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一次回到这个宁静的地方居住下来,这片街区离福特格林公园不远,街道宽敞得足够称得上是大道了。路边的房屋离街道都比较远。这个街区的建筑大部分都是用棕色石料建造的,并且带有一幢高高的门廊。有些房子是名符其实的巨宅,房子两侧还有宽广的零零星星点缀着小灌木丛和石塑雕像的草坪。宽敞的车行道一直延伸到宅院后部的马厩和仆人们居住的部分。整个街区能使人回忆起上个世纪80和90年代,甚至连房前的拴马桩还保持完好无损,闪闪发光,有如刚刚用油擦拭了一样。豪华、精致而又让人产生昏昏然有如进入梦境的感觉,这里是为我们准备的再好不过的避风港了。
当然,多亏了莫娜我们才在这里找到了两个房间,而且这次我们又遇到了一位和蔼可亲的房东太太。就像所有那些头脑简单而又年轻的美国寡妇一样,这位房东太太整天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才好。把我们的家具从贮存室里搬出来之后,我们就把它们搬进了我们的新居。房东太太对能有我们这样两位房客感到十分高兴,并且经常与我俩一起进餐。她是个成天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人,而且还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音。这里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将会令人十分满意:房租很便宜,暖气、自来水和电用起来也很方便,总有那么多吃不尽的好吃的。另外,如果我俩愿意,我们还可以天天看午后和晚间播放的电影。为了讨好房东太太,我俩有时也和她一起打打牌。没有一个客人来打扰我们,因为根本就没人知道我们这个新住址。至于供给我们开销的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正在国外的马西阿斯,还有罗斯梅尔出了不少钱,但是一定还有其他许多人参与,因为我们现在的开销很大。至于那位房东太太,她并不在乎我们吃多少或喝多少,而且还经常掏钱邀请我俩去剧院看戏或去那种有歌舞表演的酒巴消遣,她对于我们这些搞艺术的人真是很着迷,称我们为“放荡不羁的艺术家”她死去的丈夫从前是一位保险商,在她看来为人古板而保守。既然现在他已不在了,她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纵情享乐一番。
我租了一架打字机,又一次开始从事写作,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十分满足。漂亮的丝绸浴衣、睡衣、摩洛哥皮拖鞋,还有房东太太送给我的那些礼物样样都可以称得上是珍贵的传家宝了。每天早晨过得都可心极了。大约十点钟才起床。打开留声机后舒服地泡在浴池中洗个澡,然后坐在餐桌前享受一顿美味的早餐。早餐通常由房东太太准备。有新鲜的各类水果,搅拌在冰淇淋中的浆果、刚刚出炉的松饼、厚厚的成肉片、桔子酱,还有伴着奶油的热乎乎直冒气的咖啡。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位土耳其高官一样悠闲又自在。此外,房东太太还送给我两个漂亮精致的烟灰缸,虽然我从来都用不着这类东西。她给我的一只长长的烟斗我也只是在吃饭时偶然吸几下,不过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不能再称呼她为房东太太了。她的名字是玛尤莉。这名字对她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玛尤莉有时显得有几分淫荡。她的线条儿看上去很迷人,而她也乐于向别人展示这一点。尤其是在每天早晨,她只穿一条薄得几乎透明的浴衣。很快,我们彼此便变得很熟,经常亲热地拍拍彼此的臀部。她是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女人。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即使她脸上布满痘疱病也是如此。实际上她皮肤光滑洁白。她为人处事态度都是直来直去。只要你向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便会立即欣然答应,着手去办直到令你满意为止。凡是她的东西,只要你开口要,她也会大方地把它送给你。
这儿的一切与克伦那里的情况是多么不同啊!仅仅是这里的一日三餐就保管让你感到知足极了。玛尤莉的房间与我们住的那两间相通,中间的门从来不上锁。我们可以随意地在门的两侧走来走去,就好像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
早饭后,我通常出去散散步,以便到吃午饭时还能有个好胃口。现在正值初秋,天气简直是好极了。我时常漫步到公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在明媚的阳光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我感到现在自己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这种感觉真棒!不必为任何事而烦恼,不必去承担任何责任,更没有任何事来侵扰你。我感到自己恢复了对生活的主宰,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热情周道、体贴入微的侍候。我每天都坚持写作一个或两个小时,其余的时间就用来吃喝享乐。我写的东西大都前后之间缺乏联贯,尽是些有关梦境和幻想的描述。这里的生活太清闲了,不能激发我写出任何有重要价值的文字,而实际上,我写这些也只不过为了练练手,保持文笔流畅。此外,我还经常特意为玛尤莉写点滑稽而怪诞的小故事。我总是一边品尝法国白兰地酒一边向她俩大声朗读出这些小故事。讨好这两个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她俩对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我只不过是随便敷衍了事罢了。
玛尤莉有时会说:“我真希望自己也知道该如何写作。”(对她来说,写作像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例如,她有时会纳闷我哪儿来的写作灵感。“你酝酿它们,就像母鸡孵小鸡一样。”“亨利,还有哪些豪言壮语呢?”她特别钟爱这些词。慢慢地念出它们,故意弄错它们的发音。“你一定有本事给它们施加些魔力。”玛尤莉接着说,有时,她哼起一支自编的曲子,用上这些难发音的词,听她轻轻地哼唱其是一种享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女性的味道,但是唱着唱着,她会在唱到一半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笑声真是奇特。
天黑后,有时我独自去散步。由于我曾经在公园对面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个地区自然也就很熟悉。走过几个街区后,就是默特尔大街。再往后走就进入贫民窟了。在习惯了那种清新幽静的生活之后再来到这里,简单是一种神经上的刺激。这里满街都是意大利人、菲律宾人、中国人和其他来自各地的人。一股刺鼻的臭味充满了这个贫困的角落。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奶酪、意大利咸味腊肠、葡萄酒、杉木、醺香、软木塞、干鱼片、香料、咖啡、马尿、汗味,还有极差的水管装置。这里的商店里摆满了怀旧的人们从儿时起便很熟悉的货品。我喜欢这里的殡仪馆(尤其是意大利的那种)、教堂办的商店、旧货店、熟食店和文具店。那种感觉就像是从一片清凉、无人的墓地一下子走进熙熙攘攘的生活中。这里的人们说话带有一种音乐般的旋律感,即使他们在骂人时也是如此。街道上穿梭着马匹和货车。到处都是孩子。他们自娱自乐,带着穷人家的孩子都有的那种生机。
