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七七——一九八五

 

  一

  载货班轮圣伊莎贝拉号沿着阿姆斯特朗堡海峡而来,巍然地徐徐驶进檀香山港,其气派之庄严,人们发明的其他交通工具至今仍无可与之匹敌。

  安德鲁和西莉亚同其他乘客一起,正站在驾驶舱下方前面的甲板上。

  安德鲁拿着望远镜,对准已进入视线的码头和港口建筑仔细观察,他是在有意识地搜索。

  夏威夷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当披着金辉的阿洛哈信号塔赫然出现的时候,轮船平稳地向右转舵。这时,右侧的一些拖船忙碌起来,汽笛声声。大船上的水手们加紧了停靠的准备工作。

  安德鲁放下望远镜,朝身旁的西莉亚偷看一眼。她跟他自己一样,晒黑了,显得很健康。这是由于过了几乎半年的悠闲生活,而且大半是在户外。

  想起他们离家前她精神上日益沉重的负担,他看得出,她现在已轻松愉快了。

  毫无疑问,由于相对地与世隔绝,完全没有压力,这次旅游对他们两人都有好处。

  他又拿起望远镜。

  “你好像在寻找什么,”西莉亚说。

  他回答时没转过头来。“等我看见了再告诉你。”

  “好吧,”她叹口气。“真难以相信,这生活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他们这次漫长的旅行,走了十五个国家,到此基本结束。

  稍作逗留后,将在檀香山直飞回家,准备重新投入原先的生活,不管将有些什么变化等着他们。虽然所谓变化主要是指西莉亚这方面的。

  她不清楚将有些什么变化。

  自三月初离家之日起,她就有意不去考虑将来,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必须正视将来这问题了。

  她碰碰安德鲁的胳臂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不会忘记这段时间,不会忘记去过的地方和我们见过和做过的一切……”

  西莉亚想,有那么多事物难以忘记。她脑中涌现出一幅幅画面:是呀,尼罗河上奇妙的月光,金字塔地区的沙子和灼人的炎热……漫步在有着九百年历史的里斯本旧城,那迷宫般石路上到处繁花似锦……在耶路撒冷——“那山离天堂最近,山上的人在风中用手掌贴在耳根后就能听见上帝的声音”……

  罗马那自相矛盾的俗世和天堂混杂现象……希腊诸岛,爱琴海上的钻石,使人一连串地忆起炫目的光芒、梯田般的白色村庄、山峦、片片橄榄林……在①

  盛产石油、兴旺繁华的阿布扎比(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首都。译者注),同西莉亚的妹妹珍妮特及其丈夫、子女的欢聚……在印度,这反差强烈的次大陆,恣意享乐的另一面是惊人的污浊与堕落。一个风景如画的粉红色斋浦尔城(印度拉贾斯坦邦首府和斋浦尔县县城。译者注)……然后是澳大利亚的珊瑚之乡大堡礁,一支潜水猎奇者的幻想曲……在日本的京都附近,有天皇的隐居处和吟诗地,那纤巧而梦境般美丽的修学院皇家别墅,至今仍不让大量旅游者观光……香港那疯狂的步伐,似乎时间就要耗尽,也确实如此!……在新加坡,这非常富有的地方到处可见简陋的饮食摊贩,是美食家的天堂,在取名贴切的“饕餮者之角”供应着印尼的肉焖饭……

  安德鲁和西莉亚就是在新加坡登上圣伊莎贝拉号的。他们要作一次不赶时间的海上旅行,穿越南中国海进入太平洋,终点是夏威夷。此刻他们已经到了。

  船上大约有二十名乘客,大多数人都欣赏船上从容的节奏和舒适的设备和供应。因为这种船不像一般的快班客轮,没有闹哄哄的有组织的欢乐。

  轮船在继续缓缓移动,西莉亚的思绪仍在游荡……到目前为止,西莉亚尽管有意识地不去考虑将来,但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尤其是近日来,她老在犯疑:她那么突然地离开费尔丁-罗思错了吗?她辞职时很性急,是凭直觉干的。这样做也不明智吗?西莉亚疑虑不定,这疑虑又使她嘀咕:她会不会即将体验比眼下的疑虑更难受的悔恨和痛苦呢?

  显然她的离去对公司和对蒙泰尼上市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该药在二月份如期推出,看来颇获成功。在出发旅游前,西莉亚和安德鲁就从商业报刊上获悉,很多医生立即在处方中采用蒙泰尼。此药很受人欢迎,尤其对怀孕期间必须继续上班的妇女,使她们免除上午恶心呕吐现象,这十分重要。看来已很明显,这新药成了费尔丁-罗思的一大财源。

  在法国时她还了解到:研制出蒙泰尼的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也同样从该药获利。

  看来,《法兰西晚报》上关于努松维尔和西班牙的病例的报道,并未影响蒙泰尼的声誉。在美国,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反对该药的论调也一样,既没什么人听她的,也没能阻止该药的销售。

  西莉亚收住自己的思绪时,船已快靠岸了。它准备停靠十号码头,他们将在那里上岸并办理海关手续。

  身旁的安德鲁忽然大叫一声,“在那儿!”

  “那儿什么?”

  他递给她望远镜,指点着,“对准那第二个大窗户,在码头上方,钟楼左侧。”

  她莫名其妙地照办了。“要我找什么?”

  “你会看见的。”

  他们身边的人已陆续走掉。除安德鲁夫妇,只剩下两三个乘客,其余的都回舱去作上岸的准备了。

  西莉亚一面调着望远镜,一面看来看去地搜索,一会儿工夫便喊叫起来。

  “我真正看见了,我简直不相信……”

  “你可以相信,”安德鲁说,“确确实实是他们俩。”“莉萨!布鲁斯!”

  西莉亚高兴地大声喊着两个孩子的名字。接着她一手拿望远镜,一手使劲挥动。安德鲁也挥手了,他看见在那大玻璃窗后,莉萨和布鲁斯正在笑,在激动地向他们挥手。

  西莉亚还有疑问。“我不明白,我们没想要孩子们来,他们怎么会来的呢?”

  “我想要他们来,”安德鲁平静地对她说。“实际上是我的安排。我们在新加坡的时候,趁你不在身边,我打了好些个电话才办妥,不过……”

  西莉亚仍感茫然,似乎没听见什么。“见到他俩我当然高兴,不过他们暑假要干活,怎么脱得开身呢?”

  “那也容易——我给他们讲清楚要他们来这里的缘由就行。”他取回望远镜放进匣里。

  “我仍然不明白,”西莉亚说。“你要孩子们来这里?”

  “就是,”安德鲁让她释疑。“这样我才能信守诺言,那是我多年前许下的。”

  “对谁许下的?”

  “对你。”

  她望着他,还是困惑不解。

  安德鲁温和地提示说,“那是在我们度蜜月期间。我们谈心时你对我讲起,为什么你不愿在夏威夷而愿在巴哈马度蜜月。你说夏威夷会引起你伤心。

  接着你讲到你父亲牺牲在珍珠港,随亚利桑那号沉到了海底。”

  “等一等!”西莉亚的声音勉强算得上悄悄话。对,现在她确实记起来了……过去这么多年也记起来了。

  那是在巴哈马海滩上度蜜月的一天,她向安德鲁谈起她印象已淡的父亲——海军军士长威利斯·德·格雷……“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

  安德鲁——当时就理解她,那以后也如此——曾问道,“你去过珍珠港吗?”

  她曾回答,“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正是那时安德鲁才许诺说,“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这诺言……是二十年前许下的。

  圣伊莎贝拉号向十号码头缓缓靠拢,盘着的缆绳抛了出去,这时安德鲁悄悄对西莉亚说,“咱们明天就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去亚利桑那号纪念馆,去你父亲殉难的舰只那儿。

  并且按照你的愿望,让孩子们跟你一块儿去。”

  西莉亚的嘴唇哆嗦起来,她伸手紧握安德鲁的双手时,激动得似乎话也说不出。她抬头眼对眼地望着他,眼神里的倾倒之情,很少有男子见到过。

  等她终于说出话来时,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深沉,她说,“啊,你的心灵真美,真美!”

  二

  上午十点,安德鲁叫的豪华轿车已由司机开来,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门前等他们一家。八月下旬,天气虽热,却有南风轻吹,所以并不难受——这就是夏威夷人所谓的科纳天气(这种天气的特点是刮南风或西南风,有时有大雨。译者注)。要不是有零星的片片积云,倒是个万里晴空。

  他们的套间俯视威阿拉艾高尔夫球场,往南可看到太平洋。莉萨和布鲁斯一早就在这里跟父母共进早餐。昨天和今天,他们四人就一直乐呵呵地谈个没完,讲阔别半年来的经历见闻,有生动的问题和回答。莉萨以洋溢的热情高兴地在斯坦福读完了第一学年;布鲁斯即将升入希尔中学的毕业班,现已申请上马萨诸塞州的威廉斯学院——这学院本身就有历史意义,与他那一贯的主要兴趣相一致。

  一方面是对历史有兴趣,再方面也预见到今天的事,布鲁斯说,他最近完成了对一九四一年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研究。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们有问题,我想我可以回答。”

  “你真叫人受不了!”莉萨对他说。“不过,既然你愿意免费效劳,我不妨屈尊享用。”

  在早餐桌上,西莉亚尽量做到和家里人一样互相逗乐,但异乎寻常地有点心不在焉;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在今天,她过去的岁月有一部分似乎又回到了——或者即将回到——眼前。今天一早醒来,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向往已久的重大日子,穿着上也应与之相称。于是细心挑了挺括的白色百裥裙,藏青色与白色相间的定制上衣,穿上白凉鞋,准备再拿个草编小白包。她这身穿着想取得的效果是:既不随便,又不过分正式,而是潇洒大方,要……她想到的词儿是:怀有哀思和敬意。去和家人会合前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这时一种怀念父亲之情油然升起。开始,她竭力控制自己,终于这怀念明确了起来:要是他活到今天该多好!他就能看到我——他的女儿,还有我的丈夫、儿女了!

  大家似乎事先就感觉到西莉亚的情绪,穿得都不像平日随便。莉萨头天穿的是牛仔裤,今天却是简朴而漂亮的印花薄纱连衣裙,显出她那光彩照人的青春美丽。西莉亚一时从莉萨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十九岁——已是二十七年以前了。

  安德鲁选了一套轻便服装,多日来头一次系上了领带。西莉亚在想,丈夫快五十岁了,头发全都花白了,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显得仪表堂堂。布鲁斯虽严肃,却仍带孩子气;他外穿一件印有希尔学校字样的茄克,里面是敞领衬衫。

  乔丹一家来到车前,司机举手触帽为礼,拉开了后车门。他问安德鲁,“是乔丹大夫吧?我想你们这就去亚利桑那号?”

  “对,”安德鲁看了看一张纸,“不过他们要我对你说先不去游客中心,直开太平洋舰总的专用码头。”

  司机扬起眉毛,“您一定是要人。”

  “我不是,”安德鲁笑着朝西莉亚看看,“我太太是。”

  大家上车出发,莉萨问,“什么叫舰总——你怎么说的?”

  是布鲁斯作的回答。“那是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的简称。嘿,爸爸,你搞幕后活动了吧!”

  西莉亚好奇地盯着安德鲁。“这一切你怎么安排的?”

  “我抬出了你的大名,”他告诉妻子。“亲爱的,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挺管用哩,敬佩你的人真不少。”

  其余的人要他讲清楚,他才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弄明白,那好吧。我给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打了电话。”

  西莉亚插话,“赤村田野?”

  “是他。他要我转告你,人们都非常想念你。而碰巧赤村的连襟是位海军上将,其余的事就不难办了。所以我们要乘上将的专用汽艇去亚利桑那号沉没处。”

  “爸爸,”布鲁斯说,“你安排的一切太棒了!”

  他父亲笑笑。“谢谢你。”

  “我谢谢你,”西莉亚说,然后又问,“你跟赤村交谈时,有没有偶尔问起目前的情况?”

  安德鲁沉吟一下,“你指的是费尔丁-罗思……关于蒙泰尼的事?”

  “对。”

  他本不希望她问,但也只好回答,“看来很顺利。”

  “你知道的事还没说完。”西莉亚不依。“把其余的都告诉我。”

  安德鲁很不情愿地说,“他说蒙泰尼是个大胜利。用他的话说,‘销路好得要命’。”

  西莉亚点点头。这情况跟大家指望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入,可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蒙泰尼刚上市时所传出的消息。然而这情况也确实加重了她最近的疑问:她辞职是否太轻率愚蠢?接着她决心在今天——这特殊的日子——一定要把这想法抛开。

  轿车飞快地驶过鲁那里洛和摩亚那拉两条高速干道,穿过建有现代多层高楼的檀香山闹市。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在阿洛哈运动场附近离开了高速干道,不一会儿就开进美国海军专用的阿耶艾亚湾。小小的舰总专用码头周围景色秀丽,是军人家属的住地。

  一条五十英尺长的海军通用艇,即所谓上将专用艇正开动了柴油机等在码头边。该艇由两名身穿白制服的水兵驾驶,艇内已有六、七位乘客坐在主甲板的天篷下面。

  一名水兵是年轻女子,她管“艇首锚缆”,见乔丹一家上了汽艇就解开缆绳。在汽艇中部驾驶室里的舵手将小艇缓缓驶离码头,进入珍珠港内船只来往如梭的航道上。

  早先在陆上感到的微风,到海上就强劲一些;小小的海浪轻拍着艇身,偶尔小水花也溅到艇里来。港内海水呈暗淡的灰绿色,水下的东西不是看不清便是根本看不见。

  他们这汽艇按逆时针方向环绕福特岛航行时,女水手开始讲解了。安德鲁、莉萨、布鲁斯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唯有西莉亚因沉浸在回忆中,思想开了小差,只听见一些片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早上……日本人携带鱼雷的俯冲轰炸机、战斗机以及袖珍潜艇突然袭击了……第一阵攻击于早上七点五十五分开始……八点零五分战列舰停泊区炸得地动山摇……八点十分亚利桑那号的前弹药舱被击中,一声爆炸随即沉没……八点十二分犹他号被炸翻……加利福尼亚号和西弗吉尼亚号沉入海底……俄克拉何马号倾覆……总共的伤亡人数为:死两千四百零三人,伤一千一百七十八人……”

  这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想——三十六年,相当于一个人的大半辈子。然而此刻却觉得并不久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汽艇在珍珠港入口海峡附近的小湾里颠簸起来,它绕过福特岛南端便改变航向。突然,前方就是白色的亚利桑那号纪念馆,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这就是发生事情的地方。我终于来了。西莉亚脑子里闪出几行诗句。“给我扇贝壳般的宁静吧……然后我将踏上征程。(语出英国探险家沃尔特·瑞利(1554-1618)的诗作《多情人的征程》。)”当她向船头前眺望时,一种不相干的想法冒了出来:这纪念馆跟她想象的不同,倒像一节中间瘪进去的、长长的白色火车车厢。

  又响起了讲解声。“设计师讲,‘这中间内陷、两头坚挺有力的结构形式表示开始的失败和最终的胜利’……设计师想到这一点是在设计之前还是设计之后呢?反正无所谓,要紧的是战舰。现在这战舰的形状可以看见了。

  真不可思议,就在那灰绿色海水下几英尺的地方。

  “……纪念馆横跨在沉没的战舰上方。”

  这就是我父亲的战舰,离家后这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葬身处……那时我才十岁,远在五千英里外的费城。

  安德鲁伸手将西莉亚的手握住,两人都没有说话。汽艇上的全体乘客似乎也都有所抑制,缄默不语,仿佛大家的感受相同。

  舵手利索地把汽艇靠在纪念馆入口处的浮桥码头边,女水手系好缆绳,乔丹一家与其他乘客一起离了艇。他们朝馆内走去时,不再感到脚下在晃动了,因为纪念馆筑在打入港底的桩上,同沉舰毫不相关。

  在靠近纪念馆的中心处,西莉亚、安德鲁、莉萨站在这水泥建筑的一个露天处,望着水下亚利桑那号现已清晰可见的主甲板——近得真有点吓人。

  就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有我爸的遗骨或是残骸。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死得又快又没痛苦呢,还是经历痛苦后才死去的。哦,但愿是第一种死法!

  先前走开的布鲁斯现在回到他们身边,平静地说,“我找到外公的名字了,我带你们去看。”他父母和姐姐跟着他一直来到一方大理石前,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军衔。他们站在其他很多人的边上,一个个神情肃穆。

  在日军猛袭的几分钟里,单是亚利桑那号战舰上就死亡一千一百七十七人。由于无法把船打捞上来,这战舰就成为一千多名死难者的最后安息之所。

  大理石上的铭文是:

  忠骨长埋于斯

  立此以资纪念

  布鲁斯指点着。“在那儿,妈妈。”

  威·德·格雷海军军士长

  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各有想法;结果还是西莉亚带头回到他们先前站的地方,俯视那舱面建筑早已被清除后的船身。它近得令她如痴如迷。

  他们在观看时,从水下深处冒出一个油泡,油泡在水面化开,像花瓣似地漂在水面。说来也怪,过了几分钟,这种现象又重来一遍。

  “这些油泡来自油箱里的剩油。”布鲁斯解释说,“从船沉之日起,油泡就一直这样往上冒,谁也不知会冒多长时间,可能会再冒二十年。”

  西莉亚伸手拍拍儿子。

  这是我的儿子,你的外孙。他正给我讲你战舰的情况。

  “我真希望见到过外公,”莉萨说。

  西莉亚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她那感情的防线毫无预兆地顶不住了,垮了。

  似乎莉萨那句纯朴而感人的话虽是极小的砝码,却使本来勉强平衡的天平偏斜了。悲伤使西莉亚忍不住了;悲的是她同父亲相处的时间这样短暂,但她爱他,来珍珠港后更是触景生情,勾起了对父亲的回忆;又联想起母亲至今去世也已十年;加之西莉亚因自己新近的失误而所引起的痛苦——如今看来她的判断大错特错,还丢人地把一生的事业断送了。六个多月来,她曾决心把这后一种想法抛开,但就像欠帐终须偿还一样,眼下这想法加深了她的悲痛。她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哭了。

  安德鲁见此情景便向她走去,但莉萨和布鲁斯比他快。两个孩子抱住母亲,安慰她,接着也不害羞地哭开了。

  安德鲁温情地伸出双臂把他们三人全揽住。

  这天晚上,乔丹一家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餐厅进餐。西莉亚坐下后的第一句话是:“安德鲁,亲爱的,我希望咱们大家喝点香槟。”

  “当然,当然。”安德鲁招呼管酒的侍者,向他要了台丁格尔香槟。他知道西莉亚最喜欢这个,然后对她说,“今晚你容光焕发。”

  “我也这样觉得,”她回答时喜滋滋地看着他们。

  上午以后,就没怎么谈论珍珠港之行。西莉亚在纪念馆中哭的那会儿,旁边的人都有意转过脸去。安德鲁感到,亚利桑那号的沉没勾起了许多来访者的伤心,有时是悲惨的回忆,因此这样的哭泣场面是常有的。

  下午睡了一大觉后,西莉亚去饭店的某处商场逛了逛,给自己买了件红白相间的漂亮夏威夷式礼服,现在她穿的就是这件。

  “妈妈,你哪天不喜欢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莉萨很羡慕地说,“我很愿意把它接收下来。”

  这时,香槟送上来了。等各人的杯子斟上酒以后,西莉亚举杯说,“敬你们大家一杯!我深深地爱你们,感谢你们!我要你们都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忘记你们的安慰和体谅。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现在没事啦。我想,某种意义上哭一场倒是个清除积虑的过程,是一种——那个词儿怎么说?”

  “感情净化,”布鲁斯说。“事实上这是希腊词,是弄干净的意思。亚里士多德用它来……”

  “哎呀,别来劲了!”莉萨朝前一靠,隔着桌子打了下弟弟的手。“有时你也太自命不凡了!”

  安德鲁哈哈一笑,其他人都笑了,布鲁斯也不例外。

  莉萨催她妈妈,“妈妈,你接着讲吧。”

  “好,”西莉亚说,“我已下决心不再难过,我要完全恢复原来的生活。

  这是次好极了的假期,空前的好,只是再过两天就要结束。”她深情地看着安德鲁。“我想你已准备回诊所了吧?”

  他点点头。“准备好了,而且急不可耐。”

  “这心情我理解,”西莉亚说,“因为我有此感觉。所以我不会在家赋闲的。我打算找工作。”

  布鲁斯问,“你要找什么工作?”

  西莉亚呷了一口香槟才回答说,“工作的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向自己提出许多问题,但问来问去,答案都一样:我最熟悉的是药品生意,继续干这行最合情合理。”

  安德鲁赞同说,“对,是这样。”

  “你还能回到费尔丁-罗思去吗?”这是莉萨在问。

  妈妈摇摇头。“我已断了退路。我敢肯定,就算我想去,费尔丁-罗思眼下也不愿接纳。所以我想试试别的公司。”

  “如果有些公司不赶紧跑来把你抓牢,那他们眼光大有问题。”安德鲁说,“你考虑过哪些公司没有?”

  “考虑过,”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所有的医药公司中,只有一家我最敬佩,就是默克公司。你们要是问制药行业中哪家名气大,那就数默克了。它好比汽车里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所以我将首先向那儿申请。”

  “其次呢?”

  “我也喜欢史密斯克兰,还有厄普约翰,这是两个我愿意为之效劳并引以为荣的公司,再往后数,必要时我还可以列出个名单来。”

  “我料定你不必往下考虑了。”安德鲁举起酒杯。“这杯酒敬给那获得西莉亚·乔丹的走运的公司!”

  酒后进餐时布鲁斯问,“咱们明天干什么?”

  “既然咱们在夏威夷只剩明天一个整天,”西莉亚说,“去海滩上悠闲自在地玩玩怎么样?”

  大家一致同意,他们最需要的莫过于悠闲自在地玩它一天。

  三

  还差几分钟就到早上六点。在乔丹夫妇所住套间的卧室里,床头的电话发出刺耳的铃声。铃声稍一停又响了。

  西莉亚睡得很熟。响个不停的电话却把她身边的安德鲁惊动了,使他从梦乡醒来。

  昨夜临睡前,他们没关上通阳台的玻璃移门,所以有轻轻的微风和淙淙的海水声传来。此刻正是黎明时分,屋外灰蒙蒙的一片,万物刚刚看得出轮廓,仿佛有个舞台监督正从黑暗处缓缓走来,照亮了一台新的场景。再过十五分钟,太阳就要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安德鲁坐起身子,电话铃使他全醒了。他拿起话筒。

  西莉亚动了动,睡意蒙眬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啦?”

  “早得不像话!”安德鲁对着话筒说,“嗯——什么事?”

  一个接线员声音说道,“有人要西莉亚·乔丹太太听电话。”

  “谁打来的?”

  电话里换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的塞思·费恩哥尔德先生。”

  “费恩哥尔德先生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知道的,先生。他知道。”

  西莉亚已坐起身子,这时也完全醒了。“是塞思?”见安德鲁点头,她就说,“我来接。”

  他把话筒递给西莉亚。接线员再接了一次线以后,西莉亚听到了老审计人的声音。“是西莉亚吗?”

  “对,我就是。”

  “听说我们把你们吵醒了,真抱歉。不过这里是中午,我们实在等不及了。”

  她迷惑不解。“你说的‘我们’指谁?等什么等不及了?”

  “西莉亚,我要告诉你的事极端重要,请仔细听好。”

  费恩哥尔德的声音听来有点紧张。她对他说,“讲吧。”

  “我是受董事会的委托,代表董事会给你打电话的。首先,我奉命通知你,你辞职的时候——理由我们都清楚——你是对的,而其余的人……”他支吾起来,然后接着说,“除你以外,我们这些人都错了。”

  她弄胡涂了,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没醒透。“塞思,我不明白,你不会是在讲蒙泰尼的事吧?”

  “很不幸,我说的正是它。”

  “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和从报上看到的,蒙泰尼的成功十分可观。”她还记得昨天安德鲁转述的话,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田野当时说得还那么肯定。

  “直到不久以前,我们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然而一切都变了——变得很突然。如今我们这里处境很糟。”

  “请等一等。”

  她边捂住话筒边对安德鲁说,“出了什么大事,我还不清楚。不过你去分机听着吧。”

  浴室里有个分机。西莉亚等安德鲁走到那里才对着话筒说,“塞思,讲吧。”

  “我刚才给你讲的是第一件事,西莉亚。第二件是,董事会请你回来。”

  她仍难相信听到的话。过了会儿才说,“我看你最好从头说起吧。”

  “好的,我从头说。”

  她感到塞思在整理思路。她一面等着一面纳闷:为什么由他打电话,而不是萨姆·霍索恩打?

  “你还记得来自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关于受害婴儿的报告吧?就是关于那些听着怪可怕的‘植物人’婴儿的?”

  “当然记得。”

  “这类报告又来了好多,来自我刚讲的那些国家和其他国家。这类报告很多。再也不用怀疑:根源就是蒙泰尼。”

  “天哪!”西莉亚那只空着的手捂住了脸。她第一个吃惊的念头是:可不能让这是真的!这只是个恶梦,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不需要证明我正确,不需要以这可怕的方式证明。浴室的门敞开着,她看见安德鲁脸色阴沉,又注意到外面的曙光越来越亮,这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塞思继续在讲,在讲述细节。“……两个半月前就开始零星收到一些报告……病例都与以前发现的相似……接着数量增加……特别是最近,报告连绵不断……那些做母亲的都在妊娠期间用了蒙泰尼……迄今为止,全世界病残初生儿已近三百……显然还会增加,特别是在美国,因为在美国销售蒙泰尼还只有七个月……”

  越听越毛骨悚然,西莉亚闭上了眼睛。几百个初生儿本应是正常的,可今后将没有思想,没人扶着连坐立也不会,一辈子都不能正常生活……而且这样的初生儿还会增加。

  她真想放声痛哭,发泄其气愤和失望。可对谁哭呢?没有对象。你哭也罢,气也罢,都没有用,为时已晚。

  要是她原先多使些劲,可不可以防止这可怕悲剧呢?

  可以的!

  她本可在辞职后大声疾呼,公开表明她对蒙泰尼的怀疑,而不是缄口不言。但这能起作用吗?人家会听她吗?大概没人听,尽管个别人可能听。哪怕挽救了一个初生儿,她的劲就没白使!

  五千英里外的塞思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说,“西莉亚,这里我们都扪心自问过,有好多个晚上睡不安席,良心不安,我们免不了都要带点内疚去见上帝。但是你可以问心无愧,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至于你的警告没人听,那不是你的过错。”

  西莉亚在想:接受这种观点容易,也挺舒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至死对这点也始终有所怀疑。

  她突然想到一个揪心的新问题。

  “塞思,你对我讲的几点是不是让大家都知道了?有没有发紧急公告?是否已发出警告,叫孕妇停用蒙泰尼?”

  “嗯……没有完全以那种方式,只零星地有所公布,可奇怪的是并不多。”

  西莉亚这才想起,她和安德鲁一路旅游,并没有听到不利于蒙泰尼的消息,其原因就在这里。

  塞思接着说,“看来新闻界至今还没人把零星情况凑到一块来考虑,不过,我们担心不久他们就会捅出来的。”

  “你们担心……”

  她懂了,公司显然还没打算将此事公之于众,这就意味着蒙泰尼还在销售、还在使用。西莉亚想起安德鲁昨天讲的情况,他用的是田野评论蒙泰尼的原话:“销路好得要命。”“有没有采取措施停售此药,收回全部存货?”

  她在提这问题时,紧张得一阵哆嗦。

  塞思小心翼翼地说,“吉伦特公司通知我们说,他们这个星期就要在法国停售蒙泰尼。我了解到英国正准备发表声明。澳大利亚政府已禁止此药出售了。”

  她提高嗓门喊道,“我问的是美国。”

  “我向你保证,西莉亚,法律要求办的事我们件件照办。费尔丁-罗思收到的点滴情况都立即转告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毫无保留。文森特·洛德亲自照管这事。眼下我们正等待该局的决定。”

  “等待决定!天哪,还等什么?除了停售蒙泰尼,还能有什么别的决定吗?”

  塞思争辩说,“咱们的律师执意向我们建议,在这节骨眼上,最好先由食品药物局作出裁决。”

  西莉亚几乎要叫了,她克制住自己,说,“食品药物局办事慢慢腾腾,等它运转起来可能要好几个星期。”

  “我想那是可能的。不过律师们都坚持,如果咱们主动把药撤回,就等于承认有错,也就承认负有责任。即使现在,经济上的后果……”

  “孕妇正在用蒙泰尼,还谈钱的事?当胎儿……”

  西莉亚停住了,意识到争论没用,争不出个结果来。这时她又奇怪起来:

  为什么和她谈话的不是萨姆·霍索恩,而是这位审计人?”

  她断然说,“我必须跟萨姆讲话。”

  “遗憾得很,这办不到,起码眼下办不到。”随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停顿。“萨姆他……噢,他本人没事,他有些个人问题。我们请你——需要你——回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西莉亚抢白说,“说话进一句、出一句的,什么意思?”

  她听见对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我本想以后告诉你,我知道你会难过的。”塞思的声音低沉忧郁。

  “你该记得……在你离开我们之前,萨姆添了外孙。”

  “朱丽叶的娃娃,我记得。”西莉亚回忆起萨姆办公室里的欢庆情况,当时她也在场,但后来由于她对蒙泰尼表示怀疑,扫了大伙儿的兴。

  “看来当初朱丽叶怀孕时,早晨恶心呕吐得厉害,萨姆曾给她用了蒙泰尼。”

  “听到塞思最后一句话,西莉亚浑身冰凉,预感到下面将听到什么了。

  “上星期,医生们确诊朱丽叶的娃娃已受到这种药的危害。”塞思的嗓音大变。“萨姆的外孙心智不全,四肢不会动弹,跟其他这类婴儿一样,也是个植物人。”

  西莉亚发出了一声权力抑制的哀叫。接着怀疑又占了上风。“萨姆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当时蒙泰尼还没有获准使用哩!”

