大厅的楼上。有一个女职员专司其事,按照要求的次序按不同的电钮,按完电钮,就由这部机器来进行工作。
几乎所有的启程通知是事先录在一盒盒的录音带上的、只是关于特殊情况的通告才是例外。虽然听起来,每一次通告本身象是完整的,实际上却从来不是这样,因为它包括三个不同的录音部分。录音的第一部分是公司的名称和班次;第二部分是上人的情况,可以是预告,要大家作准备,可以是正式上人,也可以是最后催促乘客上机;第三部分录下具体的上机口大门的号码、使用哪一个大厅。这三部分录音一个接一个,中间并无间歇,所以听起来就象是一气呵成,原来的目的也就是要使之听起来就是一气呵成的。
有些人不喜欢这标准自动化的玩意,有时听到启程通知器出了毛病,讲错了,他们就跟着起哄。机器的一部分偶或出错,把五六个不同班次的乘客全都引到同一个进出口。上千个被弄糊涂了的不耐烦的旅客形成奔溢的人流,这对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来说真是恶梦也似的可怕。
今天晚上,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机器正常,没有出错。
“……凡是已经办妥订票手续的旅客们,请前往四十七号门,蓝色大厅‘D’。”
这会儿,机场大楼里好几千人都听到了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有些人听了显得比较关切。少数人暂时还是无动于衷,不过在这个黑夜过去之前,他们也将会感到关切的。这是后话。
一百五十多个搭乘第2次班机的旅客听到了通告。有的人已经报到,但还没有去四十七号门,这就赶紧往那里跑,少数人刚刚赶到空港,一面走,一面还在拍拂衣服上的雪花。
当通告在上机的过道里回响的时候,女乘务长桂温·米恩正在招呼几家带小孩的旅客先行上机。她使用联系驾驶舱的对讲电话通知机长安森·哈里斯,她自己已经作好准备在今后几分钟内接应大批拥上来的乘客。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走在乘客的前面,低身钻进飞机,急匆匆地往前走,把他身后的驾驶舱门关上。
安森·哈里斯机长和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已在开始作飞行前的检查工作。
“行啦,”德默雷斯特说。他一下坐进右首第一驾驶员的座位,拿起夹着鉴定单的那块木板。乔丹回到后面自己的座位上去。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还在中央大厅里,他在那里听到这个通知,就想起“金色巨艇”是弗农·德默雷斯特飞的班次。梅尔从心里感到遗憾,又一次可以结束或者减少他和姐夫之间互相敌视的机会已经归于失败。目前,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如果还存在这种关系的话——比过去更坏。梅尔自己也说不上他在这方面有多少不是。肯定有些是他的过错,因为弗农似乎很能刺探出梅尔最不对的地方,但是他确信他们之间的争吵,大多是弗农制造出来的。这方面的麻烦,有一部分是由于弗农把自己看成高人一等,而别的人又不这样看,于是他就感到不满。许多梅尔认识的人——特别是机长们——他们也有同感。
弗农在开完空港专员会议之后,曾断言梅尔这个人“整天留在地面上,坐在写字台旁边,不搞飞行业务”。梅尔一想起这件事,心里仍然有气。梅尔是这样想的:他这是在说驾驶飞机,比起其他职务来,象是个特殊又特殊的行当!
尽管他不这样看,梅尔还真希望今天晚上能象弗农那样,再当上几个小时的驾驶员,希望他自己也就要上飞机飞向罗马。他记起弗农对他说了,明天就要去享受那意大利的阳光了。梅尔希望自己也能再飞那么一次,至少在目前能稍稍摆脱一下地面上的工作。今夜,地面上的羁绊象是比往常更为险恶。
内德·奥德威警长是在几分钟以前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分手的。他从那间小小的保卫办公室开着的房门口听到关于第2次班机启程的通知。他这间办公室就在大楼主厅的边上。奥德威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是驻空港警察总部办公室的值班警官打来的。根据一辆巡逻车从无线电话里发来的情况报告,有许多私人汽车,里面塞满了人,正在驶进停车处,那里实在难以接纳这些车辆。经过查询,发现车内大部分人是从梅多伍德居民区来的,都是反噪音示威的群众。奥德威警长对于这一示威早有所闻。办公室值班警官说,根据警长的指示,增援的警察正在向机场大楼开来。
在离开奥德威警长几百英尺的地方,就在一个乘客候机区里面,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婆昆赛脱太太暂时中止了她和环美航空公司那个年轻职员彼得·柯克兰的交谈。两人不约而同在倾听第2次班机催促旅客上机的通知。
他们两人并排坐在黑色皮面的长条软椅上面。昆赛脱太太在向他介绍她死去的丈夫的美德。她那口吻简直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在谈到阿尔勃脱亲王的时候可能使用的那种口吻。“真是个可亲的人,如此聪明出众,如此英俊。
他找我的时候,已是他的晚年。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长得一定非常象你。”
彼得·柯克兰忸怩地微笑着,他在过去这一个半小时内,已经这样笑了好几次。根据利文斯顿太太的指示,他一直跟着这位偷乘飞机的老太太,要跟到那架将要把她送回洛杉矶的班机启程为止。两人打从利文斯顿太太那里出来以后,谈话一直没有停过,主要是昆赛脱太太一个人在说话,老是把彼得·柯克兰和她死去的丈夫赫勃脱·昆赛脱相比,而且比的尽是些夸奖之词。
彼得对这个话题肯定是听得腻烦了。他也觉察到这正是艾达·昆赛脱狡狯之处,其目的就是要使他感到腻烦。
彼得·柯克兰偷偷地打了个呵欠。在他当上环美客运人员的时候,真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差使。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子,穿着制服,坐在这里当上了一个没有什么坏心肠的、碎嘴老妪的保姆。她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他的曾祖母。他希望早点交差。倒运的是那班将把昆赛脱太太送回洛杉矶的飞机,象今夜其他班机一样,被风雪所阻,再次延迟。要不然的话,这个老姑娘早在一小时前就该上路了。他真希望去洛杉矶的班次早点发出启程通知。就在这个当口,正在连续广播的第2次班机通知暂时地停了一下,让人松一口气。
年轻的彼得·柯克兰现在已经忘掉了坦妮亚要他小心在意的嘱咐:“记住……她的花招有一大套。”
“没说的!”昆赛脱太太等通知停下来的时候说。“飞往罗马!一个空港真够意思的,对象你这样一个年轻聪明的人说,更是如此,你说是不是?
