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用汽车公司的总经理正在生闷气。头天夜里,他睡得不好,因为电被只是断断续续散发热气,害得他冻醒好几次。他刚才穿着睡衣,外加晨衣,在屋子里踱了一转,把修理工具摊在他睡的那半边床上。这张特大号床上的另一半边还睡着他妻子。这会儿,他正动手拆开电流控制开关。几乎一下子就看出是接触不好,夜里忽而通电忽而断电,原因就在这里。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一面板着脸,嘟嘟嚷嚷地埋怨电被制造厂商没抓好质量,一面把那套东西拿到地下室工场去修理。
他妻子科拉莉动弹了一下。再过几分钟,闹钟要响了,她就会瞌睡矇眬地起来,做他们两个人的早饭。
外面,在底特律以北十二哩的郊区布卢姆菲尔德山,天还是黑糊糊的。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是个瘦子,动作敏捷,平时性情温和。他之所以生气,除了由于电被以外,还另有原因。那都怪埃默森·维尔。几分钟前,从床边轻轻开着的收音机里,通用汽车公司负责人听到新闻广播,这里头也有汽车工业的头号评论家那讨厌、严峻、熟悉的声音。
昨天,在华盛顿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埃默森·维尔又针对他心爱的几个靶子——通用汽车公司、福特汽车公司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轰了一阵。新闻通讯社大概从其他方面弄不到过得硬的新闻,显然已把维尔的攻击巨细不漏地统统发表出来了。
埃默森·维尔指责,汽车工业的三大公司犯下了“贪婪、罪恶阴谋和任意利用公众信任以谋私利”的罪。所谓阴谋,就是说,他们仍旧不去发展取代汽油发动的车子,也就是电动车和蒸汽车,维尔硬说这类汽车“现在已经有了”。
这种谴责并不新鲜。不过,维尔这个精通宣传、善于应付新闻界的能手,又加进了够多的新鲜材料,使得他的议论平添了新闻价值。
世界上最大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得过工程学博士学位,平时只要有空,总高兴在家里干干其他活,这一回他也高高兴兴修好了电被控制开关。然后洗了个淋浴,刮了胡子,换上办公服,跟科拉莉一起吃早饭。
一份《底特律自由新闻》放在餐室桌子上。他一见报上第一版赫然登着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和照片,就怒气冲冲,一下把报纸拂到地上。
“好呀,”科拉莉说。“但愿这一下,你心里舒服些。”她在他面前摆上一份低胆固醇早餐——不涂牛油的烤面包片上搁着一个蛋白,外加西红柿片和干软酪。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的妻子总是亲自做早饭,还跟他一块儿吃,不管他出门多早。她往他对面一坐,捡起那份《自由新闻》,打了开来。
不大一会,她报告说:“埃默森·维尔说,我们既然有技术力量能让人登上月球和火星,那么汽车工业也就能生产一种十分安全、没有缺点、不会污染周围环境的汽车。”
她丈夫霍一下放下刀叉。“我这顿早点,已经是这样少了,难道你一定还要来糟蹋吗?”科拉莉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早已给其他什么糟蹋了呢。”
接着又心平气和说:“维尔先生从《圣经》上引来了一段话讲到空气污染的。”
“活见鬼!《圣经》上哪儿有讲到那种事情的话啊?”
“不是见鬼,亲爱的。那是在《旧约》里的。”他禁不住好奇,嚷嚷着说:“往下念吧。反正你本来就是安的这个心。”
“从《耶利米书》上引来的,”科拉莉说。“‘我领你们进入肥美之地,使你们得吃其中的果子和美物;但你们进入的时候,就玷污我的地,使我的产业成为可憎的。’”她又给丈夫和自己分别倒了点咖啡。“我确实认为他这人挺聪明。”
“谁也没转弯抹角讲过那个杂种不聪明。”
科拉莉又出声念了起来。“‘维尔说道,汽车和石油工业,共同拖延了技术的发展,技术上有了这样发展,本来早就可以制造出性能良好的电动车或蒸汽车的。论据很简单。假如制造这样一种汽车,那么在污染空气的内燃机方面的巨额投资势必化为乌有。’”她放下报。“这段话有正确的地方吗?”
“明摆着维尔都认为是正确的。”
“可你不以为然?”
“那还用问。”
“难道一点都不正确?”
他气呼呼说:“有时候,不管在什么谬论中,都有点真理的苗子。正是因为这样,埃默森·维尔之流的话,听起来才好象有点道理。”
“那么你会否定他说的话吗?”
“大概也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如果通用汽车公司把维尔当对手打,人家就会指责我们以大压小,仗势欺人。如果置之不理,我们也会挨到骂,但那样做,至少不会让人家把话引错。”
“难道不该有人回答吗?”
“如果有个机灵的记者找上亨利·福特,他很可能回答。”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笑了笑。“只不过亨利会讲得理直气壮,报上也不会把他的话全部登出来。”
“要是我担任了你的职位啊,”科拉莉说,“我想我是会说几句的。那是说,只要我真的相信那是正确的。”
“谢谢你的指教。”
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吃完早饭,他不想再上他妻子的当了。但是,刚才的一席话,还有,照科拉莉看来,对他偶尔也有好处的那番讽刺,却已经帮他消了心头的气。
隔着通厨房的门,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可以听到那走做女佣已经来了,这也就是说,他的汽车和司机这会儿正等在外面,那姑娘就是汽车开来时顺便带来的。他从餐桌边站起身,吻别了妻子。
隔了几分钟,时间刚过六点,他那辆凯迪拉克牌布鲁厄姆式轿车,转入电报局路,朝着洛奇高速公路和城中新中心区驶去。这是个爽朗的十月早晨,一阵阵西北风里透着冬意。
密执安州底特律市——汽车城,全世界的汽车首都——正在醒过来。
也是在布卢姆菲尔德山,离开通用汽车公司总经理住宅有十分钟的路程,飞驶着一辆林肯牌大陆型汽车,福特汽车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正准备赶往底特律都城机场去。他早已一个人吃过早饭。那盘早点是女管家送进灯光柔和的书房里,放在写字台上的。从清早五点起,他就在书房里,一会儿翻阅备忘录(大多印在特制的蓝色公文纸上,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副总经理总是用这种公文纸来制订规划的),一会儿让录音机录下他的简短指示。不论早餐送来时,还是吃着的当儿,他始终埋头工作,简直没有抬过一眼,其他大多数经理至少要花一天时间才能做好的工作,他却在一个小时里就完成了。
刚刚作出的决定,大部分是关于新厂的兴建或扩建的,需要几十亿经费。
业务副总经理的职责之一,就是审核各项工程规划,还有安排先后次序。有人问过他,管理这类处置巨额款项的事,是否叫他伤脑筋。他回答道:“不伤脑筋,因为我心里总是只当没有最后三位数字。那样一来,就不比买进一所房子费力啦。”
这种实事求是、迅速麻俐的回答,正好活描出这个人是象火箭一样,从一个地位很低的汽车推销员,一跃而挤进汽车工业十来个上层决策者的行列。他凑巧也是这样一步登天似地成了个亿万富翁,虽说有人可能会想到,一个人要飞黄腾达、发财致富,是否不该吃点苦头。
业务副总经理每天总是发疯一样工作十二小时,有时多至十四小时,他的职务也往往要他每周工作七天。今天,大部分居民都还睡在床上,他却要乘坐公司的喷气星式机赶到纽约去,趁这段旅行时间,跟一批属员回顾一下销售情况。等飞机一降落,他就要去主持一个会议,跟福特汽车公司那些区经理,讨论这个问题。紧接着,就要去应付一个打口头官司似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二十个新泽西州经销商,对保用和维修问题都有些牢骚呢。之后,他要在曼哈顿,参加一次银行公会的午宴,还要在宴会上讲话。讲话过后,要在一个不拘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上由着记者提问。刚过正午不久,那架公司飞机就会送他回底特律。在晚餐前,他都要坐在办公室里等候约会和处理日常事务。不定哪个时间,他还在埋头工作,理发师会走进来给他理发。晚饭是在经理室上面一层的顶楼房子里吃的,一面还要同各部主任吹毛求疵地讨论新的车型。
再以后,他要上威廉·尔·汉密尔顿殡仪馆,去吊唁一个公司同事。昨天,这个同事由于工作过度,引起心肌梗塞,突然死了。(汉密尔顿殡仪馆,按照严格规定,只接受汽车界最高领导人物,这些人至死都讲究等级,就在这里入殓,再送往他们专用的林间草地公墓去下葬,那里有时也称作“经理祠”。)
最后,业务副总经理就回家去了——带着一只公事包,里面装满文件,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
这会儿,他推开早餐盘子,将文件胡乱放好,站了起来。在这间私人书房里,四壁都摆满书籍。对这些书,他常常带点如饥似渴的样子看上一眼,不过这天早晨倒没有看;几年前,有一度,他书看了很多,涉猎的面也很广。
如果碰巧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是可能成为文人学者的。可是,如今他没有时间看书了。连日报,也非要等他抓住片刻工夫,才能匆匆浏览一下。这天的报,仍然跟女管家送来时一样折得好好的,他拿起来,塞进包里。只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次攻击,私下里把他咒骂一顿,汽车工业界的其他许多人,在当天,也都会这么做的。
在飞机场上,随同业务副总经理一起去的那批属员,早已在福特空运公司机库的候机室里等着了。他毫不怠慢,马上开口说:“我们走吧。”
这一伙八个人一上飞机,喷气星式机的发动机就发动了,最后一个上飞机的人还没缚好安全带,飞机就已经在滑行了。只有那些搭乘过自备飞机的,才知道跟定期客机相比,要节约多少时间。
尽管速度很快,可是飞机还没滑到起飞跑道,大家都已经把公事包拿出来,放在膝盖上打开了。
业务副总经理领头讨论起来。“这个月东北地区的成绩都不理想。具体数字,你们都跟我一样清楚。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希望有人告诉我正在采取什么措施。”
他说罢,飞机起飞了。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的半空中;暗红色的一团,在飞驰着的灰色云层中间灿灿发光。
正在往上升的喷气星式机下面,晨光中逐渐看清了伸向四处的一大片城市和郊区:底特律闹市区,一平方哩的绿洲,象是一个小型曼哈顿;前面紧接着,一哩哩的浅褐色街道、大楼、工厂、住宅、高速公路——大多数蒙着尘土:一个其脏无比的生产城,竟然不给清洁工作拨出一点点经费。西边,比较整洁、比较葱翠的迪尔博恩市,毗连着鲁奇河的大工厂区;恰成对照的是,东端的五个大角(指底特律附近的五个富人住宅区,即“大角”、“大角庄”、“大角园”、“大角林”和“大角岸”,合称为底特律的“黄金海岸”。译者注),一片树木,修得整整齐齐的,都是有钱人安身的地方;南边是烟雾迷漫的工业城怀恩道特;贝尔岛,在底特律河里显得那么大,象是一只满载货物的灰绿色驳船。靠加拿大那一边,底特律河对岸,是肮脏的温泽城,论丑陋,倒可以跟它美国老大哥的最糟地方相匹配。
在日光照耀下,只见这些地方的四面八方、里里外外,来往车辆川流不息。仿佛蚁群那样(或者象一群群旅鼠,这要看观察者把着眼点放在哪里),成千上万的工人、职员、经理等人,前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工厂,去投入新的一天生产。
全国汽车生产,都是在底特律的控制和操纵之下的。这一天的生产早已开始了。在埃德塞尔·福特和沃尔特·克莱斯勒两条高速公路那挤满汽车的汇合处,竖着一块其大无比的固特异轮胎广告牌,牌上标出汽车生产的进度。
一个个数字都有五呎高,看上去象只巨型路程表,靠了一个全国性新闻报道系统,一分钟一分钟记录着本年度的汽车生产进度,数字是十分准确的。随着全国各地完工的汽车一一开出流水线,这里的总数也就逐渐增长。
这时,东部时间地带的二十九家工厂已经开工,各厂的生产数字正在补充进来。过不了多久,中西部的十三家装配厂也纷纷开工,跟着加利福尼亚州还有六家工厂也开了工,数字就变动得更快了。本城那些乘坐汽车的人,正象医生量血压,或者股票经纪人翻看道-琼斯索引一样(美国资产阶级统计学者查理·道和爱德华·琼斯联合编制的几种主要股票市场价格的索引。译者注),来对固特异轮胎广告牌上的数字。有些参加汽车协作组织的乘客(汽车协作组织,指一些自备汽车主进行协作,规定各人轮流驾驶自己的汽车,让其他人作为乘客。译者注),每天用一早一晚的统计数字来打赌。
离广告牌最近的汽车生产单位,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两家工厂——在大约一哩路外的哈姆特拉姆克的道奇厂和顺风厂,从早晨六点起,每小时都有一百多辆汽车陆续不断开出流水线。
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现任董事长,在过去也会顺路到厂里去,看看开工的情况,还亲自检验一辆完工的车子。可是眼下他难得这样做了,今天早晨,他这会儿还待在家里,喝着咖啡,随便翻看《华尔街日报》。他妻子去闹市区参加艺术协会的晨会前,就亲自端来了咖啡。
在以前,这位克莱斯勒汽车公司主要负责人(当时他是新任的总经理),是所有工厂中一个办事特别巴结的人,这一则是因为正在衰落、没有起色的公司需要这么一个人,再则因为他决心要摘掉“管帐的”这顶帽子,凡是不靠推销经售、不靠工程技术、而是顺着财务这条道路提升上来的人,这顶帽子总是一直戴在头上。在他掌管之下,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经历了兴衰两种局面。长达六年一个周期的景气,使他赢得了股东的信任;第二个周期,财政上敲响了警钟;接下来,含辛茹苦,厉行节约,费尽心血,才再一次减少了财政危急,所以有些人就说,碰到艰难时刻或者倒霉年月,公司总是大显身手,最有作为。总之,没有人再认真相信,克莱斯勒汽车公司那尖儿细细的“五角星”(指车型。译者注)会越出轨道——这是靠自力更生得来的不大不小的成绩,使得公司董事长如今赶得少了,想得多了,要阅读什么就阅读什么了。
这会儿,他正在阅读埃默森·维尔最近的一篇抨击文章。《华尔街日报》上登的这篇文章,虽不象《底特律自由新闻》写得那样浮夸,但是,维尔就是叫人讨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董事长发现,这个汽车评论家的意见,翻来复去的,总不脱老一套。过了一会,他就去翻看地产新闻了,此类新闻报道倒是比较中肯些。虽然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在过去几年里,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已经建立起一个地产帝国,这不仅使公司业务多样化了,而且在今后几十年内(或者梦想如此吧),还会叫现在的“老三”至少也跟通用汽车公司一样大。
这时候,董事长就是这样轻松自在地心里有数,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在哈姆特拉姆克和其他各处的工厂,仍然在滚滚不尽地开出汽车来。
就这样,今天早晨,汽车业三大公司也照往常一样,都在努力维持这个局面,另一方面,规模较小的美国汽车公司,靠了威斯康星州北面的工厂,也在源源不绝地添上一批批数量较少的“大使”、“大黄蜂”、“标枪”、“小妖精”等等牌子的汽车。
二
在费希尔高速公路北面的一家汽车装配厂里,副厂长马特·扎勒斯基,一个头发花白的汽车工业老手,很高兴今天是星期三。
倒不是因为这一天没什么迫切的问题,没什么未了的事务——这样的日子可从没有过。今天夜里,也是夜夜如此,他会浑身乏力回家去,一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五十三岁,一边深信自己在压力锅里又活过了一天。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巴不得精力再旺盛得象年轻时代,或者象刚刚参加汽车生产那时,或者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担任空军投弹手那时。有时候,他追怀往昔,还想到,在战争年月,尽管他在欧洲枪林弹雨之中,有着令人难忘的战斗经历,也没有现在担任老百姓的职务这样危机四伏。
他走上装配厂车间的夹层楼面,进了他那间玻璃办公室还没有几分钟,甚至在脱外衣那会儿,就已经匆匆看了一下办公桌上一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工会的申诉书,他马上明白,如果不及时处理得当,可能引起全厂罢工。在旁边一叠纸堆里,不用说,还有叫人担心的事情——其他头痛问题,包括紧张物资缺乏(这类事,每天总会有一些),或者要求抓好质量,或者机器发生故障,或者以前谁也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新的难题,这类问题,不管哪一项,或者统统在内,都能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
扎勒斯基正象往常一样,矮胖的身子扭了几下,往灰钢办公桌旁边的椅子里一埋。他听到椅子咯吱一响——提醒他注意身体越来越过重了,如今腆着个大肚子了。他想想也不好意思:B-17型轰炸机那狭窄的前舱,现在休想挤进去了。他巴不得人一发愁,体重就减轻;可是,看来反而在增加,特别是在弗雷达去世后,夜里冷冷清清的,他只好去打开冰箱,找点吃的啃啃,因为没有别的事好做。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头等大事头里做。他按了下通总办公室的对讲机开关;秘书还没有来。
接话的是值班记录员。
“给我找帕克兰德和工会委员,”副厂长吩咐道。“叫他们赶快到这儿来。”
帕克兰德是领班。外面不会不清楚他指的是哪一个工会委员,因为他们不会不知道他办公桌上那份盖着红火漆印的备忘录。在厂里,坏消息传播起来就好比着了火的汽油。
那叠文件现在还没有碰过,但他过会儿总得去翻阅一下。看到了文件,他就回想起,刚才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许多足以使流水线中断的原因。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中断流水线,停止生产,对马特·扎勒斯基来说,总象一把刀子顶着腰眼。他这个职务的作用,他本人所以存在的理由,就是要让流水线运行,以一分钟一辆车的速度,从流水线尽头开出装好的汽车来,不管这个戏法是怎么变的,也不管有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象个耍把戏的,将十五个球同时抛到了半空中。上级经理部门对把戏怎么耍不感兴趣,对任何辩解也漠然置之。事关紧要的是结果:定额,日产量,生产费用。但要是流水线停了,他马上会听到。耽误一分钟,就等于没有生产出一辆完整的汽车,这个损失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所以,即使中断两三分钟,也要损失几千块钱,因为流水线停了,工资和其他费用却还是要哗啦哗啦花出去。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对讲机卡嗒一响。“他们来了,扎勒斯基先生。”
他没好气应了一声。
马特·扎勒斯基喜欢星期三,理由很简单。星期三离开星期一已经有两天,而星期五还要过两天才来到。
星期一和星期五,在汽车厂里,是经理部门最伤脑筋的日子,因为旷工的多。每逢星期一,计时工资工人不来上班的,比其他日子多;星期五也差不多。这是因为往往在星期四,工资支票一发出,许多工人就酗酒的酗酒,吸毒的吸毒,开始过个长长的周末,过后,星期一不是成为补个觉就是醒个酒的日子了。
就这样,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一个大问题把其他许多问题都压下了,那就是不管人手奇缺,也得生产下去。拿人当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移来移去。
把有些人从做惯的工作中调走,让他们干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平时只管拧紧轮胎螺帽的工人,可能会不知不觉在安装前挡泥板,往往只给他指点一下就算了,有时根本也不指点。把有些人从后备雇工中,或者从装货上车、打扫卫生等一类不要多少技术的岗位上,匆匆忙忙拉出来,什么地方还有空缺,就分配到什么地方去顶缺。有时候,他们做这种临时工,一下子就学会了;有时候,可能把整班时间都花在安装水箱皮管箍,或者类似的事上——搞得乱七八糟的。
结果是势所难免的。星期一和星期五生产的汽车,很多是马马虎虎装配起来的,早给车主种下了祸根,内行人象是碰到一块烂肉一样远而避之。几个大城市经销商都知道这个问题,再加他们经销的数量很大,对工厂也有影响,所以他们坚决主张卖给大主顾的汽车必须是在星期二、三、四生产的,有时候,那些熟悉内幕的顾客,也为了这个目的,去找大经销商。公司经理和他们朋友的汽车,总是规定在那几天生产。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推开了。他叫人去找来的那个领班帕克兰德,连门也不耐烦敲,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帕克兰德生就宽肩膀、大骨架,年纪不到四十,比马特·扎勒斯基大约小十五岁左右。如果他进大学,大概是个橄榄球后卫,他跟今日的许多领班不同,看起来象是掌得了权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又象是料到要发生什么麻烦,而且也已经作好应付的准备。领班的脸恶狠狠的。扎勒斯基看到,他的右边颧骨底下有块乌青。
扎勒斯基不去理会他进来时的那副神气,朝他指了指一把椅子。“不要尽站着,坐下来平平气。”
他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觑。
“我很想听听,你对于发生的那件事是怎么解释的,”副厂长说,“可别浪费时间,因为照这上面看起来”——他手指摸了摸盖着红火漆印的申诉书——“你给我们大家搞出了件棘手的事啦。”
“才不是我搞出来的呐!”帕克兰德朝上司瞪了一眼;乌青块上方的脸涨红了。“有个家伙给我开除了,因为他揍了我。还有,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你要是有点胆量,讲点公道,最好还是撑我的腰。”
马特·扎勒斯基把嗓子扯得仿佛公牛吼叫,这是他从工厂车间里学来的。
“别那么胡说八道,快给我住嘴!”他可不想让事情闹得不堪收拾。他比较讲理地嚷道:“我刚才叫你平平气,说的是真心话。时机一到,我自会决定撑谁的腰,为什么要撑腰。什么胆量啊公道的,你可别再胡扯了。懂吗?”