  “你知道内科大夫那儿是有样品药的,萨姆用的就是这个。这事除了朱丽叶外,他没对任何人讲。我猜想他对蒙泰尼深信不疑,认定没有危险,这药跟他本人也有关连,或许是自豪感吧。不知你是否记得,蒙泰尼的产销专利是萨姆亲自从吉伦特公司弄来的。”

  “对,我记得。”西莉亚这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沮丧、气愤、痛苦、怜悯交织在一起。塞思打断了她的思绪。

  “西莉亚,我说过我们需要你,你看,我们确实需要你。你想象得出,萨姆因悲哀和内疚十分痛苦,目前不能履行职责;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眼下这里全乱套了,我们像条没舵的破船,需要你来估计它受损的程度,把它接管起来。一来唯有你具备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另外,我们大家——包括董事会——都敬重你的判断力,尤其是现在。还有,对啦,你回来就担任常务副总经理。关于报酬待遇,我不细说了,不过,那将是优厚的。”

  担任费尔丁-罗思的常务副总经理,只比总经理低一级,比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要高,这后一职务本来是准备提拔她担任的,由于她的辞职而失去了。

  西莉亚心想,在过去,要是给她刚才提出的这一职位,她必定喜不自胜,把这看成是她一生中闪光的里程碑;可是多么奇怪,眼下这职位突然变得无关紧要了。

  “你可能已猜到,”塞思说,“我旁边还有几位董事,他们在听你我谈话,我们都等在这里,望你答应下来。”

  西莉亚发现安德鲁从浴室那里给她打手势。于是,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她第二次对着话筒说,“请等一等。”

  安德鲁挂上电话走了出来。西莉亚同先前一样捂住话筒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他告诉她说,“这决定得由你自己作,但要记住一点:如果你回去,你辞职而去的事人家是不管的,蒙泰尼的混乱局面就将由你来收拾。”

  “我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我在公司待了很长时间,那是美好的岁月。现在他们需要我,我只有回去。当然,要是……”

  她回过来对着话筒说,“塞思,你讲的话我都仔细地听了。我可以回去,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吧。”

  “费尔丁-罗思必须今天起就停止销售蒙泰尼,公开声明此药危险。不要等明天,不要等下个星期,也不要再等食品药物局作出决定后。要今天就做。”

  “西莉亚,那是办不到的,我已把我们律师的警告给你讲清楚了,这涉及责任问题,会招致数以百万元计的诉讼,足以把公司弄得破产的。”

  “反正总会有诉讼的。”

  “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不愿把局面弄得更糟。肯定很快就会撤回蒙泰尼。你回来我们再商量好了……”

  “我不要商量,我要你们去办,我要的是今天就在电视、广播上向全国宣布,二十四小时以内要在美国各地见报。我会收看、收听的。你们不办就拉倒。”

  这次轮到塞思来说“请等一等”了。

  西莉亚听得见电话那头放低声音的交谈,显然意见有分歧。接着她听见塞思说,“她态度强硬,”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当然她是说一不二的。别忘了,是我们有求于她,不是她有求于我们。”

  新泽西那边的辩论又继续了几分钟。大部分西莉亚都听不清楚。最后塞思对话筒说话了。

  “西莉亚,我们接受你的条件,你坚持要办的事,我们立刻去办,不出一小时就去办。这我本人可以担保。现在……最快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对塞思说,“我打算乘离开这里的第一班飞机。明天在办公室就可以见到我。”

  四

  他们总算搞到联合航空公司747班机上的四张二等票。该机下午四点五十分离开檀香山,直飞芝加哥后再转乘另一班机,将于当地时间上午九时飞抵纽约。西莉亚打算在途中尽可能睡上一觉,然后在当天上午就去费尔丁-

  罗思总公司上班。

  莉萨和布鲁斯原来计划在夏威夷多玩两天,临时决定随父母同机回去。

  莉萨是这么说的:“我和弟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们,想尽可能多地和你们待在一起。再说,要是光剩我自己,我知道我不会快活的,想到那些可怜的畸形儿,说不定我还会哭起来。”

  在乔丹夫妇的套间里匆匆忙忙进着早餐时,接了几次有关他们离开夏威夷事宜的电话,后来由安德鲁给孩子们讲了这悲剧事件。

  “这事我会跟他们谈的,”西莉亚曾对安德鲁说,“不过别见怪,暂时我不想再谈。我想你可以说我给吓懵了。”即使现在,她还不知道答应回去是否做得对。但她提醒自己,她坚持立即撤回蒙泰尼,至少会挽救一些胎儿和他们的母亲,使之免遭厄运。

  费尔丁-罗思对面莉亚的许诺显然兑现了。在他们离开饭店去机场前不久,电台的一个音乐节目中插进了一条特别的新闻简报,报道了停止公开出售蒙泰尼的事,因为它“可能产生一些有害的作用,目前尚在调查”,并告诫医生们应停止开这药,孕妇应停用这药。

  随后不久,在正常的新闻广播中,对撤回蒙泰尼一事的详细报道作为头条消息播出。在机场时,《檀香山明星报》晚刊在头版登载了美联社发出的有关消息。看来很清楚,连珠炮似的宣传业已开始,并可能继续下去。

  对乔丹一家人来说,这一天过得与头晚计划好的大不相同。他们原来准备去海滩安安静静玩一天的。

  飞机里乘客很挤。好在他们四人并排的座位在后舱,至少可以互相讲点悄悄话。过了一会儿,西莉亚向另三人说,“谢谢你们的耐心等待。现在你们想问什么就请吧。”

  布鲁斯第一个发问。

  “妈妈,怎么会发生这一类事情呢?已经认可的药,忽然又有那么糟糕的副作用?”

  她整理思路后才回答。

  “你首先要记住:任何一种药,对于人体都是外来的化学物质。人吃药——通常由大夫处方——目的是要治疗体内某种毛病。但药虽有治病作用,也可能有害,这有害的作用称为副作用,当然副作用也可以无害。”

  安德鲁补充说,“还有一种所谓的‘利弊的权衡’。医生为取得治病效果,对使用某种药必须作出判断,看值不值得去冒使用它的风险。用有些药时冒的风险要比别的药大,但即使用成分简单的阿斯匹林都有风险,有时风险还很大,因为阿斯匹林可以引起内出血。”

  莉萨说,“可是,药品出售前医药公司肯定做过试验。照说,食品药物局就是检查它有无危险,检查危险有多大的。”

  “不错,这一切都是事实,”西莉亚承认说,“不过人们往往不了解的是:时至今日,试验还是有局限性的。要试验一种新药,先是在动物身上做,看动物试验的数据没问题,就在自愿应试的人身上做试验。这得花好几年时间。即使人体试验做完后那药在各方面看来都不错,也只有几百人或许千把人用过而已。”

  安德鲁说,“而且这些人之中,可能谁也没受到任何有害的影响,或者说受到的影响只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

  西莉亚点头同意,接着说下去,“但是那药上市后,用的人就有成千上万,或许有好几百万,不利的反应可能在少数人身上出现,有时他们在人口中所占的百分比极小。那些不利的反应都是在试验中不可能预见到的。当然,如果百分比相当大,新出现的反应又很严重或足以致命,那药就必须收回,禁止使用。关键在于,除非经过广泛使用,否则无法断定一种药究竟有多安全。”

  布鲁斯说,“那些反应,都该向有关方面报告,是吗?”

  “是的,只要医药公司听到反应,就要报告。在我们国家,法律要求我们把听到的反应向食品药物局报告,通常是这样做的。”

  莉萨皱眉说,“只是‘通常’吗?”

  西莉亚解释说,“因为有时很难判断,反应真是由某种药物引起,还是由别的因素造成。这问题往往需要科学鉴别,还要容许出自真心、坦诚相见的不同意见。另外要记住:仓促的决定有可能断送一种也许可救人性命的好药。”

  “不过,至于蒙泰尼,”安德鲁提醒大家,“情况却正好相反。”他对莉萨和布鲁斯说,“对于蒙泰尼有争议的反应,你们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其他人的判断全错了。”

  西莉亚摇摇头。“就连这一点也不完全符合事实。我只是凭直觉,不是科学鉴别。直觉有可能是错的。”

  “可这回没错,”安德鲁说。“这点很重要。还有,你坚持己见,有道义上的勇气以辞职来维护原则,这种事很少人办得到。对于这些,亲爱的,我们一家都为你感到骄傲。”

  布鲁斯也应和着说,“我要说,是这样!”

  莉萨靠过去亲了亲她母亲。“妈妈,我也一样。”

  饭送上来了。安德鲁在他的盘子里挑来拣去,却没有食欲。他评论说,“对飞机上的伙食只有一点可说:它有助于打发时间。”

  不久,他们又回到大家心中都在考虑的话题上来。

  布鲁斯说,“有件事实在难以相信,妈妈,报纸和电视台竟不知道蒙泰尼出了什么问题,至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况,至少今天以前不了解。”

  是安德鲁作的回答。

  “会出现这种事的,以前就出现过,几乎跟这次一样。那次是酞胺哌啶酮。关于那事件我读到过大量材料。”

  在好几个小时里,西莉亚这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说,“咱们家有两个历史迷。”

  安德鲁说,“一九六一、六二年期间,美国新闻界对酞胺哌啶酮在欧洲造成的灾难不闻不问,甚至在美国内科医生海伦·陶西格博士去国会作了证,放映了畸形儿的幻灯片,议员们看了吓一跳之后,美国报纸还是只字不提。”

  “真教人难以相信,”莉萨说。

  她父亲耸耸肩。“这取决于你对新闻界怎么看。有些记者就是懒。派去参加听证会的那些记者没出席,事后又不看正式记录。不过有人勤快,他叫莫顿·明茨,是《华盛顿邮报》记者。他把所有的零星情况凑起来,第一个捅出了酞胺哌啶酮的事。这事自然立即成为轰动的新闻,就跟蒙泰尼目前正在形成的情况一样。”

  西莉亚对孩子们说,“我应该告诉你们俩,你们的父亲一直是反对蒙泰尼的。”

  莉萨问道,“爸爸,是不是由于你认为蒙泰尼会产生现在这样可怕的结果?”

  安德鲁回答说,“绝对不是。只因我是医生,我认为不该为一点不舒服,或一点自身局限性的症状就用药。”

  莉萨又问,“什么叫‘自身局限性’?”

  “怀孕期间恶心呕吐的症状就是。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症状局限在怀孕最初几个月里,不久就会消失,不致留下任何后患。妊娠期间用任何药都不智,而且总要担点风险,除非是出现某种紧急情况。你们妈妈怀你们时就没用过药。对这事我是不含糊的。”安德鲁盯住他女儿,“轮到你时,我的大小姐,如果你想要个结实健康的宝宝,什么药也别吃——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

  莉萨说,“我答应。”

  西莉亚听到这里时,突然想到个主意,或许这主意有朝一日会把费尔丁-罗思的这次坏事变成好事。

  安德鲁仍在继续讲。

  “我们当医生的,在对待药物上有不少毛病。譬如说,我们处方太频繁。有许多时候其实不必处方;有时则因为大家觉得,病人没拿到处方就离开诊所会以为白来求医了。又譬如,把开方子当成打发病人走路的简便办法,好让下一个病人进来。”

  “今天准是个忏悔日。”布鲁斯说,“医生们还做了一些什么错事?”

  “我们许多医生对药品的情况不很熟悉,至少没有达到应当熟悉的程度,特别是对药物的副作用,对一种药和其他药的相互作用了解不够。当然不可能把药物的一切情况都记得非常清楚,可是,通常医生懒得动或者自尊心太强,不愿当病人面查书。”

  西莉亚说,“要说有医生敢当病人的面查书,我就能指个又可靠又讲良心的给你们看。你们的父亲就是一个。我亲眼见过他这样做。”

  安德鲁笑了。“当然在药品方面我有着有利之处,不过那是因为和你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缘故。”

  “有没有医生在用药上出过大差错?”莉萨问。

  安德鲁回答说,“这种情况相当多。但也有另一种情况,警觉的药剂师往往对处方提出疑问,从而使处方医生免于出错。一般说来,对药物的了解,药剂师要比医生高明得多。”

  布鲁斯机灵地问,“但是承认这情况的医生多吗?”

  安德鲁回答说,“可惜不多。有的医生往往不把药剂师看成是自己事实上的同行,而把药剂师看得比他们低一等。”他微笑着补充说,“当然药剂师也犯错误。有时病人自己也胡来,用的剂量比处方上的高出一两倍,为的是——据他们后来躺在救护车上解释——为了疗效来得快些。”

  “这些问题太复杂,”西莉亚斩钉截铁说,“我这疲倦的药商一天里解决不了。我想我得试着睡觉了。”

  她说睡就睡,在抵达芝加哥前的时间里大半在睡觉。

  在去纽约的班机上,一路无事,只是更舒服些。因为,全家人订到了头等票,而在檀香山出发时没法订上头等的。

  到纽约后,出乎西莉亚的意料,费尔丁-罗思有辆配有司机的豪华轿车等候在肯尼迪机场,准备把他们接到莫里斯城。她有点面熟的司机朝她招呼了一下,递给她一个信封。她拆开封口,里面是塞思·费恩哥尔德写的信。

  亲爱的西莉亚:

  欢迎你归来!——从任何意义上说。

  公司董事会谨赠送带司机的小车一辆,作为你常务副总经理的专用车。

  你的同事和下属,包括本人在内,等你休息过来之后,企盼与你相见。

  你的塞思

  回到莫里斯城的家中,乔丹一家和温妮、汉克·马奇又高兴地见了面。

  温妮大腹便便,再过几星期就该分娩了。先是莉萨、布鲁斯,然后是西莉亚、安德鲁,一一拥抱了她。温妮警告说,“别搂得我太紧,亲爱的,要不这小东西马上就会蹦出来的。”

  安德鲁大笑。“从我做实习医生之日起——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就没有给人接过生,不过,我很愿意试一试。”

  汉克和他妻子不一样,向来寡言少语,只高兴地冲着他们笑,一面忙着卸行李。

  过了不大工夫,外面还在忙乎着,厨房里只有温妮、西莉亚和安德鲁三人在谈别后的情况,这时西莉亚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几乎不大敢问,只说,“温妮,你在怀孕期间吃过什么药没有?”

  “你是说预防早晨恶心呕吐吃的药吗?”

  西莉亚越发害怕起来,回答说,“不错。”

  “像那种叫蒙泰尼的药?”温妮指着摊开在碗柜上的当天《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第一版上的显著位置登着一篇关于蒙泰尼的报道。

  西莉亚沉闷地点点头。

  “替我检查的大夫给了一些样品药要我服用,”温妮说。“我本想服的,因为早晨总是恶心。只是……”她瞟了安德鲁一眼,“乔丹大夫,我可以说吗?”

  他鼓励她说,“可以。”

  “在你们俩出发前,乔丹大夫对我说——他说这是他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如果医生给我蒙泰尼,叫我不要吃,把它扔到厕所里去。我就是照那样办的。”

  温妮热泪盈眶地先瞅瞅报纸,再望望安德鲁,“我怀上这宝宝可真不容易!所以……啊,上帝赐福给你,乔丹大夫!”

  西莉亚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她把温妮搂到怀里,久久不放。

  五

  萨姆·霍索恩像个走动着的幽灵。

  西莉亚回到费尔丁-罗思的第一天,见到萨姆这副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因此,萨姆先开了口。

  “噢,这次光荣归来,证明你做得对,品德高,而我们这帮人又错又没良心。你有何感受?很得意吧?”

  这话很不友好,那粗厉的声音已不像发自萨姆之口,这使西莉亚越发惊愕不止。从她上次见到萨姆至今才七个月,可他看来起码老了十岁。他面容消瘦苍白,颧骨四周的肌肉松垂;无神的两眼似乎凹陷了进去,下面是一圈圈深色浮肿的肉;两肩无力下垂。他瘦得厉害,使身上的衣服显得很不合身。

  “不,萨姆,”西莉亚说,“我并不得意,只为我们大家难过,对你的外孙我感到万分痛惜。至于我回公司来,只是想帮帮忙而已。”

  “啊,是这样。我想你会尽力表示……”

  她打断他。“萨姆,咱们是不是找个僻静一些的地方。”

  他们是在走廊碰见的,交谈时有人在旁边来去。西莉亚刚同塞思·费恩哥尔德和另几个董事开完会出来。

  总经理办公室离他们碰面处不远。萨姆不吱声就朝办公室走去,西莉亚跟在后面。

  进了办公室,外面的门关好后,他扭身对着西莉亚,仍是那种粗鲁尖酸的腔调。“我刚才要说的是,我料你会尽力表示痛惜,那很容易。现在为何不接着说你真正的想法呢?”

  她平静地说,“你最好告诉我,你认为我的想法是什么。”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在想,我没等蒙泰尼被批准就给朱丽叶用,这是不负责任,是作孽;你在想,是我,是我自己把朱丽叶和德怀特的宝宝,把我的外孙害到这地步的——成了徒有人形的废物,只是个……”萨姆的后半句话噎住了说不出来,随即转过脸去。

  西莉亚默默地站在那儿,既同情又难过,心酸如绞。她考虑着讲什么话合适,终于说道:

  “萨姆,如果你要听我的真心话——看来现在时机正好——不错,我是那样想过,我看现在我还那么想。”

  她往下说时,意识到萨姆直盯着她,唯恐漏掉一个字。

  “但还有些别的你要尽力记住。那就是:事后把问题看清楚并不难;还有,我们大家都会判断错误……”

  “你没有判断错。这件事你没有判断错。一系列的错误也没有我这一次的错误严重。”话还是那么苦涩。

  “我犯过别的错误,”西莉亚说。“主事的人都要犯错误。有些错误之所以后果严重,往往是由于倒了霉。”

  “我这一次错误最严重。”萨姆在桌后往椅子里一倒。“对所有的畸形儿,包括没出生的,我都有责任……”

  “不对,”她坚定地说,“那不是事实。就其余那些婴儿来说,你是跟着吉伦特公司干的,又听了科技人员的意见。不光你一个人有责任,其他有责任的人也和你一样痛苦。”

  “但你是例外。什么使你这样特别,没有被蒙住呢?”

  她提醒他说,“开始,我也被蒙住过的。”

  萨姆两手抱头。“啊,主耶稣呀!我把事情弄得多糟!”他抬起头。“西莉亚,我对你不公道,态度恶劣,是吗?”

  “没关系。”

  他的声音变低了,也不那么恶狠狠了。“我很抱歉,真的向你道歉。我想如果讲真话,我会说我妒忌你。除妒忌外,我还在想:要是听了你的话,接受你的忠告该多好。”接下去的话就东一句西一句的了。“一直睡不好觉,一连几小时醒着,想啊想,回忆了又回忆,只觉得良心不安。女婿不和我讲话,女儿不愿见我的面:莉莲想调解一下,又不知从何下手。”

  萨姆停住,犹豫一下又说,“还有件事,那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我不知道?”

  他把头掉过去。“我决不会告诉你。”

  “萨姆,”西莉亚坚定地说,“你必须控制情感,你这样折磨自己,不管对你对别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说,“我在这里完了。你是知道的。”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想辞职。律师们说,我决不能那样做,目前还不能。我必须留在原位。”他又沉闷地说,“还必须维持门面,保住公司。不能给那些如虎如狼的律师提供更多的炮弹,不能让他们拿着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书向我们逼近。所以我还坐在这位子上,为了股东们的利益,暂时仍当着总经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西莉亚说,“我们是需要你来管理公司。”

  他摇摇头。“那事要你去干了。你没听说?董事会已决定了。”

  “塞思刚才向我略略提了一下。可是我需要你。”

  萨姆望着她,眼里含着无言的极度痛苦。

  西莉亚突然有所决定。她走到办公室的外门,把门销上;又把通秘书房间的门也销上。她拿起电话话筒说,“我是乔丹太太,我与霍索恩先生在一起,别让人来打搅。”

  萨姆仍旧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也不动。

  西莉亚问他,“这事发生后,你哭过没有?”

  他似乎感到意外,接着摇摇头。“哭有什么用?”

  “有时,哭一哭就好受些。”

  西莉亚走到他眼前,俯身搂住他。“萨姆,”她悄声说,“松快一下吧!”

  萨姆一个闪缩,盯着她的脸看,主意不定地犹豫着。接着,像闸门突然被冲开,他孩子般地把头靠在西莉亚肩上哭了。

  西莉亚第一天同萨姆会晤之后,很快就看出他已是个垮掉的悲剧人物,先前的奋发精神烟消云散,对公司的领导工作已无所作为。西莉亚既深感忧虑,也只好接受现实。

  萨姆每天来上班,还是开着他那银灰色的罗尔斯-本特利轿车,在“走廊层”上停车。偶尔他和西莉亚同时到。西莉亚乘的是公司那辆司机开的专车,为此她心里很感激,因为这一来,上下班途中她也可以干工作,读文件了。

  同时到达时,她就同萨姆一起走过玻璃走廊,到主楼里乘专用电梯到领导人占用的十一层。他们有时闲聊几句,但总是西莉亚先开口。

  萨姆一进办公室,就基本上呆在里面不出来。没有人打听他具体在干些什么,反正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备忘录外,重要文件也不送到他那里。业务会议虽然事前都一一通知,但惹人注目的是萨姆绝不露面。

  因此,从回来的第二天起,西莉亚无疑已在管事了。

  凡是需要领导决策的最重要问题都交她处理,其他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请她解决。她以自己的敏捷果断、见多识广、意志坚强等特长,一一予以处理。

  占用她大量时间的是与律师们一起开会。

  有关蒙泰尼和撤回该药的事公诸于世之后,第一批控诉书就提出来了。

  有些控告看来内容真实。有几个畸形儿,其中也有早产儿,已在美国出生,他们与其他国家畸形儿一样,母亲们都在怀孕期间用了蒙泰尼。

  这类内容确凿的诉状今后必然会增多。公司内部作了估计,蒙泰尼在美国造成的畸形儿总数约为四百出头。这是按法国、澳大利亚、西班牙、英国等国的统计估算出来的,考虑了蒙泰尼在那些国家销售时间的长短、数量的多寡以及美国方面的相应数字。

  其他诉状中,有的是代那些用过蒙泰尼但尚未临产的母亲提出的;这大多控告费尔丁-罗思失职,担心以后产下畸形儿。估计剩下为数不多的诉状内容不足为凭或存心欺诈,但都要正式予以处理——这一切需要在法律程序上花费大量时间,开支大笔费用。

  至于整个开支,西莉亚——她必须尽快了解这完全陌生的课题——发现,费尔丁-罗思办理了产品责任保险,数额达一亿三千五百万元。此外,公司为了同样目的在公司内部还储备了两千万元。

  恰尔德斯·昆廷律师对西莉亚说,“那一亿五千五百万元听起来不少,也许够我们支付赔偿要求了。”接着他又说,“但我不想只靠它,有可能要你在别处再筹些钱。”

  昆廷白发苍苍,年逾古稀,是个仪表堂堂的长者。他是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擅长医药方面的法律事务,特别善于替赔偿损害的一方辩护。根据费尔丁-罗思常年法律顾问们的建议,这家事务所已受聘为费尔丁-罗思服务。

  西莉亚知道,昆廷在同事中被称为“庭外和事老”。“庭外”指“法庭以外”。这是因为他调解有术,知道如何可不经法庭手续就解决原告的要求。

  公司的一位律师对他有句评语:“他有敢于下大赌注的胆量。”

  西莉亚早就认定恰尔德斯·昆廷可以信赖,她喜欢这人也使她信赖他。

  “亲爱的,你我必须办的事,”昆廷像对心爱的侄女在讲话,“是尽快作出合情合理、慷慨大方的安排。要控制住这种灾难性局势,这两点至关紧要。为什么要慷慨大方呢?要记住可能出现最坏的局面就是:一个蒙泰尼案子到了民事法庭,让陪审团判决几百万元的赔偿费,这先例一开,随后援例判下来的赔偿费,就可能使你们公司破产。”

  西莉亚问,“一切问题真可能不经法院就解决吗?”

  “可能性比你设想的要大。”他继续向她解释。

  “婴儿受到无法补救的严重损害后,诸如蒙泰尼造成的这类损害,做父母亲的反应首先是绝望,然后是愤怒。当父母愤怒时,就要惩治那些造成他们痛苦的人,所以就找律师帮忙。做父母的最最想要——如俗话所说——对方吃官司。

  “可是我们当律师的很讲实际。我们很清楚,一些告到法庭的案子有时会败诉,而且之所以败诉,倒不总是理当败诉。我们也清楚,审判前的各种手续,案子太多使法庭忙不过来,以及被告一方策划的拖延战术等等,可能使案子拖上几年才开审。这时,即使胜诉,如被告再上诉,还可以再拖上几年。

  “律师们也知道,他们的当事人最初那阵愤怒过后,会变得厌倦起来,幻想也没有了。他们整天陷在开审前的准备工作里,那些工作消耗他们精力,时时勾起他们伤心。结果他们巴不得尽早解决问题,恢复正常生活。”

  西莉亚说,“是这样,这一切我能理解。”

  “还有,受理人身伤害案件的律师,也就是我们要对付的律师,不仅要照顾其当事人的利益,也要照顾他们自身的利益。许多承办赔偿损失案的律师是按赔偿费来分成的;官司胜诉,则他们可得三分之一的赔偿费,有时还多一些。但律师要付自己的帐单,如事务所的租金,孩子们上大学的学费,需分期偿付的款项,美国捷运公司上个月的结帐等等……”昆廷耸耸肩膀。

  “他们同你我一样,希望钱很快到手,不愿没把握地等到遥远的将来,这正是问题得以解决的因素之一。”

  “我想是这样。”西莉亚刚才思想不大集中,这时她说,“我回到公司后,有些天我觉得自己冷漠无情,盘算来盘算去,对蒙泰尼和所发生的一切光从钱上去考虑。”

  昆廷说,“我对你已相当了解,不相信你会那样。而且,亲爱的,即使你有别的想法,你放心,我对这场可怕的悲剧也并不是麻木不仁的。不错,我得干工作,我要干好它,但我也是做父亲、做祖父的人,对那些被毁了一生的婴儿,我也感到很痛心。”

  经过这次及其他几次会商,决定了再追加五千万,以备赔偿费之需。

  另外,迫在眉睫的是,估计还要支付八百万元,才能将蒙泰尼全部撤回销毁。

  当西莉亚把以上的总数转告塞思·费恩哥尔德时,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看来不像西莉亚所估计的那样吃惊。

  “今年年初起,我们就有两件事走运,”审计人解释说,“一件是门市产品的买卖做得特别红火,销售量大大超过预计;另一件是从外汇中得到一大笔‘仅此一次’的意外利润。当然,一般说来,这两笔进帐,股东们应当分红,但按目前的情况看,这两笔意外之财就只好贴补到那追加的五千万元储备中去了。”

  “噢,咱们得感谢这两笔款子,”西莉亚说。她记起来,她一度瞧不起的门市产品部门的买卖,已不是第一次帮助费尔丁-罗思渡过难关。

  塞思接下去说,“另外有件事看来对我们有利:从英国传来的消息大有苗头。我想你已知道这事了。”

  “是的。我看过那些报告。”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就凭那些报告,银行也会贷款给我们的。”

  西莉亚知道哈洛的研究所取得进展,心里非常高兴。那里研制的新药令人鼓舞,而且,看来这七号缩氨酸不久即可问世。所谓“不久”,在药物研制的用语里,是指将该药送交药品管理部门批准还得两年。

  西莉亚试图把萨姆重新拉来参加公司的决策工作,她曾找他谈这英国传来的最新消息。

  考虑到这研究所是按萨姆的意见成立的,又靠他力争,才得以一直获得经费,她估计萨姆听了消息会因他的信念得到证实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希望以此来打消他那低落的情绪。这两个想法都未能如愿。萨姆的反应很冷淡。

  西莉亚建议他去和马丁·皮特-史密斯谈谈,对那个成就作一估计,但遭萨姆拒绝。

  “谢谢你,我不去,”他对西莉亚说。“我相信通过别的渠道,你也可以了解到你所需要的东西。”

  尽管萨姆态度冷淡,却改变不了这一事实:哈洛的研究所对公司的前途可能至关重要。

  还有别的好事。

  多年来,文森特·洛德在搞一种化学上叫做“消灭游离基”的研究,把本应是良药的危险副作用消除掉。这研究终于显示出积极的成果,充分表明有希望成为洛德多年梦寐以求的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因而在目前,费尔丁-

  罗思在美国的研制部门正投入大规模的技术力量,以作最后的冲刺。

  英国那里的七号缩氨酸显然会先制成药品,而文森特·洛德的发明创造——暂名己菌素W——可能只晚出一两年。

  第二项研究的进展还起到另一个作用。它使洛德在费尔丁-罗思的前途更有保障了。鉴于洛德曾强烈支持过蒙泰尼等原因,西莉亚开始时曾考虑过有机会就把他撤换掉,但他现在似乎成了宝贝,不能失去。

  于是,出人意料地,尽管蒙泰尼的问题给公司投下了阴影,公司的处境忽然显得光明一些了。

  六

  在哈洛,伊冯·埃文斯同马丁·皮特-史密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伊冯进费尔丁-罗思的研究所工作时,就租了一套小公寓。如今那套房子虽未退掉,但她难得去了。每个周末以及平时大多数晚上她都住在马丁家。

  她很乐意把马丁生活中的家务杂事接管下来,也为了满足马丁和她自己性的需要。

  伊冯重新布置了厨房。现在那里整整齐齐,光洁明亮。她发挥她那多面手厨师的才能,做出可口的饭菜;这才能似乎得之于先天,而她也以此为乐。

  每天早上两人一先一后去上班之前,她把两人共睡的床铺整理好,务求床单等物干干净净,比过去换得更勤。对朝来晚去、清扫房屋的女人,她留条说明要求。因此整个房子里别的部分也都一尘不染,这归功于伊冯细致的观察和监督的得法。

  对那些玩赏动物的生活环境,伊冯也作了改变。

  她把自己的一只暹罗猫带了过来。接着在一个她闲着的星期六,趁马丁正在工作,她拿出锯子和其他工具,在楼下后门上用铰链装上个小活门,使猫儿随时可自由出入。这对猫的健康、对屋内卫生都有好处。

  此外,伊冯如果夜里住在这里,第二天一早她就出去遛狗,为马丁每天傍晚的遛狗活动作些补充。

  马丁对这些做法都很喜欢。

  马丁喜欢的另一点,是伊冯常乐呵呵地作些无关紧要的闲聊,她常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在上映的电影,明星们的私生活,流行歌手们及其在台下的怪诞行径,哪些伦敦商店在大拍卖,新近在马克斯与斯潘塞商店里的便宜货,电视节目,研究所里关于谁订了婚、谁怀了孕、谁要离婚等等的闲话,再就是很有警惕性的英国报纸所报道的教士们纵欲过度,甚至一两件政治丑闻……这类事情伊冯都是听别人讲的,或是她自己有选择地读来的,她像海绵一样统统吸了进去。

  奇怪的是,马丁不但不反对听这些闲聊,反而觉得这颇能调剂精神,有如换换口味,而有时则觉得很像是陪衬的音乐。

  他认定他之所以这样,原因在于他大多在知识分子堆中,谈的是科技方面的严肃话题,不谈琐事,因此渐渐地听到严肃的谈话就厌倦。可听着伊冯闲聊,他就可以逍遥自在,让脑子百事不想。

  伊冯的兴趣之一——近乎是爱好——就是威尔士亲王。这位王太子广为报道的罗曼史使她入迷,虽然有时也使她担忧。她没完没了地谈论那些报道。

  有个时期查尔斯的名字常和卢森堡的玛丽-阿斯特丽德公主的名字一起出现。伊冯可不把这传闻当一回事;她很有把握地对马丁说,“这门婚事根本成不了。即便不说玛丽-阿斯特丽德是个天主教徒,她也并不相宜。”

  马丁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另一位颇受赞扬的王妃候选人是阿曼达·娜奇布尔小姐。伊冯喜欢她一些,说是“她还可以。但只要查尔斯耐心等待,我敢说一定会出现更适合的人,甚至是最理想的人”。

  “他可能正犯愁呢,何不写信提醒他呢?”马丁建议说。

  伊冯仿佛没听见,她若有所思,接着带点诗意地声称,“他需要的是一朵英国的玫瑰。”

  一个夜晚,两人亲热过一番后,马丁取笑说,“你是不是把我想成威尔士亲王?”

  她也淘气地回答,“你怎么知道的?”