啊,罗马。这是我亲爱的先夫曾打算和我一起去游历的地方。”她握住自己的双手,里面露出一角花边手绢,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我们一直没有去成。”
她在讲话的时候,头脑里象有一只精致的瑞士表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动。她是在想从这个穿着成年男子制服的孩子身边溜走。他明显地是在感到厌烦,但仅仅使他感到厌烦还不够,他人还在跟着她。她必须设法造成一种局面,把厌烦转变成不留神,而且必须要快。
昆赛脱太太并未忘情于她原来的目标——偷上一架去纽约的班机。她一直在留神听着那些去纽约的班机的启程通知。各家航空公司已有五次这样的班机发出了去纽约的通知,但都不是时候,没有出现任何合式的机会可以乘那个年轻的监守人的不备溜之大吉。目前她也不知道在环美去洛杉矶的班机启程之前,还有没有去纽约的班机。已经决定要把她送上去洛杉矶的那次班机,但她心里实在不愿意。
昆赛脱太太心里在盘算,任何别的可能都会比今天晚上回洛杉矶要强得多。任何别的可能!即使……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里出现……即使能够混上去罗马的班机也满不错嘛。
她犹豫了一下。去罗马也行,何乐而不为呢?今天晚上她所讲的关于赫勃脱的事全都是胡扯,可有一桩是确有其事的:他们俩有一次确曾一起看过一些印有罗马风光的明信片……就算不超出罗马空港的范围,至少也算到过罗马。等她最后设法到了纽约,那可是值得向布朗歇夸上一阵的。还有同样值得高兴的是,这一下还可以对那个管理客运的红发娘儿们出一口恶气……
问题是能否办到?方才通知里说的是几号门出口?好象是说……四十七号门,在蓝色大厅“D”?对了,肯定是这样通知的。
当然,这架班机可能满员,别的人、偷乘的人,谁也上不去,上面没有地方。不过总还是值得一试。但是,她又想,去意大利的班机是要有护照才能上去的。她必须先研究一下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仍然还有可能发出一次去纽约的启程通知……
关键是不能就在这里这样坐着,而是要采取某些行动。
昆赛脱太太挥动一下她那瘦削满是皱纹的双手。“啊唷!”她发出了惊呼。“啊唷!”她移动右手的手指,在靠近她那件老古板高领罩衫的上部转来转去,把那块花边手绢在嘴上抹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那个年轻的票务员脸上露出一丝惊慌。“怎么啦,昆赛脱太太,出了什么事啦?”
她把眼睛闭上又张开,短短地喘了几口气。“真对不起。我大概是发病了。”
彼得·柯克兰焦急地问道:“要不要我去找人来看看?找个大夫?”
“我不想给人添麻烦。”
“这也算不得是……”
“别。”昆赛脱太太吃力地摇摇头。“我看我这就到女厕所里去一下。
我看等一下就会好起来的。”
那个年轻的票务员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希望这个老姑娘在他手里死去,不过看样子是快了。他不安地问:“你有把握吗?”
“有,相当把握。”昆赛脱太太决定不在这里,不在这候机大楼的中心,引起人们的注意。附近会有许多人来看热闹的。“请你扶我起来……多谢……
现在,把你的手臂扶着我。我琢磨女厕所就在那一边。”一路上她轻轻地哼哼哈哈有好几次,使得彼得·柯克兰担心地看着她。她还安慰他说:“过去我也曾犯过一次这样的毛病。我肯定很快就会好一点的。”
她在女厕所门口放脱了年轻的柯克兰的手臂。“你对我这一个老太太真好。现在的许多年轻人啊……啊唷!……”她警告自己:够啦,应当注意,不要搞过头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你不会走开的吧?”
“不,不会的。我不会走开的。”
“谢谢你啦。”她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里面有二三十个女的。今天晚上,空港的任何角落都是那么热闹,昆赛脱太太想,就连厕所也是这样。眼下,她需要一个人帮她的忙。她对四周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选中了一个年轻轻的女的,穿着一身本色的套头衣服,象是个秘书模样的。她看上去没有什么事,从容不迫的。昆赛脱太太走到她的身边。
“对不起,我人不太舒服,你能帮我一下忙吗?”这个从圣地亚哥来的小老太太挥挥双手,眼睛张开又闭上,就象她在彼得·柯克兰面前表演过的那样。
这个比较年轻的女的立刻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当然可以。你要我带你去……”
“不……请你。”昆赛脱太太靠在一个洗脸盆上,显然是要找个东西扶着。“我只是想请你带个信。门外有个年轻人,穿航空公司制服的,环美的。
他是柯克兰先生。请你告诉他……对了,我终究还是要他去替我找个大夫。”
“我去说。我走开了你人行吗?”
昆赛脱太太点点头。“行,谢谢你。不过你得回来……回复我。”
“那当然。”
不到一分钟,那个年轻轻的女的回进来了。“他去找大夫去了。我说,你得休息一下。为什么不……”昆赛脱太太不再靠在洗脸盆上。“你是说他已走了?”“他当场就走了。”
昆赛脱太太在想:现在她必须做的就是甩掉这个女的。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又张开。“我知道我太麻烦你了……你那样好心肠的……可我的女儿现在正门口等着我,就在联合航空公司旁边。”
“你要我替你去找她?把她带这儿来?”
昆赛脱太太用那块花边手绢擦了擦嘴唇。“真是非常感激,实在过意不去。”
“我肯定你也会这样帮我的。我怎么认你的女儿呢?”“她穿一件紫红色长大衣,头戴一只小白帽,上面有黄花的。她带着一条小狗——一只法国卷毛狗。”那个秘书模样的女的笑道:“这容易认。我马上去找她来。”
“你真好。”
艾达,昆赛脱等那个女的一走,只逗留了片刻的工夫。出于对她那临时帮手的考虑,昆赛脱太太希望她不会白费太多的时间去找那个想象中的穿紫红大衣的人,带着一只根本不存在的法国卷毛狗。
这个从圣地亚哥来的小老太太暗自好笑,走出厕所,健步往前走。在她走开的时候,没有人走到她的跟前拦阻她,一下就混进候机大楼里的簇拥着的人群中去了。
现在,她在寻思,到蓝色大厅“D”和四十七号门该怎么走?