如果我朝着某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我总会走到美国大街。我的朋友乌瑞克就是在这儿附近出生的:这地方四处都有数不清的弯弯曲曲的小路,所以很容易让人迷路。等到天黑了以后,在这儿的大街上走动给人一种正在梦游的感觉。每样东西似乎都被上下颠倒了过来,有的还在空中翻转着。有时,我发觉自己停在了市政厅前,有时又来到了威廉姆斯伯格,而且总能远远地看到海军大院、迷人的沃珞伯特市场、制糖厂、大桥、辗房、谷物升运机、玻璃厂、漆料厂、基地、出租车行、釉工、鞍工、烘干室、罐头食品厂、鱼市、屠宰厂和锡厂。这里到处都是紧张的辛苦劳作的景象,就连空气中也自始至终飘浮着一股混杂着种种怪味的烟雾。有化学药品燃烧时的臭气和腐向以及烧焦的金属的难闻气味。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不禁想起了乌瑞克,以及中古时代,还有大布罗格尔和希伦姆斯·博斯,或者佩龙尼奥·阿尔比尔,以及神奇的洛伦佐和弗拉·利波·利比等等一系列人物。更别提那著名的七个小矮人和瑞士罗宾逊一家以及水手辛巴达这样的人。只有在布鲁克林这种荒凉贫困的角落里,才会有这么多的怪物、畸形人聚集在一起。在专门上演滑稽剧的星辰剧院,挤满了代表这个地区特色的种种怪人,这个剧院上演的节目往往大大出乎观众的意料。这里不禁止任何言论,也没有被认为是有伤大雅的举动,而喜剧演员的台词中也总是有污言秽语,人们来此看戏就是为了寻求感官上的刺激,就是像《色情狂》这类的剧目。实际上我本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独自散步到家时,我经常发现玛尤莉和莫娜还在等我一同吃晚饭。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玛尤莉说这只是零食,实际上包括冷果仁、意大利腊肠、乳酪、橄榄、酱菜、沙丁鱼、小萝卜、土豆沙拉、鱼子酱、瑞士干酪、咖啡、一块乳酪蛋糕或奥地利苹果饼,”再附带芹香白酒、葡萄牙产葡萄酒。有时,品尝咖啡或美酒时,我们会打开留声机,放起约翰·雅各布·尼尔斯的唱片。我们最喜欢的那首叫《边走边想》。这首歌中,歌手嗓音清晰而高亢。一歌声带有一丝颤抖,突出显示出这位歌手独特的风格。用于伴奏的德西马琴发出的金属般有力而强劲的声音使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欢快喜悦的感觉。他的声音让人回忆起阿瑟·默林·吉尼瓦。他的歌又让人感到他和古克尔特教的祭司有些相同,像所有那些创作赞美诗的人们一样,他的歌声遥远而神秘,似乎天使们在这种歌声的伴随下高高飞上了天空。他歌中的基督耶稣、圣母玛丽亚和约瑟夫变得栩栩如生。只要他用手轻轻那么一拨琴弦,就能创造出一连串富有魔力的乐曲。它们能使夜空中的星星闪烁得更加明亮,使山野和草地上出现披着银色白纱的身影,使小河更加欢快地流淌。当他的歌声已久久消逝之后,我们还静静地坐在那里,聊起他出生的地方——肯德基州,谈起蓝岭山脉和来自堪萨斯的民谣。喜爱唱歌的玛尤莉在这时经常会哼唱起一支我们从儿时起便很熟悉的老歌。
老农夫年历上说九月是辉煌的季节,是豪猪尽情享用已见成熟的苹果和梅花鹿偷吃被农民们精心护养的绿豆荚的时节。九月对我来说是段闲暇的时间,终日无所事事。从我们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排排被精心护理的花园。花园中矗立着“棵棵参天大树。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和宁静安详。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变红,有的已经飘落下来,散在草坪上,像是为草地绣满了色彩缤纷的图案。坐在早餐桌旁,望着窗外后院中的景致,我时常陷入沉思。在那些和煦明媚的日子里,有时树上的枝叉和树叶一丝不动,只有院子里的各种昆虫不停地嗡嗡作响。不久之前,我还同另一位妻子住在这附近,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在这熟悉的街道上,有时还带着孩子到公园去看她在草丛中欢蹦乱跳,真难以想象这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以前。现在,倚在窗前,过去却变得遥远而又模糊不清,似乎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一样。我心中有一种美滋滋的身在其外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海豚一样在记忆的海洋中能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这时,如果我膘一眼莫娜,我会错把她认成一个陌生人。有时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把视线从莫娜身上移开,我感到一只手扶到我的肩头上,是莫娜。“你在想什么?”她问。(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当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遥远。)“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只不过在做自日梦罢了。”我回答道。随后她会向我解释我看上去那么聚精会神,像是在想什么事儿。这时,玛尤莉就会插进来:“他大概是在考虑下一部该写些什么。”我便立即附和道:“对,玛尤莉,你说得很对。”听到这话之后,她俩便不声不响地走开,留下我一个人。马上,我又陷入了原先的沉思。
住在离地面三层高的楼上,我有一种在空中飘浮着的感觉。我眼前一动不动的草坪和灌木丛会在一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只有在做梦时才能看到的景物。这些景物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从我眼前一个个飞快地掠过。有时,我看到的一些身穿古代服装的奇怪身影竟然有塞缨尔·约翰逊、迪安·斯威夫特、托马斯·卡莱尔以及伊萨克。沃尔顿。有时,我又看到战场上硝烟散尽,一些身穿战眼的兵士披着他们华丽的战袍、迷茫而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片布满了死尸的战场上。我还经常梦见鸟和其他一些动物,尤其是那些模样古怪的妖怪。对这些奇怪的景象,我早已变得习以为常了。我能毫无感觉地在过去的种种记忆间游荡,就好像坐在一部电影放映机旁观看这一幕幕情景似的。我还时常重温儿时的某次经历。例如,当我第一次看到或听到某种事物时那种奇妙的感觉,这时,我就感到自己在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刚刚接触新鲜事物的孩子;另一个是那个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孩子的一举一动的人。少数情况下,我还能一边想事,一边重温长久以来一直被遗望了的旧梦的几个片段。我只是想重复那个梦的意境,并不想去追求梦的每一个细节。对于自己能在事隔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这个旧梦,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曾经做过一个恶梦。至今,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仍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认为很值得再把它描述一遍。