  马丁发现,尽管伊冯爱闲聊,却不是笨蛋。她对别的事也感兴趣,包括对大脑老化研究的理论根据;对此,经马丁的耐心讲解,她似乎已有所悟。

  马丁崇拜约翰·洛克的著作,伊冯对之也颇好奇。有好几次,马丁见她在皱眉蹙额地攻读洛克的《论文集》。

  “这不好懂,”伊冯承认说。

  马丁说,“确实不是谁都能看懂的。你必须用功。”

  马丁深信,关于他与伊冯的关系,可能有人在议论。哈洛这地方太小,这种事瞒不住人。不过在研究所他俩都很谨慎,除非工作需要,彼此决不交往。此外,马丁有一种观点,他的私生活纯属他个人的事。

  他从没有想过,他和伊冯的这种关系将维持多久。不过从他们随意的谈话里,可以清楚看出:双方都没把这种关系看作是非此不可或天长地久的。

  他们两人共同热中的是:研究所里的科研进展。

  在马丁给新泽西的寥寥几份报告中,有一份这样说:“七号缩氨酸的结构现已清楚,基因已经得出并引入细菌体中,开始大量制备。”他指出,这过程“很像制备人的胰岛素”。

  同时,已在动物身上注射七号缩氨酸,继续试验其安全性及效果。积累的动物试验资料已相当可观,足以在今后数月有资格提出申请,以求批准在人体上作试验。

  或许事出必然,有关所里研究工作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新闻界。虽然马丁谢绝采访,说见报尚不成熟。但记者们还是从其他渠道搞到消息,在报上捅了出去。总的说来那些报道还是准确的。其中既提到“此药的显著减肥效果”,也以很大篇幅作了推测:“该种抗衰老妙药正在作动物试验”。

  这一切使马丁十分生气,因为显然所里有的科技人员太不谨慎了。

  本特利按马丁的要求作了调查,但未查出是谁透露的。

  “实际上,”本特利指出,“这事讲出去也并没什么大害处,对你正在研究的东西,科技界早已知晓。还记得你请来求教的那两位专家吧。再说,现在吊吊公众的胃口,将来有助于七号缩氨酸的销路。”

  马丁并没被说服,但也就不提这事了。

  见报后招来一个使人不快的结果。“争取动物权利”者寄来了雪片似的信件、小册子和请愿书。这些极端分子反对一切形式的动物试验。有的信里骂马丁和所里的研究人员是“虐待狂”、“执刑者”、“野蛮人”和“残忍的罪犯”等等。

  马丁在家里选看了一些骂得较凶的来信后,对伊冯说,“所有国家都有反对拿动物作试验的怪人,但英国的这伙最糟糕。”他拿起另一封信,看后厌恶地放下说,“这些人不光要求把动物所遭受的痛苦保持在最小限度——

  这我也赞成,而且我相信可通过法律予以保证。他们还要我们这种必需作动物试验的科研部门立即刹车!”

  伊冯问,“你说可会有一天科研上完全用不着动物?”

  “也许有一天能办到。甚至在今天,有些一向用动物作试验的场合,我们现在已改用组织培养、量子药物学、电子计算机等方法。不过完全不用动物……”马丁摇摇头,“这可能实现,但要很久以后了。”

  “好啦,别让这事打搅你了。”伊冯收拾起抗议信,塞回公文包里。“还是考虑考虑我们的动物吧。七号缩氨酸使它们越发健康机灵了。”

  但她的话没能改变马丁的情绪,最近这大批涌来的信件使他心烦。

  然而总的来看,与早期摸索阶段——工作没什么进展,结果总是不妙——相比,情况已有天壤之别,以至于马丁私下向劳·萨斯特里吐露,“我很担心。一切都这样顺当,没准儿一场重大的挫折很快就会出现。”

  他的话不幸而言中,而且出现之快出人意外。

  在随后的一个周末,也即星期日凌晨刚过一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把马丁惊醒了。伊冯在他身旁还在熟睡。

  马丁接了电话,是奈杰尔·本特利打来的。

  这所长说,“我在所里,是警察局打电话叫我来的,我看你最好来一趟。”

  “出了什么事?”

  “我看是个坏消息。”本特利的腔调听起来不妙。“不过我希望你亲自来看一看,你能马上来吗?”

  “我这就来。”

  这时伊冯已醒。马丁匆匆穿衣时,她也赶紧穿戴。

  他们乘马丁的车一块前去。在研究所门前已有一些车辆,其中两辆警车还在闪耀着蓝光,第三辆闪着光的车子是消防车,正在开走。研究所正门大开。

  本特利在所里同他们见了面,同他一起的是个穿制服的警官。如果说本特利乍一见到伊冯时未免吃惊,他却做得不露声色。

  “我们遭到了袭击,”他说。“是那些动物爱好者干的。”

  马丁眉头一皱,“动物爱好者?”

  “是这样,先生,”警官说,“干这事的人自称‘拯救动物军团’,他们以前就给我们惹过麻烦。”这警官才近中年,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玩世不恭的神气,好像对这种人间蠢事见得多了,今后再多也不足为奇了。

  马丁不耐烦地问,“干什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们破门而入,”本特利回答说,“把所里的动物全放走。有些动物还散失在所里,但大多被带到所外,开了笼子放生。他们还把找到的档案集在一起,拿到楼外,浇上汽油。”

  “他们点着了火,博士,”警官说,“被那边房子里的人看见了,打电话报了警。消防队赶来把火扑灭时,我们也到了,刚好抓到一男一女两名嫌疑犯。男的承认他以前为同样的罪行坐过牢。”

  “警察抓到的两个家伙扣在我办公室里,”本特利接着说。“他们一伙好像有六个人,把所里的看守抓起来锁在柜子里。他们懂得如何使防盗警报器失去作用。”

  “整个行动是精心策划的,”警官说。“这是他们那帮人的特点之一。”

  马丁没有细听,眼睛只盯着早逃到这接待室角落里蜷缩着的四只老鼠。

  现在它们听到人声,惊得从另一个门口逃走了。马丁跟了出去,来到实验室和动物间。

  他眼前是乱七八糟的景象:放动物的笼子不是给搬走了,就是空空如也地敞开着;活页的参考记录本不翼而飞;装档案的抽屉都拉了出来,有些材料散落在地上。不少档案失踪,估计已在屋外烧了。

  本特利、警官和伊冯都跟在马丁后面。

  伊冯口中喃喃道,“唉呀,我的上帝!”

  马丁深感绝望,只是在问,“为什么呢?是为什么呀?”

  警官建议说,“博士,也许你该问我们抓到的那对家伙。”

  马丁没吱声,只点了点头。警官就带头走进所长办公室。室内有个年轻的警察看守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有三十五六岁,又高又瘦,鹰钩鼻,满脸傲气,头发剪得短短的,嘴里叼着点燃的烟卷。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短茄克衫,高统塑料靴。警官和别人进去时,她倨傲地盯着他们,对自己被拘留似乎毫不在意。

  男的年纪也差不多,身体不很结实,要是换个场合,倒可看成是温和顺从的。此人像个小职员,头有点秃,背有点驼,戴一副钢框眼镜。他对进来的人挑战似地淡淡一笑。

  警官说,“这就是那对宝货。我们已告诫他们要老实点,不过他们似乎很想谈谈。他们自以为了不起哩!”

  那男的说,“我们就是了不起。”他的声音尖细游移,紧张地咳着嗽想清清嗓子。“我们做了崇高的事。”

  马丁发作了,几乎是在喊叫。“你们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多么重大的成果都给你们毁了,糟蹋了,知道吗?”

  “我们只知道,”那女的说,“我们已把一些生物同类救了出去。你们这些搞动物解剖实验的人都是暴君,为一己的私利拿动物作牺牲品。”

  “如果你们那样想,那就是无知的蠢货。”马丁真想把面前这两个家伙痛打一顿,但他克制住了。“被你们放走的动物都是一生下就养在笼中的,跑出去免不了一死,而且死得很惨。那些还留在房子里的也得处理掉。”

  那女的说,“即使那样,也强似遭你不人道的残害。”

  “他怎么不人道!他怎么残害!”伊冯开了口。她的脸气得通红,嗓门也高了。“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他喜爱动物。”

  那男的嘲笑说,“我看是当成玩物的喜爱吧。”

  “我们反对把动物当玩物,”那女的说,“那是一种主仆关系。我们认为动物的权利和人权是相等的,而且,不允许仅仅为了让人过得更愉快、更健康就把动物禁锢限制起来,折磨它们。”她讲得有条有理,沉着自信,声音中似乎还有坚定的道德信念。

  那男的说,“我们还相信一点:人不比其他动物高明。”

  “就你们两人而言,”警官说,“我看这话倒也不错。”

  马丁对那女的说,“你和你们一伙狂人破坏的科研成果,再搞又要花几年时间。这期间,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堂堂正正的人需要一种药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境遇,但你们剥夺了……”

  “好,拯救动物军团干得好!”那女的插嘴进来,冲着马丁恶狠狠地说,“听说咱们干得成绩辉煌,我高兴极了。你所谓的科学研究,我叫做野蛮的暴行,要是你们再搞,我希望你们都不得好死!”

  “你这疯子!”伊冯尖厉地叫出声来,她伸手向前冲去,霎时间大家怔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接着只见伊冯扑向那女的,用指甲狠抓她的脸。

  马丁和警官赶忙插身进来,拉开了伊冯。

  拯救动物的女人也尖叫起来,“这是人身伤害!人身伤害有罪!”她脸上有两条红色指甲痕,一条已渗出血来。她对两名警察要求说,“把那臭女人抓起来!必须告她伤人罪!”

  “抓这位女士?”警官面有难色。他瞟了伊冯一眼,见她在哆嗦,气昏了似的。“为什么要抓她?我没看见她打人。”他向警察使了个眼色,“你呢?”

  警察回答说,“我没看见,长官。我认为这犯人脸上的伤痕是她开笼子时被动物抓伤的。”

  马丁挽住伊冯。“咱们走吧,跟这种人说话白费口舌。”

  他们刚转身就听到警官在问,“现在可以理智一点了吧?把你们那些同伙的名字说出来。”

  “滚你的蛋,巡捕。”那女的说。

  本特利随马丁、伊冯出去,对他们说,“那两人要坐牢。”

  伊冯说,“啊,我希望那样。”

  所长要她放心,他说,“会那样的,会把他俩和拯救动物军团已在坐牢的其他犯人关在一起,那些人搞了类似的袭击。那批家伙自以为是殉道者。

  关于他们的情况,我读过不少报道。估计在全国他们有好几百信徒。”接着他愁闷地说,“很抱歉,我应该有所预见的。”

  “我们谁都无法预见,”马丁叹了一口气说。“明天我们清理一下,看还剩下点什么。”

  七

  研究所里令人沮丧的清理工作花了人们好几天时间。结果据马丁估计,“争取动物权利”者的这次袭击使工作倒退了两年。

  从屋外焚烧的材料余烬中,抢救出一些分类资料,但不是很多。后来奈杰尔·本特利向马丁报告,“那些古怪案犯显然知道他们要猎取的东西以及那些东西的所在。这意味着他们在所里有内线。据警方说,这与他们以往的袭击相同。警方还说,他们总是说服清洁工和维修人员为他们通风报信。我要追查一下谁是我们单位的犹大,尽管我不存多大指望。”

  本特利也为今后的安全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花费虽大却颇得力。正如他表白的,“这样做虽说有点像贼出关门,不过那些家伙自以为是,不会就此作罢,可能还会卷土重来。”

  被袭击后的第二天,该马丁向新泽西报告情况了。他是同西莉亚·乔丹谈的。前几天马丁已听说西莉亚重返公司,他很高兴;现在则向西莉亚致歉,说是给她第一次通话就报告坏消息。

  听说哈洛的研究所遭破坏,西莉亚十分震惊。最近七号缩氨酸接连取得令人振奋的进展,相形之下,这倒霉事极不相称。她当即问马丁,耽误两年的估计是否准确。

  马丁向她解释,“我们必须做的是把动物实验全再做一遍。把数据补齐。当然,公司最后提出新药申请需要附这些资料。这件事非常费时费钱,可找不出别的办法。”

  “两年你有把握吗?”

  “那是最坏的估计。只要能从两年里省出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会争取的。我们比两年前懂得多了,也许还会出现什么捷径。我们都将尽最大努力。”

  西莉亚说,“我要你明白,七号缩氨酸对我们这里至关重要。你还记得我在你家里那次谈话吗?你说过,只要给你时间,你就会研制出一种重要的药,让费尔丁-罗思获得巨大利润,这最后几个字是你的原话。”

  在哈洛那一端,马丁苦着脸对着电话说,“我想我并没有忘记。我那样说不像个科技人员。但愿我们两人的谈话不会外传。”

  “不会的。我重提此事是因为你预言的前一部分已实现了。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是实现后者。”

  “要两年才能恢复,”马丁重申。“不管有没有捷径,也短不了多少了。”

  但这次谈话促使他加快了重建的步伐,迅即向供应的商店再订购补充的动物,等动物一到,所里的人就着手照搬腻味的老一套,重复那早已开始的工作。结果,三个星期后,重建资料的工作就全速展开了。

  那夜遭袭击后的全部艰苦日子里,伊冯悉心照料马丁的身体和情绪。她替马丁安排好家庭生活,不对他有任何要求,大小杂事都由她干,以便他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在研究所的工作上;在其他时候,她对他体贴慰藉,似乎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声不响地照料他,什么时候该用有趣的闲聊逗他高兴。有一次,马丁筋疲力尽地忙了一天。临睡前,伊冯叫他脸朝下躺着,慢慢地给他做瑞典式按摩,让他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马丁问她怎么学会这本事的,她回答说,“我曾有过一个室友,她是按摩师,是她教我的。”

  “我注意到你一点,”他说,“你从来不放过学习机会。读约翰·洛克的书时也是这样。最近你又读了他文章吗?”

  “读了。”伊冯略一沉吟后说,“我发现他写的东西对那些‘争取动物权利’者来说倒适合。那是篇谈热情的文章。”

  马丁好奇地问,“我恐怕记不起了。你能找来那一段吗?”

  洛克的《论文集》在房间另一头,可是伊冯没有过去拿书就背开了:

  “同乏味而又往往难以成功的严格论证相比,靠直接的启示作为人们言行的基础自然远为简便。无怪乎有人极善于假装受命于天并使自己相信他们的言行乃受上天的特殊指引……”

  她显然是在背诵。马丁惊讶地注视着她。看到马丁这神态,她脸一红,接着又背了下去。

  “心理既是此种状态,那么任何无稽之谈一旦进入其幻觉,便是上帝的意旨,立即具有神的权威;任何荒诞之事,只要他们乐于一试,那么此种冲动就被认为是直接来自上天的召唤……”

  伊冯停下来,边咯咯地笑,边羞涩地说,“背得够了。”“不够,不够!”

  马丁怂恿她。“请接着背!如果你记得。”她有点疑惑。“你在取笑我。”

  “一点取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行。”她又背诵起来。

  “……热情虽非建立在理性或神示之上,却出自激动的或过于自负的头脑所生的奇思异想……人们最急于听从自身的冲动……因为强烈的奇思异想犹如一种新原则,一旦超出常识范围,不受理智约束,就将席卷一切……”

  伊冯背完这段就停了,一对显得很天真的蓝眼睛盯着马丁,表明她对自己毫无把握,仍不知道马丁有何反应。

  他大惑不解地说,“我现在的确记起你背的这段了。我认为你一个字也没有错。你怎么做到的?”

  “哦……我就是能记住事情。”

  “什么都能记住?而且总记得这样详细?”

  “我想是这样。”

  这使马丁想到:甚至在闲谈琐事时,伊冯似乎也总把细节讲得准确无误——姓名、日期、地点、消息来源、背景情况等等。他以前只下意识地注意到这点,此刻他才重视起来。

  他问道,“你必须读几遍才能记住呢?”

  “大多只读一遍。但是记洛克的书得两遍。”伊冯还是一脸的不自在,好像马丁发现她隐瞒了什么罪过似的。

  他说,“我想找篇东西来试试。”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找了一本他确信伊冯没见过的书。那是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他翻到他曾做过记号的一页对她说,“读这段东西,从这里到那里。”

  “我可以读两遍吗?”

  “当然可以。”

  她低下头,皱着眉全神贯注地读,金黄的长发垂在脸前。接着她把书放下。马丁从她手里接过书吩咐说,“现在背背你读的那段。”

  她背诵时,马丁逐字逐句地核对。

  “有一些基本真理垫底,在此基础上又衍生其他许多真理,内部具连贯一致性。这些真理不断涌现,藏量甚丰。人们用其武装头脑,而且,宛如天空的光,不仅本身美丽悦目,而且给其他事物光明并证明其存在;如果没有这光,其他事物就不可见也不可知。牛顿先生对万有引力所作的伟大发现即属此类……”

  她又背了几段,马丁发现她背的与书上印的一字不差。

  背完以后,伊冯郑重地说,“这段真棒。”

  马丁说,“你也棒。你本事也棒,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她又不安了,犹豫了。“你告诉我吧。”

  “你有摄影机般的记忆力,那是一种特异功能。你一定听说过。”

  “可以那么说,但是我从来不想与众不同。不想做马戏团里的怪人。”

  伊冯说话时声音有变。自从马丁认识她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觉得她快要哭了。

  “上帝作证,谁说你是怪人了?”

  “我上学时一位老师说的。”

  在马丁亲切的追问下,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她曾参加一次笔试。由于摄影机般的记忆力,她的许多回答和教科书上的内容完全相同,评卷的女教师责备伊冯作弊。虽然伊冯否认,却没人相信。

  她万般无奈,只得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记忆力,其做法就同刚才马丁目睹的一样。

  女教师被证明错怪了人,却恼羞成怒,竟讽刺伊冯的此种能力,说她是“马戏团里的怪人”,说她这样背书“毫无价值”。

  马丁打断她,“只要理解你背得出的东西,就不是毫无价值的。”

  “哦,我确实是理解的。”

  “这点我相信。”他要她放心。“你脑子好,我领教了。”

  但是,在和那女教师冲突之后,她不仅掩盖她的天赋,而且试图把它丢掉。在学习时她故意不记忆词句,这倒收到一定的效果。不过这样一来,对于要求她学会的东西,理解的质量也随之下降,结果她考试成绩不佳,并在那次可通向兽医学院的考试中落榜。

  “教师可以干许许多多好事,”马丁说,“但愚蠢的教师也会干出大坏事来。”

  伊冯沉默无语地在回忆往事,神情凄然;马丁也出神地在思考着什么,一时寂然无声。

  马丁终于开口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或许,我倒也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你还愿意当兽医吗?”

  这话问得出她意外。“这有可能吗?”

  “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

  “当然想。我一直就向往当兽医。”

  “那我先去了解了解,”马丁说,“咱们看看结果怎样。”

  了解并不需要多久。

  两天后,在家里吃过伊冯准备的晚餐,马丁说,“咱们坐下谈谈吧,我有话对你说。”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他舒展地坐在单人皮沙发上,伊冯蜷曲着身子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尽管她想苗条一些,却仍没有减掉多余的重量。不过马丁早就说得明白,他不嫌她胖,倒喜欢伊冯丰满的躯体和线条,而此刻他正多情地凝视着。

  他对她说,“你可以报考兽医学院,考取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你所需要的合理生活费用,也可能甚至很有希望得到研究所的资助。万一得不到资助,我相信我还可以想办法。”

  她说,“但是我得首先干好别的,再通过考试这一关。”

  “是的,我已打听到你需要干的事,你先得考出三个A来——一是化学,二是物理,三是动物学、生物学或植物学。拿你的经验来说,考动物学最明智。”

  “是这样,”她有点犯疑。“这可意味着我放弃工作?”

  “在你准备A级考试时不用放弃工作。你可以在晚上和周末学嘛。我可以帮助你,咱俩一起干。”

  伊冯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地说,“我简直难以相信。”

  “你会相信的,只要发现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干。”

  “啊,我一定好好干。我保证。真的一定好好干。”

  马丁笑了。“我知道,有你那好记性,你会成功,会顺利地通过考试。”

  他停下来思索着。“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别照搬课本上的文字,免得试卷上与书上的文字雷同。何必让阅卷人同你那老师一样产生怀疑呢。不过你在考前练一练就行了。要通过考试有点窍门,我也可以教给你。”

  伊冯蹦起来,张臂搂住他。“啊,亲爱的,你真好;这主意真叫我激动!

  这准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哦,”他说,“既然你提到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碰到你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八

  西莉亚重返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后,人们起先表现出来的欣喜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马丁从英国报告了动物遭难的消息,这首先打击了那种情绪。接着总公司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大悲剧,投下了一片笼罩一切的阴云。

  那是一场事故——至少博恩顿警方后来把它归到“事故”一类——正发生在西莉亚回公司才三星期的一个工作日。

  上午九点还差几分钟时,西莉亚那配有司机的公车上了公司停车场的最高层,开到通办公大楼的玻璃天桥入口附近。西莉亚的司机紧靠天桥左侧把车停下,因为——据他后来说——车还在街上时,他已从后视镜里发现了霍索恩先生的罗尔斯-本特利在他后面不远。司机知道总经理一向把车停在靠外墙的老地方,位于西莉亚停车处的右侧,所以给他留出了通道。

  司机拉开了车门,西莉亚下了车,这时她才看到萨姆的车。她先是看到那与众不同的车头正沿下一层停车场的坡道向上驶来,到驶抵最高层时才看见了整个车身。

  西莉亚准备同往常一样,与萨姆一起走去乘专用电梯,于是就停步等着。

  只见那漂亮的车——这萨姆多年来引以自豪的心爱之物——正平稳地缓缓驶来。

  接着出事了。

  突然,车上那大功率的罗尔斯-罗伊斯发动机一声吼,轮胎刺耳地吱一声,那沉重的车子顿时向前猛冲,其速度之快是较差的车无法办到的。只见银闪闪、灰乎乎的一团从西莉亚和司机的身旁一掠,越过萨姆平素的停车处,直向前面的墙上冲去。那齐肩高的墙上没有遮栏,是唯一把停车场在空中围起的东西,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

  轰然一声巨响,墙被冲破,车子飞出去消失了。随后的这一瞬间对西莉亚来说似乎长极了,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从下面看不到的地方传来重物落地的砰然一声,以及金属崩裂、玻璃粉碎的声音。

  司机冲向围墙的豁口边;西莉亚第一个冲动是要跟去,但控制住了,一转念便回进车里,用车上备的电话报警。她报了出事地点,要他们火速派来警官、消防车和救护车;然后打给公司的总机,要已来上班的医务室医生立即去停车楼底层西边。西莉亚这才走到被萨姆的车撞出的豁口,向下张望。

  她见到的景象使她毛骨悚然。

  原先的豪华轿车已翻了个底朝天,全毁了。车子显然是头先着地,既从五十英尺高处掉下,车头就撞进了车身里,变形了的车子翻了过来,车顶也瘪了。虽然没有起火,却在冒烟。一只扭曲了的车轮还在乱转。

  幸而车子掉下的地方是块空地,当时下面没有人,除了一些灌木和青草外,没有其他可损坏的东西。

  这时有几个人朝摔坏的车跑来。西莉亚听见一些警报器的嘶叫声越来越近。然而罗尔斯-本特利已摔成这样,看来车里的人难以幸存。

  情况就是如此。

  消防队的营救人员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萨姆弄出来。这工作叫人很不好受,但他们做得不慌不忙,因为有个医生进车看了,证实了显而易见的估计——萨姆已当场死亡。

  照管这事的西莉亚给莉莲挂了电话。尽可能婉转地通报了这一噩耗,同时劝她不要到现场来。

  “要是你愿意,”西莉亚主动说,“我马上就过来。”

  没有回话。过了会儿莉莲说,“不必了,我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飘忽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她已备受痛苦,此刻又成新寡。西莉亚在想,妇女需要承担多少痛苦啊!

  莉莲说,“过一会儿我来看萨姆。你们把他送到什么地方,请通知我一声。好吗,西莉亚?”

  “好。我来接你,要不就在那里等你。”

  “谢谢。”

  西莉亚给朱丽叶挂电话,接着又给朱丽叶的丈夫德怀特挂,但都没有找到人。

  接下来她把负责公众事务的副总经理朱利安·哈蒙德召到办公室,指示说,“立即在报上登出萨姆去世的讣告。说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我要强调‘事故’一词,免得别人胡乱猜疑。你不妨说可能是加速器出了故障,以致车子失去了控制。”

  哈蒙德提出异议说,“没人会相信这话。”

  西莉亚这时真想哭,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把对方顶了回去,说,“别争了!照我说的去办。立刻就去!”

  哈蒙德离开后,她想她要为萨姆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只要她能办到——保住他面子,不让人说他是自杀。

  但对于和萨姆相熟的人来说,自杀是一目了然的。

  看来很可能是萨姆在蒙泰尼问题上感到绝望和内疚,被这思想负担压垮了,见到前面停车处的墙,突然想到不如一死了结,就将油门一脚踏到底,朝那不怎么结实的护墙冲去。据萨姆的朋友私下议论,这符合萨姆的特点:

  他记得那停车处下边是块空地,摔下去不会伤着别人。

  西莉亚心里还有点不踏实,感到内疚。她不清楚,是否萨姆早有轻生之念,前几次只不过让理智占了上风?他那天把车开上坡道看到西莉亚——西莉亚信心十足,管理着公司,行使着职权;而如果客观情况没使两人的地位突然这样颠倒过来,那职权本应属于他——是不是萨姆当时……?她不忍问到底,也永远问不出个答案。

  他脑子里不断出现另一想法:那是她回公司第一天在他办公室里,他对她说,“……还有件事,那事你不知道。”过一会儿又说,“我决不会告诉你。”

  萨姆那另一秘密是什么呢?西莉亚猜不出。不管是什么事,萨姆既死,这事也就无从知晓了。

  应死者家属要求,萨姆的丧事只有亲友参加。公司去的唯一代表是西莉亚,由安德鲁陪同。

  在殡仪馆的小教堂里,西莉亚坐在很不舒适的折叠椅上;一个不认识萨姆的殷勤牧师单调地说着他那一行的陈言老话。她极力想抹掉现实,回忆那丰富多采的桩桩往事。

  二十二年前——萨姆让她当新药推销员……萨姆参加她婚礼……她选定萨姆,准备跟在他后面在公司里一路晋升上去……在纽约的销售工作会议上,萨姆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为她辩护:“我站在这里,要你把我也算进去……

  如果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这间屋子,我们就都是眼光短浅的大傻瓜”……是萨姆力排众议,把她安置在快速道上……擢升她先到门市产品部门,后又让她负责拉丁美洲的业务:“将来的销售就靠国际市场了”……萨姆在议论他自己的晋升和他的两位秘书时说,“我猜想,他们准是交替着口授书信。”……萨姆这个英国迷对在英国设立研究所很有远见,他说,“西莉亚,我要你成为我最得力的膀臂。”……萨姆因判断失误,已赔出了声誉,现在连性命也搭进去了。

  她感到安德鲁在她身旁动了一下,递过一条叠好的手绢。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也是应死者家属的要求,只由莉莲和朱丽叶两人送萨姆的灵柩到墓地。

  西莉亚离去前和她俩讲了几句。莉莲脸色苍白,似乎已气息奄奄;朱丽叶的面容和眼神显得很硬气,看来在整个仪式中没有哭过;惹人注意的是德怀特没有出席。

  随后几天,西莉亚力争把萨姆的死因正式宣布为事故。她成功了,据她向安德鲁讲,原因主要是“似乎谁也不忍心为此争辩。再说,萨姆没办人寿保险,不牵涉经济赔偿问题”。

  合情合理地过了两个星期,公司董事会遴选新的总经理。人们认为这只是走走形式,西莉亚一定会当选。

  董事会结束才几分钟,塞思·费恩哥尔德就来到西莉亚的办公室,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受命通知你,”他说,“其实我真不愿意来,但是还得说,总经理一职不准备给你。”

  西莉亚没反应,他接着说,“你可能不相信,这确实不公平。可董事会里仍有几个人就是不喜欢让妇女当家。”

  “这我相信,”西莉亚说。“有些妇女干了一辈子才发现这一点。”

  “会上争论了好久,有时争得不可开交,”塞思说。“董事会分成两派,有几个人大声疾呼,坚决要选你。但反对者毫不退让。后来只好折衷。”

  据塞思透露,已任命了临时总经理。他叫普雷斯顿·奥哈洛伦,是个退休的银行总经理、费尔丁-罗思多年的董事。他已七十八岁,走路要靠手杖。

  他虽是受尊敬的理财专家,可对医药一行所知甚少,主要只限于在董事会上了解到的一点点。

  西莉亚见过奥哈洛伦几次,但了解不多她问道,“这‘临时’二字什么意思?”

  “奥哈洛伦答应至多干半年。在这段时间里,董事会要正式任命一位总经理。”塞思苦着脸说,“我还是告诉你吧,有人提议到公司外去物色人。”

  “明白了。”

  “我想我本不该说。不过老实讲,西莉亚,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说,‘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然后拂袖而去———分钟也不耽搁。”

  她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我要是那样做,别人会说,‘多像是女人所为!’而且我答应回来做善后工作,我要做下去。等做完了,反正……嗯,咱到那时再说吧。”

  这次谈话使她记起多年前萨姆和她的一次谈话。当时让西莉亚当推销业务训练部的副主任而不是正职。据萨姆说,原因是“公司里有的人接受不了,现在还接受不了”。

  她想起一句法语:事物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

  “你觉得太伤感情了吗?”安德鲁在晚餐桌上问。

  西莉亚略一思索后回答,“我想是这样,老觉着太不公正。不过,奇怪的是,我又觉得不像前几年那样难受了。”

  “我也是这样看的。要不要我告诉你什么缘故?”

