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有可能,眼前这本书或许可以叫我们恢复对一些基本事实的胃口。书的主旨似乎是要流露某种激愤悲苦的情绪,而且这种激愤悲苦情绪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然而书中还表现出狂妄的放纵和疯子似的欢欣,充满活力,趣味横生,有时则几乎沦为狂言呓语。它在极左和极右之间不断地来回摆动,留下味同嚼蜡、空洞无物的一段段空白。它已超越乐观或悲观的范畴。作者叫我们最终战栗不已。痛苦已不再有隐秘的藏匿之处。
在这个因内省而濒于瘫痪、因享用精美的思想之盛宴而便秘的世界上,这一番对客观实在的野蛮暴露像一股赋予人勃勃生机的热血汹涌而来。暴力和淫秽的东西完全保留下来,体现出伴随着创造性行为而来的神秘与痛苦。
本书再度申明作为智慧和创造力主要源泉的经验的补偿价值,然而书中仍有未成熟的思想和未完成的行动,像一捆破布乱麻,过于挑剔的人会用它们勒死自己的。谈到他的作品《威廉·麦斯特》长篇小说,分为两部:《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译者时,歌德曾说:“人们寻找中心,这不容易,并且也不对头。我认为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丰富多彩的人生便足矣,不必非表明一定的倾向不可,因为那毕竟只是为知识阶级而做的。”
本书由它自己的线索连接起来,单凭种种事件的发展和演变构成。书中没有中心,因而也不存在英雄气概或自我奋斗的问题。因为不存在意志问题,它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粗俗的漫画式描写也许更富有生命力,比传统小说的全面刻画“更忠实于生活”,因为如今的人没有中心感,也不会产生一丁点儿有整体感的幻觉。书中人物与我们在其中濒临溺死的虚伪文化的空虚是不可分的,于是混乱的幻觉产生了,而面对它则需要最无畏的勇气。
作者以淳朴的诚实娓娓道来,他所遭受的种种耻辱和失败并不是以失落感、沮丧或万念俱灰的情绪而告终的,而是以渴望——对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如醉如痴的、贪婪的渴望而宣告结束的。其中的诗意非要剥去艺术的外衣方可发现,非得屈尊降低到所谓“前艺术水准”时方可发现。藏在分崩离析现象中永恒不变的形式之框架再度显现,以便以另一种形式在情欲的不断变化中出现。文化的助产士们留下的伤痕被烧去,于是我们这位艺术家瞠目结舌地望着撕裂的伤口,从中探寻人类希冀借助艺术曲折隐晦的象征手法逃避的严酷心理现实,以重新确立幻觉的潜在力量。在本书中,所有的象征都被剥去了伪装,被这位过于开化的文明人天真无邪地、厚颜无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似乎他只是一个颇有来历的野蛮人。
并非虚伪的原始主义引发了这一番野蛮人的抒情,它并不表明某种退化倾向,倒是向未曾企及的领域的冲击。即使以审视劳伦斯、勃勒东、乔伊斯和塞利纳大卫·赫伯特·劳伦斯(1885—1930):英国作家;安德列·勃勒东(1896—1966):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路易-费迪南·塞利纳(1894—1961):法国作家。这类与众不同的作家的评判眼光来看待这样一本赤裸裸的书也是错误的。让我们试着以一个巴塔哥尼亚人南美洲印第安人之一支,是世界上最高的人,此处意即“巨人”。——译者的眼光看它吧。在这些人眼里,我们的世界上一切神圣的、应对其有所顾忌的事物都毫无意义。由于将作者带入人类精神世界终极的历险也就是每一位艺术家的历史,为了表明自己的思想,他必须穿越自己幻想世界中的无形铁网。陷阱、无机盐废料、碎裂的纪念碑、腐烂的尸体、疯狂的吉格舞和乡村舞——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一幅我们时代的宏伟壁画,一幅用支离破碎的话语和喧闹、刺耳的锤子敲击声构成的壁画。
如果本书中能诱发出一种能量,能令那些死气沉沉的人大惊失色,从沉睡中猛醒,那就让我们额手称庆吧,因为我们这个世界的悲剧恰恰就在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它从昏睡中醒来。人们不再做噩梦,不再心情振奋,不再觉醒。在自我了解所产生的麻醉状态中,生命在流逝,艺术在流逝,它们就从我们身边溜过。我们同时光一道逝去,我们在同影子搏斗,我们需要输血。
本书予以我们的正是血和肉。书中只有酒、食物、笑、欲望、激情、好奇心——一些滋养我们最崇高、最虚无缥缈的创作之根基的简单事实,上层结构则被砍去。该书送来的一股清风,吹倒了枯朽的树木,它们的根部业已枯萎并且在我们时代的不毛之地中消失。该书触到了这些树根,以后继续向下挖,去发掘地底下的道道清泉。
阿那依斯·宁阿那依斯·宁(1903—1977):美国作家、精神分析学家。她生于法国巴黎,后入美国籍,1930—1940年居留巴黎期间同亨利·米勒过从甚密。
193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