对坦妮亚·利文斯顿来说,关于第2次班机的通告象是在一场头顶四次的球赛中记分牌有了改变。目前,环美有四架班机处在不同的行将启程的阶段。她以处理乘客关系工作人员的身份,正和这四个班次一一进行联络。同时,她刚和一个从堪萨斯城飞来的乘客进行了一次令人恼火的会谈。
那个气势汹汹、说话快速的乘客抱怨说,他妻子的旅行皮箱在进港时的混乱中,边上出现了一个裂口,由于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给弄坏了。坦妮亚不信,那个裂口象是旧的。但是,环美和其他航空公司总是愿意赔钱的,所以她建议当场解决这个乘客提出来的要求,赔现金。问题出在赔偿的数字,无法取得协议。坦妮亚开价三十五元,她认为这个数目已超过了皮包本身的价值。那个乘客要四十五元。最后是以四十元了事。不过那个要求赔偿的人并不知情一个处理乘客关系的工作人员有权出到六十元来排解一次讨人厌的赔款要求。即使怀疑这是一次欺诈,航空公司发现,赶紧给钱了事要比进行一次持久的争论合算得多。在理论上,票务员在收运皮箱的时候,应该注意到有无损坏,但是很少这样做。结果,懂得这个窍门的人有时候就用这个办法来换掉一件用旧了的行李。
虽然不是花她自己的钱,坦妮亚在认为公司受骗的时候总是不愿意付这种钱。
目前,她把注意力转过来,帮忙把乘第2次班机掉队的乘客集合起来,其中有些人刚刚赶到。幸运的是,载送在市区报到的乘客的大轿车在几分钟之前赶到了,这里面大部分人现在已被领到大厅“D”,四十七号门。坦妮亚决定,在两三分钟之内,如果还有最后一分钟赶到的乘客在上机时发生什么问题,她就亲自到四十七号门去处理。
D.O.格雷罗在候机大楼中央大厅发售保险单的柜台前面排队的时候,听到第2次班机接客的通知。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看到格雷罗拿着那只内藏炸弹的小公文包,神色慌张而又紧张地到达大厅。
格雷罗下车后径直往保险柜台跑,排上了第五个。有两个女职员在接待排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她们办事慢条斯理的急死人。其中一个是个胸脯特别发达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前胸开得很低的罩衫,正在和她面前的顾客,一个中年妇女,作长谈。那个职员显然是在建议那个女的买一份比她原来提出来的保险额要高的保单。那个女的正在迟疑不决。显然,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格雷罗才能排到最前面,到那个时候,第2次班机该早已飞走了。这份保险单他是非买不可的,飞机他也是非上不可的。
扬声器里传来的通告说,这次班机正在四十七号门上人。格雷罗现在就该走到这个门口。他自己觉得在哆嗦。他捏在公文包把手上的一双手湿粘粘的。他又一次和大楼里的时钟对了一下时间,这是第十二次对表。第2次班机的通告发出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分钟。最后一次呼唤……要关飞机门了……
随时都会发出。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
D.O.格雷罗粗野地挤到队的最前面。他对是否会引人注目,别人是否有意见都顾不得了。有一个男的提出抗议,“嗨,老朋友,我们都等着哪。”
格雷罗理也不理。他对那个乳房特大的金发姑娘打了个招呼。“对不起……我的班机已在叫人——是去罗马的。我要买保险单。我等不及了。”
那个先已发话的男的插了一句:“那就别买了,这就走人呗。下次请早。”
格雷罗真想回敬他一句:不会再有下次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再次和那个金发姑娘打招呼。“对不起!”
出乎意料,她热情地笑了起来。他原以为是要自讨没趣的。“你是说罗马?”
“是的,是的。已在叫人了。”
“我知道。”她又笑了笑。“环美第2次班机。是‘金色巨艇’。”
尽管他在焦急万分,他发觉这个姑娘有一种性感的欧洲口音,可能是匈牙利人。
D.O.格雷罗竭力使自己说话正常。“对了。”
那个姑娘对其他等着的人笑笑。“这位先生确实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我先接待他,我相信你们大家不会见怪的。”
今天晚上,事事都不顺手,以致他真无法相信现在这样走运。在排队等着的人中间发出一些自言自语的抱怨声,那个一直在提意见的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吭声。
那个姑娘拿出一张保险申请单。她对她正在接待的那个女的嫣然一笑。
“要不了多少时间的。”然后又对D.O.格雷罗笑脸相迎。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笑容是多么见效,别人没有正式提出意见就是这个缘故。当那个姑娘面对面看着他的时候,格雷罗,本来很少给女人吸引住的,也感到自己差一点儿要溶掉了。她的一对乳头也是大得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叫勃妮,”姑娘带着欧洲口音说。“你尊姓大名?”她拿着圆珠笔等着。
作为空港一个飞行保险单的推销员,勃妮·伏洛皮沃夫是非常成功的。
她不是象D.O.格雷罗所猜想的那样来自匈牙利,而是通过柏林墙,从东德的南部来到美国的。勃妮(当时是格勒珍·伏洛皮沃夫,是个长得不怎么样,胸部平坦的女孩子,父亲是个共产党的小干部,她自己是个共青团员)
在一天晚上和两个男伴一起越过那垛墙。那两个年轻男子被探照灯照着了,被开枪打死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在铁丝网上挂了二十四小时示众。勃妮没被照着,也没被打着,生存了下来。生存下来看上去是她天生的一种素质。
后来,在二十一岁那年,她作为一个移民进入美国。她以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人的那种热情,信奉美国的自由经营方式及其一切好处。她在一个医院当助手——她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训练——工作努力,兼当饭店里的服务员。在余下来的时间里,她拚死命地学习贝列兹外语专修学校的英语课程,还能挤出时间上床——偶或是睡眠,更多的时间是和医院里的住院实习大夫睡觉。那些实习大夫为了报答她一亲芳泽的恩典,替她注射酮树脂乳房针药。
开始是不经意地注射的,到后来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小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要看看她的乳房究竟能够变得多大。走运的是,在她一双乳房变得大到不能再大之前,她又一次行使了她那新发现的自由,抛弃了医院里的工作,另找了个钱更多的职业。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她被人带到首府华盛顿,参观了白宫、国会和花花公子俱乐部。在这以后,格勒珍使自己进一步美国化,替自己起名勃妮。
现在,一年半之后,勃妮·伏洛皮沃夫已经完全被同化了。她参加了阿瑟·默莱的舞蹈学习班,蓝十字和哥伦比亚唱片俱乐部,在卡逊·派爱里·司谷脱百货公司有一个赊购的账户,订了《读者文摘》和《电视指南》,还定时购买《世界图书百科大全》,她有一个假发、一辆“大众牌”小汽车,收集可以买卖的邮票,还在服用避孕药片。
勃妮还热衷于参加各式各样的竞赛,特别是可望获得为数可观的奖金的竞赛。她对目前的工作比她过去的其他工作更感兴趣,其原因之一也就是因为这家保险公司的老板不时为公司的职工举办推销竞赛,发给实物作为奖品。现在正在进行这样一项竞赛,今天晚上结束。
勃妮听了D.O.格雷罗说他要出门去罗马就欣然作出反应,也是由于正在开展竞赛的缘故。目前勃妮还需要四十分就可以赢得她在这次推销竞赛中的目标,那是一支电动牙刷。今天晚上她曾有点失望,因为竞赛的截止时刻快要到了,但还没有达到她的总分。原因是她今天售出的保险单大部分保的是国内飞行险,这一类收费略低,竞赛中的得分也就少一些。如果她能售出一份最高额的海外飞行保险单,一下就可以在竞赛中取得二十五分,这待加的积分很容易就可以到手,问题是:这个去罗马的旅客愿意保多大的险。要是他要的保险额不是最高额,勃妮·伏洛皮沃夫有没有办法让他再多买一些?
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是有这个办法的。勃妮会露出她那非常性感的笑容,她早已学会了这一手,象是一台一开就热的电炉,把身子凑近她的顾客,这样她那对乳房就会使他失魂落魄,于是她就说,只要多出一点点钱,保险赔偿费就可以大得多得多。这一手法多半是奏效的。这就是勃妮作为一个保险女推销员取得成就的原因。
就在D.O.格雷罗把自己的名字挤出来的时候,她问道:“先生,你打算保哪一类险?”