  她笑了。“请讲吧,大夫。”

  “因为你已是实现了自己抱负的女人,亲爱的。你在哪个方面都这样。

  你是男人可能有的最贤惠的妻子,是最慈爱的母亲;你机灵、负责、干练,超过大多数男人。你已千百次证明了自己出众,所以不再需要什么头衔,因为了解你的人都了解你的价值——包括费尔丁-罗思董事会里那些大男子主义的蠢货在内,他们中谁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今天的事不应引起你丝毫不快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作出这决定的人大为失算,迟早他们会发现这点的。”

  安德鲁停下了。“对不起,我并不想大发议论,只不过想摆一摆事实,或许会使你高兴起来。”

  西莉亚站起身,伸出两臂搂住他,在亲吻他时说道,“如你所说,你真的已经使我高兴起来了。”

  第二天,温妮生了个壮小子。这喜事不仅使温妮和汉克高兴,乔丹一家也人人高兴。莉萨从加利福尼亚州,布鲁斯从宾夕法尼亚州都打来电话,向温妮热烈祝贺。

  温妮和往常一样,大大咧咧、从容不迫。“就像我中了头彩似的。”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满意足地说,“或许汉克跟我下次该生个双胞胎。”

  九

  文森特·洛德变了一个人。他精力充沛,喜气洋洋。

  他致力于科学上一种想法,追求一个除他以外很少人相信的梦想——发明能消灭游离基的药——近二十年后,这梦想终于成了现实。长期的专心致志就要获得报偿。

  目前只需按法律要求完成动物和人体试验,就可制成一种药,从而使至今仍有风险的药变成安全的良药。

  己菌素W——洛德对其发明的临时用名沿用了下来——在制药界内热烈地议论着,虽然它的详细情况仍是费尔丁-罗思的秘密。经常打听专利项目情况的其他医药公司了解这药的特殊意义,已表示对该药很感兴趣。

  有家公司是主要的竞争对手,其负责人给西莉亚打电话说,“洛德博士看来已经办到的事,我们自然希望我们的研究人员也能办到。不过,他们既然没有办到,我们就希望你们准备谈生意的时候,把我们公司排在第一个。”

  这新药可有两种用法,这也同样使人感兴趣。在配制别的药物时,它既可作为有效成分加进去——也就是制成复方药;又可单独制成药片,与其他药物同服。

  因此己菌素W将是一种“全面的”药,换句话说,它是一种药物学家的药,供研制其他药物的专家使用,且由许多公司经销而不是由一家公司经销。

  其他公司要获准后才能经营,但可能要付给费尔丁-罗思巨额费用。

  己菌素W的主要受益者将是关节炎和癌症患者。治疗这些病已有了很多强效的药,但因为有危险的副作用,处方上用得很少甚至干脆不用。有了己菌素W,那些副作用和危险性就可完全消除,或者显著减少。

  在一次销售计划会议上,文森特·洛德向西莉亚等人解释了这种药对关节炎的作用。他用的不是专业语言。

  “病人的关节发炎之后,就不能活动,引起疼痛。这是因为得这病时会产生游离基,游离基又会吸引白血球。白血球一增多,就会引起炎症并使之恶化。”

  洛德继续说,“但是,己菌素W可以阻止游离基的产生,因而白血球就不致被吸引过去。结果,炎症就不复存在,疼痛也随之消失。”

  洛德的解释引来几位听众的掌声。他乐得满脸绯红。

  他还补充说,由于有了己菌素W,其他轻一些的病痛也可以采用新的疗法。

  文森特·洛德研究上的大突破是在三个月前实现的。它标志着经过多少艰辛而令人厌烦的试验和失败,才取得这令人满意的光辉成就——在这历经反复失败的过程里,伤心泄气是屡见不鲜的。

  这过程本身也是衡量洛德成就的另一标志,因为目前有些人认为他的这种研究方法已过时了。

  简单说来,这是利用有机化学的原理,由旧药制成新药的方法:以一种现有的活性化合物开始,改变其化学成分,然后再改变……再改,再改,再改,必要时就一直改下去。这样做为的是凭旧药找出一种没有毒性或毒性很低的有效新药。洛德回顾往事,记起两年前已试过近千种不同的化合物而一无所获,但他发誓决不放弃试验。

  另一种方法比较新,史密斯克兰公司的杰出研究员詹姆斯·布莱克爵士以此研制出甲晴咪胺。那是先确定什么样的生物机能失常可用药物治疗,再研制一种全新的药物。而马丁·皮特-史密斯在哈洛采用的遗传学方法就更新一些。但即使用这两种新方法试验多年,还是可能以失败告终,当然一旦成功,必然研制出崭新的良药。

  但洛德早认定那较老的方法更适合他的目的和脾性。他欣慰地提醒自己,瞧!事实证明他完全对了。

  使洛德更高兴的是,有一支专家队伍在费尔丁-罗思和他一起攻关,发挥了各自的才智,把己菌素W搞到完善的地步。他们里面有化学家,生物学家,内科医生,临床药理学家,生理学家,毒理学家,兽医,病理学家以及统计学家。

  即使如此,由于动物及人体试验的计划比较繁复,还需两年时间才能向食品药物局申请推出己菌素W。

  听说皮特-史密斯的七号缩氨酸计划遭到挫折,洛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哈洛那里耽误两年,就意味着己菌素W可能首先上市。

  洛德心情一好,决定主动与西莉亚言归于好;在她重返公司后不久就到她办公室,祝贺她出任新职,并说,“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

  “倒是该我向你祝贺,”西莉亚说,“我刚刚看过关于己菌素W的报告。”

  “我估计这会被看成是本世纪的重大发现之一,”洛德郑重其事地说。

  尽管年龄的增长使其老成一些,但他那自视甚高的傲气并未稍减。

  交谈中,洛德在蒙泰尼问题上不愿承认西莉亚对而他错了。他的理由是:

  西莉亚只不过毫无科学根据地侥幸猜对了,因此,她跟手里拿到一张中奖彩票的人一样,在学识上并不值得信赖。

  尽管他试图与西莉亚改善关系,但萨姆死后并未让其当上总经理,他就放了心。他想,这次董事会总算还明智,否则他可受不了。

  世界进入新的一年。在这一九七八年里,己菌素W仍是费尔丁-罗思寄予最大希望的所在。

  临时任命普雷斯顿·奥哈洛伦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对西莉亚担负的责任和日常工作可说没什么变化。在董事会特别会议开过后的第二天,奥哈洛伦就坦诚地向她亮明了。

  他们的会见——只有他们俩——是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见到新换了主人,想到不久前这还是萨姆用的,西莉亚不禁为其去世而悲痛,对他已死的现实仍难以适应。

  老奥哈洛伦说话有教养,带新英格兰口音。他审慎地说,“乔丹太太,我愿意你了解,我并不坚决反对你当总经理;我同样坦白地承认,我没支持你当选。但要是多数人投票赞成你,我会随大流。这一点,我甚至告诉了别的董事。”

  “听你把这说成‘甚至’,真有意思。”西莉亚的语气禁不住略带酸涩。

  “顶得好!”老头笑了。她想,这人起码还有幽默感。

  “好吧,奥哈洛伦先生,”西莉亚继续很快地说,“这样咱们都了解彼此的立场了。对此我很满意。此外我需要听取你的指示:你要我怎样干?咱们如何分工?”

  “熟人都叫我斯诺(斯诺是“雪”的音译,英美有人以此为姓名。译者注)。”又是个苦笑。“得这诨名是因为我年轻时贪玩,老是滑雪。我倒愿意你就这样叫我,或许我也可以叫你西莉亚。”

  “好!叫你斯诺,叫我西莉亚。”西莉亚答道。“现在来研究如何分工吧。”她知道她话里有怨气,但她也不在乎。

  “那好办。希望你照旧,我知道你能力强,办法多。”

  “那你呢,斯诺?算我有能力有办法,你干什么呢?”

  他和颜悦色地责备她说,“总经理不必向常务副总经理汇报工作,西莉亚,应该倒过来。这样咱们之间先把话说明白。我承认在医药业务方面的知识决比不上你,实际上差得远。我懂得比较多的——几乎肯定比你懂得多——是公司财务方面的事。目前这方面的问题需予特别关注。因此,在我坐这把交椅的半年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要用大部分时间来考虑公司的银钱问题。”

  西莉亚心想人家对她彬彬有礼、颇有耐心,也就比早先高兴了一些。“谢谢你,斯诺,我一定根据安排,尽力干好我份内的工作。”

  “我相信你会的。”

  新总经理并不每天来上班。他来了就编制费尔丁-罗思今后五年的全盘财政规划。塞思·费恩哥尔德向西莉亚描绘这规划,说它是个“宝贝,真正有所贡献”。

  这审计人又说,“怪老头子走路倒要根手杖,可他的脑子不需要外力帮忙,还锐利得像把剃刀。”

  在这一段时间里,西莉亚本人也逐渐对他产生了感激之情——他支持她所做的一切,始终对她很有礼貌。她记起一句过时了的话来形容他,他真像“一个老派绅士”。

  因此,在一九七八年一月的最末一个星期,她得悉他患流感后卧床不起,感到十分惋惜;一星期后,斯诺·奥哈洛伦死于冠状动脉大面积梗塞。她真心感到悲伤。

  这次任命接替人的问题没有拖上两个星期,在奥哈洛伦葬礼后的第二天就解决了。

  临时总经理原来同意的任期是半年,虽然干了已四个多月,但公司外并无合适人选出现。

  可供选择的人只有一个,董事会选了她,在一刻钟内作出了本该去年九月就作出的决定:西莉亚·乔丹将成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

  十

  头年八月从夏威夷回来的客机上,西莉亚脑子里曾产生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那是由安德鲁的一句话引起的。

  他当时对西莉亚、莉萨和布鲁斯说,“我认为不该为一点不舒服,或一点自身局限性的症状就用药。”话题是关于怀孕的事,是蒙泰尼这场灾难引起的议论,那时他们大家都刚听说那灾难。

  安德鲁曾告诫女儿,“轮到你时,……如果你想要个结实健康的宝宝,什么药也别吃——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

  根据那些话,现在西莉亚准备给公司提出一条不变的方针。她给拟定的东西取了个名字:费尔丁-罗思信条。

  在她担任常务副总经理期间,就考虑过尽早提出这主张,因怕遭到否决就搁下了。

  甚至被任命为总经理之后她也不急,而在等待时机,因为她知道她打算干的事需经董事会批准。

  现在是九月,七个月已过去,她准备提出这建议了。

  比尔·英格拉姆最近已提升为分管销售和经营的副总经理,他协助起草费尔丁-罗思信条,其中草拟的前言如下:

  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庄严保证

  第一条凡供妇女妊娠期间使用、旨在治疗正常妊娠中出现呕吐、恶心等自然的或自身局限性症状之任何药品,本公司概不直接或间接地研究、生产、散发或经销。

  第二条费尔丁-罗思将通过一切渠道,积极倡议:对正常妊娠期中的孕妇,不以处方便其获得并直接使用第一条所述的药品或其他来源的这类药品。

  第三条费尔丁-罗思建议:在整个妊娠期,孕妇不要服用本公司与其他医药公司的处方药或非处方药。因医疗上特殊需要由内科医生处方所用之药除外。

  第四条费尔丁-罗思将进一步积极倡议:孕妇在整个妊娠期戒酒戒烟,避免吸入别人喷出的烟雾……

  还不止这几条。另有涉及内科医生的条款——大致是支持医生、病人之间建立咨询与信赖的关系。这是怕得罪有处方权的医生们——费尔丁-罗思的大主顾。还有涉及特殊情况的,例如医疗上出现紧急情况时,用药就可能成为压倒一切的必需。

  正如比尔·英格拉姆说的,“西莉亚,信条全文比我长期来所看到的此类文件有意义得多。咱们医药界多年前就该有人做这件事了。”

  在西莉亚辞职前那次关键性会议上,英格拉姆和她的意见相反,赞同如期推出蒙泰尼。因而在西莉亚重返费尔丁-罗思时他很后悔,又忐忑不安。几个星期后他吐露说,“出了这些事后,我真不知道你是否还要我在这里工作。”

  “答案是要,”西莉亚告诉他。“我了解你工作努力,也清楚我可以信任、依靠你。至于过去的事,你判断失误。这种事有时咱们都会犯的。倒霉的是,这失误终于造成极严重的后果。不过这不是你一人的错,我想你已从中吸取教训了。”

  “哎呀,我那个教训!我那个痛苦!真恨不得我有那份聪明和胆量,当时能跟着你。”

  “不一定要跟着我,”她劝他。“即使现在也无此必要。我也会有办错事的时候,假如你认为我错了,我希望你告诉我。”

  西莉亚升任总经理后,对人事作了些调整,有几人调升了职务。这些人里面就有比尔·英格拉姆。他在晋升后的新岗位上干得非常出色。

  西莉亚现在已是董事会的正式成员。董事会将开会讨论她提出的费尔丁-罗思信条,为此她认真作了准备。

  她没有忘记萨姆曾给她谈起他在董事会上的难处,也记得多年前萨姆要在英国筹建研究所时,对那计划曾有争议,在董事会里还遇到阻力。因此西莉亚估计会有反对意见。

  使她惊奇的是,竟没什么反对意见,几乎没人反对。

  董事艾德里安·卡斯顿是金融托拉斯集团的主席。这位思想缜密的人提了个问题:“把我们自己和医药的一个方面永远断开,这样做是否明智和必要?有朝一日在那方面研制出了大为有利可图的更安全的新药又怎么办?”

  他们的会议在总公司的董事会会议室举行。西莉亚朝胡桃木的长会议桌那头看去,回答说,“卡斯顿先生,我认为这正是我们必须办到的。这样办也是为了使我们自己以及将来接替我们的人将不受诱惑,不至于去碰运气或冒风险,以免把本公司卷进另一场蒙泰尼事件中去。”

  她往下讲时,大家聚精会神地静静在听。“记忆淡忘得很快。现在许多年届育龄的妇女已不记得酞胺哌啶酮了,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过不了多少年,对蒙泰尼也会产生同样情况。那时医生开什么药,孕妇就用什么药。但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咱们可和它不沾边。要记住,因用药而影响了正常妊娠的整个历史是充满灾难的。

  “时间和经验都已证明:妊娠期是种独特的健康状态,最好顺其自然。

  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经历着一场妊娠期药物的灾难,正为之付出重大代价。

  今后,我们要在道德与经济方面努力干得好些,从别的方面去开发财源,而且敦促其他公司也这样去办。”

  西莉亚原来估计老资格的董事和律师克林顿·埃瑟里奇会跟她唱反调,可他这时却发言支持她。

  “谈到财源,我赞成乔丹太太的主张,把蒙泰尼的灾难变成商业上有利的好事。恐怕你们有的人还没注意到,这份所谓的信条——这董事把它举起来——是非常聪明的主意,它是我们推销其他药物的一篇呱呱叫的宣传品,会有很高的美元价值。我想,这一点到时候我们会发现的。”

  西莉亚心里一怔,接着提醒自己不妨接受这支持,即使他支持的理由不妥。同时她纳闷:埃瑟里奇明明是文森特·洛德的朋友和后盾;很久以前萨姆就发现,这人有时把研究部主任的观点带到董事会会议上来。洛德是知道费尔丁-罗思信条一事的,也知道今天要在董事会上讨论,他和埃瑟里奇几乎可以肯定商量过这件事。因此……她眼下接受的这一支持,是否间接表明洛德向西莉亚承认他在蒙泰尼问题上的歉意呢?她认为这点她永远不得而知。

  董事们主要就如何实施这信条提出问题来讨论。但最后作结论性发言的是电视广播网的巨头欧文·诺顿。

  诺顿在几天前刚庆祝过他自己的八十二大寿,这时在长会议桌的另一头望着西莉亚,干巴巴地说,“乔丹太太,你也许注意到了,我们终于尊重你的女性判断力了。我和跟我一样的其他人只能抱歉地说,我们拖得太久了。”

  西莉亚诚挚地说,“先生,你的话使我非常愉快。”

  接下来是投票表决。大家一致同意把这信条定为公司的正式方针。

  费尔丁-罗思的信条影响巨大,但对一般公众而言,其影响并不如西莉亚所希望的那样大。

  大夫们除少数例外,大都喜欢它。一名妇产科医生的来信说:

  请费心再寄我几份,我将给一份配上镜框,挂在我诊室的墙上。我认为孕妇不宜用某些姑息剂,所以,如她们因我不开姑息剂处方而说我服务不周时,我当以此信条示之。

  我们不相信对每种症状都有药可用。你们站在高度职业道德的立场,增强了我们的信心。祝愿贵公司日益兴隆!

  给这大夫和许多来信索取的大夫再寄去了若干份。

  持异议的大夫其反对的理由是,应由他们向病人建议什么时候该用或不该用什么药,而不应由制药公司来说三道四。不过从来信的数量看,这样的医生占极小比例。

  费尔丁-罗思信条由公司用广告形式大量登出,但只登在医药及科技杂志上。最初西莉亚主张在报纸上和一般刊物上登,但被人劝阻了,说是会引起医药同业公会的对立情绪,他们与食品药物局一样,对于在处方药问题上直接与消费者打交道不满。

  或许就因为没这样做,报纸对费尔丁-罗思信条不很重视。《纽约时报》在金融消息版刊登了短短两段文字的报道。《华盛顿邮报》则在后面不显眼的栏目里登了同样的报道。在其他报纸上只用作补白。电视方面,尽管公司的公众关系部门设法请电视制片人加以宣传,他们却不予理会。

  比尔·英格拉姆向西莉亚发牢骚说,“如果我们上市的药,出现了事前未料到的有害副作用,那些电视新闻的典范人物就要扒我们的皮。可我们干这类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时,得到的却只是几声哈欠。”

  她回答说,“那是因为电视新闻本身过于简单化。电视从业人员受的训练是寻找震动大、效果快的消息,所以避免需要动脑思索的新闻,因为那要占用太多的播映时间。不过别着急,那方针有时对我们有用处。”

  英格拉姆有些怀疑,说道,“届时务必告诉我一声。”

  其他医药公司对费尔丁-罗思信条的反应各各不同。

  经营孕妇用药品的公司持公开敌视态度。一家这种公司的发言人就公开说,那信条“只是花一点点小钱买名声的拙劣宣传”。

  其他一些公司的看法是,费尔丁-罗思一心想“比尔等圣洁”,说不定已损害了制药业,但并未说明在哪方面造成了损害。然而也有一两家竞争对手公开表示赞赏。一位制药业中颇受尊敬的领导人对西莉亚说,“老实讲,我真希望是我们公司先想到这一点。”

  “这些反映不说明任何问题,”西莉亚私下向安德鲁吐露,“只证明一条:你不可能使人人都满意。”

  他鼓励说,“耐心些,你干了件好事,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总有一天你会为这涟漪扩散之远而惊奇。”

  另外的阵阵涟漪是由蒙泰尼激起来的。其中的一阵涟漪发源于华盛顿的国会上。

  老资格的国会人士——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的助手们断断续续花了一年时间注意蒙泰尼的问题,如今断言这是个理想的题目,可供他们头儿在参议院调查听证会上瞄准。“理想的”在这里是指公众会感兴趣,情况已大量披露,而且几乎肯定会作电视报道。正如这参议员总爱提醒那些政治上亲他的人,“咱们千万别忘记,电视就是群众和选票的所在。”

  于是,以多纳体为主席的参院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宣布,将于十二月初开始在华盛顿特区举行听证会。该参议员在十月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说,已传证人届时出席。直接了解情况的其他人也应邀与小组委员会的成员联系。

  西莉亚一听到这报道就打电话给华盛顿的昆廷律师。

  “这真是坏消息,”他断言。“恐怕你们公司,很可能还有你这位公司的主要发言人乔丹太太,要有一段不好过的日子。如果你愿意听听意见,我劝你现在就为这次听证会准备起来,找辩护律师协助。我知道那些听证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你保证,那参议员的班子,会把他们能搜集到的一切最难听的传闻和事实都发掘出来公诸于众。”

  十一

  “蛊惑民心的政客”一词即使未在古希腊的克里昂时期(克里昂〔?-公元前422〕。原雅典制革工人的儿子,能言善辩,以攻击古雅典民主政治家伯里克利起家,登上政治舞台。他的政敌修昔底德、阿里斯多芬称他为“盅惑民心的政客”。译者注)造出来,也会因勾勒美国参议员丹尼斯·多纳休之需而产生;他就是此类人物最突出的代表。

  他出身于有钱有势的人家,却装成而且经常自称是“普通人家的儿子,是‘土生土长’的平民百姓”。没有比这种说法更不准确的了。但谎言重复得多了,许多人就会接受下来,信以为真。

  这参议员还喜欢被标榜为“穷苦百姓的发言人,替穷苦人向压迫者斗争的人”。究竟多纳休的灵魂深处是否真心关怀穷苦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反正,这类雅号他可充分利用。

  如果国内哪个地方发生了大卫对歌利亚的斗争(大卫是《圣经》中人物,年轻时曾打死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亚后成为以色列国王。译者注),只要有新闻价值,多纳休一定会火速赶往现场,嚷嚷着支持大卫们,哪怕有时在明眼人看来,显然是歌利亚有理。他的助手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卫总是多数,到选举时,他们就可以派用场了。”

  也许出于同样理由,多纳休在劳资纠纷中总支持有组织的劳工,即使劳工的要求过分,他也决不为资方说话。

  他早就发现,对雄心勃勃的政治家来说,有失业者和工人的场合是肥沃的土壤。因此,在失业率较高的时期,这参议员不时和找职业的人一起出现在职业介绍所门外和失业者攀谈。他诡称这是“亲自去看看,了解一下失业者的想法”——这高尚的目的,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不能反对。然而有趣的是,新闻界总了解这参议员的意向,电视台人员和新闻摄影记者早已候在那里了。于是,他那为人熟悉的面孔带着和失业者交谈时关注备至的神情,就会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中和次日的报纸上出现。

  至于其他“平民百姓”的问题,这参议员本反对商人乘飞机头等舱享受税率打折扣的优待,他最近发现这已收到效果。他争论说,如果人们要享受头等舱的特权,就应自己掏腰包,不能让别的纳税人来贴补他们。于是他在参院提出议案:为增加税收,对头等舱机票不得打折扣。但他完全清楚,这提案肯定会在立法过程中夭折。

  在此期间,对此事的报道很多。为使这一蛊惑惹人注意,他自己乘机时总坐经济舱,而每次出发前都向新闻界打招呼。然而在机上后部的经济舱,他比头等舱的乘客领受的照顾还要周到。有一件事他从不公开提起:他大都乘舒适的私人飞机作空中旅行——不是用家族信托基金包的飞机,就是由朋友提供的。

  从外表看,多纳休矮而壮,胖乎乎的脸使他显得年轻,不像已四十九岁;他体重虽超过标准但不显得肥胖,自称“填得厚实倒也舒服”。绝大部分时候,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中,他显得亲切友好,满脸含笑。他的衣着、发式故意不甚整洁,以符合“平民百姓”的形象。

  虽然客观的人看来,多纳休是个投机家。但许多人确实喜欢他,喜欢他的不光他那一伙人,还有他的政敌。原因之一是他颇有幽默感,经得起别人开他的玩笑。其次,他是个好伙伴,和他在一起总是很有趣。

  这后一特点使一些女人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多纳休以善于利用这特点著称,尽管他婚姻关系稳定,也常在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女们陪伴下出现。

  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二的上午十点刚过,在参院的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多纳休参议员敲响小木槌要大家安静,宣布议程将在他简短致辞后开始。

  这次会选了个显赫的地点,在原参院办公大楼的SR253室举行。主席和其他参议员坐在高高的U字型台子后,面对证人和听众。从三扇大窗可俯瞰参院的花园和喷泉。室内有个大理石壁炉,哔叽窗帘上面印有美国的国徽。

  多纳休照着准备好的稿子开始念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发生了一件世界范围的可怕悲剧。据说悲剧所涉及的孩子们智力和其他正常功能受到某药的破坏。在我国,那药前不久还有人开方和出售,药名蒙泰尼。”

  这参议员说话有力,气派十足。室内百来个人都静悄悄地在听;各电视摄像机的镜头都对准着他。除多纳休外,在座的还有八名参议员,其中五名属多纳休的多数党,三名属少数党。主席的左侧是小组委员会的首席律师、原波士顿的地方检察官斯坦利·乌尔巴赫。参议员座席后面是小组委员会的十五名工作人员,有的站着,有的坐着。

  多纳休继续说,“此次听证会是要调查这一系列事件的责任,看是否……”

  西莉亚被排定为第一个发言的证人,她听着主席以估计得到的言辞在继续其开场白。她坐在一张铺有绿呢台布的桌子前,旁边是她的律师恰尔德斯·昆廷。可敬的昆廷总算被她请来,接受了这额外的任务。她是这样求他的,“对蒙泰尼的情况,眼下没有别人比你更了解,而且我信得过你的意见。”

  昆廷关于今天会议的意见明确而直截了当。他坚持要西莉亚做到,“尽可能把全部情况老实、清楚、简要地讲出来。别想耍小聪明,也别想驳倒丹尼斯·多纳休。”

  昆廷之所以提出这后一点,是因为西莉亚打算摆出一件明显的事实:两年多以前,有人认为食品药物局拖延批准美国引进蒙泰尼没有道理,对该局提出了抗议。多纳休曾是抗议者之一,指责拖延一事“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

  昆廷坚决反对说,“千万别那样!首先,多纳休一定还记得他的话;即使不记得,他手下的人也会提醒他,因而他一定已准备好对策。他很可能会说,他受了医药公司宣传之害等等。其次,这样做,他会和你结仇,那是极不明智的。”

  接着昆廷向西莉亚概述了一些华盛顿生活中的现实。

  “在美国,参议员有很大的权势,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总统还略胜一筹,因为他们施展权势不易被察觉。政府的任何部门他们都能钻进去搞点名堂,只要不过分、不违法就行。政府内外的重要人物也迫不及待地去讨好参议员,即使损害了别人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交易制度。根据这制度,参议员的权力——既可用来成全人,也可用来祸害人——是最大的交易筹码。因此,要同参议员为敌的人肯定是傻瓜。”

  西莉亚记取了昆廷的忠告,告诫自己在同多纳休交锋时要记住这点,尽管对这人她已感到厌恶。

  文森特·洛德也陪同西莉亚前来,现在坐在昆廷的另一侧。在西莉亚代表费尔丁-罗思发言并受到盘问时,这研究部主任的唯一任务是根据需要来回答问题。

  多纳休结束了开场白,略一停顿后宣布说,“我们的第一个证人是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总经理西莉亚·乔丹太太。乔丹太太,你愿意介绍一下你的同事们吗?”

  “好的,参议员。”西莉亚寥寥数语介绍了昆廷和洛德。

  多纳休点点头。“昆廷先生我们很熟悉。洛德博士,我们很高兴你能到会。乔丹太太,我想你有个发言,请讲吧。”

  西莉亚仍坐在证人席上,对着面前的扩音器讲了起来。

  “主席先生及小组委员会的委员们:多纳休参议员在几分钟前把那件事正确地称为一场世界范围的悲剧。首先敝公司谨向这场悲剧中的受害家属表示深切的惋惜和同情。虽然尚缺乏完整的科学证据,而要汇齐这种证据可能要花若干年时间,但就目前情况看,孕妇子宫里的胎儿受到损害,肯定是蒙泰尼这药造成的。只是受害者在整个人口中占的比例很小,而且此种情况难以预见,尽管对该药先是在法国等国,后又在获得美国食品药物局正式批准前,都广泛试验过。”

  西莉亚的声音清晰,但调门不高,故意不讲得铿锵有力。她的讲稿虽经多人仔细推敲加工,但主要是她和昆廷两人的成果。她念时没有离开讲稿,只在适当的地方偶尔加上一两个短语。

  “敝公司还想指出:有关蒙泰尼的一切事宜≡各阶段的试验、分配、报告——都是按法律行事的。实际上,当人们对该药产生严重怀疑时,敝公司在法律上并无此种要求的情况下,不等食品药物局作出决定,就主动撤回蒙泰尼。”

  西莉亚继续讲,“现在我愿意回头来谈谈蒙泰尼在法国原产地的情况。

  这药是由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研制成功的,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声誉卓著……”

  她这发言不仅内容准确,而且不牵涉个人情绪。这种讲法的确定,也经过费尔丁-罗思总公司以及昆廷在华盛顿的事务所的讨论。

  昆廷问过西莉亚,“你打算怎样提你为蒙泰尼辞职的事?”

  她曾回答,“根本不提。辞职是我个人的事,凭的是直觉和良心。既然我已回来,又代表公司,就只报告公司干的事。”

  “那在公司干的所有事情上,你的良心摆在哪里?”

  “仍然完好无损,仍然没动地方,”西莉亚断然回答。“他们若问起我辞职的事,我会如实回答。我只是不打算主动提这事;只为让自己面子好看,我是不提它的。”

  西莉亚还提醒昆廷说,她辞职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当时她就知道这是个弱点,也是她没有将辞职公之于众的原因。

  此刻她在参院小组委员会上说,“对蒙泰尼的安全性,直到一九七六年六月接到澳大利亚一份报告之前,都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甚至接到后也似乎没有理由为之操心,因为澳大利亚政府的调查……”

  她把蒙泰尼事件从头一步步讲来,讲了四十分钟。在结束时,西莉亚说,“敝公司遵照小组委员会传票的要求,提供了证实我这发言的各项材料。在其他方面,我们也乐于合作,乐于回答提出的问题。”

  提问立刻开始。第一个提问的是小组委员会的律师斯坦利·乌尔巴赫,他长脸薄唇,给人的印象是难得有笑容。

  “乔丹太太,你提到了最先那个澳大利亚报告,说是它有可能引起对蒙泰尼产生怀疑。这是贵公司开始在美国推出这药之前七八个月的事,对吗?”

  她心算了一下,“对。”

  “你在发言里提到另外两次不利的报告,分别来自法国和西班牙。这两次也都发生在贵公司在美国销售蒙泰尼之前,对吗?”

  “不完全对,乌尔巴赫先生。你讲它们是不利的报告,而事实上——在那时——那些报告是吉伦特公司的文件,说是他们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对蒙泰尼的指责并不确凿有据。”

  乌尔巴赫律师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要是咱们扣字眼的话,那我这样问:那些报告是不是有利呢?”

  “不是。或许我可以节省咱们的时间,在制药行业里,‘不利的报告’有其特定意义。照那意义看,那两个报告都不属于这一类。”

  律师叹口气,“叫它们‘关键的报告’,证人看行吗?”

  “我看可以。”西莉亚已感到情况将难以对付,她已面临严峻的局面。

  多纳休参议员插话说,“律师提出的这一点非常清楚:你们这些人——你们公司——在将蒙泰尼推上美国市场之前,是否就知道那三个报告?”

  “我们知道。”

  “但你们还是照样干下去,照样卖这药?”

  “参议员,对任何新药总会有否定意见的。我们对所有的意见都必须仔细审查并作出评价……”

  “请注意,乔丹太太。我并没请你讲解制药工业如何行事。我的问题只需要你回答‘是’与‘否’就行了。我重问一遍:既已知道有那几个报告,你们公司是否仍在继续干下去,把那药卖给美国的孕妇?”

  西莉亚沉吟不语。

  “我们正等你回答,乔丹太太。”

  “是的,参议员。不过……”

  “‘是的’这回答就够了。”多纳休朝乌尔巴赫点点头,“继续问吧。”

  于是那律师问道,“费尔丁-罗思要是对那几个报告多作点调查研究,把蒙泰尼的上市日期推迟一下,岂不更为恰当、更为慎重吗?”

  西莉亚有苦难言,因为这正是她坚持的论点,后来并曾为之辞职。但她记起了自己在这儿的身分,回答说,“事后想想,是这样的,是该推迟一下。

  不过在当时,公司也是根据科技方面的意见办事的。”

  “谁的意见?”

  她回答前先思考了一下。意见自然是洛德提出的,不过她要讲公道。“我们研究部主任洛德博士的意见。但他提得有根据,因为吉伦特公司的资料看来可信。”

  “这问题我们待会儿问洛德博士。同时……”乌尔巴赫查看笔记。“你们决心干下去,不推迟蒙泰尼上市日期,尽管有那些不利的……请原谅,我是说那些关键的报告。这样做是不是和指望赚取利润有关?”

  “嗯,利润总归是个因素……”

  “乔丹太太!是,还是不是?”

  西莉亚暗自叹息。有什么用?每个问题都是圈套,全都设计好了,让你一步步钻进事先定好的结论里去。

  她只好说,“是。”

  “那笔利润对你们公司非常非常重要吗?”

  “人们是那样看的,是的。”

  “那笔利润你们估计有多少?”

  别有用心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无情逼来,可她还能在内心的一角问自己:

  这些问题的内容都非常接近事实,难道真就那样包藏祸心?不久前,她自己不也想提出这些问题吗?这些问题本应向萨姆·霍索恩提出,可他死了,现在却由她来顶,这不是令人啼笑皆非吗?自离开夏威夷以来,她第一次记起了安德鲁当时的告诫:“如果你回去……蒙泰尼的混乱局面就将由你来收拾。”和以往多次的情况一样,安德鲁说对了。

  由于午餐时休会,西莉亚的苦难也就暂停。多纳休参议员通知她说,“乔丹太太,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不过等会儿请到场,还有问题要问呢。”他接着宣布:“午餐后下一个证人是文森特·洛德博士。”

  十二

  昆廷和西莉亚是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午餐的,吃的是三明治和保温瓶里的咖啡。车子一直在原参议院办公大楼外面等候他们。“在车里吃既省时间又无人打搅,比去别的地方强。”昆廷解释了他的这一安排。现在车子①

  停在杰斐逊车道上,离史密森学会不远。身穿制服的司机在车外来回走动。

  曾邀请文森特·洛德一同在车上进餐,但被他辞谢了,因为他已另有安排。

  “你今天给搞得很难堪,我是指把你个人搞得很难堪,”过一会儿后,昆廷说。“对那一套你觉得怎样?”