在梦的一开始,我感到一阵可怕的晕眩,我被从一个摇摇摆摆的悬崖顶端抛向了加勒比海温暖的海水。我在空中不停地旋转着,身体一直在向下落,似乎永远也达不到尽头。在下降的过程中,一片奇异、迷人的海底世界的生动景象一一展现在我的眼前。巨大的海马缓缓地蠕动着,在绿色的海水的衬托下,隐隐约约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长着庞大触角的像仙人掌一样的植物在海水中漂来漂去,五颜六色海绵似的珊瑚礁随处都是,有的是暗红色的,还有的是像浅朱红色一样鲜艳的颜色。在这迷茫的海底世界中,还生活着许许多多的微生物,它们长得像小矮人或是妖怪,像彗星扫过夜空时拖着的大长尾巴里的星尘一样成群结队地在海水中游来游去。
我耳中的隆隆巨响逐渐被一种陌生的轻轻的震荡所代替我开始意识到大地在颤动。四周弥漫着一片阴森森的雾气。依稀中,可以看到白杨和桦树在轻风中微微地摇曳着。慢慢地,那层薄雾开始散去。我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神奇的森林之中。沿途能听到猴子的鸣叫和鸟儿的歌声。这片森林中的鸟都长得像热带地区的鸟一样的五颜六色,有十分漂亮的羽毛。我发觉自己腰间挎着一只插着几支箭的布袋,肩头还扛着一把周身金黄色的弓。
我渐渐地来到了森林的深处。这里,那如音乐般婉转动听的鸟呜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了,而我前方的光辉变得更加灿烂。大地被一层松软而色泽鲜红的落叶所覆盖。四周的景色简直美极了。忽然间,森林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糊里糊涂地来到了一幅色泽暗淡的巨大的油画前。画上是一片宁静的田园风光,使我不禁想起普维斯·德·凯维尼斯所创作的那一幅幅能把不可思议的梦幻变成事实的壁画。我向前跨了一步,走进这幅画中。沿着画上一条寂静的小路,朝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这时,一个身穿希腊式长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前方。她长着一个大髋骨,头上顶着一只水罐,正向远处一座依稀可见的小山顶上的城堡走去,我开始跟随这个起伏的身影,直到她翻过小山,消失在山的那边为止。
随着这个头顶水罐的女人身影的消失,另一番更加神奇的景象进入了我的眼脸。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世界的尽头——大地的边缘。这里,地球上的一切神秘、忧郁和恐怖都不再存在。我被一堵又高又大的城墙环绕着。在我的正前方,耸立着一座插满了利剑的城堡。许多绘有巨大徽章图案的三角旗在城堡上飘扬。黑洞洞阴森可怕的隧道口四周的土地上长满了令人恶心的霉菌,阴暗的炮台中臭气熏天,到处都是食腐肉的大鸟的尸体。
最令我吃惊的还是那城堡的颜色。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红色,类似血的颜色,这不禁使我想到血淋淋的屠刀。在护墙后面,树立着一排排栏杆,还有塔楼和炮塔。越往后,建筑物的红色就越触目惊心。我惊恐地发觉这整个建筑物看上去就像一群凶残的剑子手正在挥舞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屠刀。
在惊慌和恐惧中,我赶快移开了视线,就在这一瞬间,四周又变成另一番景象。满地的霉菌和秃鹫的干尸都不见了。眼前沿伸着一块由乌木色和肉桂色两种颜色搭配起来的格状地板。地板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华丽的暗紫色的帷布,帷布边缘坠着一串串美丽的樱桃花,它们顺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垂落下来。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长沙发。沙发上绣着色彩缤纷和华美艳丽的图案。几只制作精美的沙发靠垫随随便便地躺在沙发里。我的妻子莫德正蜷缩在沙发里。她似乎早已预料到我将到来而有意在等我,虽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那只小巧而美丽的嘴。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与我往日熟悉的莫德有些不同。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听她反复说一些蠢话,但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哼起一支又一支的曲子。听着听着,我感到自己太阳穴中的血管呼呼直跳。直到这时,我才猛然发现她正赤裸着身体。我弯下腰来张开双臂拥抱她。当我靠近她时,却发现一只蜘蛛正在她洁白的乳房上缓缓地爬动着。我惊恐地抽回身子,疯狂地向城墙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生锈了的铁链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巨响,城墙间那两扇大门缓缓地开启了。我不加思索就穿过大门,站着一条指向一个螺旋型楼梯的小路飞快地向前跑去。我跑上楼梯,顺着一级级铁台阶拼命地往上爬。当我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已登上了城堡的顶端,我俯下身体,向下眺望,却再也找不到先前看到的那些堡垒、城垛和炮台了。眼前是一个黑洞洞、布满裂痕的巨大的死火山口,火山口的内侧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植物存活的迹象。只能看到闪闪发光的厚厚的矿物质层覆盖了整个火山口的内壁,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当我再仔细往里看时,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洞底中央有一条蛇。它又细又长的身体盘绕成几圈,中间是一堆死人骨头。
突然,我感到脚下的这座高耸的城堡正在坍塌。我预感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从这个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上掉入下面的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刹那间,猛烈的震动停了下来,周围是一片令人恐怖不安的死一样的寂静,然后,从远处传来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人耳都听不见。那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地,这个声音变得十分清晰,似乎是在诅咒,又似乎是在悲叹。一瞬间,这个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说话的人被人突然间扼住了喉咙。这时,城堡猛然向一边倾斜,就像一艘遇上海难正在不断下沉的船只。正在这时,四周响起了一片喧闹声:人的说话声加杂着猎狗的嚎叫、疯子的尖声叫喊和罪犯令人毛骨耸然的诅咒声。