格雷罗含含糊糊的说:“单打一,人寿险——七万五千元。”
他一说出口,自己的嘴就发干。他突然害怕这么说已引起排在队里每一个人的警觉。人们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整个身子在哆嗦。他肯定有人在注意他。为了掩饰自己,他点了一支烟,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没法使火柴凑拢烟。幸好那个姑娘手里的圆珠笔正在“主要金额”这一栏上面悬着,看来没有注意到。
勃妮说:“这要二元五角。”
“什么……喔,对。”格雷罗算是把烟点上了,把火柴梗丢在地上。他伸进口袋去摸他剩下的一点点钱。
“可是这份保险额太小啦。”勃妮·伏洛皮沃夫还没有把数字填进主要金额这一栏去。现在她把身子往前凑,让她那对乳房和这位顾客更加接近一些。她看得出他眼睛朝下在看她的双峰,而且看得出神了。男人们总是这样的。她有时感到,有的人简直要伸出手来碰一碰。不过,这个男的没有这样做。
“太小?”格雷罗说话时笨嘴笨舌的,结结巴巴的。“我以为……这是最高的数字啦。”
即使在勃妮看来,此人的神经质现在也是很明显的。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就要上飞机的缘故。她隔着柜台放出一脸媚笑。
“啊,不,先生。您可以买一份三十万元的保险单。好多人买这一种,保险费只要十元。说真的,花这些取得这样的保证不算多,是不是?”她的脸一直是笑吟吟的,如果对方作出反应,这意味着在竞赛里上下接近二十分之差。能否赢得那柄电动牙刷在此一举。
“你说……要十元?”
“对了——保三十万元。”
D.O.格雷罗寻思:他原来不知道。他一直以为七万五千是空港购买海外飞行意外保险单的最高限额。一两个月前,他在另一个空港弄了张保险单申请书,上面是这样说的。现在他想起来了,原来那张空白的单子是从一个自动售单器里取出来的。他没想到在柜台上交易,保的金额可以高出许多。
三十万元!
“好吧,”他热中地说。“请……好吧。”
勃妮嫣然一笑。“保足,格雷罗先生?”
他正要点头同意,马上想到了一个极大的讽刺。他大概没有这十块钱。
他对勃妮说,“小姐……等等!”就动手摸起自己的口袋,把他能摸到的钱全部拿了出来。
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了。那个一开始就对格雷罗提出意见的男的责问勃妮说:“你方才说,他只耽搁一分钟!”
格雷罗只找到四元七角。
前两个晚上,D.O.格雷罗和伊内兹把两人剩下的钱凑在一起,D.O.自己取走八元,再加上零头。他把伊内兹的戒指典当出去,买环美航空公司的飞机票,先付了定洋,还多几块钱。他自己也说不上是多少。从那个时候起,他付了几顿饭钱,地铁的车费,坐空港的接客车……他知道需要二元五角买飞行保险,把这钱小心地放在另一个口袋里。除此之外,他根本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一上第2次班机,钱再也没有什么用处。
“您要是没有现钱,”勃妮·伏洛皮沃夫说,“给我一张支票也行。”
“我把支票丢在家里了。”这是在撒谎。他口袋里就有一本支票簿。不过他要是签发一张支票,会退票,这份保险单也就无效。
勃妮又出了个主意:“您给意大利通货,怎么样,格雷罗先生?我可以收里拉,汇率比价没有错。”
他嘟嚷说:“我没有意大利钱。”接着心里暗骂自己不该这样说的。在市里报到去罗马,连行李也不带。现在发疯似的当众表明自己没钱,既无美元,又无意大利里拉。一个人除了事先知道这班飞机永远也不会抵达目的地,怎么会身无长物、不名一文就乘上一架去海外的飞机呢?
接着,格雷罗又自我解释一番……除了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市里,一件发生在这里——应该是没有什么联系的。要到以后这两件事才会被扯在一起,可是到那时,就无所谓了。
他象走出家门以后一直在琢磨的那样,认为人们对此怀疑无关宏旨。重要的因素仍然是要消灭飞机的残骸,消灭证据。
他发现自己的信心在出乎意外地加强,虽然眼下他一直在失言,在出乖露丑。
他在保险营业柜上的那一堆零钱上面又添了一些角子和铜元,接着,象是出现了奇迹似的,在里面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五元的纸币。
格雷罗并不掩饰他的激动,惊呼:“有啦!够啦!”甚至还剩下一块多点零钱。
现在连勃妮·伏洛皮沃夫也在怀疑起来了。她开始犹豫,没有把这个人等着的三十万元的保险单写上去。
当他在口袋里摸索的时候,她一直在观察这位顾客的脸色。
这个人要出国,身上没有钱,这当然是件怪事。不过,这终究是他自己的事。可以有很多原因。使她不安的是此人的一双眼睛,露出一丝疯狂,不顾一切的神情。这两种神态勃妮自己过去有过。她在别的人身上也曾看到过。
有时候——虽然看起来象似很久以前的事——她自己就曾有过类似的神态。
勃妮所在的保险公司的雇员们曾得到一项要经常遵守的指示:如果一个购买飞行保险的人看样子失去理性、异乎寻常地激动,或是喝醉酒的,应即报告他所要搭乘的航空公司。勃妮面临的问题是:现在这个情况是否应该按这条规定行事。
她对此没有把握。
公司这条固定的指示有时在飞行保险推销员中间也讨论过。有些姑娘不满意这项指示,不加理睬,理由是她们是受雇出售保险单的,不是当没有酬劳、没有资历的心理学家。还有人指出,许多人在空港买飞行保险,首先就是神经紧张的。一个没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怎么能分辨神经紧张和失去理性这两者之间的分界线呢?勃妮自己从来也没有报告过发现极度紧张的旅客。她知道有一个姑娘曾经报告过,而那个乘客却原来是一家航空公司的副总裁,他之所以兴奋激动是因为他妻子快要分娩了。在这个问题上,曾发生过各种各样的麻烦。
勃妮还是犹豫不决。她用点这个人放在柜台上的钱这一举动来掩饰她的犹豫。她想知道麦奇,在她旁边工作的另一个职员,是否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情。显然没有。麦奇正忙着写一份保险单,赢取她的竞赛得分。
最后,勃妮·伏洛皮沃夫的过去的经历左右了她的决定。在她的性格形成的年头里……被占领的欧洲、她向西方的逃亡、柏林墙……教给她如何求生存,还使她懂得了另外一件事:要遏制好奇心,不要提不必要的问题。提问题会把自己牵涉进去,而在你自己还有问题有待解决的时候,应该避免把自己牵涉进去,牵涉到别人的问题里面去。
她不再多问,同时为了解决她自己如何赢得一支电动牙刷的问题,勃妮·伏洛皮沃夫把保险单写好,保险金额为三十万元,保的是D.O.格雷罗的寿险。
格雷罗在前往四十七号门搭乘第2次班机的路上,把保险单寄给了他的妻子伊内兹。
13
美国海关检查长哈里·斯坦迪什没有听见第2次班机即将离港的通知,但他知道已经广播了。航班通知是不转播到海关大厅的,因为只有乘国际航线班机抵港的旅客才到这个地方来,所以斯坦迪什是打电话从环美公司打听来的。环美告诉他第2次班机已经开始让乘客在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上机,并要在重新修订的时间表晚上十一点离港。
斯坦迪什看看挂钟,过几分钟他就要到第四十七号出入口去。他并无公事在身,而是去送他的外甥女朱迪——他姐姐的一个孩子——到欧洲去上一年学。斯坦迪什曾答应他那住在丹佛的姐姐,他会去送朱迪的。早先他已经同外甥女——文静端庄的姑娘,十八岁——在候机楼呆了一些时候,他答应在她的班机起飞前再来同她最后告别。