他们互相瞪着眼。帕克兰德首先垂下眼帘。
“好吧,弗兰克,”马特说。“再从头来吧,这一回,你可要一开头就跟我说实话。”
弗兰克·帕克兰德这个人,他认识很久了。这个领班为人清清白白的,对待手下的人也一向公正。他会这样恼火,一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有个活搞乱了,”帕克兰德说。“那是方向盘支柱螺钉,就是那小伙子干的;想来他是个新手。他挤到第二个人那儿去了。我要那个活恢复正常。”
扎勒斯基点点头。这类事是经常发生的。派定担任某项专门工种的工人,在每一道工序上,比规定的时间多花了几秒钟。随着那接踵而来的汽车在流水线上一一移动过去,他的工位也逐渐逐渐改变了,这一来,没过多久,他就闯进了下一道工段。领班一发现这种情况,就有责任帮助这个工人恢复原位,该在哪里就到哪里。
扎勒斯基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他们还没继续谈下去,办公室门又给推开了,进来的是工会委员。他身材矮小,脸红彤彤的,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名叫伊利亚斯,本来也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在几个月前的一次工会选举时才选上委员。
“你早,”工会委员对扎勒斯基说。他跟帕克兰德随随便便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马特·扎勒斯基指着一把椅子,向刚进来的人挥了挥手。“我们刚讲到正题呢。”
“你要是看一下申诉书的话,就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啦,”伊利亚斯说。
“我看过了。可是,有时候我想听听另一方的意见。”扎勒斯基做了个手势,要帕克兰德继续讲下去。
“我只做了这么件事,”领班说,“就是招呼另一个人过来,对他说,‘帮我让那人的活恢复正常。’”
“可我说你在扯谎!”工会委员身子向前一伛,一副指责的神气;这会儿,他朝扎勒斯基倏一下转过身去。“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让那小子的活恢复正常’。事也凑巧,他谈到的那人,而且称做‘小子’的,刚好是我们的一个黑人弟兄,对他来说,这样称呼十分无礼。”
“啊呀呀!”帕克兰德的语气里又是愤怒又是厌恶。“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难道你以为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不够久,居然蠢得那样子用那个词吗?”
“可你不是确实用了吗?”
“也许用过,只能说是也许用过。我可不是说我用过,因为我记不清了,那是实话。可是,如果真讲过,也不是当真的。说溜了嘴,就是这么回事。”
工会委员耸耸肩。“那是你现在编出来的鬼话。”
“这不是什么鬼话,你这个婊子养的!”
伊利亚斯猛一下站起了身。“扎勒斯基先生,我可是奉公而来的,代表的是汽车工人联合会。如果是用那种语言来说话……”
“不会再那样子说话了,”副厂长说。“请坐,等我们一谈到正题,我建议你不要太随便乱用‘扯谎’这个字眼。”
帕克兰德心里一别扭,就伸出胖呼呼拳头,往办公桌面上擂了一下。“我刚才说过这不是鬼话,事实上也不是。再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对我当时说的话根本没搁在心上,至少在这一切乱子发生前,他可没在意。”
“他不是这样讲的,”伊利亚斯说。
“说不定现在不是这样了。”帕克兰德向扎勒斯基诉说了。“听我说,马特,搞乱活的那个人还只是个孩子。黑孩子,年纪大约十七岁。我对他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手脚慢些,可他一直在干活。我有个弟弟,跟他一样年纪。
我一回家,我就问,‘小子上哪去啦?’对这句话,谁也不会反复琢磨的。
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可后来那另一个人,纽柯克,却来插手了。”
伊利亚斯死不罢休说:“可你现在不是承认你用过‘小子’这个词吗。”
马特·扎勒斯基不胜厌烦说:“好吧,好吧,他用过。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承认算了。”
扎勒斯基压着心头怒火。每逢厂里爆发种族争端,他总是不得不这样做。
他自己的偏见根深蒂固,而且多半是反黑人的。在他出生地怀恩道特那个住着很多波兰人的郊区,他感染了种族偏见。在那里,凡是波兰血统的家庭都瞧不起黑人,把黑人当做二流子、捣蛋鬼。反过来,黑人也恨波兰人,甚至到今日,在底特律各地,这种宿仇还没有了结。扎勒斯基出于需要,已经学会抑制自己的本能;你要管一家象这个厂一样多黑人工人的工厂,就不能让你的偏见流露出来,至少不能经常流露。就在眼下,听了伊利亚斯的最后那句话,马特·扎勒斯基忍不住想插嘴说:如果他确实叫他“小子”,那又怎么样呢?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领班既然跟他说了,那就让那个杂种回去干活就是了嘛。可是,扎勒斯基知道这番话会给人讲出去,说不定还会比先前引起更大的麻烦。因此,他没有说出口,却咆哮着说:“重要的是后来怎么样。”
“这个嘛,”帕克兰德说,“我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提到这个问题了呢。
当时我们快要让那个活恢复正常,那个大力士纽柯克就跳出来了。”“他也是个黑人弟兄,”伊利亚斯说。“当时,纽柯克一直在流水线后段干活。他连出了什么事都没有听到;是别人告诉他来的。他走过来,骂我是种族主义臭猪,还揍了我一拳。”领班用手指摸了摸脸上的乌青,从他进来以后,这张脸肿得越发厉害了。
扎勒斯基厉声问道:“你有没有还手?”
“没有。”
“我很高兴你总算有点头脑。”
“我有头脑,没错儿,”帕克兰德说。“我把纽柯克开除了。当场就把他开除了。这儿厂里,没人揍了领班不受处分的。”
“这等以后再说,”伊利亚斯说。“多半要看,出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什么原因。”
马特·扎勒斯基伸出一只手插进头发里;有时候,他就是弄不懂怎么还剩着那么点头发。这种讨厌透顶的局面,本来应当归厂长麦克农处理,可是麦克农不在这儿。他在总管理处,离这里有十哩路,在参加一个会议,讨论厂里不久就要生产的一种绝密汽车——新产品“参星”。有时候,马特·扎勒斯基还以为麦克农早已退休,其实再要过半年才正式退休呢。
马特·扎勒斯基以前干过这个苦差使,现在又在干着了,这是个下流勾当。扎勒斯基就连接麦克农的班,都挨不到,这一点他也知道。上面早唤他去过,给他看过他的正式鉴定,那写在一本皮面活页册里,永远放在制造部副总经理的办公桌上。把册子放在那儿,副总经理什么时候考虑到新的任命或者提升,什么时候就可以一页页翻翻。马特·扎勒斯基的那一页上,除了照片和其他细目,还写道:“此人安置在目前职位上恰如其分。”
公司里每一个大人物,都知道油腔滑调的正式说法是“碰顶”。真正的意思是:此人已经升得够高。大概终身只能担任目前这个职位,不会再提升了。
按照公司章程规定,不论在什么人的档案上写下那样一个致命的结论,就必须通知本人,他只有资格担任目前这个职务。这也是为什么马特·扎勒斯基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升任比目前这个副厂长更高的职位了。起初,这消息使他大失所望,但是,他既然慢慢习惯了,也就知道了其中道理:他成了没人要的旧鞋,是快要淘汰的一类人的末代,这样的人,经理部和董事会再也不愿意放在上层重要岗位上了。如今厂里的高级职员不大有人会再走扎勒斯基擢升的那条道路,也就是从工厂工人爬到检验员,爬到领班,爬到车间主任,爬到副厂长。刚工作那时候,他并没有工程方面的学位,是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休学的中学生。可是大战以后,他靠读夜校,加上美国士兵享有的学分,搞到了一个学位,从此就开始向上爬,野心勃勃的,正象他那一代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都是从欧洲堡垒(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将其侵占的欧洲,除苏联外,统称欧洲堡垒。译者注)和其他一些险境中挺过来的。但是,扎勒斯基后来才认识到,他浪费时间太多;他真正的起步开始得太晚了。前途无量的人才,汽车公司最高领导人物的材料,现在也好,过去也好,都是些聪明的年轻人,就是顺着那条直接从大学到前线的就业道路,气昂昂、急煎煎地踏进厂门的。
不过,现在仍然担任厂长的麦克农,哪怕不是存心回避,也不能以此为理由回避这整个局面呀。副厂长犹豫一下。他有权把麦克农请来,此时此地只要打个电话就成了。
由于两种情况,他才没有这么干。一种:他自己承认,是出于自傲;扎勒斯基知道他自己处理这件事,至少也能跟麦克农一样好。另一种:他凭直觉,知道时间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冷不防,扎勒斯基问伊利亚斯说:“工会有什么要求?”
“这个嘛,我已经跟我们分会主任谈过……”
“这一套还是免了吧,”扎勒斯基说。“我们两个谁都知道,总得从什么地方开个头,所以我说你们有什么要求?”
“那很好,”工会委员说。“我们坚持三点。第一,马上让纽柯克兄弟复工,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第二,向受连累的两个人道歉。第三,把帕克兰德调离领班职务。”
帕克兰德本来埋在椅子里,这会儿一下子挺起身来。“老天爷!你们要的价倒不高呀。”他带着刺问了一句:“我倒想知道,我应该在撤职前道歉呢,还是在撤职后?”
“要由公司出面正式道歉,”伊利亚斯答道。“你是不是懂礼貌,也去道个歉,那是你的事。”
“不错,那是我的事。可谁也用不着屏住气等着。”
马特·扎勒斯基一声喝道:“要是你自己把气多屏住一会儿,我们就不会招来这场乱子啦。”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同意那三个条件?”领班气呼呼,朝伊利亚斯做了个手势。
“我还没打算把什么事告诉什么人。我想考虑一下,除了你们两位提供的情况,我还要多听听其他人的报告。”扎勒斯基伸手到背后去抓电话机。
他一转身,背对着那两个人,拨了个号码,等着。
要找的那个人一来接听电话,扎勒斯基就问了一句:“下面车间情况怎么样?”
那一头的声音轻轻的。“马特吗?”
“嗯。”
在那人小心谨慎的回答声背后,扎勒斯基可以听到工厂车间里的一片噪音。他总是弄不懂,每天劳动生活中有着那么大的声响,怎么能够生活下去。
即使当年他自己还在流水线上做工时,也从来没有习惯过,后来他调到一间办公室里,才把喧闹大都隔绝了。
向他报告的那人说道:“情况实在糟,马特。”
“糟到什么地步?”
“那帮吸毒鬼在掌大印呢。可别引用我的话。”
“我从来不干那号事,”副厂长说。“这你也知道。”
他身子早已转过了一点,他心中有数,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人在瞅着他的脸。哪怕他们会猜测,但是也不会知道,他在跟一个黑人领班斯坦·拉思鲁普说话。厂里有五六个人最受马特·扎勒斯基尊敬,拉思鲁普也是其中一个。
这种关系真是不可思议,甚至荒乎其唐,因为一离开厂,拉思鲁普就是个活跃的激进分子,一度还是马尔科姆·爱克斯的信徒呢(马尔科姆·爱克斯是美国黑人领袖,“非洲裔美国人统一组织”的创始人,1965年2月21日在一次黑人集会上被谋杀。译者注)。但是在厂里,倒是认真负责,因为照他看来,在汽车界,做事有个分寸,比胡搞乱来,能为他的种族争得更多的好处。扎勒斯基本来对拉思鲁普怀有敌意,正是由于他这第二种态度,终于对他产生了敬意。
在目前这样的种族关系下,黑人当领班、当厂长的相当少,这对公司来说,实在是不幸。应该多些,多得多,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眼下很多黑人工人却不愿意负责任,要不就是怕负责任,因为在他们那一批人里有些年轻的激进分子,再不就是还没有准备好负责任。有时候,在偏见比较少的时刻,马特·扎勒斯基不免认为,汽车工业的高级领导,如果把眼光放远几年,做总经理的本来就应当有这样的眼光,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就已经着手训练黑人工人这项富有意义的规划,那么,现在象斯坦·拉思鲁普一类的人就会更多了。那样的人不多,是大家的损失。
扎勒斯基问:“正在策划什么?”
“我想是罢工吧。”
“什么时候?”
“大概在休息的时候。也可能在休息前,不过我想还不至于那么快。”
黑人领班的声音那么低,扎勒斯基不得不费劲听。他知道对方的难处,再加上那人用的电话机就在流水线旁边,别人都正在那里干活呢。拉思鲁普早就被某些黑人同胞戴上一顶“白人化了的黑佬”的帽子,他们就是连掌了权的同种人也见恨,不过,就算指责得不对头,也没有什么关系。除了另外再提出两三个问题,扎勒斯基并不打算让斯坦·拉思鲁普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问:“推迟时间有没有理由呢?”
“有。那帮吸毒鬼想让全厂一起罢工。”
“消息传开了吗?”
“快得你还以为我们仍在用丛林鼙鼓传消息咧。”
“有没有人指出这样做是非法的?”
“你还有这样的玩笑要开的吗?”拉思鲁普说。
“没了。”扎勒斯基叹了口气。“麻烦你啦。”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来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对头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种族工潮往往只要短短一根导火线就会爆发。说起来,如果发生了罢工,那就要花几天工夫,才能解决,才能让每个人回来干活:即使参加罢工的只有黑人工人,或许还不是全体黑人吧,但是影响之大仍然可以使生产停顿。
马特·扎勒斯基的职务,就是要使生产进行下去呀。
好象已经看清他的心思,领班帕克兰德竭力劝他说:“马特,不要让他们摆布你!就算有几个人可能罢工,我们会遇到麻烦。但是有时候,原则是值得维护的,是不是?”