在这一片喧闹声中,我被猛然间抛向了空中,紧接着就向下摔去,我往下掉啊掉啊。心惊肉跳地等着落地时那个可怕的时刻。而我全身像被人撕扯一般剧裂地疼痛。我的内脏被麻疯病人抓了出来暴露在外。一群鸟用它们尖尖的绿色的长嘴狠狠地啄食我的内脏,我的四肢在下降过程中被长长的獠牙划破撕碎。
突然间,我的身体停止了无休止的向下掉,而是沿着一个异常光滑的斜坡飞快地向下滑落。我注意到一个巨大的血肉之躯正支撑着这个斜坡。躯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正在滴血。一个张大了嘴巴、正在贪婪地注视着我的食人妖魔在前方等待我。想到自己就要顺着它的食道进入它那个大得像个洞穴的胃,我几乎听见了自己的骨头在它的胃里被嘎吱嘎吱地一块块挤碎,眼看着自己就要掉到妖魔的血盆大口里被活活地生吞,就在这时,妖魔突然打了个喷嚏,把我弹得老远,就连周围的一切也被震得直响,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像个正在冒烟的风箱似的,没完没了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就在做这个梦的第二天,我遇到了老朋友乌瑞克。他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莫德曾找过他,并恳求他跟我谈谈,说服我回到她的身边。我真怀疑这一切是否纯属巧合。马瑞克说莫德看上去实在让人可怜又可悲。他还垂头丧气地说从莫德走进她工作室一直到她离去为止,她一直在哭个不停。她甚至给他跪下来,求他答应无论如何也要尽力帮她这个忙。
“我跟她说的是实话,”乌瑞克接着说:“我并不知道在哪儿才能找到你,但她坚持说总有办法打听到你的下落,她还求你一定要原谅她,就像她已原谅了你一样,她还说你们的孩子总是问起你。她答应说只要你能重新回到她身边,就像从前那样,她就知足了……跟你说句心里话吧,亨利,这事可真麻烦,虽说我已答应帮她这个忙,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也于事无补。还有一件事,我知道这么做也许会伤害你的感情,”他犹豫了一下子又接着说:“如果能经受得住,你最好还是亲自去跟她谈谈,怎么样?一想到下次她再来找我时,我可真的要受不了啦。这事儿真叫人心烦!”
我一再答应他一定会亲自处理这件事,还告诉他不必为我俩的事儿操心。“听我说,乌瑞克。咱们还是暂时先把这事放在一旁。跟我一起痛痛快快聚一聚吃顿饭吧!莫娜一定会很高兴再见到你。另外,还有玛尤莉,我想你对她一定会很感兴趣的。”一听这话,乌瑞克兴奋得眼睛直闪光,舌尖使劲儿地舔了舔嘴唇。
“太好了!”他拍着大腿说:“我一定要跟你去。我俩真是该好好地聚一聚了。知道吗,我都有点儿怀疑将来我们是否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你一定有好多话想跟我说,是不是?”
正像我事先猜测的那样,玛尤莉和乌瑞克一见如故。我们这顿早餐整整花了老长一段时间才结束,几瓶德国产的白葡萄酒为这顿聚餐增色不少。午饭后,乌瑞克自在地躺在长沙发上打了会儿瞌睡。他说他现在工作很忙,每当空闲下来的时候,也画几张素描。他还问玛尤莉愿不愿意为他当模特。说到这儿时,他闭起一只眼睛,同时把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挤眼一边做鬼脸。“哎!你们在这儿过得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把两只手搭在肚子上。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身子,用一只胳膊支着沙发,另一只手遮挡着眼睛,“我说,能不能把那个遮阳帘子再放低点儿?哎,现在好了,就这样吧!”轻轻舒了口气后,他又躺下并且马上就进入梦乡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俩也先过去睡一会儿,他一醒就叫我们好吗?”我叮嘱玛尤莉。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醒来,发现乌瑞克正坐在长沙发上喝冷饮。现在他看上去比刚才精神多了,而且兴致也很不错。
“这简直是太棒了!能重新和你们俩团聚。”他急切地说,两条眉毛上下一动一动的。“刚才我给玛尤莉讲了点儿我俩从前在一起时的事儿。”他边说边向我们友好地眨眨眼睛,说完把他的饮料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身边的小茶几上,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吗,和你们分开这么久之后,我有多少事儿想向你说呀!我把那些最重要的问题都记下来列了个清单,足足有几百个问题。可是现在真的见到了你,又一个问题也想不起来了……对了,你是不是曾经和一个叫什么玛拉的人一起在这附近租过一套公寓,那人叫什么来着?我又给忘了,就是那个狂热地信仰印度教的家伙,想起来了吗?就是那个留着长头发、歇斯底里地狂笑的那个人。”
“你说的是戈林达吗?”
“对!就是他。那家伙真是个怪人。我记得你一直挺欣赏他的。他是不是写了什么书?”
“他写了好几本书呢,”我答道:“有一本是长篇的关于形而上学的论文。那可真是本了不起的作品。我还是在那本书写完几年后才意识到这本书有多妙。当我把他写的书和那些所谓的我们这个时代杰出的而实际上则是笨头笨脑的作家们的乏味的大部头一比较就明白了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戈林达是个形而上学式的达达主义者,但那时,我们却认为他既可笑又不现实。你也知道,我那时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感情,对印度教又一无所知。他本来可以用梵语完成那本书的。听说他现在已回印度去了,并且成了甘地的一个主要追随者。他大概是我所遇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一个印度人。”
“你该明白,你实际上见过许多不同寻常的人。就不用说那些埃及人了,尤其是那个两眼突出的家伙……。”乌瑞克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斯库克鲁拉。”
“你记性真好!对,现在我也想起他的名字了。还有一个人,就是专门写那些没完没了词藻华丽的诗句的那个人。”
“是穆罕默德·埃利·萨沃特。”
“上帝呀!没错儿!知道吗亨利?我希望你还保留着那些信。”
“我想跟你谈谈那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小伙子,乌瑞克。就是那个叫西迪·哈恩斯的犹太小男孩。你还记得这个人吗?圣诞快乐卡迈克尔总统。别忘了告诉圣诞老人给每个报童一份礼物作为报答!这是他经常说的那句话。我看着他坐在我身边填写申请表格。这情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西迪·哈恩斯,地址是东岸。宗教信仰不详,从前的工作经验是给人当差跑腿,擦皮鞋,推销火灾保险、万能钥匙和苏达水,卖过救生圈、止咳药,并以在自由女神像上高高飘扬的美国国旗的名义向所有人祝福圣诞快乐!”