  西莉亚苦着脸说,“谁还能怎样?我烦极了。”

  “他们搞的是一种战术。”律师呷了口冒热气的咖啡。“这类调查会是种政治把戏,需要有个坏蛋亮亮相。你既代表你们公司,正好就是一个。不过我可以想办法改变这局面。”

  “什么办法?”

  “让我先把一些背景情况给你说说。多纳休和他手下的人了解你在公司里反对蒙泰尼的立场,也知道你为此而辞职。他们什么事都打听得出来,都是些精细人。他们也很可能了解你回公司时坚持的条件,而且肯定还知道有个费尔丁-罗思信条,也知道其作者就是你。”

  “那为什么……”

  “听我把话说完。而且要尽量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昆廷见到一群过路的游客向车内窥视,就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收回注意力继续对西莉亚说,“多纳休那帮人干吗要为维护你的形象操心?要是为此操心了,他们的锋芒还能指向谁呢?肯定不能指向一个死者吧,对死者他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想你讲的我全明白,也知道你说这是政治把戏的意思。”西莉亚应道。

  “不管怎么说,难道事实就毫不重要了?”

  昆廷说,“如果我是对方的律师,我可以这样回答你的问题:是的,事实总是重要的。但是从蒙泰尼的情况看,事实在于你们公司干了些什么。因为费尔丁-罗思推出了蒙泰尼,就应该承担责任。至于你本人——不错,你当时辞了职。但是你又回来啦。既然回来,也就得在蒙泰尼问题上承担你应负的责任,尽管是在既成事实之后。”昆廷苦笑了一下。“当然,我可以完全从另一方面来争辩,照样有说服力。”

  “这些律师!”西莉亚一声干笑。“他们到底还有信仰吗?”

  “他们尽力想有,但矛盾心理永远是这一行的障碍。”

  “你刚才说你有办法。是什么办法呢?”

  “这小组委员会里,”昆廷指出,“有几位少数党的成员对你们这行业①由英国科学家史密森(1765—1829)捐款创建的研究机构,1846年在华盛顿建立后领导美国许多博物馆、研究所、艺术馆等机构。

  是友好的。也有个少数党的律师。他们都还没有发言,也可能不会发言了,因为一发言就可能被误认为是支持蒙泰尼的——这是不可能采取的立场。但如果我请他们中的一位帮帮忙,那人可以提些问题,让你带出你本人的履历,这就使你脸上有光,不至于那么难堪了。”

  “如果那样办了,对费尔丁-罗思有啥好处?”

  “没好处,可能还适得其反。”

  西莉亚认命地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不管它了吧。”

  “你如执意不变,”这律师忧伤地说,“可要倒大霉的。”

  下午的会开始后,文森特·洛德把证人用的话筒挪到自己面前。

  率先发问的仍是乌尔巴赫。他要洛德先报自己从事科研工作的资历,然后小组委员会的律师问起蒙泰尼最初阶段的情况。洛德回答所有这些问题时,信心十足,轻松自如。

  大约一刻钟以后,乌尔巴赫问,“蒙泰尼就要在美国上市时,你们公司知道了澳大利亚、法国、西班牙的那些报告。那时,你是否建议过把上市时间推迟?”

  “没有,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在那当口推迟上市,这决定应当由行政管理人员去作。我是研究部主任,只管科技方面的事。”

  “请解释清楚。”

  “我这就解释。我当时的职责是:对手头的和由吉伦特公司提供的资料作出科学估价。根据那些资料,我没有理由去建议推迟上市。”

  乌尔巴赫追问道,“你用了‘科学估价’一词。除了科学以外,对那三份报告你有没有感想或直觉之类的东西?”

  洛德这是头一次犹豫以后才回话。“按理会有。”

  “是按理会有,还是确实有?”

  “噢,我当时有点不安,不过,那没有科学根据。”

  一旁听着的西莉亚本很放松,这时马上集中心思听了。

  乌尔巴赫继续问,“洛德博士,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当时是否有点左右为难?”

  “噢,是的。”

  “一方面是科学,而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人,又有你的‘不安’——我用的是你的原话——因此你为难了。这样说对吗?”

  “我想你可以那么说。”

  “这不是我想你想的问题,洛德博士,也不是我可不可以这么说的问题。

  而是你想怎么说。”

  “那……好吧,我想你刚才说得对。”

  “谢谢。”小组委员会的律师低头看了一眼笔记本。“博士,作为正式记录,我要问:在你看到我们说起的那些报告之后,你有没有支持过如期推出蒙泰尼?”

  “没有,我没有支持过。”

  这一连串的回答使西莉亚大吃一惊。洛德在撒谎!对如期推出蒙泰尼的计划他不仅支持,还在萨姆主持的会议上投了赞成票,对西莉亚的疑虑和她要求推迟的主张嗤之以鼻。

  多纳休参议员凑到话筒前说,“我想问证人这么个问题:洛德博士,如果你负有行政管理之责,而不光是负科技方面的责任,你会不会提出推迟的建议?”

  洛德又犹豫了。然后他断然回答说,“会的,参议员,我会提的。”

  这杂种!西莉亚气得给昆廷匆匆写条子:他说的不是事实……她停笔不写了。这有什么用?假如她指责洛德不老实,两人争辩起来,一个指责,一个否认,能争出什么名堂呢?在这听证会上,这毫无名堂。她带着厌恶的心情把刚写了几个字的便条揉成一团。

  又向洛德提了几个问题以后,对他提供的证词表示感谢并请他自便。洛德当即离开了会场,既没有向西莉亚说一声,也没有朝她那边看一眼。

  传唤的下一个证人是莫德·斯特夫利博士。

  这位“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主席从后排座位大步向前走去,显得信心十足。她走到放着话筒的证人席,离西莉亚和昆廷的座位有一点距离。

  她没有往他们那方向看。

  多纳休参议员很热情地欢迎这位证人。之后,斯特夫利博士宣读她准备好的讲话稿。其内容有四部分:她在医药方面的资历,她那设在纽约市的协会的组成情况,该协会对各医药公司所持的否定态度和该协会早就反对蒙泰尼等。

  虽然西莉亚并不喜欢她发言中的重点和一些暗含的意思,内心还是承认斯特夫利讲得在行、感人。跟两年前她们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样,这位协会负责人仍很漂亮利落,今天穿的是套合身的栗色服装,朴素美观。

  关于蒙泰尼,斯特夫利说,“我们的抗议不幸因为缺乏资金而受阻。我们协会没有巨大的财力,不像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公司能拿出几百万元搞销售宣传,蒙蔽医生和公众,让这些人相信蒙泰尼这药安全可靠。可他们明明知道——对蒙泰尼,他们就是知道——有很多迹象表阴并不是那么回事。”

  见到斯特夫利略一停顿,丹尼斯·多纳休就插话进来。“博士,在蒙泰尼问题上,自从证明了你们的看法正确以来,我想你们的组织获得的捐款已增加了。”

  “确实增加了,参议员,我们希望这次听证会——我们欢迎这样的会——结束后,捐款还会大大增加。”

  多纳休笑而不答。斯特夫利继续发言。

  西莉亚感到不安,因为斯特夫利把她去该协会总部的事也抖了出来,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而她本想避免这点。

  在乌尔巴赫盘问斯特夫利博士时,此事又被提出。

  小组委员会的律师问道,“乔丹太太是哪天去你们协会总部的?”

  斯特夫利查看了下笔记。“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当时乔丹太太说过她拜访你的目的吗?”

  “她说她要和我谈谈。谈的问题之一是蒙泰尼。”

  “那时,蒙泰尼已获食品药物局批准,不过尚未正式销售。我这样说对吗?”

  “对,是这样。”

  “而且,那时你们协会正在活动,要食品药物局取消该项批准,这也对吧?”

  “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坚决,正力图争取这一点。”

  “你们力图阻止蒙泰尼上市,这种努力是不是看来使乔丹太太犯愁了?”

  “噢,她确实不怎么高兴。她为蒙泰尼辩护,说它安全。我当然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说过她认为那药很安全的理由吗?”

  “我记得很清楚,她没说过。当然,在医学上她没资格作出那种判断,但这并没阻止乔丹之类热心于做买卖的人,他们照样在作出判断。”斯特夫利流露出蔑视的口气,接着补充一句。“反正,当时我很吃惊,她了解的情况竟如此之少。”

  “你能把你吃惊的原因说得具体些吗?”

  “可以。你该记得,当时澳大利亚那件指控蒙泰尼的案子已经发作,已受到广泛的注意。对吗?”

  乌尔巴赫有礼貌地笑笑。“提问题的该是我吧,博士?”

  斯特夫利也回他一笑。“对不起。我要说的是,乔丹连澳大利亚那案件的正式审理记录都没看过。她承认没看过,我就劝她回去看看再说。”

  “谢谢你,博士。那么在谈的过程中,你有没有这样的印象:乔丹太太是代表她那费尔丁-罗思公司来找你的?”

  “我敢肯定是这样的。”

  “再谈你们协会积极要求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撤消批准一事,你是否有此印象:费尔丁-罗思对你们的行动焦急不安了,才派乔丹太太来求你松动松动?”

  “噢,我有过这印象,但不能证实。不管怎么说,如果那就是她找我的目的,她一定马上就看出来:绝无发生这一情况的可能。”

  西莉亚边听边注视着她,心想:斯特夫利不像洛德,倒是没有撒谎。可是那断章取义,那讲话的语气,以及带倾向性的强调之处,能使任何谈话的本来面目大变其样!

  多纳休参议员拿着一张纸,对着面前的话筒说,“斯特夫利博士,我手里有一份叫做‘费尔丁-罗思信条’的材料。如果你没有见过,我可以把这份递给你。”

  “我已看过,参议员,看一遍就足够了。”

  多纳休笑笑。“我料想你会有看法,我们希望听听。”我认为那所谓的信条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毫无廉耻的促进推销的宣传品。它利用了这场可怕的悲剧。它对那些遭受蒙泰尼之害的婴儿和家庭,简直是一种侮辱。”

  西莉亚气昏了,正想跳起来说理,感到昆廷的手按住她胳臂,要她克制。

  她这才强忍着没站起身,脸却气得通红。

  小组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少数党参议员贾菲温和地说了一句,“可是说实在的,斯特夫利博士,如果一个公司实际上承认了错误,又保证今后要……”

  斯特夫利打断他的话头说,“是征求我的意见我才讲的。要是那转移人们视线的货色骗得了你,先生,它可骗不了我。”

  多纳休参议员似笑非笑地放下了他手里的文件。

  斯特夫利博士又回答了几个问题,随后接受了提问人的谢意,退出了会场。

  主席宣布,第二天出场的第一个证人将是食品药物局的吉地昂·麦司博士。

  那天晚上,西莉亚在她下榻的麦迪逊饭店的套间里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话的人是朱丽叶·古德史密斯。她说她就在楼下的大厅里。西莉亚请她上楼来。朱丽叶进屋后,西莉亚非常亲热地拥抱了她。

  西莉亚想,萨姆和莉莲的女儿很见老,不像是只有二十三岁。但这并不使她惊奇。她看来还瘦了些——瘦得挺厉害,这倒使西莉亚想起留她共进晚餐,但遭到了拒绝。

  朱丽叶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因为我正好在华盛顿,与朋友住在一起。我看到了这次听证会的报道。他们对你不公平。在那腌臜药的事上,公司里只有你一个人行得正、站得稳,其他人个个都贪婪腐败;而今却让你代人受过。”

  她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西莉亚轻声细语地说,“事情的过去和现在,并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

  她向朱丽叶解释,她是公司的高层代表,也就成了多纳休参议员及其手下人直接攻击的目标;另外,在推出蒙泰尼的问题上,她个人的言行当时也没起作用。

  西莉亚说,“问题在于,多纳休想把费尔丁-罗思弄得就像是大众的公敌。”

  朱丽叶说,“也许他是对的。这公司是大众的公敌。”

  “不对,我不同意这点!”西莉亚断然说,“在蒙泰尼问题上,公司犯了严重错误。但过去它做过许许多多好事,而且今后还要继续做好事。”甚至此时此刻,西莉亚还非常乐观,激动地在想着七号缩氨酸和己菌素W。

  “还有,”西莉亚接着说,“不管你父亲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已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完全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既不‘腐败’,也不‘贪婪’。他是个正派人,做的是当时他认为正确的事。”

  朱丽叶反驳说,“这我怎么能相信呢?他给我吃那些药片,却不对我说明那是些还没有获得批准的药。”

  “尽力原谅你父亲吧,”西莉亚劝她。“如果你不原谅他,他现已死去,你恨他有什么好处呢?徒然折磨你自己罢了。”见朱丽叶在摇头,西莉亚又说,“到时候你会原谅的。”

  她是明白人,当然不会打听朱丽叶儿子的情况。她那儿子快两岁了,正在残废儿收容所里,并将在那儿度过一生。她只是问道,“德怀特好吗?”

  “我们在办理离婚。”

  “啊,不会吧!”她的惊讶和焦急都出自真心。记得在朱丽叶和德怀特的婚礼上,她曾深信他们的婚姻将是牢固持久的。

  “到孩子出生后的头几个月为止,一切都美满幸福。”朱丽叶的声音因灰心丧气而平板低沉。“等我们发现孩子的情况不妙并得知原因后,似乎一切都再也不起作用了。德怀特怨恨我父亲甚至比怨恨我更深。他要控告费尔丁-罗思和我爸,要在法庭上跟他们算帐,他要亲自办这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

  西莉亚说,“不行,那样会把一家人拆散的。”

  “那以后,我们试着弥合一下,”朱丽叶忧伤地说,“可没有效果。我们都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那时我们才决定离婚。”

  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可西莉亚在想:蒙泰尼除了带来那明显的灾难外,还给人们带来多少的伤心事和悲剧!

  十三

  在参院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调查蒙泰尼一事的听证会上,在所有出席作证的证人中,要数吉地昂·麦司博士最受煎熬。

  在盘问麦司的过程中,出现了富于戏剧性的时刻。多纳休参议员以其可与上帝耶和华相比的调门,指着麦司训斥。“你是代表政府的,代表政府规定的所有防范条款的,居然放出那怪物来祸害美国孕妇和无法自卫的胎儿。

  因此你别想不受谴责地就从这里安然溜掉,也得受受良心的责备,得叫你一辈子良心不安。”

  几分钟前,麦司的发言使满座震惊。他承认,在他提议食品药物局批准蒙泰尼之前,他根据最早澳大利亚发来的报告,就对该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而且那怀疑始终存在。

  负责盘问他的乌尔巴赫一听这话,几乎是在喊叫:“那你为什么还批准呢?”

  麦司回答这问题时很激动,可是说不出道理。“我……我就是不知为什么。”

  这回答引起会议室里听众一阵清晰可闻的惊讶之声,这回答坏得无以复加,既不可信,也太可怕。随后就是多纳休刚才那严厉的申斥。

  在此以前,麦司虽然显得有点紧张,倒还沉得住气,能清楚地叙述他负责蒙泰尼新药申请的审查情况。一开始,他简短地谈了他自己,说送上来的资料相当浩繁,有三百零七册共十二万五千页之多。而且,在他对资料作了种种查询后,还补来了材料。因此进展很慢。他说,他查询的问题,最后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他没有提来自澳大利亚的那份报告,那只是在他后来回答提问时才谈了出来。

  提问中一接触到澳大利亚那事,麦司就显得激动不安。接着似乎突然全垮了,这才迸出那句可怕的回答——“我就是不知为什么”。

  西莉亚明知麦司处境不妙,可对他还是颇表同情,认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太大。这一点她后来对恰尔德斯·昆廷也谈到过。

  这律师评论说,“像这种时候,倒是显出英国的药物批准制度比咱们国家的好。”

  西莉亚问他为什么,昆廷解释说。

  “在英国,药物安全管理委员会向卫生大臣提出建议。颁发新药许可证的是卫生大臣。当然建议是公务人员向大臣提的,但责任由大臣负。因此出了问题就由他,而且只由他一个人去对付议会,承担责任。

  “一个英国的政府大臣是不至于没胆量到像咱们国家这样——让麦司这样一个公务员去代人受过,上国会山承担责任。如果我们有同样强大的道德规范,那么美国的卫生、教育、福利部的部长就应该到这里来接受多纳休的质问。然而,这部长现在又在哪里?很可能躲在他的办公室内,也许逍遥自在地到城外去了。”

  昆廷认为,美国的批准药物制度还有另外一个弱点。

  “你看到这里正发生的一种后果:那就是食品药物局的工作人员变得过分谨慎,不愿被拉到国会的小组委员会上来,或许还要受磨难。因此,他们不是及时批准应予放行的药物,而是扣压下来,等呀等,有时等得实在太久。

  显然,对待新的药物,一定的小心——非常小心——是必要的,但过分小心可能就糟糕了,那就要延误医药上的进步,把医生、医院和病人应该获得的治疗和其他救助方法全给剥夺了。”

  当麦司的苦难终于结束,宣布休会时,西莉亚才替他松了一口气。由于她原先对他同情,这时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麦司博士,我是费尔丁-罗思的西莉亚·乔丹,我只想说一声……”

  她惊愕不安地打住了。因为一提起费尔丁-罗思,麦司的面孔就变了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是仇恨的恶狠狠的脸。此刻他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说道,“离我远点!听见了吗!永远,永远不许再靠近我!”

  没等西莉亚定下神来答话,麦司已转身走开了。

  就在她身后的昆廷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受震惊的她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一提到公司的名称他就这样了,好像气疯了似的。”

  “是吗?”昆廷律师耸耸肩。“麦司博士不喜欢制造蒙泰尼的公司,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不会光为这事,我敢肯定。”

  “我就不去操这心了。”

  不过,那满脸仇恨的表情,后来一整天都在西莉亚的脑海里流连不去,使她困惑不安。

  文森特·洛德在华盛顿多逗留了一天,西莉亚就他头天下午所作的证词跟他亮了底。谈话是在她下榻的饭店套间里进行的。她直捅捅地责备他撒谎,问他,“为什么?”

  令她吃惊的是,这研究部主任对她的指责并不争辩,而是悔恨地说,“对,我是撒了谎。很抱歉。当时我很紧张。”

  “你当时看来并不紧张。”

  “不一定得表露出来。那些问题都打到我的痛处。我弄不清乌尔巴赫那家伙已经知道了哪些事。”

  “他可能知道哪些事?”

  洛德犹豫着如何回答。“我猜想,不至于超出我们知道的那些事吧。反正,我当时考虑的是:我那样回答可以尽快结束他们的盘问,让我离开。”

  西莉亚对此并不信服。“为什么偏偏你就要比别人更快地离开?不错,这件事对大家,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愉快的。我们都该对得住自己良心。但在蒙泰尼问题上,我们从没干过违法的事。”她停了一下,突然闪出个念头。

  “难道干过吗?”

  “没有!当然没干过!”可是,这回答却慢了一小会儿,慢得太明显了一些。

  萨姆的话,就像上次那样又回到西莉亚的耳边:“还有件……那事你不知道。”

  她探询地盯住洛德。“文森特,关于蒙泰尼和费尔丁-罗思,有没有瞒着我的事?究竟有没有?”

  “我对你发誓——没有。会有什么事呢?”

  他又在撒谎,她知道这一点。她也知道,不管萨姆心中藏着的是什么,这秘密并没有随着萨姆的死而无从得知——那事情里有洛德的份。

  但是眼下,她不能再追问下去。

  小组委员会的听证会开了四天。出席作证的其他证人中有两个医生——他们是神经病理学家,检查过受蒙泰尼损害的婴儿。其中一位曾去欧洲对病例作过调查,现在他把那些婴儿的幻灯片放给大家看。

  光看外表,画面上的这些孩子个个都和正常的孩子毫无差别。不过他们大都是躺着的。据这专家说,“除了最简易的动作外,其他任何动作他们都得靠人帮忙才能完成。而且,在胎儿时期,这些孩子的脑子就受到了严重损害。”

  有几个小孩的脸蛋很可爱。有一个——比其他小孩大——是两岁的男孩,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支撑着他,一对好像懂事的眼睛正对着镜头,脸上却毫无表情。

  “这小孩,”神经病理学家对室内沉默的观众讲解,“永远不会像你我一样地思考,而且,对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几乎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孩子的稚嫩小脸使西莉亚鲜明地记起布鲁斯两岁时的样子,那已过去十六年了。就在几天前,正在威廉斯学院上学的布鲁斯还来过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学院好极了!我爱这里。我最最喜欢的是,他们叫你思考,思考,思考……

  西莉亚曾庆幸:放幻灯片时把室内的灯光调暗了;后来才发现用手绢擦眼泪的人不光是她一个。

  医生讲完后,多纳休参议员似乎说话都有点困难了。西莉亚想,是啊,尽管他哗众取宠、玩政治手腕,到底也还是有感情的。

  听证会进行到第四天那最后一个下午,西莉亚再次出席作证时,多纳休一度有过的软心肠已无影无踪了。甚至在和手下人员交谈时,他似乎也很不耐心,烦躁易怒。西莉亚被叫起来之前,昆廷轻声对她说,“当心,听这大人物的口气,好像他午餐吃的东西很不对劲似的。”

  小组委员会律师乌尔巴赫向她提问了,问的是早先其他证词中与她有关的事。

  文森特·洛德曾作证说,他如负有责任定会推迟蒙泰尼的销售。律师问起此事时,她回答,“我们事后交换过意见。我所记得的情况与洛德博士的有出入。不过,我看为他说的话争论没有意义,就那样吧。”

  关于她走访“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总部一事,西莉亚回答说,“对事情的解释各有不同。我拜访斯特夫利博士是一时心血来潮,是抱着友好的意图去的。我以为我们可能互相学到一点什么,结果未能如愿。”

  乌尔巴赫问,“你去的目的是不是要谈蒙泰尼的事?”

  “并不很明确。”

  “可是你们确实是谈了蒙泰尼吧?”

  “是的。”

  “你当时是否希望说服斯特夫利博士和她那协会,使之停止或暂缓要求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撤回批准的运动?”

  “我没这样希望。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你的访问是否是正式的,代表你们公司的?”

  “不是。实际上,费尔丁-罗思里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我想去访问斯特夫利博士。”

  坐在乌尔巴赫旁边的多纳休似乎很不高兴。他问道,“你的回答全是真话吗,乔丹太太?”

  “我的回答统统是真话,”她这时怒不可遏,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给我用测谎器呢?”

  多纳休脸色一沉。“你不是在这里受审。”

  “对不起,参议员,我没有注意到!”

  多纳休怒目圆睁地示意乌尔巴赫继续往下问。

  问题转到费尔丁-罗思信条上。

  “你已听到斯特夫利博士的证词,她把这文件说成是‘毫无廉耻的促进推销的宣传品’,”乌尔巴赫说。“你同意这评价吗?”

  “当然不同意。这信条只有一个直截了当提明了的目的——规定我们公司今后的方针。”

  “啊,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否认定:它根本不会有促进推销的宣传价值?”

  西莉亚觉察到圈套正在拉开。她一定要高度警惕。

  “我没那么说。但如果——既然这是一份真心实意的宣言——它最终出现了那样的价值,也不是我们的本意。”

  多纳休烦躁起来。乌尔巴赫转过身去探询地招呼道,“参议员?”

  这主席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插进来。随即绷着脸说,“这都要看怎么解释了,对吗?我们究竟该相信斯特夫利博士那样有献身精神、毫无私心的人,还是该相信一家企业的女发言人呢?这家企业财迷心窍,以至于事先明知有的药物不安全,还经常用它们使人丢掉性命或变成残废。”

  听众席上发出阵阵惊叹声。连多纳休的手下人员也显得不安,觉得他太过分了。

  西莉亚不顾一切地尖刻问道,“这问题是冲着我来的吗,参议员?要不然,看来它是不是这么回事:它是极有偏见、未经证实的言论,暴露出这听证会不过是拙劣地装装样子,而结论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作好了,对吗?”

  像早先对麦司那样,多纳休指着西莉亚说,“我要警告证人,这儿有一种罪名,叫作藐视国会罪!”

  她什么也不顾了,立即顶回去。“你别惹急了我!”

  参议员吼道,“我命令你把这话讲清楚!”

  西莉亚已经气得不想克制自己了。她几乎没听见昆廷的低声恳求,甩开他的手,刷地站了起来。

  “我讲。我要指出,你今天在这儿审判蒙泰尼,审判费尔丁-罗思和食品药物局。可两年前同样是你,曾经抱怨过迟迟不批准蒙泰尼的事,并说那是荒谬可笑的。”

  “撒谎!现在你犯了藐视国会罪,太太,我从来也没说过这种话。”

  西莉亚感到格外地高兴和满足。多纳休忘记了。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在那么多事情上发表过那么多的言论,哪能全记住!如果他手下的人知道他说过这样的话,反正也没有提醒过他。在这两点上,昆廷都估计错了。

  西莉亚带来个为防万一的文件夹,一直放在身前,到这时她才把它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叠订在一起的剪报,选了最上面的一张。

  “这是从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七日《华盛顿邮报》上剪下来的。”她在念的时候仍然站着。

  “蒙泰尼是为孕妇准备的药,目前正在食品药物局审查中。今天在问起这事时,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把食品药物局的迟迟不批准说成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

  她还说,“在其他报纸上也有同样的报道。”

  西莉亚停一下。“参议员,还有别的东西。”她从文件夹里又选出一张剪报。

  多纳休的脸色已红得像块深红色砖头,他伸手去拿小木槌,可少数党的贾菲参议员喊道,“别,别!让这女士把话讲完。我要听。”

  “你指责我们这行业害死了人,”西莉亚对多纳休说,“可从你十八年前进入国会开始,对于烟草补贴一事,你每年都投赞成票。我这里有你的投票记录。参议员,这些年在你赞成票的帮助下,害死了多少得肺癌的人——比制药业多少年以来害死的人要多得多。”

  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喊叫之中,这也包括多纳休敲下小木槌时的嚷叫声。他宣布,“本次听证会现在闭会。”

  十四

  对西莉亚说来,这次听证会以倒霉的经历开始,却以个人的胜利结束,或者说似乎是结束了。

  就在她和多纳休参议员爆发冲突的当晚,在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全国广播公司电视网的晚间新闻中,几乎都播放了戏剧性场面的全过程。一位评论员后来写道:“戏剧效果奇妙,实况录像极佳。”

  第二天,各报也同样突出地刊载了这则新闻。《纽约时报》的标题是:

  勇敢的女士击败参议员

  《芝加哥论坛报》的标题是:

  多纳休参议员刁难乔丹

  但在事后此公追悔莫及

  报纸还强调了另外一点。

  原来在这件事上,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都曾作过准备,找过材料。正如一位记者对朱利安·哈蒙德说的(哈蒙德又把这话转告了西莉亚),“我们大多数记者都了解到:乔丹太太曾为蒙泰尼一事辞职,在重返公司前曾坚持不等食品药物局作决定便立即撤回该药。但对于如何利用这点背景材料上,看来谁也没有把握,因此我们没把这发表出去。事情的结果证明,暂不发表的效果更大。”

  于是,在亮出底牌后,多数报道使西莉亚在两个方面形象高大。首先,她一出一进费尔丁-罗思这一现已公开的事实,揭示了她是一个具有高尚道德准则的人。其次,在参院听证会上,她不愿为了自己面子好看而牺牲雇主,这行为表现出可贵的忠诚。

  《华尔街日报》在一篇社论的开头处写道:

  在通常情况下,商界里所具有的荣誉感多于其受到的赞誉。因此,能使某种荣誉不仅清楚地表现出来,而且还被大家公认,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西莉亚从华盛顿回来的几天后,朱利安·哈蒙德来到她办公室。这负责公众事务的副总经理高兴地拿来新收到的一批剪报,摊在西莉亚的办公桌上。过了不多一会儿,秘书通报昆廷已到。

  自从国会山最后那一天以后,西莉亚还没有见过华盛顿的这位律师。他此刻前来是要同她一起,对后来提出的某些解决蒙泰尼诉讼的办法进行审查。

  西莉亚叫秘书请他进来。

  寒暄时,她觉得他面有倦容,情绪不高。她请他坐下。

  哈蒙德说,“我正要走,昆廷先生。”他指着那些剪报说,“我们刚才在品尝胜利的果实。”

  昆廷显得无动于衷。“你就这样称呼它们?”

  “当然啦!”副总经理似乎很惊奇。“你不吗?”

  回答颇有脾气。“如果你们认为那样,那么你们两人都眼光短浅。”

  一阵沉默后,西莉亚说,“好吧,律师。你有看法,请告诉我们。”

  “所有这些东西,”昆廷指了指剪报,“还有你们看到的电视报道,都是令人飘飘然的玩意儿,可是过不了几个星期,大部分就会被人遗忘。这些宣扬也就一点不重要了。”

  是哈蒙德发问了:“那什么才重要呢?”

  “重要的是你们公司——还有你西莉亚本人——招来了一个可怕的敌人。我了解多纳休。你使他出了丑。更糟糕的是,你是在参议院,在他这地盘上干的,而且后来还让千百万人看见了这场面。他对此决不会善罢甘休!

  决不会的!只要今后他有机会整治费尔丁-罗思,或整治你西莉亚,他就会高高兴兴地下手干。他甚至可能想方设法地干,而美国的参议员——像我有一次告诉你的——有的是动用权力的办法。”

  西莉亚心想,这一席话犹如突然让她冰水浇头。她明白:昆延是对的。

  她问道,“那么你认为我们该怎样呢?”

  这律师耸耸肩。“暂时倒没什么。将来嘛,尽量提防着点。你自己——或者费尔丁-罗思——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让多纳休参议员抓住。”

  十五

  “乔丹太太是怎样一个人?”伊冯问马丁。

  他想了想才回答说,“漂亮,坚强,聪明,特别精通自己的业务;她坦率、正直,所以,你要是和她打交道,总清楚她对你的看法。”

  “我们就要见面,我已感到紧张了。”

  他笑道,“没有必要,我料定你们会彼此喜欢的。”

  这是七月里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两人都在哈洛的马丁住宅里,伊冯完全搬过来住已快一年。她原来住的那套小公寓房间已退掉,因为那似乎是一项不必要的开支。

  此刻起居室里,到处都摊放着书籍和纸张,显得杂乱无章。这是因为伊冯正在学习,以便参加A级考试,而现在离考期只有六个月了。这情形已持续了一年半。当初在马丁的鼓动下,她挑起了边工作边学习的重担。他们指望这样最终会使她考上兽医学院。

  学习进展顺利。伊冯喜欢这样的生活,感到未曾有过的幸福。她的欢乐情绪使整个屋子里喜气洋洋,这连马丁也感染上了。她白天照常在研究所上班,有些晚上和周末还要到外边去接受教师的指导。马丁也像他保证过的那样帮助伊冯,用他的实际经验辅导她学习。

  他们快乐的另一原因是研究所的工作取得进展。从受到“争取动物权利者”搞的那场灾难性袭击后,重新收集资料的工作比估计的要快许多。现在,不仅全部损失的资料已完全补齐,而且在七号缩氨酸的研制上,已进行到可供管理部门作产品审查的阶段。

  因此,西莉亚将于下星期三带人从新泽西州来哈洛。

  然而,此刻想到西莉亚就分了心。马丁几分钟来一直皱着眉头,继续看一本教科书——默里的《有机化学原理》。

  “自从我学这本书准备学位考试以来,他们已把它改写过了,一些新东西虽没有实用价值,你也要记住它,考完就不用管它了。”

  伊冯问,“你是讲那些化学分类名称吗?”