“有时候是这样,”扎勒斯基说。“诀窍就在于,要知道是什么原则,还要看是什么时候。”
“讲公平,是着手的好办法,”帕克兰德说,“要对两方面都讲公平,对上面下面都讲。”他靠着办公桌往前伛倒身子,真心诚意地跟马特·扎勒斯基谈着,不时朝工会委员伊利亚斯瞅那么一眼。“不错,我对待流水线上的人向来不讲情面,因为不那么样不行。领班夹在中间,四面八方都挨到骂。
从这儿车间一路上去,马特,你和你那班人每天都卡着我们脖子,逼我们生产,生产,再生产;就算你们不说,质量管理部门也要说,造得好些,哪怕造得快了,还要好。再就是那些做工的,干各种活的——包括象纽柯克那样的一些人,还有其他一些人——当领班的不能不去应付他们,万一错了一着,还得去应付工会,有时候其实也没什么错。所以,这是件棘手的事,我也向来不讲情面;要活命,只有这个办法。不过,我也讲公平。凡是替我干活的,我可从来没有因为他是黑人,就对他另眼相看,而且我也不是手里拿着鞭子的庄园监工。说到我们目前谈论的那件事,我所干的——据说我是那么干的——不过是管个黑人叫‘小子’。我并没有叫他去摘棉花,或者乘黑人车,或者擦皮鞋,或者做其他跟这个词应该有联系的事。我所干的,就是帮他干好活。另外,我还要说这么一点:如果我确实管他叫做‘小子’——我敢发誓,只是说溜了嘴!——我要说,我很抱歉,因为我心里确实抱歉。不过并不是对纽柯克。纽柯克兄弟还是要开除。因为,如果他不开除,如果他平白无故揍了领班,不受处分,那么从今天起,你不妨在你的屁股里插上一面投降旗子,向这个地方的一切纪律挥手告别。我说要讲公平,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倒抓住了一两个要点啦,”扎勒斯基说。他心想,说来真叫人啼笑皆非,弗兰克·帕克兰德对黑人工人倒一向讲公平,比厂里其他许多人说不定还要公平些呢。他问伊利亚斯:“你对这一切怎么个看法?”
工会委员隔着厚玻璃眼镜温和地看看。“我早已说明工会的立场,扎勒斯基先生。”
“那么,假如我拒绝你们,假如我决定支持弗兰克,就照他刚才讲的我应当采取的办法办,那又会怎么样呢?”
伊利亚斯说得强硬:“那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进一步申诉的程序啦。”
“好吧。”副厂长点点头。“那是你们的权利。不过,如果我们按着规定的申诉步骤一步步办,那可能要花上三十多天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照常上工吗?”
“那还用问。劳资协定规定……”
扎勒斯基火了,“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协定上说什么!协定上说我们一边谈判,大家一边照常上工。但是眼下,你们却有很多人已经准备好违反契约,举行罢工啦。”
伊利亚斯这才第一次显出不安的神色。“汽车工人联合会从不宽宥非法罢工。”
“那就去他妈的!制止这一次罢工!”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去跟我们的一些人谈谈。”
“谈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你也知道,我也知道。”扎勒斯基朝工会委员望了一眼,那人红彤彤的脸有点发白了:明摆着伊利亚斯不想跟一些黑人激进分子抱着他们目前那种情绪进行辩论。
马特·扎勒斯基一眼就看出了,在这种情况下,工会完全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工会一点也不支持工会里的黑人激进分子,那么,激进分子就会给工会领导加上种族偏见和充当“厂方走狗”的罪名。但是如果工会支持得过了头,那么就会在法律上站不住脚,好象参预了非法罢工。伍德科克、弗雷泽、格雷特豪斯、班农之流的汽车工人联合会领袖,都认为非法罢工是大逆不道的事,这些人之所以闻名,固然是由于采取强硬态度进行谈判,不过也是由于协定一订立,就遵照协定办事,也是由于通过正当的手续来解决工人的困难。非法罢工破坏了工会的信用,减少了工会谈判的本钱。
“如果我们不管这件事,‘团结院’里也不会感谢你的,”马特·扎勒斯基执拗地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制止罢工,那就是,我们在这里作出个决定,随后到下面车间去宣布一下。”
伊利亚斯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决定。”但是工会委员分明在掂量扎勒斯基的话。
马特·扎勒斯基早已拿定主意,应该作出什么决定,他知道,这个裁决不会完全合乎大家的心意,连他自己也不乐意。他愁眉苦脸思忖:这是鬼时代,一个人不得不暂时委屈一下,收起自己的一套信念,如果他想要让汽车厂开工下去的话,至少也得这样忍气吞声。
他粗声粗气宣布道:“一个人也不开除。纽柯克回去干活,不过,从今以后,他的拳头只准用来干活。”副厂长眼睛紧盯着伊利亚斯。“我希望你和纽柯克都要弄清楚这一点——再来一次,他就滚蛋。不过,在他复工前,我想亲自跟他谈谈。”
“停工时的工资,照补给他吗?”工会委员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还在厂里吗?”
“在。”
扎勒斯基迟疑了一下,才无可奈何点点头。“好,只要他做完那一班就行。不过,再也不要谈什么弗兰克的职务由别人来接替啦。”他一下转过身子,面对着帕克兰德。“你嘛,就照你自己说的去做——跟那个年轻人谈一下。告诉他,你说错了话。”
“就是所谓的道歉,”伊利亚斯说。
弗兰克·帕克兰德朝他们两个人瞪了一眼。“偏偏要作这种肮脏下流的让步!”
“不要放在心上!”扎勒斯基警告道。
“我才不呐!”魁梧的领班站起身来,高高耸立在副厂长对面。他隔着办公桌说着气话。“只有你才不放在心上——想得开,因为你是个十足道地的胆小鬼,明知道是对的事,也不敢支持。”
扎勒斯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吼道:“我犯不着挨你这顿训!够啦!
听到吗?”
“听到。”帕克兰德的嗓音和眼神里满是轻蔑。“可是我不喜欢我听到的话,也不喜欢我闻到的味。”
“那样说来,或许你倒是喜欢开除啰!”
“或许是的,”领班说。“或许别地方的空气还干净些呢。”
两人缄默了一会,随后扎勒斯基嚷道:“没干净些的。总有一天,到处都是臭气。”
马特·扎勒斯基的一阵脾气既然发过,他现在已经能够管住自己了。他并不打算开除帕克兰德,因为他知道这么做的话,那就尽干冤枉人的事,一次不算又来一次;再说,好的领班也不容易找到。帕克兰德也不会自动辞职,不管他怎么样吓唬人;那正是扎勒斯基一开始就估计到的事。他凑巧知道弗兰克·帕克兰德有家庭负担,需要源源不绝的工资收入,何况在公司里待的年代久,也舍不得离开。
但是,刚才有一会儿工夫,帕克兰德挖苦他是胆小鬼的那句话刺痛了他。
有过一刹那,副厂长真想大叫大嚷一番:弗兰克·帕克兰德十岁那年,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孩,他马特·扎勒斯基却在欧洲上空流血流汗执行投弹手的任务,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大块锯齿形的高射炮弹片会切开机身,然后好不怕人地戳穿他的内脏,或是脸庞,或是嘴巴,也从来不去想一想他们那架B-17F型飞机会不会燃烧着,从两万五千呎高空翻着筋斗栽下来,当初战友们亲眼看到第八空军的许多轰炸机就是那样子栽下来的……因此,你不妨再想一想,你骂什么人是胆小鬼,年轻人;你也要记住,一定要这个工厂开工不可的,不是你,而是我,不管那样做,我要吞下多少苦水!……可是,扎勒斯基却一句也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刚才想到的事,有些是发生在很久以前,已经不再联系得上;他明白对待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标准已经改变得奇形怪状、乱七八糟了;他也明白天下有各种各样的胆小鬼,也许弗兰克·帕克兰德的话说得有道理,或者说,多少有点道理。副厂长对自己一肚子都是气,他跟那两个人说:“我们到下面车间去把这件事了结吧。”
他们走出办公室——扎勒斯基带头,跟着是工会委员,弗兰克·帕克兰德走在最后,他虎着脸,恶狠狠瞪着眼。他们从夹层楼面办公室出来,顺着铁楼梯,橐橐橐走到下面工厂车间,一路上厂里的噪音扎扎实实地袭住他们,就好比一阵疯狂的炮火。
通到工厂车间的楼梯,靠近一段流水线。早已装配好的部件,都在那里往车架上焊接,成为安装完工的汽车的基脚。这时候,闹声响得厉害,工人们彼此只隔几呎路,也得大声嚷嚷,脑袋凑在一起,才能交谈。他们周围,一阵阵火星往上面,往旁边飞溅,形成一道铁青色烟火。在焊接机和铆钉枪的一阵阵迸射中,夹杂着动力工具的命根子——压缩空气连续不断的嘶嘶声。而作为一切的中心,活动的焦点,运行着的流水线,如同缓步走着的天神勒索贡品那样,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时一时向前进。
那三个人沿着流水线一路朝前走去,工会委员挨到了扎勒斯基的身旁。
他们走得比流水线快得多,所以他们经过的汽车都越来越接近完工了。现在每一底盘里都有了套动力装置。就在前面,有个车壳快要跟下面滑着的底盘并合起来,汽车装配工人管这个叫做“结婚”。马特·扎勒斯基的眼睛扫着这幅场景,他照常本能地检验着关键工序。
副厂长同伊利亚斯和帕克兰德一起,沿着流水线继续往前走,工人们有的抬起头来,有的转过脸去。也有打招呼的,不过人数不多,扎勒斯基注意到他们一路经过的工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大都绷着脸。他感到一种愤慨不安的情绪。这种情况,厂里偶尔也有发生,有时候是无缘无故的,有时候是为了一点小小的原因,好象火山反正要爆发,不过在找个最近便的出口罢了。他知道,社会学家管这个叫做对工作异常单调的反应。
工会委员一脸严肃,大概是要表示他跟厂方这样密切联系,只是为了履行职务,心里可不乐意。
马特·扎勒斯基问他:“现在你不再在流水线上干活了,这滋味好吗?”
伊利亚斯没好声气说了一句:“不错。”
扎勒斯基相信他的话。来汽车厂参观的局外人,常常认为厂里的工人到时候就会安于这种闹声、臭味、闷热、无情的压力以及工作的千篇一律。马特·扎勒斯基听到过参观的客人仿佛在谈论动物园里的禽兽一般,告诉他们的孩子说:“他们对这都已经习惯了。大多数人都乐意干那种活。他们还不愿意干别的活呐。”
听到了这样的话,他总是想喊出来:“小家伙,你们不要相信!那是扯谎!”
扎勒斯基象大多数接近汽车厂的人一样,知道在工厂生产线上干过长期活的人,很少打算把那种活当作终身职业的。他们受雇以后,通常总是把这个职业当做临时工作,等着好机会临头。但是许多人,特别是那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好工作总是捞不到手,永远是个幻梦。最后终于掉进了陷阱。
这是个双重陷阱,一重是,工人自己的种种负担——结婚啊,孩子啊,房租啊,分期付款啊;另一重是,不管哪个地方的工作,都没有汽车工业工资出得高。
但是,工资也好,优厚的福利也好,都改变不了这个工作害得人意志消沉的残忍性质。这多半是因为体力上很吃力,但是最大的负担还是精神上的——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死气沉沉的单调工作。何况工作的性质又使人丧失自尊心。在生产线上干活的人,缺乏一种功德圆满的感觉;从来没有制造过一辆汽车;仅仅制造了,或者装配了一些零件——往螺钉上加个垫圈啊,钉块铁条啊,拧几颗螺丝啊。何况又总是一样的垫圈,一样的铁条,一样的螺丝,重复,重复,再重复,一遍,一遍,又一遍,另一方面,又是那么样的劳动条件,包括那铺天盖地的喧闹,连攀谈几句都困难,彼此交际一番都不行。一年年过去,许多人边怨恨,边忍受。有些人精神上垮了。几乎没有一个人喜爱自己的工作。
因此,生产线上的工人,好象囚徒,一心只想逃跑。旷工是局部逃跑的办法;罢工也是如此。这两种情况都带来刺激,逃脱了单调工作——这在当前是占主导地位的一种倾向。
副厂长心里明白,即使在现在,这种倾向也不大可能扭转过来。
他告诉伊利亚斯说:“记住,我们已经达成了协议。现在,我要这件事赶快了结。”工会委员没有回答,于是扎勒斯基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对你准会有点好处。你的要求不是已经到手了吗。”
“可不是全部。”
“凡是重要的都到手了。”
在他们的话里有着彼此都知道的一种人生真相:有些工人选择的一条逃离生产线的道路,就是通过选举,充当专职工会干部,等机会升到汽车工人联合会的领导班子去。伊利亚斯本人最近走的正是这条路。但是一朝当选,一个工会委员顿时成了政治动物;要生存下去,必须再度当选,在两次选举之间,就得象政客那样施展手段,讨好选举人。一个工会委员周围的工人都是选举人,他也尽力博取他们的欢心。伊利亚斯现在正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
扎勒斯基问他:“纽柯克这家伙在哪儿?”
他们已经走到这天早晨发生事故的那一段流水线上。
伊利亚斯朝一片空地头一点,那边摆着几张塑料面的桌椅,是装配工人吃饭休息的地方。有一排供应咖啡、汽水、糖果的自动售货机。地上漆着一道线,代替围墙。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那是个身体结实、浓眉大眼的黑人;他望着刚刚来到的三个人,手里的纸烟头上飘起烟来。
副厂长说:“好吧,叫他回去干活,其余的话,你去负责补充。等你谈好了,关照他到我这儿来。”
“好吧,”伊利亚斯说。他跨过漆在地上的那条线,一面微笑,一面往大个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弗兰克·帕克兰德早已径直走到那个仍然在流水线上干活的年轻黑人身边。帕克兰德谈得恳切。起初,对方一脸不自在,没隔一会儿,却羞答答地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领班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朝着伊利亚斯和纽柯克的方向做了个手势,那两个人仍然在吃饭地方的桌子旁边,脑袋凑在一起。
青年装配工人又咧开嘴笑了笑。领班伸出一只手去;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握住。马特·扎勒斯基不由得纳闷,要他来办帕克兰德这个差使,是否也能处理得一样得体,或者说,一样妙呢。
“你好,老板!”那一声是从流水线的远处传来的。扎勒斯基朝那边转过身去。
那是一个内饰检验员,一个流水线上的老前辈,一个矮小个子,脸长得跟希特勒一模一样。难怪跟他一起干活的工人都管他叫做阿道夫,这个工人,他的真名实姓,扎勒斯基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玩笑好象颇为欣赏,居然还把他那一绺短短的头发梳到前面,遮在一只眼睛上。
“你好,阿道夫。”副厂长小心翼翼地在一辆黄色活顶跑车和一辆湖绿色轿车中间穿过去,走到流水线的另一边。“今天的车身质量怎么样?”
“我可看到过更差的日子呢,老板。还记得棒球世界锦标赛吗?”
“别提醒我了。”
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还有密执安州狩猎季节的开头几天,是汽车生产人士担心害怕的两个时期。旷工率达到最高峰;连领班和车间主任也旷工。
质量直线下降,在棒球世界锦标赛期间,工人们一颗心总是放在手提收音机上,不大顾到干活,因此情况更糟。马特·扎勒斯基还记得他妻子弗雷达去世的前一年,在底特律虎队获胜的一九六八年锦标赛高潮中,他曾经沉着脸向她说出了心里话:“我可不愿意今天造出来的汽车卖给我的死对头。”
“不管怎么样,这辆特制车还是好的。”阿道夫(不管他叫什么名字)
刚才轻捷地一下子跳进那辆湖绿色轿车,又一下子跳了出来。现在,他把注意力转到后面一辆汽车上——一辆装配着白色篮形座椅的鲜橙色跑车。“这辆车管保是给一个金发姑娘的,”阿道夫在车里嚷道。“但愿是我在车里玩她。”
马特·扎勒斯基也嚷嚷着回答:“你不是已经有了个轻松活吗?”
“玩了她,就会更轻松。”检验员走了出来,他摩了摩肚子,做了个怪样;工厂里的打诨往往是直来直去的。
副厂长也咧嘴回他一笑,他知道工人在八小时上班时间里,很少有这么样的一种人情味的谈心。
阿道夫钻进另一辆车里检查内部。扎勒斯基刚才说的是实话:检验员干的活,比流水线上其他大多数人确实轻松些,要弄到这个工作,通常得靠资历。但是这个职位,既没有额外收入,又不给实权,不利的地方倒有的是。
如果检验员做事认真负责,凡是干坏的活都不放过,那他就会惹工人发火,他们会用别的办法使他的日子不好过。领班见了他们心目中那种热心过度的检验员,也没有好感,因为他们讨厌有什么事耽误那一工段的生产。所有的领班都有上司——包括马特·扎勒斯基——逼着他们完成生产定额,另一方面领班也能够压服检验员,事实上也常常是压服了的。汽车厂里有句口头禅,那就是,每当不合标准的部件或成品在流水线上往前移动过去,领班总是嘀咕一句:“算了吧”——有时候,这要被质量管理部门抓住,但是往往发现不了。
在吃饭休息的那地方,工会委员和纽柯克正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马特·扎勒斯基朝流水线后段望去;那辆湖绿色轿车现在已经赶在好几辆汽车前面了,车上有样什么东西越发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定在那辆车子出厂以前,再去仔细察看一下。
也在流水线后段,他可以看到弗兰克·帕克兰德就在那规定的领班位置附近;大概帕克兰德已经回去干活了,他认为在目前已经解决的这场纠纷中,没有自己的事了。是啊,扎勒斯基认为情况就是如此,不过他也认为今后领班如果遇到非要维持纪律不可,那执行起来恐怕就会更困难了。但是,管他妈的!——各人有各人的问题。帕克兰德的问题,就得由他自己去应付。
马特·扎勒斯基重新穿过流水线,纽柯克和工会委员迎着他走来。那黑人行动很随便;他站着,看上去比刚才坐在桌边时还要高大。五官又大又显眼,跟骨架很相称,这会儿正咧嘴笑着。
伊利亚斯报告说:“我已经告诉过纽柯克兄弟我替他争到手的那个决定。
他同意回去干活,而且也知道停工时的工资会照发给他。”
副厂长点点头;他并不愿意损害工会委员的信誉,如果伊利亚斯要把一场小冲突搞得听起来象是一场大开打,扎勒斯基也不反对。但是,他厉声告诉纽柯克说:“你不要嘻皮笑脸。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问伊利亚斯:“你跟他讲过没有,如果今后再出这样的事,那就更加没有什么可笑的了?”