“我想你没能给他一份工作,对吧?”
“没错儿,但他那时总是每隔一个星期来找我一次,填写一份申请表。总是满脸笑容,高高兴兴地吹着口哨,还向他遇上的每个人高呼‘圣诞快乐’!我总是递给他两毛五分钱叫他去看场电影。第二天我就会收到一封他写给我的信,告诉他看的那个电影的内容,他是坐在第几排哪个位置看的这部电影,他总共吃了多少个花生米,看完电影后他又做了些什么,还有电影院里有没有灭火器。在信的末尾,他还总是签上自己的全名西尼·罗斯福·哈恩斯,或者西尼·K·哈恩斯,或是S.R.哈恩斯,或是罗斯福·哈恩斯,或者只签个哈恩斯,后面还总写上那句没完没了的‘圣诞快乐’。有时,他加上一段附言,告诉我他想当个夜间信差,或者一名电报收发员,或者仅仅是名管理员。当然了,他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我还是很高兴他来找我。他一来,我就感到很开心。有一次,我送给他一只我在垃圾箱中发现的旧鼓。那只鼓看上去破破烂烂,鼓上所有的音栓都断了。一天早晨,他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脖子上系着一根绳,绳上挂着那只已被他擦得闪闪发亮的旧鼓,看上去像是加百列天使。没人注意到他上了楼。当时,大约五十个小伙子等在那儿要找工作,电话发疯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响,我忙得要死,担心我的血管都快迸裂了。忽然间,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鼓声。那鼓声大得震天响,我差点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小西尼站在那儿,细心地敲着鼓点。办公室马上陷入一片混乱。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停下来,西尼就大声唱起了星条旗歌。其余的那些小伙子也跟着他唱了起来。他们互相做鬼脸,放声大笑,大喊脏话,打翻了墨水瓶,把水笔像飞嫖一样投来投去,在办公室墙上乱涂乱写,把整个办公室搞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楼下的门锁起来,打扫办公室。听着那该死的鼓声在外面的街道上渐渐变小了……他是个十足的怪人,是个成天乐呵呵的怪人。我就是对他发不起火来。我曾经试图打听他住在哪儿,却没打听出来。也许,他根本就没家,大概就在街道上过夜。冬天,他穿着一件大人穿的大衣,那大衣大得足足拖到地面,再戴上他那双连指手套,那模样真绝!可我从没见他戴过帽子,除非他在有意搞点儿什么鬼把戏。一次,正值隆冬季节,他来找我,穿着那件怪模怪样的长大衣,戴着那双连指手套,头上还顶着一个特大的草帽,就像墨西哥人戴的那种宽边帽。他就这一身打扮,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摘下那个巨大的草帽,草帽上盖了一层雪,他把帽子上的雪全都抖落在我的办公桌上,然后一溜烟儿似的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大声喊道:‘圣诞快乐!别忘了祝福卡迈克尔总统!’”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日子!”乌瑞克说着将杯中剩余的饮料一饮而尽。“我就是弄不明白你是怎么保住你的饭碗的。我敢打赌走遍全纽约再也找不到一个你这样的职业介绍者了。”
“应该说,在全美国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职业介绍者。”莫娜插话道。
乌瑞克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一种颇为满意的神情。“完完全全是另一种生活。你真让人嫉妒。”他把头缓缓地从一头转向另一头。“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男孩一副乐天派似的成天无忧无虑的劲头儿。自从我认识他起,就从没看到过他为任何事发愁。只要是有吃的,另外还有一个地方睡觉,他就心满意足了。我说得对不对,亨利?”他转过来盯着我问。“我的一些朋友——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有时问我你是不是有点儿神经错乱。我就会跟他们说:‘没错儿,他是有点儿不正常……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儿神经错乱,只不过表现在不同的方面。’然后他们又会接着问我你是凭什么维持生计、养家糊口的,这一问可把我难住了。”
我们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乌瑞克笑得最开心。他是在笑他自己,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而莫娜,她的笑自然出于不同于我俩的原因。
“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正在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莫娜脱口而出,笑得直流眼泪。
“是吗?”乌瑞克故意拖长声音问。
“他有时会在半夜中醒来,然后便开始大笑,笑那些发生在八年前的事,而且还往往是一些令人伤心的事情。”
“呸!真该死。”乌瑞克骂道。
“有时,遇到一些不如人意而对此他又无能为力的事,他也开怀大笑。一听他那么笑,我就特别担心。”
“得了!哪有那回事!”我说:“这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的哭罢了。”
“听他说得多好听!我真希望我也能像你这么想。”乌瑞克一边说,一边举起手中的玻璃杯,示意玛尤莉为他重新斟满。喝了一大口饮料后,他接着说道:“也许听上去有点儿荒唐,但这之后,你是不是经常会感到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沮丧?”我摇了摇头。“未必是感到沮丧。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能美美地吃一顿更重要的事了。只要能美餐一顿,我就能一切恢复正常,就连心情也变得好多了。”
“你从来都不必借酒消愁,对吧?噢,不必回答这个问题,我知道你从不这么做。这也是你另一个让我嫉妒得要命的长处。只要美美地吃上一顿,就能打发走一切烦恼,多简单啊!”