这时,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已经快下班了,这一天工作特别烦乱,可是眼下他还在设法解决一件难办的事。
“太太,”他平心静气地对一位神气活现、骨瘦如柴的女人说,“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不愿改口了呢?”横在他们之间的海关检查台上摊着这个女人的几个箱子,全都打开了。
她怒气冲冲地顶撞说,“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说真的!你们这些人也太吹毛求疵,太不相信人了。我有时纳闷我们是不是生活在警察国家里。”
哈里·斯坦迪什没有计较那第二句话,因为海关的官员都经过训练,不计较他们所受到的许多侮辱。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太太。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愿意修改你对这些物品——衣服、绒线衫和皮大衣——的说法。”
那个女人持有的美国护照表明她是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家住埃文斯顿,到英国、法国和丹麦去了一个月刚回来。她厉声回答说,“不,我决不改口。再说,要是我丈夫的律师听说这次盘查……”
“那好!太太,”哈里·斯坦迪什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把这份表填上。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说明一下。”
衣服、绒线衫和皮大衣都摊在箱面上。斯坦迪什检查长来到第十一号海关检查站几分钟之前,莫斯曼太太一直穿着一件外套——貂皮短大衣,斯坦迪什叫她把大衣脱下来,好让他更仔细地看一看。在这之前不久,宽敞的海关大厅中心附近的一个屏风上的红灯亮了,把斯坦迪什叫走了。这些灯——
每一盏灯代表一个检查站——表示检查员有问题需要检查长帮忙。
原先同莫斯曼太太打交道的那个年轻的海关人员现在站在斯坦迪什检查长身边。乘坐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DC-8型客机从哥本哈根飞来的旅客大都已经办完海关手续离开了。唯独这个穿着讲究的美国女人出了问题,她一口咬定她在欧洲就买了些香水,不太值钱的时兴的首饰和鞋子。总申报价格是九十元——比她按规定可以免税带的东西还少十元。这就引起了那个年轻的海关人员的疑心。
“我干吗要填什么表?”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责问道。
斯坦迪什抬头看看挂钟,时间是差一刻钟十一点。他还有时间办完这件事,在第2次班机离开前赶到。他耐心地回答说,“这是为你的方便着想,太太。我们只不过要你把你跟我们讲的写下来。你说衣服是买的……”
“我得讲几遍才行啊!都是我去欧洲之前在芝加哥和纽约买的。这些绒线衫也是。这件大衣是人家送的,是在美国买的。我在六个月之前收到的。”
哈里·斯坦迪什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肯定那个女人刚说过的这些话全都是假的。
首先,六件衣服全是高档货,商标都撕掉了。谁都不会无缘无故把商标拆掉的,特别是妇女一般都对高质量的衣服上的商标引以为荣。更为关键的是衣服的做工明摆着是法国的,皮上衣的式样也是法国的,可是却在上衣里子上笨手笨脚地缝上一块第五号街(美国纽约一条裁缝店集中的大街。译者注)萨克斯公司的商标。象莫斯曼太太这样的人不知道那些训练有素的海关人员不用看商标就能说得出衣服的产地。对裁剪、线脚——甚至拉链的安法——就象看熟了人的笔迹一样,一目了然。
那三件价钱昂贵的绒线衫也是同样的情况。上面的商标也全没有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苏格兰货,色泽“暗淡”。是典型的英国颜色。在美国是买不到的。要是美国商店订货进口这类绒线衫,苏格兰的针织厂就用鲜艳得多的色泽,投北美市场之所好。所有这些还有其他更多的内容,是海关人员受训的一个部分。
莫斯曼太太问道,“我填了这张表又怎么样呢?”
“那你就可以走了,太太。”
“带着我的行李走吗?我的全部行李?”
“对。”
“要是我不填呢?”
“那么,我们就只好把你留下,继续进行调查。”
那个女人犹疑了片刻,说道,“好吧!你填表,我签字。”
“不行,太太,一定要你自己填。,给你表,请填上物品,注明你所说的来源。请写上商店的名字;还有是谁送你的这件皮上衣的。……”
哈里·斯坦迪什思量着:他马上就得走,已经差十分钟十一点了。他不想在第2次班机机门关上后赶到那里。可是他一开始就有点预感……
他等着莫斯曼太太把表填好签上字。
从明天开始,一个调查官员将开始核实莫斯曼太太刚才写好的材料。衣服和绒线衫要留下来,送到她说她在那里买的商店去;皮上衣要拿到第五号街萨克斯公司去给他们看,不过他们肯定会说不是他们的。……莫斯曼太太——尽管她还蒙在鼓里——这下可惹下祸了,包括付一大笔重税金,而且十之八九要罚一大笔款。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申报的吗?”
莫斯曼太太气愤地顶了回去,“当然没有。”
“你能肯定吗?”海关总局的政策是给旅客一切机会自动申报,除非他们自讨苦吃,并不要他们钻进圈套。
莫斯曼太太都不屑回答,只轻蔑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的话,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是否请你把手提袋打开?”
那个神气活现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犹疑的神情。“可是钱包是从来不检查的,不是吗?我同海关打过多少次交道了。”
“一般情况是不检查的。可是我们有权检查。”
检查女人手提包里的东西确实是少有的,手提包同男人的口袋一样,被看作是一个人的私事,几乎从来不受检查的。不过,要是有人偏要找麻烦,海关人员也会找她的麻烦。
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勉强打开钱包。
哈里·斯坦迪什检查了一支唇膏和一个金粉盒。当他察看粉盒里的粉时,搜出一个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他把戒指上的粉吹掉。钱包里还有一管用过的擦手油。他倒来倒去,发现管底打开过。用手按了按靠近管顶的地方,摸到里面装着硬梆梆的东西。他在想走私的人到什么时候才会搞点别出心裁的新花招来呢?全是老花样!他已经见得多了。
莫斯曼太太脸色苍白,谁都看得出来。她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已消失了。
“太太,”斯坦迪什检查长说,“我要走开一会儿,不过,我一定回来。
反正,这事得花点时间。”他吩咐身旁那个年轻的海关官员说,“要非常仔细地检查每一件东西。查一查口袋和箱子的衬里,每件衣服的骑缝和褶边。
列个表。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正要走,莫斯曼太太叫住了他。“长官!”