“他该讲的都跟我讲了,”纽柯克说。“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了,不会平白无故发生了。”
“你倒是挺神气啊,”扎勒斯基说。“想想你刚被开除,又没被开除。”
“不是神气,先生,是火气!”那黑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把伊利亚斯也包括在内。“这件事,你们这些人,你们所有的人,怎么也不会了解。”
扎勒斯基喝道:“把这个厂搞得天翻地覆的争吵,都会叫我火得要死。”
“不是火在心头。不是那么样怒火中烧,是暴跳如雷。”“不要惹我。
说不定我会发给你们看的。”
对方摇摇头。这人个子虽然那么高大,嗓音和举止却都温柔得出奇;只有那对深灰绿色的眼睛在冒火。“老兄,你不是黑人,你不知道做黑人是什么滋味;不是暴跳如雷,不是怒火中烧。从你出生那天起,就有一百万支混帐的针扎在你心里,后来有一天,有个白人大娘管一个男子汉叫做‘小子’,一百万支针之外再扎上一针,可叫人受不了啦。”
“嗳嗳,”工会委员说,“我们不是把一切都解决了吗?用不着再提啦。”
纽柯克用一句话打发了他。“闭嘴!”他两眼还是咄咄逼人,盯着副厂长。
马特·扎勒斯基心里也不是第一次在纳闷:这整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难道已经发了疯?象纽柯克这样的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扎勒斯基自己的女儿巴巴拉也在内,好象有个基本信条,就是向来看重的一切,权力啊,秩序啊,尊敬啊,德行啊,再也不象一致公认的那样当做一回事了。目中无人成了一种规范——正象纽柯克本来用嗓音、现在用眼神流露出来的那种样子。那些听熟的词句,也是目中无人的流露:纽柯克嘴里的暴跳如雷和火在心头,看来还可以换上其他上百个词句,什么上下代的隔阂啊、腻死人啊、别搁在心上啊、闯江湖啊、快活似神仙啊,多半词句,马特·扎勒斯基都不了解,他越是听得多,也就不想了解了。他眼下既跟不上又懂不了的变化,弄得他泄气了,厌烦了。
说也奇怪,就在这会儿,他不知不觉竟把那大个子黑人纽柯克,同那二十九岁、长得美丽、受过大学教育、又是白人的巴巴拉扯在一起了。如果巴巴拉·扎勒斯基目前在场的话,那么可以预料她看待世事万物会自然而然象纽柯克那样,而不象她父亲这样。老天爷啊!——但愿他自己对世事万物能有一半信心就好了。
虽然现在还是清晨,马特·扎勒斯基却已经感到疲乏,他也根本不信,自己已经按照应该采取的办法控制了这个局面,他粗声厉气告诉纽柯克:“回去干活。”
纽柯克一走,伊利亚斯就说:“不会罢工了。消息传开了。”
“难道我该道谢吗?”扎勒斯基板着脸问道。“因为没受到欺侮?”
工会委员耸耸肩,走开了。
扎勒斯基早先想弄明白其中奥妙的那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移得更前了。副厂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他查了一下挂在前护栅上一个纸板夹里的文件,包括一张定货进度表和规格说明书。果然不出所料,这不但是辆“特制车”——照顾得分外周到的汽车,而且也是“领班的朋友”。
“领班的朋友”指的是一辆非常特殊的汽车。不管是在什么厂里,也都是非法的,造这辆车嘛,还要舞弊几百块钱呢。马特·扎勒斯基懂得个窍门,能把点点滴滴的情报积累起来,然后再拼凑在一起,他简直一下就想出,跟那辆湖绿色轿车有关系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原因。
那辆汽车是替公司里一个宣传部人员特制的。正式的规格是斯巴达型,即使有附件,为数也不多,但这辆轿车(按照汽车界人士的说法)“装满”了特殊项目。即使不作仔细查点,马特·扎勒斯基也可以看到高级的方向盘,加厚的白边轮胎,时髦的钢车轮,彩色的玻璃,还有一架立体声磁带唱机。
在他拿着的规格说明书上,这些项目可一样也没有。看样子这辆汽车也好象漆过两遍,可以经久耐用。正是这最后一项,刚才引起了扎勒斯基的注意。
这个八成可靠的解释,跟副厂长早已知道的几件事配合得起来。两个星期前,厂里有个总领班的女儿出嫁。宣传部人员,就是这辆汽车的车主,为了讨好,就做了宣传,在底特律城里城外的几家报纸上,特别显眼地登出了几张结婚照片。新娘的父亲很高兴。这件事,厂里沸沸扬扬谈论得很多。
其余的事不难猜测了。
那宣传部人员不难预先知道,他的汽车规定在哪一天生产。到时候就打个电话给他的领班朋友。那朋友早已交代清楚,让这辆湖绿色轿车在流水线上从头到尾都得到特别照顾。
马特·扎勒斯基知道他应该怎么办。他应该把那个领班找来,查清疑点,然后写份书面报告给厂长麦克农,厂长只好动手处理。之后好象打开十八层地狱那样闹得天翻地覆,因为事情牵涉到宣传部人员,就会一直闹到总管理处。
马特·扎勒斯基也知道他不打算这样做。
问题已经够多了。帕克兰德—纽柯克—伊利亚斯的纠纷只是其中一个;可以预料,这个时候,在玻璃办公室里,除了今天早晨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以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作出决定。他提醒自己,那些文件连看都没看过呢。
大约一小时前,马特·扎勒斯基从御橡树驱车来上班,从汽车的收音机里,他听到他心目中的白痴,汽车评论家埃默森·维尔又向汽车工业开炮了。
那个时候,也象目前一样,马特·扎勒斯基恨不得把维尔按在生产这张电椅上坐几天,让这个婊子养的弄弄明白究竟要花多少心血,要受多少折磨,要丢多少面子,要耗多少精力,才能把一辆辆汽车造出来。
马特·扎勒斯基离开了那辆湖绿色轿车。要管理一个工厂,就得学会有些时候对有些事情只好眼开眼闭,现在正是这样一个时候。
但是,至少今天是星期三呀。
三
上午七点半,在大底特律,千千万万人已经起身几小时,而且早都在工作了;另外一些人,或则因为自己要多睡会儿,或则由于工作的性质,还没有起床。
因为要多睡会儿,这时还没有起床的一个,就是埃莉卡·特伦顿。
她躺在一张法国乡下式大床上,缎被裹着她那年轻躯体的紧绷绷皮肤,滑溜溜的。她醒着,可是,又恍恍惚惚睡去了,她不想起床,至少还得过两小时再说。
她朦朦胧胧,神志似清非清,梦见一个人……不是哪一个人,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在引诱她…………………………她自己的丈夫少说也有三个星期,没跟她亲热了,也可能有一个月吧。
埃莉卡似醒非醒,恍恍惚惚,仿佛在慢慢涨起来的潮水上漂啊漂的漂,她想想自己并不是一向睡懒觉的。在巴哈马群岛,她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住到五年前嫁给了亚当,那以前,她总是天没亮就起身,帮着把一只小船从海滩上推下水,随后开动装在舷外的马达,她父亲就用拖钩钓鱼,这时候太阳才升起来。她父亲挺喜欢在早餐时吃鲜鱼,在她出嫁前几年里,他们出海回来以后,鱼总是她烧的。
刚结婚那时,在底特律,她照老样子生活,跟着亚当一早起身,准备早饭,烧好了,两人一起吃——他起劲地大声赞赏埃莉卡的烹饪天才,哪怕是最简单的一顿饭,她也会别出心裁地发挥这套本领。埃莉卡不愿意雇用管住的佣人,因此一直忙个没完,尤其是因为亚当那一对在附近大学预科念书的双生子,格雷格和柯克,大多数周末和假日都是回家的。
就是那时候,她一直担心那两个孩子会不会欢迎她——那一年三四月份,亚当跟他们的母亲离了婚,没过几个月,遇到了埃莉卡,开始了他们那种喷气机速度的短短恋爱生活。不过,埃莉卡倒是一下子就受到格雷格和柯克的欢迎——看来竟然还很感激似的,因为前几年他们很少见到父母,亚当总是一头埋在工作里,孩子们的母亲弗兰辛呢,又经常在国外旅行,她至今还是这样。再说,埃莉卡跟两个孩子年纪又差不多。她那时候刚满二十一,亚当比她大十八岁,不过年龄的差距看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当然啰,亚当和埃莉卡之间的年龄悬殊依然如故,只是到了眼下,隔了五年时间,似乎更厉害罢了。
明摆着,原因是,一开头那时,他们彼此好似干柴遇到烈火。他们第一次亲热,暴风雨式的,是在月色溶溶的巴哈马海滩上。埃莉卡还记得:那是个一片素馨花香的暖洋洋夜晚,沙土白皑皑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微风拂动着棕榈树,从拿骚港一艘灯光晃亮的巡逻船上飘来了音乐。他们相识还只几天。亚当正在度假——他离婚后散散心——跟莱福德沙洲的几个朋友一起在拿骚一个名叫查利·查利的夜总会里,他们介绍他认识了埃莉卡。第二天,他们就整天在一起,以后的几天也一样。那天夜晚,不是他们第一次去海滩。
可是,前几次她都拒绝了亚当;现在,她弄明白了,她再也不能拒绝了,只是没奈何地悄声说:“我会受孕的。”他也悄声回答:“你就要跟我结婚的。
所以没什么关系。”她并没有受孕,虽说此后有不少次她都巴不得受孕。从那时起,他们经常似痴如醉地亲热——几乎夜夜如此,……就这样,一直到一个月后结婚。即使回到了底特律,还是这样,尽管亚当是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的。这一点,埃莉卡很快就发现了,原来也是汽车界经理的生活。但是,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那开头的几年也一年年过去了,亚当火一般的热情也随着减退了。他们两人谁也不能永远象原先那样火烧火燎般持续下去;这一点埃莉卡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竟然这么早就走了下坡路,或者说,快走到尽头了。不用说,她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变化,因为别的活动很少。格雷格和柯克现在难得回家了,他们都已经离开密执安州去上大学——格雷格是到哥伦比亚大学,正要去读医科;柯克上俄克拉何马大学,去念新闻专业。
她还在恍恍惚惚地漂啊漂的漂着……睡得还不怎么熟。这所房子,就在伯明翰北郊夸顿湖附近,屋里静悄悄的。亚当已经出门了。他象汽车工业的大多数最高领导人物一样,七点半就办公,等到秘书来上班,他已经工作一小时了。他也照例及时起身做早操,到外面跑步十分钟,随后,洗过淋浴,再自己烧早饭,近来他总是这样做的。埃莉卡无意中已经丢掉了给他准备早餐的习惯,自从那一次他直截了当告诉她,一顿饭花的时间太多了,她就不干了;现在跟他们刚结婚后几年不一样,他总是不耐烦,干着急,一心想出门,不再欣赏他们一起进餐时那轻轻松松的刻把钟工夫。有天早晨,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宝贝儿,你睡着吧。我自己去弄早饭。”他就那么做了,第二天,乃至以后的天天早晨,都那么做,于是,他们不知不觉成了眼下这个样子。埃莉卡慢慢也明白过来,在他一天开始的时候,自己对他不再有什么用处了,知道她那种别出心裁的早餐菜单、高高兴兴摆好的餐桌、她自己的在场,不大讨他喜欢,反而惹他生气。这下子,她心里就闷闷不乐了。
埃莉卡发现亚当一方面对家里的事不大关心,另一方面对自己的工作却是全力以赴,这种情况如今是越来越恼人。他还体贴得叫人厌烦。闹钟一响,亚当不等响声刺破埃莉卡的睡梦,就赶紧按停,马上起床,虽说仿佛还没多久以前吧,他们一醒过来,总是出于本能,互相伸出手去摸索,……过后,埃莉卡照旧躺在床上,一颗心怦怦乱跳,气喘咻咻,沉醉了一会儿,亚当就悄悄离开她身边,下了床,一边低声说着:“一天生活的开始,还有比这更妙的吗?”
可是如今不再这样了。早晨从来没有这种事了,如今,夜里也只是难得有那么一次。天天早晨,尽管他们也谈谈说说,但两人无异是陌路人。亚当一下子醒过来,匆匆忙忙干好例行公事,就出门了。
这天早晨,埃莉卡听到亚当在浴室里和楼底下走动时,心想改变一下老规矩,跟他在一起。接着又提醒自己,他只求干得快,马上出门——快得就象他那个产品计划小组设想出来的飞车;最新的一种车,不久就要公开的“参星”。而且,凭着那种出奇的工作效率,亚当做起早饭来,也能跟埃莉卡一样迅速——必要的话,还可以做六个人的饭,他有时候就这样干过。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在盘算着要不要起来。她仍在这样盘算着,却听到亚当的汽车已经发动,开走了。这一下可来不及了。
朵朵鲜花都飞到哪儿去了?不久前还是一对年轻情人的特伦顿夫妇,他们的爱情、生活、烟消云散的田园诗般意境,都到哪儿去了?啊,哪儿去了,啊,哪儿去了?
埃莉卡睡着了。
等她醒来,早晨已经过掉一半,淡淡的秋阳从百叶软帘的叶缝里斜射进来。
楼底下,传来真空吸尘器的呜呜响声,砰砰的捶地声,埃莉卡这才松了口气,每星期来打扫两次的古奇太太,已经自己开门进来,而且早在干活了。
这就是说,今天埃莉卡用不着操劳家务,虽说她近来对家务事好歹也没有过去那样经心了。
一份晨报搁在床边。准是亚当留下的,有时他就是这样做来的。埃莉卡靠着枕头撑起身子,长长的浅黄色头发散在枕头上,她翻开了报纸。
第一版上有好大一部分篇幅,专门报道了埃默森·维尔对汽车工业的攻击。埃莉卡把这篇新闻报道的内容多半都跳了过去,她不感兴趣,尽管有时候她自己也想攻击汽车界呢。她对汽车界从来没有喜欢过,自从她来到底特律那天以后就没有喜欢过,虽说她为了亚当的缘故,也不是没试过。可是,许许多多汽车界人士把兴趣全都倾注在他们的职业上,不留时间做一点其他事情,这真叫她感到厌恶。埃莉卡的亲爹,是个机长,工作上有一套,但是,一离开海岛航空公司的飞机驾驶舱,回到家里,总是把工作都抛到脑后了。
他的兴趣多半是跟家里人在一起,钓钓鱼啊,磨磨蹭蹭地做做木工啊,看看书啊,漫不经心地弹弹吉他啊,有时候光是坐着晒晒太阳。埃莉卡知道,即使到现在,她的亲爹亲娘相处在一起的时间,也比她和亚当来得多。
当初她的父亲一听到她宣布她突然打算跟亚当结婚,就曾说过:“你这姑娘有自己的一套主见,你一直是这样的。所以我不反对这件事,因为即使我反对,也不管用,我还是答应你嫁的好。说不定,早晚我会习惯有这么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婿。看样子他是个正派人;我喜欢他。不过有一件事我可要跟你把话说在头里:他这人野心大,你目前还不懂得什么叫野心,尤其是在底特律那个地方。假如你们两口子发生什么纠纷,原因就在这上面。”
她有时候心想,当初她父亲真有眼力,说也说得真对。
埃莉卡的心又回到了报纸和埃默森·维尔上面。在一张占有两栏地位的插图上,这人显得容光焕发。她不知道这个年轻汽车评论家究竟功夫好不好,后来她想:大概是不行的。她听说他一生不曾有过女人,也不曾有过男人,尽管有人白白糟蹋他,给他加上一顶闹同性恋爱的帽子。看来人类中有好大一批兔儿爷和不中用的男人咧。她没精打采地翻过一页。
什么都引不起兴趣,不论是国际时事——世界上天天都是一片混乱;不论是社交新闻,这里刊登的不外乎几个汽车界人士姓名:福特家招待一个意大利公主啦,罗奇家在纽约啦,汤森家听交响乐啦,还有蔡平家在北达科他州打野鸭啦。翻到另一版,埃莉卡在安·兰德斯专栏(当代美国专栏女作家。译者注)那里停住了,于是她着手拟了一封信的腹稿:我的问题,安,是已婚女子的老问题。在这方面有过很多笑话,但是那些笑话都是局外人编出来的。事实真相是——如果我能够以一个女人跟一个女人说句私房话——我就是得不到满足……最近,我一点也没有得到过……
埃莉卡又急又气,一把揉皱报纸,一下推开被子。她一骨碌下了床,走到窗前,把软帘绳子使劲一拉,强烈的日光趁势涌入。她的眼睛在房里搜寻一只昨天用过的棕色鳄鱼皮手提包;原来在梳妆台上。她打开手提包,翻了个遍,才找到一本小小的皮面记事簿,拿在手里,边走边翻,到亚当睡的那半边床旁的一架电话机那儿。
她趁自己还没有改变主意,照着记事簿里找到的那个电话号码,匆匆拨了一下。拨好号码,埃莉卡只觉得一只手在发抖,就把手搁在床上来沉住气。
一个女人的声音回话了:“底特律轴承齿轮公司。”
埃莉卡报了她写在记事簿上的那个姓名,字迹那么难认,只有她才认得出来。
“他在哪个部门?”