“你真这么想吗?我希望……算了,咱们还是说点儿别的吧。自从我们搬来和玛尤莉住在一起,就再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操心了。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口吃得这么好。”
“我对此毫不怀疑!”乌瑞克咂咂他的嘴唇。“真奇怪,唯独工作才能使我有个好胃口。我猜我是总要为许多事操心的那种类型的人。这也许是因为我总有一种歉疚感。我真是继承了我父亲所有的坏毛病,包括这个。”他指了指戴着的那副眼镜说。
“胡说八道。”我告诉他:“你不过是个完美主义者罢了。”
这时,莫娜对乌瑞克说:“你应该结婚。”
“这是另一回事儿。”乌瑞克挤出了个苦笑。“我对待我女朋友的方式简直是一种犯罪。到现在,我们已相处了五年,但只要她一提结婚两个字,我就对她发脾气。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觉得世界末日似乎就要到了,我一向自私地想把她据为己有,一面又不许她有同别人好的机会。有时,我也劝她离开我,去找一个别的什么人。当然啦,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然后,我就会向她发誓一定要娶她。要知道,我并不是诚心诚意发这个誓的,所以刚过一天就把它忘了,而这可怜的女孩,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想我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我这人自私透顶,真是无可救药了。”
听到他说这话,我们又都放声大笑起来。
“我想我们该准备晚饭了。”玛尤莉这时打断我们说。“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不出去散个步呢?过一个小时再回来,晚饭到那时已准备好了。”
乌瑞克认为这主意不错。
我俩正要步出房门时,玛尤莉对我们说:“如果顺路,就带回来一片羊乳酪和一条黑麦面包。”
我们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走下去。寂静宽敞的街道是这个街区一个显著的特点。以前,我俩常在与这几类似的环境中一起散步。乌瑞克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段往事。那时,一旦天气晴朗,我们下午就在布什维克大街来回闲逛,期待着能看一眼我们暗恋的那些年轻羞涩的女孩。从那座白色的教学小楼到史比斯山墓地附近的那个水库之间,我们会经过离啤酒屋一两个楼远的圣弗朗西斯·德·塞尔西天主教堂。我谈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那一段时光,那时毕加索、马蒂斯和弗拉曼克等等在法国还只是刚为人们所知。一切还都停留在上个世纪末时的样子,那时,生活很自在,但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大脑中关心的只有女孩子。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让她们停下来和我们聊上一两分钟,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了。一到周末,有时晚上我们也上街去,期望能遇上个女孩。慢慢地,我们变得大胆多了。如果在水库附近或公园阴暗的小道上,甚至在墓地里我们能有幸遇到几个女孩子,我们就会试图占她们些便宜。乌瑞克至今还能回忆起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蒂娜和亨丽埃塔;他怎么也忘不了。她们俩在毕业那一年和我们在同一个班上。但由于脑子有点儿笨,比班上其它同学要大两三岁。跟其余人比起来,她俩就显得成熟多了,而且不仅仅是显得成熟,更重要的是她们显得很性感。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人是一对放荡的女人。蒂娜非常厚颜无耻,就像德加斯的女人中的一个;亨丽埃塔则很高大丰满,而且已不再是个处女了。她们经常低声说一些淫词秽语。时不时的,她俩会当着全班的面把裙子拉到膝盖以上。或者有时蒂娜趁老师面对黑板时,抓住海瑞娜的乳房,因此,当我们在天黑后出去散步时,就有意找她们俩。
“我告诉过你没有我是怎样勾引上我们毕业班时的老师,班斯法瑟的?”乌瑞克说:“我是指毕业几年后。我可真是笨蛋!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所以,有一天我给她写了封短信。那时,我刚有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并开始把自己当成一名艺术家了。真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给我回了一封信,还让我有空去拜访她。我当时真是太兴奋了,随即给她打了电话,邀请她来我的工作室。我为她的来访做了精心的准备,买了各式各样的饮料,美味可口的小饼干,把我画的油画随意地堆放在画室中,还特意在长沙发上放了几张人体素描。”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拨拉着自己的耳朵。
他像个猫头鹰似的眨着他的眼睛。正当他要接着说下去时,我打断了他:“顺便问一句,你知道玛尤莉很喜欢你,不是吗?”
“是啊!你觉得我俩能相处得好吗?”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我们加快了步伐,当我们快到家时,我俩已经几乎是在小跑了。
我把莫娜拉到一旁,和她商讨起刚才我答应乌瑞克的那件事。
“你们为什么不等到晚饭后再说?”她提议道。随后我关上了身后那扇门,让乌瑞克单独同玛尤莉谈谈。当我们再打开门时,看到玛尤莉已坐在了乌瑞克的腿上。
很快,我们四个人都围坐在餐桌旁。头一道菜是牡蛎和鱼子酱,接下来是一盆美味的牛尾汤,上等牛排、土豆泥、豌豆、奶酪和桃片加冰淇淋。喝咖啡和酒时,我们品尝了第二种甜点——冰淇淋加甜酒和威士忌酒。席间,大家都显得很高兴。
我们一边慢慢地品尝小圆饼、奶油酥饼,以及拿破仑,一边随便地聊起了过去美好的老时光。两个女人分别坐到我俩的大腿上,她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坐稳。我们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吃冰淇淋或喝甜酒加威士忌边接着聊天。
过了一会儿,我们离开了餐桌,又坐到长沙发上,一个话题接着一个漫不经心地闲扯。谈话很自然、随便,不会为中途打起瞌睡而感到窘迫不安。屋里没开灯,一阵温暖而略带芬芳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吹来。我们却因为吃得过饱而感到一丝疲倦,对彼此之间的谈话变得反应很迟钝。
乌瑞克和玛尤莉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没过五分钟,他又猛地一下醒了过来,自言自语似的大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当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人时,他含糊不清地唠叨几句,用胳膊肘抵着沙发,抬起了身子。“我睡的时间长吗?”他问。
“大概五分钟。”玛尤莉回答道。
“真有意思。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睡了几个小时。我又做起那些梦。”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我。“知道吗,亨利,就是那些我试图证明自己并没有做梦的梦。”
我不得不承认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
乌瑞克总是能详尽地叙述出他所做过的每一个梦。乌瑞克有时感到很害怕,因为在他看来这说明他从来没有完全陷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在梦中,他的大脑似乎比他在清醒时更加灵活。只有在他睡着时,他才能恢复理性。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为此担心的原因。他向我们描述在梦中他费了多大劲儿去向自己证明他只不过正在做梦而已。例如,他梦见自己抬起一把沉甸甸的扶手椅,仅仅用两根手指头就能把它高高举过头顶,有时椅子上还坐着他哥哥。梦中他还会不断地对自己说:“明白吗?没有人能在他清醒的时候做到这一点。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接下来,他还会干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像从一扇半开的窗户中飞出去绕一圈儿沿原路再飞回来,而且还能保持衣衫整齐,头发丝毫不乱。接着,他又说:“这样吧,亨利,咱们换一个说法。一个人只有在熟睡时才能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而一个清醒的人又怎么可能做梦呢?你行吗?亨利?”