他转过身来。“什么事,太太。”
“说起那外套和衣服。……我大概是搞错了。……我弄混了。我是买的,还买了旁的一些东西。”
斯坦迪什摇了摇头。人们总是不懂得凡事都有个限度;过了头,再想合作就晚了。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官员又搜出了别的东西。
“行行好吧!……我求你……我丈夫……”检查长转身走开时,那个女人的脸毫无血色,拉得长长的。
哈里·斯坦迪什快步从空港对外开放区下面抄近路走到“D”大厅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他边走边想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和许多象她这样的人多么愚蠢。如果她老老实实说了外套和衣服的事,按章申报,要上的税就不会那么重,特别是对一看就是富裕的人来说,这一点点税更是算不了什么。
那个年轻的海关官员即使看到绒线衫,多半也就不当它们一回事;而且肯定不会检查她的手提袋。海关人员知道从国外回来的旅客大都要夹带一点东西,往往眼开眼闭就算了。要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会帮忙把税率高的物品算在免税放行的项目内,只对税率低的其他物品课税。
给抓住要狠狠的治一下的,有时还要吃官司的,总是些象莫斯曼太太那样贪得无厌,样样都想蒙混过关的人。目前使哈里·斯坦迪什扫兴的是象她这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看到环美第2次班机的门还没有关上,松了一口气,还有几个旅客正在检票登机。在空港范围内,他这身美国海关制服到处通行无阻。他通过出入口时,忙得不可开交的出入口管理人连头都不抬一抬。斯坦迪什注意到有个旅客关系部门的红头发女联络员在那里帮那个出入口管理人的忙,他认得她是利文斯顿太太。
检查长走进通向经济舱的通道;后机舱口有一个女乘务员。他笑了笑说,“我上去呆一会儿。起飞时可别把我也带走了。”
他在一排三张座位的机舱里找到了他的外甥女朱迪,她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她正在同一个婴儿逗着玩,那个婴儿是坐在同一排两个座位上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孩子。同所有客机的经济舱一样,这里看来已经挤满了人,座位挨得紧紧的。斯坦迪什检查长乘飞机旅行过几次,坐的都是经济舱,但他每次都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今晚这些人马上要开始十小时枯燥单调的旅程,他一点也不羡慕他们。
“哈里舅舅,”朱迪说,“我以为你来不了呢!”她把那个婴儿送回给他妈妈。
“我是来祝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的!”斯坦迪什对她说。“祝你这一年一切都好,回来时可别走私。”
她笑了起来。“我不会的。再见吧,哈里舅舅。”
他的外甥女仰起头让他吻了一吻,他也亲热地亲了亲她。他很喜欢朱迪,总觉得她长大后不会象莫斯曼太太那样。
海关检查长离开客机时,朝女乘务员客气地点了点头。走到大厅出入口,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那里的情况。任何班机,特别是到遥远的地方去的班机,离港前最后的情景往往使他神往,有不少人是这样的。广播系统刚在广播最后一次通知……“环美通知第2次班机‘金色的巨艇’即将离港……”
等着上飞机的人群只剩下两个人了。那个红头发的旅客关系部的女联络员利文斯顿太太正在收拾她的文件,那个正式值班的出入口管理员则在给倒数第二个旅客办手续,他是一个高个儿,长着金黄色头发的男人,没有戴帽子,身穿驼毛上衣。眼下,那个金发男人离开了管理员的办公桌,走进经济舱的通道。利文斯顿太太也从离港出入口走到候机楼主厅去了。
斯坦迪什检查长边看边下意识地发现附近还有个人,这个人面对着朝离港出入口那边开的一扇窗户。等到这个人转过身来,他看见原来是个老太太。
她身材矮小,怯生生的,弱不禁风,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色的老式衣服,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用珠子串成的钱包。看样子,她好象需要有人照顾似的。他纳闷这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而且显然是独自一人,为什么那么晚还到这个地方来。
令人吃惊的是那个老太太动作异常敏捷,走到环美票务员正在给第2次班机最后一个乘客办手续的地方。斯坦迪什虽然听不全他们说什么,但也听到一点。老太太的话不时被外面传来的嘈杂声所淹没。“对不起……我儿子刚上飞机……金黄色的头发,没戴帽子,驼毛上衣……忘了他的皮夹子……他所有的钱。”斯坦迪什看到那个老太太手里拿着的东西象个男人的钱夹子。
出入口管理员不耐烦地抬头望了一眼。他显得很烦;在飞机离港时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出入口管理员往往都是这样的。那个管理员伸手准备接过皮夹子,可是看了看那个老太太,又改变了主意,很快说了些什么。他指了指经济舱的登机通道,斯坦迪什听见他说,“找女乘务员去。”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走进通道,转眼就不见了。
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所看到的这一切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也许不到一分钟。接着,他看到又来了一个人——一个弓背、细长的男人,瘦削的脸庞,长着一撮茶色的胡髭,匆匆从“D”大厅走向第四十七号出入口。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公文包。
斯坦迪什刚要转身走开,可是不知怎么地,那个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奇怪的是那个人拿包的样子——夹在腋下,好象深怕被人抢走似的。哈里·斯坦迪什多次见过人们验关时也是这副样子的。这正好露出马脚,说明包里装着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总是不可告人的。要是此人是从海外来的话,斯坦迪什准要他打开包,检查一下里面的东西。不过,那个人是离开美国的。
严格地说,这一情况和哈里·斯坦迪什完全无关。
可是,总有点什么名堂……海关人员养成的第六官能——本能——加上朱迪在这架飞机上面,他同第2次班机搭上了个人的关系……使他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死盯着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夹着的那个小公文包。
D.O.格雷罗在保险柜台前办手续时恢复的自信心一直保持了下来。他走近第四十七号出入口时,眼看还赶得上第2次班机,他相信困难大都已经闯过去了;他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象他预料的那样得到实现。不出他的所料,他在出入口处没有碰到什么问题。按照他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提出机票上的名字是“布雷罗”,而护照上是“格雷罗”这一个小小的差别。出入口管理员对护照看了一眼,就把机票和乘客名单上的名字改了过来,并抱歉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的订票机有时会出毛病的。”
这时,格雷罗满意地看到他的名字已经登记妥当;以后,在第2次班机传闻失踪的时候,人们就不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了。