  “当然啦。”

  日内瓦制的化学制品名称是由国际理论和应用化学联合会制定的。该会缩写为IUPAC,读作“尤帕克”。其基本目的是,任何化合物的名称应同时表明该化合物的结构。因此异辛烷就成为2,2,4-三甲基戊烷,醋酸(即普通的醋)又叫乙酸,普通的甘油又叫丙烷1,2,3-丙三醇。倒霉的是,那些本该使用IUPAC名称的化学家却很少用它,但是主考人还要求用。这样,伊冯就得为应付考试记住新名;为今后实验室工作记住旧名。

  她问,“你在实验室用IUPAC的名称吗?”

  “不常用。我们大多数都记不住它们,而且也不实用。不管怎样,两种名称我都要考考你。”

  “考吧。”

  马丁一连说出了二十种化学制品,时而用旧名,时而用较新的代号。伊冯每次都能毫不迟疑地一口气背出它对应的新名或旧名来。

  马丁把书一合,摇摇头。“你的记忆力仍使我惊服。但愿我有这样的记忆力。”

  “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你才不让我试用七号缩氨酸?”

  “那只是部分原因,主要是我不愿你冒风险。”

  一个月前,马丁曾在所里贴出通知,标题是:征求志愿者。

  通知说明,要在健康人的身上做首次系列试验。所里的工作人员,凡是愿意注射七号缩氨酸的,可在通知的下方签名。试验目的与可能冒的风险均一一详细列出。通知贴出前,马丁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劳·萨斯特里立即跟着签了名。几天后,签名的又加上了十四人,包括伊冯在内。

  马丁从总的签名人中挑了十名志愿人员,伊冯不在其内。她问起原因时,马丁敷衍她说,“以后再说吧,这次算了。”

  人体试验的初期目的,不是研究七号缩氨酸的积极效果,而是想发现有什么不良副作用。马丁当时给西莉亚打电话是这样说的:“在英国,允许我们自愿做这种试验,但在美国,你们就需要等食品药物局的批准了。”

  志愿试药者每天接受一定剂量的七号缩氨酸。经过连续二十天的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副作用。马丁很高兴,但他也知道还需要做大量的人体试验。

  伊冯叹息说,“我真愿马上用些七号缩氨酸,说不定这是我减肥的唯一办法。顺便告诉你,我买了些熏鲑鱼明天吃。”

  马丁笑开了,对她说,“你真是个天使。”熏鲑鱼是马丁在周末最喜欢用的早餐,因为这时他能慢慢享用。

  他的话严肃了一些。“明天我要去看我母亲。今天和父亲谈过,他告诉我,医生讲她没多久了。”

  马丁母亲的健康状况恶化得虽然缓慢,但阿尔茨海默氏症却无情地在发展。几个月前马丁已把她送进剑桥的一家疗养所,现在她已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马丁的父亲仍住在那幢舒适的小平房里,那还是马丁进费尔丁-罗思不久就为他父母租下的。

  “我很难过。”伊冯伸过手去,同情地抚摸他的手。“对,我陪你去,只是请你别介意我在车里看书。”

  他们商定明天吃过早饭就走。马丁想顺路在他办公室稍事停留。

  次日上午在研究所里,马丁浏览着邮件和头天计算机算出来的结果,伊冯却信步走进了动物室。稍后马丁在动物室里找到了她。

  她站在一个装有几只老鼠的笼子前面,马丁听见她在喊叫,“你这老色鬼!”

  他觉得有趣,问道,“说谁呀?”

  伊冯转过身,随即指着笼子说,“这是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好色的小动物。只是最近它们好像彼此没个够,宁肯不吃也要交配。”

  马丁一看,伊冯刚骂过的那只老鼠仍在同一只顺从的雌鼠交配,同时旁边笼子里也有一对老鼠在兴冲冲地交媾。

  他看了看挂在两个笼子上的说明卡片,注意到所有这些老鼠都注射过最近提纯的一批七号缩氨酸。

  “你说它们‘只是最近’才好色起来,你指的什么?”

  伊冯犹豫一下,然后正脸盯住他。“我想……自从它们接受注射以来。”

  “它们都不是小老鼠吧?”

  “它们要是人的话,都该领养老金了。”

  他笑了,说,“没准儿是巧合吧。”然后心里却嘀咕起来:是巧合吗?

  伊冯似乎看到他心里去了,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星期一,我请你检查一下注射过七号缩氨酸的老鼠的繁殖率情况,告诉我是正常还是高了。”

  “不需要等到星期一,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大高过正常情况。可是此刻以前我一直没联想到……”

  马丁严厉地说,“别瞎联想!东假定西假定可以把人引入歧途。只要把你得出的数字告诉我就行。”

  她顺从地说,“好的。”

  “然后,你另选一些雌雄搭配的高龄鼠,编成分开的两个新组,但要雌雄一笼。一组注射七号缩氨酸,另一组不注射。我要用计算机来算出这两组老鼠的交配特性。”

  伊冯咯咯笑道,“计算机是算不出多少次的……”

  “我想也算不出,不过可以记下产了多少窝鼠崽子,这就行了。”

  她点点头。这时马丁感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天买熏鲑鱼时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米基·耶茨是你那些志愿试药者之一,对吗?”

  “对。”耶茨是实验室的技术员,是志愿接受七号缩氨酸试验者中年龄最大的。几年前,在西莉亚跟前对老鼠作断头操作一事后,他曲意讨好马丁。

  志愿接受七号缩氨酸的试验是其最近的一次贡献。

  “噢,我在市场上见到了他的太太,她说,米基的工作使他觉得他自己返老还童,这有多好呀!”

  “这指的什么?”

  “我问了她。她脸红了,说最近米基觉得非常‘精神,有劲’——这两个词是她的原话——他在床上不让她闲着。”

  “她是指最近?”

  “我敢肯定是这样。”

  “他以前没有这样过?”

  “据她讲,几乎没有过。”

  “我真吃惊,她会提起这种事情。”

  伊冯笑道,“你不怎么了解女人。”

  马丁若有所思,接着说,“咱们上车吧,在去剑桥的路上咱们再谈。”

  开始,他们一边开车,一边听新闻广播,这大半是政治方面的消息。在英国,这是满怀希望、激动人心的一段时期。两个月前大选,选出了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来掌权。现在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她的政府正在给英国注入一种新的进取精神,而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英国就一直苦于缺乏这种精神。

  新闻播完后,马丁关上收音机,又继续思考起那更切近的问题来。

  他说,“我很担心。我们今天上午谈到的问题,我希望不要成为大家的话题。你给我讲的那些老鼠繁殖的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另外,不要对人讲起新研究的问题,那问题我们必须弄清楚,尽管我不喜欢那设想。不过,那检查结果在交给我之前,一定要锁好,也别再讲米基和他老婆的事了。”

  “我全照办。”伊冯说,“但我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那么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已研制出一种药,我希望它具有重要意义,能得到人们的严肃对待,能与疾病作斗争。但是,如果消息传出去,说它有某种春药的作用——还有减肥效果一事,这究竟是否是好事可没把握——那将最糟糕不过了。那就会使我们的一切努力落个不好的名声,会使我们显得又在搞蛇油似的。”

  “我想我明白了。”伊冯说,“既然你已把道理讲清楚了,我决不会去说的,不过别人的嘴很难堵得住。”

  马丁神色严峻地说,“我怕的就是这点。”

  他们抵达剑桥时已是上午十点左右。马丁把车直接开到护理他母亲的疗养所。她躺在床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必要时才把她抬出去一下。她记忆力已完全丧失,连最简单的事也记不住,而且跟多年来的情况一样,当马丁走到她身边时,她一点也没有认出儿子的迹象。

  马丁和伊冯并排站在床前。他在想,他母亲似乎眼见得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已骨瘦如柴,双颊深陷,头发越来越稀少。早几年她刚垮下来时——大致在西莉亚去他们在凯特的旧居的时候——还可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但如今连这点也已不复存在了。

  看来,阿尔茨海默氏症不仅已侵蚀他母亲的脑子,也在吞噬着她的身体。

  马丁轻声对伊冯说,“为找出一种多少可以防治这病的药尽点力,这一直是我的梦想。当然,要过若干年我们才能了解这梦想是否已实现了。然而我们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十分重要,所以我不愿意任何东西使我们已经取得的成就变得庸俗。”

  伊冯说,“我确实明白了,特别是现在。”

  以前马丁也带伊冯来看他母亲,每次伊冯都要握住老太太的手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谁也弄不清,可马丁总觉得她那样做给他母亲以安慰。今天,伊冯也握住她的手,但是,连心灵上这么点微弱的交流也察觉不出了。

  从疗养所出来,他们驱车去看马丁的父亲。马丁给他父母租的那套房间在城西北,离格顿学院不远。他们在房后一小块可以干粗活的地方找到了老皮特-史密斯。到处摊着他那老行当的工具。他正用木槌敲打凿子,试着在凿一小块大理石。马丁对伊冯说,“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过去是石匠。”

  “知道。不过我不知道您现在还能干这种活,皮特-史密斯先生。”

  这老人说,“不行啦,手指头都僵了。但是孩子,可我想给你妈的坟头做块墓碑,这是唯一还能替她干的事。”他询问地望着马丁。“这样可以吗,眼看她还活着时就做?”马丁搂住了父亲的双肩。“可以的,爸爸。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需要一大块大理石。可很费钱呢。”

  “你不用担心费钱,你需要多大的就订购多大的,让他们把帐单送给我。”

  马丁朝伊冯一看,见她正在哭泣。

  十六

  “我完全同意你关于性刺激作用的看法。”西莉亚对马丁说,“如果七号缩氨酸被人看成某种春药,作为有重大意义的药就会声名扫地了。”

  “我想不让外界知道这事,这有可能办到。”马丁说。

  “我没这么大把握,”西莉亚承认,“但我希望你对。”

  这是西莉亚来到研究所的第二天,正在马丁的办公室和他个别谈话。早些时候马丁正式告诉她,“我可以向你报告,我们试制出一种看来能延缓智力老化、促进思维敏捷的补药,这两种功效同时存在。一切迹象表明情况良好。”

  西莉亚想,当年她根据萨姆的指示曾来哈洛,考虑关闭这研究所,到现在已过去了很长时间。而且,如果从萨姆、她本人和马丁在剑桥那初次令人难忘的会见算起,时间就更长了——已有七年之久。

  她说,“看来没什么疑问,你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他们相处时彼此都觉得轻松愉快,如果有一方不时回忆起他们那一夜风流的韵事,反正也决不提它。显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是一支插曲,已完全过去了。

  西莉亚与马丁商谈的同时,从费尔丁-罗思总公司陪同她来的六名行政人员也在分别按专业讨论七号缩氨酸的前景。这涉及的项目有制造、质量控制、材料来源、成本核算、包装、产品经营。这些将构成总计划的各个方面,以确定该药将如何推出并进入世界市场。劳·萨斯特里、奈杰尔·本特利以及哈洛的其他人员都到场,回答了美国来的小组提出的有关问题。

  尽管七号缩氨酸还需经过一年以上的临床试验,之后还需获得政府的批准,但是许多将来的问题现在就必须作出决定。最主要的是确定费尔丁-罗思新建一个制药厂的投资金额,这既可能是一场白耗了大本钱的赌博,也可能是信心十足的精明成功之举。

  该药将以何种方式让人使用,这问题也很重要。

  马丁对西莉亚说,“我们研究这问题时可谓绞尽脑汁,现在建议把药喷入鼻腔。这是即将流行的现代用药方式,今后用药将越来越多地采用这种方式。”

  “我知道。人们正在议论胰岛素也准备这样喷入。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们没有把它制成注射剂。”

  他们俩都知道,同那些病人可在家里取来就用的药相比,任何注射药的销量都要差得多。这是制药业的基本常识。

  “如果从鼻腔喷入的话,”马丁解释说,“七号缩氨酸须溶解于掺有净化剂的中性盐水里。净化剂可保证最佳吸收率。”

  据他透露,已经试了好几种净化剂,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它既无毒,对鼻孔粘膜也不产生刺激,而且是最近在美国上市的费尔丁-罗思新产品。

  西莉亚很高兴。“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全靠本公司来制成这药?”

  “正是,”马丁微笑道,“我知道你会满意的。”

  他继续解释道,这药的常规剂量是一天两次。它在英国的临床试验即将开始,并由最近进研究所的两名医药博士协同负责。“我们的试验将集中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人,不过在特殊情况下,上下限都可有所变化。我们还要让阿尔茨海默氏症的早期患者试用该药。它不会根治这病——那是毫无指望的——却可能抑制其发展。”

  接着,轮到西莉亚报告在北美进行试验的计划。“我们想尽可能早些开始,但因为有一些准备工作还需经食品药物局批准,我们会比你们稍晚一些,但不会晚太多。”

  他们继续讨论那充满希望而又激动人心的计划。

  哈洛会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七号缩氨酸的理想容器是一种顶部带喷压装置的小塑料瓶,用手指一按就可压出合适的剂量。

  这种容器装置为生产精美诱人的包装开辟了途径。

  费尔丁-罗思看来多半不生产这种容器,不过可外包给专业厂。当然,这还得由新泽西作决定。

  西莉亚在哈洛期间,马丁请她吃饭,由伊冯作陪。西莉亚认为马丁显得很敏感,所以没请她去丘奇盖特饭店,而去了新开的萨克逊饭店的餐厅。

  开始,两个女人好奇地打量对方,但没过多久,而且尽管年龄差距大——西莉亚已四十八岁,伊冯才二十七——她们两人似乎自然而然地相处得十分友好了。这也许是他们两人都与马丁极亲密的缘故。

  西莉亚对伊冯决定申请进兽医学院表示赞赏。伊冯说自己如果被录取了,她的年龄比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些。西莉亚鼓励她说,“正因为这样,你会学习得更好。”然后她告诉马丁,“我们公司设有一笔基金,是用来资助职工进修的。我想我们可以把规定适当变通一下,给伊冯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马丁扬起眉毛,“伊冯,这样你的生活费有了着落。”

  伊冯表示了谢意。西莉亚摆摆手笑道,“据我所知,七号缩氨酸能有今天这样子,你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

  稍后,伊冯离开了餐桌一会儿。这时西莉亚对马丁说,“她可亲又可爱。有件事本同我无关,马丁——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打不打算跟她结婚呢?”

  这问题使他大吃一惊。“很不可能。事实上,我敢肯定,我们两人都没有想过这问题。”

  “伊冯可想过了。”

  他不同意。“她怎么会?她前面有锦绣前程。那将把她带进完全不同的天地,她会遇到年龄和她相近的别的男人。可我比她大十二岁。”

  “大十二岁不算回事。”

  马丁固执地说,“如今可算回事,正好差一代。此外,伊冯需要自由,我也一样。目前我们有一个对彼此都合适的安排。不过这也会变的。”

  “男人哪!”西莉亚说,“有些男人确实善于利用这种‘安排’,但你们男人也可能是睁眼瞎。”

  伊冯回到餐桌,这场讨论也就中断了。在西莉亚和她的小组几天后返回新泽西州之前,他们再也没提起这问题。

  西莉亚离开英国那天,马丁的母亲去世了。她平静地撒手而去,没有任何征兆或惊慌。后来疗养所大夫对马丁说,“她如同一叶小舟随波漂去,漂进夜晚宁静的大海。”

  马丁既悲戚又宽慰地想,这种宁静出现在他母亲身上未免太久太久了。

  因为正是大脑的剧烈活动而不是宁静的大海,才赋予生活以激情。夺走了他母亲生活激情的是阿尔茨海默氏症。想到这里,再次唤起他对七号缩氨酸未来的憧憬。

  只有马丁、他父亲和伊冯三人参加那简单的葬礼。然后,老皮特-史密斯回家,接着去凿几天前送来的那块订购的大理石。马丁和伊冯驱车回哈洛,路上两人默默无言。

  以后几个月里,新泽西的费尔丁-罗思作出几项重大决定。其间总公司人员多次来往于大西洋两岸。

  作为七号缩氨酸主要成分的粉末状白色结晶,将由建在爱尔兰共和国的新厂生产。该厂厂址已选好,建筑师的设计图正在加紧完成,这将是费尔丁-

  罗思生产分子生物学方面药品的第一家专门工厂。这里还将留出地方,以便今后生产己菌素W中的化学主剂。

  生产七号缩氨酸的最后工序,是把液状药剂注入容器。这将在波多黎各一家现有的工厂中进行。容器则按原计划由其他公司制成后运至该厂。比起在美国国内生产,这种海外安排在纳税上有很大好处。

  总计划牵涉到巨额投资。董事会对此曾疑虑重重,多次讨论之后才通过。

  一天在吃晚饭时,西莉亚给安德鲁讲那些疑虑时说,“我们缺的是资金,一切都靠贷款。如果资金白搭了进去,费尔丁-罗思也就完蛋。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只有这样干。我们把公司赌了进去,而且大家都有一种此时不干更待何时的心情。”

  另外还有一些决定,涉及面虽小却相当重要,其中包括为七号缩氨酸确定商品名称。

  承办费尔丁-罗思广告业务的,仍是纽约的四方-布朗公司。它不惜工本开始了彻底的研究,对现有的大量药名作了审查,对建议采用的新名进行了推敲,否定掉一大批名称。这样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召开了最高一级的药名审定会;公司方面出席的是西莉亚、比尔·英格拉姆和其他六名职员。

  广告公司来了一小批人,由四方-布郎公司的总经理霍华德·布莱登率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来赴会“主要是为了往日的情谊”。会前,西莉亚、英格拉姆和布莱登回忆了他们十六年前的相会,那次会议的结果是为新促他健定出了“幸福妈妈计划”,如今该药在门市产品中仍畅销不衰,是公司固定的收入来源。

  董事会会议室里竖起了广告板和黑板架。八个建议采用的药品名称,每个名称都用几种不同的格式书写,依次在板面上展现。

  广告公司的客户业务经理宣布说,“经过我们筛选之后,可供选用的几个名称都和大脑与人的理解力有关。”它们依次是“早知晓”、“增智灵”、“促尔敏”和“健脑乐”。前三个名称分别由“知觉”、“理解”和“敏悟”三字化出。

  比尔·英格拉姆提出,第四个名称与一种常见的家庭用品名称相似。于是,“健脑乐”的名称立即被取消了。

  “我真不好意思,”布莱登说,“我们怎么都会忽略这一点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不过没什么可解释的,我道歉。”

  接下去的两个名称,据那客户业务经理说,是“表示明亮的意思——因睿智而闪光。”它们是“智慧光”和“心明亮”。

  最后两个名称是“健尔脑”和“补脑灵”。有人指出,后一个名称暗示此药可以“补偿”不用药时会失去的东西。

  随后进行了一小时的讨论。比尔·英格拉姆喜欢“早知晓”,不喜欢“心明亮”,对其余名称则不置可否。公司方面有三个人赞成用“智慧光”。布莱登自己表示主张用“补脑灵”。西莉亚听着别人发言,任其争论下去,自己却不表态。有一阵子想道:为这定名一事也要耗费好几千美元。

  布莱登终于问她,“你的意见如何,乔丹太太?过去总是你提出一些绝妙的主意。”

  “哦,”西莉亚说,“我在捉摸,为什么我们不把我们的新药干脆就叫七号缩氨酸呢?”

  英格拉姆笑出声来,因为这里只有他资历较深,对西莉亚也非常了解。

  布莱登犹豫了一下,接着脸上也慢慢绽开了笑容。“乔丹太太,我认为你这想法简直高明极了。”

  西莉亚挖苦说,“只因为我把自己当成顾客,所以想出来的名称并不高明,只是一目了然罢了。”

  经过进一步的简短讨论,大家同意:由七号缩氨酸制成的药品定名为七号缩氨酸。

  转眼一年过去了。

  七号缩氨酸的临床试验进展之快大大超出人们的预料。它在英国和美国都证明异常成功。已过中年的患者用药后疗效显著,没出现任何副作用。现在资料已全部汇集起来,送到了伦敦的药物安全管理委员会和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

  在哈洛和博恩顿两地,经马丁·皮特-史密斯、文森特·洛德和西莉亚等人认真讨论后,决定不将七号缩氨酸的减肥作用正式列入“适应症”里。这意味着:尽管已知该药有减肥效果,尽管这一效果在向医生介绍药性时予以透露,但不推荐它作为减肥药。

  当然大家也知道,有些医生可能开出该药用于减肥,可是如果他们那样做,将由医生自己负责,与费尔丁-罗思无涉。

  至于该药的性刺激作用,尽管在动物身上的反复试验证明存在这效果,但在进行人体试验时排除了这方面的试验,而且在所有的上报材料中,这一点尽可能放在不显眼的地方。

  在上述两种情况中,着眼点仍然是:七号缩氨酸是有重大意义的药,用于延缓大脑的老化。其任何不值一提的用途都将贬低该药的重要作用,有损它的声誉。

  临床试验的结果既无懈可击,又不寻求该药的额外适应症,看来对七号缩氨酸的正式批准不大可能久拖下去。

  与此同时,爱尔兰新厂的建造和波多黎各旧厂的改建工程也已接近尾声。

  在哈洛,马丁对临床试验的结果虽然极感兴趣,却把细节问题交给所里医务人员去办,自己则在七号缩氨酸上进一步下功夫,探索制造其他脑缩氨酸的前景。这是他早先研究成果开辟出来的一个领域。

  马丁与伊冯仍然同居。一九八○年一月,伊冯参加了A级考试;使她和马丁欣喜万分的是,各科成绩都是A。她也同时参加并通过了剑桥大学的考试,因为她申请进入该校的露西·卡文迪什学院。根据考试成绩,学院接受她入学。入学通知书的说明上提到该院是个“女校,对那些曾耽误学习或中途辍学的女子特别关照”;这使伊冯非常高兴。

  九月,伊冯辞去费尔丁-罗思的工作,开始在露西·卡文迪什学院学习,攻读兽医学。

  这时已是十月,她已习惯于每天驾车往返于住地和剑桥之间,路上需要一小时。

  除学习以外,伊冯对英国王室里正在发展的一段罗曼史也颇感兴趣,因为威尔士亲王正与英国人都称之为“戴女士”的闺秀相恋。伊冯不停地和马丁絮叨这件事。她声称,“我一直就在讲,只要他等一等,他会找到一朵英国玫瑰的。瞧,他果真找到了!”

  马丁照旧深情地倾听着伊冯说的各种琐事趣闻,总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话儿里又添上了剑桥大学的内容。

  第二年一月份,正是里根总统在四千英里之外就职之日,英国卫生大臣签发了经销七号缩氨酸的许可证。两个月之后,食品药物局也宣布:批准该药在美国使用。加拿大则一如既往,跟在食品药物局后行事。

  在英国,预定四月份将该药投放市场;美国和加拿大则定在六月份。

  可是在三月份——这时该药尚未在任何地方上市——发生了意外事件。

  这就证实了早先的担心,并似乎使七号缩氨酸的整个前景处于危险中。

  事情从一次电话开始。伦敦《每日邮报》的记者给研究所打电话,要找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或萨斯特里博士。在听说那天上午这两人都不在后,他留下了话并由秘书打字记录下来,放在马丁的办公桌上。内容如下:

  本报得悉,你们即将推出一种神奇药品,它能使人激发春情、精力旺盛,使人减肥,使中、老年人有恢复青春之感。我们要在明天报道此事,望贵公司今天尽早对此发表意见。

  马丁看到这份留言时,还差半个钟头就中午十二点了。他的反应是既惊又怕。凭一家只想登轰动一时新闻的该死的报纸,难道就将毁了他的一切努力和梦想?

  他当即想到给西莉亚去电话,一回家他就把这事办了。莫里斯城这时是上午六点半,西莉亚正在淋浴。马丁焦急地等她擦干身子,穿好浴衣。

  一听见西莉亚的声音,马丁立刻陈述了事情经过,并将记者留言念给她听。他的声调听得出异常焦急。西莉亚很重视,和他也有同感,但同时也很实际。

  “这么说来,七号缩氨酸的性刺激作用被捅出去了。我总认为这事难免要发生的。”

  “我们能设法制止吗?”

  “显然办不到。人家的报道有事实根据。因此我们无法完全否认。此外,哪家报纸一旦弄到这消息,是不会放弃的。”

  马丁的声音听来异常惶惑可怜。他说,“那我在这儿该怎么办呢?”

  她告诉他,“给那位记者回话,如实地回答他的提问,当然要尽可能简短。务必强调该药的性刺激效果仅在动物试验时观察到,这正是我们没有推荐该药用于激发人们性欲的原因。对减肥效果,也可这样解释。”西莉亚又补充说,“或许这样来,他们就只发一条简讯,不致引起别处注意了。”

  马丁沮丧地说,“我不大相信。”

  “我也一样。但试试看吧。”

  马丁打来电话三天之后,哈蒙德向西莉亚汇报了新闻界对七号缩氨酸的关注概况。这位公众事务负责人说,“英国报纸那第一篇报道就像冲开了防洪闸门。”

  《每日邮报》的报道用了如下标题,

  科学大突破一种神奇新药即将问世!使你性欲旺盛,年轻苗条报道接着在认定七号缩氨酸有性刺激作用这点上大做文章,但对这作用只在动物试验时有正式记录的事实支吾其词。对“春药”一词,马丁和费尔丁-罗思的其他人很害怕,但文中却多次出现。从公司方面看,更糟糕的是,报社记者似乎打听到米基·耶茨这人并向他作了采访。有一幅照片的题头是“谢谢,七号缩氨酸!”照片上是老耶茨,他在夸耀过他性功能已经恢复后满面笑容,身旁是他的妻子不自然地在笑,她刚证实过她丈夫的话不假。

  报道中还提到费尔丁-罗思的高级职员先前不知道的事,就是哈洛的其他几个自愿试药者也体验到异常的性刺激。而且提到了这几人的名字,引用了他们的谈话。

  西莉亚曾抱一线希望,只求那篇报道局限在一种报纸上,但结果证明那仅仅是希望而已。《邮报》上的报道不仅被英国的其他报纸和电视台转载转播,而且所有的新闻通讯社都向海外拍发了电讯。这在美国立即引起了兴趣,大多数报纸提及七号缩氨酸的性刺激作用和减肥效果,甚至连电视台也讨论此事。

  这消息一经在美国传开,费尔丁-罗思的电话交换台就忙得不可开交。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询问关于七号缩氨酸出笼的详情。尽管公司方面感到,新闻界的这种一窝蜂的耸人听闻做法有弊无利,不想理它,但别无良策只有如实作答。

  打电话来的人里面,只有极少数问及此药的真正目的:延缓大脑老化。

  新闻界的电话高潮后面又来了第二个高潮:公众提问题了。大部分人询问关于药物的性刺激和减肥方面的特点。对这些人的回答是给他们听一个简短声明,大意是并未推荐七号缩氨酸作上述之用。接线员汇报说,这答复看来对方并不满意。

  有的电话显然是一些怪人打来的,另一些电话则来自淫荡好色之徒。正如比尔·英格拉姆评论的,“突然间,我们仔细安排好的一切成了马戏团的一场杂耍了。”

  正是这种杂耍般的作用使西莉亚最担心。她想,这药的名声已不好了,医生会不会不想同这药有牵连,从而干脆不开七号缩氨酸的处方?