突然,他回忆起在梦的开头他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本书,书名叫《跃进》。他提醒我曾经借给他这本书。书中有一篇非常精彩的关于梦的解释的章节。“你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他一边问一边打着响指。
“是不是叫戈特夫里德·本?”
“对,就是这个人。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想多读一些他的作品。对了,你这儿现在有他的书吗?”
“有,你现在就想看吗?”
“听我说。我想听你大声朗读给我们听,噢!当然了,如果两位女士不介意的话!”
我找到了这本书,翻开了他说的那一章。
“咱们还是先看看心理学上的实例。‘夜幕降临了,所有流动的喷泉发出更加响亮的声音,我的心灵就像一股涓涓流动的细泉。’萨拉修斯特拉这样说道。‘夜深了,生命似乎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那句很有名的话。‘夜深了,白天里活跃的生命似乎即将消失。’这句话可以说是精粹地概论了心理学包含的全部内容。那种把一个人的精神划分为若干个层次的观点实在不同凡响。就像地质学中把地壳分为几层一样,把人的精神世界也一层一层地分裂开来。人的精神除了一个核心外,外面还包着几个层面。经过漫长的发展,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大抵已经了解了人脑的构造,而这些实际上通过梦、孩童和精神病这种病例都能反映出来。”
“仔细听下面这句话。”乌瑞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都存在着一些古代的人物……”
“对不起!”乌瑞克又打断了我,“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刚才那段话?”
“当然可以。”我把它慢慢地念了一遍,让乌瑞克有充分的时间去咀嚼它的每一个词。
“下面那句也相当精彩。”乌瑞克兴奋地说。“我几乎快能把它背出来了!”
我接着念了起来:“当逻辑上层结构松懈时,当大脑……”
“噢!这语言简直是太棒了!对不起亨利,我不是有意打断你的。”
“……遗传的……”
“中脑部分!”乌瑞克大声喊起来。“上帝啊!亨利,看他写得有多好。我真希望你能给我好好讲讲这部分。当然了,不是现在。原谅我又把你打断了。”
这时,他转向旁边两位女士,问道:“你们是不是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他?(他朝着我笑了笑。)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给我带来精神食粮。我弄不清他哪儿来的这个本事。——当然啦!我也从来没被这些东西难倒过。”
他停了一会儿把杯中的酒斟满,又接着说:“亨利,这么说你别介意。知道吗?你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来。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戈特夫里德的原因,还有那个雨果·鲍尔,听说他正在写什么东西。不过他的作品有点儿怪怪的。这些书对我来说真是太重要啦!要不是因为你,我还不知道它们呢!我真希望什么时候我和弗吉尼亚那帮人在一起时你也在场。你知道他们并不傻,他们只不过是不喜欢我们刚才谈的那些东西。他们认为这些东西不健康。”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玛尤莉和莫娜,“请原谅我在这些事情上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将来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再找亨利讨教的。再干一杯怎么样?我也该走了。”
他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斟满酒,然后走到壁炉旁,斜靠着它站着。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俩怎么那么巧在第六大街遇上,我想这件事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个谜。”他慢慢地说道,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这对我来说真是幸运的一天!信不信由你,我去过许多可怕的地方!比如撒哈拉沙漠的中部。在当时,我心里曾想:要是亨利和我在一起,他会怎么说呢?是的,我总是想起你,虽然说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络。我不知道你已成了一名作家,但是,我认为总有一天你会有所作为的,当你还是个小孩时,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你总能使气氛变得更加活跃。你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也许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即使是现在,认识你的人当中还有一个人仍这样问我——‘那个亨利·米勒现在混得怎么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他们从不这样称呼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好啦!……我知道,你已经不止一次听我这么说了,都听烦了。”
“干吗不住在这儿,好好地休息一下?”莫娜问他。
“我真想照你说的去做,可是……”他抬起了左眉毛,又呶了呶嘴。他走过来,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握了握手。“知道吗,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做一个神奇的梦。不仅是一个梦,而是一打梦,我会梦见自己在一片泥浆上滑行,努力向自己证明自己生活在更新纪。我还有可能看到龙和恐龙。”他咂咂嘴唇,好像他刚吃了许多蛤蛎似的。正当他要跨出门槛时,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我想你能不能再借我那本弗洛伊德的书看看?我想再读一遍有关那个色情暴君的章节。”
睡觉前,我随手翻开了《跃进》,看着看着,我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我又一次经历了生活中的一段往事。……我还同斯坦利在一起。我俩在黑夜里飞快地朝莫德和我的小孩住的房子走去。斯坦利不停地对我说这么做有多荒唐,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既然我坚持,他会同我一起去的。他有前门的钥匙。他不停地对我说他敢肯定没人在家。我只是想看看孩子的房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过她了,真担心我俩再见面时她会认不出我了,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我不停地问斯坦利她现在有多高,她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还有她说话时的样子,等等。像往常一样,斯坦利的回答很粗暴。他觉得我们这次来莫德家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们进了屋,我仔细地察看了每个房间。她的玩具吸引了我的注意,整个房子到处都有她的玩具。摆弄着这些玩具,我忍不住悄声哭了起来,忽然,我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破旧的填充玩具。我把它夹在腋下后示意斯坦利我们该走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浑身都在颤抖。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我十分清晰地记起了这个梦。出于习惯,我又穿上了那身旧衣服:一条褪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又旧又皱的斜纹布衬衫和一双破鞋子。我已经两天没刮过胡子了,头发也已经长得很长。我觉得躁动不安。一夜之间,天气就变得冷了,刮起了秋风,看上去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整个上午,我无精打采。吃过午饭,我穿上一件旧羊毛衫,戴了一顶皱皱巴巴的帽子走出家门。我已决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见那孩子一面。
在离那儿几个街区的地方我下了地铁,我一步步走近那片危险地带,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我慢慢地靠近那幢房子,在离它半个街区的地方停了下来。躲在了一个角落里。我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大门,希望那小家伙能从那扇门中走出来。现在外面变得越来越冷,我把领子竖了起来,把帽沿一直拉到贴着耳朵。在那幢覆满了青苔的石制的天主教堂对面踱来踱去。