“我想是——销售部。”
“请等一下。”
埃莉卡仍然听得到房外什么地方那架真空吸尘器的响声。只要还有那种声音,她至少可以拿稳古奇太太没在偷听。
嘀嗒一响,另一个声音在回答了,不过还不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埃莉卡又把那个姓名报了一遍。
“对,他在这儿。”她听到:那个声音在喊“奥利”,另一个声音在回答“知道啦”。于是,声音清楚得多:“喂。”
“我是埃莉卡。”她迟迟疑疑地补充了一句:“你认得;我们见过面……”
“对,对;我认得。你在哪儿?”
“家里。”“什么号码?”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把电话挂断。马上打给你。”埃莉卡怯生生等着,心里在盘算是不是要接电话,可是回电铃声一响,她马上接了。“你好,小妞儿!”“喂,”埃莉卡说。“要讲私房话,有的电话可不方便。”“我懂。”“好久不见了。”“是啊。是有好久了。”冷场。“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啊,小妞儿?”“哦,我想……我们不妨见次面。”“干吗?”“也许喝点什么。”“上一次咱们也喝过。记得吗?在那家他妈的昆斯韦旅馆的酒吧间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知道,可是……”“再前一次,也一样。”“那是最初的一次;我们在那里见面的一次。”“好吧,敢情你第一次是不献宝的。娘们认为不献就不献;好得很。
不过第二次,做男的可想探宝啦,不想天南地北瞎扯掉他一个下午。所以我还是要说——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我想……如果我们可以谈谈,谈那么几句,那我就可以解释一下……”
“不成。”
她听凭那握着话筒的手垂下。说真的,她在干什么啊,竟然谈谈说说,讲给这个……别的男人管保有的是。可是在哪儿呢?
电话听筒的膜片嘎嘎作响了。“你还听着吗,小妞儿?”
她又举起手来。“听着。”
“听好,我想问问你。你要吗?”
埃莉卡噙着眼泪;羞愧的眼泪,自我厌恶的眼泪。
“是的,”她说。“是的,我就是要这样嘛。”
“这一次,你总想妥当了吧。不再天南地北瞎扯了吧?”
老天爷!难道他还要一份宣誓书不成?她不由得纳闷: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发急的女人,对这样粗鲁的做法,竟也会一唱一和?明明是有的呀。
“我想妥当了,”埃莉卡说。
“那可了不起,小妮子!咱们约定下星期三怎么样?”
“我想……或许还可以早些。”下星期三嘛,还要过一个星期呐。
“很遗憾,小妞儿;不成。得出门去销货。过一小时,就要动身去克利夫兰。在那边住五天。”咯咯一阵笑。“得让俄亥俄小娘儿们开开心。”
埃莉卡勉强笑了一声。“你确实吃得开。”
“你连想也想不到。”
她寻思:不,不会。不管什么事,再也不会想不到了。
“我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你。我不在,你那个热呼劲儿可给我留着。”再一次冷场,随后说:“星期三你没有问题吧?你懂得我是什么意思吗?”
埃莉卡一下子沉不住气了。“我当然懂得。你当我蠢得连那个都没有想到?”
“你可万万想不到,有多少人没有想到咧。”
在她超然物外的那一半清醒脑子里,仿佛自己是个看戏的,不是个演戏的,她不由得寻思起来:他有没有想过办法,不让女的心里别扭,反而觉得好受呢?
“该走了,小妞儿。回去做苦工啦!干一天活,挣一天钱!”
“再会,”埃莉卡说。
“再见。”
她挂断了电话。双手捂着脸,悄悄啜泣,哭啊哭的,她那细细长长的手指都给泪水沾湿了。
后来,在浴室里,埃莉卡洗了脸,化了妆,把泪痕尽量掩盖起来,她琢磨着:办法是有的。
再过一星期不一定发生这件事。亚当倒有办法制止,尽管他自己怎么也不会知道。
只要在今后的七夜里,他跟她同房就好了,这,做丈夫的是能够办到的,也应当办到,那一来,她就会捱过这一次,此后,好歹也会把要求压得有个分寸。她只求,一向只求人家爱她,需要她,反过来也把爱献给人家。亚当,她还是爱的。埃莉卡闭上眼睛,记起了他第一次爱她、需要她的情景。
她下定决心,也要给亚当帮个忙。今天夜里,必要的话,往后的夜里也都一样,她要打扮得万分迷人,她要洗洗头发,好发出香味,擦点麝香香水来逗人,穿上那件最簿的睡衣。……且慢!她要去买件新睡衣——今天,今天早晨,就是现在……到伯明翰去买。
她匆匆忙忙动手穿衣服了。
四
清晨时分,可以充当国会大厦的那座漂亮的灰色石头办公大楼,静悄悄的,亚当·特伦顿驾着奶油色双门跑车,从外面驶下坡道。亚当把车打了个“S”形急转弯,轮胎吱的一声,车子开到经理专用的地下停车区,进了他的停车位置,随后,他这瘦长个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驾驶座位,把钥匙留在车里。昨夜一阵骤雨,淋得这辆汽车的亮光光油漆稍稍着了些斑点;按常规,今天会冲洗一下,再用汽油擦抹一番,必要的话,还会检修一次。
公司经理的私人汽车,是各人自己挑选的,每隔半年调换一辆,次次都配备有各人需要的一切附件,再加上燃料的供应和经常的保养。凡是汽车工业的高级职员,都享有这项福利。大多数高级人员总是从克莱斯勒牌帝国型、林肯牌、凯迪拉克牌等一批豪华汽车中挑选车子,在哪家公司工作,就挑选哪家公司的出品。少数几个人,比如说亚当,却喜欢轻巧些、花哨点、发动机性能高的汽车。
亚当穿过汽车间那乌油贼亮、洁净无疵的黑色打蜡地板,四下里橐橐橐回响起他的脚步声。
只见这个灵活、强壮、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年纪四十一二,个子颀长,肩膀宽阔,方方的脑袋向前冲着,仿佛要拉着身体往前进似的。如今,亚当·特伦顿的衣着比过去保守一些,但是看上去还很时髦,有点花里胡哨。他五官端正,眉眼传神,长着一对蔚蓝色的眼睛,一张透着为人果决的直线似的嘴,嘴上还带着点逗人劲儿,总的说来,给人一种坦白老实的强烈印象。这种印象之正确,从他说话时也可看出,他就是直言不讳,有时直得叫人招架不住——这是他学来存心一用的策略。他走路的姿态显出他信心十足,是种一本正经的阔步,暗暗道出此人胸有成竹。
亚当·特伦顿带着汽车界经理上班时的标记——一只装得满满的公文包。里面装的尽是隔夜带回家的文件,他晚饭后就处理,一直干到睡觉前。
在那早已停着的不多几辆经理的汽车中间,亚当看到有两辆敞篷车停在副总经理一排里头——这一个个停车位置都靠近专用电梯。那电梯直达十五楼,专供公司高级职员使用。跟电梯靠得最近的停车位置是留给董事长用的,后面一个给总经理;再后面给副总经理,按着资历深浅,一个个排下去。停车的位置,在汽车工业是标志权势威望的要素。级别越高,从汽车上下来走到办公桌的距离就越短。
这两辆早已停在那里的敞篷车,一辆是亚当的顶头上司,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另一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的汽车。亚当一步两级,跨上了短短一段台阶,走进大楼门口,到了前厅,随后继续迈着轻快的脚步,直走到一般职员使用的电梯里,按了一下到十楼的电钮。只有他一个人在电梯里,不耐烦地等着计算机控制的电梯慢慢开动起来,随后,电梯一路上升,他又象往常那样急巴巴地只想一头埋在新的一天工作中。正象往常那样,他一念想到的是“参星”,最近两年来,大多数时间,他总是念念不忘“参星”,日积月累,就成了心里的头一件大事。亚当身体上倒没有什么病痛。只是有种紧张感在折磨他——这是他最近发觉的一种紧张心理,一种不合情理、但又越来越难摆脱的讨厌事。他从外套暗袋里摸出小小一颗绿黑相间的胶囊药丸,塞进嘴里,一口吞下。
出了电梯,走廊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在一小时内是不会看到什么动静的,亚当顺着走廊,大踏步走向自己的一套办公室——座落在一个角上,这也标志出等级,正好象他比副总经理停车位置略低一等。
他一进门,就看见秘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刚送到的信件。过去,在任职的早期,亚当总会停下来翻翻信,看看有什么有趣味的新鲜事,但是这个习惯已经革除很久,如今他太珍惜时间,不愿意花在那种嗜好上了。有一次亚当听到公司总经理宣布说,头一流秘书的职责之一,是要从送她上司审阅的山那样高高一大堆纸张中“滤去废料”。什么都应该让她先过目一遍,凭她的眼力来决定哪些该送到别处去处理,这样,做领导的就没有琐事牵累,可以专心一意搞方针计划了,琐事嘛,可以托付给别人,职位低一些的人去办理。
这正是为什么每年个别车主写给公司头头的信,虽然多至几千封,却只有极少几封才送到收信人的手里。所有这种来信都给做秘书的“筛”过一遍,再分送到例行负责处理那些信件的各个部门去。最后,一年中的所有意见和批评统统编成表册,进行研究,但是,没有一个总经理既能亲自应付这些事情,又能够做本份工作的。偶然的例外是,有的写信人很有一手,把信写上一个经理家里的地址——这种地址倒不难找到,因为大多数都列在《名人录》上,到公共图书馆去一找就找到了。这一来,经理,或许是他的妻子,就有可能看到信,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由他亲自处理解决。
亚当·特伦顿在办公室里,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面的对讲机上那显眼的橙黄色亮光。明摆着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找过他,八成是在这天早晨。亚当按了一下那亮光上面的电钮,等着。
对讲机里传来的一个嗓音象金属声,盘问他说:“今天又有什么借口啊?路上出了事故,还是睡过了头?”
亚当哈哈笑了,眼睛马上瞟向壁钟,钟上指着七点二十三分。他按下那个可以和上面五层楼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通话的键子。“你知道我的毛病,埃尔罗伊。看来就是起不了床嘛。”
产品发展部头头难得教训亚当;教训起来,总是喜欢大训一顿。
“亚当,下一个钟点你有些什么安排?”
“有几件事要处理。不过都可以另外安排时间。”
他们讲话时,亚当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到清晨时分高速公路上熙来攘往的车辆。这会儿,密度还相当大,只是比不上一小时以前罢了,那时候生产工人都赶着到工厂去上日班。但是,过不久,此刻在家里吃早饭的无数职员,会纷纷驾车驶进这股急匆匆奔驰的车流,交通的格局就会起变化。
来往交通的忽张忽弛,活象风的变化,总是使亚当着迷,说来倒也不奇怪,因为他活在世上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来来往往的主要车辆——汽车。他自己设计过一种等级记数表,正象蒲福(英国海军中的水形学家,风级的创始者。译者注)的风级,按强度分为一到十级,每逢观察来往车辆时,就应用上去。他拿定,眼下车辆流速是五级。“我希望你上我这儿来一下,”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副总经理说道。“想来你总知道我们的老相好埃默森·维尔又出轨了。”
“知道。”亚当看过《自由新闻》上那篇报道维尔最近发动攻击的文章,后来就把报留在埃莉卡仍然睡着的床旁边。
“有几家报纸要听听意见。这一回,杰克认为我们应当发表一点。”
杰克·厄尔哈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亚当来上班那时,他的汽车也已经停在下面了。
“我同意他的看法,”亚当说。
“我说,看来已经选中我主持会议了,可是我希望开会时你也在场。不是举行正式会议。美联社有人要来,还有《新闻周刊》那位姑娘,还有《华尔街日报》,还有《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要同时接见他们。”
“有没有什么程序,简单指示?”汽车公司举行记者招待会前,通常要做许多精心策划的准备工作,由宣传部门拟好一连串预先估计到的问题,让经理去研究。有时候,还要先排演一下,由宣传部人员扮演新闻记者。重大的记者招待会,要筹备几个星期,这样,汽车公司发言人就好象美国总统接待新闻界一样做好充分准备,有时还要充分些。
“没有指示,”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我和杰克已经决定把这次会开得随便点。来个随机应变。也要你照着办。”
“好,”亚当说。“现在准备好了没有?”
“过十分钟左右。我来叫你。”
亚当一边等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把头天夜里看好的文件统统拿出来,随后用口述录音机录下他对秘书厄休拉·考克斯的一系列指示,等她来上班了,想必她会一一处理好的。这一系列指示也好,亚当在家里加班做的事也好,大部分是跟“参星”有关的。他身为高级车辆计划部经理,给目前还保密的那种新汽车紧紧缠住了身。今天要在底特律市外三十哩的公司试车场上进行一系列重大试验,看看“参星”是不是存在噪音和震动的问题。试验后就要由亚当作出决定。他已经同意跟设计-造型部的一个同事一起驱车赶到那里去观看试验。现在,因为刚刚要他去出席记者招待会,所以他对厄休拉的一项指示,就是要她把当天试车场上的试验时间推迟些。亚当打定主意,在记者招待会召开前,最好还是重读一下报道埃默森·维尔的文章。跟外面那叠信件搁在一起的有几份晨报。他拿了一份《自由新闻》和一份《纽约时报》,回到办公室,摊开报,这一次他把上一天维尔在华盛顿讲的话逐点记在心里。
亚当跟埃默森·维尔见过一次面,那时候汽车评论家在底特律演讲。亚当·特伦顿象汽车工业的其他几个人一样,出于好奇,也去听讲了,在会前介绍给了维尔,他真没想到维尔原来是个可爱得迷人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是他原先料想的那种粗鲁、莽撞的人物。后来维尔登上讲台对着听众讲演时,也是一样的风度翩翩,他巧妙地引出论点,讲得既流利又自在。亚当不得不承认,整篇讲演从头到尾都很动人,看看讲完后的热烈鼓掌情况,就可看出大部分听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可都是花钱买票进来的呢。
不过,也有个缺点。对有点专业知识的人来说,埃默森·维尔的论证有许多就象破船一样漏洞百出。维尔一面攻击那么种具有高度技术性的工业,一面也暴露了他自己缺乏技术知识,在描述机械功能时常常讲错。他公开谈到的技术问题,可以有好几种解释;他提出的一种,跟自己的观点正好符合。
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进行一般性的论述。尽管埃默森·维尔学过法律,但他却忽视论证的基本规则。把主观臆断、道听途说、站不住脚的证据都当做事实提出来;在亚当看来,这个年轻汽车评论家,偶尔也故意歪曲事实。他翻出陈年宿帐,列举汽车的缺点,其实这些缺点都是汽车制造厂商早已承认了的,而且也已经纠正了。他提出控诉的根据,无非是那些不满意的汽车用户寄给他本人的信件。维尔一方面严厉指责汽车工业设计差、工艺陋劣、缺少特别安全设备,一方面却对汽车工业存在的种种问题一个也不承认,也不承认最近对试行改革确实下过一番工夫。他看不到汽车制造厂商和他们的人员有什么优点,只看到不关心、不认真和不道德。
埃默森·维尔出版过一本书,题目是:《美国汽车:有求不应》。那本书写得巧妙,有的是作者本人生就的那种引人注意的特点,后来果然成了畅销书,维尔几个月来也一直成为众所瞩目的红人。
但是,到后来,埃默森·维尔好象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所以逐渐逐渐不见了。他的名字在报纸上不常出现了,随后,有一阵子,根本没有了。
一没人注意,就逼得维尔再去搞套新的活动。他渴望扬名好象吸毒一样,为了使自己一直名闻天下,随便什么题目,仿佛都乐意随便发表一通议论。自称是“消费者代言人”,对汽车工业重新发动了一系列攻击,说什么某些汽车在设计方面有种种缺点,这点,报纸都报道了,不过有些指责后来经事实证明全是无稽之谈。他怂恿一个美国参议员引述盗窃得来的一份汽车公司的成本情报,但不久经事实证明材料欠缺得可笑。那个参议员可发愣了。维尔有个习惯,爱给大城市几家日报的记者打电话,电话费讲明由对方付,有时候还在夜里打,在电话里提出些新闻报道的建议,这些报道刚好带到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可是一核实,却都站不住脚。结果,本来想靠维尔搞点精彩材料的那些报纸,越来越谨慎,到最后,有些新闻记者就对他根本不信任了。
即使经事实证明是错误的,埃默森·维尔,也跟汽车评论界他的前辈拉尔夫·纳德(当代美国律师、作者、“美国消费者保护协会”的主席,1967年由“美国青年人商会”推选为“美国十个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译者注)一样,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或者赔过罪,有一次,通用汽车公司因为无凭无据干涉了纳德的私生活,倒是向纳德赔了罪。相反的,维尔对所有的汽车制造厂商却一味谴责和非难,而且常常还能引起全国注意,昨天在华盛顿,他就是这样做到了。
亚当把报纸折好。朝外面一望,但见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密度已经增加到了六级。隔了一会儿,对讲机吱吱响了。“无冕皇帝刚刚驾到,”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说。“你要再来凑个数吗?”