  她向安德鲁请教,他证实了她的担忧。“很抱歉,我只有说实话,不过相当多的医生会那么想的。不幸的是,经报纸这么一宣扬,人们有点会觉得:

  七号缩氨酸跟苦杏素,茴香烈酒和斑蝥粉等东西是一路货。”

  西莉亚不高兴地说,“你这样讲倒不如我不问的好。”

  这样一来,本来以为七号缩氨酸将作为有重大意义的好药问世的,却在距这一天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西莉亚对之已感到消沉、不安和担心了。

  在英国,马丁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十七

  西莉亚很久以后还往往回忆说,“结果证明,七号缩氨酸上市后的最初几个月,我们真的碰到了麻烦,而且麻烦还非常严重。在我们费尔丁-罗思,所有的负责人都度过了不少紧张和焦虑的日子,我们咬着手指甲,熬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然而怪就怪在麻烦问题跟我们原先估计的并不一致。”说到这儿,她常哈哈一笑,又说了下去,“这一切清楚地说明:对任何事情,谁也说不准人们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西莉亚所说的麻烦是指药品供不应求。

  七号缩氨酸一上市——就是说,凭医生处方,可在药房买到该药——一连有好多个月始终满足不了空前惊人的需要。药房柜台前面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顾客散开只是因为该药已经卖完,他们要另找药房去排队。

  后来才弄清楚,原因——这次引用比尔·英格拉姆的话——在于“那些该死的医生和药房老板不仅自己用这药,还截留下一些给自己的亲友”。

  缺货现象有一阵还极其严重,美国缺货,英国也一样。公司里的老职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结果,当时新泽西、爱尔兰、哈洛、波多黎各、芝加哥、曼彻斯特之间的电话没完没了——芝加哥和曼彻斯特是生产塑料容器和装配手压喷头的地点。特别在波多黎各,据费尔丁-罗思的一个采购代理人说,“那地方老是嚷容器供应不上。只要容器一到,他们就尽快装好药,把药运走。”

  在爱尔兰和波多黎各的工厂,生产加班加点,昼夜不停。与此同时,也多次包租了喷气机,载上七号缩氨酸的宝贵主要成分从爱尔兰直飞波多黎各。

  在这段困难时期,承受最大压力的是英格拉姆,所有的安排都由他监督实施。用他的话说,那时“我们勉强应付着,凭现有的产量变戏法,尽量使想要买七号缩氨酸的公众满意”。

  现在回顾那段紧张日子,焦虑早已成为过去,他也会笑吟吟地说,“不过,要感谢大家!我们都干得挺卖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连那些变得讨人喜欢的医生和药房老板也都帮了忙,使七号缩氨酸取得了金光闪闪的胜利。”

  “金光闪闪”一词用得再恰当不过了。这新药简直就像在制药业刮了一阵龙卷风。一年后,《幸福》杂志刊出一篇特写,冠以这样的标题:

  费尔丁-罗思有钱日子好过

  据《幸福》估计,七号缩氨酸第一年的销售可创收六亿元。这估计和早先的一些估计使费尔丁-罗思的股票在纽约证券交易所里暴涨;用一位经纪人的话说,“涨得穿破屋顶直冲同温层”。药品刚刚上市,该股票的价格在一个月内就涨了两倍,一年内又翻了一番,随后八个月又翻了一番。这以后,董事们投票决定:以五比一的股票分割(股票分割指将一公司流通在外的股份分成更多的股数。译者注),将股票价格维持在合理的交易范围以内。

  即使这样,会计师们结算完毕时,发现《幸福》的估计还少估了一亿元。

  《幸福》还说,“自从一九七六年史密斯-克兰公司研制出著名的抗溃疡药甲晴咪胺以来,没有一种药可与七号缩氨酸的局面相比。”

  成功并不限于金钱方面。

  成千上万中老年男女都用这种药,一天两次把它喷入鼻腔,并宣称他们用后感到有效果,记忆力灵了些,精力比较充沛。如果有人问,“精力”是否包括性功能,一些人坦率回答说“当然”,另一些人则微微一笑,声称那是他们的私事。

  药物专家们认为增强记忆是该药最重要的作用。备尝健忘之苦的人用了七号缩氨酸之后,记事清楚了。很多人过去常常想不起别人的姓名,用药后发现没那问题了。电话号码不用费劲就能记住。以前健忘的丈夫,现在开始记住了妻子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一个老先生声称,他不知不觉就记住了当地公共汽车的行车时刻表;当朋友们考问他时,证明他说的是事实。发明“用药前与用药后”测试法的心理学家们满意地证实:七号缩氨酸效果显著。

  该药的减肥作用虽然被认为不如增强记忆作用重要,但这一点很快变得肯定无疑,且大有好处。肥胖人,包括较低年龄组的人用药后,去掉了多余的重量,增进了身体总的健康情况。这一效用很快获得广泛承认,因此费尔丁-罗思在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申请将减肥一项正式加进“适应症”中,作为七号缩氨酸名正言顺的另一用途。看来这项申请无疑会获得批准。

  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也都加快步伐,赶紧批准使用七号缩氨酸并进口这种新药。

  至于该药是否能减少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发病率,现在还不得而知。要弄清这问题得再过若干年,但是许多人却寄以希望。

  有人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七号缩氨酸目前的情况是否像从前其他药品发生过的情形:被医生们用得过滥?答案可说是当然如此。不过七号缩氨酸和其他药有所不同,人们即使不需要用它,用了也没坏处,不至于上瘾。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说该药有反应的不利报告几乎没有。

  有个妇女从得克萨斯州来信诉说,每次她按剂量用过药,晚上房事时临了总是头疼。这报告循例由费尔丁-罗思转送食品药物局调查。当他们发现那妇女已八十二岁时,就不理这事了。

  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男人到小额赔偿诉讼法庭去,要求费尔丁-罗思为他重置四季衣裳,因为七号缩氨酸使他掉了三十磅肉,早先的衣服全不能穿了。

  这要求已被驳回。

  问题比这严重的报告却一份也没有。

  至于医生,他们对这药的热情似乎没有止境。他们向病人推荐七号缩氨酸,说它安全、有效,是医药史上的又一次大进步。医院也在使用这药。那些喜欢社交的医生,无论是去赴宴还是参加鸡尾酒会,难得不在口袋里装上一叠处方笺。因为他们知道有人会要他们开这药的;而满足主人或其他人的要求后,这些人下次又会邀请他了。

  在谈到医生这话题的时候,西莉亚对安德鲁说,“这一回你可错了,那些舆论并没有使大夫们打退堂鼓,实际上倒推动他们了。”

  “是我错了,”丈夫承认说,“你也许今后老提醒我这件事。但是我错得高兴,特别是为你高兴,我亲爱的。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应归功于你,当然还有马丁。”

  舆论的宣扬似乎经久不衰。西莉亚认为,这也许是由于七号缩氨酸使那么多人重新获得欢乐。报纸上经常提及这药的效用,电视里也不时谈论它。

  比尔·英格拉姆提醒西莉亚说,“从前你对我讲过,电视自身的特性总有一天会对我们有用。果然这样。”

  英格拉姆一年前已被提升为常务副总经理,分担了很大一部分西莉亚原先的担子。现在,西莉亚的主要任务,是考虑如何处理正大量流入的和预计将越积越多的钱财。

  现已退休的塞思·费恩哥尔德还保留顾问的身分,偶尔露露面。七号缩氨酸在美国上市一年半之后,他见过一次西莉亚并告诫她说:“在怎样用掉一部分现金的事上,你得早拿主意,否则税收将会吞掉很大一笔钱。”

  花掉现金的办法之一是买下其他公司。在西莉亚的催促下,董事会同意买下芝加哥那家生产七号缩氨酸容器的公司。接着又买了亚利桑那州一家专搞新药发送的企业。还在谈判买下一家光学材料公司。另有好几百万元将用于筹建新的遗传工程研究中心。还准备向海外扩展。

  新的总公司所在地也在酝酿之中。因为博恩顿现有的大楼已不够用了,有几个部门安置在租用的房子里,离得较远。新建筑将造在莫里斯城内,附设一个旅馆,作为整个费尔丁-罗思高层综合大楼的一部分。

  还买进了一架喷气机——是架湾流Ⅲ型客机。西莉亚和英格拉姆就是乘坐该机在北美来来去去,因为公司业务扩大,出差已日益频繁。

  上次塞思和西莉亚会晤时,他还悄悄地说,“这大笔进款的另一好处是:可以拿出一部分来,解决对那些因蒙泰尼而致残的可怜孩子的赔偿问题。”

  “我也为这点高兴。”西莉亚说。她早就知道,为处理蒙泰尼善后事宜而交给恰尔德斯·昆廷的那笔专款快用光了。

  塞思忧伤地说,“在蒙泰尼问题上,我的内疚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永远也摆脱不掉。”

  在与塞思共同清醒地回顾这一往事时,西莉亚想:在医疗效果和经济效益都很可观时,有必要记住制药业的历史上也有过可怕的失误,有必要以此作为鉴戒。

  在七号缩氨酸取得辉煌成就的整个过程中,马丁·皮特-史密斯也像老话说的那样,登上了七重天。此前,即使在他最乐观的时刻,他也从未想到自己对大脑衰老问题的研究会有如此成就。如今他已大名鼎鼎。人们崇拜他、尊敬他、需要他。颂扬和褒奖纷至沓来。他被选为英国最古老的科学团体皇家学会会员。其他学术团体请他去演讲。有人说下回该给他诺贝尔奖。传说他还将被封为爵士。

  在万众瞩目之下,马丁总算还保留了一小片清静去处。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更换了,并且不列入电话簿。在研究所里,凡不是最重要的电话和来访者,奈杰尔·本特利都替他挡掉。即使如此,马丁先前那种不被人注意的生活显然再也过不成了。

  还有别的变化。伊冯决定不再和马丁同居,搬进了剑桥的一套房间。

  他们两人没吵架,也没什么矛盾。她只是不声不响地悄悄决定分开,另走自己的路。近来马丁经常离开哈洛,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在这情况下,她每天往返于哈洛和剑桥之间看来毫无意义。当伊冯向马丁这样解释时,他表示理解,毫无意见地同意了。伊冯原以为马丁至少会装门面地与她争一下,见他并没这么做,她也没流露出什么失望情绪。他们同意今后不时见见面,继续做好朋友。

  只在即将分手的时刻,伊冯才明白她内心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她提醒自己,她目前学习兽医的环境是多么幸福;她刚上三年级。

  两人刚一分手,马丁就外出了一个星期。他回来时,只觉得家里黑乎乎、空荡荡的。家里这个样子本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他可不喜欢。一星期过去后,他更不喜欢了。他感到寂寞,想见到伊冯的身影,想听到她那乐呵呵的絮叨。

  一天晚上就寝前,他觉得他生活中的一盏明灯像是突然熄灭了。

  第二天,西莉亚从新泽西州打来电话商谈公事,谈话快结束时,西莉亚说,“马丁,听声音你不大高兴,出事了吗?”只在这时,他才突然完全没有保留地向西莉亚吐露心事,说他想念伊冯。

  “我真不明白,”西莉亚说,“你为什么让她走呢?”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她是自由的,她已决定了。”

  “你有没有劝过她,要她别走?”

  “没有。”

  “为什么不劝呢?”

  “那似乎不公平。”马丁说,“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西莉亚同意说,“她是有她自己的生活,而且从那生活中,她想得到的东西无疑比你给过的要多。你是否想过要再给她点东西——比如说向她求婚?”

  “说实话,我还真考虑过,就在伊冯离开的那一天。但我没有说,因为那似乎……”

  “啊,上帝帮帮咱们吧!”西莉亚的嗓门高了。“马丁·皮特-史密斯,如果我在你那里,我就要把你猛摇一阵,让你清醒清醒!一个发明了七号缩氨酸的聪明人,怎么竟笨成这样?你这傻瓜!她爱你!”

  马丁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当时我见她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全明白了,就像明白你眼下呆头呆脑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西莉亚问,“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不算太晚的话……我就向她求婚。”

  “你怎么去求呢?”

  他迟疑着。“哦,我想可以打个电话去。”

  “马丁,”西莉亚说,“在公司里我是你的上级。现在我命令你马上离开办公室,开着你的车,不管伊冯在哪里都要找到她。找到以后怎么干就是你的事了。但我要劝告你,有必要的话,就跪在地上告诉她你爱她。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我怀疑你今后是否还能找到比她更适合你、更爱你的女人。

  哦,对了,你在路上可别忘了下车买些花。至少你知道花的作用;我记得有一次你曾给我送过花哩!”

  几分钟后,研究所的几个职员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的主任飞跑过走廊,冲过外门厅,跳上他的汽车后呼地开走了。

  安德鲁夫妇送给马丁和伊冯的结婚礼物是个雕花银盘。西莉亚让人在盘里刻了几行《献给新娘》中的诗句,那是生于埃塞克斯郡的十七世纪诗人弗朗西斯·夸尔斯写的:

  愿你的全部欢乐犹如五月,

  愿你的一生犹如新婚之日;

  愿悲伤、疾病、痛苦、烦恼统统与你无缘。

  接下来是己菌素W了。

  它预定在一年后上市。

  十八

  在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中,当该药同其他选定的药物一起用时,它对患者产生了一些副作用——这样一起用药是要通过消灭游离基而获得高效药物。从零星送来的报告看,有人恶心和呕吐,另一些人腹泻、头晕或血压上升。这种种现象不算异常,不值得惊慌。这类症状不严重,在用药的病人中占的百分比也很小。任何药物免不了有点副作用。七号缩氨酸是明显的例外。

  己菌素W的试验已进行了两年半,由文森特·洛德亲自监督执行。为此,他把其他事务交给下属,自己腾出手来干这个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在这成败攸关、接近完成的阶段,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结晶出现任何差错,不容许因别人工作上的疏忽和无能,影响他在科学上的光辉成就。

  眼看七号缩氨酸经久不衰的巨大成功,洛德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有点妒忌皮特-史密斯;另一方面因为有了七号缩氨酸,费尔丁-罗思如今实力更加雄厚,从而为研制另一种药提供了更好的条件,而这种药看来可与七号缩氨酸一样成功,甚至更为成功。

  己菌素W的试验结果使洛德非常高兴,因为没有出现任何严重的有害副作用。与该药积极而优越的效用相比,那些轻微的副作用有的可加控制,有的无关紧要。

  在试验的第三阶段,用药的都是病人,其用药条件与预想中今后的用药条件相似。试验结果也始终良好。有六千多人在相当长时间内用这药,许多病人是在医院有控制的条件下用的——这是达到试验目的的一种理想的安排。

  比之大多数的第三阶段的试验,六千人这个数字颇大,不过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必须对己菌素W与其他各种药物一起用时的效果进行研究,而那些药物以往单独服用都是不安全的。

  跟事先所希望的一样,关节炎的患者用药后效果特别好。他们不仅可以单独用己菌索W,还可以和其他强效消炎药一起用,而强效消炎药以前是不能单独用的。

  在几个相隔很远的地区,协同进行药物试验是非常庞杂的任务,为此要在公司内外召用额外的帮手。不过这事现已办妥。大量的试验资料汇集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在以新药申请的形式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这些资料由洛德尽量作些复核工作。

  因为事关他个人利益,洛德在复核过程中大多心情愉快。不过,当他看到一组病例报告时,愉快的心情顿时消失。

  洛德把刚才看的东西再仔细地看一遍,开始只是不安,继而困惑不解,最后勃然大怒起来。

  这组报告由亚利桑那州的一位耶米纳大夫送来,他在该州首府菲尼克斯市行医。洛德不认识此人,但对这名字还熟悉,对这大夫的背景也略知一二。

  耶米纳是内科医生。他有自己业务繁忙的诊所,还在两家医院兼职。和其他许多参加己菌素W试验任务的医生一样,他也受雇于费尔丁-罗思,研究一组病人服用该药的疗效——由他负责的病人共一百名。在研究开始前,需要先征得病人的同意,不过一般说来这并不难。

  这样安排很正常。凡要对新药进行实用试验的公司,常是这样安排的。

  耶米纳大夫过去就为费尔丁-罗思等公司干过。

  为干这类事而签约的医生们喜欢这安排,原因不外乎下面两点:确实对研究有兴趣;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是所有医生都喜欢的。

  一个大夫只需在几个月时间里额外花点工夫,就可按每个病人收取五百至一千元的试验费,具体金额则因制药公司及所试药物的重要性而异。以这次己菌素W的试验而论,耶米纳可收入八万五千元。而医生为这工作所花的开支却不多,因此,这笔钱大部分是纯收入。

  但是这样安排有一个弱点。

  由于干这工作收入大,少数医生易于不顾其实际可能而多揽试验任务。

  这就导致浮皮潦草和报假资料的做法,令人吃惊的是,这后一种情况还很经常。

  一言以蔽之:欺骗。

  洛德肯定,耶米纳大夫在送来的己菌素W效果试验报告中犯了欺骗罪。

  至于他怎样欺骗,有下面两种可能:他没有对他列入名单的病人作理应作的调查研究;他所列出的一百名病人中,有一部分人或大部分人并不存在,只是医生虚构出来的。他编造出他们的姓名、病情以及试验“结果”。

  根据经验来推断,洛德认为,第二种猜测是对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原因之一是,耶米纳在搞假报告时匆匆忙忙,很不细心。最先引起洛德注意的,是不同日期的病人报告表上,填写的笔迹极为相似。一般说来,填写这些项目不仅笔迹不同,而且用的笔也不同。即使医生每天使用同一支圆珠笔,这支笔写出来的字也难得完全一样。

  光凭这一点还不能得出定论。耶米纳有可能先作了记录,然后又耐心地把它们一一重抄成比较整洁完善的报告。但是一个繁忙的医生不大可能这样做。这促使洛德进一步地仔细查找证据。

  他找到了。

  对用试验药的病人所作的检验中,有一项是检验尿的pH值——酸度或碱度指数。一般人的化验结果是在5—8这个范围内。但化验的日期不同,其结果往往各有不同,而通常是有变化的,也即:倘一个人在星期二测得的结果为4,那么在星期三就不一定是4。换句话说,在连续的五天中,pH值完全相同的只可能有一次。可能性极小。

  然而从耶米纳大夫的报告上看,病人的pH值记录天天一样。即使是同一个病人,这也是极不可能的。而洛德从耶米纳的报告中查的是十五个病人,这就简直不可能了。

  为了做到绝对有把握,洛德又另选了十五个病人的验血报告作了同样的审查。这里也有数字相同的情况,且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没有必要作更多的复查了。根据已查出的情况,任何医药检查人员都可断定这是弄虚作假的证明——而这里的弄虚作假是犯了欺骗罪。

  洛德怒火中烧,默默地诅咒着耶米纳大夫。

  耶米纳交来的总报告倒是把己菌素W说得完美无缺。不过,那是不必要的。因为从洛德审查过的所有其他报告中,都已证明己菌素W这药反正是不错的。

  洛德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应立即向食品药物局报告,把一切情况向他们和盘托出。这以后,耶米纳大夫将受到官方的调查,而且可以肯定会对他起诉。过去也有些医生干这种事,有的就被关进了监狱。如果耶米纳被查明有罪,他也会蹲监狱的,或许还吊销他的行医执照。

  但是另外一点洛德也清楚。

  如果把耶米纳的欺骗行为捅了出去,食品药物局将干预此事,这样的话,这部分试验就必须全部重做,就必须重作安排。这估计要花一年时间,也即己菌素W的上市也将相应地推迟一年。

  对于耶米纳的愚蠢和由此造成的进退两难的局面,洛德不禁又诅咒起他来。

  怎么办呢?

  如果这件事关系到某一尚有疑问的药品,洛德自忖道,他才不会犹豫哩。

  他会把耶米纳抛给食品药物局的那帮无情家伙,并愿意在审讯耶米纳时前去作证。

  但是对己菌素W是没有疑问的。不管有没有这份假报告,它都将是一种有疗效的好药。

  因此,为什么不把这假报告和那些真报告混到一起去呢?这小小风险可以冒一下,食品药物局不会有人注意的;光是那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就使人难以注意到此点。如果该局的审查人员忽略了耶米纳的报告,就没有理由去设想这欺骗行为会被查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文森特·洛德那样善于发现问题的。

  洛德本想把耶米纳的试验报告剔出不要,但他知道这办不到。因为在上报该局的其他材料里,已列有耶米纳的姓名。

  他也不甘心让耶米纳做了坏事就这样溜过去。可是,似乎别无他法。

  那么……就这样,放过去吧!洛德就在耶米纳的试验报告上签了字,把它放在已审查过的一堆报告上。

  但是,洛德发誓,绝对不能再让这杂种给费尔丁-罗思干活了。他这里有耶米纳的档案。洛德找出档案袋,往袋里塞进他自己写的几张草稿纸——就是他用来断定有伪造行为的那几页纸。这样,一旦他需要这些材料时,就可以确切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了。

  事后证明,洛德对情况的估计是正确的。

  新药申请材料送上去之后,在令人满意的不长时间内就获得了批准。

  只有一件事使洛德紧张了一阵子。在华盛顿特区食品药物局的全国药物和生物制剂中心——即原先的药物署——吉地昂·麦司博士这时已当上了副主任。和当初相比,麦司变好了,既严格做到了滴酒不沾,也有了美满的婚姻;工作上也受到尊重。看来,他在参议院听证会上的那次不幸经历没给他带来灾难。实际上,听证会后不久他倒获得了晋升。

  洛德风闻麦司对己菌素W颇感兴趣,尽管他与己菌素W的申请并无直接关系。看来,凡是由费尔丁-罗思送到该单位的材料他都关心。几乎可以肯定,麦司对这公司仍然耿耿于怀,总希望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不过麦司的兴趣并没有引出下文。食品药物局批准了己菌素W投放市场之后,洛德的紧张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

  己菌素W与七号缩氨酸的情况相似,决定也用研制阶段的称呼作为其正式名称。

  “这名称念起来顺口,而且印在包装上也好看。”西莉亚在最后需决定名称的时候表态说。

  比尔·英格拉姆表示同意,还说,“但愿它也会给我们带来和上次一样的好运气。”

  不管是不是运气,反正己菌素W一上市就大为成功。医生们,包括在享有盛名的医学院附属医院里的医生,都交口称赞它是医药史上的一大进步。

  为治疗重病患者开创了新疗法。各种医药报刊对该药和文森特·洛德都极力称道。

  许多私人诊所的大夫已在给病人开己菌素W的处方,其中也有安德鲁;他对西莉亚说,“看来你们公司有了一种顶用的药。我认为这跟当年的罗特洛霉素一样,也是个突破。”

  由于越来越多的医生互相谈论己菌素W,由于病人对该药为他们解除了痛苦深表感谢,己菌素W的使用范围不断扩大,销售量直线上升。

  其他制药公司,其中有些起初是抱谨慎态度的,也开始根据许可证使用该药,并将该药与他们自己的产品配在一起用,以增加其产品的安全性。有几种药多年前就研制出来了,却因毒性过大未能上市,如今也从架上搬下,加进了己菌素W再进行试验。

  其中之一是治疗关节炎的关节消炎灵。它的专利者是克利夫兰的埃克塞特-斯托制药公司,该公司总经理是西莉亚比较熟悉的亚历山大·斯托。斯托原来是搞研究的化学家,十年前他和一位伙伴办起这家公司。该公司规模虽然一直不大,却在生产处方药品上以质量优良而享有美誉。

  在许可证问题的谈判达成协议后,斯托亲自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

  他五十多岁,为人和蔼可亲,一身皱巴巴衣服,一头乱蓬蓬头发,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其实却并不如此。他在会晤西莉亚和洛德时说,“我们公司已获食品药物局批准,将把关节消炎灵和己菌素W合成复方药进行试验,由于这两种药都有抗关节炎的性质,我们对复方药的结果寄予很大的希望。当然,我们会随时把试验结果通知你们的。”

  这件事发生在己菌素W上市六个月之后。

  又过了几个星期,西莉亚和安德鲁为向文森特·洛德表示祝贺,在莫里斯城的宅邸举行星期六晚宴,莉萨和布鲁斯也回家参加了这盛会。

  西莉亚认为,现在该是她个人向洛德有所表示的时候了。只要能清楚表明她重视洛德为公司作出的杰出贡献,表明他们两人间的敌对情绪已不复存在或应该不复存在。只要晚宴有这效果就行。

  晚宴非常成功。西莉亚从未见过洛德如此轻松自在,喜气洋洋。他那瘦削而颇有学者风度的面庞,在一片赞扬声中显得容光焕发。他始终挂着微笑,自在地与客人们周旋。这其中有费尔丁-罗思的行政领导,莫里斯城的各界名流,也有特意从纽约赶来的客人,而马丁则是西莉亚请他专程从英国飞来赴宴的。

  宴会上最后的一种表示使洛德格外高兴。那是应西莉亚之请,马丁致的祝酒词。

  “一个从事研究的科学家,”马丁等人们静下来时大声说,“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和激奋之情,但是也有失败时的苦恼岁月,绝望时的难熬日子,还有不时出现的孤独之感。只有尝过这些辛酸滋味的人,才能理解洛德在索求己菌素W过程中所忍受的磨难。然而他的天才和献身精神高出于这一切,才迎来了我能荣幸参加的这个庆祝会,我——还有你们大家——向我们时代的重大科学成就举杯致敬。”

  “讲得动人极了。”莉萨在客人们都已离去,只剩下乔丹一家人的时候议论说,“如果把今晚关于公司成就的全部谈论披露出去,一定会使费尔丁-

  罗思的股票价格再上涨一二点。”

  莉萨即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她已经从斯坦福毕业四年了,目前在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公司里搞金融分析。不过今年秋天她要离开金融界,去沃顿商学院攻读企业管理的硕士学位。

  布鲁斯劝他姐姐,“你应该做的是,下星期一建议你的顾客卖费尔丁-

  罗思的股票,到星期二再向通讯社透露,说七号缩氨酸的发明者皮特-史密斯博士对己菌素W非常乐观。”

  她反驳说,“这么干可不道德。难道出版家也对这种事操起心来啦?”

  布鲁斯从威廉斯学院毕业后,两年来一直在纽约一家教科书出版社工作,在那里的历史部担任编辑。他也有自己未来的计划,打算去巴黎大学深造。

  “我们一直关心道德问题,”他说。“所以出版家才没有搞投资的银行家挣的钱多。”

  “你们两人能回家来真叫人高兴,”西莉亚说,“也高兴看到你们两人都没有怎么变。”

  西莉亚发现,尽管是一个成绩斐然、资本雄厚的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是排除不了高层管理上的困难。和早先公司穷困的时期相比,如今的困难同样不少,有时还更多些,只是两者的性质不同。此外,公司现今是人人欢欣鼓舞,兴奋得有些飘飘然。这局面却是以前没有的,而西莉亚却是在那种时光里升迁上来的。

  紧接着那次为祝贺洛德而举办的宴会之后,西莉亚为公司财政和组织方面的问题不得不东奔西走,忙得要命。因而过了快三个月才有机会见到洛德,跟他谈起和埃克塞特-斯托公司在己菌素W上的合同问题。洛德本是为别的事去她的办公室,她顺便问起此事:“关于己菌素W和关节消炎灵的试验,亚历山大·斯托讲过什么吗?”

  洛德回答,“他们的临床试验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一切看来没问题。”

  “总的说来,有没有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呢?我在办公桌上一份也没有见到过。”

  “我一份也没有给你送过。”洛德说,“因为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没什么’是指没有和己菌素W直接有关的。”

  西莉亚如今变得非常习惯于听好消息,这时她的思想已很快转到了别的事情上,因而没有注意到洛德最后那句话有个含混其词的附加语。后来她每想起这点就后悔,责备自己竟会忽略过去。

  而洛德呢,早在西莉亚认识他之前,多年来一向如此,这次也照样不把事实和盘托出。

  十九

  坏消息刚透露时,静悄悄地,让人误以为事出偶然,甚至当时还拿不准是不是坏消息。西莉亚事后觉得,灾难似乎是蹑手蹑脚走来的,开始没受到注意,因为它藏在一把平凡的剑鞘中,但以后一抽出来却是把寒光闪闪的剑。

  先是有电话找西莉亚,可她刚好不在办公室。她回来后看到有几张条子,其中之一说的是埃克塞特-斯托公司的亚历山大·斯托先生来过电话,并请她回个电话。但没有迹象表明这是件急事,她就先处理其他几件事情。

  大约一小时之后,西莉亚让秘书接斯托先生。不一会儿,秘书通知她已接通。

  她摁了下电话机的按钮,对着话筒说,“你好,亚历山大。今天上午我正在念叨,不知道你们那关节消炎灵和己菌素W的试验计划进行得怎样?”

  片刻沉默之后,传来了对方吃惊的声音。“四天前我们已取消了和你们的合同关系,西莉亚,难道你不知道?”

  现在轮到她吃惊了。“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如果你告诉你们的人要取消合同,你肯定他们办了吗?”

  “是我亲自办的,”斯托答道,显然仍旧迷惑不解。“我直接和文森特·洛德谈的。今天我才想到还没跟你说一声。出于礼貌我想我该跟你讲,这才给你挂了电话。”

  一些本该早让她知道的事却现在才知道,这使西莉亚非常生气。她回答说,“这事我要问文森特的。”她停了一下。“你们取消合同的原因是什么?”

  “这……坦白讲,我们对那些死于感染的情况不放心。我们观察的用药病人中已经死了两个,虽说看不出关节消炎灵或己菌素W是直接的死因,可有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对此我们感到不安,所以决定不再试验了,特别是鉴于其他地方也死了人。”

  西莉亚吓了一跳。从通话到现在,她第一次周身颤栗起来,顿时预感到将有更多她不愿听到的事会接踵而至。

  “其他还死了什么人?”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你的意思是,那些情况你也一无所知?”

  她不耐烦地说,“亚历山大,要是我知道,何必问你呢?”

  “我们确实知道的是这里已有四人死亡。虽然具体情况不详,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有死者都在用己菌素W,并死于不同类型的感染。”斯托停了停再往下讲时,显得字斟句酌,严肃认真。“西莉亚,我想提个建议。请不要因为这是你们自己公司的事,怪我放肆。不过,我认为你需要和洛德博士谈谈。”

  “对,”西莉亚同意。“我也这么认为。”

  “洛德对这死了人的事完全了解,包括我们这里的和别处的,因为我们讨论过这些事。另外,他一定有详细报告以便上报食品药物局。”又一次迟疑。“我真诚希望,为了你们公司大家的利益,该局已经收到了报告。”

  “亚历山大,”西莉亚说,“看来我了解的情况有一些漏洞,我想马上去把这些漏洞补一补。感谢你对我说的一切。另外,似乎这场谈话再继续下去没什么意义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斯托说。“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或其他方面用得着我时,请随时给我来电话。对了,我打电话的真正用意是想向你表示,对我们迫不得已取消合同,我深感抱歉。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度合作。”

  西莉亚的心思早已转到下一步必须做的事情上去了,只是机械地答了一句,“谢谢,亚历山大,我也有此愿望。”

  她摁下按钮挂断了电话,接着正想摁另一个按钮以便和洛德通话,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要去和他面谈。这就去。

  早在己菌素W上市的两个月后,就有一份死亡报告送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死者是一位用该药的病人。和往常一样,报告送到洛德博士那里。他读完后,决定完全不予考虑。

  这报告是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一位内科医生寄来的。报告表明:死者同时用己菌素W和另一种药,致死的原因是发烧和感染。洛德认为这一死亡与己菌素W无关,就把报告丢到一旁。然而那天晚些时候,他并没有将那份报告按常规归档,而是放进文件夹,锁到他办公桌的抽屉里。

  两星期后来了第二份报告。这是由费尔丁-罗思的一个新药推销员寄来的,付邮前他还与密执安州绍斯菲尔德市的医生交谈过。这推销员相当认真细致,把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都写进报告里。

  各种药物的副作用报告,包括对有害副作用的报告,从不同渠道汇总到各制药公司。有时候医生直接写出报告,有时医院作为例行公事写来报告,认真负责的药剂师把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寄来,偶尔也有病人自己写来的反映。还有,各公司的男女新药推销员也根据指令,把听到的关于药品的反映报上来,不管看上去多么微不足道的反映也不忽略。

  法律明文规定,任何制药公司对其药品的副作用都应汇集起来,按季度上报食品药物局。

  法律还规定,任何严重反应,特别是新药的严重反应,都必须在获悉情况后的十五天内上报食品药物局,并标出“紧急”字样。不管该公司是否认为严重反应由它的药品引起,都必须按这规定执行。

  那新药推销员从绍斯菲尔德寄来的报告又是洛德看的。报告表明:病人用了己菌素W和一种治疗关节炎的药品后,死于大面积肝脏感染。这已从尸体剖检中得到证实。

  洛德又一次认定己菌素W不可能是致死的原因。他把这报告也放进那文件夹里,和第一份夹在一起。

  一个月过去了,同时从不同的地方寄来了两份报告,死者男女各一,两例都是在用己菌素W的同时用了其他药。女的是老人,在家不慎划破了脚,引起严重的细菌感染,按紧急处置切掉了。但感染迅速扩展,终于死亡。男的本来就很不健康,死于特别严重的脑部感染。

  洛德的反应是对这两名死者十分恼火:他们反正会死于他们那该死的病,其死因明明与己菌素W无关,干吗偏要把这药扯进去?尽管这样想,积起来的几个报告使他烦恼,也使他担心。

  到这会儿,洛德才意识到早先没按联邦法律将死亡病例上报食品药物局。眼下,他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

  如果他把最近的两份报告送上去,势必不能漏掉早先的报告,而那两份报告早已超过规定的十五天期限。假使他全报上去,费尔丁-罗思和他本人都将因违背法律而被认为有罪。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一想到吉地昂·麦司博士,他就不自在,说不定那人正等在食品药物局,瞅准这好机会扑过来哩。

  洛德把这两份最近的报告也放入了那文件夹里。他提醒自己,不管怎么说,他是唯一知道总数的人。每份报告都是分别送来的,写报告的人不知道其他人写报告来。

  到了斯托打来电话,要求终止他们公司使用己菌素W的合同时,洛德已积压了十二份报告,正处在胆战心惊之中。他还得知——这更使他焦虑——

  斯托不知怎么也知道了四起与己菌素W有关的死亡事件。洛德没有告诉斯托确切的数字应当是十二起加上斯托直接获知的两起,这两起洛德还是第一次知道。

  既然洛德在法律上不能不理睬斯托说的两例,那么他已知的死亡人数就达十四名。

  第十五份报告是在斯托给西莉亚打电话的同一天收到的。到这时候,尽管洛德并不情愿,但科学上的事实已经无法回避,他终于对病人——即使不是十五名的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的死因有一定的看法了。

  几个月以前,人们在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开销售计划会议,洛德在会上的发言曾获得大家的掌声。他当时描述己菌素W的作用说,“……制止游离基的产生,这样,白血球就不致被病灶吸引过去……结果——炎症不复存在…… 疼痛消失。”

  这一切都是事实。

  但根据推理,根据一些在仓促情况下进行的新实验,另一种道理也逐渐明朗起来。排除白血球后出现一个缺陷:易受损害。一般情况下,病灶处的白血球可以消灭异物——细菌。因此,白血球虽引起疼痛,却有保护作用。

  可是没有了它们——因消灭了游离基所致——细菌和其他有机物就大量繁殖,在人体的各部位造成大面积感染。

  接下来是死亡。

  尽管这情况还有待证明,但洛德确信,不管怎么说,己菌素W至少是十二个病人的死因,或许还不止。

  他还认识到——但为时已晚,于事无补——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计划是有缺点的。受他们观察的病人多数住在有严格控制条件的医院,这种地方比较不容易发生细菌感染。而他那文件夹里记录着的死者不同,他们都死在医院之外,不是死在家里就是死在其他没有控制条件的环境中,这些地方细菌容易孳生……

  就在西莉亚到来的几分钟以前,洛德得出这一结论——承认自己失败了,梦想破灭了,眼下只有越来越绝望的恐惧。

  他现在很清楚,己菌素W必须撤回。他绝望地意识到他犯了隐瞒罪——

  由于隐瞒真相而造成许多本可避免的死亡事件。这样一来,他就会名誉扫地,就会受到起诉,也许还要蹲监狱。

  奇怪的是,他这时忽然回想起二十七年以前……在伊利诺伊大学,在香潘-乌尔巴纳,在院长办公室里,那时他曾要求早日晋级,但遭到拒绝。

  当时他就感到,院长一定认为他文森特·洛德的性格中存在某种缺陷,使他显得美中不足。此刻,洛德头一次层层深入地挖掘自己的灵魂,他问自己说:难道院长当时就看准了?