“旅途愉快,先生。”出入口管理员把机票还给了他,示意他朝经济舱的通道走。
D.O.格雷罗依然小心翼翼地夹着公文包上了飞机,这时,右边的发动机已经在转动了。
他的对号座位是在一排三个座位的机舱里挨着舷窗的一个,是他在城里订票处早就订好的。女乘务员把他领到座位上。靠过道那个座位上已经坐着的一个男乘客半站着身子,让格雷罗挤了过去。他们中间的那个座位还空着。
D.O.格雷罗在系安全带时,谨慎小心地把他的公文包平放在大腿上。他的座位正好在经济舱的中部。机舱中别的乘客还没有完全坐定,正在整理随身带着的行李和衣服;有几个人堵住了中间的过道。一个女乘务员正在点乘客的人数,她的嘴唇在动,但没有发出声来,看样子好象希望每个人都能保持安静。
自从离开南区的公寓后,D.O.格雷罗第一次松了一口气,他靠在座位上,合上眼睛。他的两只手紧紧按在公文包上,这一晚上,他这双手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稳当过。他没有张开眼睛,就用手指往提手下面摸索,摸到那个关键的线环。这就放心了。他决定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下去,过大约四个钟头,他就拉那条线,放出电流,引爆公文包里的烈性炸药。他不知道在爆炸时,他知道人事的时间能有多长?他推测,会有一刹那的时间的……只有瞬息的时间……还来得及得意地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欣慰。接着,大慈大悲,呜呼哀哉……
既然他已经上了飞机,而且一切准备就绪,他巴不得班机赶快起飞。可是他睁眼一看,那个女乘务员还在那里清点人数。
当时经济舱里有两个女乘务员。那个从圣地亚哥来的矮小的老太太艾达·昆赛脱正藏在厕所里,她透过微开着的门缝,不时瞧着她们两人。
女乘务员在起飞前清点人数是昆赛脱太太所熟知的,眼下正在进行。她也明白这是非法上飞机的人最容易被查出来的时刻。不过,偷乘飞机的人如果躲过这一关,他(或她)以后就不会被发觉了;即使发觉那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的事。
走运的是点人数的女乘务员并不是昆赛脱太太上飞机时碰到的那一个。
昆赛脱太太早先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看着那个讨厌的红头发的旅客关系部联络员,曾经耽心了一阵子;当时她发现那个联络员在第四十七号出入口值班,使她很伤脑筋。幸亏,那个女人在旅客上完班机之前就走了。事实证明骗过那个出入口男管理员是轻而易举的事。
随后,昆赛脱太太在机舱口又对值班的女乘务员讲了一遍皮夹子的事。
当时,那个女乘务员正在回答挤在机舱口的几个人提出的问题,她听说“里面有很多钱”,就不愿收下那个皮夹子——这一反应正是昆赛脱太太所求之不得的。而且不出她所料,给这位矮小的老太太的答复是:她可以亲自把皮夹子交给她儿子,不过要快。
那个长着金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点也不知道他做了昆赛脱太太的“儿子”,他正在机舱前面的一个座位上就坐。昆赛脱太太朝他走去,但只走了几步。
她偷眼张望,等舱门口那个女乘务员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就在这个时候,女乘务员的注意力果然转到别处去了。
昆赛脱太太的计划是很灵活的。她近旁就有一个座位,完全可以坐上去;可是几个乘客突然走动了一下,闪出了一条走向一间厕所的通道。过了一会儿,她透过半开着的厕所门看见原先那个女乘务员走到前面人不见了,另外一个女乘务员则从前面开始清点人数。
当第二个女乘务员还在清点人数,走近客机的后部时,昆赛脱太太从厕所溜了出来,迅速从她身边走过,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借光”。她听到女乘务员不耐烦地用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昆赛脱太太知道她已经被算进去了——也就是这点点事。
在前面几排远的地方,在左侧一排三个座位的机舱中间有一个空位。根据她偷乘飞机的经验,这个来自圣地亚哥的干瘪老太太学会专找这种座位,因为乘客大都不喜欢挑这样的座位,因此,在定座表上是最后被人挑去的,只要客机不满座,这种座位一般一直是空着的。
昆赛脱太太一坐下来就低下头,尽量不惹人注意。她并不抱任何自己可以一直不被查出来的幻想。到了罗马,要办移民和海关手续,她不可能不受盘查,一走了事;不过她在每次非法飞往纽约之后却已经习惯于这一套了。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有可能体会一下抵达意大利的兴奋心情,而且照样舒舒服服地回来。此外,在这次班机上还可以吃上一顿美餐,看上一场电影,也许过不久还可以同两旁的旅伴聊得很有意思呢!
艾达·昆赛脱太太在打量坐在她两边的旅伴是些什么人。她注意到两个都是男的,但她暂时不看右边的那个人,因为朝右边看,就要把脸转向过道和女乘务员,眼下她们两人都在来回走动,重新清点人数。不过,昆赛脱太太偷偷地看了一下她左边的那个男的。由于他半躺在座位上,眼睛闭着,所以比较容易看清楚。这个人瘦削憔悴,脸色蜡黄,脖子细长,样子象是没有吃饱。他还留着一小撮灰黄色的胡子。
昆赛脱太太看到她左边那个人的膝上放着一个公文包。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牢牢抓着那个公文包。
女乘务员已经点完了人数。这时,第三个女乘务员从前面的头等舱走出来,她们三人匆忙地在商量什么事情。
昆赛脱太太左边的那个人张开了眼睛,但依然紧紧抓住那个公文包。来自圣地亚哥的那个小老太婆好奇成性,在捉摸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
哈里·斯坦迪什检查长走回海关大厅——这次是通过候机楼的旅客厅走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提着公文包的人。斯坦迪什没法盘问那个人,因为海关官员一出海关的范围就无权盘查任何人,除非他能肯定他们逃避海关检查。离港出入口的那个人很显然并没有逃避检查。
当然,期坦迪什完全可以打电报给意大利海关,把那个人的相貌告诉他们,并请他们注意这个人可能携带违禁品。不过,斯坦迪什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在国际上,海关部门之间很少合作,只有业务上的激烈竞争。就拿加拿大海关来说,近在咫尺,情况也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记录在案的,譬如有人向美国海关告密说,一批非法的钻石正被私运进加拿大,可是出于政策上的原因,这种事从来也不通知加拿大当局。而美国特工人员在嫌疑犯一到加拿大就侦察出来,并跟踪他们,可是只有等他们越过美国边界才逮捕他们。
美国的理由是:查获这种违禁品的国家,有权全部没收,海关部门也反对分享查获的物品。
斯坦迪什检查长决定不给意大利打电报。但他打算把他的疑窦告诉环美航空公司,由他们来决定。
他看见刚才在第2次班机离港出入口的旅客关系部联络员利文斯顿太太在他前面。她正同一个空港行李搬运员和一群旅客谈话。哈里·斯坦迪什一直等到那个搬运员和旅客都散开。
“喂,斯坦迪什先生,”坦妮亚说:“海关那里要比我这里清静些吧。”
“不见得,”斯坦迪什对她说,这时他想起哈里特·杜巴里·莫斯曼太太,她一定还在海关大厅受盘查。
坦妮亚等着他说下去,可是斯坦迪什犹疑了一下。他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眼太多,太相信自己的本能有多灵了。不过,他的本能大多证明是对的。
“我刚才看了你们第2次班机上人,”斯坦迪什说,“有件事使我放心不下。”他描绘了那个瘦削憔悴的男人和他紧紧夹住公文包那副形迹可疑的样子。
“你是不是怀疑他走私?”