一路上楼,亚当提醒自己,今天早晚得给妻子通个电话。他知道埃莉卡近来不愉快,往往很难相处,不比他们结婚头两年了。刚结婚那时,倒大有希望白首偕老呢。亚当心里明白,问题多少是在于他每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就此把他们两人的乐趣都剥夺光了。可是他希望埃莉卡多出去走走,学会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曾经这样鼓励过她,正好比她要用多少钱,他都尽力满足一样。说也幸运,多亏他步步高升,钱,他们两人都不愁少花,何况眼前还有大好机会,可以捞到更妙的前途,那是做妻子的都该高兴的事呀。
亚当知道,埃莉卡还在怨恨他的职业一定要他花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但是,她做汽车业人士的妻子,至今已经有五年,应该迁就了,别人家的妻子不是都学会迁就了吗。
他偶尔也想到,跟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人结婚是不是错误,尽管在智力上他们从没有过一点问题。埃莉卡的头脑和智力,远不是她那样年龄的人会有的,而且,亚当也已经看到了,她同年轻人的看法是难得一致的。
他越是想到这一点,越是明白他们中间存在的问题应当尽快找到办法解决才好。
可是,到了十五层楼,一踏进最高指挥区,亚当就把个人的杂念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那套办公室里,宣传部副总经理杰克·厄尔哈姆正在进行介绍。厄尔哈姆头顶光秃,个子矮胖,几年前做过新闻记者,现在一副模样好象是个老学究式的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现泛指为人戆直、头脑简单的人。译者注)。他总是不停抽板烟,要不就用烟斗做手势。这会儿,他拿烟斗一挥,招呼亚当·特伦顿进去。
“我相信你是认识《新闻周刊》这位莫妮卡的。”
“我们见过面。”亚当跟一个娇小的黑发姑娘打了招呼。她早已坐在一张沙发里,两个好看的脚脖子交叉着,一支纸烟头上缓缓飘起烟来,她冷冰冰地回他一笑,这明摆出,底特律的媚力,不管装点得多么巧妙,也不会把纽约的代表迷倒。
“新闻周刊”的旁边,就在那张沙发上,是“华尔街日报”,这是个红光满面的中年记者,名叫哈里斯。亚当跟他握了握手,随后又跟“美联社”
握握手,那是个严肃的年轻人,拿着一束稿纸,跟亚当随便招呼了一下,分明希望会议进行下去。《底特律新闻报》那个头顶光秃、悠然自得的鲍勃·欧文,是最后一个。
“你好,鲍勃,”亚当说。欧文这个人,亚当跟他最熟,每天在专栏里写篇汽车界事件的文章。他消息灵通,在汽车工业界很受尊敬,但不是马屁鬼,看准时机,也会立即刺一下。过去,为拉尔夫·纳德和埃默森·维尔两人,欧文写过不少同情的报道。
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朝着他们集会的那个舒适的休息处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一屁股坐下。他和和气气问了一句:“哪一位先开始?”
布雷思韦特有一头梳得光光的灰白头发,所以在一班密友中间素有“银狐”之称。他穿一套紧身的爱德华式衣服,还佩上另一个私人标记——两颗极大的袖扣。举止间流露出的那副气派跟周围环境正好匹配。这套房间,跟副总经理以上人员的所有办公室一样,也经过专门设计布置;镶着非洲红木护壁板,挂着锦缎帘幔,铺着厚丝绒地毯。凡是在汽车公司里有这样显职的人,总是工作得又长久又卖力,才能爬到这个地位。但是,一朝爬到了,在工作条件方面就有良好的额外待遇,包括这样一套办公室,连着一间化妆室和一间卧室,上面的一层楼上还有一间私人餐室,此外,还随时都可以洗蒸洗浴,还有按摩师侍候。
“也许女士该开个头吧。”说话的是杰克·厄尔哈姆,他坐在大家后面的一个窗台上。
“也好,”《新闻周刊》的黑发姑娘说。“你们最近又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借口,可以借此不搞一项有意义的计划,不给汽车创制一种不会污染空气的蒸汽机呢?”
“要我们找借口,可还没有经验,”“银狐”说。布雷思韦特面不改色;只是声音有点尖厉罢了。“再说,那样的工作早已经做了——是个名叫乔治·斯蒂芬森的人做的——不过照我们看,至今还没有多少重大的进展。”
美联社那个人已经戴上一副细边眼镜;他隔着眼镜烦躁地看看。“好吧,我们总算把一出喜剧演完了。现在能不能来些直截了当的一问一答呢?”
“我看应该这样做了,”杰克·厄尔哈姆说。这个宣传部头头还道歉了一句:“我真不该忘了。通讯社对东海岸下午报发稿的截止时间是早的。”
“谢谢你,”“美联社”说。他转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话了。“维尔先生昨天夜里讲了话,说是汽车公司犯了阴谋等等的罪,因为都没有悉心尽力创制一种代替内燃机的发动机。他还说,蒸汽机和电动机现在都有了。
对于这个问题,你高兴发表个意见吗?”“银狐”点点头。“维尔先生说什么那两种发动机现在都有了,说的倒是实话。是有各种各样发动机;大多数都管用,在我们的试验中心也有好几种。有些话,维尔可没有说——这或者是因为这样说了,他的论点就站不住脚了,或者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就是说,要想给汽车创制出一种成本低、分量轻、使用方便的蒸汽机,或者电动机,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没有一线希望。”
“那还要多久呢?”
“过了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就会有其他新的发展,但是占优势的恐怕还是内燃机,就是十之八九不会污染空气的一种内燃机。”“华尔街日报”
插嘴说:“可是有很多新闻报道,说是此时此地就有各种各样的发动机咧……”
“你说得对极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不过那些新闻报道,多半是应该登在漫画栏里的。如果你不见怪,我就直说了,天底下最最容易上当的人,大概是新闻记者。说不定他们正是要那样做吧;我猜想,那样一来,他们写出来的报道就更有趣味啦。但是,假定有个发明家——不管他是天才,还是笨蛋——搞出了个独一无二的玩意,听任新闻界去向他采访。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第二天,所有的新闻报道都会说,这‘或许’是一大突破,这‘或许’是未来的方向。把那样的新闻重复个几次,让大家经常看到,那么人人就都认为那一定是实事了,正好比新闻记者把那样的报道写多了,我看,也会信以为真的。正是由于这么样大吹大擂,这个国家就有很多很多人深信他们自己的汽车间里不久就要有一辆蒸汽车,或者电动车,也许还是种混合汽车呢。”
“银狐”朝宣传部那位同事笑了一笑,那同事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地摆弄着烟斗。“不要紧张,杰克。我并不是在笑骂新闻界。只是想勾出个前景罢了。”
杰克·厄尔哈姆阴阳怪气说:“你告诉我,我很高兴。前一会儿,我正在纳闷咧。”
“有一些事实,你是不是忽略了,布雷思韦特先生?”“美联社”追逼着说。“有些有资望的人,仍然相信蒸汽力。除了汽车公司,还有几家大企业也在研究这一套。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正在这方面拨了款子,要做到有一大批蒸汽车在马路上行驶。此外,加利福尼亚还在建议制订法律,要在五年后禁止使用内燃机呢。”
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断然摇了摇头,一头银发随势摆动起来。“据我所知,有资望的人相信蒸汽车的,只有比尔·利尔(当代美国电机工程师。译者注)。后来他也公开放弃了,说那种想法‘可笑透顶’。”
“可是他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啦,”“美联社”说。
“对,对。把个帽盒子拿来拿去,说什么他的新蒸汽机就装在里面。说起来嘛,我们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发动机里面的芯子,正好比拿了个火花塞,就说什么‘那是我们当代汽车上的发动机’。利尔先生跟其他一些人都不大提到,那还要加上燃烧器啊、汽锅啊、容电器啊、电磁离合风扇啊……一大串笨重、费钱、庞大的机器,而效率又是靠不住的。”
杰克·厄尔哈姆提他一句说:“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的蒸汽车……”
“银狐”点点头。“好,就谈加利福尼亚。那个州里确实在花大笔款子;有哪个政府不花钱的呢?你跟其他五十万人如果都愿意为你们的汽车多花一千块钱,那么,或许——仅仅是或许罢了——我们可以制造一种蒸汽机,尽管有它的种种问题和缺点。可是,我们的大多数主顾——还有我们对手的主顾,我们也应该顾到——他们都受不了这种老古董到处摇来晃去。”
“你还是避而不谈电动车呀,”“华尔街日报”指出。
布雷思韦特向亚当点点头。“这一点由你来谈吧。”
“电动车,现在已经有了,”亚当告诉那些新闻记者。“你们都见过高尔夫球车(一种无顶,双座三轮汽车,为打高尔夫球人乘坐代步之用。译者注),那就不难想象,不久就能创制一种只容两个人坐的车子,可用来在当地一个小小的范围里上街买东西或者干类似的事。不过,眼下这种汽车花钱多,充其量也只能当件古玩摆摆罢了。我们自己也试制过一些电动的大卡车、小汽车。问题是,一拿来派个用处,就得让车子里头的空间大部分都装满笨重的电池,那可没多大意思。”
“那种体积小、分量轻的电池——不是装气就是装油的锌电瓶,”“美联社”问,“什么时候问世?”
“你忘了硫化钠,”亚当说。“那也是大家嚷嚷过的事。可惜到目前还不过是谈谈罢了。”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插嘴道:“我们认为在电池方面总有一天会有个突破的,把大量的能量储藏在小小的包包里。此外,电动车在闹市区交通方面也有很大的潜在用途。可是,根据我们知道的种种情况来说,八十年代以前不可能看到出现这类事。”
“假如你们想到电动车,就联想到空气污染的话,”亚当补充说道,“那么有一个因素,许多人都把它给忽略了。不管用什么样的电池,都需要再充电。这样,成千上万辆汽车涌进充电的地方去,就少不得多建一些发电站,但没一个发电站不吐出污浊的气体来。既然电力厂往往都建在郊区,那么免不了发生这样的情况,你把城里的烟雾去掉了,却让烟雾转移到了郊区。”
“这一番话,还不是个站不大住脚的借口吗?”《新闻周刊》那个冷冰冰的黑发姑娘把交叉着的双腿松开了,随后往下拉了拉裙子,可一点没有用,这她自然也知道;裙子依旧高高搭在那两条长得很美的大腿上。那几个人,一个个眼睛朝下,瞅住大腿和裙子接界的地方。
她大大发挥了一通:“我说借口,指的是可以借此不搞应急的计划,来制造一种又好又便宜的发动机——蒸汽的也好,电力的也好,两者兼备的也好。我们不就是这样登上月球的吗?”她又不客气地加了一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这是我一开头就提的问题。”
“我记得,”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他跟另外几个人不一样,视线没有从她裙子和大腿接界的地方移开,还是故意紧盯着。沉默了几秒钟,这种时刻大多数女人都会局促不安,或者诚惶诚恐。可那个黑发姑娘,非常自信,十分克制,摆明她并没有那样的心情。“银狐”仍然没有抬起眼睛,慢条斯理说:“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莫妮卡?”
“我想你是知道的。”直到这时,布雷思韦特遭到了“闷攻将”,才抬起头来。
他叹了口气。“是啊——月球。你知道,有些日子我真是巴不得我们永远上不了月球。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滥调。眼下,不论在什么地方,工程技术上一出现不管什么样的拖延,管保有人会说:我们不是登上了月球吗?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即使她不提出这个问题,”“华尔街日报”说,“我也会提出来。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解决呢?”
“听我告诉你,”副总经理一声喝道。“且不说搞宇宙飞行的那帮人有着取之不尽的公家拨款——这我们可没有——他们还有一个目标:登上月球。你们大家模模糊糊地根据你们看来的或者听到的一套,就要我们凑上几十亿,孤注一掷,就那么样来优先发展汽车上的一种蒸汽机或电动机。可是说也凑巧,这个行业中有几个最杰出的技术头脑,偏偏认为抱那样的目的不切实际,甚至也不值得。我们有更好的打算和其他的目的。”布雷思韦特伸手摸了一下那头银发,随后朝亚当点点头。给人的印象是,他已经受够了。
“我们认为,”亚当说,“要得到干净的空气——至少是没被汽车污染的空气——最好、最快、最便宜的方法,就是将现有的汽油内燃机进行改良,同时把排气控制器和燃料也进一步改革一下。”他刚才故意压低了嗓门。这时又补充说道:“也许那不及蒸汽机或者电动机的设想那么惊人,可是,有不少科学根据呢。”《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第一次发言。“且不管电动机和蒸汽机,你承认不承认,在纳德和埃默森·维尔那班人之前,汽车工业对于控制空气污染远不及现在这样关心?”这个问题显然是随便提出来的,因为欧文隔着眼镜温和地望着,但是亚当知道这里头装满了炸药。他只迟疑了一下,就回答说:“是的,我承认。”另外三个记者看看他,怔住了。
“据我了解,”欧文说,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埃默森·维尔,换句话说,就是为了一个汽车评论家。对不对?”杰克·厄尔哈姆从坐着的窗台那儿插进来说话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们的编辑——拿你来说吧,鲍勃,就是你本人——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今天回答几个问题,我们就同意了。据我们了解,有几个问题跟维尔先生发表的意见是有关系的,但是,我们安排记者招待会,并不是专门为了维尔。”鲍勃·欧文咧开嘴笑了一笑。“你分得未免太细了点吧,杰克?”宣传部副总经理耸了耸肩。“想来是吧。”看到杰克·厄尔哈姆现在和刚才那种尴尬的表情,亚当不由得想到他恐怕是在暗暗纳闷:举行这种非正式的记者招待会是否得策。“如果是那样的话,”欧文说,“想来我提出这个问题,也算不得不对头,亚当。”这个专栏作家仿佛在反复思考,一边说一边在斟酌词句,可是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这副外表是多么虚伪。“照你看来,那些汽车评论家——
譬如说谈安全的纳德吧——是不是起到了有益的作用?”这个问题虽简单,但是编得天衣无缝,怎么也回避不了。亚当真想向欧文提出抗议:干吗找我的碴?于是他记起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早先的指示:“来个随机应变”。
亚当不动声色说,“是的,他们起了作用。以安全为名,纳德大叫大嚷,把汽车工业一下推到了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四个新闻记者把这一点都记下了。
他们这样记着,亚当好似风车打转一般想着已经说出口的话和就要讲到的事。他十分清楚,在汽车工业内部,还有很多人会同意他的说法。好大一批年轻经理、少得可怜的几个最高领导人物都承认,过去几年里,维尔和纳德的论点,尽管有点过分,不太准确,但基本上还是有道理的。汽车工业在汽车设计方面向来不大重视安全问题;注意力向来只集中在销售上面,其他大都不管;向未拒绝改革,直到政府有了规定,或者有了这种兆头,才不得已改革一下。回顾过去,好象汽车制造商都已经陶醉在自己的巨大规模和势力之中,行动宛如歌利亚(传说中的非利士巨人,被牧羊人大卫用弹丸射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译者注),到最后碰到一个大卫那样的人——先是拉尔夫·纳德,后是埃默森·维尔——终于弄得威信扫地。
大卫降服歌利亚这一类比喻倒是恰到好处,亚当暗自想道。特别是纳德,单枪匹马,孤军作战,见义勇为的精神大为惊人,他不管整个美国汽车工业有着无限的资源,又有实力强大的华盛顿院外活动集团作后盾,居然敢于较量,别人失败了,他却终于使安全标准提了出来,使面向消费者的新法案变成了法律。纳德是个辩论家,他不脱辩论家的本色,采取的是强硬的态度,常常说得过火,无情,有时候还不准确,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的成就逊色一二。只有顽固分子才会否认他完成了一项有价值的公益事业。要完成这样一项事业,对付这样一种优势,少不了纳德这一类型的人——这也说到了点子上。
“华尔街日报”说:“就我所知,特伦顿先生,以前可从来也没有一个汽车公司头头公开承认过这一点。”“如果过去没有人承认过,”亚当说道,“也许现在有人承认了。”
是想象呢,还是杰克·厄尔哈姆真的脸色发白了?他不是显然在忙着摆弄烟斗?亚当发觉“银狐”蹙紧了眉头,可是管他妈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再跟埃尔罗伊辩论。亚当素来不是“应声虫”。在汽车工业,地位升得很高的人,很少几个是应声虫;生怕上司不赞成,或者担心饭碗保不住,不说出真心话的那些人,就是高升,也最多升到中等地位。亚当可从没忍住不说过,他认为,他要对老板有所贡献,那就要直言不讳和忠诚老实。他早已弄明白,保持独特的个性,是头等大事。局外人对于汽车界经理有种错误看法,还以为他们都合乎一个标准样子,仿佛都是一个糕饼模子里印出来的。
再也没比这种想法错误的了。固然这类人都有某些共同特征——野心啊,魄力啊,组织观念啊,工作能力啊,但除此以外,他们也与众不同,其中还有少数几个异乎寻常的奇人、天才和硬汉呢。
不管怎么样,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要收也收不回来了。不过,可补充说明的话倒有的是。
“假如你们要引用这句话”——亚当眼睛朝那四个新闻记者扫了一下——“另外有几点也该提一提。”
“哪几点?’这是《新闻周刊》那个姑娘问的。她似乎不象先前那样敌对,已经按熄纸烟,正在记录。亚当偷偷溜了她一眼:那条裙子还是跟先前一样高,穿着薄膜一般灰色尼龙丝袜的两条腿越发吸引人了。他觉得兴趣浓了,转眼间又把这些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点,”亚当说,“评论家是尽了职责。目前汽车工业研究安全方面的问题,比过去格外卖力了:此外,压力也依然存在。还有,我们也为消费者着想了。有一度,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回顾一下,好象我们过去对消费者漠不关心,满不在乎,而自己还不了解。不过,眼下,这两种态度我们都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埃默森·维尔之流变得嗷嗷叫,有时候显得一副蠢相的道理。假如你们接受他们的观点,那么汽车制造商做的事压根就没有一件是对的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维尔之流至今还没有看出——这是我的第二点——汽车工业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美联社”问道:“如果那是实话,好不好说是汽车评论家逼得你们进入的?”