  西莉亚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洛德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好。她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埃克塞特-斯托公司四天前取消了合同,这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德被突然进来的西莉亚吓一跳,尴尬地说,“我正打算向你报告,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如果我不来问,你还想拖多久?”没等回答她又说下去,“我居然得从外界得知有不利于己菌素W的报告。为什么这些事不通知我?”

  洛德硬找借口说,“我一直在研究……在核对材料。”

  她命令道,“拿给我看。每份都要,现在就给我。”

  这会儿,洛德知道什么也瞒不住了。他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上一个锁着的抽屉。

  看到这动作,西莉亚想起了七年前的一件事。那次她也是到这里来,查看一些对蒙泰尼提出疑问的早期报告。当时洛德不愿给她看,经她坚持,他才像刚才一样拿出了钥匙,而打开的也正是这个锁着的抽屉。她当时就惊奇地发现,那些报告没有放在通常存档的地方,没有放在别人也能接触到的地方。

  隐瞒手段一模一样。

  西莉亚感到痛心,她本该从那次事中吸取教训。因为她没有吸取,这一种组织上的漏洞就一直在公司里存在着。她作为总经理,对于这漏洞是负有责任的。

  负有双重责任——因为她明知洛德有报喜不报忧的倾向,明知他会隐瞒他所不喜欢的真情,可她却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洛德递给她一个胀鼓鼓的文件夹。西莉亚一看文件夹里的东西竟如此之多,她先就是一惊。接着,顾不得洛德在一旁不吱声地看着,她逐页翻着报告往下读,这时她感到恐惧了。她数了数有多少份报告,十五例死亡,而死者都用过己菌素W。

  看完后,她向他提了那个必然要问的问题,虽然事先她已知道了答案。

  “我们是否将所有的报告或是其中的有些报告上报食品药物局?”

  洛德回答时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没有。”

  “你当然知道法律,知道规定的期限是十五天?”

  洛德慢吞吞地点点头,没有吱声。

  “不久前我曾问过你有没有不利于己菌素W的报告,你对我说没有,”

  西莉亚说。

  洛德拼命想捞回一点东西,他回答,“我并没说没有报告。我说的是,没有和己菌素W直接有关的。”

  西莉亚吃惊地想起来了。一字不差,那是他的原话。这是个闪烁其词的回答,是洛德的拿手好戏,他这一套西莉亚二十七年前已领教过了。

  既然早就知道,她本该辨得出那话里的诀窍,从而追问下去。如果她当时那样做了,那些不利的报告几个月前就给捅了出去,就不至于出现今天这么多的死者,因为食品药物局会立即采取行动,发出警告的……

  可她没那样做!她当时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陶醉于第二次巨大的成功之中……先是七号缩氨酸,接着是己菌素W……她以为一切都不会出问题的,可是终于出了问题。而今,洛德的事业就要在他身边土崩瓦解,她也逃不脱。

  她虽然不指望得到什么合乎情理的回答,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洛德说,“我相信己菌素W……”

  她摆摆手不想听下去。“算了。”

  西莉亚把那些报告放回文件夹后说,“这些我要拿走。复印件今天就送到华盛顿食品药物局,标上‘紧急’字样,派专人送去。我准备给局长挂电话,以保证这些报告得到应有的重视。”

  她沉闷地又加了一句,其实多半是自言自语。“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听到回音。”

  二十

  几乎可以肯定,正由于西莉亚决定直接通知食品药物局局长,该局才反应迅速:发出暂时撤回己菌素W的命令。“暂时”二字说明该药今后还可能重新上市,但要用较有限制性的标签。然而即使如此,有一点已很清楚:己菌素W满天飞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这事真他妈的遗憾,”不久后,亚历山大·斯托和西莉亚在一次谈话中说。“己菌素W仍是一种好药,是一项科学成就,这一点应和文森特个人把事情搞糟的情况区别开来。”他又苦着脸说,“在我们社会里,问题在于人人都要求用药毫无风险,而你我都知道,那种药根本不存在,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从他们最近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西莉亚已养成习惯,经常要和斯托谈谈,他日益显示出是个明智的知己朋友。

  “你一定会看到己菌素W重返市场的,”他坚持说,“也许那时有较为保险的用法,或者有所改进了。游离基是需要消灭的,即使冒点风险也需要。

  这种技术正在医药方面发展起来,今后几年内,我们会越来越多地读到这方面的报道。到那时,西莉亚,你就会振奋起来,因为有费尔丁-罗思的心血在里面。你们是先驱。”

  “谢谢,亚历山大。”她说。“此时此地,任何令人振奋的想法都来得正好。”

  尽管己菌素W被撤回一事带来了忧郁气氛,但事情本身进展还算顺利。

  西莉亚早有预见,在食品药物局的命令颁发之前就已下令做好准备,一俟命令颁发,有着“亲爱的大夫”称谓的信件就立即寄发给所有内科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再开己菌素W的处方。两个星期不到,该药已从药店的货架上消失。

  西莉亚本想把撤回己菌素W一事作为公司的主动行动,但食品药物局反对,坚持要行使该机构的权威。由于晚交报告的问题尚悬而未决,律师们建议西莉亚不要去争了。

  关于晚送报告这问题,没有直接听到任何消息。不过几星期后,华盛顿出版的一份制药业周刊《平克新闻》这样写道:

  关于费尔丁-罗思和己菌素W一事,食品药物局已把所谓晚交不利报告的违法事件的调查提交司法部。但据了解,对于是否应组成大陪审团来处理此案,该局并未提出建议。

  在有英格拉姆和公司内一律师参加的电话会议上,昆廷对西莉亚说,“我从秘密渠道打听来的情况是,在食品药物局内,对你们的问题有两派不同意见。”

  应西莉亚的请求,昆廷一直通过他在首都的众多关系,到处伸出触角探听情况,并定期把他了解到的用电话转告。刚才的电话是他看了《平克新闻》的评论之后打来的。

  昆廷继续说,“一派包括局长等人,他们倾向于从缓进行,因为他们知道起诉和组成大陪审团靠不住;如果食品药物局也被认为有玩忽职守的过失,就可能反倒害了自己。另外一点,西莉亚,由于在未及时交报告的问题上你对局长老老实实,他非常感动。”昆廷停顿了一会儿。“然而,该局还有以副局长为首的另一帮人,他是握有实权并坐定了交椅的官僚,局长去职之后他还会长期留在局里。这副局长被一个叫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人催逼着,而麦司这人大叫大嚷要采取强硬措施。你大概还记得他吧,我们都在国会山上照过面。”

  “我当然记得。”西莉亚说,“麦司博士似乎对费尔丁-罗思怀有怨恨,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比尔·英格拉姆问,“在司法部那边,对于现在已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有什么事可做吗?”

  “有的,”昆廷说,“就是坐着不动,耐心等待,指望好转。在华盛顿,有些事你可以去插一手,有时插了手还太平无事。不过如果真由大陪审团来办这事,那就绝对不能插手了。”

  于是,他们把事情搁下,等得灰心丧气。

  更使人灰心丧气的是,联邦法院的执行官带着搜查证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搜查证是离博恩顿最近的联邦法院——美国纽瓦克联邦法院签发的。

  十月初,己菌素W就已从市面上撤掉。十一月中旬,美国新泽西地区的司法局长奉司法部指示,取得联邦地方法官的批准,去“搜查和收缴与己菌素W药品有关的一切备忘录、信函和其他文件”。

  这是一次单方面行动,费尔丁-罗思事先一无所知。因此,在申请和签发搜查证的时候并无公司代表在场。

  这次搜查与收缴行动对西莉亚等人震动极大。而且,那些法院执行官在公司搜查了好几天,最后用卡车拉走了十二纸箱文件,其中有研究部档案柜里的各种材料,文森特·洛德办公室里那档案柜里的材料也在其内。

  洛德对闯入他办公室一事曾想抗议,人家向他出示搜查证,并命令他回避。

  从西莉亚在洛德办公室发现非法扣下的不利报告那天起,这研究部主任就尽量避免与公司的领导人物接触,特别是躲着西莉亚。凡是有关的人都清楚,洛德在费尔丁-罗思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同样清楚的是,在晚交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一事解决之前,全公司包括洛德在内,除了显出团结一致以外别无其他选择。这次文件被收缴带走后,这一点就更清楚了,因此公司里呈现一种互不相扰的不安局面。

  在洛德疏远大家的同时,西莉亚在酝酿改组科研机构的方案,准备由一名部门经理全面负责,另有若干领导各专家组——包括新建的遗传工程研究中心——的副经理对其负责。至于由谁来领导遗传工程研究,她心里已有所考虑。

  十一月中旬被搜查之后直到年终,倒也未再听到有关此案的消息。圣诞节前不久,昆廷报告说,“官方的调查仍在进行,但是司法部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干,己菌素W不在他们的第一个油锅里。”

  英格拉姆又和西莉亚一起在听昆廷的电话。他说,“我看这场官司越往后拖,出现严重局面的可能性就越小。”

  “那样的结果倒也听说过,”昆廷说。“反正还是别存指望为好。”

  元旦那天传来一个好消息。原先就传说马丁·皮特-史密斯将被封为爵士,现在这已成了现实,因为马丁的名字出现在女王的授予名单上。伦敦《泰晤士报》报道说,这是褒奖得主“对人类和科学作出的杰出贡献”。

  对马丁·皮特-史密斯的授爵仪式将由女王陛下在白金汉宫主持,时间定于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西莉亚在打电话向马丁祝贺时得知这一安排,她对马丁说,“在仪式举行前一个星期,安德鲁和我要到你那里来,等你去过王宫以后,我们要为你和伊冯举行招待会庆贺。”

  因此,一月底以前,西莉亚和安德鲁就到了伦敦,同行的还有经西莉亚劝说后一起来的莉莲·霍索恩。在萨姆死后的七年半期间,莉莲已习惯了一人独居,很少外出旅行。但西莉亚指出,在某种意义上,此举可算是对萨姆的一种纪念,因为在哈洛建研究所是萨姆的主意,而马丁又是萨姆选定的该所负责人。

  西莉亚、安德鲁和莉莲下榻在新建的时髦地方。这是专供阔气游客租用的——在伦敦西区花园街四十七号。这里兼有旅馆的方便和豪华公寓的僻静之优点。

  莉莲来年即届花甲之龄,但看上去还是非常漂亮。他们三人来到哈洛参观研究所时,萨斯特里显然被她迷住了,尽管两人相差二十岁。萨斯特里特地领着她去各实验室参观,然后两人一块出外去午餐。听说他们已安排下星期将去伦敦吃饭观剧,玩一个晚上;西莉亚觉得很有意思。

  在离授爵仪式还有两天的星期一,西莉亚接到英格拉姆从大西洋彼岸打来的电话,这常务副总经理说,“很抱歉,有坏消息要打搅你,是昆廷刚来电话讲的。华盛顿那边的魔鬼似乎全出笼了。”

  他解释说,消息涉及食品药物局、吉地昂·麦司博士、司法部、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和己菌素W。

  英格拉姆说,“昆廷是这样讲的:麦司认为司法部迟迟不行动,很不耐烦,就不经官方,自己把所有关于己菌素W的文件拿到国会山,交给多纳休的一个助手,助手给多纳休看后,他就紧紧抓住这事件,仿佛它是圣诞节礼物似的。据给昆廷报信的人说,这参议员的原话是,‘我一直等的就是这类东西。’”

  “嗯,”西莉亚说,“我想象得出来。”

  “第二件事,”英格拉姆继续说,“多纳休给司法部长打了电话,要求他采取行动。从此——还是用昆廷的话吧——多纳休每小时给司法部长挂电话催一次。”

  西莉亚叹口气。“一下子就这么多坏消息,还有别的吗?”

  “很不幸,还有不少呢!首先,现在已毫无疑问,将组成大陪审团,调查己菌素W晚送报告一事及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此外,由于多纳休的影响,司法部长个人对此事也产生了兴趣,他明确说了他可以提出起诉。”

  “控告谁?”

  “当然是文森特·洛德。不过很遗憾,西莉亚,我得告诉你,还控告你。

  他们要把这事的责任往你身上推——而这全是多纳休撺掇的。据昆廷说,多纳休要剥下你的头皮。”

  西莉亚明白个中奥妙。她想起那次参议院听证会之后,这位华盛顿的律师曾经警告说,“你使他出丑了……只要今后他有机会整治费尔丁-罗思,或整治你……他就会高高兴兴地下手干。”

  接着,她又记起英格拉姆刚才说过的话,于是问道,“比尔,你刚才说‘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是什么?”

  这次是英格拉姆叹气了,接着,他说,“这事挺复杂,不过我试着说得简单些。

  “我们把新药申请送到华盛顿时,附有对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数据。这包括对此药研究的全部资料,而其中有一份是菲尼克斯的耶米纳大夫送来的。现在查明,耶米纳的研究报告是伪造的,他名单上的病人根本不存在;他的大部分数据也是骗人的。”

  “听到这事我真遗憾。”西莉亚说,“不过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别的公司也有过同样的问题。但是只要发现弄虚作假——如果发现的话——就可向食品药物局报告,他们就会追究那医生的责任。”

  “是这样。”英格拉姆附和道,“然而,在发现材料作假之后,就不可以放进新药申请材料里去了,对吧?”

  “当然不可以。”

  “但文森特就这样干。他在耶米纳的报告上签了字,放过了它。”

  西莉亚问,“可别人怎么知道文森特清楚……”

  “我这就要讲了。”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讲吧。”

  “当联邦法院那些执行官在我们公司搜查和收缴文件时,从文森特那里拿走了档案。这里面有个档案袋是耶米纳大夫的,档案袋里有文森特亲笔写的几张草稿纸,说明他在将其报告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已发现该报告是伪造的。现在,文森特写的几页纸和伪造报告的原件都在司法部。”

  西莉亚沉默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真纳闷,这种丑事还有没有个完呢?

  “我想,就这些了,”英格拉姆说,“只是……”

  “只是什么?”

  “这……是关于麦司博士的,他的做法好像非常怨恨我们。我记得一次你曾说过,你不明白为什么。”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我想文森特一定明白为什么,”英格拉姆说。“我有这种直觉,我也观察过文森特,看来只要提到麦司的名字,他就怕得要命。”

  西莉亚在思索刚听到的话。突然间,英格拉姆的话跟另一次谈话联系了起来。那是在参院听证会时她和文森特的谈话,她当时曾指出他在作证时撒了谎,还有……

  西莉亚当即作出决定,说道,“我要见他,就在这里。”

  “见文森特吗?”

  “对。告诉他这是命令。他必须尽快来这儿,哪一班飞机有票就坐那班飞机来。一到就来向我报告。”

  现在两人面对着面,西莉亚和文森特·洛德。

  他们是在乔丹夫妇下榻的伦敦西区那公寓的起居室里。

  洛德看来很疲倦,显得已不止是六十一岁似的,神情也很紧张。他瘦了,因而脸比以前更削尖;那脸上的肌肉以往偶尔要抽动,如今抽动得更加频繁了。

  西莉亚回忆起早先她当销售训练部副主任时的一件事。那时她常去向洛德请教些技术问题,为了表示友好,她曾建议两人互相以名字相称,可是洛德不高兴地回答说,“乔丹太太,时刻记住我们之间地位不同,这对我们两人更有利些。”

  是啊,西莉亚想,这一次她倒要接受他的忠告了。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耶米纳那件丢人的事,洛德博士。我想说的只是:这件事给公司一个机会,和你一刀两断。一切问题由你自己去辩护,费用也由你自己支付。”

  洛德的眼神略露得意之色。“你不能那么做,因为你也要受到指控的。”

  “我要是愿意那么做,就能做到。至于我怎样给我安排辩护,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你要是愿意……?”他似乎大惑不解。

  “我不会作出任何许诺的,这点你要明白。不过,如果要让公司帮你辩护的话,我就必须了解一切情况。”

  “一切情况?”

  “过去有件事,”西莉亚说,“那件事你很清楚,但我毫不知情。我认为那一定与麦司博士有关。”

  两人本来一直站着,洛德这时指了指椅子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西莉亚也坐了下来。

  “不错,是有件事,”洛德说。“不过你不会喜欢听的。等你听明白了一定要后悔的。”

  “我等着听,讲下去吧。”

  他对她讲了。

  一切都和盘托出,从过去在食品药物局与吉地昂·麦司的第一次纠葛讲起。讲了麦司心胸的狭窄,对洛德的侮辱,无理地长期拖延批准心得宁——

  结果事实证明,那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后来就想找麦司的短处,终于在乔治敦一家同性恋者聚会的酒吧里,洛德会见了食品药物局的技术员托尼·雷德蒙,从他的手里买到麦司的罪证。支付的两千元,是由萨姆批准的。萨姆后来同意不把这情况泄露给执法机构,但将那些材料秘密保存着,从而使萨姆在这件事上成了洛德的同谋……两年后,麦司又拖延该局对蒙泰尼的批准,萨姆与他共同决定对麦司进行要挟……要挟奏效了,尽管麦司对有关蒙泰尼的澳大利亚报告感到不安,尽管他确实对该药抱有怀疑……

  原来干的是这件事。现在西莉亚全明白了,正像洛德所估计、所希望的那样,她但愿她不知道这事才好。不过她还是得知道,因为身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了解这事对她今后如何决策很有关系。

  同时,好多事情清楚了:萨姆的绝望和内疚,他自杀的真正内在原因……

  在参院听证会上麦司博士的失常,还有,被问及为何批准蒙泰尼时,他那悲哀的回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麦司对费尔丁-罗思和它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西莉亚想,如果我是麦司,我也会恨我们公司的。

  西莉亚既已知道了这令人遗憾、难受的事,下一步怎么办呢?她的良知告诉她,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向当局报告,公之于众,讲出实情。让有关各方——文森特·洛德、吉地昂·麦司、费尔丁-罗思和她本人——听天由命吧。

  但她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各自的前途将如何?洛德和麦司当然会身败名裂——对这想法她倒并不经心。她关心的是公司将会怎样?她认识到,公司会声名狼藉,也会垮掉;而公司不止是纸上的两个字,它意味着公司里的人,包括广大雇员,领导人员,股东以及除洛德以外的科技人员。说不定只有她自己面子好看点,然而那是最不重要的。

  同样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她把事情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好处呢?答案是:

  拖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什么好处也没有。

  所以,她将不去做那件“合乎良知的事”了,她不准备将事情公之于众。

  对于这一点不用再想了,她清楚,她也要保持沉默,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她没有别的选择。

  洛德也清楚这点,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冷笑。

  她鄙视他。这是她一生中最讨厌的一个人。

  他败坏了他自己;败坏了麦司;败坏了萨姆;眼下又败坏了西莉亚。

  她站起身来,激动得几乎前言不搭后语地嚷道,“我不要看见你!走开!”

  他走了。

  安德鲁参观伦敦一家医院去了,洛德离去一小时后他才回来。

  西莉亚对他说,“出了点事情,我必须在宴请马丁和伊冯之后立即赶回去,也就是说乘后天的飞机走。如果你想多住些日子——”

  “我们一块儿走。”安德鲁说完后,又平静地加了一句,“交给我来安排好了。我敢肯定你有满腹心事。”

  没过多久,安德鲁就回来讲情况了。星期四飞纽约的协和式班机机票已预售一空,但他总算弄到了英国航空公司747机上的两张头等票,星期四下午他们将飞抵纽约,然后再去莫里斯城。

  二十一

  伊冯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她真的是在白金汉宫吗?真是她自己身在皇家舞厅,正和那些就要获得殊荣的人的配偶或子女坐在一起——他们全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激动——企望女王驾到?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梦而已?

  即使是梦,也是令人高兴的梦,是有音乐伴奏的梦,因为在上面的乐池里,有科尔斯特里姆禁卫军的军乐团在奏乐。奏的曲子叫《在一天清晨》,那曲调欢快而悠扬。

  不对,这不是梦。因为她是同她亲爱的马丁一起进宫的。此刻他正在前厅等仪式开始后被伴送进来。在一位身着上校军礼服的禁卫军总管指导下,马丁已排练了一会儿。

  突然寂然无声了,接着是一阵骚动。乐队停止了演奏,音乐顿时中止,其余的活动也都停顿下来。乐池里,指挥把手中的小棒举在空中,等待着开始的信号。信号来了。当身着号衣的侍卫打开两扇大门,女王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军人们立正行礼,全体来宾也都站起身来。指挥棒猛地挥下,国歌的雄壮悦耳的旋律随即充满了大厅。

  女王身穿青绿色的丝绸衣服,面带笑容,来到舞厅中央,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宫廷大臣和内政大臣,两人都穿着常礼服。授爵仪式开始了,乐队柔和地奏起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仪式进行得庄严、紧凑、效率高,不浪费一点时间。但在场的人多半不会忘记这一场面。

  伊冯把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了。

  不久,紧接在获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位的高级爵士之后,轮到了马丁。

  他按照指点走进大厅,向前走三步,鞠躬……再向前走到跪垫处……屈右膝跪在垫上,左脚踏在地板上……马丁跪下后,女王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剑,用它先后在马丁的双肩轻轻一拍。马丁站起身来……向右跨出半步,再向前迈一步……马丁站在女王面前,微微把头低下。女王取过一枚系在金红两色缎带上的金质勋章,挂到他脖子上。

  女王对每个受勋的人都简短地谈几句。伊冯觉得,对马丁讲的时间似乎长些。然后,马丁倒着后退三步,鞠了一躬就退下了。

  几分钟后,他静悄悄地走来坐在伊冯身边。她轻声问,“女王说了些什么?”

  马丁含笑轻声回答,“女王知识面很广。”

  伊冯知道,过会儿她能问出女王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伊冯唯一感到失望的是没见到也没碰上威尔士亲王夫妇。人们事先就告诉过她,他们两人多半还不在宫里,可她仍抱着希望。不过,说不定有一天会见到他们的,她现在嫁给马丁了,什么好事都可能出现的。

  在马丁的爵士头衔公布之后,伊冯只有一件事觉得别扭,那就是不习惯被称为“夫人”。哈洛和剑桥的人,甚至连露西·卡文迪什学院的传达室领班都这样称呼她。她曾叫他别这样,可他硬不听。她想,过些时候她也许会适应这称呼和其他变化的。伊冯忽发奇想:反正不用多久,农民就会来请她这位叫做皮特-史密斯夫人的兽医,去给他们的猪呀牛呀治病了。

  西莉亚和安德鲁借座多切斯特饭店,为马丁爵士和皮特-史密斯夫人举行了招待会。招待会很成功,从用茶点的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其间陆续到来的将近一百人,哈洛那研究所里的大部分高级职员都来了。劳·萨斯特里也在其中,他一直陪着莉莲,两人似乎很开心。不过,西莉亚有两次看到他们在交头接耳,显然在谈什么要紧事情。西莉亚知道劳现在单身;据马丁说,他从没结过婚。

  伊冯看上去很可爱,容光焕发,身体已不显得胖了。她向西莉亚吐露,马丁终于答应她用七号缩氨酸。这药对伊冯和其他人一样,有减肥作用。

  招待会上,西莉亚悄声对马丁说,“安德鲁和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招待会结束后,我希望就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招待会终于结束。客人们愉快地向主人告别,纷纷散去。

  多切斯特饭店离花园街四十七号不远,西莉亚、安德鲁、马丁和伊冯步行回去时,天色已黑。二月的日子虽然寒冷,那天却十分晴朗,令人精神抖擞,直到晚上仍是晴空万里。

  现在,他们愉快地在乔丹夫妇下榻处的起居室里休息。

  “马丁,”西莉亚说,“我开门见山谈吧,因为忙了一整天,我想我们大家都有点累了。你知道,费尔丁-罗思正在建造一个遗传工程研究中心,地址在新泽西州,离我们新的莫里斯城公司本部不远。我们正一心一意把各实验室装备得一应俱全,好让研究遗传工程的专家高兴。”

  “这事我已听说了一些,”马丁说。“人们说你们建设中的东西质量很高。”

  西莉亚继续说,“我讲这些话是要引出一个问题:你和伊冯愿不愿意来美国居住,你愿不愿意接受副总经理兼新实验中心主任的职位,领导遗传工程研究?不管你认为我们的科研方向应该是什么,我都保证让你放手去干。”

  一时哑然无声。然后马丁说,“你这提议很不错,西莉亚,我衷心感谢你。但是我的答复是否定的。”

  她劝说道,“你现在不必急于答复。为什么不从容地想一想,跟伊冯商量一下?”

  “恐怕答复是不会变的,”马丁说,“只能这样,因为我有别的事要告诉你。本不该这时来谈它,不过现在谈了也罢。我准备向费尔丁-罗思辞职。”

  西莉亚听了这话不胜惊讶。“啊,不会的!不会是真的。”随即她逼视着对方说,“你打算去别的制药公司?是不是别人提供更好的条件?因为,如果那样……”

  他摇摇头。“我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情,至少不会事先不跟你商量商量。我打算干的事就是重新回到旧情人那里去。”

  “他指的是剑桥,不是指别的女人,”伊冯说。“我们打算住到那儿去,他的心在剑桥大学。”

  西莉亚心里在想,在你认识他之前,我就是从那儿把他拉出来的。

  她对这事毫无思想准备。但她本能地意识到,马丁是劝阻不住的,所以她也就不说了。剑桥在召唤,而他就像一只鸽子,应声飞回家园。瞧,十三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她战胜了剑桥大学,赢得了马丁。后来证明,那是一次非常值得的全面胜利。可是,时过境迁,现在轮到剑桥大学占上风了,而西莉亚和费尔丁-罗思成了失败者。

  安德鲁开口了,他对马丁说,“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学术界要把你召回去的。你要去担任一个学院院长吧?我在什么报上看到,有一些院长的职位是空着的。”

  “是有一些空缺,”马丁说,“但不是留给我的。我才四十六岁,当院长还年轻;也许等我年纪更大一些,白发更多一些,更有成就一些……”

  “老天爷,”西莉亚喊起来,“你还要有多大的成就?你已在科研中取得重大的突破,受到全世界的赞扬,荣膺爵士称号。”

  马丁笑了笑。“剑桥对这类事情见得多了,这大学可不那么容易赏识一个人。不,我是根据一项所谓‘血液研究新计划’去的。”

  他解释说,那是一个政府资助的项目,搞的是几种新的前沿学科的研究,而他将在其中担任一个研究部门的副主任。新职务的薪金不会优厚,一开始年薪还不到一万镑,可在学术界往往是这情况。然而,由于马丁在七号缩氨酸上获得相当大一笔收入,他们夫妇的日子仍会过得很舒服。他还说他肯定要动用那笔收入的一部分,补贴他那部门的研究基金。

  几个月之前,费尔丁-罗思的财务部门和新泽西州的律师们为马丁作出一项安排;这安排曾先后经西莉亚和董事会批准同意。

  根据英国一九七七年的专利法,马丁可以向法庭申请他发明七号缩氨酸的补偿费,但他不愿去法庭,哪怕不是打官司也不去;费尔丁-罗思也不愿去。

  因此,在双方同意下,两百万镑款子以海外信托基金方式存放在巴哈马,由那里定期向马丁支付现款。这笔款子因有层层法律保护,英国那种充公式的税收制度对之也无可奈何,正如西莉亚所说,“无法掠夺马丁的合理报酬。”

  她现在不无悔恨地想到,正是这笔合理报酬为马丁重返剑桥开了方便之门。不过,西莉亚又寻思,不管有没有七号缩氨酸这笔款子,马丁还是会作出同样抉择的。

  在马丁和伊冯要驱车回家之前,西莉亚说,“费尔丁-罗恩会惦念你们俩的,但我希望我们四人的亲密友谊始终保持下去。”

  他俩表示他们会的。

  西莉亚和安德鲁离开英国前,安排好最后一件事。

  送走马丁和伊冯后又过了几个钟头,已近乔丹夫妇的就寝时间。他们那套房的外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莉莲。安德鲁感觉到她想单独和西莉亚谈话,就知趣地避开了。

  “我真高兴你劝我来到了英国,”莉莲说。“你可能已注意到我玩得很痛快吧。”

  “当然,我注意到了,”西莉亚脸露笑容地说。“看到劳也玩得挺快活,我真高兴。”

  “劳和我都发现我们彼此很喜欢,甚至还不止是喜欢。”这老太太迟疑着。“我想你会认为,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仓促,在我这样的年纪,我大概是有点愚蠢……”

  “我可从没有那样想。我想的是,现在该是你重新欢乐的时候了,莉莲,你应当按你愿意的方式去享受人生,如果这包括劳·萨斯特里在内,那就好极了!”

  “你这样想真让我高兴。我正是为此来找你,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西莉亚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嗯,劳希望去美国,他说他早就想去了。我也喜欢他这主意。如果他有可能在费尔丁-罗思工作……”

  话没说完,西莉亚给补上了。“这对你们两人都方便。”

  莉莲笑了。“差不离是那意思。”

  西莉亚说,“我敢肯定,在新的遗传工程实验中心可以找到个位置。事实上,你可以告诉劳,这事我保证办到。”

  莉莲满脸生辉。“谢谢你,西莉亚,他一定会高兴的。他希望的正是这个。他知道自己不具备马丁那样的领导才能,他向我这样说的。但他是个能当好助手的科学家……”

  “这点我知道,所以安排工作比较容易,”西莉亚说。“但即使他比现在还差些,我也要给他办的。多年以前你曾帮过我大忙,亲爱的莉莲,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报答。”

  老太太呵呵笑道,“你是在讲我们第一次相会的那天上午吗?当时你走进屋子,那么年轻,那么冒失,想让我影响萨姆,劝他答应你当新药推销员,是讲这事吧?”

  接着她停住话头,嗓子眼卡住了。因为对她俩来说,一时那么多往事都潮水般地涌现出来。

  第二天一早,一辆由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载着安德鲁和西莉亚到了希思罗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