斯坦迪什检查长笑了笑。“如果他是从国外来的,而不是出去的,我会查出来的。利文斯顿太太,我只能说公文包里装着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坦妮亚若有所思地说,“我说不上我能做些什么。”即使那个人是走私,她觉得也与航空公司无关。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们的人是同我们合作的,所以我想应该把情况告诉你们。”
“谢谢,斯坦迪什先生。我会向地区客运经理汇报的,也许他要通知机长。”
海关检查长走后,坦妮亚看了看候机楼的挂钟,时间是差一分钟十一点。
她边朝设在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的环美航空公司走去,边想:现在已经来不及去找离港出入口的第2次班机;即使这架班机现在还没有离开出入口,但很快就会飞走的。她不知道地区客运经理在不在他的办公室。如果他认为这个情况重要,他也许会在第2次班机还在地面滑行时,用无线电通知德默雷斯特机长的。想到这里,她赶忙上路。
地区客运经理不在办公室,但彼得·柯克兰在那儿。
坦妮亚焦急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个被来自圣地亚哥的小老太作弄过的环美年轻管理员对她腼腆地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彼得·柯克兰已经挨了一顿骂。那个被叫到女盥洗室去、白跑了一趟的医生憋着一肚子气训了他一通。年轻的柯克兰心里明白他还得等着挨利文斯顿太太一顿更厉害的训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坦妮亚大发雷霆,“该死!该死!该死!”她斥责道,“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这个女人诡计多端。”
“是的,你说了,利文斯顿太太。我想我……”
“算了!打电话给我们的每一个出入口,要他们留意一个身穿黑衣服,装得没事的样子的老太婆——你知道她的模样。她想去纽约,但有可能绕道走。如果找到她,出入口管理员就把她拘住,打电话来。不管她说什么,不准她上飞机。你办这件事,我来打电话通知其他航空公司。”
“是,太太。”
办公室里有好几台电话。彼得·柯克兰用一台,坦妮亚用另外一台。
她背得下环球、美洲、联合、西北等航空公司在空港的电话号码,这四家公司都有直飞纽约的班机。她先打电话给环球航空公司旅客关系部联络员詹尼·亨兰。这时,她听见彼得·柯克兰在说,“是的,很老的……穿黑衣服……你要看到过她,你不会相信……”
坦妮亚明白,她同那个机灵狡猾的艾达·昆赛脱之间展开了斗智。但坦妮亚不知道最后谁斗得过谁。
她把她同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谈话和打算找地区客运经理的事暂且搁在脑后。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在第2次班机上大发脾气。“他妈的,为什么还等着。”
N-731-TA客机右侧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正在转动。飞机上前前后后都能感觉到压低了的,但强大的喷气声。
驾驶员已在几分钟前接到机坪总管的电话通知,发动了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这两个发动机是在旅客上飞机的一侧,一般要等所有的门都关上后才起动的。一、两分钟以前,仪表盘上的一盏红灯灭了,表示后舱门已关牢:
紧接着,后登机通道也搬走了。可是另一盏红灯还亮着,表示前舱门还没有关上。从驾驶舱的窗口朝后看就可以看到前舱登机通道还在老地方放着。
德默雷斯特机长从右边的座位上转身对第二驾驶员乔丹说,“把门打开。”
赛伊·乔丹坐在另外两个驾驶员的身后,他们面对着复杂的仪表盘和发动机操纵杆。他半站起,探着瘦长的身子,打开朝外开的驾驶舱门。他们从门口望去,看见乘客前舱里有六个身穿环美制服的人,其中包括桂温·米恩。
“桂温,”德默雷斯特喊道。当她走进驾驶舱时,德默雷斯特问她,“出了什么事?”
桂温的样子有点发愁。“经济舱的乘客人数对不上。我们点了两次,还是同乘客清单和机票不符。”
“机坪总管在吗?”
“在,他正核对我们点的数。”
“我要找他。”
航空公司的班机到了这个阶段,总要出现权力分散的问题。名义上,机长已经在指挥,但他未经机坪总管的许可,既不能起动发动机,也不能滑行。
机长和机坪总管的目的是一致的,即按时离港。可是,他们不同的职责却有时造成矛盾。
过了一会儿,机坪总管——他袖口有一条银色的杠杠,表示他的级别——进入驾驶舱。
“怎么啦,伙计?”德默雷斯特说。“我知道你那儿出了问题,可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我们还得在这儿坐多久?”
“我刚下令再核对一次机票,机长。经济舱的乘客比应有的多了一个。”
“好吧!”德默雷斯特说。“让我告诉你一点情况。我们在这儿坐一秒钟,第三和第四号发动机就得用油,是你批准发动的……这宝贵的燃料我们今晚飞行时还需要用的。所以,除非现在立刻起飞,我得把发动机全关掉。我们还要叫加油站的人来把油槽加满。还有一件事,你也该知道:空中交通指挥塔刚通知我们暂时有个空档。如果立刻滑行,我们就可以很快起飞;再过十分钟,情况就可能有变化。好吧!你作决定。怎么办?”
机坪总管身受双重职责之苦,他犹疑了一下。他明白机长说的用油的事是对的,但如果现在关掉发动机,把油槽加满,又得花半小时,而第2次班机已经推迟了一小时。另一方面,这是一趟重要的国际班机,人数和机票数应该一致。如果真有一个人未经许可上了飞机,查出后,把他赶了下去,事后机坪总管就可以说他让飞机等待的决定有道理的。但数字上的差别如果是笔误——这有可能——地区客运经理就一定会狠狠的整他。
于是,他只好作出想当然的决定。他朝驾驶门喊道,“取消重新核对机票。班机现在就起飞。”
驾驶舱的门关上时,安森·哈里斯笑着通过内部电话对下面一个地勤人员说,“可以发动第二号发动机吗?”话筒里传来回话声,“可以发动第二号发动机。”前舱门随即关牢,驾驶舱的红色指示灯灭了。
第二号发动机起动,发出一阵平稳的轰鸣声。
“可以发动第一号发动机吗?”
“可以发动第一号发动机。”
前舱的登机通道象一条切断的脐带缩回候机楼。弗农·德默雷斯特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要求放行。这时第一号发动机启动,保持运转。
哈里斯机长坐在左边的座位上,两脚踏在方向舵脚刹车上,他负责滑行和起飞。
雪还在一个劲地下个不停。
“地面控制呼叫环美第2次班机。准许你滑行……”发动机的转速立刻加快了。
德默雷斯特在想:“罗马……那不勒斯……我们来啦!”时间是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十一点。
在“D”大厅,一个人半跑半走,踉踉跄跄地赶到第四十七号出入口。
即使还有一口气提出什么问题,也没有必要了。登机坪已经关闭。表示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离港的活动告示牌已经摘下。一架正在滑行的飞机离开了出入口。伊内兹·格雷罗眼巴巴地看着飞机的灯光渐渐远去,一筹莫展,不知道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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