亚当压住心头怒火。有时候,大家把汽车评论当成偶像,一味盲目崇拜,而且还不光是对待维尔那样的专门家呢。“他们是起了作用,”他承认道,“指出方向和目标,特别是关于安全和污染方面的。但是,他们跟早晚总要进行的技术革命却毫不相干。正是由于这种技术革命,对这个行业里头所有的人来说,今后的十年,就要比刚刚过去的整整半个世纪更加激动人心。”
“怎么个革法?”“美联社”看了着手表,说。
“有人提到突破,”亚当答道。“最重要的突破,我们快要看到了,那是在材料方面的突破,到七十年代中期或者后期,我们可以靠这种材料,设计出一种全新的车辆。就拿金属来说吧。快要有蜂窝钢来代替我们现在使用的实心钢,那种钢既坚固,又结实,分量却轻得出奇——这就是说可以节约燃料;而且比老的一种钢更经得起碰撞——十分安全。还有可以制造发动机和组件的新合金。我们预料会有一种合金,在几秒钟里,可以经受华氏一百度到两千度以上的温度变化,而只有很少一点膨胀。用上这种合金,我们就能够把那足以污染空气的烧剩的燃料化为灰烬。还有一种正在研究的金属,具有复原的性能,能够‘恢复’原状。如果你把挡泥板或者车门压瘪了,那你只消加点热,或者加点压力,那种金属就会弹回原来的样子。有了我们指望制成的另一种合金,就能以低廉的成本为燃汽轮机生产经久耐用的高质量叶轮。”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补充说道:“那最后一种还要等着瞧。要是内燃机终于废弃不用了,那么燃汽轮机大有可能取而代之。汽车上装涡轮,问题很多——只有发出强大的动力时才有效率,你要不想灼伤行路人,那就少不得一架价钱昂贵的热交换器。不过,那些个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也在研究解决。”
“好吧,”“华尔街日报”说。“就算金属方面有那样的改进。此外还有什么是新的呢?”
“有样重要东西,在不久将来每一辆汽车上都可以装上,那就是车上计算机。”亚当朝“美联社”瞟了一眼。“那体积不大,大约有杂物箱那么大。”
“计算机是管什么用的?”
“几乎什么都干得了;你说得出的,它都做得到。会监控发动机的组件——插头啊,喷油嘴啊,还有其他等等。如果发动机在污染空气了,它就会一边控制废气,一边发出警告。至于其他方面,它都会起别开生面的全新作用。”
“举几点谈谈吧,”“新闻周刊”说。
“有时候,计算机会代驾驶人思考,往往在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出了差错,就替他们校正了。它会指挥操纵的一个东西就是传感式刹车——对每一个轮子都起作用的刹车,这样,轮子出溜过去时,驾驶人就怎么也不会失去控制了。如果你前面的一辆汽车正在放慢速度,或者说,你跟前面的一辆汽车距离太近了,那么有种雷达辅助装置就会发出警告。遇到紧急情况,计算机也能减低车速,自动刹车,正是因为计算机比人的反应来得快,所以,撞车尾的事故就会大大减少。不久将来也就要有一种装置,可以使汽车始终顺着高速公路上的自动雷达控制车道开去,至于人造宇宙卫星控制来往车辆这种情况,也为期不远了。”
亚当看到杰克·厄尔哈姆赞赏地瞅了他一眼,知道那是为什么。他终于把谈话由守转攻了,宣传部门就是经常要求公司发言人采取这种战术的。
“这一切改革会产生这样的一个结果,”亚当接着说,“就是,在今后几年里,汽车的内部,特别是从驾驶人看来,要显得大不相同。有了车上计算机,目前所有的仪器就多半会更改。比方说,汽油表,据我们知道,快要过时了;要改装上一个指示器,指出以现在的车速,燃料还可以用多少哩路。
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公路上的警告指示,给路上的磁性传感器一触发,顿时会在驾驶人面前的荧光屏上显现出来。必须留神注视公路上的标志,这种做法早已过时,也很危险;驾驶人往往会看漏;如果反映在车里,那决不会看漏。
还有,要是你走的一条路是以前没有走过的,那么你就照目前装上一卷娱乐消遣用的卡式磁带那样,安上一个盒式磁带。根据你所在的地方,用类似的方法调整到路标上,那你就会从荧光屏上收听到指示方向的声音,收看到指示路径的信号。一般汽车收音机几乎一下子就好装上听筒和话筒,用民用波段收发。民用波段,要成为一个全国性系统,这一来,驾驶人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好招呼求援,不论什么求援都行。”
“美联社”站起身,向宣传部副总经理转过去说话了。“我是不是可以借用一下电话……”
杰克·厄尔哈姆从窗台上一骨碌下来,绕到门口。他用烟斗招呼“美联社”跟着他出去。“我去给你找个清静地方。”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了。
《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等那个通讯社记者走了,才问道:“说到那种车上计算机。你们是不是把那种计算机装在‘参星’上?”
那个欧文真该死!亚当知道自己进退两难了。回答说“是”吧,可那是保密的。回答说“不”吧,那么,到最后新闻记者都会发现他扯了谎。
亚当坚决声明:“你也知道‘参星’的事我不能讲,鲍勃。”
那个专栏作家咧嘴一笑。虽说对方不是直截了当否认,但也已经把他要打听清楚的事都告诉他了。
“好吧,”《新闻周刊》那个黑发姑娘说;因为她站着,所以看起来比坐着更高,更大方。“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事,给你耍了个手段扯开了。”
“不是我。”亚当直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到,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嬉笑怒骂一般拿他评头品足。他不由得巴望他们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见的面,也不要那么样冤家对头似的。他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汽车工人,想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问题罢了。”
“当真!”那双眼睛还是紧盯着,仍然映现出一副嬉笑怒骂的样子。“那么对下面一个问题来个老实回答怎么样:汽车工业内部的看法当真在改变?”“新闻周刊”瞅了一下笔记本。“大汽车制造商真的想适应时代——
接受那种社会责任心的新观念,发扬公德心,对于起着变化的事物标准,其中包括对于汽车的评价,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你们真心认为消费者至上站住脚了?真的照你们说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新纪元?还是,那不过是宣传人员搞出来的一种经理人物的化装表演,其实你们是真心希望不再象现在这样对你们注意,一切都悄悄恢复原状,就照过去那样,有不少事都是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出来的?你们大家是真的注意到环境、安全和其他各方面出现的情况呢,还是你们在自欺欺人?QuoVadis?——你还记得你学过的拉丁文吗,特伦顿先生?”
“记得,”亚当说,“记得。”QuoVadis?你往何处去?……人类这个古老的问题,世世代代传下来,问的是文化、民族、个人、集团,而现在,又问到一种工业了。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问:“嗳,莫妮卡,那是个问题呢还是篇演说?”
“这是个大杂烩似的问题。”《新闻周刊》那个姑娘朝“银狐”不冷不热地一笑。“假如你认为太复杂,那我可以把它分成几个简单的部分,用一些简短的词儿。”
宣传部负责人正巧送走“美联社”回来。“杰克,”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告诉他的同事说,“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记者招待会不象往常那个样子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更加喜欢惹是生非,不再谦恭有礼了,”“华尔街日报”说,“那是因为新闻记者正在训练成那个样子,我们的编辑叫我们钻得深。象其他一切一样,我猜想新闻事业也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他又沉吟道:“有时候,也叫我怪不舒服的。”
“可我倒没什么,”“新闻周刊”说,“有个问题我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她转向亚当。“我刚才是向你请教的。”
亚当踌躇不决。QuoVadis?换种形式,他有时候也拿这个问题问过自己。
可是现在要他回答,应该坦率老实到什么地步呢?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救了他的驾,用不着他做出这个决定了。
“亚当要不见怪,”“银狐”插进来说,“我倒认为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没有听到你刚才的一篇大道理,莫妮卡,我们公司——它可代表我们这个行业——也始终认为应该有社会责任心;另外,确实也有着公德心,许多年来已经有所表现。至于消费者至上,我们一直是相信的,早在这个词创造出来以前,就相信了,创造这个词的那些人……”
婉转动听的词句滔滔不绝滚出来。亚当听着听着,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总算没有回答。尽管他把全副精力都献给了工作,不过说实话,他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点疑疑惑惑。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放下了心,会议总算快结束了。他恨不得回到自己的业务领域里去,“参星”,好象一个缠着人不放的亲爱情妇,在那儿向他招手呢。
五
离开快要结束记者招待会的办公大楼一哩路左右,通用汽车公司的设计一造型中心,照例到处弥漫着一股模型泥的味儿。据设计一造型中心的职工自称,久而久之,他们就不闻其臭了。这股味儿不太浓,但一闻就知道是硫磺夹甘油的气味,来自设计一造型中心那圆形内院外围的几十间设计室。那些设计室都有保安人员守卫,里面正在塑造各种可能生产的汽车模型。
可是,来客给这股气味劈面一冲,总要厌恶得皱起鼻子。这并不是说很多来客都能走近发出这股气味的地方。大多数人最多只能进入外面的接待厅,或者进入接待厅后面那六间办公室,即使来到这儿,进出也要受到保安人员的盘问。从来不让人单独行动,还发下一种徽章,以颜色为标记,明确表示能够进入哪一个区域,而且通常总是限制得很严格。
有时候,国家安全和核秘密也没有未来车型的设计细节保卫得那样周密。
即使是设计人员,也不许到处乱走。那些职位不太高的设计师,除了一两间设计室外,都不准随便出入,只有工作多年以后才能自由一些。这样防备也不无道理。别的汽车公司有时会把设计师勾引了去。既然间间设计室都各自保密,那么,一个人出入的设计室越少,万一离职了,他所能带走的内幕情况也越少。一般说来,公司里总是根据“出于军情需要”这一军事原则,把有关新型汽车的情况通知设计师的。不过,随着设计师在公司工作的年份越来越多,再加上优待股票和年金方案在经济上使他越来越“锁住了手脚”,防备也就松了,而且还发下一种特殊徽章,象是一枚战斗勋章佩在身上,可以凭此得到警卫许可,进出大多数设计室。即使如此,这种制度也决不是万无一失的,因为偶尔还会有那么一个超群出众的高级设计师转到对手公司去,那里经济上的好处给得那么多,其他一切就都不在话下了。这样,他一走,几年来的业务进展情况也就跟着带走了。汽车工业有几个设计师,在他们一生中,替所有的大汽车公司都工作过,虽说福特和通用这两家汽车公司有个不成文的协议,规定双方都不能,至少不能直接用职位拉拢对方的设计师。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倒没有限制得那么严格。
只有设计主任和设计室头头等极少几个人,才允许在设计一造型中心内部到处走动。其中一个,就是布雷特·迪洛桑多。这天早晨,他正不慌不忙穿过一个赏心悦目的玻璃庭院,向X设计室走去。在当时,这间设计室跟大楼里的其他几间设计室之间的关系,多少有点类似西斯廷礼拜堂跟圣彼得本堂的关系。
布雷特一走近,保安人员顿时把报纸放下。
“您早,迪洛桑多先生。”那人朝着年轻设计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又轻轻打了个唿哨。“可惜我没带黑眼镜来。”
布雷特·迪洛桑多放声笑了。这个随时随地都打扮得花花哨哨的人物,蓄着仔细做过的长发、浓密下垂的鬓脚、精心修过的尖髯,他今天又锦上添花,穿了一件粉红色衬衫,打了一根紫红色领带,还穿了跟领带相配的一条喇叭裤和一双皮鞋,这身行头上还加了一件雪白的开斯米外套。
“你喜欢这身打扮,呃?”
警卫想了一想。他是个前陆军军士,头发灰白,年纪比布雷特还不止大一倍。“这个,先生,可以说有点与众不同吧。”
“你我之间的不同,艾尔,只是不同在我的制服是我自己设计的。”布雷特朝那间设计室的门头一点。“今天搞得热闹吗?”
“还是那批人在里头,迪洛桑多先生。至于在搞些什么,我一到这儿,上面就关照我:背对着门口,眼朝着前面。”
“可你知道‘参星’在里头啊。你一定看见过。”
“见过,先生,我看见过。那天,批准投产的大喜日子,头头都来参加了,它就给搬到了陈列室。”
“你怎么个看法?”
警卫笑了一笑。“我来告诉您,我怎么个看法,迪洛桑多先生。我看您跟‘参星’倒很相象。”
布雷特走进设计室,外面的一扇门随即卡嗒一声关严实了,这时他暗暗想道:要真是那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的一生和他的创造才能,有一大部分已经花在“参星”上了。有时候,在自我鉴定的时刻,他不由得纳闷,这是否花得太多了。当初“参星”从一个设想的萌芽发展到一辆完工的汽车,他在心乱如狂的白天,在耗人精力的长夜;在苦到极点的时候,在乐得无比的顷刻,不知有多少次穿过这间设计室的门,多得他连想都不愿想了。
从一开始他就卷了进去。
即使在设计室工作还没开始前,他和设计部门的其他几个人已经奉命着手研究——市场调查,人口增长,经济情况,社会变迁,年龄界限,各种需要,式样趋向。成本指标规定下来了。随着产生了一种全新汽车的最初式样。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经过产品计划人员、设计人员和技术人员一次又一次的会议,设计标准也好歹研究出来了。之后,大家一起合作,技术人员想出了一种成套动力设备,设计人员——布雷特是其中一个——先是莫名其妙地乱涂乱画,再是一一具体化,汽车的轮廓终于形成了。在这个过程中,希望时起时伏;计划时对时错,后来又对了;疑虑时有时无,后来又有了。在公司里,有几百个人都卷了进去,为首的是六个最高领导。
设计上改个没完,有的合乎情理,有的纯凭直觉。再后来,检验开始了。
最后——布雷特总是觉得太快了——经理部门批准生产了,于是制造部门接了手。现在,由于生产规划进展神速,不到一年时间,“参星”就要经受最关键的检验:究竟公众接受呢还是拒绝。在过去那段时间里,尽管对整辆汽车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头至尾负责到底,但是布雷特·迪洛桑多在“参星”上放进的心思、精力和艺术趣味,却比设计小组里的其他人都要多些。
布雷特,还有亚当·特伦顿。
正是为了亚当·特伦顿,这天早晨布雷特才来到这儿,比平日开始工作的时间可早得多。他们两人本来打算一起到公司试车场去,但是刚刚接到亚当的通知,说是要晚一些才来。布雷特在工作习惯上没有亚当那样注意纪律,他欢喜睡懒觉,现在白白起了个早,心里有点恼火,后来就决定跟“参星”
好歹单独待一会儿。这会儿,他推开里面的一扇门,走进了总设计室。
在几个灯光雪亮的工作区,正在设计烂泥模型的“参星”后代——将在三年后出现的一种跑车,还有一种旅行车;也在设计第一代“参星”的其他各种类型的车子,这在未来的年月里可能会采用,也可能不用。
第一代“参星”,只消过一年就要公之于世的汽车,是在设计室的尽头,底下铺着柔软的灰色地毯,上面照着聚光灯。这个模型漆成了天蓝色。布雷特一步步走过去,不由得满腔热血沸腾,这是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的缘故,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会兴奋的。
那汽车不大,紧凑,狭长,苗条。具有销售计划人员早已称做“底下缩拢、貌似管子”的那种外形,分明是受了导弹设计的影响,显出一副实惠的样子,但也有生气,有派头。车身上有几个特色都是全新的创造。车子上半身望得见四面八方,这在任何汽车里都是别开生面的创举。汽车制造商已经谈了几十年透明车顶,也战战兢兢做过那样的试验,现在“参星”终于收到了同样的效果,但是结构上却不失坚固。在那透明的玻璃车顶里面,又薄又有高度张力的钢骨垂直部件——设计师称为A柱和C柱的——压制得几乎看不出来,在头顶上交错纵横,连接得毫不惹眼。结果是,这间“玻璃暖房”
(又一个设计术语,指的是任何汽车的上半身)比老的一种汽车要坚固得多,经过无数次严重的碰撞和翻滚实验,早已证实确是如此。内倾(车顶从垂直面向内倾斜的角度)不大,里边留有宽敞的净空。车子下半身也同样宽敞,在那么小的一辆汽车里,竟是如此宽敞,实在惊人。下半身的设计既漂亮又先进,但并不古怪,因此,无论从上下左右、东西南北来看,“参星”都融成一个悦目的整体。布雷特知道,汽车内部的技术革新跟外表可相颉颃。值得注意的一种,是电子喷油嘴,代替了老的一种化油器。化油器是原始发动机的背时遗物,早该废弃不用了。装在“参星”上那鞋盒一样大小的电子计算机,有许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操纵喷油系统。不过,X设计室里那个模型,并没有装上什么机件。只是一个纤维玻璃外壳,用原来那个泥塑模型浇制而成,但是,即使仔细察看,也很难发觉聚光灯照射下的这辆汽车不是真的。这个模型留在这里,一则是为了跟以后的其他模型作个比较,再则是为了让公司的高级职员参观、检查、提心吊胆、恢复信心。这种信心是重要的。
股东们的巨额投资,都要靠“参星”一本万利,董事长以下的一切有关人员的前程和名誉,也都要靠“参星”扶摇直上呢。董事会早已批准一亿元作为发展和生产之用,在问世以前,大概还要有几百万元编入预算。
布雷特回想起来,有一次曾经听到人家把底特律说成“一个赛过拉斯维加斯、赌注下得更大的赌城”。尘世俗念把他的心拉回到实际问题上来,其中一件就是他还没有吃过早点。
布雷特·迪洛桑多走进设计主任餐室,另外有几个人早已在那里吃早点了。说来真是与众不同,布雷特没有招呼女侍应员点菜,反而闯到厨房里,跟那几个同他很熟的厨师说笑打诨,然后硬要他们做一客烙饼加火腿荷包蛋,这种早点在一般菜单上是从来也没有的。他从厨房里出来,就跟同事们一起,坐在餐室里那张大圆桌边。
同桌有两个来客,都是洛杉矶设计艺术中心学院的学生。还不到五年前,布雷特·迪洛桑多本人就是从这所学院毕业的。一个学生是个多愁善感的青年,这会儿正用指甲在桌布上画曲线,另一个是个眼睛明亮的十九岁姑娘。
布雷特往四周扫了一眼,看看大家是不是都在听着他,一边又跟那两个学生把昨天谈开头的话继续谈下去。
“要是你们到这儿来工作,”他忠告他们说,“你们就该装个头脑过滤器,把前辈要塞给你们的陈腐观念清除掉。”
“布雷特所谓的前辈,”一个年纪三十出头的设计师,隔着桌子说道,“是指尼克松当选那时年龄已经够得上投票的人。”
“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家伙,”布雷特告诉两个学生,“是我们的罗伯逊先生。他设计的那种出色的家庭轿车,要是装上车辕,前面再驾匹马,那就更妙啦。顺便说一句,他是用鹅毛笔在工资支票上背书的,现在正急着等拿年金养老呢。”
“小伙子迪洛桑多有一点是叫我们喜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设计师插嘴说,“那就是,对有经验的、上年纪的,他都尊敬。”色彩-内饰设计室头头、设计师戴夫·赫伯斯坦,打量着布雷特那经过仔细修饰、但又叫人眼花缭乱的外貌。“我说呀,今天晚上的化妆舞会在哪儿举行?”