仍然没有她的影子。顺着道路的另一边,我迅速地走过那幢房子,想看看房里是否有人,但是房间里的窗帘却紧紧地拉着。我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又开始来回踱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也许还要长,我觉得浑身又痒又不舒服,就像个间谍,内心非常地愧疚,愧疚极了。
正当我打算回去时,一群小孩子从教堂对面一个拐弯那边冒了出来,他们奔跑着横穿过街道,一边叫喊一边唱着歌。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就在这群孩子中间,但是我站在那儿根本不可能辨认出她。我马上向另一个拐角跑去,但是到了那儿以后我却发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了。我不禁呆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然后决定等下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高教堂不远有一家杂货店。很有可能那群孩子现在都在这家杂货店里。我小心地走到一边的马路上。就在离那家杂货店不远的地方,我迅速地跑上了一个门廊(当然是在街对面),站在几级台阶上,我的心一直在狂跳。
现在我敢肯定他们都在那家店里,我又开始死死地盯住杂货店的门。忽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高高的台阶上一定显得很扎眼。我向后斜靠在门上,尽量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我感到自己正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感到害怕。要是她认出我来,我该怎么办呢?我该说什么呢?我能说些或做些什么呢?我害怕得几乎要奔下台阶逃跑了。
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跑出了三个小孩子。他们径直跑到了马路中央。其中一个孩子一眼看见站在门廊里的我,抓起两个同伴的手臂跑回到杂货店里。我觉得这个孩子就是我的那个小宝贝。我把视线移开了一会儿,装作对这群孩子的举动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而是在等我背后房中什么人似的。当我重新朝店的方向望去时,我看见一张孩子的脸正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她在朝我张望。我也长时间地使劲地盯着她,但仍无法辨认出她是不是我女儿。
这时,她把头缩回去了,另外一个小女孩又把头凑到窗前,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扒着窗户朝我看,最后又都从窗前消失了。
我的心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就是她,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刚才那个最先看到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小女儿,但是,他们为什么显得那么羞怯呢?或者是因为他们害怕我?
很显然他们感到害怕,当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时,她没有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以便确认是我,她的父亲。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这一身打扮显得有多寒酸。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起码也有一寸长了。我又看了看我那双鞋子和羊毛衫的袖口。真糟糕!我看上去足以称得上是个绑架者了。
诱拐儿童犯!她妈妈大概早已向她叮嘱过无数遍在街上遇到我时,不要理睬我,她会说:“马上跑回家告诉妈妈!”
我难受极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台阶。当我刚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对面杂货店的门忽然开了,一群孩子,总共大约有六七个一起涌了出来。他们没命地跑着,好像魔鬼在追逐他们似的。在拐角那儿,他们呼的一下拐了个弯,朝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那幢房子跑去。我注意到我的小女孩似乎在街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只停顿了几秒钟——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当然了,也许我看花了眼,那也许是另外一个孩子。我能确定的只是她戴着四周镶着一圈皮毛的小帽子。
我慢慢地走到拐角处,站在那儿,朝他们远去的方向足足盯了一分钟,然后就大步朝地铁站走去。
这是一次多么可怕残忍的经历啊!往地铁站走的一路上,我都在责备自己是多么愚蠢。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会害怕我,会在惊惧中逃避我。在地铁站里,我站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看上去就像个乞丐和流浪者。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也许这将是她所能保留的最后一份对我的记忆。她的父亲偷偷躲在一个门廊里,像个儿童诱拐犯一样鬼鬼祟祟地盯着她看。这看上去好像是一部廉价糟糕的电影中的一个镜头。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对乌瑞克许的那个诺言。——去见莫德一面,把事情都谈清楚。现在,这一切却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完全不可能实现了。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只知道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我再也不会见到莫德,至于我的女儿,我会向上帝祈祷,不停地祈祷,祈祷上帝再给我一个见到她的机会。我一定要去见她并跟她谈谈,但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她会变得非常懂事。我祈求上帝不要让她记恨我……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她害怕我。我不停地唠叨着:“我是多么地爱你啊!我的小宝贝。我爱你爱极了!……”
地铁来了,地铁门打开那一刻,我开始抽泣。我从口袋中掏出手帕用它堵住嘴。我跑到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躲了起来,但愿车轮的轰响能把我的抽泣声掩盖住。
我就这样一直在那儿站了好几分钟,满脑子想的只是自己的痛苦和遭遇,直到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仍旧用手绢捂着嘴。一位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带着微笑同情地看着我。
“亲爱的先生,”她带着轻缓、宽慰的语调说:“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听到这句语,我简直开始号啕大哭了。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好了!好了!”她不住地说:“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依旧流着眼泪。这时,一辆列车进站了,又上来了一部分乘客,我们不得不靠着车门站着。
“你是不是失去了亲人?”她又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柔和体贴。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可怜的人,我能理解。”她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猛然间撕碎了手中的手绢,挤过人群,下了列车。我以自己的最快速度爬上楼梯,像个疯子似的走在大街上。天开始下雨了。我走在雨中,头垂得低低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不时地和人撞个满怀。我被人使劲地推了一下,摔到了路旁的阴沟里。我把头垂得很低,哪儿也不看,雨水顺着我的脊背不断地往下流。我希望能被雨水淋透,我想让雨水把身上一切邪恶的东西都冲洗干净。我希望被撞倒在路边的阴沟里,一辆大卡车从身上驶过,然后我就隐入泥土中,从这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从此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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