“如果你把我的外貌研究得仔细点,”布雷特顶嘴道,“再用到你的内饰上去,那你准会把主顾吓跑咧。”
另外有个人问道:“跑到我们的对手那里去吗?”
“那只有等我去给他们工作了。”
布雷特咧嘴笑了笑。自从他作为一个新手参加工作以来,跟设计室的大多数人谈起话来,总是对答如流,针锋相对,看来多半人还很欣赏呢。说来可真叫希奇,这居然也没有影响布雷特提升为汽车设计师。现在,他二十六岁,除了少数几个设计室大头头外,他的级别跟所有的人都相等了。
几年前,象布雷特·迪洛桑多那般模样的人,有哪一个能够不被大门保安人员拦住,那简直是不可想象,更不用说准许在公司设计室那种等级森严的气氛中工作了。可是对一般事物的看法已经改变了。眼下,经理部门也明白,光怪陆离的新型汽车十之八九都是“鬼机灵”设计师创造的,他们对时新式样,包括自己的外貌,既富于想象,又勇于尝试。既要指望造型-设计师卖力工作,有所创造,也要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允许象布雷特这样的高级人员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布雷特·迪洛桑多常常迟到,白天懒懒散散,有时根本不见影踪,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工作。
因为他为人特别清白,碰到专诚通知他去参加全体职员大会,也从不缺席,所以从来没有说过他什么闲话。
他又跟那两个学生谈话了。“老辈们,包括在这桌子上吃一面黄油煎蛋的一些人,会告诉你们的一件事情……啊,多谢啦!”布雷特换了口气,等女侍应员把那客烙饼加火腿荷包蛋放在他面前了,才继续讲下去。“他们要争论的一件事,就是汽车设计方面再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革了。他们说,从今往后,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只会按部就班地发展。说起来,当初爱迪生快要发明电灯前,煤气厂家也是这么想来的。说真的,快要有狄斯奈游乐园式的设计改革啦。一个理由是,我们不久就会有希奇古怪的新材料好派用处,那方面很多人都不注意,因为没什么引人注目的。”
“可是你在注意啊,布雷特,是不是?”有人说。“你是在为我们这些人留神呢。”
“说得对。”布雷特·迪洛桑多切了一大块烙饼加火腿荷包蛋,用叉一扎。“你们大家可以放心。我会帮你们保住饭碗的。”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眼睛明亮的女学生说:“从今以后,新的设计多半都很实惠,这是真的吗?”
布雷特含着满嘴的烙饼,答道:“可以既实惠又离奇。”
“这种东西吃多了,你就会象装满气体的低压轮胎那样够你实惠的啦。”
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赫伯斯坦厌恶地看了看布雷特那盆丰盛的早点,随后告诉那两个学生说:“凡是好的设计,差不多都是实惠的。向来如此嘛。纯粹的艺术形式是例外,那仅仅是为了美观罢了。碰到不实惠的设计,那不是成了坏设计,就是近乎坏设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搞的那种设计,笨重得不实惠,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设计都是吓坏人的。你们可听着,在这个行业里,有时候我们还在干着那样的事,装上老大的尾翅啊,涂上过多的铬啊,安上突出的格栅啊。幸亏我们正在学着少干一点这样的事。”
那个多愁善感的男学生不再在桌布上画花样了。“大众牌汽车是实惠的——完全是实惠的。但是说不上漂亮。”
趁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布雷特·迪洛桑多就一挥叉子,赶紧把烙饼一口咽下。“我的朋友,那正是你和全世界公众受骗上当的地方。大众牌汽车是个骗人的玩意,是好大一个鬼把戏。”
“那是种好汽车,”女学生说。“我就有一辆嘛。”
“那自然是种好汽车。”布雷特又把早点吃掉一点,两个有志成为设计师的年轻人大惑不解地望着他。“等到本世纪的划时代汽车的数量增加了,大众牌汽车就会跟皮尔斯-阿罗型、福特T型、1929年雪佛兰6号、四十年代以前的派克、六十年代以前的罗尔斯-罗伊斯、林肯、克莱斯勒气流型、三十年代的凯迪拉克、野马型、庞提阿克GTO、只容两个乘客的雷鹰型,还有其他一些牌型汽车,并列在一起啦。可是,大众牌汽车仍然是个骗人的玩意,因为经过一次推销运动,人们就相信这是种丑汽车,其实并不丑,否则,维持不到一半时间早就完蛋了。大众牌汽车确实外形不错,四平八稳,有对称感,也透着一点才气;如果不是一辆汽车,是一个雕塑,那就可以装上一个座子,陈列在亨利·穆尔(当代英国著名雕塑家。译者注)的一个雕塑旁边。可是,说它丑的那番议论,给了公众当头一棒,所以他们上当了,你也是这样。可话又说回来,所有的车主都是喜欢自己骗自己的。”有人说了:“这里头也有我一份。”椅子都给小心放回原处。大多数人踱出餐室,回到各自的设计室去。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在那两个学生的椅子旁站住了。“你们如果把后生小子的臭屎过滤一下,就照他一开始忠告的那样做,也许会好不容易找到一两颗珍珠呢。”
“等我一完事”——布雷特用餐巾抹掉了一点鸡蛋和咖啡渍子——“就会多得可以做珍珠酱咧。”
“真遗憾,我不能奉陪了!”赫伯斯坦在门口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回头顺便来一次,布雷特,好吗?我们有一个关于料子问题的书面报告,我想你大概是要看看的。”
“经常都是这样的吗?”那青年大惑不解地看看布雷特,他手指又在桌布上画着抛物线了。
“在这儿,通常是这样的。可是,别让这种玩笑叫你受骗上当。其实这里面倒有着不少好主意呢。”
这是实话。汽车公司的经理部门鼓励设计师,还有其他搞创作的人员,在专用餐室里一起进餐;一个人的级别越高,这种特殊待遇就越好,享受的人数也越少。可是,不管哪一种级别,餐桌上的谈话总免不了要谈到工作。
那时候,一边吃着菜点,一边思想交流,偶尔也引出绝妙的主意。高级职员的餐室是亏本的,但是经理部门乐意弥补损失,认为那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为什么你说车主自己骗自己?”那姑娘问。
“我们知道他们确实是这样。这是你要学会用来过日子的一点人性。”
布雷特离开了一点餐桌,把椅子往后一仰。“社会上那一批老兄,他们大多数都喜欢样子漂亮的汽车。可是,他们也喜欢把自己当做明事理、懂是非的人,结果怎么样呢?他们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这一批老兄,有许多人等下回买流线型汽车时,连在心里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真正动机。”
“你怎么能这样有把握?”
“很简单。如果哪个老兄仅仅要一种可靠的运输工具——这类人里头有很多都说他们是这样的——那么他需要的就是雪佛兰、福特或者顺风牌一类中最便宜、最简单、最节约的货色。可是,大多数人的要求岂止如此,他们是要一辆好一点的汽车,因为这好比挽在手臂上的一个妖艳的小妞儿,或者说象一座漂亮的住宅,给人心底里有种舒舒服服的温暖感。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头嘛!可是那个老兄和他那些朋友却好象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头似的,这就是他们所以要自己骗自己的原因。”
“那么消费者调查……”
“是蠢才干的事!不错,我们派出一些娘们,拿着板夹,看到路上有人走过来,就问他,对下一回买的汽车有什么要求。这个人马上想到要向她炫耀一番,就列举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东西,什么可靠性啊,耗油率啊,安全啊,贴换价值啊。如果那是一份书面的征询意见表,不签名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对自己炫耀一番。在这两种情况下,到最末尾,万一他提的话,他可能会加上外形一项。但是,临到买车了,就是那个人在汽车样子间里,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外形顿时升到头一位了。”
布雷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们会找到一些人,他们会告诉你们,公众跟汽车闹恋爱这种事已经过去了。真是胡说八道!我们大家还要干一番呢,年轻人,因为亲爱的老兄,尽管装腔作势,也还是设计师的朋友咧。”
他看了看表;去试车场,途中碰到亚当·特伦顿,还有半小时,现在还来得及去一下色彩-内饰设计室。
三人一路走出餐室,布雷特问两个学生:“对于这一切,你们是怎么个看法?”
好奇是一点不假的。这两个学生现在做的事,几年前布雷特自己也做过。
汽车公司定期邀请设计学校学生来参观,把他们当要人那样款待,让他们亲眼看看往后也许要来工作的那种气氛。汽车制造商也到他们学校去巴结他们。三大公司组织的小组,每年要到设计学院去好几次,公开争夺最有出息的应届毕业生;工程、科学、财经、商业、法律等其他各业,也是如此,因此汽车公司用上慷慨大方的薪给和福利,其中还包括逐步提升的办法,把很大一部分优秀人才都抢先收罗去了。有些人,其中也包括汽车工业内部一些有头脑的人,他们认为这种做法不正当,因为汽车制造商把世界上最最优秀的头脑网罗得太多了,危害了整个文明,但是人类文明需要更多的思想家来解决人类一些错综复杂的火急问题呀。话虽这么说,其他机构也好,其他工业也好,没有一个能够源源不绝招到不相上下的一批有成就的尖子。布雷特·迪洛桑多原来就是那么样的一个尖子呢。
“真激动人心,”那眼睛明亮的姑娘回答布雷特的问题说。“好象在开天辟地一样,说真的。不用说,也有点怕。要跟所有其他那些人竞争,可你也知道他们管保都有一手。但要是你在这儿干成了,那你实在是干成了了不起的大事。”
她的态度倒是对头的,布雷特想道。只要她有才气就好,再加上点闯劲,来治服汽车工业对女人的偏见,仿佛女人不该存非分之想,只能当秘书。
他问那个青年:“你呐?”
那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皱着眉头。“说不上。不错,一切的一切都是顶呱呱的,四下里多的是金饭碗,不少心血结晶,想来是很激动人心,没错儿”——他朝着那个姑娘头一点——“正象她说的那样。
不过,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不是值得?说不定我在发神经病,我也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说,已经学好了设计等等的课程,或者说绝大部分都学了。可你禁不住要问: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事关重大吗?难道你想在这上面花心血,干一辈子?”
“你在这里工作,就得热爱汽车,”布雷特说。“你得非常关心汽车,把汽车当做天下头等重要东西。你呼吸、吃喝、睡觉,都离不开汽车,你在谈情说爱的当儿,有时候也要想起汽车。你半夜里醒来,脑子里转的就是汽车——那些你在设计的,那些你想设计的。就象宗教一样。”他又随口补充了一句:“要是你没有那样的心情,你就不是这儿的人。”
“我确是热爱汽车,”那年轻人说。“据我记得,我总是象你说的那样热爱。只是最近……”他由着这句话无疾而终,仿佛不愿意再宣扬一次邪说似的。
布雷特不再说什么。那都是个人的意见、评价,由此作出什么决定,也是私人的事。别人无能为力,因为归根结蒂,那都决定于你自己的看法、标准,有时候还有良心。再说,布雷特之所以不打算跟这两个人讨论,还另有原因:最近,这样的疑问,他自己也有过一些呀。
色彩-内饰设计室负责人,在办公室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一具骷髅,是为设计汽车座位作人体解剖研究用的。这具骷髅稍稍离开地面,由一根链子系着脑壳里的一块板,吊在那里。布雷特·迪洛桑多一进门,就跟它握了握手。
“你早,拉尔夫。”
戴夫·赫伯斯坦从办公桌后面走前来,朝总设计室头一点。“我们往那里去吧。”他走过骷髅旁边,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一个既忠诚又顶用的职员,从来也不提出批评,从来也不要求加工资。”
他们走进色彩中心,那是一间拱顶圆形巨室,主要是用玻璃建成的,好让阳光照射进来。头顶上的穹窿,给人一种大教党的印象,因此,那几间小间,都是用来在灯光控制下观察各种色彩样品和料子的,看上去就象是一个个礼拜堂。脚底下厚厚的地毯,把脚步声都淹没了。整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样板,软的硬的装饰材料样品,还有一套色谱,凡是光谱中的色彩一应俱全,外加几千种副色。
赫伯斯坦在一张陈列台前站定了。他告诉布雷特·迪洛桑多:“这就是我要你看一看的。”
在玻璃下面,陈列着六种座垫面子样品,每一种都标明产品的厂家和货号。还有一些类似的样品,散放在陈列台面上。颜色虽然各不相同,但是都标着同一个类名,叫做“金丝柳条锦”。戴夫·赫伯斯坦拿起一块。“还记得这些吗?”
“那还用问。”布雷特点点头。“我当初是喜欢的;现在还喜欢咧。”
“我本来也喜欢。其实还是我推荐采用的呢。”赫伯斯坦用手指摸了摸这个样品,摸上去软呼呼,很舒服。这个样品,其他的所有样品也一样,都有种花样引人的银色斑纹。“这是用金属线同棉纱卷在一起织成的。”
两个人都明白,“金丝柳条锦”已经提出来作为今年公司头一流车型中一项额外费用的选购项目。事实证明这种料子很受欢迎,过不久“参星”也会用上,各种颜色都有。布雷特问:“那么,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来信啊,”赫伯斯坦说道。“主顾的来信,两三个星期前就一一寄来了。”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圈,打开陈列台的一只抽屉。里面有个文件夹,放着二十四五份影印信件。“挑几封念念吧。”
这些信主要是妇女或者她们的丈夫写来的,但也有几个律师代表当事人写的,都有一个共同主题。当时那些妇女都穿着貂皮大衣,坐在汽车里。她们一离开汽车,每人大衣上的部分貂毛就给粘在座垫上,把大衣糟蹋了。布雷特轻轻打了个唿哨。
“销售部用计算机作了一次调查,”赫伯斯坦透露了这个照我看,还有更多的信会寄来呢。”“你们明明已经做过试验了。”布雷特把信夹递回去。
“那么结果怎么样?”“结果表明,一切简单得很;问题在于,事情没有发生以前,谁也没想到。你坐在座垫上,料子一受压,顿时张开了。不用说,那也很正常,但是碰到这种料子,金属线也一起张开了,那本来也没什么,只要你没穿貂皮大衣就不成问题。可是,如果你穿了,有些细毛免不了伸到金属线之间的隙缝里。人一站起来,金属线合拢了,貂毛给夹住了,结果,免不了从大衣上拉下来。你在一段马路上兜个圈子,就可以把一件价值三千元的大衣毁掉。”
布雷特咧嘴笑了。“要是传扬出去,那么全国凡是有旧貂皮大衣的女人都会冲出来坐一次汽车,回头再来要求赔偿一件新大衣啦。”
“可没有人在发笑。上面管理处已经在拉告急警报了。”
“那种料子不生产了吗?”
赫伯斯坦点点头。“就到今天早晨为止。从现在起,我们这里还要拿新的料子另外做个试验。很明显,那就叫做貂皮试验。”
“早已销出去的那些汽车座垫怎么样呢?”
“天知道!我很高兴,那倒用不着我去伤脑筋。最近听说,这件事一直闹到董事长那里了。据我知道,要求一提出来,法律部门就悄悄解决了。尽管估计到其中会有几起是假的,但还是花几个钱为妙,只要有机会把整个事情包起来。”
“貂皮包包?”
设计室头头虎着脸说:“少给我开这种无聊玩笑。所有这些情况,日后你通过各种途径,也会知道,不过,为了‘参星’起见,我想你跟另外几个人应当早知道。”
“谢谢。”布雷特想一想,点点头。这是实话——“参星”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尽管这一方面的事不由他负责。不过,他为了另一个原因,还是一样感激。
他这就决定了,在今后几天里,要不调辆汽车,就得把他手里那辆汽车换个座垫。布雷特的汽车座垫面子用的是金丝柳条锦,而且,再巧也没有,他打算下个月买一件貂皮大衣当生日礼物送人,他可不愿意看到这件礼物给搞坏了。这件貂皮大衣,准会给穿上,坐进他的汽车里,是准备送给巴巴拉的。
巴巴拉·扎勒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